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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舞蹈: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

_5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当代)
第三部分子规声里烟如雨(8)
他的日脚,挣钱养家是义务,与妻相守是权利;除了监狱就是卧室,这以外的天地与他何干呢?
她的心扉原来“满园春色关不住”,她的血原来一热就能沸腾,昔日女同学的哥哥因闹学潮关进了监狱,她就陪着女同学去探监,于是撞见了唐英刚!他一声不吭,只是满眼忧悒。晚饭时,他默默扒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回到卧室不吹箫不抄诗,倚着被垛歪着,她走了进来,以为有一场战争或苦口婆心的劝慰,却什么也没有,他的清秀的脸上无一丝怒气,那眼里却分明含着一包泪!
她呆了!她不知道男人还有这么黑这么深的忧悒的大眼睛!她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柔弱无骨、柔情似水的可怜男人!她也哭了。
妥协中,第二个儿子细衍又出世了,学名远辉。日子依旧,婆母照例包办一切。她与他之间却单调重复得无声无息,他们之间从来没吵过,不,他连重一点的话语都没有,吹箫少了,抄诗少了,他久久地凝眸于她,像要把她的身影和灵魂一起摄进他漆黑的瞳仁中,那幽深的黑眸终于使她不寒而栗,她想起了有回黑夜时俯身看井的恐惧。
她困惑。她窒息。她害怕深不可测的黑夜中的深井、哦,不,她分明嗅着了他身上特异的气味——他把监狱里的阴森霉腐的气息带回了卧室!她毛骨悚然——家也是一间囚室!温馨的心囚?她驱赶着这种怪念头,却越扎越深。
“英刚,换份事,离开监狱好吗?”她求他。
他摇摇头。监狱里做事,有什么不好?别人企羡还来不及呢。事情轻松,福利又好,再说对照铁窗上牢中的囚犯,他有天堂中生活的满足,知足常乐呵。老往高处比,人比人气死人,命比命气成病啊。况且换份事,说得轻巧,大学毕业即失业的男子比比皆是,他一介高中毕业生,心能比天高?
终于有一天,她叛逆了。那是一个太阳出得太早的清晨,吃早饭时天井厅堂就泻满了碎金,晃得人眼花,当唐英刚从饭桌旁站起,像往常一样,她递给他去监狱的公文包,旋即变戏法似的,她的手中还有一只小巧的女式公文包!淘气、顽劣,像玩火者的恶作剧:“告诉诸位,从今天起我也要去高级法院上班罗!”
她蓄谋已久想燃起战火,她孤注一掷要来个鱼死网破!唇枪舌剑最好,泼妇骂街无妨,蛮汉揍老婆也行,反正宣泄出来撒野出来哪怕浑身青紫也痛快了一回!他却仍是忧郁地看定了她,依旧一言不发,渐渐地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是想起了男子汉的尊严,还是受到上班时间的制约,他急急地出了门,步子还是很轻很轻,只是跨出门槛有个踉跄。她差点就扑了过去——可是婆母拉住了她:“不要紧的,他就是这么个性子。你去吧。我看你这几年也确是闷得苦。万事起头难,去吧。”婆母成了她的“同党”。
她爱上了这法院文书工作,井井有条、沉稳细心地做着,活得充实,人也鲜亮活跃了许多。他没有责怨她,连眼神的责怨也没有,只是每日的晚课不再吹箫不再抄诗,只将那支箫于手中轻轻地长久地摩挲着,他神不守舍,他像是失落了很多很多。
她问心有愧,便搜肠刮肚寻一个又一个话题,甚至央他说说监狱里的事,法院与监狱本是同一流水线上的活,以前她太存偏见了哩。
他摇摇头,不是不说,实在没什么好说。他只能怯怯地看她一眼。唉,连凝睇的权利都放弃了?
她希望大衍细衍成为他们的调和剂:“嗨,一起去百花洲划船好吗?”
他摇摇头。泛舟百花洲固然有情趣,可自古以来让才子歌妓占了这份风流,正经家庭不为之,还是这样相守着吧。
她只得求饶了:“你心里怎么想,说出来好啵?要是你真的不乐意我出去做事,我还是不做算了。”
他摇摇头。他的性格决定了他必软弱而不霸蛮,何况他也念了十二年书,都什么时代了,他不能封建到愚蠢的田地。更何况他爱她!宁愿她快乐他痛苦,决不能她痛苦他满足。
她终于无计可施,那监狱的气味渐渐幻化为另种气味——没有人气的坟地的气息!
她毛骨悚然。可感觉千真万确。
她勤回娘家,后来干脆就住回了娘家。是心理的逃避也是生理的逃避。她害怕没完没了地生儿育女,像她的母亲和大姐。独立、进取的意识执拗地在心里扎下了根。好在婆母和母亲都理解且袒护着她。章贡涛却是一百个不乐意:“为人妻,何能不尽人妻之责?三婿英刚,温良恭俭让之辈,如何反目?”说归说,倒也不强逼女儿回唐家,毕竟读的书多,晓得感情这东西古怪得不讲道理又不可捉摸。
可双方仍相互绝对忠诚。唐英刚依旧如钟摆般生活,哦,连钟摆的嘀哒声都没有。懋李则检点自己的活跃,除了上班时非与男同事接触,下班就回娘家,闭门坐屋,婆母倒常带着两个孙儿来串门,减轻她的寂寞。她呢,却企盼着英刚能来坐坐,就像结婚前的“表哥”一样,然而她失望了。唐英刚虽然软弱,那自尊心却是膨胀到了极至,她忽略了或至少是看轻了这点。
就这样不多不少过了三年。如果不是命运之神安排他们在街头相遇,或许,剧终的大幕不会那么遽然坠落。
他形销骨立。她怦然心碎。
在人流如潮的街头,他与她旁若无人地伫立着、久久凝睇。
他的眸子黑得湿润却幽暗,像口井壁长满了绿苔、深不可测的千年水井。
她让泪水放纵奔流。她愧对他。他是一个安分守己善良懦弱的好丈夫,只是她无福分而已。她苦了他、害了他,他还只有二十六岁呵……
他纤长的手指想替她拭净泪水,这是他第一次在大庭广众面前的轻佻!他说:“懋李,是我错了……”
她哭着奔逃了。
通宵未眠,她写好了一封“还他幸福”的信。
英刚:
你我淡漠已三载,看来我不是一个好妻子,可我又无法改变我自己。我想,与其你我相互羁绊,不如各个还其自由。社会日趋开明,你不必背上“休妻”的重负。你我都还很年轻,今后的日子还很长呢。离开了我,你会幸福的。
我只是希望你永远永远是我的好表哥。
你的不贤良的妻:
懋李
第三部分子规声里烟如雨(9)
第二天,唐英刚自尽了。
他死得很平静。穿戴着八年前结婚的那套黑华丝葛长袍马褂,脚上一双簇新的千层底黑布鞋。他直直地躺在床上,黑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脸上没有一丝痛苦挣扎过的表情,看起来比他活着时还显得潇洒些!他心爱的那支缀流苏的洞箫横放心窝,似乎直到死前的瞬间,才感悟出洞箫应横放,人生应快乐些。他怎么死的?不得而知。唐家婆婆发现他左手指须臾不离的结婚戒指没有了,心里猜测是吞金而殁吧。
没有遗书。只是桌上有首他抄录的李白的《长干行》,墨迹鲜润,并未录完,有老先生吟罢:“呀,篡改过也。
“妹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哥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佑营街,两小无嫌猜。
十五为君妇,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
佑营街是懋李娘家的大屋所在,诗当是为妻所录了。
老先生来了兴致,摇头晃脑:“常存抱柱信,其中有一典故也。古代有名尾生者,与他的情人相约在桥下相会,可那女子久久不来,潮水却涨了起来,尾生不肯失信离开,为坚守约会地,不被潮水冲走,就抱着桥柱不放而被淹死。呜呼!尾生者,忠于以身殉情的一介烈夫也。噫吁,悲哉伟哉!”
一时竟冲淡了悲痛气象,众亲友街坊伸长了颈脖洗耳恭听、津津有味。
“是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一个女子挣脱搀扶她的人,疯狂地扑向僵硬的唐君,摇撼、呐喊,却无泪可淌,她向天地向人们吼出她就是“刽子手”。
还能是谁呢?她本以为用率真用坦诚能打碎心囚冲破网笼,可他用“死”回答了她!一切都无法弥补了!
惊愕的众人醒悟过来,不约而同将异样的目光投向她——这么说她也是那久久不来的失信女子,要不筷子巷哪来“尾生抱柱”的惨剧?
“与你有什么干系呢?女崽,这是命!命中注定!哪个也奈何不得。你是我嫡亲的好女崽呵——”她的婆母强忍悲痛拖起了她。婆母当着众亲友街坊为她开脱洗刷,还其清白。
她这才痛哭流涕,可泪水丝毫冲刷不了内心牢固沉重到永恒的罪孽感。
他没有错,错全在她。
他是为她而死的。他以死,解脱了对她的羁绊,终结了他自身的痛苦。
他爱她,刻骨铭心,爱到能为她死去。
她不爱他!而他的死竟成了她与他之间的永恒的锁链!
其实,用死来表示对一个人的爱,怕是对被爱者最残酷的报复和惩罚吧。可是,谁也没这么想过,人们总是比较地同情弱者,何况弱者已成死者!
她躺了整整一个月,在子规“不如归去”的啼叫声中,她几乎跟随夫君赴黄泉。一个月后,瘦弱得脱了人形的她又强撑着去法院上班。既然还活着,就得活下去。她柔弱的肩头担起奉老扶孤的职责,而且那独立、进取、探索的罪孽的激情又燃烧于胴体中,不屈不挠对人生充满了新的憧憬。
人,其实很贱旺,也很健忘。
柔韧如蒲苇的女人,怕就更贱旺更健忘些。
红宝石戒指须臾不离箍在左手无名指上,缀着流苏的洞箫斜挂在她的帐内,她告诫自己囚禁自己,然而,子规再啼时,她分明听出那是欢快的“布谷——布谷”,而不像凄婉的“不如归去”。或许人生就是这样,终点又回到起点,循环往复乃至无穷?。
唐英刚去世后,懋李改名叫亚若。亚若和懋李却无法割裂。
恍恍惚惚,迷迷糊糊,往事如烟。
懋李拽着亚若,归去——归去——
赣江黄、修水青,黄是黄青是青,“泾渭分明”却交汇东流鄱阳湖。吴城镇滨临交汇处,自古以来是水上交通要冲,兵家争夺之地,又是繁华商埠所在。有道是“装不完的吴城、卸不尽的汉口”,全省的米谷、木柴都汇聚到这里,只见富家石雕大屋毗连,街衢商市繁茂,从未回过老家的懋李和亚若归来了。
太平天国烽烟中,一对浙江籍的年轻夫妇参加了太平军来到吴城,不幸病逝,留下一孤儿,吴城镇章家村一户人家收养下来,改去原姓黄,取名章伯昌。章伯昌长大后驾一叶扁舟往来城镇间做小买卖,娶妻陶氏,生子章甫。清朝末年,章甫县试、府试省试皆独占鳌头,轰动吴城镇,称之“小三元”,以后章甫改名贡涛,携妻周锦华离了吴城出外做官谋事,他们的儿女竟都未回过老家。
懋李和亚若回来了。不忙寻觅故里,却急急登上了镇东高阜上的望夫亭。据说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阳湖时,陈妻与友谅相约,若胜,旗悬船首,若败,旗坠船尾。陈妻登上此亭翘首远望,果见旗坠,伤心至极,从亭上坠入滔滔白浪之中。这亭就叫望夫亭了。懋李和亚若相拽攀上了又高又陡的望夫亭,白浪滔天,何有夫影?顷刻间,熊熊大火燃于水天燃于吴城数不清的头颅沸滚于火海之间,懋李猛地拽着亚若,扑通坠入火海——
“啊——”亚若大叫一声,突地坐起!原来噩梦一场,周身冷汗淋漓,一个寒噤,却见儿子大衍立在蛋青色的晨曦中,又做梦?
“大衍,是你?”她颤声问。
她清楚地看见了儿子双唇作合口韵,那该是“姆妈——”
可她清楚地听见了儿子怯怯地喊声:“三姨——”
泪水簌簌而下,她一把搂过儿子,放声恸哭:“崽!你是我亲崽呵!崽……你恨妈吧,妈没有办法呵……”
似懂非懂的儿子默默流着眼泪,他牢牢记住祖母的叮咛,不再喊妈,但他紧紧贴着母亲冷湿的起伏的哺育过他的胸脯上,只愿永远不要分开。几十年后,这一幕仍刻骨铭心地震撼他,那时的他如何理解得了母亲难言的苦衷呢?
门外,一个中年男子似在等大衍,半晌,他那双原本就大的眼睛瞪成铜铃一般,像鸿门宴中的樊哙“目毗尽裂”,把端碗热面前来的章老太太吓了一跳:“你?”
第三部分子规声里烟如雨(10)
23
谁能相信呢?这是他与她第一次正式的像模像样的幽会。
灰沉沉色调的梅雨天,似雾非雾非雨是雨迷漫的雨网中,秧苗青青的无际平畴,山野开得烂漫的杜鹃,路旁绿得凝重的垂柳和已显憔悴的野桃就分外系人情思了。
有车悄悄地将她送至这株野桃下便遁去。已过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光景,只见树下落红无数,“流水桃花春自闲”的韵味,于是神秘诡谲的等待中就沁进了伤感。
古城实在太小。眼睛和舌头的密集度分外高,什么都难以遮掩,捕风捉影也能成为“花边文学”,他与她得分外小心,别出心裁的他竟想出化装约会!约会便透出浪漫气息。
她打扮成赣南农妇的模样,蜡染上机布斜襟褂子外还系了条缀着小银铃的裙,挽着同样花色的包袱,撑着大红油纸伞,像煞回娘家的小媳妇。可脚上一双颇精巧带跟儿的雨鞋,就将一切舞台化了。
赣亩农妇脚大且常赤脚,下田挑担一应重事全由女人包了,人们哂笑为“重女轻男”。看那雨幕田地里,就有背着伢子戴着大斗笠在忙碌的辛劳女人,影影绰绰、三三两两,给山岭野趣添了几幅流动的剪影。
她轻轻叹了口气。她不知她们的忧郁惆怅的滋味是怎样的?
有戴斗笠者“呱唧呱唧”从田边向她走来。她的心一阵猛跳,用雨伞斜斜挡着,明知不是他,却又希望是他!
却果然是他!
他不是从车上而是从田地里钻了出来。
戴着老俵的大斗笠,身着石扣兰的土布对襟褂子,裤脚管不知无意还是有意,卷成一高一低,如果不是脚上穿了双胶鞋,他可是个地道的农民老俵。
相视片刻,朗声大笑,一个愉悦的开端。
“你这鞋,还带跟儿,就是演话剧,也不符合要求。脸嘛也太白,该抹点泥灰。”他鉴赏着她,打趣着。
“你呢?平时都穿草鞋,这回倒穿双崭新的胶鞋?”她回敬着,心里却责怪自己粗心,从鞋就可判断不是老俵嘛。
“今天是什么日子呀?”他卖关子般眼,“不管怎样,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对吗?在苏联时,节日夜晚我们常搞化装舞会,不拘一格,各显神通,狂舞狂欢,有意思极了。”他将斗笠背在身后,接过她的包袱和伞,共撑着前行。”
“是吗。”她无滋无味地应着,他的话使她不得不正视那难以逾越的障碍。
他却谈锋极健:“外国人的性格与中国人就是不同。我看各有利有弊;中国人太规矩,太约束自己,近乎迂腐死板;外国人发展个性,可又太随便,近乎放荡。依我看中外结合取利舍弊才好。”
亚若不轻不重打断他:“你们家可是中外结合的典范呢。”
他一怔,定定地望着她。病愈后她消瘦了许多,却更添了几分楚楚动人,就淡然一笑:“你看你,林黛玉似的,就爱使小性子。好,不说了。还有几里地,吃得消吗?”
她点点头。她很喜欢这种雨中漫步的情致。
“要有辆马车,情韵就不一样了。记得南昌城郊有马车站,可以租马车郊游的,对吗?”
“那倒是的。我们家每年春天过抚河坐马车到三村看桃花,秋天呢,坐马车到青云谱去玩,观赏八大山人的画,看唐朝老桂树,还有高髻的道士,那真是有意思极了……”那声调因为怀念显得滞重了。
他忙转了话题:“要是真坐上马车,我倒想起一首诗: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c”
“这是《桃花扇》里的嘛,侯公子给李香君一柄宫扇,上面题了这首诗,作为订盟之物。”
“是呀,我想后面两句诗倒是最合此景此情,对吗?懋李——”
她悟到了,骨嘟了嘴,脸也涨得血红:“这样比,作践我,你才开
心?”
他也觉不妥,忙说。“该死该死,只想到桃李二字,可无别的意思呵。”
她吐了口气:“其实,沦落青楼的女子,我又凭什么轻贱她们呢?这种不健全的职业后面大概都有一段凄苦的身世,却要强颜欢笑以歌以身取悦于男子,她们内心的痛苦怕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或许正因为这样,她们当中不少人比民间女子还要多一分倔强几分刚烈呢。李香君血溅桃花扇,那气节流芳千古,哪个敢看轻她?……”
他便不再说什么,今日约她去名胜之地通天岩散散心,可不要搞得疙疙瘩瘩。但心头终究掠过沮丧和不快:这貌似柔弱的女子可是骨头铮铮硌人,而且满身是刺,叫你棘手。可他偏偏又舍弃不得!人哪,真是自己也捉摸不透自己。
前面是凉亭。凉亭原破败不堪,近来已修葺一新,也算是他的芝麻政绩之一吧。他晓得凉亭里有个又瘸又驼半瞎老倌,不分春夏秋冬在此卖凉茶。去通天岩的人虽不多,但不是官者就是文人雅士,喝不喝茶都会给老倌几文,在老倌来说就不算乞讨了。
默默走了好一阵,他怕她累着,就扯她进去歇歇。
除了老倌,凉亭里还有一邋遢又老又丑的叫花子,正剥光了上衣在捉虱子!亚若直觉恶心,可他微服察访,访贫问苦成了瘾,一屁股坐到叫花子旁边,摸摸丢一边的光溜溜的竹板和空瘪瘪的褡裢。“老俵,你是做什么的呀?”
叫花子头不抬眼不抬,一门心思捉虱子,捉住放进嘴里咬得崩脆响:“我不是老俵,你不是老俵。世上有什么,我就做什么。贫富贵贱。悲欢离合、生生死死,我能料却没法解。”
看这叫花邋遢潦倒,一口北音却大言不惭,他来了兴致:“这么说来,你还会看相算命?来,给我看看。”
叫花不抬眼也不言语,只管捉虱。他就呵呵笑着站起。
这边,她却也挑起了兴致,那老倌的茶壶和碗竟是吉州窑的古瓷枯叶釉!她便轻声叮咛老倌要收藏好,一边从包袱里取出一把零钱分给老倌和叫花。
那老丑的叫花依旧不抬眼,准确地将钱塞进褡裢,穿起破衣,敲打起竹板:“相不用看,命不用算。虽是龙命,无云腾之;枉为凤身,空有凤穴。”
说毕,趿拉着破鞋,咿呀唱着离了凉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要躲趁早躲,不躲遭刀剁。”
他与她不是遭刀剁,而是遭了电击一般。
“癫子……癫子叫花……”老倌絮絮叨叨。
“他为什么……说这些话?”她的脸像雪一样白和冷,模糊的沉重中,她懵懂觉得又老又丑的叫花子说出了一段玄机?一个预言?
第三部分子规声里烟如雨(11)
他拥着她又继续上路:“你怎么啦?癫子叫花子嘛。就是算命的看相的说这些话,也不过是无稽之谈嘛。”
又行了一程,他倒乐了起来:“这叫花,硬是没看我们一眼。却说我们是龙呀凤呀的一对儿。你该开心呀。”
她开心不起来。
通天岩却到了。
红砂岩石山逶迤起伏,参天古树若翠盖掩映,逶迤盘旋而上,林谷深邃。鸟语花香。渐渐,他与她的肠胃像水洗过般清净,尘间的纷嚣、名利场上的争斗、纠葛与杀机全丢弃到世界的另一边,这里只有超凡脱俗的空灵。
而且,空山不见人。
雨中的通天岩只属于他与她。
他在前,她在后,他拽着她的手,强悍有力地将她一级一级拉上磴道。
壁削千仞黑。正迟疑间,似有云润拂面,举头却有一窍通天!只有叹曰:鬼斧神工!
他怕她着凉,脱了对襟褂子垫在石座上,让她坐下歇歇。看这岩下空峒如屋,遥想北宋年间邑人阳孝本弃官隐居于此,可谓家无四壁不染红尘。苏东坡贬官岭南、过虔州,会阳于此,并赠诗题赞:道不一,德不孤,无人所有,有人所无……这样想着议着,真有看尽荣枯,一身轻松之感。
他话锋一转:“嘿,给我讲讲通天岩的民间传说吧。”
“嗨,你又耍我啦,你到哪个地方,下车伊始,就是入乡问俗,什么民俗风情你不晓得?”
通天岩的民间传说倒挺俗挺实在。说是这小小的通天洞口日日夜夜漏出雪白的大米,不多不少刚刚够通天岩寺庙的僧侣吃。有一年通天岩来了个贪心的和尚,搬梯子上得洞口,用铁锤、凿子将洞口凿大,果然漏出来的米多了。贪心的和尚不甘心还要凿大。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砻糠滚滚而下,一直滚了三天三夜,从此,就什么也不漏了。
这个妇孺皆知的故事他会不晓得?
他狡黠地眨眨眼:“我听说的是这么一回事。世上无路可通天,就只有这岩洞顶上有一窍,真正可通天。因此呀,世上相爱却又不能如愿的男女呀,就到这里来拜天地。在这里拜了天地就是有名有份的夫妻了。”
她笑得喘不过气:“真是异端邪说!”
可当他拉着她起来到这巨大的石像前欲“拜天地”时,她浑身簌簌发抖像寒风中的一片枯叶,她竟软瘫地先朝着他跪下了。
她的心中充溢着无限的感激。她感激他!这“小小的游戏”表露了他对她的爱与责任。
缓缓地转向这尊石像,是释迦?是普贤?是韦陀?是阳孝本?她情不自禁双手合十,泪光莹莹地仰望这尊仁爱无边的佛像,通天之窍将一束光亮泻到佛的头颅,仰视的晕眩中,她见到了人们传颂的峨嵋山金顶上的佛光!她又一次被电击了!却是幸福的叫人麻酥酥的低压电流,她颤栗着陶醉着就此涅磐而去方是永恒。
她原来也属于浅薄、属于万古不变的正统,与所有的不论贫富贵贱美丑的女人一样,分外看重名份。
“嘿,我想,我们该有我们俩专用的名字,对吗?”
她恍恍惚惚。不过,她愿意。属于两个人的秘密越多,那份情才炽烈神秘得长久。
“你——慧云,我——慧风,好吗?”
她回到了现实。她知道,他还是受了叫花子“无稽之谈”的蛊惑。他渴求做能腾云驾雾的龙。
他将一只苏联手表套在她的左腕上,她又恍恍惚惚,那只红宝石戒指闪过亮光,圈套?。
“云,这表一直陪伴着我,现在让它陪伴着你,天长地久——”
鬼使神差,他吟出了声:“在天愿作比翼鸟——”
鬼使神差,她接了下去:“在地愿为连理枝——”
却都噎住了,面面相觑:这是《长恨歌》呀!
“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情绵绵无绝期。”她终究灵跳过人。
他如释重负,“恨”字改为“情”,一切圆满。
殊不知,这隆重又浪漫的天地之盟中已渗进阴惨惨的不祥之兆。
他与她拥有的是现在。就又携手相游,曲径盘旋、苍壁杳香,只疑无路,却见洞门烟月挂藤萝!那门上分明挂着一把锁!踅回吧,却见他笑嘻嘻掏出了钥匙,一切恍若神话!门咿呀开了,洞中又别有洞天——是一住人的小天地!床铺桌椅书柜笔墨一应俱全,环境幽僻雅静,除了门之外别无通道,插翅亦难飞。隔绝了尘世的纷攘,可也隔绝了人间的生气。
“喜欢吗?”他不无得意。
她点点头,忙忙地解包袱拿带来的吃食。她要掩饰自己的直觉——这像秘密监牢?她的心尖尖因寒冷和惧怕直哆嗦。
她的直觉是准确的。这,原营造为幽禁张学良将军的住所,后蒋介石改变主意,将张将军幽禁至萍乡。这地方就一直空着,作为一个秘密空着,一般人哪个知晓呢?
唉,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其实已处处发出了信号,她不是没有感觉,可情如大水大火,理性的思索早给她自己毁灭了。
“冷吗?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吃了青粑果,喝了点酒,他心满意足歪在床上,抚摸着她的手,那手竟冰冰凉。
“我,只是觉得气氛情调不对路似的,阳孝本在此隐居,王阳明在此讲学——”
他朗声大笑:“你以为他们不食人间烟火?阳孝本晚年妾才生二子,他每每拍拍小儿的头说:吾无以遗汝,惟有书数千卷。你不闻孟子语:食色性也。这是本性呵。”
她脸红心热周身的血液忽地就沸腾起来,她扑进他的胸怀中,听见一颗心沉稳匀称地搏动着。
他的心已被严酷的人生冷酷的人情磨得无比粗糙,却有一隅,像水草轻荡的塘面,有着母亲的爱,沙弗亚的爱,而今,又有了她的爱。
她于质朴中透出亮丽,于温柔中蕴着刚烈,于深沉中泻出纯情!她才华横溢却又处世淡漠悠远,她在他丧母的巨痛中以她那颗受伤的心狂热得充满野性地给了他友爱!这些,都使他不仅喜欢,而且敬重她。
她有一种独特的美、独特的气质,而且始终叫他不能一览无余,这种神秘感,怕就是永恒的诱惑和降服力了。
但是:“再要强的女子终究还是弱女子”!他蓦地想起了吴骥这句话,便说:“吴骥‘训’了我一顿。”
她吃惊地抬起脸颊:“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你。”
第三部分子规声里烟如雨(12)
那天清晨,正是吴骥送大衍去探望病中的母亲,吴骥立在亚若房门外,听见了一切。
刚直厚道的吴骥忿黑了脸,急急找到他,拉到一边:“我问你,章亚若是怎么回事?!”
真是直言不讳的炮筒子!但又发作不得。这吴骥,出身铜鼓大户家族,以优异成绩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1939年春由省保安处长廖士翘向他推荐来赣任保安副司令的,合作一年,他对吴骥的沉着干练、雷厉风行、正派直爽很是赞赏倚重。可这老兄,对他也常黑脸黑嘴的。他便讪讪地说:“你听见什么了?莫须有嘛。”
“莫须有?那自然最好。我把丑话讲在前头。你现在是建设新赣南人人瞩目的蒋青天,搞出这种花花太岁的风流事,岂不是给自己脸上抹黑?你太太和你是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夫妻,有儿有女了,何苦吃着碗里还要抢到锅里?”
放肆!他的脸已气成红白青紫斑驳一片。可这两个字还是咽进了肚皮里。自古云,文官死谏,武官死战。可这武蛮子就爱扯着大嗓门,也不管什么场合死谏不已!就说为老头子祝寿的太阳节,搞“不夜天”,摆了三十几桌流水席,猜拳饮酒打擂台到天亮,酒都用卡车拖!吴骥阻拦不了,一双眼瞪成铜铃,声震寰宇:前方吃紧!后方紧吃!这是抗战期间啊!算是将他吼了个狼狈不堪。吴骥和高理文,是人人皆知的两门大炮呗。他这回理更亏,便压低了嗓门求饶:“你看你,越说越没影了。这般喊叫,一传出去对亚若——”
吴骥一愣,叹了口气,也放低了嗓音:“我一直把亚若当妹妹看待。我了解她,她太要强,太富有冒险精神、太爱追寻虚无缥缈的理想,我相信她不会对你省略她的过去。你应该晓得,再要强的女子终究还是弱女子!请你为她的将来考虑考虑吧。女人不比男人,说不准就在这件事上毁了一生!或许我说话太冲,可骨鲠在喉,不得不吐,请你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离去。他的心中却实实在在打翻了五味瓶,难以咀嚼出什么滋味。突地想起什么,”追了上去:“有一事——”
“请说。”
“关于亚若的过去——请莫扩散。”
他的眼又睁成了铜铃:“我枉长你们几岁,可自信有颗大哥的心。”
……
他这番隆重又神秘的幽会结下的天地之盟,是他对吴骥的“训”的三思而行。他这么“行”了,以为表明了一个男子深明大义的豁然大度和对一个女子一往情深的责任感,他的日渐饱满的方正脸上露出道德完善后的满足和怡然。
他对她有了爱的承诺、婚姻的承诺和生命的承诺。
是谁说过?爱就是无限的宽容,些许之事亦能带来的喜悦;爱就是无意识的善意,自我的彻底忘却。
她也很满足。女人的心实在很浅很浅,只要一点点爱就能填满所有的虚空,只要一点点光就能驱散心底的凄黯。
依偎着、静守着,没有肉欲的冲动,没有设防和辩白,心与心温馨着,就有一种分外的珍惜、依依不舍的流连。
可他们还是走出了幽室,拾级而上翠微岩绝顶,离天似只尺许,凭栏眺望,他情不自禁哼起了岳飞的《满江红》:“……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山风细雨吹拂他毛发飞扬、他实在与归隐是绝缘的!
再到忘归岩,半壁中有低矮石窦通一径,峭壁上万龛石佛,题咏诗刻甚多,年深月久的苔藓给这里那里绣上斑斑绿茸。他指着王阳明的诗说:“阳明公的诗太合我意!青山随地佳,岂必故园好,但得此身闲,尘寰亦蓬岛……”
她扯扯他的袖口:“走吧。”
世界不只属于他与她。有一军官和警卫也来到忘归岩!擦肩而过之际,那军官竟驻足将她打量!
他愤愤然,但她拽着他不停步离去。
“好像……有点面熟;”她惴惴不安。
“不要多疑。这种好色之徒,我看面生得很。喏,你看这部摩托车号不是省里的嘛。”
放心下来,转悠一阵踏上归途。忽地雨霁日出,西天一条七彩长虹。天际乌云急急退却,又还出一片瓦蓝瓦蓝的色泽,田野倏地流金溢彩,图案色彩艳丽荒诞得不可思议,宛若印象派画家刚刚涂抹成的油画!她的心情也重现了久违的明丽。
“嘿,别高兴得太早。东虹晴,西虹雨。还要下雨的。”他看她急不可待收起雨伞,打趣道。
话音刚落,简直像变魔术似的,那辆摩托竟眨眼间停在凉亭外!像围追堵截着他们。
她想拉着他绕过凉亭。
凉亭中已人声嚣嚣。
“妈的!你是老糊涂了!给你两角钱,这把破壶还不卖?!老子若是硬要,你莫非硬得过老子的枪?”警卫模样者如狼似虎。
“这是我祖传家宝呵——不卖就是不卖!你要硬抢——我告到蒋青天那去——”半瞎老倌抱住茶壶也不软。
他便热血滔滔,岂有耳闻目睹不管之理?!跃进凉亭:“什么人?胆敢大白天抢夺老俵的东西?还有没有军纪王法?”
“你是什么人?管得着吗?你吃几碗饭?轮得上你搅合?”警卫一脸轻蔑。
他两眼冒火。他是什么人?在他手中,栽倒过几多仗势欺人、耀武扬威的军官汉子?南昌“六扒鸡”饭馆中,他就当场制服一摔盆打碟无理取闹的军官,硬让其关了几天禁闭;日机轰炸赣州后,一军官扬长而过受难区,他责令其抬运尸首,事后还罚其跪在烈士纪念碑前请罪……他就是疾恶如仇,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
他正要掏口袋甩明片时,阴恻恻坐一旁的军官站了起来:“别误会。他跟老倌闹着玩的。这种腌臢东西,天晓得有什么传染病菌呢。好,我们走吧。”
军官招呼目瞪口呆的警卫离去。行至亭外,对垂首立一旁的她点点头。“不胜冒昧,我想请问一句,你是章小姐吧?我们见过。”
她也在记忆中搜寻,可没想到这军官这般单刀直入。
军官咧嘴一笑。笑得恶毒,充满了挑衅:“章亚若小姐,我,提示一下——南昌,郭师长家。”
她化为岩石凝固了。
为什么阴影总笼罩着她?!连片刻的明丽也要掠夺?!
为什么大人物笼罩着你的阴影就等于你身上的污秽和痈疽?!
她的心又被斧铖猝不及防地剁伤了,却没有血,像新砍倒的树留下白惨惨参差不齐的树桩。
“娘希匹——”他对着军官和警卫跨上摩托的背影狠狠骂出了声。
第三部分山回路转伴君行(1)
深山古刹热水村 马祖八境崆峒山 他与她在爱的旅途中形影不离 朝夕共处 是命运之神的偏爱 抑或“来日苦短”的预兆
24
盛夏七月,赤日炎炎。
一辆木炭车在骄阳下摇摇摆摆,哼哼唧唧地爬行。车是美国造的老掉了牙的“道奇”牌改装的,车内坐者站者密匝匝不透风,起初众乘客还骂骂咧咧牢骚满腹,渐渐地没了那份精神,胖点的已成了落锅虾子满身红,瘦点的蔫得像正午烈日下连根拔起的田头草,粗重的喘息浓烈的汗臭焦躁无奈的情绪窒息了人们。
也有例外。
他安之若素,她小鸟依人般。
他化装成老俵模样,却是名正言顺的下乡巡视察访,探民隐查民瘼平民愤,随行的还有肖视察吴科长和警卫大个曹,都是老俵的装扮。一道买票搭乘这家私营的木炭车,一是战时一滴汽油一滴血,能少用小车则尽量少用,节约为本;二是小小车厢集天南地北客,什么样的议论都可听到;三是专员此行要练兵,不少地段打算穿山路过老林,自带车反而累赘。
他与她原本不坐在一起,他将座位让给了商人打扮的老广东,要注意睦邻关系呗。她便大方地喊他:“晦,到这里来挤挤吧。”她苗条,同座的肖视察更瘦小玲城,老肖也是赤珠岭的同学,挺知趣地让他拥着她坐近窗口。老肖临过道而坐,那张汗浸浸的瘦脸就在移来动去的陌生人的裤腿上摩挲不已。
他与她自然从这热乱中得到恬静,因为是小别又相聚呵。应老头子之召,他去到重庆参加中央训练团党政班第三期受训。团部设在浮图关,好幽默的蜀人立马新编谚语:“浮图关练糊涂官”,团部自是忌讳,旋即易名复兴关。大门两边气昂昂的对联:“顶天立地,继往开来”。进去受训,虽堂而皇之“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恪遵总理遗教,服从总裁训示”,但万变不离“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的专制独裁教育,目的自然是坚定反共的立场。从复兴关出来时,他已在青天白日的党旗下宣过誓,成了正式的国民党员。如果说以往的岁月在他身心上濡染下“赤色”的标记,那末此回是彻底地“洗心革面”了。回到赣南,便将这以前遮遮掩掩小打小闹的“反共前奏”,生发为大张旗鼓轰轰烈烈的多部合奏了、围剿油山“根据地”捕捉共产党员,袭击共产党机关,到处张贴告示:“窝藏奸匪者杀头坐牢,告密者赏谷子”……无论从理智还是从感情上,他都开始回归为“父亲的儿子”!中国权力政治的正统性严酷性神秘性,使他体悟到“父亲的儿子”的珍贵:这是他过去岁月能化险为夷、今日事业能腾飞奋进的前提和保证。昔日令他憎恶的父亲而今无所不能地影响着他,不,重新铸造着他。
当然,他不愿在此时作这样太透彻的反思,这太伤自己的自尊心!他执拗地这样认为:他不过是履行人生哲学中的两个字:“诚”和“险”。无论是仕途还是情场。
他这番公然带着她下去巡视,与其说是出于工作需要,不如说是追寻热恋中富有刺激和冒险的情趣。当然她在政治斗争中太温情主义这也得治治。他对她百读不厌,每每都有新意。斜睨她,一副夏装打扮,白竹布斜襟褂镶嵌着天蓝色芽边,黑色的府绸裤脚好大,脚着一双新草鞋,短发长了用根黑缎带随意绾成一束,城不城乡不乡,赣粤交界的少妇,蛮有趣的。她却专注地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蔗林青青稻田抽穗,她的眉宇间满是新鲜与快活。
她为什么不快活?打通天岩的山盟海誓后,她的心踏实了,有了性灵上的信赖和托付。而凉亭前那位军官半阴半阳的威胁,在她反而腾生出亢奋的逆反:她就是要光明磊落地活着,滋润蓬勃地活着,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爱,叫这个总想欺侮她的师长老爷瞧瞧吧。
“嘎——嘎——”,木炭车刹住,加水添炭,折腾一番。车上有一些人下来透透气。
噢,是南康潭口。他陡生另种亢奋:潭口客观上是他腾飞的跳板。“潭口兵变”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又历历在目。天地良心,他原本同情刘己达的屈辱,恼怒赖天球的过分;可刘己达灰溜溜回到泰和后,竟有人生出他挤走了刘的流言!这赖天球团长呢倒是古道热肠,反与他成了“莫逆之交”!人呀人,真不知是情缘还是孽缘。遂又想到现任南康县县长王后安,这才真正称得上“刎颈之交”,王后安的不畏艰难,少说多做,廉洁刚正,稳健深沉为他所敬重,待回头来定得好生长谈一番。
她的眼前却遮上了一片阴霾,她知道那位师长老爷正是南康人氏,是复兴社在江西的头目,很有一帮势力。唉,她终究无法抹去眼前心底的这抹阴影。她有什么错呢?她错就错在没有任何过错。
木炭车又摇摇摆摆上了路,他再也抑制不住领袖欲和演说天才:“我是中国人,你是中国人。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有句古话:同船过渡前世修。我们同车行一路,可说是三世修。来,我们一起唱首歌:打杀汉奸——”
“打杀汉奸!打杀汉奸!汪精卫、汪精卫他是日本走狗!他是日本走狗!砍他的头!”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一时间,忘记了懊热汗臭闷塞,一车人激昂慷慨,像正要开赴抗日前线。
那老广东不知是否认出了他就是蒋经国,连声赞叹:“赣南有位蒋青天,名闻遐迩呀。《中央日报》、《东南日报》都有报道呀,禁烟禁赌禁娼,枪毙任锡章,在蒋青天领导下没有敢贪污的呀,赣南各县政府是最廉洁的政府呀……”
他便陶醉在老广东呀呀的赞叹中,六月天吃上了一个冰淇淋,惬意极了。
那木炭车却也不甘寂寞,先是虎啸猿啼一阵,最后“嘎——嘎——”两声母鸭叫作结,便一动不动了。司机和跟车的怎么伺弄也无效。一车人闹哄哄下到路上,却又左逢秃山右是稻田,连株遮荫的小树都没有。一车人就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他倒快活,抽空给她挤挤眼:“前途怕是险相环生呢,怕吗?”司机和跟车的早已满面灰尘烟火色又兼大汗淋漓,万般无奈,就说:“你们推!攒劲推!”他立即组织青壮男子,吭唷吭唷把破车推,她也淘气地挤在他身边似扶似推,推了里把路时,车终于发出猫头鹰般的叫声,众人正雀跃欢呼,那老爷车竟凭借下坡的好势头,以史无前例的飞速直奔,只有跟车的黑脸黑手探出窗外比划着不知嚎叫些什么!几十号人像顽童像野鬼般狂奔于后,惊得田头屋檐下的老俵手搭凉棚看热闹,老广东口里嚷着:“簸簸!它会等咯!”可仍蹒跚而跑。他跑在最前头,忙而不乱,攥紧了她的纤手跑得舒心畅气!待到追上停住的木炭车时,她气喘吁吁还要大叫:“快活死我了!”一看,紧紧跟上的只有视察小组的五人!肖视察不忘总结:“这就是赤珠岭训练的功底呗。”
追追撵撵、停停走走,到得信丰,一行五人下了车,累得骨头都散了架,县政府保安团自是热情款待。他却毫无歇息之意,像上足了发条的钟表,马不停蹄又要去“游油山”!这可惊吓了驻信丰的保安团十五团第一大队大队长吴光球:蒋专员,千万别“轻举妄动”呀!
第三部分山回路转伴君行(2)
油山早就是红军牢固的根据地。油山貌似不险实则险。当地人描述为:十八条大坑套一百八十条小坑,山山连环,峰回路转;要捉当地人,如大海捞针;本地人要捉你,如瓮中捉鳖!红军主力北上后,陈毅、项英带着一支游击队在此转战三年,搅得粤军几个师都晕头转向!国共合作,陈毅项英离了赣南赴抗日前线,但共产党的影响根深蒂固。眼下国民党公开逮捕了共产党赣南特委青年部长朱平,派重兵包围袭击了潭塘坑,这笔帐共产党会视而不见吗?他们会神出鬼没出奇制胜,况且山里老俵心向着共产党呢。
蒋经国冷笑一声:“我就是这么个脾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也不信七零八落的几个游击队员,会有三头六臂的本事”
吴光球见劝说不成,也不管蒋经国怎样反对,硬派了三十余人的分队武装,尾随蒋经国一行上油山。
盛夏午后的深山老林,却丝毫没有剑拔弩张的战斗气氛。层层叠叠的大老树冠绿到极致,便凝重得滋生出清凉,又凝固得如一幅没有框架着色浓厚的硕大油画;蝉鸣鸟啼,突地窜出惊飞的一只山鸡,蜿蜒而上的仄仄麻石小径,小径旁滋润藤蔓野草的蜿淙溪水,便像有无数只灵巧的手敲打出最单纯又最博大的音乐;路边竹林中一间茅草屋,坪上赤身裸体的山伢仔吸着鼻涕惊恐又大胆地看定你,鸡们闲适地刨食,主妇赤着一双大脚板,用本地腔比划着要你吃茶吃酸甜涩味的猕猴桃……一行人便不觉辛苦而陶陶然了。最愉悦最陶醉却又最紧张的却是她,因为他干脆或下拽或上推着她前行,他毫无顾忌地将她喝剩的竹筒里的水喝了个精光,他像是故意挑明他对她特殊的感情!她满意又惶惑:为什么不小心翼翼呢?又为什么要小心翼翼呢?她章亚若也喜欢这种冒险的刺激。
一路太平上得主峰峰顶,一座年深月久的赫然大庙矗立眼前,正是“太平庵”。庵里只有个老和尚,和尚老得像棵千年古树盘根错节疤瘢遍体却依旧硬朗,也像这座空荡荡的太平庵,积满岁月的风尘却依旧牢固。据说庙中曾有过香火极旺的岁月,赣粤两省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前来朝拜,可后来驻扎了整整一营兵,枪杆子林立,哪个还敢来“阿弥陀佛”?
保安队除了护驾,还挑着猪蹄鸭子上山,蒋经国倒遵循寺庙忌荤的规矩,令他们在寺外支锅灶架篝火烧去。奇香缥缈绕庙殿佛像,馋得盘根错节的老和尚垂涎欲滴,喷嚏山响。蒋经国一行五人洗梳熨帖,便庙里庙外优哉游哉。
庙里有口井,却是枯井。老和尚边打喷嚏边说古:千百年前这井出油不出水,是喷香喷香的芝麻花生油。庙里万盏灯火,上百和尚的食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后来有个贪心的和尚,竟舀舀下山去卖。自此舀油三日三夜后,井就枯了!亚若听了,拍掌笑道:“哎呀,跟通天岩的传说别无二致嘛。”肖视察吴科长便也连连点头。“就是就是,贪心反被贪心害。古今中外这样的传说故事多哩。”他们身上皆散发出一缕缕淡淡的却久远的幽香,那是法国香水的味儿!
这自是章亚若的“小闹剧”,蒋经国和大个曹的头脸手臂也让她洒了不少香水。似乎太布尔乔亚情调,但这种艰辛单调的巡察,因为有了她才平添罗曼谛克,况且香水能拒蚊蚋,看那蹒跚一旁的老和尚,光头上蚊蚋罩住嗡嗡作响,蒋经国差点要亚若将香水乱洒和尚头了。“我倒听说是这么一回事:龙女和山神相爱,从东海潜行地下水网数千里不得而出,亏得这口油井将她喷出,这才与山神缔结良缘,为防老龙王追究,龙女便将油井堵塞……”他即兴编造,大家先是莫名惊诧,悟过来便笑他“乱弹琴”!唯有亚若羞赧了脸,似爱似怨地瞪了他一眼,她知道他在编通天岩的续篇,这是两个人拥有的秘密。然而,甜美的回忆中竟就嚼出苦涩:通天岩无米,油井无油,无米无油,日子怎能过得长久?!联想不祥,乐极生悲。
庙外的喧闹打断了她乱麻般的思绪。大米饭冬瓜汤、烤肉烤鸭辣椒酱,这顿野餐丰盛诱人!一行人便欢呼着加入喧闹,老和尚喷嚏没了,只连叹“善哉”,由蚊蚋护送着退回后殿,蒋经国差人给他送去热饭和生米,庙外坪前已是一派饕餮。
坪上突兀一块巨石,上刻“飞石”二字。说是古代这庙里的住持倒很快活,常骑了飞石去周游世界,曾去过印度听经讲经,也进到赣州看戏,并不一味苦行,倒比现今的外交部长还要自在。吃喝谈笑间,黄昏倏地隐去,昼间的暑气不见,熏蒸像被山地吸吮殆尽,就有萧萧山风挟着浓郁的夜气沉沉而至,夏夜倒像肃杀秋夜。又无月无星,只听松涛啸吟、万木森森,坪上九堆篝火火舌乱窜,把人和影都扭曲得滑稽又狰狞。保安队便催促蒋经国一行回庙歇息,蒋经国不禁披衣而起,山风将衣衫鼓得像张满帆,他双手叉腰,将吴光球来嗤笑:“真是草木皆兵、何其胆小!”游击队到底是怎么个打法?他陡生好奇,虽然在苏联学了几年军事,可论打仗,不过“纸上谈兵”,从未动过真格的。
毕竟山高夜冷、寒气袭人,又有夜鸟长唳如泣,叫人毛骨悚然,于是熄了篝火,几十人回到庙里,也不过学和尚趺跏,分几间厢房打个盹而已。
到得三更天,老和尚自做晨课,保安队也起来烧饭,却不敢开庙门,就在庙里架火烧煮。蒋经国也早早起来,邀了同行四人,欲开门去坪上晨跑、再观日出吧,却听嘹亮的军号声骤起,惊破山野寂寂夜空!但见如墨天涯,火光闪烁如天灯串串明明灭灭游曳不已,又有炮声枪声呐喊声如阵阵炸雷远远近近震撼天地,顷刻间,子弹撞击庙墙如爆豆一般,呼啸声中老庙面临灭顶之灾!
蒋经国大惊失色!
天兵天将!人山人海!蔚为壮观!
魂飞魄散的保安队仓促间架起机关枪端起步枪向庙外乱放一通;大个曹护卫着蒋经国,却不知如何脱离这险境!猛听得庙外呐喊声:“打土匪!抓活的!别让他们跑啦!”便忙说:“是不是误会?”
保安队的便齐声喊叫:“别误会!我们是保安队!不是土匪!”
更激烈更密集的枪声呐喊声淹没了保安队的吼叫,看来他们这回做定了“瓮中之鳖”。
“别急,好像庙后没有枪声。”一个女子轻声细语。
果然,庙后太平,没有围住。
是苍天不亡他们?还是围攻者的善意?
然而,没有后门!后围墙虽年深日久青苔斑驳但依旧牢固!焦灼万分中,有人发现墙脚有个小洞。大概是什么野物钻打出的,于是枪托乱砸,待能钻过一人时;众人就从这洞中落荒而逃,蒋专员、章女士又何能例外?幸好天兵天将围而不攻,让他们逃而不追。
慌不择路下到半山腰,树上草上湿津津的露水、身上冷浸浸的汗水早把衣裤湿透。此时天色微明,乳色的岚气飘飘拂拂,渐渐凝成两条巨龙状似绞似搏于麻灰天际,蒋经国不禁叹息:本是个多宁静祥和的清晨呵。遂回眸山顶,只见庙旁有密密麻麻的人群,有喊声飘忽而降:“哎哟一你们不是土匪呀!对不起哇——”不无嘲讽和奚落。
李科长年轻,噗哧笑出了声:“不要说,还真有点像仓皇逃窜的土匪呢!”
可不,面面相觑,什么狼狈相的都有,只好自嘲:有惊无险。
小李又笑着凑趣:“我看,章秘书有气魄,蛮像位压寨夫人。”蒋经国虽觉小李说话无遮拦,但仍不无欣赏地看了看章亚若。
她这下倒懵懂起来,直言直语:“我看呀,人家可是故意给我们留条生路的,其实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嘛。”
“别胡说!”蒋经国黑下脸来,斥责她。
就都不敢吭气了。一缕寒意冷嗖嗖地浸入她的骨髓,她知道,阿雷他们已押解到泰和的马家洲集中营受苦去了。
两条云龙渐渐淡了,玄远飘逸;老树林子里百鸟啁啾啼鸣,煞是热闹。
第三部分山回路转伴君行(3)
25
热水。不叫温泉叫热水,土拙,俗气,却似乎更亲切更有老俵味。
热水村旁有这么一方神奇的小山坳,汩汩涌出的热水蓄成一天然深圆的池子,不大不小直径丈许,池边有散乱的青石麻石,不像人工砌成却也不像从来就有的,古怪得莫名其妙。池外有一大匝密不透风蓬蓬勃勃的丝茅丛,似乎充当了凛然而肃杀的水池卫士,只有一条仄仄的卵石路通向并不很近的热水村。她便像一条美人鱼,舒坦又慵懒地独占着这池热水,袅袅热气弥漫,灰灰暮霭沉沉,再也看不清丝茅围出来的圆圆的天,也不用提心吊胆小径上会闯进人物。他说了:“你放心。我替你武装站岗。”她差不多睡着了,雨后青山沁出清冽,朦胧水汽含着淡淡的甜味,她深深地吸着,迷醉了。
天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么一副钢筋铁骨!连着几天的奔波折腾,以为会有个小休整,他却一大清早催着他们离了大余,竟是徒步跋涉!爬山越岭穿林过溪,虽没遇上游击队,也无剪径者从老林中杀出,但一脚踩在热腾腾的老虎粪上,又看竹叶青蛇盘吊于竹枝上,她早吓得魂飞魄散!老天也像要锻打他们,上午骄阳似火,下午倾盆暴雨,百余里路水深火热全尝遍,她就差没哭鼻子,可他一路又唱又跳乐个没完!
总算熬到了尽头,热水村热水池候着他们,她能不像神仙般快活吗?她掩饰住娇弱,他们四人在热水池痛痛快快洗澡的时候,她将他们满是沤馊气的脏衣裤抱到小河边洗了个干净。待大个曹来喊她去洗浴时,她站起来脚板上的血泡疼得她嗫牙花,每行一步若万箭穿心。金枝玉叶体何曾吃过这样的苦?跑反也没有这么累呵。
很苦。很累。还有惊吓有不快有龃龉有分歧。但毕竟心甘情愿,终究品嚼出甘甜,因为与他能形影不离朝夕共处呵。是为了掩饰还是为了显露这爱,这些天她像天底下最好的女人,把贤惠体贴能干不偏不倚不厚不薄施于每个男子:洗洗缝缝泡金银花茶,烧水烫脚,琐琐屑屑的事她全管了,”大家涎着脸喊她“章家妹子”,只有他偷空就要递给她一个满是醋意的眼神,她好开心!
她懒懒地睁开眼,水汽夜气凝成半透明的云帐,帐顶的遥遥处什么时候嵌进了一钩清晰的新月?弯弯如镰,甜甜如情人的眼。她的心忽地颤栗起来,她想起了那个绵弱温存的男子的眼,不言不语总是这般脉脉含情如怨如诉!她欠了他的情债,而他的阴魂时时处处悄没声息地追随着她!她惶悚地垂首水中,袅袅水雾也有一钩晃动的金色!她的心紧缩起来,她拍打着试图搅掉这轻佻又浑浊的金色。她陡地想起了另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的眼,不,还有他大嘴中的一颗厚厚的金牙。在他的眼里和嘴里,女人与马弁与狗一样,爱就是给封赏,给钱给物是封赏,给甜蜜的欺骗那是不可多得的封赏……她只有平视前方,像害了白内障,眼前蒙了雾翳,过去与眼前交汇一起重重叠叠。人为什么不能割断过去?
失落和怅惘包围了她。天黑尽了,她该出浴了,浑身无力挣扎而起,胴体还是这般年轻丰腴,她不禁自怜起来,“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杨贵妃出浴海棠汤,怕不会这般畏葸茫然?她缓缓地穿上衣服,耳边响起了尖利的金属鸣响,有千乘万骑杂沓而来,烟帐灰了黄了黑了,天晕地转,眩惑中她歪倒了……
她倒在他的臂弯里。
“不要紧吧?”他焦急地问道:“你喊得瘆人。”
她喊叫过?她缓过气来:“不要紧,我想是太热了。”
他抱起了她,腾云驾雾般离了热水池,走进这条仄仄的鹅卵石小径,两边丝茅林立,他小心护卫着她,生怕丝茅如刀般割伤她的肌肤,却又愿这条小径漫长无尽头,他永恒地护卫着她才好。
可小径太短太短,他伫立不动,仍紧紧抱着她。”
一钩新月弯弯如镰,甜甜如情人的眼。熟透了的晚禾醇厚的芬香和这个女子淡淡的幽香使他一阵恍惚,他说:“你真美。环肥燕瘦,你介中。你是我的慧云!”
不无调侃。可玉环和飞燕的结局呢?
她挣了下地:“小心来人。”
他大大咧咧:“小心什么?就是张扬出去又能怎么样?”
“专员,我来接你们。”大个曹像是故意跑得咚咚响,老远就喊道。“老俵家饭菜都上了桌呢。”
他们投宿的这户老俵家,独门独户、四代同堂。老幼占了一大半,处处显出家道贫寒,可一大家子十几口敬老爱幼倒很祥和。好客的主人款待客人的饭菜很丰盛,杀了一只鸡,炒了辣椒茄子南瓜豆角等五六碗菜蔬。几个伢仔细妹远远地怯怯站着,那眼却馋得眼珠子都要跌出来。这户老太公白发苍苍银髯垂胸,端起碗米酒:“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看你们样子是吃官饭的,嘛来到这山坞里呀?若不是缘分,请都请不到呵。”
蒋经国见老人是博学善书之辈,忙端起碗米酒笑呵呵站了起来:“老人家,该我们先敬你一杯。我们是做公家事的,你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以往我们下来走访不够,哎,嫂子大妹,带小孩一起坐过来吃好不?一家人一样嘛。明天我们就在这里割一天禾好不?”
老人忙不迭摇手:“不敢当不敢当呵。”
章亚若已拉了女人小孩过来,团团围坐一桌,边吃边聊,比过年还热闹。蒋经国自是问这问那,乡长保长办事公道不?修路架桥派工重不?建设新赣南“五有”的内容知晓不?对县里对赣州有什么要求不?
亚若急急吃好一小碗饭,便悄悄掏出笔记本,静坐一旁作记录,蛮忠于秘书职守。她晓得他最擅长从这谈天中激发灵感,从而作出良策。东城门楼下的老头子发牢骚:“清朝知府衙门还悬面鼓呢,老俵还可击鼓鸣冤,而今连面鼓都有!”好吧,他就将星期四下午定为接待民众日,“鼓”进化为“民众问讯处”,算是蒋青天的一大政绩呢。安远有位前清拔贡,辞官弃教在大岭背牧羊,他学刘备“三顾茅庐”,请教为政之道。老人答曰:“山野之人,见闻不广,但有一事,久感不当。即当前的制服,未免口袋太多。旧式便衣,只一口袋,百姓尚无如许钞票将其填满,今之上衣下裤,口袋无数,百姓哪有许多钱去填?是否可将制服式样改一改?”同去幕僚皆哭笑不得,知讥讽贪墨成风,明指口袋实比吏治。他倒欣然,认定老人“关怀民瘼”,并赠一缎质软匾,绣上“国之贤良”四字。此事亦众口皆碑。那么今夜他会有什么收获呢?
“老人家,四世同堂不容易呵,请您老给我们说说持家之道吧?”蒋经国笑眯眯请教。
老太公捋捋银髯:“取笑了。家要有家风,治家嘛祖辈倒传有五字经呢。一是‘诚’:火要空心、人要诚心。二是‘和’:和气生财,和为贵。三是‘勤’:勤能补拙。四是‘俭’:毛毛雨打湿衣裳,杯杯酒喝掉家当。五是‘读’:三代不读书,不如一头猪。”
大家环视四壁,果然见破烂墙壁上贴着几张字纸,油灯昏黄看不分明,想必便是“治家经”。蒋经国连连点头:“老太公一席话使我获益不浅。古人说,齐家治国。治国必先齐家。家都治理不好,哪能治理好国家呢?”
亚若埋头急急记录,心中却想:不知他又萌生出什么新招?
谈笑到深夜才各个睡去,三更天又都起了床准备割禾。亚若到灶下洗漱,舀了一茶缸水,蹲到灶外刷牙,烧饭的婆媳见她一嘴白泡泡,惊骇得直说:牙痛啵?用洋碱?用不得哩,要泻肚哩!进灶屋的蒋经国几人听到不禁捧腹大笑。蒋经国就说:“我琢磨了一夜,得搞个‘建家运动’,朱柏庐有《朱子家训》,我们搞一个《新赣南家训》!”
亚若说:“看来你胸有成竹罗。”
“东方发白,大家起床。洗脸刷牙,打扫厅房。天天运动,身体健康。内外清洁,整齐大方。时间宝贵,工作紧张。休息睡觉,反省思量。吃饭吃粥,种田艰难。穿衣穿鞋,要从辛苦着想……”
“哟,出口成章呢!”
第三部分山回路转伴君行(4)
26
俗话说:禾熟一日,人大一年。
蒋经国一行到得上犹县的西南山拗里,地主张老牯几百亩水稻的收割就尽了尾声。一大群晒得赤红、汗水像雨水浇过全身一般的女人,割禾打禾,挑谷挑秆,忙得喘气的工夫都没有。
也是这群女人,将古老笨重的大禾斗,吭哧吭哧抬到这块割了禾的田里,田里水未放干,泥浆浆的,女人们围着禾斗,啪哒啪哒啪打禾,谷粒秆屑泥浆溅得女人们的头脸手臂上,毛痒痒的,却也有种谷的清香和泥的腥气。突然间一只碧绿的蹦上女人粗硕的小腿,或一只长臂螳螂堂而皇之地爬上女人的肩,都会引起惊惊乍乍的叫声和浪笑。近处无一片遮荫地,只有高点的田埂上留着一蓬金樱子,蔓蔓枝条悬垂着,银瓣黄蕊谢了,结满刺蓬蓬的糖罐子。几个还不会走路的细伢仔便在那下边的泥地里滚爬,浑身粘满了红色的泥浆,就像一窝猪仔子,那女人群中的为母亲者,隔些工夫就要扭着颈脖,二狗子贱根俚细毛崽罗罗罗地喊上几句……
也还是女人!在累死累活的蛮做中,依旧没有完全失却女人的娇嗔母性的慈爱!章亚若戴顶草帽,一手捧着打开的笔记本,一手捏着钢笔,望着这群劳作的女人感慨不已。
她已经轮流提问过她们,不好叫“提审”,却也无法称为“采访”!
问到的,似不太情愿停了手中的活;走到她跟前,胆小的垂手僵立,汗都不敢揩一把;胆大的,撩起围裙扇扇风,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反将她来细打量。
不多不少,二十一个女人。
有的已显老相,有的还是刚打苞的花;有的瘦弱干瘪,有的丰腴健壮;有的忠厚,有的腼腆,有的泼辣上了脸;有的聪慧,有的刻板,有的蠢笨;有的木讷如哑女,最多点下头或摇下头;有的小心揣摩着她的提问,回答吞吞吐吐;有的落锅就熟,畅畅快快多嘴多舌个没完没了……
却都能做。而且是拼死拼活卖命做。而且做得心甘情愿,且有滋有味。
这群艰难劳作的女人并不痛苦并不茫然!绝对没有人生的苦难感和悲怆感!
倒是她,刻骨铭心地感受到女性的苦难和悲怆。迷惑的是她,茫然的是她。
毒日下汗水冲决了弯弯的柳眉,咸湿了她原本清澈的眸子。迷茫中世界在火红的火焰中扭曲地燃烧。火红的阳光、赭红的田地、油红的女人的脸膛手臂和赤脚,红泥包裹的细伢仔还是猪仔,早早就红透了的那一大蓬金樱子搅混在一起,狂舞旋转如醉如痴……
轮回、轮回、轮回……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无止的轮回,你又何必苦苦去追寻这二十一个女人为了什么而活着?!
是咄咄怪事,还是你少见多怪?!
这二十一个女人,统统归这山坳的地主张老牯所有!
“你们这样受苦受累为他卖命,是为了什么?”同情与愤恨淤结在喉管,她的声音颤抖着。
“……为了吃饭呀,有饭吃才能活命啊。”胸壳后的发髻像烈日下的枯草,干巴巴的脸上黑釉连成了片,这个瘦削的老女人像榨干了最后一滴油星的枯饼。然而瘦老女人并无可怜态,瞪着一双死鱼眼犟犟地反诘她,似乎不明白她连这起码的道理还不晓得吗?
“你,还不满二十岁吧,难道甘愿做他的第二十一个小老婆?”痛惜和悲凉浸透了她的心,她差点要猛烈摇撼眼前这年轻女子的肩膀了。
“……由不得你愿不愿呢。”汗水泥浆掩盖不住这张脸的姣好和白皙,“就是你愿,当家的还要挑呢……”
老天!这个年轻的女子像选中了妃后一般,满心的骄傲,以为是福分呢。
“你应该晓得,你们这样沦为他的终身的长工!他吸你们的血汗!剥削你们一辈子!”她激动得几乎喊叫起来,难道她们不能从麻木中清醒过来吗?
“剥削?吸血汗?”这个眉宇间透出灵气的中年女人,这时才茫然起来,“嘛叫剥削?嘛•叫吸血汗?我们是一大家子呀。”
一大家子?!
“难道你不痛苦吗?你们供他享乐,当他的女奴,在他眼中,你们恐怕不如一头牲口。”她该用怎样的重刺激的话语,才能使她们苏醒过来,认识到自己没有人格没有尊严没有价值的可悲可卑的处境呢?
“痛苦……牲口……”这个肥硕的黑红女人愚蠢地笑了,却又狡黠地瞥一眼她,“他倒蛮近人性呢,我伲外头……有相好,他也不追究,只是……嘻嘻……莫走种……莫下别家的崽就行……嘻嘻……”
愚蠢!麻木!荒唐!不可思议!
蛮荒!蛮荒!
莫非天地还只是混沌未开的原始时代?女人不是人,女人只不过是战利品,与兽与物一样,仅仅供男子使用玩乐?
她对她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她的灵魂为她们的遭遇而痛苦地痉挛,她要唤醒她们向命运抗争!
她们可不领她的情。一个个被提问过后,她们后怕了,目光狐疑而惶惊,彼此交换着眼色:这个漂亮的雪白的像从天上下来的女人要干什么呢?不用磨墨她就能刷刷地写字,比她们的男客记帐还要流畅有力呢,莫非这女子是妖女?她们预感到她插进了她们的日脚,会扰乱她们那虽辛苦却还能塞饱肚子的日脚,她们的脸色便涨成汗浸浸的紫酱。
她使劲眼,挂在睫毛上的汗和泪映出七色彩虹,生活却是火辣辣咸湿腥臭的泥淖。她正视她们的表情,她与她们竟无法沟通、无法理解。女人和女人不一样。人格尊严、独立意识、女性价值、爱情与婚姻、道德与法律,这些对于她们,怕比听天书还要难懂!
她反而成了痛苦的失败者,长叹一声逃似地离了她们。
那二十一个女人的“皇帝”,却正垂头丧气朝这方而来。
如果这男人是威武强悍的奴隶主形象,心理倾斜恐怕不会如此之大!可这男人却像老丝瓜瓤,是女人们用来洗碗擦盆的丝丝缕缕的老丝瓜瓤!他的脸颈手臂全是打褶的老皮,汗渍刺激得发红生痒,他鸡爪似的手抓搔着,翻起的一褶子老皮好大工夫才能复原。丰硕的是暴突的青筋,竟像雨后沙地上的蚯蚓般蠕动着。这就是二十一个女人的“皇帝”?!
章亚若恶心,恐惧,不寒而栗。
只有他的一双眼,白多黑少,盯着女人时硬是灼着阴鸷凶悍的火光!
他原本躺在竹摇椅上歇伏困午觉,沏一壶金银花凉茶,摇柄麦秆扇,像做月婆子似地保养。若不是抢收抢种的大忙日子,他会挑一个柔顺的小老婆伺候着,摇扇捶背,像太上皇一般。
第三部分山回路转伴君行(5)
蒋经国和上犹县县长王继春惊醒了他,毫不客气将他提溜出来,他在热辣辣的田地上举步维艰,还要一趟趟挑秆,他遭罪了,今日是犯了嘛邪啊!
蒋经国愤慨不已:“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竟还存在这种一夫多妻骇人听闻的怪现象!我走南闯北,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和见到。谁说山高皇帝远?这里窝藏着一个土皇帝呢,三宫六院十二妃!这穷乡僻壤竟成了政治上的空白点,你这是阴险毒辣变本加厉的剥削,你以为管不着你啦?我们建设新赣南,就是要除暴安良,要铲除污七八糟的现象,我们现在立刻就管!”
王继春三十出头,江西法政专业学校的毕业生,已有六年县长的资历。1939年夏出任上犹县长,临行前向蒋经国表态:“用拼命精神去工作,争取抗战的胜利;用实干的态度去努力,决心建设新赣南”。一年来他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开创了崭新的局面;又廉洁秉公,执法如山,威名也传遍上犹县的各个旮旯。繁重的工作已使他染疾,时不时要轻咳几声,他也接上严厉地说:“张老牯,你民愤很大,我们今天就是听到民众的告状前来查询的,限你三天之内将二十个小老婆统统送回!”
张老牯这才显出浮华嚣张相来:“县大爷呀,就怕她们舍不得走啊,一个个都是藤缠老树呢。”
蒋经国冷笑一声:“这些山区妇女为穷困所迫,成了你的生产工具而不知反抗,我们已派了女同志去做调查工作。听说你很会算帐,那好,你把这些年剥削她们的钱粮一笔笔算清,交给她们各自回家。”
张老牯就成了条死狗瘫倒在地:“青天大老爷呀,这可冤死我了!这就要我的老命了!”
王继春喝斥道:“起来!你几百亩田,。剥削她们的血汗多年,你黑心黑肺。若再顽抗,捆你进木笼到县里示众!去!马上去告诉她们!”
张老牯虽处偏僻山坳,但蒋专员、王县长的威名还是有所闻的,就像老娘们似地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跌跌爬爬去通知。
王继春还加上一句:“三天后我还要来检查!”
望着这个丑陋干瘪的吸血鬼的背影,蒋经国大发感慨:“这种作法,与帝国主义国家里胡说的‘人民资本家’不谋而合。资本家为了欺骗工人,不让他们罢工闹事,要工人买股票,若工厂赚了钱便可分红,似乎工人也成了工厂主人的一分子。这是纯粹的欺骗和麻痹。没想到在这穷山沟里,封建社会的农业经营也有这种手法的怪现象,只是封建色彩更浓厚!”
王继春说:“是呵,这是今天负责县政建设推行新政者的耻辱,我们一定要彻底消灭这种现象。”
说话间,蒋经国见章亚若脸色惨白踉跄而来,吓了一跳:“怎么?中暑啦?快,到荫凉处歇歇。提包里带着仁丹不?我去拿。”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章亚若苦笑道:“我没那么娇贵,我只是气恼,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这些女人自甘沉沦,在苦难的深渊中却麻木不仁,连抗争的意识都没有。难道一点做人的尊严、独立意识都没有?”
王继春点点头:“这里边有个文化水平的问题罗。不识字如睁眼瞎,三代不读书,蠢如一头猪。农村的女人,受教育的机缘更少,长期的旧的传统桎梏的压迫和束缚,能不麻木吗?”
章亚若思绪活了,人也精神了:“文化教养是原因之一。可有些红区的劳动妇女还是很刚烈的,很有头脑,能争取自身的解——”
戛然而止。她的脚已被蒋经国狠狠踩了一下,糟糕,她的思绪又脱轨了。
王继春浑然不觉,继续探索:“那倒是的,文化教养不能取代一切。就是城里读饱了书,甚至出洋留学的女子,在她们思想的深处,不少人依然潜藏着对男子的依赖性,依旧受着传统思想的约束。做个官太太当个学者夫人,也还是相夫教子的一套。出来独立工作的,也有不少成为花瓶式的摆设,真正有清醒的头脑、独立的意识的怕不多。女人呀,总容易把自己当成藤,没有骨子,要缠着树才能上高枝……哦哦,我混说了!章秘书可别介意。”
章亚若一言不发,像是很介意。
蒋经国忙说:“她就像个小姑娘,情绪起落一日多变嘛。”
恰恰小李、肖视察也访问调查归来,小李打哈哈:“专员你真是,章秘书本来就是小姑娘嘛。”
蒋经国心中咯噔一下,是呀,谁都看不出章亚若已经二十七岁,还是两个孩子的妈妈,都以为她是刚出校门的纯情少女呢。
而一种深切的悲哀正像把钝刀硬戳着她的心。是的,王县长的话重重地刺伤了她,毫不留情地解剖了她,尽管王县长是无意的。
前一刻,她站在高洁缥缈的云端,俯视着这群无知无觉的女人,她们赤裸着麻木、愚蠢和自卑。她与她们决不是一类人!她痛恨旧礼教的束缚与窒息、时代的大潮在她心头激烈地冲撞着,她曾徘徊仿惶,但始终不息挣扎与寻觅——独立的人格、女性的解放!而今她寻觅到了吗?寻觅到了吗?
或许她已成长为一棵小树,虽柔弱在风中难以自持,但终究是棵树;或许她还是一根藤,虽绿叶婆娑,但终究还是攀附那挺拔的大树。她不知道。
那自卑、麻木、愚蠢是否沉淀在灵魂的最深处?只不过添加了时髦的新式包装?她不知道。
回县城的路上,说说笑笑声中独独没有她的声音,蒋经国轻轻地踩她的脚数次,可她怎么也没了谈兴。
黄昏来到县城城郊。旷野空阔,已挖出纵横墙基,王继春兴致勃勃告诉众人:今年要在这里建起上犹县第一所县立中学!好大的气魄。在他之前,十万人口的上犹,要读中学得去大余或赣州,就是小学上犹也没几所。王继春双手叉腰:“荀子说: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贵师而重傅,则法度存。从去年冬天开始募捐筹集,眼下已一切准备就绪。我现在已着手请全国第一流的先生来这里上课。这就叫;种田于政治,收效于教育。”
蒋经国大加赞叹。“好!站得高看得远,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嘛。听说,你自拟了一副对联:一身贫病苦,满门鳏寡孤。太凄凉了,你自己的境况也得改良改良呵。”
众人听了却笑不起来。王继春尚未娶家室,只有一个寡妇嫂嫂。来时他们去过王县长的住处,家徒四壁,只有装书籍的一只旧箱,床上一床破毯子!这是一个一心为工作的清官。
王继春朗声答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呗。”便又往前走去。
夕阳把血红的一抹涂在他高瘦的身影上,亚若仰起头:他像一棵瘦硬的树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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