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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舞蹈: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

_7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当代)
“你怎么啦?”他用指头轻轻拭去她的泪水,“你虽然从不明说,可我知道你心里仍然苦,你很在意我们这种……暧昧,唉,不能见人的关系,不是吗?眼下,结束暖昧公开于众的机遇来了,为什么不果断迅速地把握住呢?”
她怔怔地看着他——知我者慧风也。猛地她扑进他的怀中放声恸哭。是的,她自视是自尊自珍自强的女子。为了这,唐英刚以死来惩罚了她,郭某以“穷追不放”压迫着她,而今,为了爱,她已置一切于不顾,可能结束“情妇”的地位,何尝不是她梦寐以求的呢?可是,蒋方良怎么办?还有一对可爱的小儿女啊。
“我只是不能……不能……这对她……远离祖国家乡的她……太残忍……太不公平了……”她哽咽着真诚地说,她应该知道这在动摇她所爱的人的决心!她忘了:爱是自私的。
“是的……我承认,芬娜……她是一个善良的完美的好女人……唉,她全心全意只爱着我,为了我她什么都能舍弃……只是我们之间太平淡和太匆忙……或许是民族和传统的差异,文化和语言的隔阂吧……你不知道,我们相识后很快就结了婚……唉,我那时对回祖国几乎绝望了。结婚是需要是人生的义务,是对现实的进取可也是逃避啊,你理解吗?”
她止住了哭泣,只是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他宽厚的身躯,她不能没有他!她害怕失去他!
“你不同!在仆仆风尘的人生中,在历尽痛苦沧桑后,你却使我如醉如痴地恋爱上了,三十岁了,我相信我的感觉!我的抉择!我决不放弃你!没有什么能分离我们,除了死!”
她惊骇地抬起头,慌不迭捂住他的嘴,那“死”字带着丝丝热气包裹在她纤颤的手掌中。为什么要说“死”?可是,除了死,难道她会放弃他吗?
谁能相信,他们经过整整一年的柏拉图式的恋爱才悄悄结合?彼此克制着欲念,是为了对去世的毛夫人的尊重,也是相互的尊重,都忌讳草草的苟合吧。这样,反而有一种情感升华的高洁感和神圣感,更不乏神秘感。这种介于传统和新派间的恋爱程式,幽清如山涧小溪给人回味无穷;涌动若滔滔大海,一波三折,浩淼开阔。他与她都自信爱过了。
“她怎么办?她呢?”她喃喃道。
“这你放心,我一生都会把她当我的亲人。可眼前还有一个机遇——我怕是要远走高飞,你不愿一块飞走吗?去开拓崭新的生活,愿意吗?”
远走高飞?
她憧憬,却又迷茫。睫毛上还凝着泪水,阳光射着泪水也能幻成七色彩虹吧。
她发狂般地拥抱他、亲吻他。
“云,你给我生个儿子,儿子……”
第四部分长河落日圆(1)
天论远走高飞到哪里 都梦萦魂绕着对这一个女子不无感伤的思念 孤寂的历史镌刻于自然的景观 惨淡的未来隐匿于变幻的现实
32
远走高飞。
飞。飞。飞。
从桂林飞抵重庆。从重庆飞抵成都。从成都飞往宝鸡。
俯瞰秦岭山脉,白雪莽莽,好不壮观!在成都登机仅着一袭夏装的蒋经国不禁吟出韩愈的诗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不过此时此刻他心情与千百年前的韩昌黎君迥然不同。当年韩愈因反对唐宪宗迎佛骨,被贬到南边的潮州,走到蓝关漫天大雪见到侄孙韩湘,遂把满心委屈诉诸笔端。而蒋经国此番由南往北,是事业与生活的又一次飞跃的前奏呢。
没有委屈,没有迷惘,只有激越和憧憬。重庆林园官邸黄昏的一幕又让他美滋滋地回味一遍……
暮色迷蒙,小小庭园只有他们父子俩。洋派的美龄夫人不在,小客厅不开灯不放音乐,沉沉的暮霭便使父子俩缩短了距离,几乎是肩并肩踱着步,他也就大胆地扭头看看父亲:溜光的脑壳、炯炯有神的眼睛,饱满而倔强的下巴,着一身青熟罗对襟衫裤,儒不儒、商不商的,他第一次感到父亲滑稽又亲切,这老头子!
“建丰,国内国际的形势不管怎样复杂,怎样变化,我们自己的棋步不能乱。要警惕一步错,满盘输啊。西北这着棋,我是下得稳又狠啊。”
这着棋指的是置重兵于河西走廊、软硬兼施逼盘踞新疆的土皇帝盛世才“归顺”。
蒋经国心悦诚服地点点头。抗战已进入中期,东北沦陷,华北沦陷,东南、中南激战不断,抗战的艰苦性和长期性,谁也不得不正视。国际气氛也不可乐观,德国法西斯已向苏联发起了疯狂的闪电战。因此,中国的大西北,应该而必需成为主要的抗战根据地。盛世才在大西北称孤道寡割据统治七年之久,又翻云覆雨于莫斯科、重庆、延安之间。眼下,这一局面总算结束了。
派谁去接替盛世才?
老头子停了踱步:“建丰,你今年是三十足岁吧。三十而立,三十而立啊!”竟动了感情,在儿子壮实的胳膊上亲切地拍打了几下。
儿子仰视老子,觉得以往那严峻的目光此刻流泻出温情,平素严厉的斥责语调也变得和缓,光亮的额头上几道皱纹似显得格外清晰,那线条清晰的嘴唇停了说话竟还轻轻颤动着!他突然明白:父亲就是父亲。父亲不再年轻了,父亲毕竟是望子成龙的。父亲在这个黄昏亲切地喊他的小名建丰,或许从这一刻开始,父子间以往的芥蒂化为乌有。蒋经国心头一热,几乎要作出俄罗斯人的热烈拥抱的举动,可是,老头子又反剪双手缓缓踱步了。
“建丰,你这次先将西北国防前哨走马观花一遍,这样有个印象、有个准备、也有个铺垫。盛世才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对他无法放心。大西北的班,我嘛,考虑很久了,是想让你去接的。你嘛,要争气,争气。”
儿子终于让老子放心了。是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终于去掉了“红”的烙印?还是积三十年艰难坎坷终究不得不归顺老子?蒋经国加入这支张治中率领的精悍的西北宣慰队时,“任重而道远”激励着他也压迫着他。
在成都武侯祠诸葛墓前,他伫立良久,他崇尚诸葛武侯的用人之道:谁能用人谁就成功。看那满街的成都人都爱用白布包头,据说那是为诸葛亮吊孝而流传至今的习俗,他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该给我们怎样的启示和效法呢!
“蒋先生,当心受凉,加衣服。”一声轻轻的提醒,他不由得向同行中唯一的女性投去感激的一瞥,她成天乐呵呵的,大家喊她“小乐”。
有个女同胞,紧张的旅途也弥漫着温馨。
如果是亚若,该多好!
飞越秦岭,到了宝鸡,才算开始踏进西北的大门。
遍地小麦、满目窑洞、大轮子马车碾过黄土地,小脚女人在田头爬着也要拔草做工——这是蒋经国的西北第一印象。
即换火车东行,午夜抵达西安,下榻“马下陵”,汉朝的董仲舒曾在这里住过,据说汉武帝每每来看他,总远远地就下马,因此得名。蒋经国抚今思昔、浮想联翩、辗转难眠。
古老的城垣、庄严的钟楼、正南正北走向的宽阔又严谨方正的街衢、比比皆是的文物古迹,岁月尘埃遮蔽着昔日雍容华贵的帝都气象。自周始,秦、汉、隋、唐等十一个王朝在此建都,历时一千一百余年!每寸土地都重重叠叠镌刻着古老的历史,分明是庞大的中国历史博物馆!而历史延续到今天,此地与“蒋家王朝”似乎开了个严肃严酷严峻的“大玩笑”,演出了有惊有险,有起有伏,有声有色,有歌有泣,亦庄亦谐的一幕,这一幕将永恒地刻写进新的历史的一页。这一幕对中国命运至关紧要。这一幕对蒋家是耻辱却也是“新生”,无论是对老子,还是对远在乌拉山下的儿子。历史是无情的却又是多情的,一时间他难以理清自己纷繁如乱麻的思绪。
不觉东方发白,一行人又精神抖擞去临潼,只有他满心的怅惘和莫名的焦灼。
车经漫长的坝桥,此为唐人送别之地,别名又叫销魂桥,但见桥头杨柳茂盛异常,西北的杨柳似无江南依依之态,高大得使人生出悲壮。蒋经国不由得想起了赣州桥边的别离,“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她是唯一知道他真实去向的女子,她应该为他此行高兴,可她却比哪一次别离都痛苦……
第四部分长河落日圆(2)
到了华清池,一行人自是先去“瞻仰总裁蒙难之地”——五间亭是西安事变时蒋介石住宿的地方。树木蓊郁,砖地荫凉,五间亭沉寂,神秘阴郁诡谲的氛围笼罩着这半山腰的一隅。又见总裁住的那间玻璃窗上的弹孔历历在目,众人便都在传闻与想象中驰聘:寒冬夜半,枪声骤起,老头子仓惶出逃,上山入穴,那情景虽有警卫护着,怕也沾不上壮观,只有狼狈之态吧。于是都默不作声。蒋经国亦有几分尴尬,便说他想独自走走,大家当然求之不得。
屋后就是巍峨秀丽、林木繁茂的骊山。儿子就按老子那夜逃窜之路,盘旋急上体验一番。上得一片陡峭山崖下,体魄健壮的儿子也气喘吁吁。石崖旁有一突兀巨石,形状和位置似有些怪诞。石崖间有一羊肠陡沟,那夜老头子竟攀上躲藏其间;儿子也跃跃欲试,却很费了一番手脚,大汗淋淋方上到其间,不禁叹息临危之际人的潜力方能完全爆发吧。下来后便坐到巨石上,背倚壮美骊山,俯瞰渭水临潼,环顾离宫别馆错落其间,真有历史现实时空交错恍惚之感。没有西安事变,老头子何能声称:“如果战端一开,那就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精神”?没有西安事变,他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到祖国。想来有趣,事变后的张学良与归国后的他,曾同时奉蒋介石之命在溪口“读书”,一个“逆臣”、一个“逆子”,有缘见过一、两面,或许“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故吧,他对张学良并无恶感。
清风徐来,光影迷离,他又一阵恍惚:人啊,岂只是“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时又何尝清楚“身是客”呢?
振作起来,又继续往左侧攀登,来到西绣岭的老君殿,相传是唐代乾元阁的遗址,也就是白乐天所作《长恨歌》中长生殿所在。仰视汉白玉雕老君像,他忽生虔诚,情不自禁双手合十,阖起双眼:“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通天之窍将一束光亮暖洋洋麻酥酥地晃在他的额头眼皮上,一个女子左腕上套着他的男式苏联手表,也双手合十:“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他吓着了自己,睁眼四望,殿堂空悠悠,唉,时空又一次交错恍惚。
他急急地下山,却又在杨贵妃当年沐浴的海棠汤前流连忘返,庭园中有株石榴,据传是杨玉环亲手种植,却依然婀娜多姿、青枝绿叶、红果硕硕。看那朱柱飞檐、镂刻雕花的海棠汤内,袅袅热气缥缥缈缈,“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不,是密密匝匝的丝茅丛,仄仄的有些硌脚板的鹅卵石小径,夏夜的天空有一钩弯弯的月,她倒在他的臂弯里……
海棠汤。热水村。玉环。慧云。时空再而三交错恍惚、迷离难辨。
“蒋先生,想洗个澡吗?”同伴们也都来了。
“嗬,这可要三思而行啊。你们看这石碑上记刻着,自唐明皇从开元二年到天宝十四年的四十一年间,先后出游华清官三十六次,还有一年去两次的情况。可唐明皇以后,很少有皇帝来这人间天堂享乐,并非不爱此处,是忌讳。这是不祥之地,安史之乱祸根源于此嘛。后来呀,八国联军攻打北京,这里又成了西逃的慈禧、光绪的行宫,晦气就更重了。再后来——”振振有词者戛然而止,再后来——自然是“老蒋被捉”,这不好随口评述的,况且小蒋还在场。
“你这‘风水先生’可别信口雌黄,秦皇汉武,一代风流,不是有赖这片风水宝地吗?”自有人反驳。
“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前人占尽了风水,后人不见得发达。再说,杨贵妃在这骊山脚下没完没了地洗澡,没准伤了龙脉。”“风水先生”已嘻嘻哈哈开玩笑了,“所以玉环姐便遭了报应,活活被勒死。小乐,你可要当心。”
小乐泼刺刺接了过去:“我偏不信。我就要沐浴享受一番,看日后会有什么报应?我看杨玉环死得惨也死得冤。封建王朝的嫔妃,无非是皇帝的玩物,如何成得了社稷的擎天大柱?安禄山造反与她何干?何以要勒死她以谢天下?贵妃冢土是白色的,奇香十里,风水先生,这该是天不服天有情吧?唐明皇还好意思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求见呢。如若当日马嵬坡前他站出来说上一句:这是爱之罪,要杀就杀我吧!那才叫真正的情种呢。”
男人们哭笑不得,为小乐惊世骇俗的奇谈怪论,却也不甘示弱,于是争论不休,最后有人作结:算了算了,玉环飞燕今安在?儿女情长的风流事,是上不了正史的。
蒋经国始终一言不发,是夜,稀里糊涂睡去,却见玉环与亚若层层交叠,掰扯不开驱赶不掉,又有白绫数丈缠绕其间,他大叫一声,惊醒过来已是一身冷汗。他想,这真不是个好兆头!
天亮后又去到武家坡,看了当年薛平贵、王宝钏住过的窑洞——当是平贵别窑之处。蒋经国不禁又想到了赣州城中王宝钏的扮演者,她的“彩楼配”、“平贵别窑”可谓炉火纯青。一行人又朝纪念薛平贵王宝钏的庙走去,路旁有挑野菜的小脚农妇,倒也爱说话,告诉他们,这二十里地独独没有槿菜,二十里外却到处都是。这是因为王宝钏生时贫苦得以挑槿菜充饥,二十里地的槿菜都让她给挑光了!当地老百姓为纪念她,习俗不吃槿菜。到得庙中,只见满壁都是游人的题字:有的怨王宝钏太笨,不知薛平贵在外已有了太太;有的责薛平贵太负义。“风水先生”朝小乐眼:“题字一边倒嘛,你该乐了。也为王宝钏题几句妙语?”
蒋经国倒想题几句,不过是题给赣州的“王宝钏”。他相信,她的命运不同于王宝钏。
唉,为什么总对她牵肠挂肚,难以忘怀呢?莫非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第四部分长河落日圆(3)
33
西行。西行。
帝王陵墓云集的咸阳。羊群如白云的虎山。孙行者出世的花果山水帘洞。荒凉的古战场长武原。汉回杂居的平凉长街。杨六郎把守过的险隘三关口。雪花飘飘的六盘山。落寞险峻的华家岭。
下华家岭,汽车在一沟里走,霎那间,就重见了黄河!
九曲黄河,逶迤数千里,这时,沉稳从容地穿过这座古老的城市——兰州,这西北抗战后方的军事交通中心。
一行人就都下了车,天近黄昏,浑圆的夕阳庄严静默地悬浮着,浑浊的黄河之水,犹如铜汁浇铸成的搏动的肌腱,粗犷雄劲元气勃勃;像母亲宽厚的胸膛,正流淌着乳汁沉重地哺育无数生命,已无法分辨是阳刚之壮还是阴柔之美,这是北国大地上最古老的、不舍昼夜的生命之流,是哺育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是中华民族精神不死的象征!
没有谁说话,哪怕轻轻地咳一声,一种伟大的悲壮、肃穆的依恋、无涯的惆怅和不息的奔腾笼罩着每一个旅人的心。
夕阳就要沉进这古铜色的悲壮中,黄河低吼暗鸣起来,汹涌着、闯荡着,向前!向前!突然,一只孤独的羊皮筏子踏波跳浪起起伏伏,扑入了人们的视野——
“啊——”蒋经国第一个喊出了声。他解开了外衣扣子,双手叉腰,任凭狂劲的西北风掀动头发衣袂,他第一次看见黄河浊浪中的羊皮筏子,被震惊被感动了,他周身的血液热了,沸腾了:中华民族是有血性的,决不是任人宰割的懦夫孬种!晚风中他听见叮当作响的驼铃,那是张骞率着驼群气概又友好地出使西域吧;粗硕齐整的杨柳三千里,那是湖湘子弟左宗棠自渭南栽植到新疆的呵;西天云霞如血如火,那是猎猎战旗,左宗棠抬棺出塞鏖战疆场啊!
“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
他想起了几天前在潼关前线见到的黄河。
“我骑驴牵马,来到潼关,待我下马一看,只见前是黄河,后是高山,好不雄壮,潼关呀潼关!”
哼着刚学会的潼关小调,一行人自西安来到潼关前线。这是省副其实的前线,黄河在这里很狭很狭,河对岸的风陵渡鬼子占领着,大炮对着潼关,潼关城里除了敌人大炮轰不到的死角还有几间房子,到处是瓦砾一片。
但是,前线的气氛绝不悲惨凄凉。城墙上的大标语:“打倒日本鬼子!”“固守黄河、保卫中华”赫然入目;神枪手一枪击中哇哇喊话的鬼子手中的扬声筒,吓得鬼子魂飞魄散;火车在两尊敌炮的轰击中利用进退和瞄准轰击的时间差,英勇又调皮地撞关:红衣绿裤的女子拾掇炮弹碎片去换钱,逢年过节鞭炮与隔河的大炮齐鸣;战地酒保门上贴着对联“死字顶在头上,成功握在手中”;贫寒的卖面粉老妇慷慨地让少带钱的军人拿走面粉……在这里,生命分外顽强坚韧、分外乐观豁达,充满了希望和自信、善良和美好。也是长河落日,也是寂静无声,只是这处的黄河更柔顺更苦难,水天被夕阳烧成绯红一片,两岸的黄土疏林也濡染成瑟瑟血红。炮声枪声暂时停了,喊声骂声暂时没了,战争的硝烟与人间的炊烟交融着,然而一行人丝毫感受不到和平的宁静,历史的重负与现实的焦虑压迫着每一个人。人类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仇恨?有侵略?有杀戮?有战争?有流血?为什么要毁灭蹂躏大自然的美和人类自身的生存?
……
寂静中,夜踩着黄昏的影子,带着兰州两岸璀璨瑰丽的灯火潇洒映进黄河,黄河顿时变得妩媚俏丽、活泼可人了。蒋经国两眼不觉濡湿了,他领略到从历史深处流淌出的深邃和壮美,他感悟到中华民族的黄河性格,他感谢父亲将派他来大西北工作,他爱这片黄土地。
许久,这行人才恋恋不舍离了黄河岸,去到甘肃省政府,这里曾是明朝萧王的故宫,楼阁亭台依旧,花园中有一块碑,据传当年兵乱时,萧王妃子不甘受辱一头撞死于这块碑上。蒋经国不无感伤地叹了口气,历史遗迹似总不忘或多或少给女人留一席之地嘛。
第二天,大家去到四十里外兴隆山成吉思汗墓,恰逢公祭成吉思汗日,宰七十只羊,人山人海,煞是热闹。成吉思汗墓屋呈蒙古包状,里边停放着成吉思汗和皇后的两口棺材,都是银子做的,蒙古人的习俗,墓屋绝不容许女人进去!小乐眼:“我不去看成吉思汗,看看他太太总不犯忌吧。”调皮得大家笑了起来,可古铜色脸膛的蒙古族人依旧不让她进去,她只有噘着嘴在一边溜达。
其实蒙古人最崇敬的还不是成吉思汗的墓,而是成吉思汗使用过的一柄巨长的矛——矛上缚着色泽缤纷的毛发!当年成吉思汗威风凛凛出征欧洲时,每逢杀死对方一员大将,就将其头发扯下两三根束缚于这柄长矛上!一行人仰视这柄“战果累累”的长矛,顿生悚然的恐惧和敬意!
蒋经国想起了他在青干班和讲习会训练的宗旨:“力量是决定一切最主要的因素。今天我们所需要的:第一是力量,第二是力量,第三还是力量。”
力量是自立自强的保证。他相信这点,并身体力行。兰州也有一个西北训练团,甘肃宁夏青海三省的行政干部都在这里训练,规模非常宏大,一进训练团团址,“养天地正气”五个大字昂然入目,蒋经国不禁赞叹: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已自觉地作好进驻大西北的种种准备。
出墓屋,见小乐独坐一处,还噘着嘴生气,蒋经国突然感到:她有点像赣州城里那个女子的一半:自强、灵跳过人、些许执拗。
但毕竟只像一半。
第四部分长河落日圆(4)
34
南边祁连山,北面龙首山,中间夹成条河西走廊。
蒋经国一行驱车其间。进西北近半个月了,已深深领略到水在西北的宝贵。在华家岭上,家庭的财富,不是看你有多少钱,而是看你有几缸水!河西走廊的水源,也全靠祁连山上的雪水融化,但祁连山上树木茂密,能挡着积雪慢慢消融,又夹杂着腐叶败枝,所以山上山下土地肥沃,扑入人们眼帘的景色,竟透着江南的绿秀水灵,这自然勾起了蒋经国对江南的怀念,可他更多的是作进驻西北的打算——首要的是改良水。唯一的有效方法,就是多种树木。赏心悦目中,富有激情又爱幻想的他,脑海中便满是塞北江南郁郁葱葱的图景,左宗棠能植树三千里,我蒋经国当植树整个大西北!
左宗棠的政绩处处可觅。到得甘州,就有江南水乡风情的大水车呀转着,撩拨得蒋经国思乡情切。这大水车据说也是左宗棠在这里时派人去四川学了五次才装好的。甘州又名张掖,俗话说:金张掖银武威。过去的张掖当是很富的,可眼前的张掖却觅不见“金”的富丽堂皇,只能称作土张掖了。蒋经国便止不住有“引而不发,跃跃如也”的躁动。他日到西北,非干出个样子不可!
过于甘州到肃州。肃州又名酒泉。入乡必问俗的蒋经国,立马得知典故出自西汉。大将军霍去病率将士二十万远征匈奴,大获其胜后,汉武帝恩赐黄金白银,还有御酒十坛。霍去病爱惜将士,想让每个将士都喝上御酒,苦思良久不得,信步山间,听泉水叮咚,于是灵感忽发,传令三军聚于流泉山溪畔,将御酒倾进山泉中,便与将士们一起开怀畅饮,此地便又名酒泉。得知典故,他又领着一行人问寻到昔日霍去病倒酒处,果有石栏杆围砌的正方形古井,井水虽清泉汩汩,却早已面目全非,无二十万将士立足之处。小乐还是乐,起劲地耸耸鼻头:“嗬,是有缕缕酒香味嘛。”也就有人今昔对比,感慨今不如昔。想当初祖先跃马横刀勃勃雄姿而今安在哉?蒋经国虽不同意这种悲观论调,可回顾归国四年官场中的耳闻目睹之种种现象,卑怯自私者有之,尔虞我诈者有之,虚伪无耻者有之,莫非这些龌龊阴暗如同年岁积淀的泥沙,要将黄河气势淤塞阻拦?!这样想来,胸口也就堵得慌。
但蒋经国终究是多血质的,他好动不好静,好攻不好退。在他的倡议下,这夜宣慰队请了一次意义非同小可的客。邀请的十一位客人有蒙族、回族、藏族、哈萨克族、汉族……可谓各民族代表的聚会。蒋经国最爱别出心裁、标新立异,建议在野地里野餐野聚。这正合客人们的意,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或许正是他们的民族性格。天公作美。一轮明月悬于夜空,塞上的旷野本来就空阔无垠,塞上的明月便格外辉煌皎洁,人们的心情从未有过的舒畅欢快。夜的朦胧和月的清辉诱惑着人们,相逢何必曾相识,主人本是客人,客人本是主人,不用再分彼此了。就推心置腹地畅谈,谈国际形势、抗日战争,谈边疆青年训练班、汉文学习,谈琐琐屑屑的矛盾冲突:不公平的买卖呀,在回教人家杀鸡没有先拔掉毛呀,小孩看戏不守规矩呀……蒋经国认真听着,巨细不漏,所谓复杂的西北民族问题,一时间变得简单明白起来,其实一切很容易得到解决——只需诚与爱。
可是,诚与爱容易吗?!
讨论热烈踊跃,大家还觉余兴未尽。于是能歌善舞的少数民族客人代表率先表演节目:蒙人漂悍豪放,表演了拳术;哈萨克人载歌载舞上山打虎;藏人爱羊群表演的是看羊的小戏剧;回民代表却慷慨激昂唱了一曲岳飞的《满江红》。蒋经国也唱了两首抗日歌曲,小乐是唯一的女性,在热烈的掌声中倒也落落大方来了一段京剧清唱,唱的竟是“平贵别窑”!
蒋经国双眼迷蒙了,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并不浓,淡淡的缥缈,柔柔的依恋,却又伴着塞上黎明前彻骨的清寒,他神不守舍又分外安宁……
那还是进河西走廊的第一天吧。车气喘吁吁往上爬着、爬着,田野无人,陡地,视野中闯进一大片白云朵——是羊群,羊群后一个小男孩穿着皮衣服,骑在马上,很是精神!
他的心甜蜜地灼痛了一下!他想起了他的儿子小爱伦!爱伦,你想爸爸了吗?
羊群离远了,马和男孩离远了,车爬上了高高的山顶,像哮喘老人般走不了啦。山顶有一块硕大无比的石头。向导说:这是催生石。
一行人就都涌到催生石的跟前。巨大如同天外飞来一般,可这么巨大,如何飞得动呢?不像油山寺庙前的飞石虽大,却仍见玲珑……
啊!油山!飞石!亚若……
“这催生石可灵呢,女人生不下小孩时,只要拜一下这石头就顺产了啊。几十里,上百里外的人都来这里朝拜呢。”向导津津乐道。
“你说得太含混了嘛,难产的女人如何来得了这石前?”有人提出异议。
“死笨!女人来不了,她丈夫呢?亲人呢?心诚则灵。”小乐快嘴快舌。
“小乐,你快拜呀,有备无患嘛。”
“拜就拜。”小乐还没做母亲,涨红了脸,倒果真虔诚地拜了拜,“哼,你们这些男子汉,若真爱你们的太太,可别错过机会。”
“这是一种民俗宗教。是自然崇拜,对日月星辰呀、风雨雷电呀、山林树木呀、江河湖海呀、动物植物呀等等的崇拜。山石崇拜是对土地崇拜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西南各族都有。山石崇拜的意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与民间的求子习俗相关联。这是因为……”“风水先生”又大发宏论。
蒋经国极其虔诚地向巨石拜了三拜。他不迷信,也不是什么崇拜,那只是虔诚地祈求和真切的预感促使他拜三拜——亚若会为他生下儿子的!
儿子……
东方露出了第一抹胭脂红的曙光,人们欢呼起来,手牵手围成大圆圈跳起了集体舞——大团结!大团圆!
塞上日出该是怎样的景象呢?
第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如同日出般辉煌吧?
第四部分长河落日圆(5)
35
嘉峪关——长城最西的起点,两山夹峙、名副其实的雄关险隘。关外,原野一马平川铺向天边,这才是真正西北的胸膛。
蒋经国一行伫立关口,夏的西北风依然狂劲,只听向导念起当地歌谣:“一出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往前戈壁滩,往后鬼门关”。此关似乎成了生离死别之地,众人却嘻嘻哈哈只觉豪壮。向导又告知,嘉峪关附近玉门一带,油脉到处都是,油质随时都会从地下喷出来,用土掩都遏止不住,可外国人居然说此地无油,开采硬是给停了下来,大家听罢感慨不已,蒋经国不禁想到林则徐因“抗英”之罪谪贬新疆,路经此关所作的一首诗:“严关百尺升天西,万里征人驻马蹄,飞阁遥连秦树直,缭垣斜压陇云低,天山巉峭摩肩立,瀚海苍茫入望迷,谁道崤谷千古险,回看只见一泥丸”。襟怀何其壮阔!蒋经国不由得仰天长啸:中国不是没有忠良之才,可什么时候才能忠奸分明、扬清激浊呢?不,什么时候才能终止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的窝里斗呢?那时候方能自立自强,不受外国的侵略和欺诈啊。
出嘉峪关第一个县就是玉门,不过一荒凉小县,据县志载这里先有几株树,尔后才筑起城墙,城内至今也才有几百人。玉门过去就是甘肃省最西的安西县,只见遍野大小石头堆砌,安西一带人称之为戈壁滩,戈壁蒙古语意便是难生草木之地。果然,极目四野,不见树木花草,不见飞鸟走兽,不见羊群牧人,哪怕遥远的天际传来细微却清晰的牧羊犬脖子上的铃铛声也好,可是没有!广袤的荒凉漫生出沉甸甸的惘惘的威胁,车中人们让大西北的广漠肃穆给镇住了。
黄昏时际,车近安西,只听狂风咆哮、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车在漫天风沙中摇晃着难以前行,如同小舟颠簸于惊涛骇浪的怒海。车中人们又一次让狂虐的西北风给镇住,向导却乐呵呵地说:“嘿嘿,安西这地方嘛,一年一阵风,不多。”
蒋经国正睁大眼看这“平沙莽莽黄入天”的混沌世界,便道:“那算我们运气好,正巧碰上了。”
向导狡黠地眨眨眼:“这一阵风嘛,是从年初一早刮到年三十晚呢。嘿嘿,对来这里的所有客人嘛,都一视同仁。”
车中人们就一起惊惊乍乍。
向导又说:“眼下的风还算客气,不过是三号风。二号风嘛,能叫大如斗的碎石,随风满地石乱走呢。头号风呢,就让房屋树木人畜一起卷到天空中翱翔,这车就不用开了,说不准眨眼就卷到敦煌了呢。”
除了咋舌,还能说什么呢?蒋经国却冲口而出:“我看,建设大西北,第一要治水,第二要治风。”大家不明底细,甚是不解太子如何这般激动。
下得车来,“风头如刀面如割”,没一人不缩脖子耸肩,小乐的眼让风沙给迷了,揉搓得泪水婆娑,有人打趣说:“看你,不过宣慰一趟就哭鼻子,改日将你充军到此地,你那密司脱与你古得拜了,可有你哭的呢。”
大家都觉得这玩笑开过头了,小乐却边揩着满脸的泪与沙,边嘴不饶人:“嗐,这可是你这大男子的心里话,女的被充军,男的就要分开?我们女的可不是这样。蒋先生是从俄国回来的,该给他讲讲衷情的俄罗斯女子,当年硬是跟着被沙皇打成的政治犯爱人一起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故事嘛。就更不用说有东方传统的中国女子了,无论你去大西北,无论你去天涯海角,都会心甘情愿地追随你。对吗?蒋先生。”
血一下子涌上蒋经国的脸膛,莫非小乐知晓他的隐私,快人快语猛地将两个女子冲撞进他的心坎,让他猝不及防。
乌拉山下白桦林中,碧眼女子哽咽着:“尼古拉……不要说是跟你回祖国回家乡……就是流放……我也跟着你……”
章江桥头杨柳树下,黑眼睛女子哽咽着:“风哥……无论你去到哪里,大西北也好,天涯海角也好……我愿意跟着你……”
莫非普天下的女子都恪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是“秤不离砣、公不离婆”方为情真意笃?他无暇去思考这些,他只是感到原以为果断的抉择,实际上仍是缠绵难断的,两个女子衷情于他,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黑眼睛、蓝眼睛,缕缕情丝依旧缠绕着他!
他不愿深想。稀里糊涂过了一个狂风怒号月遁星隐的夜。
第二天天气却出奇地好。
从安西到敦煌,是没有汽车路的,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有当地县政府设立的指路牌,可调皮的风随心所欲捣乱指路牌,戈壁滩住家寥寥驼队稀疏,便搅得陌生来客晕头转向。偏偏蒋经国又是个爱别出心裁的不安分分子,见路边有座黑得出奇的小山,便推断定有矿苗,怂恿着车开过去看看,谁知尚未到小山脚下,戈壁滩到了尽头,真正的黄沙沙漠爱恋地陷住了车的前轮,任凭人们怎么推搡折腾,轮与沙硬是缠绵不分,蒋经国累得汗流浃背仍对大伙感到抱歉,并不多言语的张治中这才由衷地说了一句:“说真的,你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还真叫人羡慕呢。”幸亏远远地传来叮当驼铃声,驼队来后,二话不说,紧拖慢拽,终于将汽车拖出了沙漠的恋膛。蒋经国抢着付钱给驼队领头时,这炸酱脸膛的西北汉子急了:“我们西北人,一出门,在路上大家都是一家,什么事都要互相帮忙的,况且你们是远方来的贵客,能要钱吗?”蒋经国一行便慨叹不已,西北人情古朴醇美。也的确如此,戈壁滩上气温高,汽车要换水,无论是住家的主妇还是路遇的老人,无不慷慨热情地给他们水,而且坚决不肯接受钱,要晓得,在这里水比金子还要可贵呢。
第五部分茫茫天一隅(1)
是爱的结晶 亦是命的苦果 是人生新的起点 亦是死亡的沉沉帷幕
36
两个女子在虎岗下不期而遇。
虎岗,原名长岗,蒋经国将其更名为虎岗,一是长岗状若卧虎,二是与章江西岸的蟠龙岗恰可遥遥相对。他虽不信风水一说,可潜意识中只怕有风水观念作祟吧。
虎岗正在大兴土木。中华儿童新村是蒋经国实践“人人有书读”的完备的教育机构,也是寄希望于儿童、培养新干部的摇篮。因此新村建设的规划是庞大完美的。村门设计为圆拱式中古式门楼,中正路笔直向北延伸,将新村分为东西南半。西面建筑着正气小学的教室、宿舍、食堂、浴室、公园、游泳池、图书馆、史地馆、艺术馆和实验农场。东面则为体育场、体育馆、招待所、乡公所、医院、大礼堂、工厂等。按蒋经国的设想:“儿童新村是要培养现代有骨格有血气的青年,征服自然的科学家和英勇卫国的斗士”。眼下,山岗上贡水旁已拓地十里,杭育杭育的号子声在松林和灌木丛间此起彼伏。
章亚若穿着军装,从公署骑自行车到此地,热了,脸颊红扑扑的,额上沁出了细汗珠,便将枪驳领的军衣脱了,搭在车龙头上;一件小方领的漂白府绸衬衫宽宽大大,扎进硕大的军裤中,一根棕色的宽皮带将她衬托得分外挺拔又潇洒。她是来找公署周秘书的,本来可请勤务兵跑一趟,可她忽地心血来潮,想去虎岗看看:蒋经国就要从西北归来,经受了一个多月非常分离的俄国女子会怎样抉择呢?
远远见那幢两层楼房前的坪上停着庇尔克轿车!是蒋经国来了信接妻儿回花园塘?她的心中止不住翻起醋意和浮躁,可很快她自责并羞愧了:莫非她真的要亲手毁掉那原本完整的家?可是……她下意识地按着小腹,竟慌不择路斜插进楼房的后面,那里还有一片未挖掘掉的灌木杂树林子,她是有意躲避蒋方良。
初秋的林子,因为成熟,竟透出辉煌灿烂,那极不起眼的杂木野灌,居然姿容荣繁,她渐渐地平静下来,推着车漫步其间,呵,一蓬蜜罐子果实累累,弯了藤条,那一颗颗长着刺儿的蜜罐子黄里透红、诱人极了。她淘气了,也馋得厉害,车支放一旁,摘一颗吃一颗,又慌慌地摘下一颗,酸酸甜甜还带点苦涩,她拼命地吃。似乎有不重不轻的脚步声,她无暇顾及,好一会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她有滋有味的咀嚼声,可她突然回过头,第六感觉的作用——蒋方良静静地立在不远的一株苦楝树下!
她呆若木鸡。
蒋方良却很宁静。这个女子贪吃蜜罐子的馋相吸引了她。虽然她远远地认出了此女子就是那位秘书小姐,可她还是一步步挨近“情敌”,她并不想挑战,不,她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这一切很有趣。后来,她立在树下,宁静地凝视秘书小姐,心中竟连死水微澜都没有,微波不兴。
这短暂的一个多月,蒋方良却经历了人生中一次理性的感情过度。闹了、吵了、分开了、独处了,那一腔俄罗斯的热血冷了下来,情感有了创伤,自尊受到伤害,可是与丈夫彻底决裂的决心却日趋动摇,甚至迅猛地崩溃!她不能没有他!一双儿女也不能没有他!她责怪自己那晚的冲动和蛮横,捕风捉影就能大动干戈吗?即便一切是真的……唉,她也不能没有他!他是她的初恋她的爱她的生命她的一切!姚姨几番过来劝导:人不能奈何命呀。于是,她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了中国传统的宿命观,认命吧。这样想来,一切释然了,人也变得宽容了。就在今天,她接到了丈夫简短的来信,告知他回赣日期,她泪流满面,捧住信吻了又吻:尼古拉……我的尼古拉……她得立即回花园塘,可庇尔克轿车偏偏出了点毛病,司机修理时,她鬼使神差来到了杂树林子。
是天意?是人意?是偶然?是必然?
“好吃吗?”碧蓝眼女子慢声慢气问道,充满了好奇。
黑眼睛点点头,将手中的蜜罐子上的黄松松的刺倒退掉,递给走近她的碧蓝眼:“这叫金樱子,土名叫蜜罐子,蛮好吃的。”
她们竟分外友好地对话了。
“是嘛?”碧蓝眼接过蜜罐子,饶有兴趣地放进嘴中,一咀嚼,酸涩叫她挤眉弄眼,况且她的牙在奉化的一次车祸中还碰掉了两颗,于是吐之不迭:“酸!酸!”
章亚若忍俊不禁,又把一颗蜜罐子掷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蒋方良便苦笑着摇摇头,酸与甜每人品尝滋味不同啊。她羡慕地看着这个贪吃的可爱女子。秋的林子和这个女子都透着一种成熟的美,黑眼睛的馋相分明流泻出羞涩的骄傲和秘密的喜悦!蓦地,蒋方良想起了自己怀女儿时,正值梅雨季节,她一篮一篮贪吃溪口的酸杨梅,也是这般馋!这般难以扼制!婆母慈祥地笑着说:辣男酸女。女装扮娘。没准你怀上了囡。那末……那末……眼前的秘书小姐!
这一瞬间,章亚若也准确地判断出:她有了。尽管反应与大衍细衍截然不同,但她确信她已怀上了蒋经国的骨肉!狂喜和恐惧同时攫住了地,她茫然无措地呆望着碧蓝眼。而碧蓝眼女子原本叫大红绣金中国旗袍衬托得蛮喜气的脸这一瞬间黯灰了。•
两个女子便僵僵地立着。友好、和谐消逝得无影无踪,醋意和敌意弥漫初秋的杂树林,可却没有战争没有交锋,她们不约而同思想起遥远的他……
“云,你给我生个儿子、儿子……”他喃喃道。有暖风吹过,斋婆柚树树影摇曳,她作着未来的梦,与他一起远走高飞,她生下了他们的儿子,或许是女儿,他欣喜若狂……
“我当爸爸啦!我……我当爸爸啦。”她瘫软而幸福地躺着,分明看清了这个刚强坚韧的中国男子的眼中噙着泪水。可是天寒地冻,儿子冻得哭不出声,他将儿子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又笨拙地剪下自己唯一的呢大衣下摆,给儿子当裹被。儿子终于哭出了声,吱吱地像小耗子叫一般,他的泪珠啪哒落在儿子的小脸上。他遵照中国南方的产婆坐月子的习俗,硬是让她躺了整整一个月。他伺候她,无微不至,且乐融融,人消瘦了眼熬红了,她很是心疼,他轻轻吻着她与儿子:我爱你们。他大大方方毫不羞怯到公共水池旁给儿子洗尿布,这却是违反中国传统习俗的,他似乎不只是爱妻儿,还在补偿父亲对母亲欠下的挚爱和责任。自然她不能理解这更深层次的意义,她只是陶醉于幸福之中:她找到了世上最好的男人!儿子有个最好的爸爸!
一个憧憬未来。
一个追思过去。
亚若、慧云、小章、章子、章江畔的小章子……不同场合不同氛围中,他变换着名儿喊她,也是爱的情愫、爱的传递、爱的呼唤。他只是不喊她“阿章”,因为他曾经这样唤过他的爱女。
孝章是在赣江畔的故郡南昌出生的。早春二月,他开着小轿车送她进了南昌助产医院,他穿着中山装戴着礼帽,她穿着大红织锦缎旗袍,要晓得,老二是在中国奉化溪口怀上的呢,她还按中国的习俗,过海到普陀寺去拜佛求签呢。她顺顺当当生下了女儿,当护士推着她和女儿出手术室时,焦急不安守候在产房外的他激动地迎了上去,他将一枝梅花放在她枕边,轻吻她汗浸浸的额:我爱你们。这是她的祖国的习俗。他一直在医院陪伴照料着她。她说:叫爱理,好吗?他点点头,女儿长得很美丽,他视之为掌上明珠。护理她的是位铜鼓籍的女护士,啧啧羡慕不已:“蒋太太,你福气真好呀。”给女儿取大名,却是要公公蒋介石赐的。大儿赐名为孝文,女儿呢?蒋经国按捺不住,在老头子面前跃跃欲试:叫孝章,可好?一则,中国的习俗生儿方为弄璋之喜,生女不过弄瓦之欢,可我们家,几代都是女儿比男儿金贵呢。二则,女儿在赣江边的南昌诞生,赣水原是章水贡水汇合而成的,南昌又遍植樟树,女儿与“章”有缘呢。老头子沉吟片刻,提笔给孙女赐名“孝章”。从南昌到赣州,他曾一度亲切地喊女儿“阿章”,可后来不喊了,只喊“爱理”!
因为有了她!碧蓝眼燃烧起嫉恨的火苗:她为什么姓章?章江畔的章小姐!蒋家与“章”字是结下了不解之缘还是纠结着前世之怨?唉,她不喜欢这个“章”字,可是要给女儿改名怕是不可能的,“章”字将紧跟着她今生今世吧!
黑眼睛也倏地点燃抗争的火苗: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怨我?恨我?可我没有错!没有预谋,没有勾引,没有攀附。爱是感情,爱是命运,感情和命运又怎能用“错”与“对”来衡量呢?!
碧蓝眼的火苗熄灭了,回归为微波不兴的湖面。俄罗斯女人的热情奔放刚烈与中国传统女人的容忍、宿命观交融于她的血质与生命,她木然了,却也坦然了。
黑眼睛的火苗越燃越旺,她背负着传统女性沉重的十字架,却执拗地坚韧不拔跋涉于叛逆之路!她挣扎着奋进着,然而不安分的躁动亦让她失重失真。
蓝眼女子能为社会所容,黑眼女子终不为社会所齿。蓝眼女子却不知道:黑眼女子比她足足大四岁!曾有过难言的坎坷曲折。
“再见。”蒋方良温和地道别,并不像败阵离去。
“再见。”章亚若的声音颤抖不已,蒋方良一转身,她就蹲到地上,哇哇地吐了一大摊,伴着汩汩而洒的泪水。
第五部分茫茫天一隅(2)
37
秋雾迷蒙、夜雨淅沥。
蒋经国独坐重庆云秀别墅小客厅中,呷着清茶,悠然等候父亲来“训话”。
他胸有成竹。一个多月的随西北宣慰队的北疆之旅,儿子已深感老子的用心良苦;对前往新疆拔盛世才的老根、收拾残局,他信心百倍、且有初步规划。一周前,他从西北风尘仆仆归到重庆,曾向父亲作了一番激情洋溢的汇报。
“呵,父亲,西北是我们民族的发祥地,几千年来,无数次惊天动地的事业,伟大无比的工程,都在那里创造完成。祖先们无量数的鲜血,都渗在那边的土地里,使那块肥沃沃的土地上,曾经开过无数鲜艳的花朵。但是,到今天,我们已经把它遗忘了,我们已经对它生疏模糊了!就像一个有钱的人,只知道自己有几千几百万的财产,从来不会仔细地去计算他到底有几万几千几百几十几元几角几分,这是因为他的财产太多了。我们中国,就是这么一个有大批财产的富翁,他的土地广大,物产丰富,人口众多,因为这样,也就使我们忘记了土地广大,到底有几万几千几百几十几平方公里。物产丰富到底每年可以生产几万几千几百几十几公斤。人口众多到底有几万几千几百几十几个人。”
父亲不无慈爱地注视着儿子被大西北的风沙磨砺得更粗糙呈炸酱色的脸庞,语气却很生硬地打断他:“,说具体的。”不着边际泛泛而谈是政治家一大忌嘛。
“自西北归来,我清醒地意识到,敌人侵略我们的主要目的,并不只是限于东南的土地而是西北的资源;同样地我们也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西北才是我们主要的抗战根据地。那里有高山大川,有广袤的平原,有广大的土地,有诚朴可爱的同胞,有茫无边际的瀚海,也有沙漠中的绿洲,有千千万万的羊群,有蕴藏无量数的矿产,有塞上的明月、有晚风中的驼铃、有丰富的文化遗产、有各民族艺术的结晶。汉满蒙回藏等各族的同胞,是那么亲爱,那么诚挚地生活在一起……”
父亲皱皱眉头:文学色彩浓郁的语言,或许有助于演说的诱惑力和煽动力,可政治家需要的是实干:“你——对建设巩固西北,可有什么打算?”
“哦,有的。我以为最重要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要改良水的问题!第二个重要的问题,就是风的问题。第三个问题,是交通问题。第四个问题是发展农业的问题。至于西北的政治问题,我想是没有什么的,只要能够完成西北的经济建设,只要能够确立西北的经济基础,西北的政治问题,一定能够得到解决的……”
父亲这才舒展了眉头,蛮感兴趣听着儿子的条分缕析,看来儿子不虚此行,定能胜任即将走马上任的新疆主席职位吧。不过还得进行一次正式讨论表决通过,赣南方面也得善始善终嘛。
“好。好。你嘛,先回赣南吧。这一走一个多月,方良,孝文孝章怕天天盼你早归呢。工作方面要有个妥善交待,完成历史大业嘛,不能虎头蛇尾。接大西北的班,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可也不会太远。你嘛,要争气,争气。”父亲这番话语没有了“训”味,充满了人情味和期望。
他回到赣州,不想不到一周,父亲就拍来急电报,催他速来重庆!一切似乎太快了点,但他没有措手不及之感。
赶到重庆,父亲的气色似不太好,且并不急于说什么,倒是游了半日涂山,方回到“云秀”小憩,由宋美龄一板正经通知他夜间谈话,嗐,莫非又得挨训?但他自信七天中不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吧。
黄山崖峰崔巍,林木繁茂,春来花红如锦,炎夏凉爽清幽,秋夜更兼霏霏细雨,虽略嫌凄清,但有种幽秘的扑朔迷离弥漫着,倒也诱惑人,蒋经国不由自添了一杯清茶。
涂山在黄山之下,巨大石壁上镌刻两个醒目大字:“涂山”。据传公元前二千二百多年,夏禹在此娶涂山氏为妻,并生子夏启。后来大禹出去治水,“三过其门而不入”,也就是指此地,大禹真的来过此地?又真的在此安家?大概谁都不愿去作翔实的考证而推翻这优美的传说吧。禹忙于治水,公而忘私,涂山氏望夫心切,便独立长江边的巨石呼禹归,这石就叫呼归石。儿子夏启嗷嗷待哺,引来神虎为启哺乳,乳遗成泉,泉流成溪,此泉此溪便唤虎乳泉虎乳溪。
蒋经国品味着清茶也品味着下午的游览,忽地茅塞顿开:父亲是寓教于乐,嘱他学习大禹精神,建设大西北吧。
蒋介石与宋美龄缓缓步入小客厅。蒋经国忙立起迎接,又让座斟茶一番,唉,他实在不太习惯这种咫尺天涯客气周到的“宫廷程式”,为什么不能多点民间平民式的温暖与随和呢?
“是这样,——”蒋介石正襟危坐、拖声慢调:“你——去新疆任职一事嘛,已经否决了。”
晴天霹雳。他跳了起来:“为什么?”
蒋介石摆摆手:“这,你就不用问了。”老子怎能告诉儿子,由于左右的作梗,才一夜之中变了卦呢?当然这绝不是因为老子是庸碌无用之辈,政坛高手不能只盯着一步棋,也不能只进不退,妥协、忍让、平衡亦是重要的权术,相信儿子日后会慢慢理解悟透。
儿子却少年气盛:“父亲,从西北归来,我就立下了志向:有志的青年,应当回到我们这古老的故乡去;有志的青年,应当到西北去!”
父亲露出了罕见的笑容,却仍摆摆手:“好。好。到西北去是有志气,继续建设新赣南,也是有志气嘛。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安心在赣南好了。”
既如是,蒋经国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谈话”这么快就结束?
蒋介石和宋美龄却无离去之举,也没有让蒋经国离开之意。那末,还有什么可谈?
四野幽寂、冷雨霏霏,黏黏稠稠的迷雾从门缝窗缝中挤了进来,眼前的一切就幻化成朦胧模糊难以捉摸的一片,只有雨打着已见凋蔽的芭蕉叶声,分外清晰分外凄苦。
“据说,你——在赣南,与一位姓章的女子,这个嘛,过从甚密,可是真的?”
半晌,从迷蒙的夜雾雨声中传出父亲的并不威严却生硬的问话。
他这才恍然大悟:这才是父亲训话的内容!对于无可挽回的事,父亲从不拖泥带水。那末父亲将怎样看待他与亚若的事呢?至于是谁将这情报密告老头子的?军统?中统?黄中美?他无暇思考。此刻他甚至有点感谢“告密者”,这比他自己说出口要“策略”。
“是的,是真的。”他平静回答。
他的态度刺激了老子:总应该作点辩解吧,老子不无讥讽地冷冷问道:“到了什么程度了?”
感谢这迷茫的黏湿湿的夜雾,他不无揶揄地回答:“难舍难分吧。”
老子被儿子的肆无忌惮激怒了:“住嘴!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国事如此危艰,你则如此度时,你——你不惭愧?!”
“父亲,这跟国事并不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嘛。人,是有感情的。感情的事——”
“你——强辩!感情?你的身份不容许存在这两个字。婚姻得服从政治,况且这婚外的拈花惹草之事,更得服从政治,要抛却,不,要埋葬什么虚无缥缈的感情!”平素并不善于辞令的蒋介石,此刻对政治、婚姻、感情却作了一番蛮有感情的演说。
第五部分茫茫天一隅(3)
这番话却刺激了静坐一旁,原不打算介入父子谈话的宋美龄。她无法忍受“大令”这般赤裸裸的“自白”;难道他与她的婚姻竟是没有一丝感情的政治联姻?那她成了什么?她可是受了西方教育西方文化熏陶的新女性呢。再说,你要儿子埋葬什么虚无缥缈的感情,你自个儿拈花惹草的事还少吗?更何况她蛮同情憋得脸红脖子粗的蒋经国,虽说这小子总与她疙疙瘩瘩,但这小子心口如一表里一致,因此她并不讨嫌他,她得帮这小子一把:
“大令,感情怎是虚无缥缈的呢?怎能说抛却就抛却?说埋葬就埋葬呢?有句俗话:刀切莲藕丝不断,抽刀断水水更流嘛。感情是人与动物相区别的重要标志呀。怎么样你也得让经国把事情说个清楚,我相信这个姓章的女孩子不会是寻常普通的女孩子嘛。”
蒋经国不由得向这位法律认可的“母亲”投去真诚感激的一瞥,因为生母的痛苦和不幸,他对这位夫人积怨颇深;回国后并不多的相处中,他也不喜欢揉娇柔与铁腕于一躯的“美龄作派”。而眼下,横亘在他与她之间的坚冰陡地就有了消融之兆!人的情感实在是很容易变幻的呵。
“好,好。”蒋介石对夫人总是让步的,这其间,不无政治经济外交年龄等诸方面的原因,而蒋介石本人与宋婚姻前颇为复杂的婚恋史却也是原因之一。于是他转向儿子很不情愿地说:“既然你母亲这般为你说话,那你就把这事体,说说清楚吧。”
你母亲?这三字如雷贯耳,蒋经国的心田受到重重的一击,真愧对生母在天之灵!可此刻无暇考虑别的,他背书般地说开了:“她叫章亚若,南昌女子,祖籍浙江。毕业于葆苓女中,有爱国心有思想有进取意识,又兼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她出身书香门第,现在专员公署担任秘书……”
唉,那冲决一切传统道德堤坝围困的感情的火山爆发,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两个人的世界里情感的契合,如何能说得清楚?又与这种干巴巴的履历表式的述说有何干系?书香门第,琴棋书画,柔刚相济……全见鬼去吧!他只是爱!爱!爱亚若。爱,有什么道理可讲呢?他的宽厚的嘴唇机械地运动着,就像小时背诵四书五经一般,有意义吗?
“好啦好啦。大令,我看别难为经国了,相信你儿子的眼力吧。”宋美龄善解人意地打断了经国的背诵,这回,蒋经国没有投以感激的一瞥,他只是觉得心头的坚冰实实在在解冻了,像他在北国苏联见过的冰河开川的感受,胸膛中躁动冲撞不已。
“好,好。”蒋介石很情愿服从夫人的导演,“听起来,这女孩子才貌双全,葆苓女中,我知道的,很不错的,我们空军飞行员中有不少人娶了那所学校的女孩子。”
难得开玩笑的蒋介石竟将原绷紧的弦一下子松开了,还学着夫人的口气一口一个“女孩子”,小客厅的气氛便温馨起来,夜雾竟像柔曼的轻纱,拉扯着这三者间玄妙的关系。
然而,蒋介石毕竟是深谋远虑的,他得防患于未然:“不过,有一条我可得提醒你,适可而止,适可而止。你和方良的婚姻,其他一切且不论,但她是俄国人,生下孝文时,斯大林还送了玩具坦克作礼品,嗯哪,这就是说,这婚姻得到了他的首肯,这就不是一般的民间婚姻。眼前国际国内的形势,记得你去西北前我曾与你分析过,与俄国的关系,微妙呵,再说斯大林这个人,很是自大,刚愎自用。你和方良之间可别生出磨擦,当然,对方良我们还是满意的。哦?”
宋美龄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她对老俄可没有什么好印象,虽说方良对她十分贤良听话,但她认定了方良只不过就是方良,哪有那么赫赫然又森森然的政治背景?
蒋经国对父亲的这番告诫也充满了逆反情绪。方良就是芬娜,芬娜就是白桦林中那个普通的俄罗斯姑娘。芬娜又不是斯大林恩赐的!可父亲这么一说,不仅未给芬娜的头顶罩上光环,反而蒙上了沉沉的阴霾,他不甘愿在别人的阴影中生存!
蒋介石看儿子一声不吭,不由得又语重心长追补一句:“适可而止。听见?你要好自为之。总之,不要捅出什么娄子来。”
蒋经国抬眼看着父亲,目光镇定又坚决:“父亲——娄子已捅出来了。”
“这话怎么讲?”蒋介石突地立起,厉声问道。宋美龄也立起了身,不解地望着蒋经国。
“她——已经怀孕了。”
静默。静默中父与子僵持着。
夫人也缄默着,事关传宗接代的“结果”,她可不能太轻率地表态,搞不好真会有“国际影响”。
“这——是不允许的!”父亲浮躁起来,踱来踱去,“你与她——这个那个的感情纠葛,姑且不论,生出孩子来,可不是小事体,如此看来,这个女人是有心计的,以此要挟你吧,不行,得处理掉!”
蒋经国仍僵立不动,沉稳地答道:“父亲,这是对她的傲慢的偏见,从开始到结果,都是我追着她。”
“你?”父亲逼近儿子,却又叹了口气:“你好糊涂啊!你会搅出大麻烦来的。”
“父亲,我并不是仅仅一时的冲动,我只是想……”他依旧沉稳地抬眼看着父亲,眼光坚决,执拗,还有一种迷朦的憧憬,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喃喃自语:“我爱孝文孝章……可我……还想要纯粹的中国血统的……儿子……”
父亲的心弦被动情地拨响了:蒋家的血脉,蒋家的骨肉……几千年封建传统封建文化的积淀,哪个炎黄子孙的意识或潜意识中没有这种血统观念呢?推翻了满清,赶走了皇帝,满嘴的反专制要民主,可是灵魂深处,那龙子龙孙正宗嫡传的意识不是常搅得心痒痒的吗?他回避儿子的目光,又长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我看,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吧。终归是蒋家的血脉嘛。”宋美龄这时才轻言细语地拿了主意,除了探视出老蒋的心情,还蛮赏识小蒋敢负责任的男子汉作派。
蒋经国对她,便不只是感激,而且开始醒悟到以往是太怀执拗的偏见了。
“那怎么行呢?又不是东西,可以东掖西藏;又不是小狗小猫,到时好打发。孩子是人,还会长成大人呢,会有许多的麻烦的。”蒋介石摇摇头,但那口气不是强硬,而是讨办法。
“急什么?车到山前自有路嘛。”
“那怎么行?赣南就那么点点大,岂不搅得满城风雨?!”
“嗐,中国这么大,换一个地方不行?保密点,风平浪静呢。再不行,飘洋过海也行。”
夫人也真是权威,一锤定音。
蒋经国悬着的心便踏实下来。当然,他没有将章亚若的过去如实禀报,并非疏忽大意,他怕那样一来,倒会真正捅大娄子——世俗怕是不会容忍亚若的过去的。
唉……
第五部分茫茫天一隅(4)
38
又是月圆时分。
秋夜高远深邃,天幕湛蓝湛蓝,没有一丝浮云,那金黄的圆月便若一幅罕见的素洁又高贵的油画,填补二楼西窗中。
还是张万顺饭馆,还是二楼西窗口的雅座,只是圆桌旁已围坐宾主七人,八缺一,叫人感到缺点什么。
蒋经国秘密又隆重地为章亚若离赣饯行。应邀的有桂昌德桂昌宗兄妹,既是亚若同事又是娘家亲戚的周君,再就是青干班第一期学友王升和倪豪。
菜肴异常丰盛美味,老板张老四硬是拿出了看家本领。然而,酒宴上的气氛却显得严谨甚至冷峻,因为座中人或明或暗或多或少都知晓亚若离赣的原委,在这意义非同寻常的饭局中,谈笑该掌握怎样的分寸呢?难呵。
蒋经国不喜欢这种清冷,他举起怀来豪放热情地说:“来来,你们都是亚若的亲朋好友,哦,也是我的亲朋好友,今夜为亚若离赣不过作一饯行小宴,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会邀请大家再参加我们的团圆大宴!来,为了这,干杯!”
开门见山,一诺千金。
大家吃惊太子的大胆和爽快,更钦佩他对情的执著和责任感。这是对亚若极大的礼遇,更是对亚若地位的承诺和肯定。于是纷纷举起酒杯,祝贺亚若,酒喝下去,兴奋了神经,话多了,随便了,气氛活跃了。
亚若只象征性地抿了点酒,脸色却早已陶醉成酡红。多少往事多少憧憬,此刻交融于心头,真是百感交集复杂难言,那似乎并不遥远的团圆大宴会是怎样的呢?
亚若要去的是桂林。桂林山水甲天下。围绕着桂林的山水岩洞,三花酒,乳腐,辣椒酱,沙田柚,去过的没去过的都有无尽的谈兴,亚若将去到天堂般美的地方呢。
王升就说:“桂林山青水秀,蒋主任力倡‘爱、美、笑、力’,亚若,这将融汇进你的血肉中呢。”平时少言寡语的他此刻说出酸叽叽却也不乏双关的话语,惹得大家哄笑不已。
王升已是“新太子系”的骨干。自然,这与赤珠岭上与章亚若、肖昌乐等的“十结义”不无关系,但王升办事的霹雳手段、雷厉风行铁面无私的风格,也蛮合蒋经国的脾胃。青干班结业后,王升被派到赣县县政府任保甲指导员,其时征兵任务相当紧张。王升大刀阔斧改组了乡镇机构的人事,又紧接着重新登记户口,彻底清查核对了人头数,凡适龄壮丁一律征召入伍训练。最厉害的一招是夜半突击检查户口,一下拘捕了二百余人,包括南昌庆记洋油栈的花花公子和南康县城德福斋酱园的小老板,一律送壮丁!蒋经国便很赏识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立马提拔为赣县县政府的兵役科长,但渐渐地周围的人警惕起他那张黄瘦长脸上默默盯着你的眼睛,觉得此君非善类。
桂昌宗倒是一派儒生相。他本在日本明治大学就读新闻系,抗战爆发,毅然决然放弃学业归国。起初在专员办公室工作,兼做抗战通讯社记者,眼下转做《正气日报》的出版发行工作,与亚若倒也过从甚密,这回便是亚若言明实情,央他将妹妹昌德速召来赣州的呢。
平素活跃多言的桂昌德酒席间却有点神不守舍。自赤珠岭与亚若重逢,她们又像小时候一样,无话不说、无事不相商。对亚若与专员的秘密,她既分享着女友神圣又神秘的幸福,又分担着女友隐秘难言的矛盾和苦痛,无奈结训后,她奉派到吉安三青团江西支团的地方团部服务,后又转到临川、南城地区服务,竟无暇与亚若联系,况且这种秘密也不能付诸文字的呀。当接到哥哥的信,说亚若有急事找她时,她着实吓了一跳;当见着亚若,知亚若有了身孕,请她陪同去桂林待产时,她越发忐忑不安了!不是怕承担责任,更不是怕有攀附之嫌,而是来自冥冥之中惘惘的威胁,说不清辨不明,但不管怎样,为了好友,处世并不老辣的她还是允诺了。于是,她举起酒杯,怀着祝愿与祈祷:“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好!”蒋经国又是一饮而尽。今夜他喝得多且猛。无须隐晦,他与所有的中国男人一样,很看重女人有喜这事,这是传宗接代,生命链条环环相扣的头等大事嘛,当然,他也希望心爱的女人怀上男孩。不过,这种激越兴奋却又掩饰不住沉沉的压力,在这又一次别离前他仍感到迷茫无措——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终究会是什么结果呢?他不知道!是的,酒越喝得多,他越失去自信,他把握不了一切,就连自己怕也把握不了!唉,莫非人醉时方是最清醒的?清醒时反而是虚妄的?
幸而话题总是变换多样的,因为有昌宗在场,蒋经国便与他谈《正气日报》,蒋是社长呗。《正气日报》由《新赣南报》改名而来,短短日子便影响大增,有声有色让世人瞩目,在座者于是赞叹不绝。蒋经国就举杯:“来,为新赣南人才济济干杯!”他指的是曹聚仁教授。抗战浪潮中,他走出书斋,以中央通讯社战地特派员的身分辗转大江南北,采写抗日新闻,颇有声望。眼下,曹教授已欣然接受了蒋经国的聘请,担任专员公署的参议兼《正气日报》社总经理。蒋经国不由踌躇满志,这叫得人心者得天下啊,干!
亚若轻轻撞撞他的手臂:“再喝,你就要醉倒了。”
“好,遵命。”他听话地放下酒杯,果真不喝了。
众人相顾,会心而笑。蒋经国海量,遇上兴起,还要挨个“打通关”,便有不胜酒力醉如烂泥的境况;可无论他怎么喝,谁敢败他的兴致出面劝阻呢?若有章亚若在场,就不同了,她只要轻柔地说上几句,他没有不听的,这就是爱的魅力吧!
第五部分茫茫天一隅(5)
不喝了,他带着醉意,仄着身子,絮絮叨叨拜托桂昌德:“这回可得辛苦你了,一路注意冷暖,吃用不要太节省,我这回不能陪你们同去,可是……日后,我会常常去看你们的。有什么不方便,就来信来电啊……”
沙哑的嗓音、沉沉的低调,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个男子的脉脉温情。
唉,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当酒宴散去,离开张万顺饭馆时,亚若止不住停下来回眸这幢普通的楼房,月的清辉夜的安谧使这原本弥漫人间烟火的处所变幻得迷离又辉煌——
去年初春之夜,她请他在这里吃过一顿晚饭!从那一时刻起,她不顾一切走向盲目的爱之路,这里是她生命的新起点呢。
“我死了/我死了/总会有一个人把我埋葬起来/可是谁也不会晓得我的坟墓在哪里/到了明年春天/只有黄莺飞到我的坟上来/唱美丽的歌给我听/但是唱完了/它又要飞走的……”
这时刻她为什么竟忆起那时他唱的一首俄罗斯民歌?忧郁伤感的歌声蕴含着神秘的未来,她不寒而栗!她想驱赶掉这首歌,可歌的无声的旋律紧紧伴随着她回到江东庙的家!尽管蒋经国紧紧拥着她,那彻骨的寒意还是凉透了她的心!
母亲周锦华倚着门洞翘首盼着女儿归来,明天女儿就要悄悄离开赣州,一切都经老太太的手收拾熨帖,可老太太的心怎么也不得安宁!她不好陪着女儿去,再说赣州还有一大家子人,大儿媳映葵和儿子又眼见越来越疏淡!老人只有默默祈祷观音大士保佑他们章家……
“妈!”女儿搂住母亲,泪水夺眶而出。月的光晕映衬得母亲清癯中透出憔悴的衰老,这几年母亲老多了,而她不仅不能帮母亲分挑重担,还让母亲为她担忧呢。
“妈……您放心吧。”虽吞吞吐吐,但他终于第一次叫出了口。
一股暖流温着亚若的心,她向蒋经国投去深情的目光。周锦华哽咽着摇摇头:“还是喊伯母吧……这样于我于你……都自在些……”
死一般的静默霜一般的月华笼罩着三人。
老太太就是这样耿直。女儿没有名份,她要这样的称谓做什哩?
名份,名份!一直困扰着母亲的心!千金体大家风范,明媒正娶为唐家媳妇,原以为青梅竹马终能白头偕老,可好端端就离散了,还离散得那么惨!后来那位赳赳武夫,她原本就不乐意,可谁知那人还想草草收为偏房,这岂不是辱没章家门庭?好歹摆脱了那无休止的纠缠,可女儿又一头栽进这没名堂的孽缘!唉,莫非这就是女儿的命?!不到三十,已一波两折,这一去……她不敢深想!自小诵读过《女儿经》,嫁作章家妇,上过京都,定居南昌,悠闲的岁月中也曾上剧院看过不少戏文,为崔莺莺耳热心跳,为杜丽娘黯然神伤,品味过来,深知“始乱终弃”,“再生还魂”不过“梦中梦”!至于贵妃梅妃,狸猫换太子,就让她心惊肉跳,方知宫廷婚恋不同民间!不只是凄婉悱恻,而是血淋淋要你的命……别胡思乱想!她抹把老泪,同这对“没有名堂”的有情人进了老屋。
小“闺房”又只剩下这对断肠情人!蒋经国不能在这里呆太长时间,明天上路他又不能来送,秋夜一刻值千金,他与她似有千言万语诉说,却又无话可说!这小小的空间,充溢着太多的相思太多的爱!从他第一次贸然夜访部属闯进这屋到眼下,不过短短的两年余,思之恍如昨日又漫长若几世纪,真不知短乎长乎!猛地,他搂紧了她,两滴大大的泪珠溅在她的黑发上。唉,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为何伤心?
离别时,他才告诉她,这次远行经湖南浏阳,绕道陪都重庆,再南下桂林。
为什么呢?
这是蒋氏家长的安排。是出于保密安全的措施?是蒋氏家长对她的恩典礼遇?还是俯视地召进宫过目?他实在不知道。她倒也不愿不敢探究个明白!谁能知道智慧而万能的命运之神是垂青于你还是专爱捉弄你呢?
不管她承认不承认,她终归陷进了“宫廷婚恋”的深阱,有骄傲更有屈辱,有依托更有失落,她的感伤又如何能有尽头?
天蒙蒙亮,孤星伴着寒月,一辆轿车载着她、桂昌德,还有护送她们的王制刚,悄然离开了古城赣州。
章水苍茫。前路遥遥。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她求索到了什么呢?
赣南青干班学员通讯录中,章亚若一栏,联系地址为“赴桂林养病”。
清晰又模糊。
第五部分漓江春早(1)
母以子贵 亦不乏母因子遭祸 祸兮福所倚 福兮祸所伏
39
“苦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驱走了早春的黑夜,弥漫着来苏水的血腥气的混杂味的产房,便跳跃着黎明的曙色和新生命的躁动。
产妇却依旧在柔弱又奋力地挣扎着。她仰躺着,汗水和泪水已将她的黑发濡湿,如一匹浸着水又揉皱了的黑缎,映衬得那耗尽血色的圆脸庞若雪一般洁白,那黑浸浸的眸子中深切的企盼便焦灼地燃烧着;穿着紫色碎花的小袄如同紫云英烂漫的水田,撑开的双腿紧张无力地颤栗着,宛若两座玉色山脉,在山脉的交汇处生命之门中又一颗黑色的太阳艰难地挤出!或许因为憋久了,或许因为天性羸弱,这又一个不像前一个那么气壮壮地向世界宣告他的诞生,竟不啼不哭!李主任利索地倒拎起他血糊糊的小腿,毫不留情朝青紫的小屁股狠狠就是几巴掌,终于这一个也虚弱腼腆地向世界啼出了声:“苦哇——”
却都是男孩!
“蒋太太,恭喜你,一胎生了两个男孩!”李主任这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探身向产妇笑吟吟地贺喜。一旁的小护士赶紧将双胞胎捧至产妇眼前,产妇欣慰地笑了:“两个小壮丁……大猫小猫……”
婴儿很小很娇,红皮皱皱的,活像两只小猫咪,李主任便吩咐小护士:“立即放进保温箱中好好护理。”
李主任是这所桂林医院杨院长的太太,像所有自立的女性一样,她更喜欢人们称她李主任。她对蒋太太印象很好。她只知道蒋太太的丈夫是陆军步兵营长,眼下正在湖南长沙前线打日本鬼子,李主任一家正是长沙人。她觉得这位营长太太虽高雅却又平易近人,虽柔美却又挺坚强。不是嘛,没有一个亲人陪伴的蒋太太不喊不叫,配合着她将一双儿子平安产出。李主任就一边替蒋太太按摩腹部,一边聊说:“蒋太太,你失血较多,还得好好调理啊。对了,你这两个男孩脚掌纹路蛮稀罕,我接生的小孩不少呢,还没见过这么特别的纹路,将来呀准成大器,托人捎个信给他们的营长爸爸吧。”
产妇的眼眶濡湿了,继而抽噎着哭出了声。
这倒叫李主任一惊,她不过是说笑啊,便忙问:“怎么啦?”
产妇摇摇头:“我……我只是……太……太高兴了……”
产妇的胸臆浸满了悲凉的幸福、骄傲的自卑。她并不是第一次做母亲,但却第一次真切地入骨地感受到做母亲的意义。毕竟十六岁做母亲是懵懂盲目的。她依稀记得一分为二的瞬间,婴儿的呱呱啼哭声中,撕心的疼痛声嘶力竭的喊叫后,腹中空了思维也空了,她便沉沉睡去,睡了一天一夜!太累太乏太委屈太苦痛,她太小,婆母母亲太宠她,感情并未升华到母亲的伟大与艰难。这次不同了。这是历经人生沧桑后成熟的爱的结晶,是在爱之路上寻寻觅觅迷惘无措却终不顾一切的结果!一分为二!不,是一分为三,哦,应该是二分为四。她不再孤独,谁说她是一个人孤零零独处产房呢?
一切已迅速料理好,她将要出产房时,东窗的窗幔却洇出玫瑰色的红晕,她不禁凝睇东窗,眼中溢出焦渴的企盼。
李主任像猜准了她的思渴,轻步窗前,缓缓拉开了窗幔,那蒙着一夜水气的窗玻璃便幻化出眩目的红黄青紫,却遮藏不住远山勾勒出的犬牙交错的印象。李主任略略踌躇,还是开了一扇窗户,没有一丝风,然而窗外田野中泥土的气息树草的芬芳却浓烈地涌进了生命的产房!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在这瞬间,她看见近的歪歪斜斜的竹篱笆和远的犬牙交错的山峰间突地跳出一颗血一般殷红的生命!
太阳!太阳!
太阳从来不遮遮藏藏,太阳从来不吝啬自己的光与热。她与那个子虚乌有的蒋营长有何干?她在心中默念着:
“你们……你们是……我的……太阳太阳……”
这一天,是1942年正月27,清冽微寒的早春。
第五部分漓江春早(2)
40
是母亲命运多舛?还是儿子们生不逢时?
桂昌德春节时回家乡探望祖母,并代亚若寻位奶娘,但始终无着落;亚若无奈向老母告急,于是四妹亚梅由桂昌宗陪着赶来桂林。谁知亚梅赶到亚若的住处时,房东陈先生告知其姐因腹部阵痛已在黎明前进了医院;风尘仆仆的亚梅又赶往医院,迫不及待降临人间的两个小外甥已平安躺进了保温箱,三姐躺在特等病房的病床上,苍白疲惫的脸上一双黑浸浸的眸子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三姐——我来晚了。”亚梅奔到床前,歉疚地说。
亚若笑着摇摇头:“你来了就好,我刚刚托人打电报告诉你‘阿哥’呢。”
亚梅会心地点点头,她正愁不知如何称呼蒋专员才好,“阿哥”,既得体又亲切。接着能干的亚梅便给三姐煮桂圆鸡蛋,又絮絮告知老母硬要她捎来的种种吃食和给小外孙做的衣裤被褥。亚若的心头不觉温热阵阵,分外思念起赣州城的亲人……
待一切熨帖,亚若便放心地睡去。
梦乡却不踏实安稳,腾云驾雾,似苦苦寻那过来之路,半年时光,不长却也不短,踪迹所至,太平闲适,却又潜藏着种种不解之谜!她不知是梦是醒?亦真亦幻?
从赣州经浏阳抵达重庆。秋的重庆雾气湿重,高亢激越的川江号子,车水马龙的街市,摆龙门阵的茶馆,喧腾着嘈杂的和平景象。只有尖利的警报提醒着人们战争的存在。一行三人既无官家私家的迎接或邀请,也无陌生客的查询干扰,但是一切似早已安排得井井有条,吃住游玩无不考虑周详!有一只巨大的无形的网牢牢地护卫着她,却也森严地监视着她!她也去了涂山,仰视石壁上镌刻的大字,想起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动人传说,不禁联想起她的那一位,此时此刻是在公署召开会议?还是已去到田野街头与老俵促膝谈心呢?轻轻叹口气,再听那虎乳泉汩汩流淌声,又不觉抚住腹部:夏启失母,呱呱待哺,引来神虎为启哺乳。若我的儿子……她为自己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急转身步入另一条野径,却猛地与石壁后一个男人的目光相撞——那诡谲又傲然的目光啊!然而,什么事也没发生。是夜,他们登上了南下的船只,湿重的雾黏糊着一切,也黏糊了她的胀鼓鼓的心帆,这远航能一帆风顺吗?
远航一帆风顺。
亚若一眼就爱上了桂林。
王制刚完成了护送任务又悄然离去。亚若和桂昌德住进了大华饭店,也算是桂林城中数一数二的大饭店。白天,亚若几乎足不出户;夜阑人静,她才与桂昌德来到饭店旁的榕湖湖畔散步。桂林是大后方的名城,各界名人荟萃之地,她不改变风格,不隐名埋姓,不躲躲藏藏能行吗?她委屈自己,为了护卫蒋经国的声誉,也为了护卫腹中的孩儿,千万别搅得满城风雨!不,就连杯水微波也不能兴啊。
秋夜的榕湖越发清丽诱人,湖畔的老榕树根须髯髯,像位历经千年而不朽的睿智老人,有秋虫唧唧呢哝,偶尔也有鱼们腾地跃出水面,将墨绿色的湖面掠起银色的水花,亚若这才一展愁颜,觉着腹中的生命也在顽皮地一跃一跳。当桂昌德挽着她的手臂,信步到榕湖杉湖间的青罗桥时,只见金色圆月静沉湖中,亚若伫立良久,双手合十,举头望月,低头见月,默默地祈祷,刻骨铭心地思念遥远的他!她却不知道,一年后的同月同日之夜,同是在这青罗桥上,他也刻骨铭心地思念着遥在天国的她!此时,她的身旁是挚友昌德;彼时,他的身旁是诤友徐君虎。
徐君虎于1939年的冬天甩掉新赣南专署主任秘书的职务,回到湖南新宁伺奉老母;第二年春,便以情不可却,应了桂林市长陈恩元之约,提任市政府社会、军事两科科长之职;同年秋天,蒋经国亲自到桂林,欲将徐君虎“请”回赣南,但徐君虎仅在赣州住了十天,留下十条意见,便“不辞而别”,又回到桂林了。在赣州停留的十天中,同事、学生曾将蒋章的婚外恋情悄悄告诉他,他倒不太相信。章亚若的求职信他亲眼看过,又目睹过此女子的工作表现,觉得这外柔内刚的女子有自己的追求;对蒋经国,留苏时在轮船上就相识,孙逸仙大学又是同室好友,蒋经国来到江西后他一直未离其左右,能不了解吗?可是,当蒋经国明白无误告诉他,章亚若来桂林待产时,他只有默默地承担起照顾章亚若的责任。感情的事,谁说得清楚呢?不过,他始终未公开与章亚若见过面。这种事,还是回避熟人为好吧。
公开照顾章亚若的是广西省政府民政厅厅长邱昌渭夫妇,蒋经国亲笔致函邱昌渭,拜托他照顾章亚若,又由徐君虎告知实情,邱昌渭夫妇自是尽心尽力帮助。
在大华饭店住了两个多星期,章亚若方搬进丽泽门外丽狮下路的一幢带小院子的平房中,都是由邱昌渭出面,向广西建设厅技正陈汉吾先生分租的。
乔迁之喜日,邱昌渭和夫人周淑清、交通部次长潘宜之和夫人刘尊一都前来祝贺,邱昌渭曾获得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博士学位,满身书卷气,竟一本正经称章亚若为“二夫人”,章亚若虽哭笑不得,但看人家明明是尊称的意思,也就不在意,况且,她不是“二夫人”又是什么呢?唉,心比天高,命呢?
但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巢!房东陈先生陈太太温和斯文、极好相处;陈宅地处偏僻、不引入注目;三面环绕西山,既好躲警报,那名胜古迹甚多、风景幽雅迷人的西山,也让深居简出的她有了个常走动散散心的地方呀。
每每夕阳西下、暮云低沉时,亚若爱沿着西山脚下的小径缓缓散步,那乡愁乡思便被撩拨牵扯得浓浓的长长的,故乡南昌的西山也是游览胜地啊!不过,家乡的西山雨中更美,王勃有诗:“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无论雨中还是雨后,远眺西山,黛色若云、缥缈神奇,而今,在鬼子铁蹄蹂躏下的西山成了什么样子呢?
挺着大肚子时,亚若还登上过西山庆林寺。那早在唐朝就是南方五大名刹之一。一路行去,苍松翠柏掩映之中,大大小小三百余尊石佛,遍布千山、龙头峰、观音峰、西峰之间。沿着曲磴石道,巡游一番,身怀六甲的亚若不觉气喘吁吁了。同行的桂昌德担心地问:“不要紧吧?”她调皮地一偏头:“土洋结合,一点也不要紧。”“什么土洋结合?”“洋嘛,科学保胎,加强锻炼;土嘛,求神拜佛,心诚则灵。”“阿弥陀佛,我也求求神灵,保佑懋李多结子!”两人一路取笑打闹,像是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中学少年时代,人要是永远停留在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时,该多好!
到得观音峰的山腰,有座高四尺有余的阿难佛座像,以温厚健实,庄严慈善的面目吸引着游客,细细辨认座像下方刻着的小字,知是一千二百余年前的匠人所造。物在人早亡,可造物者的生命岂不是通过这依旧栩栩如生的佛像千古永存?这不只是佛的魅力,而更是艺术的魅力吧!两位葆苓女中的毕业生沉浸于艺术的王国之中。
亚若更爱另一座卢舍那佛。看那佛左手按膝、右手平举,似给混沌世界的人们指点迷津。亚若痴痴地凝视着,她想起了慧风对她说过的洛阳龙门石窟的卢舍那佛。卢舍那——光明无边之意。慧风说,伊水河畔的那尊佛像硕大无朋,无论你从哪个角度距离多远仰视她,她的睿智光明的目光都宁静温和地注视着你,给你温暖给你力量给你博大深沉的爱。他说,最重要的是给你自信!是中华民族的自信!他那时到洛阳,正值洛阳人民通宵达旦修筑工事,号声夯声此起彼伏。他说,他将卢舍那的目光和人民的声音都熔铸进心头——这是民族的声音!是时代的召唤!
慧风、慧风!迷蒙间有一束光亮眩惑着她,是通天岩!他与她双双跪下,结下白首之盟,可倏地,他化作一阵风离去!风,为什么不带着云呢?
猛地睁开眼,不远不近,有两道冷嗖嗖阴恻恻的目光射向她,她打了个寒噤,仔细搜寻,远远地有个挑着柴担的汉子的后影而已!
她自己吓着了自己?
……
“三姐,你怎么啦?”亚梅轻轻替三姐拭去额上的冷汗,焦虑地问道。
三姐在梦中喊着:“风……风……”
亚梅想:三姐像是受过什么惊吓?
第五部分漓江春早(3)
41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泛舟漓江,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况且又他乡遇故知,身怀六甲的亚若能不兴致勃勃?
小汪小金从赣南来,亚若虽与他们只不过点头之交,但这两位也都是赤珠岭青干班后期学生,又颇受蒋经国器重,提了干,这回推荐他们去重庆中央训练团受训。路过桂林,特意巴巴地到丽狮路来探望“师母”亚若,亚若能不把他们视为“故知”吗?小汪小金盛情邀亚若游漓江到阳朔,说是眼见冬天枯水季到了,水浅难行舟;待明年开春嘛,亚若分娩后要照料婴儿,又怎分得开身?身居桂林,岂有不游漓江之理?有道是: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呀。七说八说亚若便被怂恿得动了心,禁锢了许久的生性中的好动因子不安分起来,也顾不得邀上昌德,与他们一道去到象鼻山下的江滩上,租了舟游江。
舟不过是狭长的竹筏,青竹皮虽未褪尽,青黄相间,又兼两头高高翘起,蛮有情趣。竹筏上缚着四把竹靠椅,亚若独坐前,小汪小金坐后。黝黑的撑船佬长竿猛撑滩岸,竹筏便缓缓悠悠地荡进江中,却忽地就有个背着大画夹的西装男子急咻咻奔了来,也不喊叫,一跃就上了竹筏,震得水花四溅,竹筏溜溜乱转,陡地冲到江心。小汪小金从惊愕中清醒过来,跳起来凶声恶气骂道:“什么东西!胆敢乱跳上我们的船?”
那身材修长的西装男子却早已大大咧咧在亚若座旁坐定,侧过身对后座笑道:“怎么?这么凶?枪口对外嘛,何必这副嘴脸对付女同胞?当心,这会破坏诗情画意的!”
原来是个着男装的年轻女子!抗战时似也不足为怪。而且此女子并不怪异,高挑挺拔,西装分头,潇洒爽快,有点越剧中架子小生的味道。
小汪小金却不肯善罢甘休,威逼着船佬将竹筏靠岸,那女子却是个辣货,一面将钱递给船佬,一面冷笑说:“莫非你们是恶霸?将这筏子包了,还能将这山水也包了?莫非你们心怀鬼胎,容不得我这侠胆女子在此?哼,我偏坐定了,你们有胆量就将我扔进江中呀。”
亚若倒不讨嫌她,似乎还有几分欣赏她的厉害野泼,便息事宁人劝道:“人家都上来了,就算了吧。同船过渡前世修嘛,何必自己败了自己的游兴呢?”
黝黑汉子多收了一份船钱,早将船撑得飞快,与那江上捕鱼者快活地“哟嗬”,气得小汪小金直翻白眼,亚若以为他们为她的安全着想,倒很有几分歉疚。
漓江之美,素有“四绝、四佳”之称。山青、水秀、洞奇、石美,深潭、险滩、流泉、飞瀑。渐渐地,亚若与西装女子陶醉其间,后座的两位男子却仍焦躁不安。
那女子打开画夹,先不作笔,琅琅念道:“江到桂林水最清,青山簇簇水中生。分明看到青山顶,船在青山顶上行。”
亚若噗哧笑了:“你倒会篡改袁枚的诗句,不过,将‘桂林’替代‘兴安’,此时此景,倒也贴切。”
西装女子道:“知己!知己!”于是专心致志速写,亚若斜睨,觉得功底一般,画面却透出一股灵气,又见她题上诗句:“漓江波似镜,倒影清芙蓉”,心想:此女子能诗会画呢。
那女子却对她眼:“这诗,知是谁写的吗?”
亚若笑笑:“恰好我前些日子上过叠彩山,其中一件石刻,说是桂林两千件石刻中唯一的女诗人的石刻,此诗句,莫不就是清代女诗人严永华写的吧?”
“正是的。严永华是浙江人,随丈夫来桂林,临别桂林时,她带着两个孩儿游叠彩山,写下这千古不朽的诗篇。嗨,我看你呀,带着腹中的胎儿游漓江,定也来了灵感,来,写一首吧!”
亚若白皙的脸庞便泛起了红晕:“我?可没那灵气。不是见过那石刻,我可要被你这女诗人画家难倒呢。”
女子摇摇头:“好呐,你别谦逊,我相信我的直觉——你艺术感觉极好嘛。不要说‘凡人不可貌相’,人的气质不管怎么遮掩,硬是烙刻进了脸相上的嘛。嗨,告诉你——”她调皮又诡谲地瞥一眼后座,贴着亚若的耳根:“后面两个,眼露凶光,额笼黑气,怕是杀手。”说毕放声大笑,惹得亚若也忍俊不禁。
小汪小金恨得不行,又听不分明她说什么,只是恼亚若与她竟像“一见如故”似的,这是从哪横里杀出个女程咬金?
优哉游哉,竹筏轻荡。
造化钟神秀。清粼粼绿盈盈的漓江水,千姿百态跃动着生命力的石峰,亚若轻轻摩挲着腹部,她相信,小小的胎儿也在领略大自然的奇美。没有战争的硝烟,没有人世间的嫉恨,清风丽日、山光水影、白鹭不惊、幽丽绝伦,恍入仙境,多好!
凄凉的栩栩如生的望夫石惊破了仙境!楚楚怜人的少妇抱着孩儿久久地伫立着向北眺望——望夫!望夫!
人间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离别之愁?离别之恨?
她遏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竟拿过西装女子的画夹画笔,草草勾勒出这漓江畔的望夫石,西装女子叹道:“我就自信我的眼力,你看你画得多有神,不,是有情,情流笔端。”说毕,拿过画夹画笔,即兴作诗一首:“久久地/伊伫立着/凝固成/永恒的相思/沉沉地/伊伫立着/背负了/爱情的未来。”
亚若看着,不觉触动了心病,百无聊赖朝椅背一靠,看风吹云动,轻叹出声。可不管怎样,这个闯上竹筏来的陌生的女子给她减了寂寞,添了慰藉。而那原本极力怂恿她游江的两位男子,却全然神不守舍、没心没肝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呢?
时近中午,江畔渔筏子上飘起了炊烟,游筏近前,买得葱油清蒸漓江鳜鱼两尾,就着从城里带来的糕饼点心,算是吃了顿满有漓江味的野餐。西装女子不客气地揩油,大啖着说:“漓江水甜,漓江鱼美。看这鳜鱼,形似鲤,色如墨;鳞细密,肉嫩滑。其汁鲜美,其味无穷。你腹中小宝宝受益匪浅呢。”有她插科打诨,亚若吃得很开心,只是气坏了小金小汪,亚若便有些小看他们:男子汉嘛,这般“抠”何苦呢?
稍事小憩,又泛舟前行。长长的丈滩已过,经草坪进入阳朔县境,冠岩半边渡双船锣鼓闹鸳鸯诸景尽收眼底,亚若心情开朗起来,觉得不枉此行。又经两壁山峰林立瀑布飞溅的二郎峡,西装女子拍拍亚若手背:“我说,未来的母亲,请注意,前面就是画山,你可要为你的小宝宝仔细看看罗!你听:看马郎看马郎,问你神马有几双?看出七匹中榜眼,看中九匹状元郎呢。”
水流湍急,色彩斑斓浓淡有致的平削巨大的画山劈面而立!是令人叹为观止的鬼斧神工!是万能的造物主巧施丹青!亚若屏息敛气举头凝视,却又止不住心一阵狂跳,她虔诚又狂热地寻觅着——马!
呵呵,顶峰上有匹高头骏马,正昂首长嘶,侧峰上有匹马奔腾正急,尾峰上有匹懒洋洋的马半躺半卧……还有两匹小马仔,正相依相伴低头觅食!热泪模糊了她的视野——明年!明年正是马年!明年她腹中的孩儿将降临这人世间。她为宝宝看马来了,看出了多少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啊,不,整整十匹马!十匹!真的,真的……
顷刻间,天与画山劈面盖来!竹筏疯狂地朝悬崖陡壁猛烈地撞去!似乎有扑通扑通的击水声,旋即死一般的沉寂,而就在竹筏与石崖相撞的一刹那,仿佛有神明相助,竹筏竟擦着崖脚而过,陡地又回到了江中!
两个女子脸色惨白,却端坐着纹丝不动,如同两尊白色玉雕。或许刚逝去的一幕太突然了,她们的思维和行动都凝固了;或许天生的高贵庄重的气质,让她们临危不乱镇定自若。如果她们乱了阵脚,一切怕已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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