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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你干了什么

_3 柯云路 (当代)
  调查人问:是吗?眉子发言说什么?(作者也想到眉子的陈述,她说她和周汉臣情投意合。)
  眉子的发言上纲上线最厉害。她说,周汉臣是披着羊皮的狼,是挂着微笑的恶魔。他好像对青年学生爱护备至,其实心比毒蛇还歹毒。(作者二十多年后采访马小峰时,曾就此提问:眉子当时是那样发言的吗?马小峰说:没错,我记忆特别深,她当时讲的更有火药味。)眉子发言时,我看见周汉臣的脸色最难看。他好像挺镇静,其实下巴颌有点发抖。我远远都能听见他牙齿嘚嘚打抖的声儿。
  后来,又有好多男生女生接二连三上去发言,女的大多是哭着控诉,男的是批判加呼口号。赵大鹰最后领着大家高呼了一阵口号。
  调查人问:你那天没发言吗?
  我那天发言了。赵大鹰领着呼完口号以后,转过头指着周汉臣问道:你认罪不认罪?周汉臣阴着脸没动弹。赵大鹰说:你要认罪,就自己把高帽子戴起来。全场都很静,大伙都抻着脖子看着周汉臣。周汉臣沉着脸立了一会儿,张嘴说了一句话,大伙都没想到。
  调查人插话:你尽量回忆原话。
  往下这些话肯定都是原话,几十年来我印象都特别深。周汉臣说:大陆再不来船,你们大伙吃什么?他并没有太用力,声音就足够大。
  赵大鹰愣了,指着他说:你不要转移目标。
  周汉臣转了一下头,半对着赵大鹰说:全校的口粮还只够吃三天了,你们造反团没想过?全场稍有点骚乱。赵大鹰转头看了一下,阎秀秀在他身后点了点头。赵大鹰转回头对着周汉臣说:我们可以和大陆联络,让他们来船。周汉臣好像冷笑了一声,问:怎么联络?赵大鹰说:举烽火冒烟。周汉臣说:现在是西北风,有烟也飘不到大陆去。赵大鹰说:我们漂瓶子。周汉臣哼了一声。赵大鹰急了,一挥手说道:我们去岛那边找少数民族去。我们那个工读学校只占荆山岛一角,隔着山,岛那边有一片少数民族村寨。周汉臣说:中间隔着悬崖峭壁,千百年来没从陆地上走通过。
  全场人都坐在那里盯着赵大鹰。
  赵大鹰急了,说了一句并不给他长气候的话:我们可以采蘑菇。
  调查人插话:采蘑菇还是周汉臣过去教你们的呢。
  是,没错,赵大鹰是急得没招了。
  周汉臣说:现在已经过了采蘑菇的季节了。赵大鹰眼睛都红了,挥手说道:不行,我们就吃草根、煮皮带。全场鸦雀无声。周汉臣站在那儿一言不发。我听见赵大鹰呼呼地喘气。过了一会儿,可能是喘过气来了,他冷笑一声,双手叉腰看着周汉臣说道:你高明,你说怎么办?周汉臣停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天,说道:趁这两天天好,赶紧组织大家去山上采掘一些能吃的野生植物。
  赵大鹰说:谁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周汉臣说:我知道。
  赵大鹰眯着眼冷冷地盯了周汉臣一会儿,很凶地问:那能采多少?采光了呢?
  周汉臣面无表情地说:大陆不会总是忘记荆山岛,谁忘了,你们的家长们也忘不了。他们来信收不到回信,时间长了,总会东找西问。船早晚会来的,顶上十天半个月,大概就顶过去了。
  全场人刚才都提着心,一听这话都松了口气。
  赵大鹰愣了一会儿,转身领着大家喊口号: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周汉臣!
  批斗大会结束后,召开了造反团团部会议。
  因为肖莎莎对敌斗争表现突出,赵大鹰提议,团部五人一致通过,肖莎莎也当了副团长。这次六人会议在作者的考察中显得比较重要,因此根据当年调查组对这六个人的调查记录以及作者的调查,用最严谨的文字来描述它。凡带有确定性的叙述,都有六人中三人以上的一致陈述做依据;有歧义的,一一予以说明。
  会议还是在女生宿舍进行的。赵大鹰还是盘腿坐在居中的椅子上。戴良才、马小峰还是一左一右坐在他两侧。阎秀秀还是一个人抱着双肘背靠窗站着。眉子还是抱膝坐在床上。肖莎莎显得特别兴奋,也抱膝坐在床上,和眉子面对面。
  讨论的第一个问题:是不是跟周汉臣一块去采掘能吃的植物?结果只能是去。
  讨论的第二个问题:这两天是否还接着批判周汉臣?结果是:暂停几天,采掘得差不多了再说。这两天可以要求周汉臣晚上自己写交待材料。赵大鹰对戴良才说:你把我们的决定通知他。戴良才自然想到了今天要写的明信片。
  接着,大概是阎秀秀黑二嫂地抱着双肘说道:我们现在先要麻痹他、利用他,利用完了再批斗他。因为这句话比较歹毒,调查组当年肯定特别核实了出处。根据调查记录,马小峰说是眉子讲的,戴良才说是马小峰或者阎秀秀讲的,赵大鹰说是阎秀秀讲的,肖莎莎说可能是赵大鹰讲的,阎秀秀说是眉子讲的,眉子说是阎秀秀讲的。其中阎秀秀被“提名”三次,讲这话的可能性最大。
  接着是肖莎莎提问:他如果专门让咱们采有毒的吃,有意毒死咱们怎么办?
  六个人都沉默了。结果是眉子说出了一句话:我觉得他不可能。谁也没有反对这句话。接着又出现的沉默让大家多少有些难堪。根据调查记录知道,眉子说她当时讲了那样的话,肖莎莎也说是眉子讲的,戴良才也说是眉子讲的,阎秀秀说是她自己讲的,马小峰说可能是阎秀秀或者眉子讲的。眉子被“提名”四次,看来她确实讲了那样的话,而且当时确实引起了尴尬的沉默。眉子对调查人又一次说,沉默中她又感到几天来的事情像一场戏,像过家家,该收摊各回各家了。
  但是戏没有收摊,过家家还在继续。
  肖莎莎说: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不能听他说,应该让他先尝,他吃了我们才吃,免得阶级敌人毒我们。阎秀秀抱着双肘靠窗站着,挥了挥手很黑二嫂地说了一句:对。倒是赵大鹰和马小峰、戴良才互相看看都没有说话。用眉子后来对调查组的话说:大家觉得这话其实很难对周汉臣张口说。戴良才还说了一句:要不我写明信片通知他?赵大鹰和马小峰还是互相看看,没有太明确的表示。
  眉子后来对调查组说,我又有了演戏和过家家该收场的感觉了。
  作者对眉子这种感觉的一再出现十分注意。
  作者相信,眉子关于这种感觉的自述有某种真实性。如果读者再看全书,发现眉子几次出现这种感觉,那情况都十分微妙。
  往下比较确定的情况是,赵大鹰讲了一段话:咱们要利用权威,才能打倒权威。大家都知道老虎和猫的故事。老虎原来什么本领都没有,拜猫为师父学会了全套捕猎的本事,就是没有学会爬树。它以为自己什么都学会了,就去捕猫,猫却一下蹿到树上。老虎站在树下,干没辙。我们这些老虎要向猫学会上树,再把猫干掉。
  马小峰告诉调查组,赵大鹰这话一讲完,六个人都兴奋得手舞足蹈。
  大家订了一整套计谋策略,要像以前跟着周汉臣学采蘑菇一样,把周汉臣的老底儿全套出来。这个说,我们要挖一种,掌握一种样品。那个说,我们这两天就装做被他的这套假仁假义动摇了,迷惑他,让他把底儿全交出来。还有人说,一定要把他的那点本事都套出来,然后他就没用了,我们就不怕了。马小峰说:讨论到这会儿,大家像打仗、又像做游戏一样,一个赛一个地脑袋瓜儿好用。最后决定:一把周汉臣采掘的知识掌握过来,就再开批斗大会。那时一定给他戴上高帽子!
  调查人问:你讲这段情况,讲得挺激动嘛。
  马小峰说: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人心歹毒,丧尽天良。
  (这次调查二十多年后,作者问这位往昔的化纤厂大大咧咧晃肩膀的搬运工、今日门市部点头哈腰的经理:你现在回想起来呢?
  马小峰回答:人心莫测,人生如梦。
  作者不置可否地含笑看着他。
  马小峰把一个十七八岁的圆头小伙子唤过来,说这是他儿子,让他叫作者叔叔。而后说:我从小就教训他多长脑筋。他要喝糖水,我就给他放一大勺盐,他呛得吐出来,我就告诉他,这个世上连你老子都别随便信。)
  调查人问:“人心歹毒、丧尽天良”这八个字你针对谁?
  马小峰回答:都针对。
  调查人问:包括你自己吗?
  马小峰说:我上次就说过,荆山岛工读学校除了白雪公主,谁能洗清自己?上天有灵的话,哪一个敢面对周汉臣?你们见了赵大鹰去问问,他敢吗?
赵大鹰看见周汉臣像发怒的猛兽
  调查组第二次找赵大鹰调查时,赵大鹰正被街道隔离审查。
  在荆山岛工读学校当过造反团团长,打死过人,这在哪儿都是要被清查的。
  街道居委会简陋的小办公室里贴着字迹歪扭的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赵大鹰每天就被关在这小黑屋里写交待。见到调查组来,他从破木桌前神色疲倦地站起来,礼貌地笑了笑。调查组很佩服这个快三十岁还在待业又受审查的年轻人,他居然还稳稳地坐下,从容大度,侃侃而谈。
  赵大鹰再一次重申周汉臣是个伟大的家长,没有任何生活作风问题,只不过有点专制。他很坦然地说:你们有什么新问题都提出来,我一块儿回答你们。我不愿意像挤牙膏似的,你们问一点,我说一点。
  他听完调查人提的第一轮问题,首先解释,那天白雪公主把鸡蛋给周汉臣时,根本不是他下命令让把鸡蛋要回来。那是戴良才自己采取了行动。
  他接着要澄清的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关于老虎和猫的故事。他说,那是我过去讲的,那时根本就没有开始打倒周汉臣。那天六人团部会议有人又提了出来,说我们要做聪明老虎,把老猫的本事全部学到手再灭掉它。
  调查人对赵大鹰的这一辩白大概是姑妄听之。因为从调查记录上看,那天六人除了他自己和肖莎莎,其余四人都说是赵大鹰当场讲了老虎和猫的故事。
  就是这个故事将大家的对敌斗争情绪一下调动了起来。
  赵大鹰那时已经会抽烟,他从调查人手里接过一支烟点着,挥手说道:按照有些人的说法,那天六人团部会议是我把大家发动起来的,他们都犹豫不决。是我赵大鹰要领着大家把周汉臣往死了整。我今天说句真心话,当时我一直觉得是被大家推着走的。别看我外号座山雕,又是造反团的第一把手,我一直觉得坐在一辆大车上,被他们前呼后拥地推着往前进。那天六人团部会议,我的话最少。肖莎莎说,周汉臣要毒死我们怎么办?我就没吭气。我知道周汉臣不可能这样做。后来是眉子把这话挑明了。肖莎莎又说,不管采掘到什么吃的,周汉臣说能吃就让他自己先尝。我又没吭气。总觉得那样太不像话。
  他们说来说去话很多,我都找不到话。我就是坐在那儿被推着走的感觉。
  那时候人人比着激进,谁也不能往后退了说。我的话少,表明我对有些提法有保留。当然,作为第一把手,最后总得说一番领导的话,我可能就说了,那也是不由自主的。那时我能说句讲理的话吗?你一说,你就玩儿完。
  调查人对赵大鹰想必十分审视。他们说:你说你被推着走,有可能。到底是谁在推着你?也可能你们互相推着。我们希望搞清楚周汉臣如何被当做反革命流氓分子揪出来,反革命流氓分子又为何久打不倒,最后久打不倒的人为何又被乱石砸死?
  赵大鹰说,反革命流氓分子为何久打不倒,久打不倒的人为何最后被乱石砸死,最能说明这个问题的,就是那几天上山去采掘。全校二百人浩浩荡荡出发了,名义上是造反团团部指挥。赵大鹰、戴良才、马小峰、阎秀秀、眉子一人拿一只哨子,肖莎莎找了半天硬找来一只哨子,又一人手里一面小红旗,算是指挥。但实际上,周汉臣沉默不语地在前面走,他是真正的领路人。
  山上有草有树,蘑菇早过了季节,其他的植物还都绿着。
  周汉臣拿着一把军用小铁锹,走走刨刨,一会儿就刨出一截植物的根来,摔打掉泥土晃给大家看,说这种名字叫什么,可以吃。过一会儿,又连根拔出一棵矮胖的植物来,像个奇模怪样的萝卜,他又把名字告诉大家,说可以吃。阎秀秀和肖莎莎紧跟在他的左右。周汉臣转头看看她们,把刚才刨在手中的植物劈断,放在嘴里嚼起来。周汉臣嚼完咽到肚子里,说道:阶级敌人不敢毒死你们。阎秀秀和肖莎莎互相看了一眼。肖莎莎转头悄悄对赵大鹰说:阶级敌人很狡猾,我们不能掉以轻心。阎秀秀也说:周汉臣真是老奸巨滑,知道我们在怀疑他,就对我们挑衅。
  赵大鹰、戴良才、马小峰、眉子也都紧随周汉臣。他们传看了周汉臣刨出来吃过的植物,举起来向整个队伍吆喝展示。赵大鹰说:肖莎莎、阎秀秀她们把周汉臣说得那么坏,我也只能跟着说。我说咱们要提高警惕,阶级敌人就无缝可钻,就只能老老实实按照我们的意图做。
  我就是这样被推着走的。
  赵大鹰说,上坡下坡走了一阵,周汉臣已经连采带掘搞出了一二十种能吃的植物果实和根茎。后来他们知道,这些其实大多是中草药。到了一面有草有树林的山坡上,周汉臣在一块青石头上坐下了,他把刚才采掘到的一二十种植物样品陈列在石头上,说:这一片能采得多,你们下命令吧,大家四面八方去采,遇到草深的地方用棍打一打,别挨蛇咬。
  全校学生拿着铁锹木棍柴刀漫山遍野去采掘了。采掘到一种植物果实和根茎,就跑回来和周汉臣身边的样品核对。和样品一样的,自然就是能吃的,堆在这里。和样品不一样的,就递给周汉臣。周汉臣拿在手里看一看,往远处一扔,那就是不能吃的;留在手中端详一番,劈下一点放到嘴里尝过,而后又放在青石头上的,就算又添了能吃的新品种。
  阎秀秀叉着腰守在一旁,表面上她是负责收集大家采掘来的植物,帮着核对分堆,暗里的意思是监督周汉臣,以免他偷梁换柱。现在的样品都是他们亲自看着周汉臣品尝过的,倘若一走眼,周汉臣放上一种有毒的植物混在样品中,那就要毒死人了。
  阎秀秀守在这里的另一层意思是老虎拜猫做师父,要把最后上树的招也学到手。
  (眉子对调查人说:那两天采掘,让我想到以前采蘑菇了。同学们漫山遍野捧着兜着树上摘的泥里挖的跑到周汉臣身边,周汉臣一样一样看着,帮他们和样品归到一起。我那时又觉得这几天来的事情像是一场戏,像过家家,该收摊各回各家了。)
  赵大鹰说,采掘第三天上山时发生的一件事对他们刺激很大。
  周汉臣走在最前头,被绊倒了。那是掩在草丛中的一根断木挡住了去路。
  周汉臣看了看后面的队伍,大概是怕断木再绊着人,便一蹲身把它抱了起来,往旁边坡上一扔,没想到它又轱辘下来,几乎又砸到人。周汉臣抱起这棵挺粗的断木,像抡起一个人一样朝石头上砸,一边砸一边骂道:你这个老混蛋,挡什么路?叫你挡路!叫你挡!砸碎你的狗头!把一根断木砸得面目全非。
  周汉臣当时的样子像是发怒的猛兽,把赵大鹰几个人全吓呆了。
  调查人插话:就是那天采掘回来,你决定建立武装是不是?
  赵大鹰说:谈不上建立武装,我是说,咱们回学校,要把所有的铁锹棍棒刀斧全部掌握在造反团手里。那天周汉臣的样子确实吓着了我们。他真要拿起家伙来,我们一群人可能都打不过他。想到过几天还准备开批斗会,给他戴高帽子,真要是冲突起来,他像今天这样抡开了,就不好说了。
  调查人问:据了解,你当时说了要建立革命武装。
  赵大鹰说:我不知道是我说的,还是别人说的,反正当时好像有了这种说法。你们问为什么荆山岛工读学校的学生最后会用石头砸死周汉臣,说白了跟大家怕他有关。
  赵大鹰说,最后一天下山回来发生的事情让他永生难忘。
  他说,队伍进了校门,周汉臣站住,指了指满载而归的队伍对赵大鹰、阎秀秀等人说:今天晚上你们领着同学们分类归堆吧,要防潮,我休息了。这时他们都明白,阶级敌人累坏了。几天来,他带头攀山寻路觅食,衣裤挂烂了,手臂脚脖遍是血痕,脸色也很难看,皱纹深刻。造反团的几个头目看着他沉默不言。他转身要走,又回过身来说:你们都学会了,往下你们可以接着开批斗会了。赵大鹰说:看见他一步步走远,我们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肖莎莎说了一句:阶级敌人就是狡猾。
  调查人问:你当时是不是说了一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赵大鹰说:我不记得了,反正我是被推着走。他们说阶级敌人狡猾,我总不能说周汉臣是好人。我们可能就是互相推着往前走的。我们不可能不接着开批斗会,我们后来就开了,冲突就升级了。最后就发生了那场历史悲剧。
  调查人显然不想直达结局,他们要一个环节一个环节搞清过程,他们问:周汉臣说你们可以接着开批斗会了,这话到底激恼你们没有?
  赵大鹰说:可能有点吧。
  这次调查二十多年后,作者见到赵大鹰,曾接着上述话题说:猫把上树的本领最后教会了老虎,然后对老虎说,你们可以干掉我了,我想老虎们会恼的。
  已经十分发胖十分爷们的防疫站站长赵大鹰端着小茶壶腆着肚子坐在夏天的树阴下,敦厚亲热地笑了:这些问题你就别细问我了,时间太长,确实忘得差不多了。你要硬让我回答,肯定是信口胡诌了。我倒建议你有机会可以去荆山岛看看,那儿风光不错,蘑菇品种多,又没污染。
  作者刚要张嘴,赵大鹰笑呵呵将一支烟递过来:我跟你说句实话,那段历史很多事情我都记不太清了,我现在想起来的都是好。不光想周汉臣好,亲切,想起同学们也都个个好,亲切,都是患难之交--我知道你又要提尖锐问题,免了,先抽烟吧。
  作者却知道,当年调查组对赵大鹰接着就提了挺尖锐的问题--
  调查人问:周汉臣抡起木头砸石头吓着了你们,使你们想到武装斗争。周汉臣说你们可以开批斗大会了,又激恼了你们。是不是你们认为,周汉臣要对他自己的死也负点责任呢?
  赵大鹰回答:到底最后怎么砸起石头的,全凭你们去调查清楚。
郝芳看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郝芳当年接受调查组调查时,精神不太正常。当调查组再次找到这个荆山岛工读学校“最难看”的女学生时,却对她寄予特殊的期望。
  调查组发现,对周汉臣案件的调查两头难。开头难:到底周汉臣是如何被说成流氓的 ?末尾难:周汉臣如何久打不倒后被乱石砸死?也许因为说周汉臣流氓和动手砸周汉臣都涉及责任问题,被调查人言多暧昧,相互矛盾。郝芳虽然精神不太正常梦言梦语,但是调查人想,她不会有意说假话,在她精神错乱的言语中或许有真实线索。
  调查人知道,那几天的采掘拖延了对周汉臣的批斗。
  库房里采掘的植物果实根茎堆积如山,每一种如何吃,放在一起又如何搭配着吃,阎秀秀等人早都从周汉臣嘴里套出来了。阎秀秀很张罗地领着一群女生整理照看着采掘收获。当她们在库房和伙房之间跑来跑去时,眉子对调查人说,她又觉得这么多天来的事情像是一场戏,像过家家,该收摊各回各家了。
  接着没几天,对周汉臣召开了第二次批斗大会。
  这次批斗大会其实是查清周汉臣案件的关键环节之一。
  批斗大会开始,周汉臣依然坚决不戴高帽子。
  赵大鹰、戴良才等人领着呼了一阵又一阵口号,周汉臣都面无表情地站在主席台旁一动不动。戴良才从桌上端起了两三尺高的反革命流氓分子帽子,周汉臣冷冷地盯了他一眼,戴良才就站在那里不敢往前走了。造反团已经成立了纠察队,大概是赵大鹰挥了挥手,就有一二十个人拿着自制的长矛棍棒围了过来。周汉臣将摆在会场前当主席台的一张长桌搬起四腿横着侧立在自己身边,那意思是,你们谁敢过来?
  结果,经过一阵对峙和骚乱,一群人向周汉臣扔开了石子土块。
  有人说是戴良才带头扔的,马小峰、阎秀秀说是他,肖莎莎说可能是他,眉子说不知道,赵大鹰也说可能是戴良才,戴良才说不是。也有人说是赵大鹰下命令扔的,戴良才说是,赵大鹰说不是,肖莎莎说可能是,其他人记不清了。还有人说是戴良才捡起了石头,赵大鹰同时下了命令。总之,是朝周汉臣开起火来。
  那一次扔的大多是土块,当然没有把周汉臣打死,但是却“把阶级敌人的威风打下去了”。至于这一说法出自谁口,调查组也十分关心。一种说法是阎秀秀,还有一种说法是肖莎莎,更多的人说是赵大鹰。大概可以确定的是,当土块特别是一些石灰块披头盖脑砸向周汉臣时,周汉臣紧闭双眼高举双拳发疯似地吼了一声:我再不管你们了!
  据马小峰和眉子说,那吼声把全场都震撼了。当时一切都停止了几秒钟。
  大概是赵大鹰或者是戴良才冲周汉臣说:谁要你管!周汉臣闭着眼满脸白灰泥土地站在那儿喘着气。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郝芳觉得周汉臣被打倒了。
  我看见戴良才要周汉臣戴高帽子,周汉臣不戴,就闹嚷起来。纠察队围了上去。周汉臣大概还是不服,那边乱了起来,人往前拥。后来,有人就捡起石头土块往周汉臣身上扔。
  调查人问:谁最先扔的?
  我记不清。前边围着周汉臣的都是纠察队,后面的人从地上捡石头土块往里扔。扔土块的人不是太多,也不少。人群很乱,因为周汉臣个儿高,所以我才能够在后面看见石头土块砸在他的脸上头上。戴良才、马小峰都扔得特别带劲。
  调查人问:还有马小峰?
  我看见他扔了。他跑到院子边上去捡土块,隔着人群就往里扔。会场全乱了,大多数同学站在那儿看。肖莎莎也捡起土块,隔着人群往里扔。
  调查人问:除了肖莎莎,还有其他女生扔吗?
  肖莎莎我是看见她扔了,歪着小白脸,咬着牙使劲。好像扔得也不太准,没砸着,就弯腰又捡土块往里扔。当时人挺乱的,看见周汉臣脸上白的黄的一塌糊涂。那样子就像个反革命流氓犯了。
  调查人问:你以前没觉得他是流氓犯吗?
  我在那以前一直是矛盾的。可是那天我觉得他是反革命流氓犯,被打倒了。后来,我看见戴良才从主席台桌子上拿起高帽子去给周汉臣戴。
  调查人问:你没记错吗?
  没记错。周汉臣被打得迷了双眼,什么都看不见,瞎子一样闭着眼站在那里。戴良才从后面走过去,举起高帽子往他头上戴。扔石头的扔土块的怕打到戴良才,就都停住了。戴良才把高帽子一下戴到周汉臣头上。周汉臣一手抓下帽子揉在手里,又一抡胳膊,连高帽子带戴良才都抡到一边去了。接着,大伙就又喊起口号来。
  调查人问:那你听见周汉臣喊话没有?他有没有喊“我再不管你们了”?
  好像喊了。
  调查人显然疑惑了。他们调查到此,还未听说过戴良才从背后给周汉臣戴高帽子的细节。后来向戴良才本人和其他几个人核实,也都没有。莫非郝芳是幻觉?她不可能无中生有想出这样“合理”的场面。是戴良才说假话?是其他人忘却了?郝芳说她当时跟不上形势,虽然也跟着喊两声口号,但总是不理解为什么打倒周汉臣。
  她竭力说服自己理解。
  调查人发现,精神不正常的郝芳在解释自己当年的立场时,却解释得非常妥当。
  调查谈话二十多年后,作者看到了往昔的郝芳现在的女作家何方在当年日记中对这一阶段生活的记录。这些日记大概并不能完全揭示调查组想搞清的事实,却让我们看到了当年这个有些变态的女孩如何在骚乱的校园里浮荡--
  这两天,学校里乱糟糟的。一天三顿饭,碗里吃的就是乱糟糟的。没什么米,全是采来的山萝卜、野果子和树根,吃得胃里乱糟糟的,有点烧心。
  学校里的人更是乱糟糟的,看见他们跑来跑去。
  阎秀秀像个管家的黑二嫂,一会儿跑到团部去嚷嚷什么,一会儿又挽着袖子跑到库房去吆喝人整理那些山萝卜、野果子、草根、树根,一会儿又冲进伙房冲胡大爷、董胖子嚷嚷。胳膊上别着一个红袖章,抡来抡去抖威风。
  肖莎莎当了副团长,一天到晚仰着一张小白脸,不会低头走路了。满耳朵听见她叽叽喳喳地说话。赵大鹰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好像成了赵大鹰的参谋长,一会儿出个这主意,一会儿出个那主意。赵大鹰点点头,她便转身急匆匆地去张罗了。阿男这个贾宝玉现在只能望洋兴叹了。他的林妹妹肖莎莎现在是造反团头头了,他只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仰脖向上看了。
  其实,忙的也就是那么几个人;大多数人都是跟着喊口号,然后拿着碗筷在学校里晃来晃去。学校里脏乎乎的,阎秀秀站在院子里一天吆喝好几次,大伙也都懒得拿扫帚打扫。不知道大陆什么时候来船,人心惶惶的,都怕饿不到那一天。没事了,大伙就躺在宿舍里说闲话。要不,就男男女女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周汉臣过去不让演红楼梦,现在,说不定到处都是红楼梦了。
  眉子这几天和戴良才打得火热。跟着戴良才跑进跑出,就差勾肩搭背了。戴良才腿长,步子又快,眉子兔子一样跟在后面小跑。戴良才挥手说什么,她就一个劲儿点头,真成了戴良才的跟屁虫。他们可能走得太快,一张白纸片从戴良才身上掉下来。我捡起来一看,知道是戴良才准备给周汉臣的明信片,上面写着:你早已四面楚歌,陷入革命运动的汪洋大海之中。你负隅顽抗,绝没有好下场。往日的威风一去不复返,你必须老老实实低头认罪,否则革命的铁拳痛打落水狗,绝不留情。沉船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何去何从,我们拭目以待。坚决砸烂反革命流氓分子周汉臣的狗头,不获全胜,绝不收兵。
  我知道他们还会回来寻找,看完了就扔在地上,躲到一边。看见两人个又低着头寻过来。戴良才一脸蛮横地埋怨眉子。眉子一边解释着,一边弯着腰像只小母狗一样嗅来嗅去。终于找到了。眉子将明信片递到戴良才手中。戴良才满意地点点头。眉子便得意忘形地跟在戴良才的屁股后面往那边去了。
  他们全在革命的掩护下演开红楼梦了。以为别人都是瞎子,看不出来。
  马小峰和阎秀秀这两天也并着肩风是风火是火地走来走去,胳膊上的红袖章抡得老高。阎秀秀说起话来指手划脚。马小峰比她矮半个头,对她差不多言听计从。真要是以后成了一家,这个小黑豹可要被黑二嫂管得不敢越雷池一步了。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天快黑时,看见白雪公主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大概又想去周汉臣那里。赵大鹰把她在院子中央迎面挡住了,看见赵大鹰挥着手势训斥她。她低着头一动不动站在赵大鹰面前。肖莎莎站在二楼走廊上远远看着他们,还咬了嘴唇。我觉得真好笑,想起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成语。肖莎莎不知道,那天她在赵大鹰面前鲜花怒放一样拍手说笑时,她的贾宝玉阿男也在远处望着他们,也咬了嘴唇。都当螳螂,都当黄雀,我就是黄雀背后那个拿弹弓的人。
  我站在最后面,看得比他们都清楚。
  周汉臣从房间里走出来了,看了看站在门外执勤的几个纠察队学生,沉默地立了一会儿,又转身回屋了。他远远发现了我,那别有深意的目光让我害怕。
  我现在绝不做保皇派。
  晚上,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女生都冲出二楼的宿舍,趴在走廊栏杆上往下望。楼下的男生们也冲出来。赵大鹰、戴良才、马小峰几个人正在阎秀秀、肖莎莎的房间里开团部会议,也出来趴在走廊栏杆上望。赵大鹰指了指院子斜对面那排平房中周汉臣的房间说道:是那老家伙在喊。柴油发电机没油了,各宿舍都点着蜡,蜡光飘出来。那边周汉臣的房间黑洞洞的没有亮。
  听见阎秀秀说了一句:要让敌人灭亡,就先让他疯狂。
  作者知道,调查组曾对这次六人团部会议做过详细调查,特别问到“要让敌人灭亡,就先让他疯狂”这句话是谁说的。结果除赵大鹰本人以外,其余五人都说是赵大鹰说的。这显然与郝芳当年的日记矛盾。作者见到当年的郝芳现在的女作家何方时,还专门问及这句话。她说:我现在当然记不得了,当时的日记确实是那样记的。我做文字修改,不会对人名改动。
  作者提了一个自觉有心理学深度的问题:当年一群学生一而再再而三地残酷迫害他们的老师,除了政治气氛,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当年的郝芳今日的何方笑了笑,平淡地回答:他们既然开始了,就不能停止。要不,他们就全错了。
  调查人二十多年前第二次找郝芳调查之后,曾在记录本上留下了一个半页纸大的问号。
  作者看当年的记录,郝芳曾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她独特的观察想必给调查组的调查增加了千头万绪。
江生看见肖莎莎随便喊了一句口号
  调查组第二次找到江生时,他不那么慌张了。
  他还是师范学院一个系的教研室主任,还那样矮小,又白又黄的方脸上还戴着一副高度近视镜,但是他显然调整了自己的心理,说话安静多了。第一次没有思想准备,慌窘中结 结巴巴讲了自己从小矮小口吃的自卑,这一次他显然要弥补一下自己的形象。目光还闪烁,说话却尽量有条理。这次给调查组倒水时,动作虽然还有些神经质,但是手没有抖得洒一桌子水。
  调查人问:周汉臣被学生打成反革命流氓分子后,还帮助学生过河转移、修建宿舍、上山采掘,渡过一个个难关,他当时什么动机?是不是想感化学生?
  江生回答:一个是确实对学生负责,像周汉臣这样的好老师就像好家长一样,子女再坏,总是为子女操心的。另一个也是希望感化学生吧,我想他可能有这个动机。他也会想生存、想手段。
  调查人问:他为什么没有想过逃离荆山岛工读学校呢?
  江生有些含糊其词:他说他吃饱喝足可以试一试泅渡过海,逃到大陆去。荆山岛离大陆十几公里,他说他有可能游过去,就是水太冷。
  调查人问:他和谁说的,和你吗?
  江生更含糊了,目光闪烁地回答:是。
  调查人问:你在什么情况下听他这样说的?你后来告诉别人没有?
  据调查人回忆,江生当时脸涨得通红,端起茶杯喝水,手又抖得厉害,茶杯磕着他牙齿发出嘚嘚响声。他有些结巴地说:没……没有。我没有告诉别人。调查人十分怀疑地看着江生。关于周汉臣准备逃离荆山岛的说法,是周汉臣最后被乱石砸死的因素之一。
  江生慌乱起来,开始有些结巴又有些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他说,他不是学生,是个老师,天然就和周汉臣沾边,和学生不是一个阵营。他一开始对周汉臣的态度又暧昧,结果也被学生贴了两张大字报。说他是周汉臣的保皇狗。那一阵他的日子很难过,端着饭盒去排队吃饭时,觉得比周汉臣还不是人。本来他就比很多学生矮小,此时排在学生队伍中遭白眼,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那一阵的感觉真像是一个被人捉起来拴上铁链的小鬼。到了领饭口,阎秀秀两手叉腰站在大师傅胡大爷、董胖子后面虎视眈眈看着他,吓得他差点拿不住饭盒。走在路上,肖莎莎还在他背后唾了一口。他真像只脱毛鸡,走到哪儿都遭人歧视。
  后来,是赵大鹰对他讲政策。赵大鹰说要团结江生。赵大鹰找他本人谈话,他高高地站在江生面前,让江生觉得对方是老师、自己是学生。据说赵大鹰为此还说服阎秀秀、肖莎莎,要把他和周汉臣区别对待。
  调查人问:你是不是觉得当时女生比男生更极端?
  江生回答:那我不清楚。后来听说因为我的事戴良才还和赵大鹰干了一仗。戴良才说赵大鹰姑息养奸,领导不力。可能是戴良才和赵大鹰有点争权夺势吧。又后来,听说肖莎莎、阎秀秀都站到赵大鹰一边,马小峰也是支持赵大鹰。戴良才就剩眉子不远不近地跟着,孤掌难鸣。还是赵大鹰掌稳了权。
  江生说,他当时极力表现得革命一点,在不伤天害理丢失良心的情况下尽量积极。他尽量去食堂帮厨,尽量帮着抄大字报;但是他绝不扔石头丢土块,也不上大会发言,让周汉臣少受一份精神迫害。
  调查人问:你是不是自己本身就不敢面对周汉臣?
  江生回答:是吧。
  江生说,那天,大陆上终于来船了,岛上一片欢呼。船运来了吃的,运来了报纸,运来了信,还运来了两个大城市的红卫兵。两个红卫兵一上岛,就抡着皮带趾高气扬地说:把反革命流氓分子周汉臣拉出来剃阴阳头,游街!赵大鹰、戴良才、阎秀秀等人大概是觉得丢了面子,便说:我们自己来。那两个红卫兵一边兴冲冲地往荆山岛工读学校走,一边说:你们太落后了。全国这浪头早就过去了。你们自己下不了手,我们帮你们打开局面。
  说着,一群人就冲进了周汉臣的房间。
  周汉臣像棵大树一样立起来,盯着眼前的人群。那两个大城市的红卫兵看着如此高大的人物,愣了一下,扬起的皮带狠狠地抽在了靠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又抽在脸盆架上,脸盆架翻了:就这么一个破流氓?你们自己教训吧。说着,转身就出去了。
  江生说:当天晚上,荆山岛工读学校开了篝火晚会,庆祝大串连。
  调查人说:这事情特别关键,你把过程尽量讲清楚。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确实很重要,我们依据江生的主述和其他人物的陈述,相对权威地做出描述。
  大陆来船了,几十天的报纸和大城市的红卫兵打开了荆山岛工读学校造反团的眼界。大海封锁了他们这么长时间,周汉臣独裁了他们这么长时间,他们糊涂了这么长时间,现在他们不能再落后了,挽起袖子,纷纷要离开岛去赶全国革命大串连的尾巴。
  闹嚷了一阵,才发现这次来岛的船不大,最多能带三四十人走。二百人想一拥而上,那是要翻到海里不见天日的。戴良才说他要带人先去大城市串连。马小峰说他要带人先去。争吵了起来。造反团的骨干们想冲锋陷阵去全国串连,全校大群人又不服,闹嚷起来。赵大鹰急了,对戴良才和马小峰说:你们俩都不许去,我也不去。他又看着阎秀秀、肖莎莎、眉子说道:咱们头一批都不去,先把伤病员运走。一二十天来台风暴雨、过河转移、修楼施工、吃野果山萝卜,学校里已经有不少人头疼脑热拉肚子。赵大鹰在关键时刻稳住了要崩溃的局面。他盘腿坐在那里,一下显得更加仪表堂堂座山雕了。他说:等再来船再走。我最后一个走。这两天不许乱套,特别要防止周汉臣乘船逃跑。
  船是下午到的,风大了,浪高了,病号们乘船走又要进行筛选核对,来岛上串连的那两个红卫兵又想风光一番,决定船在小港湾里停一夜,第二天清晨再走。
  这一夜,荆山岛工读学校造反团要和大城市来的红卫兵联欢。
  运来了柴油,柴油发电机又响了,暮色降临的院子里又亮起了电灯。运来了粮菜,阎秀秀双手叉腰指挥着胡大爷、董胖子和几个帮厨的男女学生做开了丰盛的庆功饭。运来了报纸,困难潦倒的工读生们的革命热情一哄而上,在院子里搭起了主席台,点起了篝火。
  赵大鹰对江生说:今天你给老家伙把晚饭送过去。江生为难了,自从不让周汉臣和学生们一起排队领饭,都是造反团纠察队给他送食去。今天让他去,他怕遭嫌疑。赵大鹰说:我们相信你。他要和你说什么话,你就将计就计装同情,回来向我们汇报。我们想摸摸他的底。
  周汉臣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看见江生端着热腾腾的白面馍馍进来,阴着脸说了一句:真感谢他们优待俘虏。又说了一句:谢谢你来送饭。江生说:是他们派我来的。我也顺便看看你。他问周汉臣:有电了,为什么不开灯?周汉臣说:从黑处看革命形势,清楚点。外面暮色下落的院子里篝火已经熊熊点燃了。主席台的那一面墙上还贴上了一条庆祝大串连成功的横幅。篝火的红光飞进来,映照着周汉臣皱纹深刻神情憔悴的脸。
  江生发现他又衰老了许多。
  外面篝火晚会开始了,江生在这个黑暗的屋子中感到一种被遗弃的荒凉。几个月前,周汉臣曾经在这个院子里领着全校学生开过一个篝火晚会。那天,大家跳起了集体舞。周汉臣也高兴地和同学们手拉手。学校里最丑的女生郝芳因为和周汉臣一次又一次手拉手而幸福得满脸通红。江生说:你吃吧,饭要凉了。周汉臣将馒头拿在手里,目光却依然呆滞地看着窗外。几个月前的篝火晚会,全校学生像争阳光的向日葵一样拥在他身前,现在他已是被抛弃在一边的牛鬼蛇神了。
  篝火晚会很火闹地进行着,又是歌声又是掌声。听见戴良才代表造反团讲话:红色革命造反团战胜了台风暴雨的袭击,战胜了楼房倒塌的危险,战胜了大海的封锁、饥饿的困难,战胜了反革命流氓分子一次又一次猖狂反扑,取得了今天的大好胜利。
  江生借着火光看见周汉臣凝视着院子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周汉臣说起他想过泅渡过海。
  外面一片口号声。兴奋的男女学生在火光中跑来跑去。阎秀秀和肖莎莎走过来,她们大概对周汉臣房间没开灯很诧异,趴在玻璃窗上往里看了看,而后转身走了。肖莎莎还回头举了一下手臂,很随便地喊了一声:打倒流氓犯!
  江生看见周汉臣眼皮略跳了一下。
  江生说,那一晚周汉臣遭受打击其实最大。他看着周汉臣像一棵老树一点点枯朽。他手捂着肋下露痛苦状。江生问他哪儿不舒服?他没说。他让江生想办法问大师傅胡大爷、董胖子要点黄酒来,还说了几样采掘的中草药。江生想到周汉臣刚才要泅渡过海逃跑的说法,怀疑要酒是做这准备。周汉臣神情麻木地摇了摇头:跑哪儿去呀?江生也便想到,全国到处是红卫兵的通缉令。一个老师带着反革命流氓犯的帽子逃出学校,那就更罪大恶极了。
  江生说,他后来还是没敢为周汉臣要黄酒,怕万一成为周汉臣逃跑的协同犯。
  他说,他为此一直疚愧不已。
  调查人却不被江生疚愧不已的说法所蒙蔽,他们往下调查那天周汉臣到底和江生说了些什么?江生又向造反团团部汇报了什么?
  根据赵大鹰对调查组的陈述,江生曾经向他汇报周汉臣有可能准备逃跑。调查组确知,篝火晚会结束后,赵大鹰召集了造反团团部六人会议,专门讨论如何防止周汉臣逃跑。议及很多方案。最后,负责监管周汉臣的戴良才提出:从今天起,绝不能让周汉臣吃饱。要饿他,饿得他走不动,他就跑不了了。大伙便觉得这个方案十分出色。周汉臣力大无比,派多少人看他都不一定看得住,但是饿就把他饿趴下了。所有人都知道,周汉臣不会去灶房抢吃的。
  江生对调查人的提问慌窘异常,使得调查人怀疑倍增。
  又二十多年后,江生因受困于精神神经症找心理医生。那时他去病心切,不仅和医生坦言当年荆山岛工读学校的全部经历,也曾和作者讲了一切。后来得知作者要写这本书,他又恳求作者对他所言保密。作者同意了。对于江生这个人物,作者所知最多,披露最少。
阿男看见人群围歼黑猩猩
  调查组当年第二次找阿男调查时,这个美术学院的白面书生冷静多了。
  学校方面给他做了工作,他本人也有了精神准备。调查组也反复讲明,对于荆山岛工读学校当年那些十五六岁到十七八岁的学生,一般也不会追究什么责任,主要是查清事实, 为周汉臣做结论。
  十年的颠沛流离过后,这个当年外号奶油糖、贾宝玉的阿男现在依然有点像个白瓷人一样清洁地坐在面前,只不过脸显长,目光有些神经质。调查人推测,阿男之所以去工读学校,就是因为从小学到中学都在学校里演红楼梦。演到工读学校,被周汉臣管了一下。周汉臣倒了,他又演开了。据了解,当赵大鹰等人忙着贴大字报呼口号扔土块时,阿男其实躲在人群里东张西望。批判会一结束,他就混在散漫的人群里散漫。
  如果不是他第一次接受调查时的激动态度让人疑惑,调查组原准备对他轻描淡写了。这次总算平平静静讲开了,也就露出了他常有的敏感与神经质。有时坐在那里目光发愣半天无话,有时则神情恍惚滔滔不绝。他说,当年在荆山岛工读学校大革命中,他是个逍遥派。他说:我就是和同学们玩,胡乱画画,再就是想办法别饿着。
  调查人希望彼此沟通深入交谈,便问:你都画些什么?
  阿男说:我那时就是画人。
  调查人问:都画过谁?
  阿男说:画过很多人。周汉臣、赵大鹰、戴良才、马小峰、阎秀秀、肖莎莎、眉子这些你们感兴趣的人物我差不多都画过。
  调查人真的有兴趣了:现在还保存着吗?能不能让我们看看?
  阿男说:大多丢了,还保存着一些,可以给你们看。
  他说着便在宿舍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硬皮夹,递给调查人。打开,里面夹着活页纸。调查人第一次不是用耳朵而是用眼睛进入当年荆山岛工读学校历史中。很新鲜。
  画周汉臣的第一幅,是他扛人过河。水淹到他胸口,双肩上两个女孩像两只鸭子一样向前昂着脖子。第二幅,是拿着饭碗排队领饭,神情冷落。第三幅,是抱着一根粗大的断木往石头上愤然砸着,周围人群目瞪口呆。第四幅,是石头土块四面八方雨点一样砸在他头上脸上,他握紧双拳振臂吼着。第五幅,是他躺在那里,面前有一个陶罐,窗外有两张窥探的脸。
  这些铅笔速写像漫画一样简单夸张而又传神地勾勒出人物特征。
  接着,调查人也便一下认出了赵大鹰。他盘腿坐在那里,在训斥一个女生,那样子一下就让调查人认出是白雪公主。
  画戴良才的比较多。一幅,画着戴良才扯着脖子高呼口号。一幅,画着他双手拿着高帽子站在周汉臣一侧。又一幅,戴良才拿着长矛直指周汉臣。调查人对最后两幅画显然注意了,他们挑了出来。问阿男:你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
  阿男拿起来看了看,摇了头。
  接着看到是马小峰。一幅,是马小峰紧跟着阎秀秀匆匆走着。阎秀秀走得两脚生烟,马小峰像狗一样拼命跟着。一幅,画着马小峰扔石头。隔着人群,可以看见周汉臣。调查人对扔石头这幅显然又十分注意,他们又问:这是你当时画的吗?阿男拿起来看了看,说:当时开批斗会,我不可能画,这大多是我当天晚上凭记忆画的。
  两个调查人相视了一下,将这幅画也挑出来放在一边。
  接着看到的人物是肖莎莎。第一幅,画的她唾沫星子乱喷,指手划脚讲话。又一幅,画着她给赵大鹰捶背。调查人对后一幅又注意了,他们问阿男:这是真实情景?阿男拿起来看了看:那倒不一定。这是漫画,是写意。
  阎秀秀的形象也出现在画面上。一幅,她很黑二嫂地双手叉腰站在两个拿着饭勺分饭的大师傅后面,夸张的长脸与双手叉腰的姿势给人老娘天下第一的印象。又一幅,她在训斥周汉臣。周汉臣像一尊石像一样横躺在那里。接着一幅,是阎秀秀拿着脸盆往躺卧在床的周汉臣身上泼水。调查人显然对后两幅画十分注意。他们挑出来看了又看,问阿男:这肯定是写实的吧?阿男拿起看了,说:这应该是写实的。
  但是问起当时真情实景,他又摇头了。
  接着看到的人物是眉子。第一幅,她双手拿着一个大蘑菇,在人群中欠着脚高高送给周汉臣。第二幅,是趴在窗外想入非非地窥探坐在屋里的周汉臣,手指抠着嘴角,似乎在动什么心思。第三幅,她伸着手像个玩具鸭一样追赶电线杆一样瘦高的戴良才。第四幅,眉子挥舞着小旗吹着哨子指挥着队伍,远处是一只靠岸的船。
  调查人对最后一幅画又提问了。阿男看了看,依然摇了头。
  调查人对阿男的忘却十分怀疑。他们提出,想把挑出来的几幅画带回去看看,阿男却慨然答应了。这让他们又不解了。往下阿男很配合,他说,这次要把他能讲的都讲出来,希望调查组不再找他。那几幅铅笔速写,调查组也不必再还他了。他还特别说明,他前些年摔过一次脑震荡,记忆有些缺损。
  调查人说:你和赵大鹰他们不一样,你是逍遥派,说那段历史应该没什么顾忌。
  阿男说:有一点一样,我也是既得利益者。
  周汉臣应该说是一个挺了不起的老师。他对我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帮助。他知道我喜欢写诗画画,鼓励过我以后做诗人画家,不过那话谁都会说。他手腕很高明,很会笼络学生。女生单恋他的很多,像苍蝇一样围着他团团转。这一点我看得比谁都清楚。他是了不起。他也有些专制。谁都要听他的,谁都有点怕他。这可能和他长得特别高大有关。他往那儿一站就是一棵大树,我们就成了围着大树转的猢狲了。后来他被说成流氓,我看见女生嚷嚷成一片,男生撸胳膊捋袖子,一群猢狲就开始推翻大树了。
  调查人插问:你当时认为他是反革命流氓吗?
  我当时肯定是那样认为。我恨他。他自己是大流氓,还要管别人。动不动就说不让演红楼梦。我们不过是小打小闹,哪像他一网打尽。说得更绝一点,他是把网一撒,小鸟们就都自投罗网了。后来他被批被斗,我也觉得赵大鹰、戴良才他们手法太残忍,让人看着毛骨悚然。
  我那时再说恨周汉臣,心里明白他管我管得对,管大伙也管得有道理。
  我们这群小崽子要是没人管,早就都无法无天了。
  说到这里,我还是觉得周汉臣其实是个了不起的家长。没有他,当时二百号人饿也饿死了。可是船来了,有粮有菜了,反过来戴良才他们饿他。每天三顿饭给他送去的也就是我们的一半。有一次,一个纠察队员端着饭盒给周汉臣送饭,戴良才摇着一张马脸迈着长腿赶过去,拿起里面的窝头看了看,又掰掉一半,说:这就行了。这种做法太损。戴良才过去是一天一张明信片,后来是一天几张明信片往周汉臣房间里插。那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玩残忍的。
  后来,听说周汉臣要毒死大家,然后逃跑。又听说他半夜把肖莎莎逼到院角强奸。简直是昏了头了。结果大家就群起而攻之,男生女生都拿起棍棒石头。他跑了,这一畏罪而逃更说明他有问题了。
  赵大鹰、戴良才大声嚷着,全校学生便都跟着追了出去。
  周汉臣像只受伤的猛兽往山上跑。
  那时天已大亮,跑过那排我们住过一夜的空营房,又往上跑,这是我们上山采掘的路。同学们拿着棍棒石头漫山遍野地追他。周汉臣大概是早就饿软了身体,要不我们谁也追不上他。他跑不动了,就沿着山坡又往下溜。我们便漫山遍野又追过去。他跑到一片石林中,站在一块空地上喘气。大家拿着棍棒石头围住了他。他那时已饿得很瘦,双手抓起两块石头恶狠狠地喘着气。那样子像是一个高大无比的黑猩猩。
  后来,大家就朝他扔开了石头。
  调查人问:你扔了吗?
  阿男回答:我扔了,而且我看见我扔的一块尖石头砸在他的额角。多少年来,我一想起这个镜头就手疼。我觉得良心受谴责。
  调查人问:为什么?
  阿男回答:因为我后来知道他根本不是流氓。
  调查记录到这里写完了最后一页。在打开又一本之前,作者陷入片刻凝思,想象当年荆山岛石林中的围追场面。其实阿男可能记忆错了,围追开始是在黑夜中进行的。全校学生将病兽一样跑不动的周汉臣围在了石林中时,天才亮。
  黎明时分的围攻场面更显得惨烈。
  作者打开又一个记录本,紧接着上面,调查人说:请你尽量详细叙述当时的情况。关于赵大鹰、戴良才、马小峰、阎秀秀、肖莎莎、眉子等人的所做所为,你尽量回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白雪公主看见她不该看见的东西
  白雪公主是这个故事中的一个谜。调查组当年没有找到她,作者也还一直没有找到她。为何一根小草敢独抗潮流,这是要想一想才能想通的。这个世界上总有个别人不识时务,出污泥而不染。当她沉默地出现在故事中时,我们一直躲不开她,又一直在忽略她。这是一个无所不在的人物,又是一个若有若无的人物。
  马小峰说:白雪公主这样的人像良心一样少。
  戴良才几十年后对作者说:白雪公主是一个绝对的另类。
  我们现在不得不对她追踪。因为故事发生到最后一个晚上,如同故事开始的第一个晚上一样要紧了。这是一个两头沉的故事。开始的第一个晚上,周汉臣被说成反革命流氓。结束的最后一个晚上,周汉臣被送入天国。周汉臣到底如何被砸死的,事件有些复杂。而在揭示这一晚上险恶故事之前,我们先要揭开这一晚的序幕。
  这天晚上,白雪公主去周汉臣房间看望了他。
  赵大鹰说,那天晚上,白雪公主找他说,她要去看看周汉臣。
  赵大鹰打量着白雪公主。周汉臣病倒了躺在那里,这已是全校人共知的事情。赵大鹰有理由不让白雪公主去,但是白雪公主态度很坚决。她苍白纤细地站在赵大鹰面前,说了一句:你要不让我去,我就抗议。说着,白雪公主右手轻轻摸起自己左手的手臂来。她在荆山岛工读学校年龄最小,没有亲爹亲妈命最苦,平时沉默寡言,可是人最倔。都知道她割静脉自杀过,不能把她逼急了。赵大鹰便答应了。他想,周汉臣病了,有人去看他,给他点照料,弄一点药吃,也是可以的。真要病死过去,也是件麻烦。
  赵大鹰让她再和戴良才说一下,戴良才负责监管周汉臣。
  后来,他听说白雪公主在周汉臣房间里呆了不短时间。
  有人怀疑她给周汉臣送去了吃的。有人怀疑她从周汉臣那里转移走了一些重要东西,譬如周汉臣的日记,眉子、戴良才给他的明信片。
  赵大鹰说,戴良才后悔事先事后没对白雪公主搜身。
  戴良才说,白雪公主那天晚饭后来找他,说是要去看周汉臣。赵大鹰已经答应了。
  戴良才当时觉得进退两难。按规矩不该同意白雪公主去见周汉臣,可是赵大鹰却做好人开了绿灯。他领着白雪公主来到周汉臣房间门口,对站在那里守卫的纠察队学生伸手指了指白雪公主,又指了指屋里,算是给了命令。戴良才说:看见周汉臣这两天躺在屋里不起来,一开始我以为他以示抗议,后来也觉得可能是病了。我们阶级斗争是阶级斗争,怕他跑是怕他跑,可谁也没有想整死他。
  后来的悲剧是不曾预料的,我很痛心。
  后来肖莎莎过来对我说,看见白雪公主进去时腰上鼓鼓的,大概是给周汉臣偷送吃的去了。应该奇袭白虎团,突然冲进去把偷送的吃的截获。戴良才说:我当时就说,这次算了,下次不让她去就是了。其实我觉得周汉臣这个样子肯定没办法泅渡过海逃跑,送点吃的没有什么。我不像肖莎莎、阎秀秀她们那么极端。
  肖莎莎说,那天晚上,她看见白雪公主去周汉臣房间。
  她问戴良才怎么回事?戴良才说:是赵大鹰的命令。
  戴良才让肖莎莎去监视一下。他说他去目标太大。他估计白雪公主会给周汉臣送吃的。他让肖莎莎一发现情况就挥手,他就带人冲进去把吃的截获。另外,戴良才让她偷听一下白雪公主和周汉臣到底说什么。肖莎莎说,她不愿意去完成这个任务。好几个纠察队员就在周汉臣房间外晃悠,为什么不把任务直接下达给他们?戴良才说:那几个人对敌斗争观念不够强,也不够机灵。
  肖莎莎说,她只能勉强去了。
  周汉臣的房间有前门前窗面对院子,有后窗面对围墙。后窗挺小挺高,她就绕到后面去,踩在一个破凳子上贴着窗户偷听。屋里是断断续续说着话,也听不清楚什么。听到周汉臣说:一定照我的话办。当时她觉得事关重大,可是再听,没有太清楚的话了。肖莎莎说,她当时感觉周汉臣对白雪公主在说遗嘱。白雪公主好像很难受,劝说安慰着什么,大概是让周汉臣想开些。还听到白雪公主说到一个词:真相大白。
  肖莎莎说:我当时站在凳子上紧张得直心跳。屋里边周汉臣在喘气。他喘得很粗,嗓子里咕嚕着痰。后来他咳嗽起来,大概是白雪公主去门边把痰盂拿了过来,周汉臣吐在了痰盂里。听见周汉臣说:我来。白雪公主说:我拿着没事,你吐干净。往下的声音大概是白雪公主倒了水,周汉臣在床上欠起了身。白雪公主要喂他水,周汉臣说:我自己喝。接着听到他喝了水,很重地躺下,呼出一口长气。白雪公主将水杯放到桌上。那声音很轻,一定是她放的。又听到拉凳子的声音。白雪公主一定是在床边坐下了。
  往下,他们又断断续续说了一些话。
  周汉臣肯定是怕门外边的纠察队听见,声音很低很混浊,我听不清。中间有几次,白雪公主好像还轻声哭泣起来。听见周汉臣劝她。
  我歪着身子贴墙站着,腿都酸了,想倒换一下脚。
  却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踏响石子的轻轻的脚步声。扭回头,看见一个矮胖的身影晃晃悠悠走过来。那像河马一样东嗅嗅西嗅嗅的样子一看就是郝芳。她一抬头,我们俩在月光下相见了。两个人都愣了。我下了凳子,轻轻朝地上唾了一口,转身就走了。也不知道这个大河马神经兮兮地又转什么。
  对这个糊涂鬼,戴良才没太在意。
  我和他汇报时,他说,那就是一个专门溜墙根儿的主儿。
  戴良才第二天天亮才对我说,白雪公主从周汉臣那里出来时,忘了对她搜身了。
  郝芳说,她过去对白雪公主没有注意过。
  打倒周汉臣后,只有她一个人护着周汉臣,她就对她注意了。
  她说,我就瞄上了她,越来越觉得她和别人不一样。别的草见了风,都狂飞乱舞。她这根草支楞楞立在那儿。学校里男生女生涌来涌去,像是一台乱打锣鼓乱吆喝的戏。她像个玻璃人一样静悄无声。玻璃人脆,冷不防就会被人打碎。碎也不怕,她每天老是眼睁睁地远远看着周汉臣。我知道她在牵肠挂肚。周汉臣脸上多露一条筋,她都会心不宁。那种神魂颠倒我也会。吃饭拿起白面馍馍,她就发呆。一定是想到周汉臣的碗里空空如也。这个小姑娘真比我还邪。
  最后一天出事的晚上,我觉得校园里气氛不对。
  挺冷的天,空气很燥。好像又要来台风暴雨。问赵大鹰,赵大鹰说天气预报没有。看见白雪公主来找赵大鹰,赵大鹰丢下我和白雪公主到一边去说话。又看见白雪公主绕了一圈跟着戴良才来到周汉臣房间门口,推门进去了。
  天已经黑了,白雪公主一身白衣服挺白地进了黑屋子。
  我看见肖莎莎和戴良才摇头晃脑说什么话。肖莎莎步子很快地往那边去了,脚底下拖出杀气腾腾的烟土。我觉得今晚的事情好蹊跷,便又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后面还有我这个拿弹弓的人。我在院子里走荡,看见到处都有点鬼影憧憧。人们的面孔好像都走了形。看你的眼睛也都不对劲。只见眼白不见眼黑。
  我贴着围墙绕到周汉臣房间后面。没想到高高的小方窗下踩着凳子站着一个人,月光下照了一个面,是肖莎莎。那张小白脸悬在半空中吓了我一跳。后来,她做贼心虚走了。我就接了班,也轻轻踩上凳子。里面声音太低,听不清楚。最后听清了一句,吓得我毛骨悚然。
  周汉臣说:我恨不能宰了这些小狼崽子。
  “周汉臣说恨不能宰了这些小狼崽子”这句话那晚造成了造反团的紧张空气。
  赵大鹰说是肖莎莎偷听到后向他汇报的。他当时认为这很大程度上是周汉臣一句气话,但是在造反团团部会议上,这句话却带来了众人磨拳擦掌的反应。赵大鹰说,他当时只能被大家的情绪推着走。肖莎莎对调查人说,这不是她向赵大鹰汇报的,她根本就没听见这句话,她不可能凭空捏造。阎秀秀、眉子、戴良才、马小峰都依稀记得这话是赵大鹰最先在六人团部会议上讲出来的,似乎与肖莎莎无关。
  调查人怀疑是郝芳向赵大鹰汇报的。赵大鹰想了又想,对调查人摇了头。他从来不记得郝芳对他汇报过什么,那是一个每日溜边的幽灵。
  戴良才却对调查人说,他似乎记得郝芳那天晚上找过赵大鹰。
  “周汉臣说恨不能宰了这些小狼崽子”这句话到底出自谁口,成了调查人了解最后一晚的又一个疑点。能够确定的是,当晚在白雪公主去过周汉臣那里以后,造反团团部六人召开了会议。他们决定从今天起更严密地监视周汉臣,同时监视白雪公主。
  据说阎秀秀很黑二嫂地挥手说了一句:放长线,钓大鱼,白雪公主就是我们放出的诱饵。
肖莎莎听见小屋内两次铁器声响
  一问到周汉臣案件最后一晚的情况时,肖莎莎就有些慌乱了。
  这个常年病休在家的机关打字员歪着小白脸,扶着眼镜有些语无伦次地说起来。那时而呆滞时而躲闪的目光像是惊魂未定。她说,第一个晚上把周汉臣说成流氓的事情从她这儿 开始。最后一个晚上出事,又都说是从她这儿开始。她是罪魁祸首。她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调查人打量着她,始终搞不清她精神正常还是不正常。他们让她冷静。肖莎莎拿出手绢擦擦这儿擦擦那儿,很神经质地讲了最后一晚的事情。
  肖莎莎说,那其实是后半夜的事情。
  我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后半夜起来了,是睡不着还是想上厕所。我出了宿舍。二楼女生宿舍都关着灯,大概都睡死过去。楼下男生宿舍也没什么动静。往院子里看,挺黑,有一两盏路灯和月亮一起照着。我记不得那一晚到底有没有月亮,总感觉院子一半黑得厉害,一半却很白亮。我觉得很奇怪,看不见纠察队的人站夜岗。万一让反革命流氓分子跑了怎么办?他如果起来搞破坏怎么办?纠察队都在院角的一间平房里睡觉,他们该轮换出来站岗巡逻。我回宿舍披了件衣服,顶着寒气下楼,穿过院子来到纠察队房前。
  我看见门窗都关着,屋里黑着灯。
  调查人问:你记清楚了,门窗都关着?
  我记清楚了,门窗都关着。门上有玻璃,反着光发着亮。窗户也有玻璃,反着光发着亮。我正想他们为什么没人出来值班,那边周汉臣的房门吱嘎一声开了。院里静得像冰洞。我看见周汉臣走出来,大概是穿过院子去厕所。这时,我发现那一半院子很明亮。周汉臣就从亮处走过来,我赶紧躲到暗处。周汉臣却在院子中间站住了。他可能对没有纠察队站岗也感到奇怪,扭头看着纠察队小屋。我看见他犹豫了一会儿,转身朝纠察队小屋走去。当时我很紧张,觉得来者不善。
  我想到了好多有关坏人破坏的故事。
  周汉臣轻轻咳嗽了一声,又轻轻敲了敲门。
  调查人问:你肯定他咳嗽了、敲门了吗?
  我记得他咳嗽了、敲门了。我当时想,他这是在投石问路,侦察里边的人睡着没有。后来,他就推门进去了。我当时就在小房的墙边躲着,心跳得像个兔子。听见里面有一下铁器磨擦的声音,我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后来,又听到哐啷一声铁器的响声。
  调查人问:那是什么响声,你还记得吗?
  我当时很紧张,来不及分辨。事后回忆,也没有回忆起来。我想喊来人,又紧张得张不开嘴。听见周汉臣脚步很重地从屋里出来,他把门开大,又把窗户打开。
  调查人问:你记清楚了他把门开大,又把窗户打开?
  我记得好像是这样。当时他一转身看见了我。他在明处,我在暗处。他知道我在监视他,很轻蔑地眯着眼哼了一声。我鼓起勇气说:你干什么?我的牙齿嘚嘚嘚打着架。他冷笑一声说:我干反革命。我说:我要嚷了。他一下走近两步,指着我说:不许你嚷。我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说:你要干什么?周汉臣看了看我,没说话。我却害怕了,转身就跑,张嘴喊来人。他一下堵住我,咬牙切齿地说:不许你喊。我更害怕了,张嘴喊:反革命流氓犯要行凶了!周汉臣说:你再喊,我真的拧断你脖子。他把我堵在墙角,我跑不了,心想反正是一死,就放开嗓子喊起来。周汉臣抓住我胸口的衣服,手像拖拉机马达一样抖着。
  后来,我就听见那边楼上楼下人都起来了。听见阎秀秀大声喊着。又有好多人喊着。同学们拿着乱七八糟的家伙跑过来。
  周汉臣把我放下,就大步回他自己屋了。
  同学们围上来问怎么回事?阎秀秀指着我说:周汉臣想强奸她。
  我说:周汉臣是想杀我。
  阎秀秀便说:强奸不成,就想杀她。
  同学们全炸了。我一时说不清楚,又指了指纠察队小屋说:周汉臣到里面去搞破坏。人群拥进了屋,灯亮了,看见纠察队十几个男生全躺在铺上昏迷不醒。左摇右晃,才有人勉勉强强睁开眼。
  阎秀秀挥手喊道:周汉臣进来下毒药了,他想把同学们毒死。
  后来,大家就把周汉臣的房子围了起来。
  调查人第一次听肖莎莎讲最后一晚情况时,非常惊疑:周汉臣去纠察队小屋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要大开门又打开窗?当调查人把情况调查了一圈,再次找到肖莎莎时,他们对事情已有了大致的轮廓。这一次提问就十分尖锐了。
  肖莎莎整个回答都显得慌张。
  调查人问:听说那个晚上直到后半夜,你都一直不在宿舍,你到底去哪儿了?
  肖莎莎说:我哪儿也没去。不在的时候,顶多是上厕所去了。你们问我为什么有人到宿舍找不见我,可能那时我还没回来。
  调查人问:你那一晚上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后半夜想起来要到纠察队小屋看一看?按时间推算那时已经是凌晨三四点了。
  肖莎莎说:我哪儿也没去。我记不清了。我就是不在宿舍,也和周汉臣没关系,和这件事没关系。
  调查人冷静地打量着肖莎莎。这个看着不正常又正常的女子慌乱得手足无措,不停地用手绢擦嘴擦鼻子擦眼睛,小白脸上那副白框眼镜扶上扶下。他们知道,这是一个肖莎莎难以回答的问题,但确实又和周汉臣案件无关。他们宽容地等待肖莎莎的神态稍稍平缓,就接着问:你当时一共两次听到屋里有铁器的声响,第一次你说是铁器磨擦的声音,第二次呢?
  肖莎莎回答:是哐啷一声。
  调查人问:这两次响动是什么声音?
  肖莎莎目光闪烁。据调查人对作者讲,当时的闪烁很让他们起疑,不是精神失常人的愣神,而是正常人的惊慌。肖莎莎说:我后来一直没有回想起来。
  调查人问:你回想过吗?
  肖莎莎说:我……不知道回想过没有。
  调查人问:你们当时拥进纠察队小屋,灯也打开了,屋里都有些什么铁器?
  肖莎莎说:有靠在墙上的几支长矛,矛头是铁的。
  调查人问:还有呢?你再想想。
  肖莎莎说:好像还有……
  据调查人说,肖莎莎当时直愣着眼,用手绢不停地擦着下巴,停顿了好长时间。调查人一言不发地等着她。最后她说:好像还有铁炉子。
  调查人问:你再想一想,能确认吗?
  肖莎莎咬着嘴唇停了好一会儿,回答:能确认。
  调查人说:那你再想一想,你听到的两次铁器的响动是什么声音?
  肖莎莎低着眼恍惚了好一阵,回答:可能是铁炉子的声音。
  调查人问:更具体的呢?
  肖莎莎的声音非常低弱:第一次像是铁钩子勾炉盖,第二次像是把炉盖盖上。
  调查人问:你当时就听出来了吗?
  肖莎莎一下抬起眼,慌张地解释道:没有,我当时反应不过来,是后来回忆起来的。
  调查人问:后来是什么时候?
  肖莎莎皱着眉咬着嘴唇,神情呆滞陷入最困难的境地:第二天,周汉臣死了以后。
  调查人问:是第二天吗,还是更早?
  肖莎莎神情呆滞,完全像个精神失常者了。
  这次调查二十多年后,调查人对作者说,那天晚上的情况很可能这样:已经是冬天了,海岛一到夜晚又冷又潮,纠察队小屋里生了个铁炉子取暖。周汉臣每日上厕所路经这个小屋。那天后半夜他起来上厕所,发现纠察队没人巡逻站岗,感到奇怪。他在院中犹豫了一下,那个矛盾心理不言而喻。结果他还是多管了闲事,走到小屋前咳嗽敲门了。里边没有反应,他就有了判断。屋里的同学可能中煤气了。他推开门察看了炉子,大概对炉火做了拨弄,然后就大开了门窗。最后就撞见了肖莎莎。肖莎莎的态度激怒了他。后来,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作者说:他死得太冤枉了。明明去救学生,却被误认为要毒死学生。学生们是不是后来才回过劲儿来?调查人说:问题远比这严重复杂。我们发现,很多人在砸死周汉臣之前就意识到这是误会了。作者惊愕了:就这样他们还砸下去?调查人说:你详细看调查记录吧。这件事我们至今也没有搞清全貌。
  看调查记录,调查人对肖莎莎紧接着提问。
  调查人说:根据多方调查,周汉臣那天进纠察队小屋,很可能是担心他们中煤气了,所以你才听到铁炉子的声响,看到周汉臣把门窗大开。后来就撞见了你。你误会了,喊了,大家便都跑了出来。你认为是不是这样?
  肖莎莎过了好一会儿回答:可能是这样吧的。事后有人这样说。
  调查人问:事后是什么时候?有人说是谁说?
  肖莎莎抬起眼:我什么都记不清了。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天说周汉臣要强奸我,又要毒死纠察队,都是阎秀秀他们说的。
阎秀秀听见马小峰说不对劲
  调查人问到最后一晚的情况,阎秀秀态度非常坚定。
  她很黑二嫂地坐在那里双手叉起了腰,又觉不妥,双手抱起了肘,又觉不妥,双手相握放在身前。这个政法学院学生说,她认为周汉臣最后一晚上完全被冤枉了。多少年来想起 这件事,她就痛心万分。她认为,当时很多同学神经过敏,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她说,她至今不清楚肖莎莎那一晚上干什么去了。
  她对调查人说:事隔十年不堪回首,也不愿回首。
  那天晚上,阎秀秀说,她发现肖莎莎一直没回宿舍。前半夜楼上楼下院里院外都很嘈乱,她也没多想。睡了一觉,后半夜了,一摸身边床铺还是空的,她就觉得奇怪。想了想,穿衣服起来了。听到院子里有些不正常的响动,她拉门出了宿舍。迎面是寒气,是半明半黑的黑夜。接着,她就听到肖莎莎在院子里的喊声。
  调查人插问:她当时喊什么?
  阎秀秀说:她当时就喊周汉臣要强奸她,她喊来人救命。
  调查人问:你能肯定她喊的是这话吗?
  阎秀秀说:大概是这个意思,好像还有行凶杀人。
  接着我也就从二楼走廊上看见那边纠察队小屋旁周汉臣抓着肖莎莎。我就在楼上大喊了起来。隔壁宿舍眉子第一个冲出来,二楼很多女生都冲出了宿舍。楼下男生也冲了出来。戴良才还拿着长矛,他比我们先跑到。一群人围住了周汉臣。周汉臣放下肖莎莎,转身大步回他自己屋去了。
  我们围住肖莎莎问怎么回事?
  肖莎莎指了指门窗大开的纠察队小屋说,周汉臣进去搞破坏,她发现了,周汉臣就要强奸她。同学们一听,当然火冒三丈。拥进纠察队小屋开灯一看,十几个人大开门窗地在那儿昏睡,东摇西摇,才有人晕头晕脑睁开眼。马小峰也在其中。他一边难受地要吐,一边用力睁着眼看着灯光下的一屋子人,懵头懵脑地问:出什么事了?戴良才在人群中举起胳膊高声嚷道:周汉臣要毒死我们,这是阶级敌人铤而走险,垂死挣扎。
  眉子指着马小峰说:你们都要被毒死了,还没反应过来。
  调查人插问:当时戴良才和眉子是这样说的吗?另外,马小峰怎么会在纠察队小屋里睡觉?
  我记得戴良才和眉子是这样说的,要不,同学们那天不会那么愤怒。马小峰喜欢和纠察队那几个人一块打扑克聊天。本来纠察队是戴良才管,跟他无关。
  赵大鹰到得晚,他一到就当领袖,挥手说:找老家伙算账去!
  大伙就拿着长矛棍棒捡着砖头石块冲到那边,把周汉臣的房子围了起来。长矛棍棒砖头石块把门窗玻璃一下捣烂了,吆喝周汉臣出来。周汉臣推门出来了,月光正照着他。他站在那儿比门框还高,像棵挺瘦的大树。那一阵他挺瘦的。人群静了一下,戴良才拿着长矛指着他说:你这老家伙还想毒死大家?周汉臣用手指着人群大声说了一句:那是你们自己找死。他还想说什么,赵大鹰就领着人群喊起打倒他的口号来。他只要一张嘴,口号声就淹没他。后来听到他吼了一声:那是你们自己毒自己。
  肖莎莎挤到人群最前面,指着他说:你这个老流氓,我控诉你。
  周汉臣一下夺过一支指着他的长矛,人群吓得哗啦后退。周汉臣将长矛倒过来朝着肖莎莎逼过去:我捅了你。肖莎莎尖叫着往人群后面跑。赵大鹰喊了一声:砸他!人群就用砖头石块砸周汉臣。这次砸得狠了,大石头大砖头全上了。周汉臣左右没处躲,大吼一声,挥着长矛朝人群冲过去。人群一边砸他,一边纷纷往两边躲。
  他跑出学校了。大伙便拿着长矛棍棒石头追了出去。
  我听见马小峰一边跑一边对戴良才说:哥们儿,这事不太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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