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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你干了什么

_2 柯云路 (当代)
  调查人问:你刚才讲到那个长得很难看的女生郝芳,你有她的线索吗?
  赵大鹰回答:有,你们可以去找她。不过,听说她现在精神有些失常。
郝芳说,全校男生女生没几个好人
  郝芳外号大河马,这个污辱性的外号足以说明她在学校男女同学中的处境。
  事隔十年,调查组找她调查时,正像赵大鹰所说,她的精神似乎不太正常。她肥胖短粗地陷落在一个破藤椅上,像个痴呆的河马一样东嗅西嗅,梦呓一般自言自语。调查人的插 问常常难以拨正谈话的航向。她的陈述明显给周汉臣案件增加了调查的难度。现将她的谈话引录如下,请读者自行分辨。
  荆山岛工读学校就周汉臣老师一个好人。其余没什么好人。都像发疯的狼崽子一样咬人吃人。把大树连根咬了,还想扒着大树往上爬。大树倒了,树倒猢狲散,他们也傻了。一群什么东西!
  调查人插话:你说得冷静些。
  我很冷静。我很清醒。整个荆山岛工读学校都是疯子,就是我清醒。大树没倒,围着大树团团转,争风吃醋,邀功争宠。大树要倒,就都围着大树张开血盆大口。我不和他们同流合污。我一直躲在一旁冷静地观察。那些骚女生自做多情,其实周汉臣根本没把她们放在眼里。周汉臣多高大呀,他看不上她们。他常常和我说,你是最聪明最懂事的。
  调查人插话:周汉臣对女生从没有过什么不正当行为吗?
  他秉公无私。他就是对我特别好。跳集体舞时,他就是和我手拉手。我知道他喜欢我。
  调查人插话:这个情况我们听别人也说过。
  我说的都是属实的。我知道他疼我,其他女生就嫉妒。你们有什么可嫉妒的?周汉臣喜欢我是周汉臣的自由。那一阵,他几乎每天都要找机会来看看我。我难过了,他就抱我搂我摸我安慰我。
  调查人插话:真是这样吗?
  我知道他喜欢我,每天不看到我不抱抱我,心里就少点什么。有时候白天不得空,晚上熄灯睡了,他还偷偷开门进来,摸到我床边抱我摸我。同宿舍的女生睡得跟死猪一样。
  调查人插话:这不太可能吧?你们宿舍不插门?不怕其他女生醒来看见?
  他有威信。他不在乎她们。有一次在操场上,他把我抱着举起来又放下,然后紧紧贴在他的身体上。我觉得他当时特别冲动,身体的下半部像个马达一样一挺一挺地跳开了。他喘着粗气。我被他搂得像水果糖一样要化了。我现在知道,他那次一定是克制不住射精了;可是他怕吓着我,什么也没说,以为我不懂;放下我,肯定回宿舍换裤衩去了。我说的都是事实。我不一定是学校里最好看的女生,但是我聪明,有味道,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身体特别有劲,他搂过我,他知道。我知道他每次都想要我,可是他控制着。他是老师。他要照顾影响。他是个很有意志品质的男人。他对其他女生都是安抚。他装作对人人都喜欢,其实那是做老师的要装作一视同仁。他当然不是流氓。
  郝芳这些话很像是性幻想,但是跳集体舞手拉手又肯定是确凿事实,她又一再声明自己很清醒,这大概很容易把调查组的思想搞乱。
  在郝芳与调查组谈话二十多年后,也就是周汉臣事件三十多年后,作者找到了她。
  发现她就是女作家何方。作者有些吃惊。
  她很肥胖地坐落在沙发里,精神似乎正常。已是五十岁的人了,相貌的困难与年龄相互协调了,看着并不像原来想象得那么难看。
  听说我要写这个故事,我们聊了一会儿,她很慨然地把当年在荆山岛工读学校写的日记选了一些给我。是打印稿。她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作者对此深感不安,对方也是作家。她说:那段历史我写不下来了,我只是把它放在遥远的距离写诗。作者也便想起她那几首著名的诗,如《山》,其中那著名的句子“风来了,唯有你可靠”给人印象很深。
  作者看了打印稿,问:这是你当年日记的原样吗?
  她回答:基本上是原样。我那时就喜欢文学,周汉臣就鼓励我以后当作家。我给你看的这些日记做过文字修改,本来是想作为长篇小说写下来的,但我发现完不成这个任务。作者问:为什么?她很质朴地笑了笑:不为什么,身体不好。我心脏做了手术,颈椎胸椎也有问题,肾也不好,不能有这么大的野心。你用吧。
  作者十分感谢这种馈赠。
  现将她日记中的几篇引录如下。当然这是郝芳的日记,不是何方的日记。
  今晚月色很白。我睡不着,悄悄出了宿舍,站在门前走廊上看夜景。突然,那边宿舍门响,有一个女生飘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匆匆下楼了。转过楼梯拐角时,月光照下来,我认出是肖莎莎。她好像穿着一身白。不知为什么,她的样子让我想到送葬的人和鬼。看见她在月光下穿过院子走到那边库房去了。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正百思不得其解,看见周汉臣一个人出现在月光下。他在楼下男生宿舍前一间一间地走过。这是他惯常的巡夜。我知道他睡得晚。那边他的房间孤独地亮着灯光。他大概听到什么声响,警觉地朝库房方向眺望。后来就匆匆朝那儿走去。我趴在走廊栏杆上紧张地望着。月光很稠,让我看不清库房那片黑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听到周汉臣在那里高声喊来人。我便立刻捶起一个个女生宿舍门喊起来,又朝楼下喊。人们跑出来拥到库房。
  肖莎莎上吊自杀,周汉臣把她救了下来。她躺在那里气息奄奄,上吊的绳子被扔在一边。周汉臣让女生把肖莎莎抬回宿舍。他告诉大家要安慰她。当个工读学校老师真不容易。虽然是夜晚,我也能看见周汉臣眼里布满血丝。他太辛苦了。他看到人群中的我,别有深意。他一定听到是我传达了他的呼喊。
  我在他需要的时候总是出现。
  今天中午,太阳笑得很奇怪。周汉臣和眉子从外面回来。周汉臣的裤子湿漉漉的,他一定上码头看船去了。眉子肯定是硬跟着去了。这几个女生成天围着周汉臣给他添麻烦,真不知道体谅人。周汉臣看见我笑了笑,那目光又别有深意。他一定觉出我在体谅他。
  我要雪里送炭,绝不做赶不走的苍蝇。
  周汉臣进校门时,马小峰正踩着凳子抄黑板报。周汉臣站住看了看,夸奖道:马小峰的字越写越帅了。马小峰拿着粉笔转回头,受宠地一笑。这黑小子写得更有劲了。戴良才又拿着一张报纸跑过来,问周汉臣今天念什么文章。周汉臣指点了,又说道:你这两天念得非常好,乍一听和播音员差不多。戴良才瘦马一样立在那里不好意思地挠后脑勺。马小峰站在凳子上扭回头来看,那目光不怎么样。都想在周老师面前争宠,别人看不清,我看得清。
  周老师在鼓励他们进步。
  几个女生又围过来和周汉臣老师说话。像一群小喜鹊在窝里探出头,叽叽喳喳争着向喜鹊妈妈喜鹊爸爸要食吃。周汉臣隔着人群看了看我。我转身走了。我知道周汉臣又看出我在体谅他。我不给他添负担。
  中午应该让周老师休息一会儿,他们全不知道。
  今天太阳落山又红又肿。赵大鹰不知为什么和白雪公主大吵起来。
  这个座山雕平时冠冕堂皇挺有派头的,今天扯起脖子嚷:周汉臣周汉臣,都拿他的唾沫星子当令箭。我是校文革主任,我说了不算数?白雪公主像一束靠边的窗帘挺安静地站在那儿解释着什么。赵大鹰涨红了脸,挥胳膊嚷道:够了够了,我们不要老爷子,我们自己能做主!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火。他不是周老师的得力臂膀吗?
  白雪公主像根黄豆芽一样飘走了。
  赵大鹰冲她背影嚷道:快去打小报告,快去,晚了别人就占先了。
  白雪公主回头默默看了他一眼,走了。
  白雪公主,你确实是从小死了亲妈后妈养的,在家受惯了气;可是周老师又不是你的七个小矮人,也不是你的白马王子,你老缠着他干什么?听说白雪公主还偷偷去给周汉臣洗衣服,连裤衩都偷出来洗了。这也太不像话了。这给周汉臣老师造成什么坏影响。
  晚上熄灯前,又看见周老师催促大家熄灯睡觉。
  他又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知道我在体谅他。我很高兴,就跑回来写日记。我明天一定要找机会和他个别谈谈。
  读者一定发现,以上几篇日记对前面几个人物的某些陈述做了印证,但是白雪公主为周汉臣洗裤衩的说法又增添了事情的复杂性。这些郝芳的日记是被作家何方修改过的,何方是“净化”了几十年前的日记呢,还是“发挥”了几十年前的日记呢?
  郝芳二十多年前对调查组的陈述就给调查组搞清真相添了乱,现在作家何方拿出的日记会不会继续添乱呢?
  作者很谨慎地问:二十多年前,周汉臣案件调查组找你调查,你还记得当时的陈述吗?
  昨日的郝芳今天的何方回答道:我那时精神有点不正常,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对那段精神失常的事最不愿回忆。我知道你看到调查记录了,白纸黑字我也没法收回。你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吧,用不着照顾我。
  作者问:你现在对周汉臣是什么看法呢?
  昨日的郝芳今天的何方回答:是我永生的梦。是我的山。
  作者理解了一会儿,又问:把周汉臣说成流氓分子,你当时是什么观点?
  昨日的郝芳今天的何方回答:你不是有调查组的全部记录吗,现在又有我的日记,就不用我说了。我当时对调查组讲,要了解真相,就要多调查一些人。特别要找到当时荆山岛工读学校的一个实习老师,他叫江生。他其实是我们学生和周汉臣之间的桥梁。一方面,他是周汉臣的助手;另一方面,他年轻刚毕业,和我们学生混成一片。在周汉臣被迫害致死的事件中,他的作用其实比我们任何一个学生都大。
江生说,他对不起周汉臣
  中国六十年代动乱那一年,江生刚刚被分配到荆山岛工读学校实习。
  动乱一开始,学校的几个领导都被大陆来的人揪跑了。他这个无名小辈就成了拿着学校仓库钥匙东张西望的小保管。周汉臣来了,他便跟着周汉臣跑前跑后,成了周汉臣的助手 。要说这个助手有时和勤务官差不多,经常见他在周汉臣身边团团转。学生们当然也都叫他江老师,但是周汉臣太高大了,学生们都围着这棵大树活动。对江生的尊重是对周汉臣尊重的延伸。
  调查组根据调查得知,开始闹事的那天,男女学生串连了一晚上。周汉臣那天不太舒服,没有起来巡夜。学生们就把巡夜的江生拉进了他们的大串连中。根据不同人的描述,江生那天晚上一开始异常惊愕,后来也试图劝说同学们并为周汉臣做解释。但是他结结巴巴没说几句话,脸就涨得通红。学生们逼他表态,是当周汉臣的保皇派,还是和学生们一起当造反派?那个席卷的浪潮似乎不由得江生再做什么辩护。他木呆呆地看着学生一屋子一屋子的闹嚷嚷地跑来跑去。群兽着了火一样骚乱起来,他这只大不了多少也并非领袖的野兽只能站在那里东张西望。
  据有些同学说,天亮贴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周汉臣大标语大字报时,江生愣愣地站在那里观看。据有些同学说,他缄默不言地打开库房,帮助同学们搬纸倒墨汁调浆糊。
  十年后,当调查组掌握了有关江生的不少情况后,找到他。
  江生明显的局促不安。这是一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矮小书生,一张半白半黄的方脸一说话就漾出血红,目光在眼镜片后面闪闪烁烁。给调查人倒水时,手直发抖,茶水洒了一桌。这一切尤让调查人起疑。他们坐定后,直截了当提出问题:作为一个老师,当时为什么不劝阻学生们冷静调查事实后再行动?为什么和学生们一起贴大字报大标语?后来又为什么和学生们一起举起石头砸周汉臣?
  江生那时已然是师范学院老师,慌张得说不整齐话。
  他说他那时的确没有站稳立场,当了学生运动的尾巴。他说他对不起周汉臣。但是他反复说明,在那几个月中他都是身不由己。他说,拿起石头去砸周汉臣,就和砸自己的父母一样痛苦至极。
  为了说明周汉臣在他心目中曾有的地位,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讲了一大片。
  江生说他从小因为身材矮小说话脸红而自卑怯懦,自卑怯懦造成说话口吃,说话口吃加重了自卑怯懦。像他这样的人阴差阳错考入了师范学院,实在是历史的误会。当他来到荆山岛工读学校,面对那些比自己高大潇洒的男生,他感到自卑;面对那些同样比他身高漂亮的女生,他更抬不起头来。他时时怕自己说话脸红口吃,所以在校园里东走西动眼不敢抬、嘴不敢张。
  周汉臣一来,就发现了他的问题。
  有一天,他把江生叫到办公室,关上门很和蔼地说:咱们俩一块来打个翻身仗好不好?江生不解地看着他。周汉臣很高大地立在那里问:你说现在咱俩谁高?江生一下脸红了。这是不言而喻的。周汉臣却把几个椅子排成一长条,一下躺在那里,看着他问:现在咱俩谁高?江生不好意思地笑笑,扶了扶眼镜。周汉臣说道:我躺下了,就是一个最矮的矮人。你站起来了,你就有你的高度。一个人永远不能自己躺下,要站起来。
  江生脸红了,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和蔼地触及他的自卑症结。
  周汉臣坐起来说道:个子矮有什么不好?列宁就是矮个子。你知道拿破仑吗?个子也不高。有一次指挥作战时,他教训一个元帅说,别看你比我高一个头,必要的时候我可以消灭这个差别。你看看,拿破仑多么威风!那些比他高一个头的元帅唯令是从。我现在比你高出一个头,你要有本事,我不服从命令,你也可以消灭这个差别。江生笑了。而后,周汉臣决定下午全校大会让江生上主席台讲话。
  江生怯了,连连摇手。
  周汉臣说道:今天不许临阵逃脱。不开这个头,永远没有翻身。
  他告诉江生,讲话要学程咬金。程咬金就是开门三斧头。这三斧头就砍出了他的威风,往下他没有第四招。你只要一上台头三句话像程咬金一样三斧头砍出来,你就有威风了,胆也就来了。说着,周汉臣不由分说让江生当着他面用最大的声音说三句话。江生脸涨通红,汗湿全身,试着说了。周汉臣说道:不行,放开声,像喊口号一样。喊口号你不会吗?江生一次又一次张嘴说着。最后一次突然上来一股疯劲,狂喊了三声。像在悬崖长啸的猛兽一样,浑身喊出一种舒展来。周汉臣说:对,你再把气放平了,大声说三句。他又放平了气大声说了三句。周汉臣满意了,告诉他,一上台目光要放开,不要多看底下人的表情。把三句话先砍出来,往下就好办了。
  紧张了一中午,下午上主席台对全校学生讲话。
  三句话一出去,就有了笼罩全场的气势。需要说明的是,在他登台前,周汉臣为他做了铺垫。周汉臣说:江老师对学校情况比我了解,对教育比我有经验,对荆山岛工读学校的工作我特别尊重他的意见。现在请他给同学们讲话。而后,周汉臣就走下讲台,和同学们一样坐到小板凳上,降低了他的高度。
  江生站在那里,就是全场最高的了。
  那天大会讲完话,江生出了一身透汗,非常舒服。晚上躺下睡觉时,他又发现一个令他兴奋不已的奇迹:他从小因为手淫阳痿的生殖器那天晚上居然挑着被子起来了。
  江生讲完了,他说:我对周汉臣能真的喊得出打倒、举得起石头吗?我从小最大的苦恼亲生父母没有注意过,老师同学也没注意过。活了二十多年了,周老师发现了,让我打翻身仗。我能有今天,现在当着教研室主任,全凭周老师那时给我的启蒙。
  往下的调查直接涉及周汉臣案件中的一系列疑点。
  调查人问:据说姜囡囡也就是那个外号白雪公主的女生给周汉臣洗过裤衩,这是怎么回事?
  江生说:这我不知道。我的宿舍和周老师挨着,办公室和他在一间。我知道有些女生想帮周老师洗衣服,周老师从来是藏起来自己洗。
  调查人问:郝芳说周汉臣每天都要看她抱她,有时晚上还到宿舍去抱她摸她,这有可能吗?
  江生说:这太没可能了,大概纯属想象。
  调查人问:那天晚上周汉臣到底触摸了肖莎莎的乳房没有?肖莎莎还说了一些事情,像是幻想,说周汉臣搂她抱她弄她,但这些都是无风起浪吗?
  江生说:我个人觉得周汉臣不可能。至于那天晚上周老师看肖莎莎钢笔时碰没碰着她的乳房,这我至今不清楚。你们应该找肖莎莎本人了解。
  调查人问:阎秀秀说,周汉臣生病时,她去看望周汉臣,被周汉臣握了手摸了手。她的描述似乎很像真的,你认为呢?
  江生说:握手摸手在那种情况下不是没有可能。但到底是怎样一个摸法,客观情况和阎秀秀主观感觉有没有距离,应该研究。一个老师病了,学生来看望他,他表示感谢,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一拍,是很自然的事情。不知道阎秀秀有没有过敏?
  调查人问:眉子说,她每见周汉臣一次,就为他拔掉一根白头发。你认为这个情况可能吗?
  江生说:这个我也很难说。眉子到底一共给周老师拔过几次白头发?如果就一次,这不算什么。如果有两三次,眉子又硬是要给周老师拔,周老师也不能将她一巴掌打出去呀。再说后来全校都打倒周汉臣,我在大字报上也没见过眉子拔白头发一说。
  调查人问:戴良才认为周汉臣处事公正,就是有些好色,对于如何好色他却避而不谈。你认为这有什么所指吗?
  江生说:这个情况很复杂,我不好妄下结论。希望你们多方面了解情况。包括眉子和戴良才的关系,你们都该去了解一下。
  调查人问:还有人说,周汉臣是个伟大的家长,但是有些专制。这你怎么看?
  江生回答:是伟大的家长,就难免有点专制。周汉臣还是相当注意不专制的。那时又搞文化革命,本来就不适于搞专制。
  几十年后,就是这个江生找心理医生寻求解除他心理疾病的方法。他对医生说,几十年来,他一直每日不停地洗手,总觉洗不干净。有了儿子后,总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拿起刀子来,杀掉儿子。这种恐惧心理折磨得他常常无法入睡,即使把家中所有的大刀小刀剪刀水果刀都锁到抽屉里,也不得安然。
  他也试图对自己做精神分析。他坦率讲了荆山岛工读学校的事情。他认为每日洗手不净,是因为自己有罪恶感,所以每天想洗去自己的罪恶。至于为什么老怕自己杀害儿子,始终没能找到症结。神经症多年来一直折磨着他。最近几年更严重起来,抑郁症、焦虑症、强迫症、恐怖症、疑病症、癔症都来了。这些心理疾病都伴随体症,呕吐腹泻,头晕目眩,衰弱疲劳,十分痛苦。
  心理医生曾从周汉臣案件入手,分析他精神神经症的起因。在分析起因的过程中,又深入了解了荆山岛那段历史。
  这些过程,江生后来都坦率对作者讲了。
  江生还对作者说:我当时就和调查组讲了,要想深入了解情况,一定要找到白雪公主姜囡囡。另外要找到阿男。
阿男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阿男外号贾宝玉,当年在荆山岛工读学校是个奶油糖似的英俊小生。据说他家就他一个男孩,从小被母亲和几个姐妹宠爱,家境又优越,大概一直是被奶油泡大的。
  他怎么到的工读学校,众说纷纭,无从考察。
  到了荆山岛工读学校,出人意外的是,在这种男生全凭抻头打架闹事拔份儿的地方,他竟然得到众多女生的青睐,又活出一个贾宝玉的运气来。这也是他在头一轮校文革选举中得票最多的主要原因。作者几十年后猜想,可能在工读学校这种调皮捣蛋群里,像阿男这样会画画又会写诗的小才子尤其能得到女孩的爱慕吧。据当年工读学校的学生们讲,阿男在后来风起云涌的打倒周汉臣的动乱中是个并不惹人注意的人物,既没有带头提倡过什么革命行动,也没有公开表示过什么反对,是随大流的一块奶油糖而已。革命起来了,贾宝玉自然没什么用场。
  十年后,周汉臣案件调查组找到他时,并没有把他当做太关键的人物。只不过一两个人说,阿男很重要。看谈话记录,调查人最初的提问只是顺理成章延续了已有的调查。但是,这个当时已经考上美术学院的年轻人却显得分外紧张。
  戴良才、马小峰、赵大鹰等人是打倒周汉臣的主力,在接受调查时尚显得正常。
  这个当年随大流的奶油糖却如此异常,无疑使调查人生疑了。
  调查人问:周汉臣当年是否有过对女生的不正当行为?
  阿男说:不知道。
  这显然与大多数男生持否定的回答很不相同。
  调查人问:你对周汉臣是个什么看法?
  阿男回答: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师,没有什么特别看法。
  这个回答显然又是与众不同。
  调查人问:他对你没有过特别的教育帮助启蒙吗?你们荆山岛工读学校的很多学生都把他当成对自己帮助最大的人生导师。
  阿男说:我没有。
  调查人问:那他对你有过特别的压制吗?因为你们同学中也有人说他有些专制。
  阿男停顿了一会儿,因为这里记录稿上有一串省略号,而后说道:他是有些专制。
  调查人问:什么表现?
  阿男回答:各方面。
  当调查人充满疑团地接着询问时,阿男显出激动来。从记录稿可以看出,他当时在屋里走来走去,还像是挥赶满天蛰人狂蜂似的挥着手。他说:我没带头贴大字报,我也没带头扔石头,你们老问我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过激的反应无疑使调查人倍生疑心,提问的记录的都注视着他。他们停了一会儿,又问:听说你曾和肖莎莎关系很亲密?
  阿男说:肖莎莎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和肖莎莎有关系又和周汉臣没关系。
  调查人问:我们不是说你和肖莎莎有什么关系,你就一定和周汉臣有什么关系。我们想问你周汉臣对肖莎莎到底有没有不正当行为?
  阿男说:有也好,没有也好,我都不知道。
  对阿男的调查就此搁浅了。周汉臣案件更难以查清。
  调查组临走又尝试着问了一个问题:你对阎秀秀、眉子、郝芳、戴良才、马小峰、赵大鹰这些过去同学的情况有什么要说的吗?
  阿男说:谁的事谁自己管,我只管我自己的事。
  调查人问:你有什么事?
  阿男回答:我没事。
  几十年后,作者到荆山岛寻访阿男。他已是闻名海内外的画家了。
  原荆山岛工读学校周围有一大片石林,这些平地立起的大小岩壁虽然铺展面积很大,但是比较散落,又不够奇峻,所以没有形成像国内某些著名石林那样具有旅游价值的自然景观。画家阿男却用了一二十年时间在这片石林中做了几百幅大小不同的岩画,成为荆山岛别具一格的人文景观,引来海内外游客。
  一个画家近二十年的大半时间在一个荒岛上做岩画,这本身也成为一个奇观。
  当作者随着游人乘船到岛上盘桓欣赏那一幅幅劈面而立的岩画时,千年不变的太阳照着荆山岛。阿男的构思应该说是宏伟的,他画的是一部人类史。盘古开天地耸立在一上岛的路口。因为借助了岩石本身的造型,盘古开天地其实是一幅立体画。混沌一分为二,向上升腾为日月天空,向下降化为山川大地。接着有女娲补天的岩画立在路边。而后有伏羲造字的岩画,有黄帝轩辕逐鹿中原,有神农炎帝尝百草于崇山峻岭。迤迤逦逦看下去,人类史琳琅满目。
  在一大片石林岩画包围的中心,作者悚然看到了那个乱石堆起的坟堆。
  必定几十年来不断有新的大石头垒上去,坟堆像金字塔一样高大座落在蓝天下。包围它的岩画多是原始人类狩猎和篝火狂欢的场面。石堆十分堂皇,游人把它当做别具一格的艺术作品观赏,在导游小姐的介绍下,正面看像如来佛,侧面看像虎头,背面看像猿人。
  作者来到当年的工读学校今天的荆山岛宾馆,找到了阿男独占的小四合院。
  阿男却不在岛上。
  当年调查组结束对阿男的调查后,就只能去寻找白雪公主。那是他们最后查清案件的唯一希望。白雪公主收藏了周汉臣的全部遗物,据说还有他本人的日记。但是调查组一直没有找到白雪公主。
  作者决心今天去找她。
匿名信说,白雪公主杳无音信了
  白雪公主叫姜囡囡,十四五岁,是荆山岛工读学校学生中年纪最小的。据说她是个眉清目秀含羞草一样的腼腆少女。要说她该无声无响,但是在我们调查周汉臣案件时,她却默默无声地浮现出来,成为一群闹嚷嚷人物躲不开的背景。
  调查组一直没有找到她。我们却根据其他人物的描述大概知道她的故事。
  从小母亲死了,父亲娶了继母。父亲又死了,她便有些孤叶飘零。飘来飘去,落到荆山岛工读学校,是一朵最不争光夺色的小花。每次大陆来船了,工读学校就有一片欢声。运来菜,运来粮,运来报纸,还运来信件。无论是好是坏,大多数学生都还有父母亲人的关怀。读信、揣摩亲人寄来的衣物给这些小狼崽子们带来快乐。这时,姜囡囡就会静悄悄躲在偏僻的角落里,看着同学们摇着信纸信封叫嚷着跑来跑去,彼此交换得意的消息和收获。
  赵大鹰仪表堂堂地含笑走过来,将家人寄来的一条新手绢送给姜囡囡。姜囡囡理解赵大鹰的好意,却摇了摇头。那是人家的父母寄给人家的。
  然而有一天,姜囡囡居然收到了大陆寄来的一封信。
  当赵大鹰将信递给她时,她万分惊疑。赵大鹰也十分稀罕。
  信是一个李阿姨寄来的。说了亲姨一样的话,让姜囡囡给她回信。还给姜囡囡寄来了枕巾枕套,一套大小十分合身的新衣裳。姜囡囡惊喜地溅出眼泪。李阿姨又来了两次信。有一天,赵大鹰跑来对姜囡囡说:我破案了,李阿姨是周老师的爱人。我偷偷看见她给周老师的信了。姜囡囡明白了。她像一株沉默的草,出现在周汉臣房间门口。周汉臣问她有什么事?好一会儿从她异常的表情中看出了一切。他坐在那里还很高大地看着姜囡囡说道:李阿姨喜欢你。
  姜囡囡年龄最小,占的空间也最小。黑二嫂、眉子这些活灵活现的风光女生都拿她当跟屁虫,又拿她当无话不说的贴己。和别人不能吹不能骂的话,便都倒给她。她像个好看的洋娃娃一样坐在那里,含笑听她们讲。那天周汉臣病了,她和几个女孩都想到要采野花送周老师。黑二嫂去了,肖莎莎去了,眉子也去了。姜囡囡没去,她采了一束最好看的野花,粉的紫的白的,添给了眉子。
  出事那天晚上,群情激愤,都说周汉臣是流氓。就她说了一句:他不是。赵大鹰当时将她拨拉到自己身后:你知道什么?又后来的几个月中,就她一个人是周汉臣的保皇派。又后来,周汉臣被乱石砸死了,就她一个人趴在周汉臣的尸体上恸哭。最后,又是她收拾了周汉臣的遗物。
  十年后,调查组听说姜囡囡那儿可能有周汉臣的日记和重要遗物,决心找到她。
  戴良才和赵大鹰知道后,都十分紧张。
  不久,他们各自收到了一封内容完全相同的匿名信,信中只有两句话。第一句:你们要凭良心为周汉臣老师说公道;第二句:白雪公主已经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据说当年的白眼狼和座山雕都松了口气。这封匿名信是否给了戴良才赵大鹰良心的启发,影响了他们的调查陈述,我们不知。除他二人,还有谁收到类似的匿名信,我们也不知。
  我们知道的是,白雪公主后来一直没有找到。
肖莎莎看见周汉臣发抖
  一个老师看女学生的一支钢笔,很可能是钢笔而不是手指触着了女学生的乳房,就被当做反革命流氓分子打倒,这令人不可思议。作者只有回忆一下亲历过的中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那场大革命,才能明白。
  只不过在那场大革命中,对反革命流氓分子的群起攻之是风卷残云似的。一旦被揪出来,大字报、大标语、批斗大会、戴高帽子、剃阴阳头、游街、抽皮带一哄而上,这些对象顷刻就被打倒斗臭。有的一天之内就被活活打死。没死的批斗几天,便被撂在一边。革命要向更重要的目标挺进,这些“流氓分子”也便加入牛鬼蛇神队伍,终日清厕所扫楼道,逐渐成为不惹人注意的灰狗。
  唯有周汉臣的遭遇有些特别。
  一开始,他没有被一哄而上彻底打翻在地,似乎以一种复杂的形式与学生的革命组织分庭抗礼了很长时间。随后,在熬了很长一段日子后,他又没有变得不惹人注意,而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来,被意想不到地砸死了。
  周汉臣为什么久打不倒?又为什么很长时间以后突然被砸死?
  这是十年后调查组关心的又一个重大问题。
  一种简单回答,因为荆山岛工读学校有点与世隔绝,后来大陆上船不来了,荆山岛与大陆又没有电话联系,这里的革命便与全国不那么合拍了。大海割断了与大陆的串连,一切都不一样了。周汉臣就是利用了与世隔绝的特殊条件,先是专制了一段时间,被揪出来后又负隅顽抗了一段时间。更复杂的解释,就还涉及到我们故事中的人物:周汉臣可能老谋深算,学生们大概矛盾重重。
  我们现在就跟踪调查组的调查,小心翼翼地接近我们的人物。我们将用尽可能真切而又柔软的叙述将这些人物不受破损地从历史的掩埋中剔出来。在剔除包裹她们的砂石泥土时,每一笔都要小心。
  肖莎莎又一次苍白瘦削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她也有一个外号,白娘子,只不过对她特征的注释无任何作用,几乎可以被忽略。我们至今不清楚她幼年时遭受的父亲猥亵是什么性质。有些猥亵会使少女性早熟亢奋,后来成为淫荡风流种。而肖莎莎显然不是。大概父亲的猥亵曾让她惊吓得大声尖叫起来,而后做妻子的便对丈夫破口大骂,而后便闹得家庭破碎。
  能够比较确定的是,肖莎莎此后一生对男人的态度都“有病”。
  她步伐匆匆地在她的日子里走着,神经过敏地认为左右的男人都对她怀着欲火如焚的企图。独居时,她耽于各种谈情说爱的性幻想。及至真有男人伸出手,她往往会像被仙人掌扎了一样受惊。说个很不妥切的比喻,她内心像条贪婪的母蛇,表现却像个易受惊吓的少女。任何男人多看她一眼,她过后都要骂他臭德行。倘若男人不再看她,她又恍惚若有所失。
  根据调查组和作者的调查,知道串连了一晚上,学生们第二天在校园里刷开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的大标语时,肖莎莎显得很正常。
  更确切说,很冷静,很积极。
  她脸上一点都没有前一天晚上的激动和哭嚷。她帮着冲锋陷阵的同学们往墙上贴大字报大标语,还站到后面指出哪儿贴得高低不齐。她似乎为自己能够成为这个团结一致的战斗队的一员而意气风发。她神情的明朗绝不让你想到这个哄然而起的事件是昨晚从她这儿发生的,也绝不让人想到她曾经上吊自杀被周汉臣救过。她看到最后一张大字报纸角没贴牢,拿起刷浆糊的扫帚上去补了浆糊,将纸贴严。
  就在这时,周汉臣背着手在人群后面出现了。肖莎莎很冷静地瞄了周汉臣一眼,把扫帚往浆糊桶里一撂,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有人还听见她不屑地哼了一声。
  肖莎莎对调查组说:我当时不可能哼一声。我虽然没有像那些女生单恋周汉臣,可我也没有那么冷酷无情。他喜欢我也好,对我有特别意图也好,不是当时那个形势,我也不会对他怎么着。我当时面对他的态度还是比较坦然的;不像那几个单恋过他的女生,站在那儿贴大字报,一和他照面儿有些不自在。我当时一转身,看到周汉臣站在我背后。我看见他发抖,下巴有些发抖,身体也有一些。你们问我当时有没有恻隐之心,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我当时想,你昨天晚上弄得我这样委屈受气,今天你也活该。我当时觉得大字报一贴出来,就轻松了。你们问我怎么会有轻松的感觉,我不知道,反正从晚上闹到天亮,大字报一出来,我就觉得轻松了。
  我觉得同学们对我特别好,他们关心我,保护我,为我主持正义。我当时觉得挺光荣挺幸福的。
  阿男那天也显得对我特别好,我很高兴。
  调查组一定是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不太正常的陈述者。讲到昨天晚上的事情时,她曾矢口否认她最先讲周汉臣流氓。而讲到今天早晨贴大字报打倒周汉臣时,她已经成了幸福光荣的一员了。
  调查组往下的提问表现了他们的审视。
  调查人问:你怎么会有幸福感呢?莫非周汉臣真的欺负了你,所以你需要同学们对你的支持和保护?
  肖莎莎说:要说周汉臣那天晚上也没对我太怎么着。可是第二天大字报一贴出来,我就觉得大家在支持我、保护我。一个女孩受了欺负,一大群兄弟姐妹过来保护你,那种感觉你们领会不了。
  调查人问:为什么大字报一贴出来,你还有轻松感了呢?
  肖莎莎说:我觉得这件事从此和我没关系了。我觉得轻松。
  调查人问:怎么会和你没关系?周汉臣反革命流氓罪名是从你这儿开始的。
  肖莎莎回答:是从我那儿开始的,后来就多了一大片其他的。反正我觉得大字报一贴出来,上面没写我名字的跟我没关系,写着我名字的跟我也没关系。我觉得轻松了。
  调查人问:你轻松还因为什么?
  肖莎莎回答:吐了一口气呗。那天好多人把大字报大标语贴出来,都跟解放了一样。赵大鹰那天说,我们再也不用老爷子管了。
  调查人问:周汉臣一出现,同学们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吗?
  肖莎莎说:当然有反应。周汉臣沉着脸背着手从头到尾看大字报时,大家就不声不响围在他周围看着他。周汉臣看完大字报,转过来面对人群,有几秒钟,两边都不说话。周汉臣伸手指了指人群,问了一句:周汉臣是流氓吗?大伙儿谁也没吭气。
  周汉臣又问:你们谁带头写的大字报?
  大伙儿静了一会儿,赵大鹰走出来说:我。后来,又有戴良才、马小峰、眉子、阎秀秀走出来站到赵大鹰身旁。周汉臣问赵大鹰:是你这个校文革主任带的头?赵大鹰一指身边的戴良才几个人说:我们现在不要校文革了,也用不着你这个校文革顾问了。我们现在是顶风船造反团,我们五个人就是造反团团长。周汉臣还想说什么,赵大鹰转过头举手领大家呼口号: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周汉臣!大家就一齐跟着呼。
  我看见周汉臣下巴颌又有些发抖。
  他站在那儿只要一张嘴说话,赵大鹰、戴良才他们就带头呼口号。周汉臣后来就转身走了。临走看了看天,指着人群对赵大鹰说:今天可能会有台风暴雨,你们造反团做点准备。
  据作者所知,周汉臣走时还在人群中搜寻到了江生,他大概想找江生谈什么。江生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像棵大树独自移走了。
  几十年后,作者采访这位曾经不很正常现在仍不完全正常的肖莎莎时,问过一个问题:你说那天早晨阿男对你很好,你特别高兴。你和阿男有什么特别关系吗?
  这个已经离婚多年的单身女人歪着疲惫松弛的苍白面孔坐在那里,再一次将七八岁儿子含到嘴里的手指拉出来,反复在衣襟上擦干,然后有些陷入遐想地回答:周汉臣来之前,我和阿男就很好。他说我长得像他姐,像他妹,像他姑,还有点像他妈。他给我偷偷画过好几幅画。有一天晚上熄灯了,我们俩躲在操场边的树影里说话,被周汉臣撞见了。第二天他在全校会上就说,你们还不到年龄,任何人不许谈情说爱,不许演红楼梦。我和阿男就不敢再多来往了。
  作者问:阿男的情况你还知道什么?
  肖莎莎回答:他还和阎秀秀来往比较多,和白雪公主来往比较多,和许多女生都来往比较多,你可以问她们。我不想谈了。谈那段事挺累的。
  肖莎莎说到这里摸了摸儿子的一头黄毛,将他的手指握在手心里,神情陷入恍惚。
  作者问:那天来了台风暴雨没有?
  肖莎莎回答:来了。周汉臣又露了一把。
阎秀秀看见周汉臣一下子老了许多
  我们接着走近阎秀秀这个人物。
  我们知道这个外号黑二嫂的女生在十年后与调查组的谈话中否认自己曾经逼迫肖莎莎说周汉臣调戏了她,更否认她说过周汉臣对她有调戏行为。她一再说明周汉臣给了她人生的 信念。她只是有一次被周汉臣握了手摸了手,有点被吓着了。除此之外,她对周汉臣的一切都理解。
  阎秀秀当时还是政法学院的学生会干部。她整了整发白的旧蓝制服,端正地对调查人说,十年来上山下乡、颠沛流离,最后能走到这一步,全凭周汉臣老师曾经给她的力量。
  又二十多年过去后,作者见到她时,她已是一个工厂的监察干部。听说她有一个很正常的家庭。管丈夫管得很厉害。对女儿也很好。多少年照章办事规矩生活,没有任何让人挑拣之处。在这个中老年都到公园狂跳交谊舞的年代,她也从不凑这个热闹。用她丈夫和女儿的话说,这是一个本份老婆、古板妈。
  调查组当年却直截了当提出了让她稍有些难堪的问题:出事第二天早晨,你已经是荆山岛工读学校造反团的副团长了?
  阎秀秀说道:成立造反组织,就要有领导。领导有了男的赵大鹰、戴良才、马小峰,就想到要配两个女的。我在女生里算年纪大的,平常大家就管我叫黑二嫂,就把我和眉子推了出来。
  调查人问:那天晚上,你确实没有说过周汉臣对你有调戏行为吗?
  阎秀秀说:我已经反复声明了,我没有说过。
  肖莎莎那么一闹,还有几个女生添了好多想入非非的事情,男生女生串连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贴开了大字报大标语。周汉臣一出现在大字报前,我就看见他了。他沉默地把大字报从头到尾看完了,转过脸来时,我发现他一下子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跟雕刻一样。我当时很有恻隐之心。但是我们这群草被风从后面狂吹着,只能往前去,不能往后倒。我那会儿还想到他一上岛第一次大会上就说到我身世的那段话,但是我不能敲退堂鼓。我就使劲想那次他摸了我的手,就是想调戏我,是流氓,这样我就理直气壮了。我估计当时很多同学都和我一样内心有矛盾,所以当周老师转过来面对大家时,大家一开始鸦雀无声,都不敢和他目光正对。
  调查人问:那天贴出了打倒周汉臣的大字报,你没有一种解放的感觉吗?
  阎秀秀回答:一点没有,觉得昏头昏脑就变成这个形势了。肖莎莎好像挺解放的。眉子更解放,跑来跑去特别欢。我一点没有。
  调查人问:你不是当了造反团副团长吗,没有感觉?
  阎秀秀回答:那还是有点感觉的,觉得受到同学信任有点光荣。
  调查人问:后来呢?
  阎秀秀回答:大家喊口号打倒周汉臣,周汉臣就一个人转身走了。后来那天就来了台风大雨。
  调查人问:周汉臣是不是告诉大家有台风大雨?
  阎秀秀说:他转身前说的,当时赵大鹰他们都没重视这件事。中午台风大雨就来了。大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亏得有周老师。
  山上下来的大水将工读学校淹了。院子操场的水没膝盖,一层楼男生宿舍里漂起了木盆小板凳。大雨虽然停了,天还阴着,小雨不住,山上的水还在下来。宿舍楼的墙出现了裂缝,想必是地基泡酥了,说不好会坍塌。赵大鹰、戴良才、马小峰以造反团的名义召开了全校大会,大家冒着小雨站在水没膝的院子里。赵大鹰讲明形势:今天晚上都不能在宿舍楼睡觉,以免发生危险。他指着远处高坡上的一排房屋说道:我们转移到那里去过夜。过两天等水退净了,再回来。
  同学们每人拿一点最简单的衣物行李,便排着队出发了。
  周汉臣抬头看了看吞没山顶的满天阴云,打量了一下宿舍楼,沉默不语地跟着队伍一起趟水走出了学校。
  此时人们当然顾不得呼喊打倒反革命流氓的口号。
  (阎秀秀对调查人说:当时情况挺尴尬的。周汉臣抬头看天和打量宿舍楼的时候,大家都不由自主看他表情。后来,周汉臣没有异议,跟着队伍一起走,大家才不犹豫了。我一边走还一边想,今天赵大鹰会领着大家喊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的口号吗?一直没有。周汉臣就一直走在队伍后面,谁也没敢多看他。)
  走着走着水浅了,露出一片石头地,前面却是一条流着混浊黄水的大河。河床往日没多少水,现在则汪洋泛滥一样让人有些害怕。对面高坡上那一排房屋是今年春天盖好的,原来说是要来驻军,后来没来,房屋很整齐,但还没有门窗。
  工读学校的学生大多是旱鸭子,面面相觑了。
  赵大鹰也不会水,逞着能下水试探。陡然脚一空,水已淹到胸口。他不勇敢了,退了回来。
  周汉臣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便一步一步走下水去。在人群注视下,他这个探险显得很安静。水逐步淹上来,最后很留情面地停在他的胸口处,仅有短短的一段水淹没了他的肩膀,只露着他那颗硕大的头,很快肩膀又露出来,他一步一步趟上了对岸。他折了一根树杈插在那里,而后返身涉水回来,这次他走了之字形,加宽着探险的宽度。最后搬了块石头放在他的出发和归宿点,用手指了指对赵大鹰说:下命令吧,男生照顾女生,个儿高的照顾个儿矮的,会水的组成救护队,就从这条线走。
  赵大鹰咽下了什么难咽的东西,就下令了。
  (阎秀秀说:当时我真替赵大鹰难受。要我,豁出去淹死,也要自己下水去探路。)
  人群经过一番组织开始下水。周汉臣走到个子矮小的江生面前说道:你和我一起过去。江生扶了扶眼镜,脸通红了。周汉臣将江生扛到一肩上,另一肩上又扛起一个最矮小的男生,涉水过河了。
  阎秀秀觉得自己个儿高,便勇敢地自己下水了。马小峰小黑豹似的逞着能,手挽手同她一起过河。走到最深处,水淹到阎秀秀嘴边,她慌了。马小峰个儿矮,又不太会水,只顾自己扑腾。周汉臣双肩扛人,转过身走到阎秀秀面前。阎秀秀双手一下搂住他的脖子,两腿夹住他的腰,像小孩吊在父亲身前一样。周汉臣说:别挡我视线。阎秀秀仰下脸,周汉臣就把三个人运过了河。
  周汉臣返身回到岸这边时,看着肖莎莎、眉子、白雪公主这几个望着水畏缩在一起的女孩,说了一句:要我帮助吗?
  旁边戴良才一下过来对眉子说:我驮你过去。眉子用目光量了一下,戴良才虽然瘦高仍比周汉臣低半个多头,便说:会淹你的。戴良才说:淹不了你就行了。说着就双肩高高驮着眉子下水了。
  周汉臣看着肖莎莎和姜囡囡问道:你们呢?
  肖莎莎因为困难而说不上话来;白雪公主因为激动说不上话来。
  周汉臣转头看了看赵大鹰,指着面前两个女生说道:我可以吗?赵大鹰在扮演一个撤退在后的领导角色。他虽然站在高处,却很难高大地回答这个问题。他不能将她们扛过河。他对两个女生说道:你们自己定。姜囡囡走前两步,周汉臣将她头冲前轻轻扛到一肩上,又对肖莎莎伸出手。肖莎莎咬住嘴唇别扭地走过来,周汉臣将她扛上另一肩,一左一右像扛着两个羊羔一样下了水。
  眉子坐在戴良才肩上,觉出周汉臣喘着气走在后面。水高起来,淹没了戴良才的嘴和鼻子,眉子转回头惊慌地叫起来。周汉臣看了她一眼,说道:坐稳你的。戴良才又从水中露了出来,抹一把脸,长吐了一口气,说道:你嚷什么?眉子说:我怕你淹死。
  周汉臣又同几个会水的男生回学校扛了点食物过来,全校近二百人就在高坡的空营房里熬了一夜。第二天水退了,回学校一看,宿舍楼果然塌掉了一角。不迁移,这一晚上肯定有死伤。
  调查人回忆,谈话后来从办公室移至一间空宿舍进行。其间有同学来找阎秀秀。阎秀秀显然不愿让同学们知道这次调查,她把他们很快应酬到门外,隐约听见她说是老乡来看她,而后又回来接着谈话。
  调查人问:经过这事,学生们对周汉臣的情绪是不是缓和许多?
  阎秀秀回答:这很难说,不同人反应不一样。
  调查人问:肖莎莎是不是对周汉臣的态度有很大改变?
  阎秀秀回答:没有,一点没有。她说她根本不想让周汉臣扛过河。
  调查人问:那你呢?
  阎秀秀回答:我内心当然还是感谢周汉臣老师的。宿舍楼塌掉的一角正好包括我们那间宿舍。那天没有他,全校学生我看很难过河,
  调查人问:希望你讲当时的真实感受,不要用现在的眼光解释当时的思想言行。
  阎秀秀显然有点激动地说:我是搂着他脖子夹着他腰被他送过河的。那几天我的身体一直就没消失这感觉。后来好多年,我一看见谁家小女孩搂着爸爸脖子被爸爸抱在怀里,都不由得要回想起我那次过河的感觉。我当然感激他。
  (又二十多年后,作者见到这位已经家里家外都很事儿妈的阎秀秀时说:你当时对调查组的这段讲话肯定是真情实感。
  阎秀秀坐在家中客厅里也一派女干部模样,她说:对周汉臣总该感激的。咱们对过去中学小学的老师一般都忘不了,你说对吧?同时拿起茶几上响铃的电话。她啊啊地听了一番,吩咐了一番,而后放下电话高声问:有人送来局里的公函吗?一间紧闭的房门里闷着挺响的摇滚,传出她女儿忙不顾及的一嚷:电视柜上。
  阎秀秀拿起牛皮纸大信封一边拆着一边说:我不回避那段历史,你想回避也回避不过去。而且我觉得该好好思考历史。只不过现在人吃喝玩乐谁顾得上啊。
  作者在一页页草草翻看文件的中年女干部的黑长脸上看到一种习以为常的慨叹。)
  调查人问:其他人呢?
  阎秀秀回答:各是各的态度。戴良才因为这事就和眉子吵了一架。
眉子看见白雪公主先举起了手
  眉子对调查组的陈述明显与肖莎莎、阎秀秀不同。
  这个穿着绿运动衣从足球场上跑下来,接受调查的建工学院学生坦陈自己曾经对周汉臣一往情深,并坦言她是主动的,因此很少洗清自己之嫌。
  至于她的陈述有没有想象夸张的成分,就让人没把握了。
  根据她的陈述我们大概可以相信,大字报一贴出来的那天早晨,看见周汉臣有些沧桑地站在人群中,她当时很想挺身站出来保护周汉臣。眉子说,她那时有这种冲动。小时候看见父亲在街上因为什么事和外人发生冲突时,她奋不顾身冲过去,用力推那几个围着父亲气势汹汹叫嚷的人。其中有一个人抓住父亲的衣领不放,她冲过去用头撞对方的肚子。她说,当时我想站出来救周汉臣,心跳得特别厉害。周汉臣面对人群问:你们都认为周汉臣是流氓吗?人群沉默着。周汉臣又问:你们谁认为周汉臣不是流氓?当时眉子真想举手,但是白雪公主姜囡囡一个人在人群中举起了手。那只手像根草孤零零的,所有的人都沉默着。
  眉子说,她看见白雪公主先举手了,她就不想举了。
  我当时心里确实特别难受。周汉臣看完大字报,一个人离开人群往回走时,我真觉得他从我心中拉走了什么东西。看着他的背影真想哭出来。我当时下决心举手讲话,我说,我们应该重新想一想,
  调查人插问:你当时这么讲了吗?
  我觉得自己手随时能举起来,话随时能说出来,可就是一动不动看着周汉臣走了。
  第二天过了河,在空营房里熬了一夜。第三天水退了,我们又都回到学校。当时我们造反团五个领导又开了一次会,赵大鹰算是团长,戴良才、马小峰、阎秀秀和我算是副团长,大家商量了修宿舍楼、清院子,还有其他一些事。我觉得我一定要站出来讲一篇话,把形势扭过来,保护住周汉臣。
  我说,咱们得讨论一下,应该如何对待周汉臣?
  根据对众人的调查,眉子似乎这样提出过。往下的描述可能较大程度上符合历史真实。
  造反团的五个头目是在一间女生宿舍里开的会。赵大鹰仪表堂堂盘腿坐在椅子上,以他从容不迫的做派扮演着中心。戴良才坐在一侧,像匹瘦马一样晃着长白脸。马小峰坐在另一侧,黑瘦的小方脸上柳叶疤贼亮。阎秀秀黑二嫂一样双手叉腰背靠着窗户,瘦高地立在那里。眉子抱膝坐在床上,永远是个俊俏小妞的舒服样。
  开的是造反团团部会议,五个人便都有当团领导的郑重其事。
  戴良才大概是最先接眉子话的,他瞟了一眼阎秀秀,说道:这次过河,不少人是被周汉臣扛过去的,这会动摇我们队伍对敌斗争的坚决性,周汉臣这一手很有欺骗性。阎秀秀双手往上撸了撸袖子,像个在家主事的女人一样看着马小峰说道:就是你当时瞎扑腾,弄得我也害怕了,抱着周汉臣的脖子过了河。马小峰像个黑豹子一样晃着头说道:我扑腾什么了?就那几步深,憋口气就过去了。你沉不住气,去吊周汉臣的脖子,太丢脸。眉子坐在床上挥了挥手:你们别争了。戴良才拉着长脸,瞥了一眼眉子说:你也够呛,当时我驮着你好好的,你瞎嚷什么?你是不是想让周汉臣背你?
  眉子和戴良才争了起来。
  赵大鹰很座山雕地挥手说道:周汉臣是扛过去不少人,那也扛不垮咱们的队伍。肖莎莎就是他扛过去的,肖莎莎立场就很坚定,她对我说,我才不认他的好呢。
  最后是阎秀秀很黑二嫂的一句话结束了无用的争吵:现在咱们不该互相埋怨,应该共同对敌。
  调查人想必联系起阎秀秀的自述。她说她一生都感念周汉臣那次用脖子吊着她把她救过河。调查人问:阎秀秀当时真的说了“共同对敌”这样的话吗?
  眉子说:肯定说了,她还说了咱们这么吵“亲者痛仇者快”,这显然都是针对周汉臣的。赵大鹰当时就说,阎秀秀说得对,周汉臣既是反革命流氓分子,又是反动的学术权威。
  调查人问:怎么又用开了“反动的学术权威”这个词?
  眉子说:周汉臣个子高会游泳,那不就是反动的权威吗?那天商量修宿舍楼的事情,说这大概也要让周汉臣帮着拿主意,他在这方面比我们有经验,那还不是反动的学术权威?当时有人反对让周汉臣帮着拿主意,阎秀秀一撸胳膊说道,让他拿也没关系,还应该让他干活,对这样的反革命分子就应该监督劳动改造。
  阎秀秀抱着双肘站在那里说得干脆利索,就像她在主事。
  赵大鹰只会座山雕一样坐在那里点头。
  调查人问:你当时提出让大家讨论如何对待周汉臣,原本不是这个意思吧?
  眉子说:我原本是想别这样对待周汉臣老师了,想让大家态度改过来。
  调查人问:你一直没有把这话讲出来吗?
  眉子说:我始终没有讲出来。我不想文过饰非。我当时也是跟着潮头走。我记得我抱腿坐在床上,显得和大家同仇敌忾似的说道,咱们对敌斗争也应该讲策略,他要表现好,我们该是一种说法,他要表现不好,我们就还可以加上“顽固不化”这样的词。你们看,我原来的意思在大势所趋下就变成这么一句没有任何意义的话。当时赵大鹰挥了一下手说道:把敌人斗臭了斗垮了,他老老实实低头认罪了,我们也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
  最后我们决定这几天先集中力量修房子,清理屋里屋外院里院外的淤泥,环境一爽,就召开批斗周汉臣的大会。先让他跟着大伙一起劳动,到时我们准备好了,批他个措手不及。造反团五个人分了工,赵大鹰全面负责,马小峰负责大字报,阎秀秀负责全校生活后勤,我负责组织联络,戴良才专管监督周汉臣。
  后来有人敲门,是白雪公主来了。
  调查组问:是姜囡囡?
  眉子说:是,一场戏差点改弦更张。
  姜囡囡像棵草一样出现在门口,众人都看着她。赵大鹰问她什么事?姜囡囡垂下眼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周汉臣不是流氓。房间里的人一下都愣了,屋里很寂静,刚才还气势汹汹雄辩滔滔的瘦马、黑豹、座山雕、黑二嫂都眼睁睁地没话了。用眉子对调查组的话说,那几秒钟她觉得几天来的这一切都是一场戏,是过家家,马上就该收摊各回各家了。戴良才和马小峰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有点傻了。
  赵大鹰最先反应过来,他朝白雪公主一挥手,瞪眼说道:你快滚出去。
  姜囡囡在门口一动不动又站了一会儿,走了。
  赵大鹰盘腿坐在那儿气呼呼喘着。马小峰、戴良才一左一右坐在他两边,瞪着眼不说话。阎秀秀抱着双肘背靠窗户站着,冷着脸咬嘴唇。
  眉子对调查组说,她当时真希望这场戏一下子改弦更张变过来。她还说,她当时对白雪公主有种莫名其妙的嫉妒。赵大鹰一下趿拉上鞋出了宿舍:这里有问题。其余几个人也跟着他出去了。他们站在宿舍门前走廊上凭栏下望。
  周汉臣背着手像棵大树一样立在院子中央。在院子里活动的男生和女生都远远地绕开他,像是躲避一个凶神恶煞。赵大鹰阴着脸凝望着楼下对戴良才说道:你从今天开始就要负起责来监督他,不能让他乱说乱动。
  戴良才咬着嘴唇面露难色。
  眉子说她替戴良才解围:等修好宿舍楼以后,再把他监督起来。
戴良才看见白雪公主又把鸡蛋塞给周汉臣
  这个故事中的人物除了白雪公主没找到,调查组都不止一次找到他们调查。当调查组第二次找戴良才时,他们已经对这个人物有了相当了解。
  广播学院的学生正在阶梯教室中进行朗诵比赛,调查组在后排座位坐下了。
  隔着一片人头,他们看见戴良才正拿着几页纸从场边甬道往台上走。几个老师学生模样的人围着他嘱托着什么。他笑着摆着手势,似乎是让大家放心。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调查组竟还发现了他的手指出奇地长。有一个俊俏小样的女学生临到戴良才登台时又赶过去嘱托了两句。戴良才很英姿飒爽地上台了。那似乎是一个著名话剧中古代诗人屈原的长篇独白,戴良才朗诵得慷慨悲歌仰天长啸。最后又十分谦谨地对台下鞠了个躬。
  因为有比较热烈的掌声,戴良才下台时走得很潇洒。
  当两个调查人适时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既有些意外,又似乎早有预料,甩了一下头发,很大方地笑了笑,向两个调查人伸出亲热的手。那个俊俏小样的女生活泼地追过来。戴良才却尽量不惹人注意地与调查组离开了阶梯教室。
  调查在戴良才所住的学生宿舍进行,几张双层床上都是学生的铺盖。戴良才显然早有充分准备,从容轻松地笑着。调查人则更有充分准备,问题一开始就很深入。
  调查人问:对周汉臣的迫害不是一哄而上一两天就把人打死的,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这种情况一般很难造成把人打死的结局。你上次讲到你觉得周汉臣好色,我们想知道你有什么具体所指。
  戴良才说:我当时说过吗?
  调查人说:我们记录上有。
  戴良才说:那也就是一般的印象吧。一个男老师喜欢在女生群里厮混,这样说说,那样笑笑,难免给人这种印象,并不需要太多具体所指。
  调查人问:当时你是造反团五个头目之一,专门负责监督管制周汉臣,是不是?
  戴良才似乎想了一下,说道:大概是吧。
  调查人接着问:后来,你们全校就开始修筑塌裂的宿舍楼,周汉臣跟你们一块干,具体怎么修,很多是看他的意思。当时你说过,周汉臣就是我们留用的日伪人员,是不是?
  戴良才说:这不是我说的。
  调查人接着说:你当时在劳动现场每天监督周汉臣,据说采取了很多不人道的做法。
  戴良才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困难,他有些撑不住了:你们到底怀疑我什么?你们明说。
  这时门开了,那个在阶梯教室出现过的俊俏小样的女学生挤了进来,想必她在门外已听了一会儿,这时对调查人说:戴良才对周汉臣老师一直挺怀念的,说荆山岛工读学校的学生都应该对那段历史反省。戴良才却站起来舞动着手指很长的手将那个女生推了出去:你急什么?我会说清楚的。调查人发现,那个女学生其实和眉子长得有一些像。
  戴良才坐下了,翘起二郎腿,点着了烟:你们怀疑我什么?明说吧。
  调查人说:不是怀疑你什么,我们是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周汉臣死了十年了,你觉得他应该平反昭雪吗?
  戴良才说:我个人觉得应该,但是我没把握。我觉得说他流氓是捕风捉影,但是这最后得由女生们说话才能定。男生当时都是为女生打抱不平。你们应该找更多的女生调查。
  调查人问:你说男生是为女生打抱不平,具体到你,是为哪些女生打抱不平?据我们所知,在整个批斗周汉臣的过程中,男生起的作用是主要的。后来砸石头,主要也是男生。你讲清楚你的情况,对于我们了解整个事件是有好处的。
  戴良才说:事隔十年,我不可能什么事都记得住。你们想问什么问题,就具体地问吧。
  往下涉及的事实是调查组根据对众人的调查掌握的,对戴良才有很大的针对性。
  那天,开完造反团五人领导会议的晚上,戴良才就将第一张写好的明信片塞到了周汉臣的门缝下面。工读学校有造纸盒的车间,将那些雪白的硬纸片剪成“明信片”是十分方便的。第一张明信片写着“周汉臣必须老实遵守:一,从今天起,每天除上厕所外,不许乱说乱动,不经造反团五人领导同意,不得擅自离开自己房间;二,明天开始,白天参加修建校园劳动,晚上反省交待自己的流氓罪行;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最后是一句口号:“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周汉臣!”
  从那天起,戴良才每天早晚至少将一张明信片插到周汉臣的房间里。
  第二天,全校开始修筑坍塌一角的宿舍楼。赵大鹰吹着哨子挥着小红旗全面指挥。周汉臣沉默不语地出现在人群中。他站在那儿上下打量宿舍楼,大家便跟着他打量。他动手拆裂塌的砖墙,赵大鹰一挥旗,大家便跟着上去拆。他拿起铁锹挖被水泡酥的墙基,人们便拿着铁锹一哄而上跟着挖。他朝白灰堆走去,一群人又都拿着铁锹铲白灰。他开始夯地基垫石头,赵大鹰用红旗一指,一群人又七手八脚上去夯地基筑石头。
  中午了,学校食堂的两位大师傅胡大爷和董胖子吆喝开饭。同学们排着队拿着碗去领饭。大陆的船又有好些天没来了,粮菜都有些紧张。阎秀秀这个分管后勤的造反团副团长双手叉腰站在两个大师傅后面,监督分饭分菜:一人一个馒头,一人一勺菜。大概是为了犒劳大家修房劳动,将仅有的一些鸡蛋煮熟了,一人分一个。
  周汉臣跟着队伍走到领饭口,负责分馒头的胡大爷转头看了阎秀秀一眼,还是只把一个馒头递到周汉臣手里。分菜的董胖子也是转头看了阎秀秀一眼,一勺下去多挖了一点菜。阎秀秀说道:多了。董胖子便抖了抖勺,不加照顾地盛到周汉臣碗里。
  周汉臣又沉默不语从阎秀秀手中领了一个鸡蛋。
  全校人都坐在工地上吃饭,吃完好接着干活。周汉臣坐在一块石头上,慢慢吃光了自己的馒头、菜和鸡蛋。姜囡囡走过来,将一个鸡蛋放到他手掌上。周汉臣在阳光下转动着鸡蛋凝视着,抬头看了看姜囡囡。戴良才走过来,一手拿着皮带,一手伸出来对周汉臣说:把鸡蛋交出来。周汉臣瞥了一眼戴良才,没理睬,慢慢将鸡蛋壳剥下一点,掰下一丁点蛋白放到自己嘴里,剩下的还到姜囡囡手中。
  戴良才抡起皮带,一下抽在姜囡囡脸上,一下抽在周汉臣肩背上。
  (几十年后,作者看到的郝芳日记曾对这个经典场面有一段注释:今天,全校师生顶着阳光坐在工地上吃午饭,一个馒头、一勺菜、一个鸡蛋只填了我的小半个胃。周汉臣像个大土堆似的坐在那里吃他那一份,大概只够填他的胃一角。这两天,我也搞不清楚他是真流氓还是假流氓。只对我一个人好,那就不是流氓;要是对好多女生都这样,那就是大流氓。白雪公主走过去,将她的鸡蛋放到周汉臣手心里。阳光照得那个鸡蛋雪白发亮。全校人都看见了。我想起了一句诗:“我献出的是一颗心”。我记得《西游记》里一个妖精黄袍怪就会从口里吐出一个宝贝丸来,那是他的命根。那个宝贝丸却被孙悟空骗去,一口丢到自己的肚子里。看见周汉臣掰了一丁点鸡蛋尝了尝,然后将鸡蛋还给了白雪公主。这个做法真得当。我当时就想,他是要还是不要呢?戴良才抡起了皮带。人群乱了,不知道皮带都抽了谁。只看见白雪公主脸上有了一条血印。)
  戴良才一下放下二郎腿,将烟头摁灭,站起来激动地挥着手说道:这完全是篡改历史。当时,不是我想这样做的,是赵大鹰站在砖堆上用手一指下令道:把鸡蛋要过来。我就去执行了。而且,我也不是周汉臣一把鸡蛋还给白雪公主就抡皮带了,是白雪公主又把鸡蛋往周汉臣手里塞,我这才一皮带抽下去。本来是想抽在白雪公主的胳膊上,打落她的鸡蛋,没抽准,抽在她脸上了。
  调查人插问:你就只抽了这一下吗?
  我当时可能又抽了一下,但是我根本没有抽周汉臣。我是抽周汉臣旁边的土堆了。
  调查人插问:你抽土堆干什么?
  我现在跟你们坦率说吧(调查人回忆,戴良才当时很激动,挥舞着各种手势,有的在模仿当年的抡皮带动作,有的在反驳别人对他的嫁祸),我当时确实想再抽周汉臣一下,可是我根本就没敢。他挺高挺大地坐在那儿,像个不可侵犯的大家长。他身体的体积、他的表情、他身上的味都特别压人。
  我胆一虚,手一偏,就随便抽了一下土堆,算是了事。
  我是往他房间里插明信片了,第一张明信片写的什么内容我记不大清了。当时我记得是和赵大鹰、阎秀秀、眉子一块商量的,最起码是当着他们面写的。我之所以用写明信片的办法通知周汉臣,说明白了,就是我当时还是有点怕他。一哄而上贴大字报行,一群人一块举手喊口号打倒他行,你让我一个人当着面通知他老老实实服从监督交待罪行,我还真没这勇气。我想过推门站在他的门口,双手叉腰把话说出来,怎么想怎么推不开那个门,所以我就想到写明信片了。过去眉子就经常写明信片给周汉臣献殷勤,我这是跟她学的。还有说他是日伪留用人员,也不是我说的,我记得是阎秀秀说的,要不就是马小峰说的。历史不能随便篡改。现在可能就我一个人还说周汉臣有点好色,其他人肯定都把周汉臣说成一朵花,当时那么多反革命流氓罪行,贴了一校园大字报,都是谁说出来的?
  说句真心话,我从一开始举手喊打倒周汉臣的口号,就是仗着人多势大。每次看到周汉臣,我都怕他。对他的身世传说也挺多的,有的说他过去在军队当过教官,有的说他当过监狱长,有的说他们家是武术中医世家,各种说法都让你觉得他挺神秘的。当时打倒他,我感觉就像推翻一座大山。直到最后举起石头砸他的时候,我都觉得我在怕他。
  这次调查谈话后二十多年,作者采访戴良才时,这位过去瘦高现在胖高的播音员演员腆着肚子、敞着开身毛衣坐在沙发里。他说:我不愿谈那段历史,不是我有什么底虚。我当时确实没做什么。我这个人从来是讲得多,可能属于口腔欲型,现在也是,但是我做得不多,不像那些蔫横的人。
  作者关心当年的事实:当年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觉得真的打倒了周汉臣?
  戴良才说:严格说,什么时候也没觉得真正打倒了他。不严格说,是从第一次批斗周汉臣大会开始。
马小峰看见周汉臣背上尘土飞扬
  调查组第二次到化纤厂找马小峰调查时,厂干部领着调查组在一片平房集体宿舍里找到了他。
  马小峰正和几个青年工人在宿舍煮挂面,以为厂里来人查偷用电炉的,慌忙了一阵, 开门出来。及至知道是找他外调,他满不在乎地随同政工处干部和外调人员去办公楼。一路上,像头黑豹一样黑瘦精干的马小峰晃着肩膀大大咧咧地和左右打招呼,毫不隐讳他是去接受外调。
  他讲起话来显得直来直去,当年大概也给调查组更多的可信感。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要想脸在社会上放得住,说话就得一是一、二是二。这是他的口头禅。
  他明确肯定白雪公主给周汉臣鸡蛋时,戴良才一皮带抽在白雪公主脸上,另一皮带就抽在周汉臣脊背上。他说,他就坐在周汉臣后面,看见抽得周汉臣衣服上腾起了灰土。他还说,当时赵大鹰站起来举手领着喊了几句口号,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整个工地上一片碗筷声,没怎么喊起来。阎秀秀又领着喊了两句,也没喊起来。最后戴良才站在周汉臣身边举起胳膊向着四面狂喊了几句,大家才算跟着喊起来。
  问到对周汉臣为什么久打不倒?
  他说:那是周汉臣有两下子,你整个荆山岛工读学校一时还离不开人家。
  说起第一次批斗大会,他说,赵大鹰、戴良才、眉子起的作用都比他大得多。他当时主要的精力就是每天晚上抄写大字报,准备批斗大会的时候一下子贴出去。底稿是大家写的,只不过他愿意练毛笔字,就抄开了。
  第一次批斗会,根本没给我打倒周汉臣的感觉。说句笑话,倒是给了周汉臣一个反扑的机会。大会是赵大鹰主持的。戴良才负责领呼口号,还是第一个批判发言的。他的声音最洪亮。开会前,人们早早就在院子里排着小板凳坐满了,会场四周贴着打倒周汉臣的大字报大标语,会场前边摆了两张桌子,算是主席台。周汉臣来了。主席台上准备了一顶高帽子,那是工读学校纸盒车间的白硬纸壳做的,有两三尺高,上边写着“反革命流氓分子”几个毛笔字,说实话,那几个字是我写的。
  戴良才一指那个帽子对周汉臣说:你自己把它戴上。
  周汉臣两手握在身前,直直地站在主席台旁一动不动。戴良才又说了一遍。周汉臣好像看了他一眼,好像没看,说:你们批判吧,我听着。
  当时,戴良才有些气得脸红,他扯起脖子领着全场呼口号,什么顽固到底死路一条之类的。周汉臣站在那儿还是一动不动。戴良才喘着气看着赵大鹰。赵大鹰咬着嘴唇说了一句:开始批判。大伙就一个一个发言了。
  调查人问:那天都有谁发言?
  第一个发言的就是戴良才。他通篇讲话都像是举着胳膊喊口号,那声音远近都有回响。接着有肖莎莎发言,讲了个痛哭流涕,一边哭一边举着拳头喊口号。她说周汉臣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流氓。
  调查人问:周汉臣当时有什么反应?
  戴良才发言时他还很镇定。肖莎莎转过身冲着他举拳头控诉时,他脸色一下变得难看。接着阎秀秀发言,我不袒护她,她也把周汉臣说了个一塌糊涂,也是哭鼻子抹泪。再后来是眉子发言,她对周汉臣的控诉更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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