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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你干了什么

_4 柯云路 (当代)
  调查人插问:你就听见这一句吗?还听见什么?
  当时大家都在跑,我跟着他们也没听太清楚。戴良才一边跑一边指着前面说道:他这畏罪而逃还不说明问题?就丢下马小峰喊着跑到人群最前面。马小峰也只好跟着人群一起追开了。
  调查人问:马小峰当时没和你说什么吗?
  当时没和我说什么。我就是跟着大家一起追。后来天就亮了。
  调查人往下的提问是经过周密准备的。
  调查人问:肖莎莎那天晚上喊来人,但是肖莎莎并没有喊周汉臣要强奸她。据我们了解,不仅肖莎莎,还有好几个人都记得你对大伙说,周汉臣要强奸肖莎莎,是吗?
  阎秀秀双手叉腰,干脆利索地回答:这是胡说。
  调查人看了看她,又接着问:据你刚才回忆,是戴良才、眉子说周汉臣要毒死纠察队的同学们,但是据我们了解,有人听见你在他们之前就说过类似的话。你想一想,是不是你第一个说周汉臣下毒的?
  阎秀秀很黑二嫂地一甩头:我没说过。
  调查人问:为什么好几个同学记得你说了呢?
  阎秀秀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这个人平时爱管闲事,嘴巴上不饶人,容易得罪人。
  调查人打量了她一会儿,又问:你刚才说马小峰在开始追周汉臣时没对你讲过什么话,可是据他回忆,他当时对你说,他感觉他们像是中了煤气。
  阎秀秀甩了一下肩上的两条短辫,断然说道:我不记得他和我说过。
  调查人问:那你怎么看那天晚上的事情?周汉臣真的去纠察队小屋下毒了吗?他能有什么毒药可下?
  阎秀秀回答:他懂那么多中草药,谁知道他会弄出什么毒来?
  调查人问:这么说你真的怀疑他是下毒去了吗?
  阎秀秀说:我一点都没有这个怀疑。那天我一看小屋里的情况,就想他们可能是中煤气了。
  调查人注意地看着她:是吗?
  阎秀秀说:我小时候在北方长大,年年冬天生炉子,中过煤气,有这经验。但是当时戴良才、眉子他们一嚷,说是周汉臣下毒毒纠察队,大家群情激愤,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但是我可以肯定,马小峰绝对没有和我讲过他们可能中煤气的话。
  调查人审视地看着这位干脆利索的黑二嫂。据马小峰对他们说,他肯定和阎秀秀讲了。马小峰说:我觉得那天晚上我们是中煤气了。周汉臣来下毒,也没必要打开我们的门窗。我这话是和阎秀秀先讲的,我和她关系最近,有什么话肯定先和她讲。
  调查人问:莫非是马小峰记错了?
  阎秀秀一直双手叉腰颠着二郎腿,这时一下放下二郎腿说道:肯定是他记错了。我对过去的事从来记得一清二楚。
  (又二十多年后,作者采访阎秀秀时问:那天晚上,马小峰真的没有和你讲过他们可能是中煤气的话吗?很中年很干部很黑二嫂的阎秀秀摇着头回答:没有。绝对没有。作者又问:你说你自己想到纠察队同学有可能是中煤气了,你当时为什么没有提出来?阎秀秀很老派地叹了口气,摆着手说道:当时我确实闪了一下这个念头,可是大伙都说是周汉臣下毒,我就没敢把话说出来。终生悔恨哪。说着,眯起眼连连摇头。)
  调查人问:那天晚上你记得最清楚的是什么?
  阎秀秀说: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马小峰没有和我说过煤气中毒的话。我只听见他和戴良才说过一句不对劲,还说了什么我没听见。
  调查人问:那你们什么时候回过味来,知道误会了周汉臣?
  阎秀秀回答:我是事后自己回过味来的。他们我不知道。我只记得砸完了,眉子和赵大鹰说过一句什么话。赵大鹰眯了一下眼,挥手说道:已经盖棺定论了,还瞎议论什么!
眉子听见赵大鹰戴良才喊往死里砸
  调查组第二次去找眉子,她依然穿着一身绿运动衣,在建筑工程学院操场上踢足球。调查组这次找她,特别关心最后一晚的情况。
  调查人问:据了解,你们拥进纠察队小屋后,戴良才说周汉臣要毒死大家。你也紧接 着对刚醒来的纠察队同学们说,周汉臣下毒毒你们了,你们还什么都不知道。你说过吗?
  眉子的小鸭蛋脸还在运动余热中通红,她一边用手绢搧着一边说:我想我说过。
  调查人问:我们记得你讲过,开始打倒周汉臣时,你并不想伤害他。你说你曾经不止一次想张嘴挽回形势,说明周汉臣不是流氓。但是往下据我们了解,你一直紧跟戴良才很积极,是这样吗?
  眉子说:我后来是紧跟着戴良才跑,跟着大伙跑,可我心里还是有矛盾的。我上次和你们讲过,我老觉得像是一场戏。
  调查人问:那最后一晚上发生的事情,你还觉得是一场戏吗?
  眉子说:那天晚上的事情照理说很残酷,可当时的情况也还是像一场戏。只不过是另外一种感觉。那天大家拿着棍棒石头嗷嗷叫着追撵周汉臣,就好像是冲破敌人封锁线乘胜追击一样,又像是一群人围猎一只野兽。戴良才跑得像匹狂奔的马,向后飘动的头发像风中的马鬃。马小峰跑得像只下山的黑豹。赵大鹰一边跑一边挥手指挥。
  漫山遍野的人在月光下喊着追着,像狂欢一样。
  调查人显然惊愕了:拿着石头去砸人像狂欢一样吗?
  眉子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反正大家举着棍棒石头嗷嗷喊着往前追时,说是追赶周汉臣,其实目标很抽象。反正是在追赶一个逃跑的大家伙。一定要追到他,围住他,抓住他,才是胜利。就好像足球场上一群人嗷嗷叫着追一个球。
  那也就是那时候大革命的感觉。
  调查人问:那天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你详细回忆一下。
  那天晚上,大家跑着追,确实像一群人在围猎。
  只不过追的不是一只兔、一只狐狸,而是一只大家伙:一头大熊,一头野牛,或者古代的一匹猛犸之类的。大家举着棍棒石头在月光下喊着,跑出撒欢发狂的感觉来,谁都不甘落后。反正远远一个大家伙在跑,又看不清他的面貌,追就是了。不过我心中还是不断意识到,这其实是在追周汉臣。当时,脑袋里就有一瞬一瞬的混乱。可是大家互相裹着往前冲,谁也收不住,挺可怕的。月光照得天发蓝山发黑,人群像野兽一样漫山遍野吼叫着,真让人觉得是一场梦。
  看见周汉臣跑在前面。他其实不是跑,是大步走。
  先过的就是那条他背着好多人过去的河。只不过没水了,是干河床。看见他挺高大又挺笨拙地过了河床,上了对岸。同学们便都追下河。很多人在河里捡起更大块的鹅卵石,叫着追过去。前面坡上就是那排我们住过的空营房。周汉臣可能想退到那里据守,但又放弃了,接着往山上跑。我看见他跌跌撞撞滑倒了几次,像个受伤的大熊。
  又往山上跑了一段,这其实是我们采过蘑菇和采掘过植物的路。当时我就想到那个逃跑的大家伙其实是周汉臣,往事在眼前闪过。说真的,当时眼睛还有点发湿。我也不知道同学们都是怎么想的,都还是发狂地喊着追着,毫不留情。
  我也身不由己,跟着喊,跟着跑。
  又后来,看着周汉臣跑不大动了。这个大家伙被饿了好多天,又生着病。他站着回头看看。人群毫不停顿地围上去。
  他又沿着下山的路跑去。
  这时,迎面东方的天空有些发白了。周汉臣的身影挺高挺大地在这片发白的天空中颠簸着。大家还是喊着追他,最后把他围在那片石林中。周汉臣抓着两块石头,像个很高很大的远古猿人立在那儿喘气。
  后来,就开始用石头砸他了。
  调查人问:当时有谁先喊砸他的?
  眉子说:他站在那里,大家不敢接近他。有人扔了一两块石头,接着大概是赵大鹰、要不就是戴良才、要不就是阎秀秀先喊了一声:砸他!反正他们三个人先先后后都喊了,大家就砸开了。先是比较小的石头,后来石头越来越大。
  周汉臣像个石柱一样站在那里任大家砸。
  调查人问:你砸了吗?
  眉子两眼开始潮湿,用嘴咬住手绢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砸不下手。刚才追的时候,周汉臣只是一个抽象的大家伙,但此刻周汉臣立在那里是个活生生的人了。天已经很亮,清清楚楚照着他,头发胡子很长,脸瘦得吓人。他的额头和下巴一下让我想起我的父亲。看见他被砸,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可是我不能一个人撤退,我也不能站在那儿不动,我就捡起石头往他脚下地上砸,一边砸一边喊,我就哭开了。别人可能以为我在悲愤控诉,其实那和小时候父亲训了我走了,我在那儿一边哭一边打他的照片一样。我真不忍心大家砸他。我就砸地,砸那些落在他身上又滚到地上的石头。我恨那些石头。他真是太冤了!
  调查人问:你当时就知道他冤吗?
  眉子说:我当时就知道他冤。刚开始追他时,我听见马小峰对阎秀秀说,这不对劲,他感觉像是煤气中毒,不是周汉臣下毒。
  调查人问:你肯定他说了吗?阎秀秀怎么回答的?
  眉子说:我肯定听见他对阎秀秀说了。阎秀秀当时训马小峰,你怎么知道不是周汉臣下了毒?你有话别光和我说,去和他们说。马小峰就又跑去和戴良才说。
  调查人问:戴良才听了有什么反应?
  眉子说:戴良才说,他畏罪逃跑,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他还要强奸肖莎莎,人证物证都有。快追吧。说着,戴良才就狂追到前面。
  调查人说:你对这段经过的叙述还比较客观。
  眉子说:我没有什么要隐瞒的,悔恨的事情说出来,心里才舒服。我和戴良才那时关系是不错,后来很多年也有来往,但是我不想袒护他。前一阵他还从广播学院来看我,问我有关你们调查的事情。我对他说,我们当时肯定都是对不起周汉臣老师的。
  调查人问:戴良才说什么?
  眉子回答:他说往事不多谈了,向前看。
  调查人问:戴良才当时肯定砸石头了吧?
  眉子回答:他砸得最疯,可以说是一个主力。我看见他都是拿大块的石头。
  调查人问:赵大鹰呢?
  眉子回答:他也是主力。后来他还喊,往死了砸!
  调查人问:你肯定吗?
  眉子说:反正我是这样听见了。我还听见戴良才也跟着这样喊。好汉做事好汉当,要敢于承认。
  调查人问:马小峰砸了没有?
  眉子说:他也砸了。
  调查人说:他明明觉得是煤气中毒,不是周汉臣下毒,怎么还跟着砸?
  眉子说:他也砸得挺欢的。不过,他不是拿着大石头冲到前面去砸,他是在人群后面拿小一点的石头远远瞄准了扔过去,像小孩比赛扔准头一样。我看见他好几次都准准地砸在周汉臣的头上。
  调查人问:其他人呢?
  眉子说:阎秀秀、肖莎莎都砸了。肖莎莎还帮着赵大鹰捡石头。
  调查人问:阿男呢?
  眉子说:我没注意。
  调查人问:江生呢?
  眉子说:我记得他砸了。他是捡起一块石头,走到人群前面朝周汉臣扔去,然后回过头再去捡石头。那样子像是在认真完成一个任务。
  调查人问:白雪公主呢?
  眉子说:她跑得慢,后来才到的。她喊着别砸了别砸了,然后冒着石头雨往周汉臣那边扑。赵大鹰一下把她拦腰抱回来,还又举手喊了一句:往死了砸!
  (作者几十年后没能够找到眉子,特别向调查人详细询问了调查眉子时的情景。调查人说眉子在讲述最后一晚的事情时,眼泪哭湿了一条手绢。眉子说,她一定要把知道的事情全讲出来,以解除自己心头的悔恨。)
  调查人最后问: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有人要把周汉臣往死里砸,有没有杀人灭口的性质?
  眉子说:什么性质都有。
戴良才听见头顶一阵老鸦叫
  戴良才第二次接受调查组调查时,竭力表现出从容。和调查人握手,他显得又礼貌又亲热。但谈话一涉及当年他在荆山岛工读学校的实质事情,他就恼。讲讲平息了。一提到最后一晚的事情,他又激动起来。这个广播学院的学生刚刚在阶梯教室里参加了朗诵比赛,这时像抖动鬃毛的马一样抖着蓬松的头发,舞动着手指奇长的手,激烈地讲开了:
  说来说去,是不是都想说到我的头上?那天的事情和我有多大关系?
  最初是肖莎莎嚷起来的。谁知道后半夜了,她怎么撞到周汉臣怀里去的?
  后来又是阎秀秀最先嚷起来。我穿上衣服冲出宿舍时,阎秀秀早已跑下楼。我当时还奇怪,她怎么那么快?说周汉臣要强奸肖莎莎、要毒死纠察队,都是她最先喊出来的。我负责监管周汉臣,周汉臣要毒纠察队,我当然要奋勇当先。
  马小峰说他觉得不对劲,可能是中煤气了。我没听他对我讲过。事后凭想当然不行。他当时是和我讲过什么话,具体也听不大清。我说,先把人追回来。我就说了这么一句。我没有说过周汉臣畏罪逃跑。马小峰既然讲周汉臣不是下毒,那他为什么不对大家提出来?光和我戴良才说有什么用?
  最后砸周汉臣,马小峰扔石头比谁都扔得起劲。
  眉子可能也会跟你们说三道四。说她往地上扔石头,一边扔一边哭。这话我前些天听她说过了。谁相信?我看她当时扔得挺欢的。只不过人小力不够就是了。我才不信她会一边哭一边用石头砸石头。眼看着周汉臣要砸死了,你用石头砸石头有什么用?
  赵大鹰当时就是一个发号召的,我还不是跟着他?
  连阿男都像游击队朝日本鬼子扔手榴弹一样,扔得欢着呢。一群人追周汉臣,哪个要用我戴良才带头号召?
  要说周汉臣确实有些冤。他平时喜欢一点女学生,绝对谈不上流氓。他那天晚上也绝对不可能去给纠察队下毒。你们说纠察队可能是中煤气,我觉得那合乎情理。其实,后来大家没有明说,心里差不多都明白过来。
  周汉臣死了十多年了。我们荆山岛工读学校的这些学生也一个个熬出了头。我去年就发出倡议,到周汉臣老师逝世十五周年那天,当年的学生都去荆山岛祭奠他。那时我们几个上大学的也就都毕业了。我和眉子、阿男、阎秀秀都通了信。我为什么要带头搞周汉臣十五周年祭?就是说明我从心里边感谢他。我对他们说,以后每逢周老师忌辰,我们都要想办法祭奠他一回。你们可能不知道,周汉臣老婆那些年也去世了。他又没有兄弟姐妹,父母早就不在世了,又没有子女。我们不祭奠他,谁祭奠他?
  中国古话说,一日师恩,终生为父。周汉臣对我们岂止是一日师恩?没有他,肖莎莎早就上吊死了。没有他,荆山岛工读学校二百多人当年可能就饿死了。没有他,马小峰和纠察队那十几个人也可能早就煤气中毒死了。
  没有他,就没有我戴良才的今天。
  调查人冷静地等戴良才讲完了。
  调查人问:你既然对周汉臣怀有这样的感激心情,就尤其应该帮助我们把案件搞清楚。那天晚上,马小峰到底和你讲没讲他觉得不对劲,像是煤气中毒,不是周汉臣下毒?
  戴良才眨了眨眼,雷历风行地一甩分头:没有。
  调查人问:你刚才说大伙后来心里都明白过来,纠察队可能是煤气中毒,不是周汉臣下毒,这是怎么个明白?
  戴良才说:人之常情。事之常理。
  周汉臣去毒纠察队有什么意义?半夜三更,他能用什么方法把纠察队都毒昏?他每天被监管在自己的房间,也很难操作。真要下毒,他大半夜的又跑到纠察队小屋看什么?还开什么窗?这么一想,就漏洞百出嘛。
  调查人问:这些常理你们当时就应该能想到啊。为什么群起而攻之,最后用那样残忍的手段将周汉臣砸死?
  戴良才放下了二郎腿说道:我刚才讲的只是一般的逻辑,也完全可能站不住。
  调查人问:什么意思?
  戴良才说:现在都说纠察队那天是煤气中毒,周汉臣是去救他们,结果被误会。这一整套判断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呢?就是肖莎莎的叙述。她说,她看见周汉臣进了纠察队小屋。她说,她看见周汉臣出来,大开了门窗。就这两条。然后马小峰等人回忆自己像是煤气中毒,才有了周汉臣被冤的结论。可是我现在问:肖莎莎的话可靠吗?有没有旁证?
  调查人打量着戴良才:你这是什么意思?
  戴良才晃着白马一样的长脸,理了理分头,接着说:第一种情况,如果他去了小屋,门窗不是他开的,而是原来就开着的,那会怎么样呢?既然门窗原来就开着,那就不可能煤气中毒。屋里十几个人昏睡不醒,如果是中毒,就和周汉臣进屋有关系了。
  调查人十分惊愕,他们等着戴良才往下说。
  戴良才挥着手势接着说道:第二种情况,如果周汉臣根本就没进小屋,也没碰门窗,这又该做如何分析?还有种种情况。
  调查人看着出尔反尔的戴良才,一时十分惊愕:你什么意思?
  戴良才说:我没什么意思。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肖莎莎被周汉臣堵在纠察队小屋旁边的墙角,然后肖莎莎嚷开了,这些都有人证。其余什么都不能确定。
  调查人问:你的意思是……
  戴良才伸出手指很长的手,摆了一个很有表现力的手势:我的意思,关于周汉臣去纠察队小屋救煤气中毒的说法可以不提。肖莎莎这些年精神又不太正常,所言更不可信。
  那天晚上,什么可能性都有。这是周汉臣和肖莎莎两个人的事情。周汉臣已经不在人世,肖莎莎一人之言不足为信,所以纠缠那一晚上的很多细节是没有意义的。关于马小峰对我戴良才说没说过煤气中毒,这些问题都没意义。
  肖莎莎只要嚷出周汉臣要强奸她、要杀死她,那晚上的事情就照样发生。我觉得在当年形势下,任何偶然事件都能引发对周汉臣毁灭性的攻击。应该从当时的政治背景中找原因。
  调查人十分顽强,他们说:人命关天。我们有责任调查当事人,每位当事人也有责任将事情讲清楚。周汉臣被这样残忍地砸死了,原因是什么,是一定要搞清楚的。
  戴良才叹了口气,摇摇头说:还是我和你们讲过的那句话,学生们都怕周汉臣。
  调查人说:你讲过,你怕周汉臣。
  戴良才说:其他人也一样怕。一个小兔子,大家可能不会砸死它。一个大狗熊、大老虎呢?你把它打伤了,它随时会跳起来反扑。你只能一口气把它打死。
  那天砸的时候,我看谁也没落后。顶多是女生比男生劲小点儿。
  你们问赵大鹰和我是不是喊了“往死里砸”?
  赵大鹰可能喊了。我肯定没有。他的权是从周汉臣手里夺过来的。他现在是荆山岛工读学校的第一把手。他和周汉臣的关系就是取而代之的关系。他当然怕周汉臣报复。过去周汉臣是皇帝,现在他是皇帝,他当然有消灭周汉臣的冲动。他那天扔的特别狠,专捡又大又尖的石块砸过去。
  再说肖莎莎,她肯定也是最奋勇当先的。
  两次闹事都从她这儿开始。第一次说周汉臣流氓,最后一晚说周汉臣要行凶杀人。她肯定也怕周汉臣反水。周汉臣打不倒,再成个好人,她算什么?我看见她歪着小白脸咬着牙使劲扔石头。扔不动了,就帮赵大鹰捡石头。我看见她双手抱起一块两尺来长的长石头递给赵大鹰。赵大鹰双手举着冲到离周汉臣很近的地方,砸在他胸脯上。
  调查人插问:周汉臣一直站着不动吗?
  周汉臣一直站着不动,僵了一样。一开始他躲一躲头,任身体挨砸。后来头上砸得血肉模糊,他就闭着眼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阎秀秀也砸得特别卖劲。
  那天晚上,是她把肖莎莎的嚷声放大的。是阎秀秀说,周汉臣要毒死纠察队、强奸肖莎莎。现在事情闹起来了,她只能一鼓作气砸下去。砸不死周汉臣,阎秀秀怎么交待?
  阎秀秀一冲到前面,马小峰还不是跟着?就算他知道是煤气中毒,但是他最终没有站出来说明白。他就只能将错就错,要不他责任就大了。消灭了周汉臣,一了百了,什么事都没了。
  谁也别说得那么干净。
  那天连郝芳都扔石头了。她像个大河马似的东寻西找,半天捡一块石头,扔不大准,就拼命去找。哪个人落后过?
  调查人问:白雪公主呢?
  白雪公主确实反潮流。她冲过去喊着别砸了,被赵大鹰一下抱回来。赵大鹰把她往后一扔,就滚到一边去了。白雪公主还想爬起来往前扑,早被大家挡住了。
  周汉臣很快被砸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看不清他的五官。他像一个染着血肉的柱子立在那里。一开始一动不动。后来开始晃来晃去,可是怎么晃就是不倒。这个过程相当长。他越是不倒,我们就越是害怕。那么大的石头接二连三打在他的头上脸上胸上,他还是不倒。大家的怕劲全上来了。一个老虎、黑熊你越是伤了它,就越是怕它。现在你怎么打他都不倒,高高大大站在那里,就有点像魔鬼了。
  大家砸疯了。很多人冲到很近的距离往他脸上扔石块,像砸一根石柱。赵大鹰双手举着一块石头冲到前面,跳起来像打篮球砸篮板一样,狠狠砸在周汉臣血肉模糊的脸上。我记得他一边砸一边还“嗨”了一声,在用爆发力。
  周汉臣晃得越来越厉害,后来就踉踉跄跄前仆后跌了。可还是不倒。
  大家砸累了,歇一歇喘气时,赵大鹰领着喊了几句口号,打倒周汉臣。大伙一边喘气一边跟着喊。周汉臣晃来晃去,一下倒了下来。他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又挣扎起来。两手撑地跪在地上,低着像烂西瓜一样的脑袋,一动不动。
  大伙全僵住了。谁也没见过周汉臣下跪。
  白雪公主在人群后面哭喊着:饶了他吧。
  大伙都有点思维休克,看着赵大鹰。赵大鹰双手拿着石头叉在腰上站在周汉臣面前,居高临下像盯一个战败的俘虏。周汉臣低头跪着当然没有他高了。那一阵,石林中静得没声。太阳照下来,大家看见的是跪在那里的血肉模糊的形象。
  白雪公主冲破人群的阻拦扑了出来。又有人上去拦她,她摔倒在石头上,起不来了。她朝周汉臣爬了过去,一边爬一边喊:饶了他吧。她伸出手想去摸周汉臣的手,赵大鹰用脚勾住她的脖子一下把她勾了过来。白雪公主抱着赵大鹰的腿仰面哭道:饶了他吧。赵大鹰那时很领袖。大伙围在四周全看着他。他拿着手中的两块大石头掂了又掂。往下的事情你们别让我讲了。你们让赵大鹰自己讲吧。
  赵大鹰当时的做法一定是最残忍的,你们想也想不到。
  多少年后,作者采访戴良才时,这个当年高瘦如今高胖的播音员演员腆着胸腹,很入世随俗地坐在豪华的沙发里。
  作者问:当时你处在赵大鹰的位置,你会饶了周汉臣吗?
  戴良才一脸往事不堪回首的感慨,摆了摆手:还是先饶了我吧。
  接着看当年的调查记录,调查人问:你为什么始终没有讲到自己是怎么砸的?
  戴良才说:我确实记不清了。
  调查人问:后来呢?
  戴良才说:过了该赵大鹰交待的这一段,后来我隔着石林看见远远岛边出现了船。接着听到头顶一阵老鸦叫。
马小峰听见赵大鹰要搜查白雪公主
  周汉臣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地跪下了。白雪公主抱着赵大鹰的腿哭喊饶了他。手拿石头围在四周的人群都看着赵大鹰。往下戴良才说是该由赵大鹰讲的经过,后来是马小峰讲出来的。因为这段讲述还有其他几个人的讲述印证,我们特意用旁观的语调描述。
  赵大鹰掂量着手中两块棱角尖硬的大石块,冷冷地看了看跪在面前的周汉臣。他想了想,把石块扔在地上。四周的人群看着他也扔下了手中的石头。赵大鹰用脚将抱着他腿的白雪公主拨拉到一边,突然举起胳膊领呼口号: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周汉臣!大家缺乏反应,跟着喊了一遍。赵大鹰更高地举起胳膊,更大声地领喊了一遍。人群这次喊得雄壮了。赵大鹰又领喊第三遍,人群喊得更有气势了。赵大鹰跳到周汉臣面前的一块高石上,顶天立地振臂高呼。
  人群像雨后春笋聚到赵大鹰周围,面对周汉臣振臂齐呼。
  赵大鹰高举双臂领呼口号。人群都齐刷刷地高举双臂高呼口号。戴良才也跳上石头,站到赵大鹰身边。又有几个人跳上石头,簇拥在赵大鹰身边。人群团结在他们周围,打倒周汉臣的口号一遍又一遍响彻石林。后来,赵大鹰居高临下将拳头指向周汉臣,一二百条手臂便都水平指向周汉臣。
  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周汉臣开始在口号声中晃动。
  周汉臣晃得越来越厉害。人群更加整齐地呼喊着,那排山倒海的声势像是众人喊着号子要撞倒一堵高墙。周汉臣扑通一声倒下了。
  没有再砸一块石头。
  周汉臣已经死了。
  调查人沉默了。他们需要定一定神。
  马小峰这个化纤厂的搬运工说到这里显得义愤。他掏出烟卷给两个调查人一人一支,都点着了,自己也叼上了,又坐下说道:这才是杀人不用刀。当时,赵大鹰看着倒在地上的周汉臣,还说了一句:他是被我们的口号吓破了胆。这叫肝胆俱裂。这才叫彻底打倒。
  调查人似乎从残忍的场面中回过神来,他们看着眼前这头小黑豹问:你当时砸石头喊口号了吗?
  马小峰说:我跟着砸了,也跟着喊了。
  调查人问:周汉臣跪下是什么意思?
  马小峰说:我后来想了很久,没想明白。
  按他的性格,是宁死不屈的。可是人到那份上,得设身处地替他想。是不是还想活一口气?是不是求同学们给他留条后路?是不是让大家以后不要说他反革命流氓,死也死个干净?说不上来。
  调查人问:他跪在那儿,同学们没有怜悯吗?
  马小峰说:都在发疯地喊口号,谁顾上怜悯?再说,他被砸得血肉模糊五官不清,你也不认得他了。我是根本不敢看。我看大多数人可能也不敢看,就是一边喊口号一边往他那儿捅拳头就是了。我觉得这事确实太残忍了。你们说一般不追究学生的责任,但是我觉得该追究点。
  调查人问:追究谁?谁责任大?
  马小峰说:一个是肖莎莎。一个是赵大鹰。事情两次都是从肖莎莎开始的,又都是到赵大鹰那里一锤定音的。两个人后来形影不离。大陆来船了,大家都去大串连,肖莎莎就是跟着赵大鹰走的。还有最后一天晚上,肖莎莎大半夜的跑到院子里干什么去了?她始终没对你们说过吧?
  调查人说:没有。
  马小峰说:肖莎莎那晚一直到半夜了,人们都没见到她。赵大鹰那一晚也是半夜了找不到人。说不定他俩跑哪儿鬼混去了。
  调查人没有说话。
  马小峰说:你们对这事也别掉以轻心,以为谈情说爱和本案无关。很可能那天晚上就是他俩演的双簧呢。赵大鹰让肖莎莎埋伏在院子里,勾周汉臣对她发火,然后就趁机嚷嚷开,把周汉臣灭掉。
  调查人惊愕了:有这种可能性吗?
  马小峰说:我这是瞎猜,你们别说是我讲的。总之我觉得,一个人的责任都不追究,说不过去。
  调查人问:那天晚上,你到底说没说煤气中毒的事?
  马小峰说:我说了。我对阎秀秀说了。对戴良才说了。后来对赵大鹰也说了。
  调查人问:对赵大鹰也说了?
  马小峰说:对阎秀秀、戴良才是追以前说的。对赵大鹰是砸完以后说的。赵大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话,我没听见。
  调查人问:后来呢,你们把周汉臣埋了?
  马小峰说:没有,那是又以后的事。
  当时周汉臣一倒下,大伙就全知道他死了。那血汪汪的一大滩被太阳照着,大家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到那会儿大伙可能才明白,人是会被整死的。绝大多数人吓傻了。又有人看着远处嚷了一声:大陆来船了!刚才声势整齐的阵营一下就乱了,人群像没了目标的一团苍蝇就要嗡嗡乱飞。赵大鹰急了,站在高处发号施令。白雪公主一个人爬过去,趴在周汉臣身上哭起来。后来,白雪公主又在那里揪松枝盖周汉臣。大伙是听赵大鹰指挥、不听赵大鹰指挥地往回跑。
  往下的事情特别重要,里面有很多线索,你们一定要查清楚。
  当时有人对赵大鹰说:把白雪公主也拉回去。赵大鹰说不用,趁这机会去搜查白雪公主的行李铺盖,看看她窝藏了周汉臣的东西没有。你们问搜到没有?我不知道。这是赵大鹰领着肖莎莎去干的。可能就因为这事,戴良才还和他闹了起来。是不是周汉臣有什么东西落到赵大鹰手里?戴良才有些什么把柄也落在赵大鹰手里?这我是漫天一想,没有根据。又后来,赵大鹰和戴良才掐得更厉害了。连肖莎莎和眉子都干开了。反正周汉臣一死,原来造反团还有的一股气全散了。
  那天来的又是一只小船,只能运走四五十号人。大船要再过几天才来。荆山岛工读学校全乱了,谁也不服谁管。个个都想逃走。说真的,一想周汉臣血肉一滩地躺在那里,大家全害怕得不行。
  最后是赵大鹰玩的绝活儿,把大家镇住了。
  又过了二十多年,作者见到马小峰。他已是一个终日点头哈腰的小门市部经理了。说到这一段,他说:那时候乱哄哄的,我是准备看赵大鹰笑话的。没想到他会玩出那样的绝招。从那时起,我才真正觉出周汉臣有点伟大。
  作者已经读过当年的调查记录,听了马小峰这话,才决定好好重读这一段。
赵大鹰听见人群喊你干吧
  赵大鹰真是与众不同。调查组问到最后一晚砸周汉臣的事情,他依然从容不迫。
  在街道居委会简陋的小黑屋内,面对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抽着调查组给他的烟,这个正被街道隔离审查的神色疲倦的年轻人说起话来十分沉稳。他依然让调查组把有 关问题全问出来,而后比着手势一款一款道来。
  他说,最后出事的晚上,他依然觉得自己是被推着走。众人是水,他是条船,想逆行也不行。他说:什么是领导?就是随众意。这是我十几年前在荆山岛工读学校悟到的一条深刻道理。
  关于肖莎莎和他那一晚前半夜都不在宿舍的说法,他不屑一理地弹了弹烟灰说:这只能说是无稽之谈。肖莎莎和我毫无特殊关系。她前半夜在不在宿舍跟我无关。这种事情我无须解释。总不至于说我赵大鹰和肖莎莎合谋陷害周汉臣吧?
  调查人当时插话:如果有这种怀疑呢?
  赵大鹰从容不迫地笑了:天方夜谭。
  关于马小峰与纠察队是不是中了煤气,他说,他不知道。至于说马小峰向他讲过煤气中毒,那毫无根据。那一晚,他只看见人群闹闹嚷嚷冲向周汉臣的房间。他是造反团的团长,必须亲临现场。
  关于周汉臣那一晚是不是进小屋救煤气中毒去了,赵大鹰无奈地一摊双手:你们要问我个人的看法,我倒宁愿相信周汉臣是救煤气中毒去了。但这涉及到一系列前因后果的论证。
  关于赵大鹰曾在纠察队小屋中挥手说“找老家伙去算帐”,赵大鹰尤其不以为然。他说,他是最后到的现场,不可能贸然发出这样的号召。他说:这不是我的性格。我从小知道枪打出头鸟。说我是座山雕,不过是说我凡事愿意在人群中间坐着,不爱抻头。现在面对面,你们也能看出我其实是个中庸之道。
  关于那一晚上人群追赶周汉臣,他说:周汉臣一跑,大家自发地就一哄而上追开了。你们说有没有人喊话,我记不得了。你们问是不是戴良才喊的?我只能说有可能。我从来不说过头话。事情过去十多年了,我不愿意没有真凭实据地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你对别人负责,别人才能对你负责。
  (调查人在记录本上旁批了几个惊叹号,看来他们对赵大鹰的谈风有些叹绝。)
  关于赵大鹰喊“往死了砸”,他耸了耸肩,无奈地一笑:这太夸张了,完全不符合我的个性,也不符合我和周汉臣老师的关系。我是他一手提拔的,都说我是他的大红人。我怎么可能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呢?对这一点我可以断然否定。你们要相信我今天的陈述。在这些基本事实上你们不判断错误,才不会被引入歧途。
  关于说他像砸篮板一样举着石头跳起来砸周汉臣,赵大鹰倒吸了一口冷气,而后自嘲地摇了摇头:这种说法都让我毛骨悚然了。我再一次声明,不管别人怎么往我身上泼脏水,我还是本着对所有同学负责的态度,绝不为任何人添油加醋。
  关于最后领人喊口号将跪着的周汉臣打倒致死,赵大鹰从容解释道,当时他带头把石头撂到地上。他说:我当时的思路是,多喊喊口号,同学们的气愤也就释放了,给周汉臣留一条活路。我这个人不愿意走极端。
  但是当时闹成那个样子,我也无回天之力。
  赵大鹰往下叙述的一段正是作者采访马小峰后着重重读的调查记录(作者还读了其他调查对象相关的陈述)。马小峰说,赵大鹰的绝招让他理解了周汉臣的伟大。
  周汉臣在石林中倒下了。那边岛上来船了。刚才气势雄壮的队伍一下子散了。
  赵大鹰还想发号施令,人群中却有人喊:看船去。便都向岛边小码头拥去。
  船来了,运来了吃的和报纸信件。全校男女却都乱了套。要去赶全国大串连的尾巴。要赶紧逃离荆山岛。周汉臣血肉模糊的形象使人人心中不宁。来不及认真卸下船上运来的东西,大家纷纷跑回宿舍打点行李,抢着上船。造反团团部也四分五裂。戴良才、眉子一天也不愿在岛上停留,他们转眼收拾好了行装,准备往码头上跑。马小峰、阎秀秀也都背上了鼓鼓囊囊的书包。
  院子里到处是扛着大包小包准备逃出校门的人。
  船只能载四五十人。二百人的学校上次来过一只小船,运走三四十人。现在一百六七十人争着离岛,闹不好就会打个头破血流。赵大鹰将学校大门一关,挡在那里。他讲,要有组织有计划撤退。今天谁走,要由造反团团部决定。但是人群汹涌。
  人群拥过来,差点将赵大鹰压在大门上挤扁。
  赵大鹰爬到大门上,骑着上面高喊了一声:还有一件事没干,咱们不能走!人群嚷嚷着:你干吧。天大的事我们也不干了。赵大鹰一挥手,扯着脖子大声说道:我现在把这件事说出来,谁敢不干就可以走,绝不拦你们。人群中有人嚷道:什么事你说吧。赵大鹰一指那边石林高声说道:周汉臣死了,但是我们对他要讲革命人道主义。不能让他暴尸。要把他好好埋掉。谁只愿扔了石头不拿铁锹的,现在就请他站出来,我这就开门,让这些人先走!
  人群一下静下来了。
  赵大鹰从大门上下来,打开铁锁,推开大门,说道:凡是不愿拿铁锹去挖土的,往门外站。没有一个人往门外走。
  赵大鹰十年后对调查组陈述时,自己当年的原话记得一字不落。
  赵大鹰说:凡是愿意拿铁锹挖土的,往院子里去。人群安静了一会儿,蠕动起来,接着都默默无声地来到院子里。这是一片扛着大包小包的男女学生。赵大鹰说:周汉臣不能不埋,船也不能不走。他点了四五十个年纪小的、身体有病的,让他们上船先走。剩下的一百多号人和他一起拿锹拿镐去石林。上船的人默默无声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觉得这样走遗留下了不妥。剩下的大队人马赵大鹰领着去石林了。造反团的权威又在沉默的人群中恢复。
  到了石林,白雪公主已经折了很多松枝盖在周汉臣身上。
  沉默的队伍到了,开始在一旁挖坑。挖了很长时间,挖了一个很大很深的坑。沉默的人群低着眼将血肉模糊的周汉臣抬起来放到坑里,开始埋土。埋土的过程依然很沉默,甚至显得肃穆。土埋平了,堆起一个小小的土堆。赵大鹰看了看周汉臣留在地上的那片血泊,说道:把这些土也铲上去。沉默的锹拥上来,安静中争夺着有限的位置。
  那片血土也培在了土坟堆上。
  赵大鹰又看了看血泊周围的那堆石块。这都是砸在周汉臣身上又落下来的石块。他捡起两块放在了土坟堆上。沉默的人群便纷纷捡起血泊周围的石块放到周汉臣坟上。没有一会儿,土坟堆被垒成了石坟堆。
  第二天,没有船来。
  赵大鹰说,坟堆垒的石头太少,野狼还会刨出来。一百多号人便又来到石林。这一次铺开了面积,从四处搬来新的石块往上垒。
  大大小小的石块被沉默的人群搬过来。赵大鹰、戴良才、马小峰、阎秀秀、肖莎莎、眉子像石匠一样错落有致地将它们一块块垒上去。垒完一层,再垒一层。到天黑时,坟堆就很有些壮观了。赵大鹰看着夕阳中站立的人群说:第一,这是阶级斗争,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第二,这是革命人道主义,让他死有所归。
  人群沉默无言。
  第三天还没有船来,一百多号人没事干。
  眉子说:应该在坟前种几棵树,表明沉船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赵大鹰同意了。沉默的人群便又拿着锹镐到坟头前移栽了几棵松树。
  往下事情急转直下。
  就在队伍要撤退时,郝芳和江生提议,是不是在坟前再立一个碑?戴良才、肖莎莎、阎秀秀都有些惊愕地看着赵大鹰。沉默的人群也都拿着锹镐看着赵大鹰。赵大鹰脸色变得难看,挥起铁锹将一棵刚栽下的松树劈掉一杈:你们这是想为周汉臣翻案!
  调查人说:有人说当时你用绝招控制了荆山岛的局面,说你的绝招让他们想到周汉臣有点伟大。
  赵大鹰说:他活着,大家围着他转。他死了,一说该埋他,大伙谁都不敢不去。那还不伟大?
  (又二十多年后,作者采访赵大鹰时,这个因为发胖更加仪表堂堂座山雕的防疫站站长一直笑着说闲话。问到荆山岛最后一段,他倒喝着茶说了两句:周汉臣一死,大家就都跑到全国大串连去了。工读学校整个就散了。一个赛一个跑得快。可我当时离开荆山岛时,还真有点恋恋不舍。不管那段生活怎么险,毕竟是我们一段青春。)
  调查人问:据了解,你和肖莎莎领人搜查了白雪公主的行李铺盖。你好好想想,搜到了什么?
  赵大鹰一摊双手说道:我刚才已经讲过了,这是海外奇谈。你们如果不相信我,你们去调查肖莎莎,再去调查白雪公主,问问她被搜走了什么?我早就听到一种说法,周汉臣的一些遗物在白雪公主手里,可以证明他清白,证明我们有罪。随你们调查吧,我无所畏惧。
郝芳听见白雪公主说遗嘱二字
  郝芳精神不正常。调查人却想从她这里发现真实。非正常的如实陈述大概比正常的文过饰非更有价值。然而他们惊疑地发现,郝芳一说到周汉臣最后被砸,就立刻滔滔不绝地说起她和江生如何提议为周汉臣立碑,为周汉臣翻案。
  喜欢说有利自己的话,这一点郝芳和精神正常的人完全一样。
  调查人不得不引导她从头说起。她肥胖痴呆地坐在那里,眯着眼东嗅嗅西嗅嗅,描述了她眼里的周汉臣案件。
  那天晚上听到喊声,我穿上衣服冲出宿舍。院子里像有一道探照灯,照得我睁不开眼。一群人围着纠察队小屋乱嚷。小屋要被人抬起来了。后来,人群动了。像一股浪潮涌到周汉臣房间外面,浪潮拍开了周汉臣房屋的门窗。周汉臣像个很高的大熊从屋里钻出来。月光好像从他背后照过来,看不清他的脸。听见阎秀秀和肖莎莎在人群里叫着。
  调查人插问:你最先听见的是她们俩叫吗?
  我听见她们俩叫嚷。过去,阎秀秀像妈一样管着肖莎莎。现在肖莎莎也抖起来了,什么事比阎秀秀还冲在前面。我看肖莎莎一露脸,阎秀秀就在背后狠狠地盯着她,恨不能拿目光划破她的脊背后脑勺。肖莎莎说周汉臣是大流氓。阎秀秀就举起手领着大伙呼口号,一下就把肖莎莎的声音盖得没有了。
  调查人插问:周汉臣没有夺过一支长矛,倒过来要捅肖莎莎吗?
  我没看见。周汉臣凭什么要捅她?周汉臣是君子不记小人仇。犯得着和她一般计较吗?后来,大伙就拿砖头石块砸他。他冲出人群,跑出校园了。人群都喊着追了出去。阎秀秀的嗓门最尖,那声音像把大剪刀,一直剪破天。大伙就顶着月光追出去了。我腿短人胖,跑不动。可是校园里空空的,我也不敢一人呆着,就跟着人群尾巴跑。
  跑过河,跑上山。月亮照得山上的树歪七扭八地像妖魔鬼怪。
  人群嗷嗷叫着,真像跑在一个恶梦里。山往这边倾斜过来,又往那边倾斜过去。天空也摇来晃去。周汉臣就一会儿往左跑,一会儿往右跑。最后山迎面立了起来,周汉臣和人群全像簸箕里的土一样被倒出来。周汉臣跑到石林中了。大伙像是珊瑚丛里游动的鱼群,绕来绕去。最后把周汉臣围在一块空地中央。
  那时天已经亮了,大伙就砸开了。
  调查人插问:当时有谁喊砸周汉臣?你砸了没有?
  我在闹嚷嚷的人群后面。我能记清阎秀秀嚷了,肖莎莎嚷了。肖莎莎斜着一张小白脸,咬牙切齿地双手抓着石头往那边扔。阎秀秀像个女游击队长,一边扔一边嚷嚷。我那时还没有觉悟,没有反潮流,也跟着砸了。不过我是照章办事。低头东找西找捡一块石头,走到前面一扔,像是小孩扔到水里一样,就拍拍手再回来接着找。我的石头一块都没有砸到周汉臣身上。我想周汉臣要是能够活到今天,一定知道我当时扔石头是违心的。
  后来,我和江生提出给周老师坟前立个碑。是我先说的。
  我第一个反的潮流。
  赵大鹰就说我们搞翻案。我不知道赵大鹰是怎么回事?埋周汉臣是他提议的,垒坟堆是他带的头,种树也是他领着大伙去的。怎么一立碑,他就火了?我想可能是阎秀秀、肖莎莎在背后挑动他。她们是迫害周汉臣的急先锋。
  调查人插问:后来呢?
  后来,赵大鹰一挥手说:到此结束,撤退。人群就都扛着铁锹跟着他走了。
  我和江生被他们抛弃了。我们俩留在最后面。除了我们俩,还有白雪公主。她对我们俩说:谢谢你们。说着,眼泪从小脸上挂下来。
  后来,江生有点害怕。
  他看了看走远的大队人马,想赶快离开。他怕别人怀疑他和白雪公主沆瀣一气。白雪公主却站在那里想和他说什么。江生进退两难,矮矮地立在那里,不停往远去的队伍张望。后来,我就听到白雪公主讲,有些东西她藏在一个地方,万一她出了事,让江生替她保存。那些东西可能是和周汉臣有关的,我没听清楚。我只知道白雪公主的意思是,那些东西很重要。
  调查人插话:这一部分你好好回忆一下,讲得详细一些。
  我就能回忆出这一些。白雪公主没看准人。她对我明显没有对江生信任。他们俩讲话时,离我还有一段距离。我好像还听到有“遗嘱”二字。
  调查人插问:你确实听到了吗?
  我好像是听到了“遗嘱”二字。这两个字特别,不会听错。江生有些害怕,想快点离开坟头。白雪公主说她还想在坟前守一会儿,天黑了再回去。我和江生就先回来了。一路上江生忧心忡忡,走得跌跌绊绊。快到校门口时,他对我说:咱们没想为周汉臣翻案,是吧?我没想到他这样胆小畏缩,只能敷衍他说:是。
  一进学校大门,我们俩傻了。江生吓得眼镜差点掉下来。
  赵大鹰和肖莎莎领着人在迎门的墙壁上贴了一条大标语,谁为周汉臣翻案,就砸烂谁的狗头!肖莎莎转过脸,朝我和江生冷冷地哼了一声。
  江生两腿一下抖起来。
  和调查组这次谈话的二十多年后,精神不太正常的郝芳变成了精神正常的作家何方。在何方给作者的当年的郝芳日记中,正好有一篇是这天晚上记的--
  今天晚上,校园里的房子、树和人都很歪曲。我看见赵大鹰将江生叫去谈话。
  赵大鹰背着手站在院子中央,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江生低着头站在他面前,路灯将他的影子照得很短。赵大鹰的神情又严厉又和蔼。江生好像结结巴巴说着什么,不停地扶着眼镜点着头。一会儿说完了,江生傻兮兮地回宿舍去了。
  赵大鹰又向我走来。我正装着在水龙头上洗手。他把我叫到一边,和颜悦色地问我,我们留在周汉臣坟边,和白雪公主说什么话了吗?我摇了摇头,说白雪公主没有和我讲话。他又问,白雪公主和江生讲话了吗?我不能说假话,回答讲了。赵大鹰问讲了什么?我说没听清楚。赵大鹰说,你再好好想想,要心明眼亮,不要跟着别人跑。
  我知道他把我看成一个小傻子,我就倚傻卖傻傻乎乎地点头。
  后来,天很黑了。我看见赵大鹰一个人在校门外走来走去。我猜他是想等白雪公主回来。月光挺明白的,他为什么不去周汉臣的坟地找?我知道他不敢去。这夜深人静的月光下,只有白雪公主在周汉臣的坟边不会害怕。赵大鹰他们一想可能就吓死了。
  我找了一个角度,将校门外看得清清楚楚。
  直到好晚,白雪公主在那条小路上出现了。像一把麦穗在月光中飘着过来了。沉甸甸的麦穗就是她低着的头。赵大鹰迎住了她。看见他又像和江生谈话一样背着手,说了半天。白雪公主低着头一动不动。后来,赵大鹰轻轻拍了拍她肩膀,揽着她一起往回走。
  白雪公主闪掉他的手,默默地和赵大鹰一起走进了校门。
  他们到底谈了什么,我很好奇。白雪公主到底藏着周汉臣什么东西,这更是一个谜。
  我才不傻呢,我要破这个谜。
  调查人当年自然没有看到过郝芳日记。
  他们接着问:据了解,那天晚上,你和江生回到学校后,赵大鹰分别找你们谈了话,是吧?
  郝芳回答:他问我白雪公主和我讲什么话了?我说什么都没讲。
  调查人问:他是不是又问你听见白雪公主对江生讲什么了?
  郝芳说:好像是。
  调查人问:你告诉他了吗?
  郝芳说:我没有。
  调查人说:但是据我们了解,你说了。
  郝芳回答:我没说过什么。要说,也是江生自己说的。
江生听见小屋里尖细无力的喊叫
  调查组问到周汉臣案件最后的情况,江生最为慌张。他又结巴起来。这与他师范学院系教研室主任的身份极不相称。与调查组谈话二十多年后,他因为精神神经症找作者介绍医生时,讲述过的折磨他多年的内心矛盾,也大多与周汉臣案件最后的经过有关。他希望他对作者所言永远是他的隐私。
  他只同意作者引用他当年与调查组的谈话记录。
  他说:那也足以鞭挞我了。
  调查人问:你那天砸石头了吗?
  江生回答:我砸了,但是没有一块砸到周汉臣身上。这我可以用良心保证。我疚愧的地方不是在这儿。
  调查人问:白雪公主在周汉臣坟前到底对你讲什么了?讲到周汉臣的遗物、遗嘱没有?
  江生矮小地坐在那里,脸一下涨得通红,汗水从额头流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目光呆滞地抬起眼说:这事我不想否定。
  调查人问:你后来告诉赵大鹰了?
  江生想了好一会儿,说:他第一次找我,我什么也没告诉他。但是郝芳大概对他们说了。他们第二次又来逼问我……
  调查人问:你就说了?
  江生答非所问:我原来一个人住一间老师宿舍,后来造反团团部占了几间学生宿舍,就分过几个学生住到我屋里。又后来,两次来船拉走了一部分学生,我屋里就剩下阿男和我了。我们俩都有点逍遥派,我就和他谈了白雪公主讲给我的话。
  调查人问:你的意思是阿男去汇报了?
  江生立刻摇头:他没有。
  调查人问:那你到底向赵大鹰汇报没有?
  江生扶了扶下滑的眼镜,困难地说道:别逼我回答这个问题了。
  两个调查人相视了一下,又问:周汉臣到底有没有遗物转移到白雪公主那里?
  江生回答:有。具体是什么我不太清楚。周汉臣有记日记的习惯。很多好老师都这样做。记学生们的表现,班里学校的事情。我想,那肯定是荆山岛工读学校最清楚的一份大事记。另外,像学生们给他写的信了,包括戴良才写给他的明信片了,都可能到了白雪公主手里。
  调查人问:白雪公主说她藏哪儿了?
  江生说:我没敢听清。
  调查人问:没敢?
  江生回答:后来听说赵大鹰找了白雪公主。白雪公主矢口否认。赵大鹰领人连夜审讯了白雪公主。赵大鹰讲,这是天大的祸根,一定要挖出来。
  江生往下对调查人的谈话非常滞涩。我们只能综合其他人物向调查人的讲述对江生这一晚的行为做出描述。
  这一晚,江生眼里的工读学校气氛是浮躁紧张的。
  楼上楼下的学生宿舍一片糟乱。
  江生看见纠察队几个学生将白雪公主押进了纠察队小屋。
  那阵势江生一下子明白了:赵大鹰布置了对白雪公主的连夜审讯。江生接着看到赵大鹰、戴良才、马小峰、肖莎莎、阎秀秀、眉子朝纠察队小屋走去,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短不一。江生像个遭了惩罚的小鬼,惴惴不安地在校园里徘徊。
  他想接近那个小屋,又不敢接近那个小屋。
  当他贴着围墙的阴影战战兢兢走动时,撞见郝芳也在黑暗中东嗅嗅西嗅嗅地溜达着。两人照面了,便尴尬地相互躲开。这时,江生听到纠察队小屋里传来赵大鹰或者是戴良才气势汹汹的叫嚷: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接着听到里边又有一句喊声:抽她!就有一记很干脆的耳光响。(关于谁先动手打白雪公主,赵大鹰对调查人讲,他从不习惯打人,君子动口不动手,是谁打的他不知道。戴良才说,是赵大鹰打的。眉子说,可能是赵大鹰打的。肖莎莎说,是阎秀秀打的。阎秀秀说,是赵大鹰打的。马小峰说,不是赵大鹰就是戴良才打的。)
  江生看到小屋窗户上人影晃动,传出白雪公主一两声不高的尖叫声。
  他像一只受伤的老鼠,在小屋旁的暗影中瘸来瘸去。他或许还看见郝芳也在远一点的黑暗角落里往这儿张望。他听到里面有人大声说道:让她坐老虎凳。又听到有人说,用竹签扎她手指头。坐老虎凳像是戴良才说的。扎竹签像是肖莎莎说的。
  江生在黑暗中有点像热锅上的蚂蚁。
  十多年后,调查人关于坐老虎凳、扎竹签的说法也向赵大鹰、戴良才等人做过调查。又是众口不一。实际上,那天晚上并没有对白雪公主坐老虎凳、扎竹签。他们采取的是更直截了当的手段,把白雪公主推过来搡过去,最后把她反剪双臂绑在了一根柱子上。是谁决定的,调查人十年后没有查清。大致确定的是,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完成的。江生在外面听到屋里一片嚷声:我们早就知道你窝藏了,你藏哪儿了?这时,大概有人将白雪公主反剪的双臂用力往后面的柱子上捆。白雪公主声音尖细无力地喊了一句:你们对不起周老师!
  听见赵大鹰说:我们对他够人道了。我们如果不埋他,他早就喂狼了。
  又听到肖莎莎说:太便宜他了。明天我们去把坟扒了。
  (调查人在调查“扒坟”这句话时,赵大鹰、戴良才、马小峰、阎秀秀、眉子都说这话是肖莎莎讲的,肖莎莎说她没讲过。根据调查记录大致可以确定的是,肖莎莎讲完这句话,其他人没有呼应。后来赵大鹰召开六人团部会议时,肖莎莎又重提这个建议。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无言。最后赵大鹰摆了摆手,说道:不提这事了。)
  江生不敢在小屋附近久留,他走出小屋的黑影来到院子宽敞明处,抬头碰见阿男。
  阿男看了看窗影晃动的纠察队小屋,蔑视地瞥了他一眼,说:是你把她卖了?
  江生告诉作者,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很简单,经江生同意披露如下:他梦见自己冷得缩成一团,越缩越小,钻到一个壳里成了田螺,田螺轱辘下来,落到水中。他醒了,是连人带紧裹的被窝落到了地上。屋里一片漆黑,窗外一片微明。他觉得有点不对,摸了摸阿男的床铺,没有人。他记得睡以前阿男一直坐在床上抽烟,不理他。他还听见阿男眯着眼骂了一句:什么他妈的红楼梦!
  江生趿拉着鞋爬起来,掀开窗帘往院子里看。黎明前的黑暗只有路灯冷清地照着。
  他看见纠察队小屋的房门一开,阿男低着头紧裹着衣服从里面匆匆走出来。
阿男听见周汉臣遗嘱
  调查人想听阿男详细讲述周汉臣被砸死的经过。阿男不愿讲。
  阿男说:砸周汉臣那段我不想说了。我只知道我砸了,有一块砸在周汉臣额头上。
  调查人问:后来呢?
  阿男说:后来就挖了坟,垒了坟,种了树。又后来,他们连夜审问了白雪公主。
  调查人问:你和江生住在一间房子里,是不是江生把白雪公主对他讲的话报告了赵大鹰他们?
  阿男说:这些我一概记不清了。
  调查人问:那天天亮前你到纠察队小屋干什么去了?
  阿男说:没什么可说的。
  调查人说:我们很想知道,因为我们想搞清楚周汉臣案件。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阿男说:他们把白雪公主在柱子上绑了一夜。我天亮前偷偷去给她松了松绳子。我让她别再轻易相信人,别人会出卖她的。
  调查人问:她对你讲了些什么?
  阿男回答:她说,她要是死了,让我帮助她把周汉臣的东西保存好。我说,我不管周汉臣的事,我只是想帮一帮你。白雪公主对我讲周汉臣冤枉。
  调查人问:你说什么?
  阿男回答:我没说什么。我那时也听说了纠察队是煤气中毒,也听说那天晚上周汉臣根本不是要强奸肖莎莎。大家误会了周汉臣,冤枉了周汉臣。我也就想明白了,一开始打倒他,说他是流氓,大概也是捕风捉影。
  调查人问:后来呢?
  阿男说:天一大亮,赵大鹰他们就召开了批判大会,批判白雪公主,让她交出周汉臣的变天账。
  调查人说:你把情况说得详细一些。
  阿男说:就是一阵阵喊口号,再有几个人发言。白雪公主低头站在前面。那时人也少了,气也乱了,会开得没太大气候。还没开完,大陆又来船了。这次来的是大船,能一下装走八九十人。全校当时一共也就剩下百十来个人了。这下就像捅了马蜂窝,全乱了。赵大鹰再说什么也管不住大家了。他领着大家高呼了几声口号,就宣布大批人马去赶全国的大串连,留下少数人坚守革命阵地。他话还没讲完,大伙就跑到宿舍收拾东西,抢着上船。赵大鹰扯着嗓门宣布,任命郝芳、江生为造反团留守处正副总指挥,负责维护学校的革命秩序,继续监督批判白雪公主,让她交出变天账。
  宣布完了,他们也都扛着大包小包抢着上船去了。
  临走,我看见赵大鹰还把郝芳、江生叫住,匆匆说了几句话。
  人群往小码头跑去,像逃兵一样狂奔。最后学校剩下的就是白雪公主、郝芳、江生、两个大师傅。还有一二十个劲小跑得慢的,说是浪大不能超载,硬被推了下来。还有就是我。
  调查人问:你为什么没有跟着一块走,是想帮助一下白雪公主吗?
  阿男说:可能是吧。主要是对她有点担心。
  调查人问:那天天亮前,你去给她松绑时,她还给你讲了些什么?
  阿男说:她好像讲到,周汉臣对她有一个遗嘱。
  调查人立刻问:周汉臣遗嘱什么?
  阿男说:我摔伤过,脑震荡,记忆有缺损。
  两个调查人看看阿男,又看看手中那些阿男的铅笔速写,耐心地启发道:你再好好想想,譬如,你当时画没画过有关的画?阿男白瓷一样的长条脸上一双眼睛直愣愣瞪着,突然眼珠一活,他摸了摸后脑勺:我可能画过周汉臣的遗嘱。说着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硬皮夹,从里面找出一摞铅笔速写,翻着拿出一张,递给调查人。
  画面上周汉臣躺在床上,正对坐在一边的白雪公主说话。他的话从嘴里像烟一样吐到空中,那里写着三行字:一,证明;二,保护;三,保护>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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