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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红尘

_9 水月华(当代)
入秋之夜,雨水微寒,氤氲也似的雨丝,扑面蒙来,凉得刺骨。
轻装薄纱的宫女提着宫灯,穿越长长回廊,进到偏殿来,已是冷得打颤。
以前七皇子的玄华宫,喜欢布置得灯火辉煌。即便现在,入夜之后也一定要燃上十二盏宫灯。
在宫女眼中的无桢,对璀璨的灯火有说不出的痴迷。
橘色,红色,金色,蓝色……朵朵焰火都美得令人战栗,在银针的拨弄下,忽高忽低,开成各色妩媚的花。
无桢用欣喜而又颤抖的心情凝视着那火焰,他爱那摇曳不定灼热的诱惑,却在隐隐中存着莫名的畏惧。
无桢恋火的嗜好由来已久,孩童时,他便时常做着有火的梦,而真正心动的是那一夜,宫里的一次失火。
被囚禁在冷宫里的梅妃,在一个深冬的夜晚,疯也似地在宫里放了一把火。旋即,清冷的宫殿喧沸了起来。救火的,逃命的,人声鼎沸。
熊熊烈火吞噬了诺大的一座冷宫。
只有她,那个素衣的妃子,不知何时爬上了楼宇最高处,且舞且歌。
歌声高越而婉转,似唱着她当年受宠时的称心如意;梅妃的舞也跳得美,在无边火色中旋转,绽放如梅。
“疯了!疯了!那个梅妃一定是在冷宫里呆久了,发疯了!”
“听说梅妃当年还是以歌舞出众受君王宠幸的。没想到现在会疯到在宫里放火。”
喧扰的人声,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年幼的无桢偷偷躲在暗处观看,那一刻,他难抑心中的欣喜若狂。为何会有如此美丽的存在呢?绝望的,疯狂的,焚尽一切的火焰,美得像一场无枉的灾祸。
无桢的内心深处涌起异样的情愫,红的火,白的衣,歌舞的人,那浴火的妃子有种令人心悸的诡美。
由那一刻起,无桢似乎也感染了她的疯狂,对那残酷的美丽爱得无法自拔。
此后夜夜,他都叫人在宫里燃起许多灯火,望着,望着,咀嚼着心底朦朦胧胧的快意。
无桢恋火,无桢也沉迷着夜夜扑火而来的蝶。
灯一燃起,那些小生灵便飞来,在宫灯的纱罩外跳着死亡之舞,倾尽毕生最美丽的舞姿,痴恋着那致命的诱惑。舞着,舞着,誓要冲破重重的阻隔。
每当此时,无桢便轻轻将纱罩抽起,看它们义无返顾地一头扎进火里,嗤地一声,粉身碎骨,灰飞烟灭,在最短暂的时间完成生命里最绚丽的涅盘。
无桢看着看着便笑了,无声地,宁静又危险,在寂夜里有些像那无情的火焰。
宫女们见了,总有些扑火般的胆颤心惊,天之骄子的皇子,也会有这样怪异的癖好。
凝视着灯上火焰如莲,无桢忽然想起那个为他扑火而去的夕夫人。
夕夫人的死,对无桢并没有太大的打击,也许一开始,他喜欢上的,只是她骨子里潜藏的那点疯狂的火焰,而并非她的人。
无桢不清楚,自己是因为天生寡情,才如此漠然;还是因为爱得不够,所以才会无情无心。
如今,念及了夕夫人,就不能不想到那个一夕之间由娇贵的皇子变为罪人之子的十四皇子筱雁。才十一,二岁的孩子,忽然间同时失去了至亲的依靠和尊贵的地位,被弃于冷宫。想来这没落皇子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吧。
无桢忽然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皇弟来了兴致。
然而,新贵为太子,无桢要巩固自己的权利和地位,肃清身边的反对意见,也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无桢想起要去探望哪个早被众人遗忘的皇弟时,已临近寒冬。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出奇的早,十月间已是下过几场大雪。溱国宫阙都被一片白色所覆盖,寒气冲淡了原本因杀戮而浓郁的血气。白色的雪湮灭了一切,连同之前激烈,残酷的宫廷争斗遗留下的痕迹一并掩埋干净。
无桢在深秋的这场肃清行动中连斩了好几位野心勃勃的大臣,没有了他们给那些嫔妃皇子们撑腰,内宫紧张的气氛平息了很多。也没有人敢在溱王面前进言说要废太子了。
溱王已经老了,晚年的纵情声色令这位政绩平平的皇帝脑子更不灵光,也对烦琐沉闷的政事兴趣缺缺,既然太子愿意为他分担政务,溱王也乐得多了些玩乐的时间。纵然有人说无桢摄政,他也没有怎么在意了。
无桢是在黄昏时分踏进筱雁居住的菊炽宫的。他没想到,只不过短短半年时间,菊炽宫破落至此。昔日夕夫人在时,宫里奴婢成群,进进出出,好不热闹。夕夫人喜欢菊花,所以院内原本栽满了各色名贵的菊。金秋之际,必定傲霜而开,一片耀眼夺目的金色菊海。而菊海深处,总可以看到一身暖黄色衣裳,在园里赏菊游玩的夕夫人。灿烂的阳光如同君王的恩宠笼罩着她全身,令她更是明艳照人。
然而,今日的菊炽宫,白惨惨一片凄凉景致。菊开了,却因雪来得早,过早地夭折了。经得起严霜的菊,熬不过突来的灾祸,被茫茫大雪埋葬了傲骨风姿。
无桢进得院来,院内的雪已积得很深,一踏进去,便埋了长靴的面,足足陷进三寸有余。看来是很久没有人去扫雪了。院里的小径都被埋没了,到处都是北风征战的领地,偌大的一个正殿见不到一个奴仆,这样的地方,真的可以住得了人么?
无桢正疑惑着,后院终于传来细微的声响。
一走进后院,就见到三两棵落尽了叶子的杨柳,在结了冰的湖畔无助地颤抖,一个年老的太监在园子里扫雪。刚扫出来的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尽头沉着一口青石的井,青衣宫女正在井边取水。
想是那桶水太重,青衣宫女双手吃力地拎着,摇晃了几下,看是要洒了。
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走过来,扶住了那桶水。
“殿,殿下,怎么可以让您碰这杂物,快快放下,让奴婢来就可以。”那宫女甚是慌张,一手抢过水桶,搁到了地上。
“鹫儿,如果我不帮你,只怕天黑了,我还喝不上药。”清亮而略带稚气的声音发自那个小小的身影。
或许是察觉身后有人在凝视着,那孩子倏地转身,喝道:“是谁胆敢闯入皇子寝宫?”
原来他就是夕烟的儿子,十四皇子筱雁。无桢不由细细打量起来。
只见他稚嫩的面容端正得来又有几分秀气,双颊在寒冷的风中冻得红扑扑的。一对晶莹清亮的眸子和夕夫人极为神似,正视人时眼神倔强而坚定,不会和平常孩子一般闪烁畏缩,隐隐然颇有一番皇子的大气。
夕烟真的有个好儿子啊。
不知为何,无桢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很投缘。听见他大声呵斥自己,也不着恼,反而对这个小皇弟有说不出的喜欢,便微微一笑:“筱雁,我是你的七皇兄,无桢。”
“参见太子殿下!”闻言,旁边的太监宫女早已行大礼,跪拜于地。
筱雁似乎在深深咀嚼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名字,低头不语。抬起头时,一双墨如点漆的眼睛早已恢复了宁静。
他躬身向无桢行了个礼,恭敬地道:“筱雁见过七皇兄,冒犯之罪还请皇兄原谅。”
这孩子,有着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早熟心智。无桢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反应,十二岁的筱雁对他意外的恭敬和拘谨。不卑不亢的言辞,得体的应对,却让两人的距离凭的遥远了起来。
皇子之间,还是无法有平常的兄弟之情啊。无桢有些感叹。之前不想跟他表明太子的身份,就是不愿他用君臣之礼来回应。没想到还是如此。
“菊炽宫里其它的宫女太监呢?”
“母妃过世之后就走光了。”说话时,筱雁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勇敢的迎着无桢的目光。
无桢很欣赏他这个小皇弟这份无惧的气势。
“那,你的老师还有过来教学么?”
“没有了。”同样是简明扼要的回答。
深宫之内,权势恩宠决定着一切。失势的皇子比没落的臣子更不堪。年幼的筱雁想必已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
没有人来做他的靠山么?的确,曾经受宠的母妃以罪人之身死去,帝王微薄如纸的挂念也在朝夕间淡去无踪。很可能,他的一生便在颓丧中过去了。但是,这么聪明的孩子,如果就这么埋没了,未免可惜。如果可以给他适当的教育,以后会长成什么样的人呢?
无桢忽然心里一动,漠然已久的心有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想法。
那么往后,就让我来做他的靠山吧。
主意已定,无桢将视线调回到筱雁身上。夜色已渐浓,方才还燃烧也似的天空沉暗起来。他看见筱雁在越来越大的夜风中忍不住瑟瑟发抖。
还是穿的太单薄了些……
除下自己身上玄色的披风,无桢一手将筱雁围住。披风太长,拖了大半在地上,筱雁露在外面的脸虽然稚气未脱,但神情举止却让人觉得他不可小视。
无桢笑了:“往后,你缺些什么就跟皇兄说。闲时也多过来东宫走走。好吗?”用的,倒是一种商量似的口气。
筱雁眼里有掩不住的不解和迷惑,但还是慢慢的点了点头。
“那么今夜,就先住到皇兄那里去,等明儿我让人将这里好好打扫打扫,再送你回来。”没有等筱雁回答,无桢便牵起他的手,领着他往宫外走去。
筱雁让这忽来的恩宠弄乱了心。此时的无桢和他平日自己腻想中的截然不同。皇兄的手温润而柔软,仿佛拉着他一步步走向不可知的未来。在筱雁的记忆中,连他的母妃都没有这样牵着他走过,以前走夜路时总有些心惊胆战,此刻,在朦胧的夜色中,筱雁却觉得出奇地安心。
但是,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往后他和无桢相处的日子中不断出现。
皇兄他,安的是什么心呢?筱雁经常会这样疑惑着。
无法揣测的感觉让筱雁每行一步,每说一句话都战战兢兢,如覆薄冰。
第三话 雪后见君子
那一年真乃多事之秋,先是皇子们暗地里争权夺位,后又是夕夫人毒杀皇子,无桢坐上太子之位后,又开始了巩固皇权的肃清行动。对宫里人来说,那一年的腥风血雨是一阵强过一阵。
等到寒冬来临,惶惶的人心才开始平静。
然而对于无桢来说,那一年的冬天,是他生命中最特别的日子。在那个冬季,他遇见了两个毕生难忘的人。一个是十四皇弟筱雁;另一个是他的梦里人。
很小的时候,无桢就经常做着一个梦,梦里他是那护国禅寺里的高僧。每一日晨钟敲响时,他总会穿越重重深院,到寺里戒备最森严的禅院去。
当他双手推开最后一扇门时,漫溢的阳光由门内倾泻而出,耀得他睁不开眼来,地上有白花花的影子和落了遍地的梨花。晨风中,那一树梨花有梦一般的白,朵朵风致楚楚,摇曳含笑。
恍惚间,他还看见梨树下立着一道玄色的身影,倾泻着一头与夜色一般乌黑的发。
他不由缓缓走上前去,近了,近了,那人被风扬起的青丝几乎就在眼前飞舞,轻灵若蝶,伸手可及。
在他的手将要触摸到那柔亮的发丝时,那人回过头来。
霎时间,光芒大甚,阳光透过枝叶投下来,在那人背后镀出一道金色的光晕,却模糊了那人的眉眼。
“杨……”
他似乎叫出了那人的名字,刹那间,他的梦,醒了。
想不起那人的名字,想不起那人的容颜,强光中只有模糊的一片。无桢却记得那种揪心的痛楚,犹在梦醒后的夜晚周身流窜,火烧火燎似的,真实得吓人。
*******  *******
溱宣王四十四年,冬。
无桢前往沁梨山皇家园林狩猎。
太子一行几十骑在冬日的林中奔驰,马蹄声敲碎了沉寂,马蹄过处扬起片片白雪,漫成迷眼的飞花。
“看,太子殿下,好漂亮的一只红狐!”身边的侍卫忽然指着前方槿林说。
一道红影在视线之内跳跃,闪躲,无奈由于毛色过于耀目,在一片白雪中极为显眼。任它如何躲藏,还是逃不过猎人的眼。
好漂亮,像一簇嫣红的火。无桢一看那颜色便有几分喜欢,于是连忙策动身下的龙驹,率众追了上去。
“你们不要动手!”无桢取出弓箭,拉满了弓,对着那只受惊的红狐。疾驰的骏马渐渐将距离拉近。无桢却还没有动手,他犹豫着要不要射死那只罕见的狐狸。
然而注意力稍一分散,那只红狐已一纵身,射出了林子。
“驾!”无桢赶忙催马追了上去。转眼越过了林子,前面豁然开朗。
白莽莽的一片雪原铺在碧蓝色的天幕下,坡地起伏,雪色也连绵千里。
那点红影远远地,向着雪色的尽头奔去。
雪天的那方立着一道黑色的身影,黑与红,同样在白雪上格外的醒目。红狐惊惶地扑到那人脚下,蜷成一团。
也在这时,无桢追到了,他勒停了马,摆摆手阻止了部下继续前进。
孤身立于无边雪色中的人穿着一袭黑色长袍,身形修长。无桢到了近前时刚好看见他弯下身去,抱起了那只红狐。
无来由的,无桢觉得这简单的动作让眼前的人做来,有种说不出的优雅、闲逸之感。只见那宽大的衣袖中缓缓地探出一双手,肤光胜雪,在玄色的衣裳中出现时有若惊鸿照影,让看者的心不由颤了一颤。
而后,那双手轻轻的,柔柔的,仿佛怕惊起地上的一瓣雪似的,抱住了那只受惊的狐狸。缓缓地,那人伸直了腰,无桢看见一头乌黑的发在那人仰头时流泉一般向背后滑去,他屏住了呼吸,那人抬起了低垂的眸子。
映入无桢眼瞳的是一双绝色的眸。墨黑,清亮,有倾城之色,倾国之姿。眸色之丽,叫这雪影骄阳都黯然不及。
好久才恍过神来的众人,才发现这双漂亮眸子的主人正微微笑着看着自己。
“这红狐是阁下所养?”
玄衣的年轻人点点头,“是的,狐儿贪玩,今天早上跑进了林子里,让大人见笑了。如果大人想要狩猎的话,东面林子里有一群麋鹿,若是翻过了这片雪丘,再前行几里,应该可以见到一伙银狼。”
“哦?阁下难道是常年居住在这山中的?”无桢大为惊讶,沁梨山乃皇家御林,怎么说也不该有平民在此处出现,更何况还对这一带如此熟悉。
“不,我只是每年在雪落之时,会跟狐儿过来游玩而已。”望了望远方微红的天色,那人悠悠笑道:“沁梨山的雪下起来有种很动听的声音。”
无桢无法明了他话中的意思,却听得那人淡淡说话的声音,有如亘古的筝乐,一时间在脑中久久回旋。
当下,他定一定神,道:“惊扰了阁下实在抱歉,请阁下管好狐儿,告辞!”随即决断地掉转马头,领着一群人扬雪而去。
“太子殿下,请保重……”悠悠地,那声音飘入耳际,无桢一惊,回头看时,雪上已不见了那人的踪影,只有方才红狐的踪迹及马队的蹄印,犹深深浅浅的留在雪上,分外清晰。
难道是遇上了神仙?或是山中的妖精?是了,也忘了问那人的名字。无桢心里无来由的一阵激动。那双眼,太熟悉了……
回宫后,无桢一直无法平静,十几年来,他的心神第一次如此起伏动荡。
那双眼,是不是在梦里已见过多次?要不,怎么会熟悉至此。他甚至觉得,他在之前就已经见过他。太熟悉了,仿佛一照面,就要脱口叫出他的名字一般。
那一晚,无桢又做了往常的梦,梦一样白的梨花下,他终于看清梦中人的样子,正是那个在林中遇见的少年。
“我终于找到你了……”喃喃地,他叫出了那人的名字,“杨,墨,尘。”
——梦里,那一树雪白雪白的梨花落了,静静休憩在他们身上的,是无色的蝶。
溱宣王四十四年,寒冬。
太子无桢下令在沁梨山修建大型离宫,并亲自题名为:聆雪居。
此后年年秋末,他便移驾聆雪居,默默地等候当年的第一场雪。
雪后,见君子。
第四话 浮生如斯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不得母亲喜欢的。听说,第一个抱我的人是宫女鹫儿,母亲生下了我,就让她把我抱得远远的,连看我一眼都不愿。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其它皇子都是母亲的心头肉,我为什么得不到母亲的宠爱呢?等我大一点,知道这样想也无济于事时,我便不再为此烦恼了。
母亲是父王极宠爱的妃子,父王为母亲建造了菊炽宫,大部分时间都会临幸这里。不知为何,我看得出,母亲也是不喜欢父王的。她看着父王的眼里有着和看我一样冷淡的眼神。然而她若即若离的姿态却令父王更加痴迷。
我想,男人总是喜欢他无法看透的女人的。父王有后宫三千,佳丽无数。母亲却一直可以在父王心中占据第一的位置,或许是因为自始至终,父王都无法掌握她吧。
也许是没有母亲的宠溺,从很小开始,我就习惯一个人想事情,一个人静静地观察身边的人和事。
宫里很奇怪,隔三差五的有人轮着喜怒哀乐。
今晚父王临幸了哪位夫人,她宫里的皇子,公主们明早便嚣张起来,连宫里的太监,宫女走起路来都和别人宫里的不一样,精神特别饱满的样子。
明晚父王临幸了另一位夫人,先前那位夫人的皇子,公主们便像斗败的鸡,一脸沮丧。
周而复始,同样的戏码在宫里不断上演,乐此不疲。我像看戏似的观赏着。
有一次,母亲忽然对我说:“筱雁,你知道为什么有些妃子那么嚣张?因为她们都有王公大臣在背后撑腰,我没有,但我有大王,母亲唯一的靠山就是你父王。”
当时我并不是很清楚母亲的话。但我知道,虽然母亲从来不涉入妃子间的争风吃醋,还是有很多妃子视母亲为眼中钉。
十岁的时候,有一日,出身名门的芷夫人派人送来了一盘点心。母亲收下了。回头便让人拿去喂了厨房的狗。第二日,太监来报说,那两只健壮的狗都暴毙了。
母亲冷冷一笑,说:“雁儿,看清楚了,你不害人,还是有人恨不得你去死的。你是皇子,你要明白这一点。”
后来,母亲让人把那两条死狗放在菊炽宫门口,那天晚上,父王驾临菊炽宫,母亲指着它们哭诉:“大王,打狗也要看主人啊。现在她可以下毒害我,难保以后不会害筱雁,害大王……大王,留着这样狠心的女人在身边,你睡得安稳吗?”
父亲摸着我的头发,有些手足无措。“夕烟想朕怎么做?”
“废了她!如果大王办不到的话,就请让夕烟到冷宫去,与其被毒死,不如在冷宫里苟活。”母亲要报复,她从来不会放过害自己的人。作为她的儿子,我从没像这一刻这般了解她。母亲的心思及母亲对父王所施的伎俩,在她身旁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父王让步了。因为,那时候,他最喜欢的还是母亲。
第二天,我出宫玩耍时,看到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被一帮侍卫从另一座宫殿中拖出来。
“放开我……我父亲是当朝丞相,我是大王的妃子,你们胆敢动我?”
“就是大王命我们将你押到冷宫的,走吧,芷夫人。”
原来,她就是那个下毒的芷夫人啊。当朝丞相的女儿,所以才不把我们母子放在眼里。可惜,她低估了母亲的手段,也高估了自己的权势了。
“夕烟,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你以为你可以霸占大王的心几年?总有一天,你也会被废的!我会在冷宫等着你的……”
“夕烟,我等着看你的下场!……”芷夫人临走时对着菊炽宫破口大骂,嘶哑的声音,狰狞的面貌,被扯乱的头发,那样的她一点也不像个高贵的妃子。
不过也是,她已经不得宠信了,因为她在和母亲的争斗中败了。
从此,父王更是专宠母亲一人。我们母子在宫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但是此时,我发现了一件骇人的秘密。
察觉真相是在潜移默化中的,在每一个蛛丝马迹中,我隐隐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
以前父王不来菊炽宫时,母亲总会在夜晚时出去,说是去月眠湖里荡舟,赏月,观星,采荷。母亲出去时总是乘着一顶二人小轿,带着一个贴身丫鬟,静悄悄地走后院小门。
每次出去前,母亲都会花上很长的时间梳妆打扮,她表现出来的兴奋和欣喜之情是见父王时没有的。我总觉得奇怪,除了父王,还有那个人是母亲要如此郑重其事去见的。
母亲不爱父王,这个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最近,母亲常常在独处时露出异常温柔的表情,似乎在想着谁。有时,她会对着窗前的菊花看上一个下午,然后忽然问我:母亲是不是老了?那时我便会想,母亲也许在挂念着某个特别的人。只是,那个人即不是父王,也不是我。
一日,我听见母亲身边的丫鬟琴儿和我身边的丫鬟鹫儿偷偷说着什么,我悄悄躲在旁边听着。隐隐约约听到琴儿说:夫人最近去那里去得好勤……那主子也是个身份高贵的人……如果被大王发现了……
而鹫儿似乎在安慰她的样子。鹫儿和琴儿都是当年母亲从故国带过来的丫鬟,对母亲很是忠心。
我在她们的话里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母亲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当晚,我把鹫儿叫到身边,喝退了其它的人,我跟她说:“你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服侍我了,也很得我信任。今儿我问你,你要跟我说实话。 ”
鹫儿点点头。
我就明说了:“母妃是不是有了父王以外的男人?”
鹫儿的脸当下就吓白了,她扑嗵一声跪下,拼命叩头:“奴婢不知,殿下,奴婢不知……”
“哦?” 还想瞒我,我斜眼看她:“是么?那我到母妃那里求证去,就说是你说的。”
鹫儿脚都软了,她抱住我的脚连声说:“小殿下,千万不要,我说,我说……琴儿说夫人常和一个人见面。”
“谁?”
“奴婢不知,琴儿只说了是个身份极高贵的人……”
“这个我知道。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听说是位皇子……奴婢就只听得这些,其余的真的一概不知了。请小殿下饶恕奴婢。”
一个皇子?我的皇兄?
“你下去吧,不要将今日的事跟任何人说。”我挥挥手让鹫儿退下,心里乱成一团。有太多的情愫在心里翻腾,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母亲爱上了我的一个皇兄。这个人得到了母亲所有的爱,连同我从未得到过的份一起。
真的很不是滋味,我有些忿忿难平。
几日后,当我再次看到母亲温柔甜蜜的模样时,我知道我的一切贫愤原来源于嫉妒,对素未谋面的那个皇兄的嫉妒。
又是阳春三月,梅雨如丝的日子,母亲外出得更是频繁。我冷眼旁观,有时,母亲似乎也察觉到我的目光,会回头看我一眼。我想,她可能在猜想我到底知道多少。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将母亲的事告诉父王的,我的命运和母亲的恩宠是绑在一起的。这点,我还很清楚。但是,面对母亲不信任的眼神,我还是很郁闷:她不喜欢我,所以,也不相信我会维护她。
宫里最近也和这天气一样,阴晴不定的。很多人都忙了起来,上至妃嫔、皇子,下至臣子、宦官们都活动频繁。隐隐地,平静中似乎酝酿着什么。
我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父王要选太子了,我的皇兄们都各出奇谋。成败之争,就在此一搏。
可惜,父王的心思他们那里能懂呢。
我一点都不急,我记得父王最近一次来菊炽宫时,曾对我说:“雁儿,如果你大一点的话就好了,这片江山迟早都是你的。”
在父王面前,我一直是个乖巧的好孩子。虽然我的兄长们争得你死我活,但是,却不懂得讨父王欢心。一个温顺可靠的儿子比一大帮剑拨弩张的悍将更让父王放心。
所以,他们赢不了我。
临近端午,宫里一日比一日紧张,只有母亲依旧淡定从容,我猜想,她没有想过让我当皇子,也没有想过要当皇后。我虽猜测到那个结果,然而为了避人口实,仍需处处小心谨慎。大好的光阴就在这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中虚耗了,一转眼,原来春将尽了。
园子里的柳絮飞了满天,似花又非花,教人无从分辨。恰似这宫廷里的争斗,迷乱人眼,迷惑人心。而池子养的芙蓉绿叶亭亭,花苞还未长成时已如此风姿卓越。
我记得母亲当时从池子那头沿着曲折的回廊向我走来,被风扬起的柳絮蹁跹如雪,她款款而至,步步生莲,风姿卓越胜似池里玉立亭亭的芙蓉花。
母亲真是个美丽的女子。
即便是在这佳丽三千的后宫,她仍然颜色不减。
“雁儿,过来,母妃有样东西让你尝尝。”母亲和颜悦色的说。
我和母亲在亭子里坐下,琴儿、鹫儿很快端来了几样点心,沏了壶茶上来。
“来,雁儿,这是江南进贡的花糕,你吃吃看?”母亲微笑着,眼神柔和。
我反到有些不知所措,母亲从未有过的关爱让我受宠若惊。凝视我时,母亲的眼神平静而温和,和我梦里无数次梦见她时一样。难道,母亲开始喜欢我了吗?真的喜欢我了吗?
乍来的幸福让我难以置信,但觉心头热乎乎的,我想,我可能盼这一天盼了很久了。
当我捏起一块糕点就要往嘴里送时,忽然间砰地一声,有什么碎了。
原来是鹫儿把杯子掉地上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母亲呵斥了一声,“快去换一个新的来。”
走过我身边时,鹫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吃了一惊。鹫儿的样子似乎要哭出来似的,一双眼变得红红的,泪在眼框里不住打转。
鹫儿没有理由为这一点小事就难过得掉泪的,她跟了我们这么久了,打碎个杯子什么的母亲也不会狠狠处罚她,难道是有更可怕的事情要发生……
我停下手,心开始扑嗵扑嗵跳得厉害,脊背上一阵接一阵凉意袭来。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猜测,以致心悸不已。抬起头时,看见母亲的表情平和如常。
“怎么?雁儿不喜欢这点心?”母亲看我停了手,难掩的失望浮上她秀美的面容。
看来,是我胡思乱想过头了,母亲没有理由会害我的。她,没有理由啊……
我心头一热,抓起那块花糕一口咬了下去,三两下就吃完了。
“其实,雁儿很喜欢吃这点心的。”我向母亲笑着,“母妃以后可以多陪雁儿用膳就好了。”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母亲也笑了,摇曳的波光令她的笑有些微的不真实。
我们便一起说说笑笑,因为我顾着说话,盘里的糕点没怎么动过,母亲却只是一味喝着茶,偶尔也插上几句。
记忆里那么多个春日的午后,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
“母妃,雁儿去拿些字画让您看,最近雁儿做了些文章。”我站起身,忽然一阵眩晕,眼前天旋地转。然后,毫无预警地,我缓缓倒下,手撑不住台面,人便滑到地上。
一开始还听见丫鬟的尖叫声,杯盘落地的脆响,夹着急促的脚步声一起传来,后来一切都变得很静,很静,勉强睁开眼睛,母亲美丽的脸在眼前浮动着,我禁不住悲从中来。
我确实很想相信你的,母亲,我也确实很想你爱我的……
“雁儿,是母亲的错,为了无桢,你先走一步,很快母亲便会去陪你的。”轻轻柔柔地,母亲的话最后飘进我耳际。无桢?是那个皇兄的名字么?血淋淋地,这个名字挂在眼前无尽的黑暗里,触目惊心。我没有力气再去思考,只将这两个字深深刻进心底,烙进越来越沉暗的意识中。
当我醒来时,我知道自己从鬼门关上捡回了一条命。然而,整个世界已不同,我成了失势的皇子,罪人的儿子。所有的荣光都离我而去,我躺在床上,漠然地看着来来去去的人影,由白昼直至深夜,由喧闹直至沉寂。他们都走了,走的时候,也带走了宫里昔日的繁华。雕梁画栋,门庭若市的菊炽宫很快败落了。
树倒猢狲散,最后,还有谁会留下呢?我自嘲地笑了。
鹫儿留了下来,她没有走,她一直守候在我床前,每次我睁开眼睛,总能看见她哭红的眼就在咫尺之遥,像她那天走过时滢滢带泪的眼一般,也许,她是这宫里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人。
就这样过了几日,等我有力气说话时,我向鹫儿招招手:“鹫儿,过来……”想是太久没有出声,我的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认不出。
她默默地走到我身前,神情哀伤。
“鹫儿,母亲她……是不是被打入冷宫了?”我很艰难才问出这句话。
“夫人……夫人……”鹫儿低垂着头,不敢看我,似乎在强忍住眼泪,许久才哽咽道:“夫人那天从城上跳了下去,归天了。琴儿也在之后触柱而死。”
母亲死了,她不在了……
我慢慢地用手捂住脸,十指颤抖得不能自己,滚烫的泪在手指间奔流,肆意地。
由小到大,我从没像此刻这般无助,这般心灰意冷。
任着泪水纵横,我的心渐渐清明如镜。我想,我比想象中更爱母亲,即便她不爱我,但我仍深深的,深深的恋慕着她,渴望有那么一天,可以和她在阳光灿烂的午后,一块喝喝茶,说说笑,像天底下所有的母子一般,和乐融融的。
可是,我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一整个夏天,我都在病榻上度过,透过窗棂,看着园子里的荷热热闹闹地开,清清冷冷地败,徒留下一池子残叶断梗,蝴蝶飞来,都找不到可以栖息的花。
不久,秋风起了,菊炽宫冷冷清清的,更是萧瑟。
勉强可以下床行走的时候,我便想去看看园子里的菊花。
天很蓝,看不见丝丝柔媚的云,而秋日的院落,那些开盛的菊总让我有种人去花残的感伤。
也许,是我的心沉寂而萧瑟,所以连这耀目的美丽看起来都这般寂寞。
浮生如斯,雪泥鸿爪。
如果,如果没有再遇上那个人的话,我的人生,也许就在这冷宫般的地方一溜烟过了。
然而,上苍并没有让我如此沉寂下去,在那个初冬的黄昏,在铺天盖地的皑皑雪色中,那个男人披着一件玄色的披风,站在大殿的门内,向我投来温和含笑的眸光。
那天的霞光如火般在天际燃烧,浓浓烈烈地,一片沉静而疯狂的红。而他微笑着对我说:“筱雁,我是你的七皇兄,无桢。”
无桢,无桢……间接夺取了我的一切的男人。有很长一会儿,我咀嚼着这个名字。
第一眼看见他,我就知道母亲为何会如此倾心于他。他,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看的男子,修长的眉眼,无可挑剔的五官。然而那种人胜在风骨,其气质浑然天成,神形于外,叫世间的女子心动神迷。
夕阳下,他披风上绣着的金龙栩栩如生,而他丰神秀逸,让我自形言愧。
无桢带着我走出了菊炽宫,逃离了那个冷宫般的所在。
一切,或许会有些不同。离开时我这么想。
只是,皇兄他安的是什么心呢?从那不露声色的神情中,我猜不透他的心思。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的人生不再沉寂,而我的未来充满变数。
或许,我有机会,拿回我应得的东西。
我有些期待来年的春早些来到。
第五话 不与梨花同梦
——我愿与你一同眠于梨花树下,化为梦中缠绵的一双蝶。
沁梨山每年十一月开始下雪,来年三月雪化为水,春暖花开。
年年秋末,无桢都早早地搬进离宫,为的是不错过那年的第一场雪。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像这般守株待兔式的笨方法,真的可以等到自己想见的人么?
但是,无独有偶,却真的年年都让他等到了。
第二年遇见他,在下过雪的槿林。跟着飘忽浅显的足迹,无桢遥望他悠然行走于皑皑雪色中,身旁跟着那只毛色罕见的火狐。
落尽了叶子的参天古木有着硕大的树冠,脉络般的枝桠在灰蓝的天幕上交错伸展,比起枝叶繁茂之时,别有一番清隽的韵味,许是落尽繁华,更显铮铮风骨吧。
天,从下面望上去,仿佛被树的秃枝切割成了无数块,碧蓝、浅蓝、水蓝、灰蓝,滢滢如洗;又仿佛只是一大块玉石上参差的纹路,各种色泽都相互交融,浑然一体。
无桢见那人偶尔停住脚步,仿佛被什么吸引住,又仿佛只是忽然想起了谁,独自陷入了静思。无桢不敢贸然上前,怕惊扰了他,又和上次一般在转身之际消失得无影无踪。
跟了他许久,却只是静静地等待那个人回过头来。
有时远远看着他悠然出神的样子,隔着稀疏的林木,那神情,那容貌,有说不出的好看,无桢便有些怅然若失,心里暗自想到:等那人回眸时,苍生已终老了吧。
而那人真在他念及的时刻回头,迎着他眨了一眨眼。
那双眼,确实在梦里见过多次。如此幽深似海,藏着千年不变得古老与深邃,眸光闪动,惊起梦里那一泓秋水,惊落了蝴蝶休憩的一树梨花。
与他对视的刹那,无桢仿佛有个错觉,他一定不能错过他,不然,这一生,他都会悔恨难安。
于是,他走了过去,那人足下的火狐迎着他张牙舞爪,如临大敌。他一概漠视,只缓缓走到他身前,轻声说道:“又遇见你了……”
他报以微笑,不语。
缘生,于此。
*************
溱宣王四十八年,二月,冬将尽。
墨尘踏入聆雪居的大院时就闻到了清霜白露的酒香。这种宫里密制的佳酿,入口温和、冰凉,后劲却极猛。自从第一次在无桢这儿品尝到,墨尘便记住了它独特的香味。虽说修仙之人应无欲无求,但墨尘却对这人间的美酒念念不忘。
“我就知道我一开这坛子清霜白露,你一定会出现。”还没迈进门槛,墨尘便听见门内传出无桢的笑语。
“惭愧,你手中的清霜是最好的饵,偏偏我是那条屡次上钩的鱼儿。”墨尘扫了一眼桌上的棋盘,微笑道,“无桢你好兴致啊,品酒对弈。只是一个人拆解也没什么意思呢。”
“正等着你来,刚好就用这坛子上好的清霜白露,我们来比一局,如何?”无桢把黑白二子一粒粒放入钵内。
“哦?”墨尘在对面坐下,打趣说:“上次你一连输了我五局,输光了所有的赌注不止,连身上值钱的宝玉都押上来了,这次你不怕血本无亏?”
“墨尘你就不要清算我的败绩了,一年不见,你不信我的棋艺已经突飞猛进?”边说着,无桢边下了一子。
墨尘也不反驳,静静看了一眼他落子的位置,手指轻弹,一粒黑子紧挨着白子落下。一时间,两人都运子如飞,开局的和应对的都仿佛胸有成竹,不消片刻,纵横交错的线上已摆开阵势,棋盘上顿起烽烟。
“无桢,你的下法比起以前确实有些不同。”又对了几子,墨尘忽然说。
“怎么个不同法?”无桢倒好奇起来,这个一向心思敏慧的人从自己的棋风中看出了什么来。
墨尘抬眼说:“当年初次与你对弈,感觉你的棋风纵横无畏,征地杀子,手法果断老练。想必你登上太子之位不久,正值锋芒毕露之时,大刀阔斧,踌躇满志。虽然杀意凛然,却因为你心胸坦荡,决绝得来不会给人阴狠血腥之感。”
“墨尘真的看透了我啊。”无桢感叹道。“现在呢?”
“现在,我观你的棋风比起以前稳健了许多,运子布阵温和而缜密,虽有攻城略地之意,却也能克制自己锐利的杀气,耐下性子来运筹帷幄。而弈棋一道,开局时最忌贪念,中盘时忌有争强斗狠之心,这些你都能够避免,所以现在我要花多几分心思来提防了。”墨尘笑笑说。
“只是我还从未胜过你一局呢,所以还是有不足之处啊。”无桢摇摇头说。
“这个……”墨尘顿了顿,眸光闪动,曜若晨星,“若要说你的不足,也许在很多时候,你太执着了吧。你我对弈之时,每每到了僵持不下的残局,那个时候彼此都已经是强矢之末,勉强可以自保而已,若大家都放开得失,便能握手言和。若在这个时候再有图谋,便会自乱阵脚,最后反而损了自身元气。所以无桢你会落败,因为你在最后一刻放不开得失之心。”
墨尘一番话,说得无桢是透骨冰凉,哑口无言。何所谓得,何所谓失,在这方寸之间,被剖析得如此清晰,人心人性皆逃不过那一双慧眼。
凝视着眼前那双平淡无波却又透澈非常的墨瞳,无桢不免心中微痛:墨尘他猜得到我的心思么?如果他真的知道,又如何可以这么平静?
沉吟了一会,无桢决定放胆一试,看看眼前这个洞悉人心的人是否明了他心之所想。
“我贵为当今太子,父王年岁已高,所以这社稷安危,天下兴亡都压在我一人身上,我怎么可能不计较这得失呢。如果我计算不周,棋差一着,那么溱国就堪忧了。”
听了这话,墨尘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而后微微一笑:“无桢,你我相交三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便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你也一样,对么?”
无桢点头。
“本来我这修仙之人,是不应该过问红尘中事的,但你我意兴相投,有些话,我还是想告诉你的。”墨尘缓缓说道:“无桢,你是溱国的太子,将来是要继承皇位,统领这如画江山的。但是,我与你对弈多次,发现你的棋风大气得来却无霸气,也许对于好弈之人来说正是棋道高深的体现。然而,作为一个帝王之才,行事缺少霸气,意味着心中并无野心和雄心。无桢你过于淡泊人生了,这点正是你致命的缺陷啊。”
无桢把玩着手中白子,微笑颔首。
“像你这般已将江山握于手中,却又没有统一天下的雄图野望,照理说应该恬淡满足,任意随风。然而,我又觉得你是放不开得失的人……”墨尘停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片刻才正视着无桢说:“我在想,是不是除了这江山,还有什么是你渴望得到却梦想不及的东西?”
咯噔一声,无桢手中棋子散了一地,他勉强镇定下来,神色自若地说:“我确实没有雄霸天下的野望。虽然溱国国力强盛,在诸国中首屈一指,但我并没有吞并它国,开疆扩土的野心。只是,墨尘,你知道我一直渴望得到的是什么吗?”无桢的眼神濯濯生辉,直视着对面的人。
但墨尘却垂下眼帘,似乎想了想,继而笑道:“这个倒不知,我还不是无所不知之人。何况这是你的隐私,我若故意去窥探,岂不是小人行径?”
无桢心里悬得老高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却也有些失落,正想说什么时,却见墨尘呵呵一笑,飞快地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你,又,输,了。”
看他笑得有几分狡猾,无桢定睛一看,果然,不知不觉间,自己已兵败如山倒,回天乏术了。
他忙一推棋盘,叫道:“不行不行,你故意用言语扰我心智,让我心神不定才会这么快落败的。这盘不算。”
“愿赌服输,由不得你不认帐。来,来,来,把那坛子清霜白露给我递过来……”墨尘见赢得轻松,一坛好酒就这么轻易到手,心情真是愉悦非常。
“不行,再来一局,胜了才给你。”无桢故意不让他得手,一把抢过了酒坛子,放到他触手难及之处。
“无桢,人不可言而无信。”墨尘见手够不着,那双绝色的眸眨了眨,“好,你不给我拿来,我自己动手。”说罢,宽大的衣袖往桌上一拂一带,那坛清霜白露已凭空在桌上出现。
“好你个墨尘,居然用法术!”
“我不过施了个小小的挪移之术罢了。反正本来就是我赢得的东西嘛。”墨尘眼里满是笑意。
“真奇怪,也有你这般喜欢喝酒的狐狸的。”无桢无计可施,只有狠狠嘲弄他一番,“小心酒后乱性。”
墨尘不由失笑:“呵呵……有说狐狸就喝不得酒的么?还有,你和我一起这么久,有见我醉过么?”
“是是是,你厉害,去年就整整解决了我私藏的几十坛好酒。”
初初相识的时候,无桢还以为墨尘是个斯文内向的人,岂知道,相处久了才发现那月一般闲雅清冷的容颜下,是云一样多变的内心。有时风趣,有时深沉,有时恬静,有时恣意激越。正如他倾城绝色的双瞳,幽幽潋潋,看似无波,其间却不知投映了多少荒艳繁华,又不知埋了几许红尘旧梦。
他,是猜不透墨尘的心思的。但,墨尘也无法明白他的愿望。因为无桢将其藏在最深最暗的地方,一个不为人知的荒凉之处。
彼此看到的,只是他们想让对方知道的那一部分吧。
*************
夜色深深,飞檐上的雪悄悄化了,明朝或许就到了春暖花开之日,但今夜还是很冷,很冷。
聆雪居的灯火已经灭了,无桢醉倒在这个雪化时最冷的夜晚,他犹记得自己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墨尘……留下来……
朦胧中,他扯着那人的衣袖,说了很多,很多。什么梨花要开了,留下来赏花之类。到后来,连他都不知所云,只知道死命拽着墨尘的袖子,将脸埋进那冰凉柔软的布料,然后沉沉睡去。
墨尘好容易才挣开他的束缚,执起盛酒的玉杯,一个人倚着门自斟自饮。
月色清明,寂静中隐隐听见雪化成水的声音,远方枝头上的雪,白得像清冷的月华,乍一望,还以为是一夜春风,催开了山上的梨花。
“今年的冬天只怕要过去了。”墨尘浅尝了一口酒,方才无桢说过的话还在耳边萦绕不去。
“墨尘,沁梨山的梨花要开了,到时满山遍野一片素色,极为好看。如果你能留多几日,应该就可以看到了。”
“墨尘,如果可以与你一起把酒言欢,赏花对月,将是何等惬意之事。”
“不知为何,小时候,我时常梦见你立于梨花树下,那阳光白的耀眼,让我看不真切,你的样子总是很模糊,而每一次要见到你,梦就醒了。但……自从遇见你之后,我就不再梦见了……”
“我……是不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见过你?”
“无桢,你还是没有变啊,和那个时候一样,说着一样的话,不知你期盼的是否还是一样的东西?”墨尘径自笑了,月色下,那绝艳的眸色冷丽得直夺月华。
——我愿与你一同眠于梨花树下,化为梦中缠绵的一双蝶。
“唉,如果你的愿望还是如此,我要如何去实现呢?”墨尘悠然说道。
无桢在屋里睡得酣甜,发出细而绵长的呼吸,不知此刻他是否正做着一个缠绵的梦境。
“你梦得见梨花,我却无法与梨花同梦啊。”墨尘将目光慢慢专注于他身上,“世事总会有些不尽人意,正如我渴望大醉一场,却始终清醒如斯一般。有些东西……真的……无法强求……”声音渐低,最后竟化为一声叹息。
墨尘缓缓向山中走去,林子深处透不过月光,仍是一片浓浓的夜色,那轻盈的脚步在雪上落下或深或浅的足印,蜿蜒而去。沉寂里,忽听他曼声而歌,低回而婉转,竟是一副绝好的嗓子。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蹉。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歌声缥缈悠扬,渐渐与他的身影一同,融进月照不进的夜里。
无由的,却有杯盏落地的闷响,远远地从林子深处传来。
次日,无桢醒来时一切都不同了,雪化了,花开了,人也不在了。
最后,他只在林子深处,深深浅浅的足印尽头,寻获一个白玉杯盏,昨夜墨尘用来盛酒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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