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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红尘

_10 水月华(当代)
那一年的梨花开得早,也开得恣情肆意,洁白的花朵如同汹涌不尽的海,一浪浪将整个沁梨山淹没。
无桢在花海中徘徊不去,久久望着头顶白晃晃的日头,花白得和骄阳一般耀眼。无桢忽然觉得那梨花繁盛得有些疯狂,楚楚动人的姿色下,却有着最狂妄,最执着的愿望,吞没了这座山所有的春色,让其它的花都无法生存的疯狂企盼。
无桢觉得自己心里已被种下一颗同样疯狂的种子,但他不想去剔除它,因为,危险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只有待它生根发芽,长成疯狂的花。
也罢,就看来年春天,它会长成怎样的花吧。即便罪恶,即便疯狂,也是自己的愿望啊。
“你是君子,可我不是,为了如愿,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喃喃的,无桢对着这漫山的梨花说道。
——来年,我想与你一同赏花……
第六话 暗起波澜
筱雁是无桢回宫后,第一个来觐见的人。
步入殿内,筱雁看见他阔别多日的皇兄倚着宽大舒适的靠椅在翻阅奏章。微皱的眉头,低垂的眼,着一身月色长衫的无桢即便被繁重的政务缠身,还是隐隐透出几分超然物外的气质。
见他来了,无桢抬头,含笑道:“雁儿,过来,皇兄正想让人去请你呢。”
筱雁紧走几步,在他身前行礼。屈膝时,却闻见眼前的人罩着淡淡的梨花香气,让他忽然有些恍惚,今年沁梨山的梨花又开了吧,皇兄在花海中呆久了,才会花香染衣,久久不去。
无桢伸手拿过一张奏折说:“最近边境不太安宁,我想看看你有什么对策?”
筱雁展开一份溱的地图,一面指点着,一面向无桢献策。
“靖,渭,阑三国成合纵之势,在我国境蠢蠢欲动,如果在这里,和这里敦兵,堵住他们夹击之道,便暂时可以抑制他们的野心,然后我们再设法各个击破。”
筱雁对目前形势的分析还是比较中肯的,虽然对策有些冒险,但无桢认为确实有效:“那雁儿认为现在有无必要和其余两国结盟?”
“暂时溱的实力还足以牵制三国,况且,三国表面结盟,其实各怀鬼胎,渭国原本就摇摆不定,也许只要些小的流言蜚语,它就会倒戈,皇兄不必忧心。”筱雁似乎早有设想。
“但,还是要小心行事啊。嗯,这样吧,你代我到其它两国走走,如果有必要的话,让那些流言呈现出实现的可能也无防。呵呵,我们也不能让他们过得太安心。”无桢轻笑,凝视着筱雁说,“你觉得如何?有无把握?”
“但听皇兄安排。筱雁希望可以尽早出发。”
“好的,不过你也要好好筹备一下,随身的侍卫一定要慎重挑选。”无桢站起身,轻拍筱雁的肩膀说,“皇兄是希望你去历练一下,只是你自己千万要小心啊。”言语间倒是不经意流露出关切之情。
筱雁点头,他所表现出来的沉着和冷静远远凌驾于他的年纪。
然而,彼此并肩而立时,无桢还是发现了变化:筱雁已经和他一般高了,似乎早已不是初见时那个孤独阴郁的孩子。
“才几月不见,雁儿你……似乎又长高了许多……”无桢不由感叹。
的确,十六岁的筱雁,在三月的春风中挺拔俊秀,少年的身躯不知不觉中一径子拔高,像风中柔韧而挺拔的白杨。那曾经神似母亲的漂亮容颜也开始变化,柔和的线条里逐渐浮现属于男人的坚毅和刚强。再过几年,也许他便会长成一个英姿飒爽的男人。
走出殿外时,筱雁不由长长舒了口气,皇兄还是如常对他投与信任与宽容,只要他想要的,无桢似乎都会尽力去满足他。无桢待他,要胜过当年夕烟许多。这么多年来,也不见无桢对其它的皇弟如何,就只有对他,才显得特别亲密、和善。
有时筱雁会猜测,那种好到底有无搀杂了私心在里面,也许无桢觉得愧对他的母亲,所以才这么做来补偿。讽刺的是,当年夕烟为了无桢令他失去了一切,今天又是无桢让他恢复了在宫里的权势和地位。
不过又何必去揣测无桢的用意呢,只要这种恩宠还在,只要他还可以利用无桢的这份信任去达成自己的目的,就够了。
筱雁紧抿的嘴角轻轻挑起些微的弧度,一丝傲然的笑便悄然浮现。
从无桢的寝殿出来,刚步入中庭的御苑,筱雁忽然听见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唤了一声:“夕烟……”
他倏地回头,看见溱国的君王一脸惊讶地望着他。
“皇儿叩见父王。”筱雁没有下跪,只是分外冷淡地行了个礼。
“原来是雁儿啊,你这么大了,唉,长得和夕烟真有几分神似啊。”溱王已经老态龙钟了,在奴婢的拥簇下颤颤然地说道。
筱雁忽然有些可怜眼前这个男人,白发苍苍了,还在怀念当年那个从未爱过自己的女人。做了几十年的皇帝,政绩却远远不及摄政才五年的太子,委实可悲。
这几年来,溱王的身体似乎每况愈下,过度的纵情声色令他衰老得更快。想来他在位的时间也不会很长了。
看样子,他必须尽快让自己握有更多获胜的筹码,在溱王驾鹤归西之前。要不,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筱雁打定了主意。
第七话 九月鹰飞
宫女鹫儿的爱情源于溱宣王四十九年的秋天,秋风萧瑟,那一年,鹫儿已经二十出头了。二十几岁的宫女,恰似皇城外红得如火如荼的枫叶,生命虽然璀璨,却也到了凋落的季节。当她以为自己的一生都要孤寂地老死宫中时,牵动她命运的那只纸鸢落到了一个人的手里。
拣到她放飞的纸鸢的年轻侍卫叫龙骁阳,那一日正在十四皇子宫外候命,当时他只觉一阵强风掠过,那只断了线的纸鸢便不偏不倚飞到他脚边。紧接着,就见到慌慌张张追出来的鹫儿。
他把纸鸢还给她,爽爽朗朗地咧嘴一笑。
她却瞬时间羞红了脸,连道谢都记不住,一转身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逃了。
后来熟络起来,已经是大半年后的事了。龙骁阳晋升为皇子的贴身侍卫,和皇子最亲信的侍女鹫儿也多了碰面的机会。鹫儿便开始偷偷地留意他。她常从窗子里看见那高大英伟的身躯在日光下走来走去,有时看着看着,就出神了,忘了手头的工作。
鹫儿甚至觉得他是个英俊的男子,即便他没有筱雁那般俊美出色的五官,那样与生俱来的尊贵气质,但是他身上仿佛带有阳光的气息,给人俊朗而又可靠的感觉。
这个忠诚而又耿直的男人,闲着时,总会将自己的心里话说给鹫儿听。鹫儿听得最多的,便是那个知恩图报的故事。
原来少年时代的龙骁阳曾经在宫里受过一个人的恩,那位恩人出身尊贵,让他从一个受尽欺辱的小马童变成大内的侍卫。那个人给了他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自此龙骁阳念念不忘那人的知遇之恩,他常说,若有机会,他一定要竭尽所能报答那位恩人。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他坐在马上,一身洁白的衣裳,像个神仙一样好看。接过了我手里的缰绳,他温和地对我笑着说:‘让你做一个马童太可惜了。你有一身的力气,不如去当个侍卫吧。’他一句话,就改变了我的人生。我真的不知如何报答他。”
龙骁阳说这话时,表情认真,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他的真诚感动了听故事的鹫儿。
一次,她禁不住问他:“宫里身份高贵的人那么多,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太子殿下。” 龙骁阳又笑笑说:“现在也很好啊,皇子殿下帮太子殿下做事,我跟着皇子殿下,也等于帮恩人做事了。”
阳光下,龙骁阳的脸有几许意兴风发:“我想为溱国建功立业,如果要为太子殿下出生入死,我绝不会推辞!”
鹫儿却听得心里一阵阵战栗,多年前,夕夫人毒杀筱雁的那一幕又在她眼前闪现,她知道,夫人这么做就是为了这位太子殿下。而她总觉得自己主子对他皇兄的感情不简单,天资聪颖的皇子对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想必洞若观火。
现在的筱雁皇子已经和当年她冒死相救的孩子大为不同,有时候,她看到筱雁思考时的峻冷表情,会莫名地感到害怕,甚至也不敢面对那锐利的眼神。
然而,鹫儿不敢将这份不安告诉龙骁阳。她默默地看着他实践自己的承诺,由皇子的贴身侍卫一路晋升为大内的侍卫统领。
渺小的她只能期盼,心中那个可怕的猜测永远不会成真。
溱宣王五十一年,初秋。
那一日,十四皇子筱雁如常被召去东宫用膳。
自他出使邻近二国回来后,无桢便逐渐让他分担一部分政务,有时两人因商讨政事误了时辰,无桢也会留他在东宫用膳。久而久之,倒也成了一种习惯。
宫里人都说,十四皇子是太子的左臂右膀,两人亲如同母兄弟。太子和十四皇子同声一气,在宫里已经没有人可以撼动他们的地位了。
时年筱雁十九岁,无桢长了筱雁五岁,也二十四了。无桢由十七岁御封太子,到今日,已经足足做了七年的太子。
原本以为那位老迈的溱王会很快驾鹤归西,没想到,他竟也颤颤悠悠地当了六,七年的无权皇帝。
这个,倒真让筱雁盼到了。
用完膳,一直沉默无语的无桢忽然开口了:“雁儿,今年皇兄要早些搬去沁梨山的离宫那里,宫里的事就有劳你了。”
筱雁察觉到今日的皇兄和平时不同,似乎在深深思索着什么,有些食不下咽。一餐饭下来,失神了好几次,便说:“皇兄是否有什么为难之事?”
“雁儿不用担心。”无桢淡然一笑,忽然看着筱雁说,“有件事皇兄一直想问你的,却总怕让你伤心,问不出口。”
“皇兄尽管问好了,”筱雁虽然心里警觉,却还是笑着回话。
“雁儿恨过你的母妃么?”无桢缓缓说道。
筱雁心里一凛,皇兄到底想要试探些什么呢。他低头想了想,觉得还是不欺瞒他为好,于是抬头道:
“恨!”
无桢轻轻叹了口气:“是啊,你母妃当年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情,无论是谁都会怨恨的……”
无桢独自踱到窗前,眼神定定地望着远处缥缈的几缕浮云。“只是皇兄也想做一些疯狂之事呢,即便是会被人怨恨,却也无法抑制。”他回眸微微一笑,又道:“雁儿一定很不屑吧。”
筱雁没有答话,只是怔怔看着他的皇兄,在那平静而又浅淡的微笑中,有着和当年的夕烟异常相似的神情。他永远无法忘记的,在那个夏日的午后,他的母亲也是这般看着他,温和地笑着。他现在才有些明白,原来那个平静的神情下,孕育着一颗疯狂的心。
只是,母亲是为了所谓的爱情,那么无桢他是为了什么呢?
霎时间,筱雁觉得自己内心有些无法掌控的情愫在悄然滋生,那象是名为温柔的东西,他不禁上前一步对无桢说:“我并不认为这样有错,如果可以让自己如愿,即便是要不择手段去夺取,我也决不后悔。”
闻言,无桢有些惊讶,却眼睛一亮,深深望了筱雁一眼,说道:“雁儿此言真是深得我心啊。”
筱雁此时方知失言,不由冷汗泠泠。正想如何应付过去时,又听得无桢说道:“雁儿有想要得到的东西么?除了这江山,也许皇兄都可以让你如愿。”
除了这江山?还有什么?
一向寡情戒备的心灵中,有些刚刚苏醒的东西,在逐渐冷硬的胸膛中,死去了。
筱雁迎上无桢询问的目光,冷冷道:“没有,我没有想要的东西。”
一句话,从此杜绝了一切温柔和睦的可能。
回去的时候,筱雁看见皇城下一群彩衣的宫女正在放纸鸢。风很大,那些燕子,蝴蝶和鹰都飞得很高,似乎可以轻易触摸到碧蓝的天幕。
然而,筱雁知道,它们还是被细细的线束缚着,只要那些纤秀的手愿意,一样可以把翱翔天际的鹰扯下来。
我不稀罕别人给的,我想要的东西,我会用这双手去得到。筱雁愤愤想。
潜藏于心中的宏图野望正如那一飞冲天的鹰,无拘无束,恣意狂妄,受不得一点点的屈辱,即便是善意的施舍。
忽然,几声清脆的嗥叫响彻云霄,只见几只硕大的秃鹰掠过皇城的天空,箭一般射入云端。
筱雁见状,不由放声大笑,舒尽胸中郁闷之气。
九月鹰飞,真是狩猎的好季节,是时候拿回应得的一切了。
就看我们谁狩猎谁吧,亲爱的,皇兄。
第八话 猎狐
雪后的槿林,一派苍冷清爽之气。
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转眼,一黑一白两道人影骑着骏马飞驰而过,寂冷的空气中竟也遗落声声爽朗的笑语。
马上二人,竟是一样丰神如玉,飘逸如仙。即便是在皇城,也难寻得如此出色的人物。
一身白衣锦袍的青年眉宇间透着几分尊贵高雅之气,像这雪后的槿林,风骨清隽,落落大度。一身玄衣的青年却如这无尽清冷的雪意,仿佛任何人被他那双冷丽的瞳看上一眼,心头便不免一凛一颤,失魂于那波光潋滟中。
“无桢,看来你又是慢了我一步。”墨尘在前方断崖前勒停了马,朗声道。
无桢一直紧跟着他,此刻,见他经过一番颠簸,原本白瓷般洁净的脸上竟也染上几分妃色,言语之间,意兴飞扬,不由有些心恍神移。
“如果可以与你一同纵横天地,无忧无虑地游戏人生,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就算输给你一次半次,又有何妨?”无桢感慨道,此话倒真是出自真心。
“莫忘了你的江山社稷。”墨尘投以深深凝眸。
无桢遥望远处群山蜿蜒不绝,缓缓说道:“正如你所说的,我不是抗得起江山这副重担的人,我生性过于淡漠,欠缺野心,要是做个太平皇帝还可以,要在乱世中光大溱国,怕是力有不补。”继而,他回头微笑说:“不过……我找到一个更合适的人了。”
“难道……是你的十四皇弟筱雁?”
“墨尘你真的深知我心。”无桢点头。
“因为你偶尔会跟我提起,但是……”墨尘眼里不无担忧之色,“我曾经屈指算过,如果你登不上皇位,那将有杀身之祸啊。”
“墨尘你过虑了。”无桢摇头笑道:“筱雁性格坚忍,胸有大志,他想要的无非是这个江山罢了,如果我满足他,应该不会有什么祸事才对。”一说起他向来喜欢的皇弟,无桢便不由露出赞赏的神色。
见墨尘还在沉吟着,无桢又道:“那你不妨再为我们算一算。”
墨尘抬眸,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闭目,屈指为他细细算来。
良久,墨尘才重新睁开眼眸,一脸诧异之色。“奇怪,奇怪……”
“怎么了?”无桢不解。
“以前我帮你算,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晰,但还是可以算出一些眉目来。这次却如同陷入一团迷雾中,什么也看不真切了。”墨尘屈指复又算了一次,终于无奈地摇头放弃。
他略有愧色对无桢道:“或许是我进来疏于修行,所以法力受到影响了吧。”
“那未来既是你我都不可窥测的了。这样吧,我尽人事,而你听天命,我们来猜猜溱国最后是谁做了皇帝吧。”无桢坦然笑道。
墨尘见改变不了他的心意,轻轻一叹:“无桢,你有时真的将自己的安危看得太轻。如果筱雁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值得信任,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我不阻止你了。只是,你这个即将让贤的太子,也要妥善安排一切才是。”
“这个当然,我已让父王拟订另立太子的诏书,来年春天,就正式退出太子之位,筱雁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执政了。我想他盼着这一天也盼了很久了。之前的几年,因他年纪还小,而且我也想看看他是否是帝王之才,所以才耽搁至今。”无桢策马前行,朗朗一笑道,“现在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墨尘不语,但心中还是不免有些忧虑,见他笑得自在自信,也就策马跟了上去。
聆雪居外,白雪掩映着华光,殿内,却是灯火辉煌。
无桢凝视着眼前的人,灯下,那双墨瞳熠熠生辉,灿若晨星,那个人谈笑着,每个眼神都仿佛撩动他内心最无法提防的地方。
“无桢,无桢……”墨尘微笑着在他眼前晃晃手,“想什么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无桢忙收敛心神道:“在想今年要如何留住你罢了。年年约你赏梨花,年年都是空盼望。”
“无桢你这是在为难我了。”墨尘无奈地笑笑,“你知道我长年在极北之地闭关清修的,只有冬季三个月可以出来走走,雪开始融化的时候,我就要回去了。”
“今年也是如此?”无桢知道自己是多次一问。
“今年也是,而且……”墨尘似乎欲言又止,“这次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无桢一震:“辞行?”
“明年是我修行三千年的大限,在这个紧要关头,我绝对不能受外界的干扰,若心神稍有异动,便会走火入魔。因为这一次闭关,我也不知何时才能够功成而出,也许一年,也许十年,更甚者一百年都出不得关。所以才想先来向你辞行的。”墨尘庄重说。
“十年,百年……”无桢脸色苍白,喃喃道:“这样的时间,已足以耗尽我们凡人的一生。”他抬眸望着墨尘,眼前的他依旧容光如雪,那模样和自己初次相见时没有一点变化。墨尘的生命,和他的原本就不同。他不由苦涩一笑:“也许等你出关之日,我早以化为沁梨山畔的一堆白骨了。”
墨尘闻言也是眼露黯然的神色。
“罢了,罢了!”无桢忽然朗然一笑,“我们今日不妨大醉一场,为你我多年知交的这份情谊做个纪念。纵然来年你不能与我把酒言欢,我也可以就此安慰自己一辈子了。”
虽然看见无桢眼里有化不开的寂寥,墨尘还是展颜而笑:“人生在世,能有几回醉呢。做神仙的,有时还不如凡人自在逍遥。今日,就等我喝光你所有私藏的佳酿,让你日后再也不能在我面前炫耀好了。”
“好好……你等着,我去搬你最在意的那些宝贝出来。”无桢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零零总总搬了几十个酒坛子出来。
两人也不多说,一人一个,拍开封口,一仰头就咕咕地灌了大半下去。
墨尘喝得快,却极静,极稳。也不见他有多大动作,一转眼,地上已空了好几个酒坛子。
饮了酒,无桢脸上不时便浮起一层淡淡的嫣红,恰似三月的桃花,在春风中袅袅娆娆地开着。
墨尘的脸色却是越饮越白,几近月色,映着窗外的雪意,倒白得有些透明了,让人一眼看去,总觉得好象很快就要淡去无痕一般。
“来,你尝尝这个。”无桢倏地从地上拿起一个细长的瓶子,递了过来。
墨尘接过,只见那小巧玲珑的瓶子通体翡翠,一望便是上等地宝玉制成。“看这装酒的瓶子都如此名贵了,想必里面装的一定是琼脂玉液了。”
“这是宫里去年才酿成的好酒,酿酒官给它取了名叫‘天香水碧’。一整园的青芷就只酿成了这么一小瓶的酒啊,说它是琼脂玉液真是一点也不为过。”无桢轻轻地笑着,看着墨尘对着玉壶嗅了嗅,然后慢慢浅尝了一口。
“这酒好烈的性子,入口清香甘醇,一下腹却好似火烧火燎一样。”墨尘轻蹙着眉,月白的脸色一下子飞上了两簇红云,像雪里落了一地红梅,清高中竟有几分艳色。他又尝了一口,凝了凝神,不由脱口赞道:“好酒,好酒,连狐族最富盛名的狐酒都难及它万分之一。”
无桢温和地劝道:“那是我为了有朝一日能和你赏梨时准备的,既然以后没什么机会给你,今日就让你饮个畅快吧。”
墨尘甚是愉悦,他也不舍得像饮其它酒一样一口气灌下去,只是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尝。喝了十几坛酒都毫无醉意的墨尘,此时竟觉得酒意渐浓,眼前也朦胧起来。
一抬眼,无桢的脸在对面模模糊糊地重了几个影,每一个都似乎温柔地笑着,那个笑,隔着薄薄的一层雾气,似有若无,似真似幻,总觉得他笑得难以捉摸。
“我,好象醉了……”墨尘的手抚上额头,对着无桢勉强一笑,“奇怪,怎么会这般厉害呢,这酒真的……很……”话未说完,他手一滑,人已侧向一旁,斜斜地倒在地上。
“当然了,那酒里有你们狐族最忌讳的幽罗桦,我用了一年的时间去寻找,又用了一年的时间等它开花,然后让人研究如何将花粉混入酒中而不被人发觉的方法又花了一年。足足计划了三年了,我才能在今日骗倒你。”无桢慢慢笑开了,“其实,我可以进行得这么顺利,也是利用了你对我的信任。你是君子,所以你不会去窥探我的内心。其实只要你屈指一算,要知晓我的计划是不难的,但你确实没有。” 他轻轻地抱起墨尘,几缕散发便从他松开的发髻上垂落,掩在那张思慕许久的脸上。
无桢悠悠一叹,又温柔地望向怀中沉睡不醒的人,“我是个卑鄙小人,为了留住你,只好用这样的手段。墨尘……也许这次,你不会原谅我了。”
修长、洁净得仿佛洁癖的手抽起那根白玉的发簪,让那一头乌发流泉也似地散了开来,雪白的枕,墨黑的发,像恍然开了一朵黑色的曼殊沙华,映着墨尘白里微红的脸色,有种说不出的旖旎。
无桢从未如此细致地端详过他,任何人,在乍一照面时,便被那双绝美的眸子摄去了心魂,还来不及看清他真正的面目。而今,那双眸隐没在眼帘之后,才发现他的五官原也是这般清秀而美丽的。眉是远山横,挺秀的眉峰此时因醉酒而微蹙;浓浓的眼睫犹如蝴蝶的翅,静静地休憩在他的眼下;鼻梁不算特别高,却很挺,也很清瘦;唇不点而朱,若微笑也仅是稍微划过一个弧,不卑不亢地,闲闲逸逸的。
醒着时,他的气质绝对清越而高华,因他清修多年,虽然容姿秀丽出众,然眉宇间神色冷澈如冰玉,神胜于形,仿佛世间一切纷扰和嚣华都难以进入那清净的一双眼。
然而此刻他酒醉不醒,白瓷的肌肤下燃着浅浅的红,毫无防备的面容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清艳。
“难道说,狐精生来就是这般媚惑的么?可以颠倒众生,可以倾国倾城的存在。”无桢深吸一口气,伸手拨开披散在墨尘颊边的发。
一直以来都压抑在他清逸绝尘的气质下,被那清心寡欲的脾性所掩盖的诱惑本质,在主人神智不清时从骨子里游逸而出,恣意虏获被它引诱的人。
轻轻一挥袖,扑灭了床前的灯火。
微微一扬手,松开了自己束发的丝帛。
那枕上,黑发与黑发抵死纠缠,三生不晚。
窗前的月色,无声而羞涩地爬上那同样纠缠的肢体,仿佛为其笼了一层暧昧的轻纱。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无桢不信,情之所向,但愿与他暮暮朝朝,至死方休。
身下的人清凉而微微颤抖的身躯在无意识中推拒着,无桢不曾因此停下自己占领的步伐。那一番攻城略地,虽然强硬,却也小心抑制着不造成更大的伤害。
消魂夺魄之时,无桢不由想,亵渎神灵的滋味便是如此了吧,在深深的颤栗和狂喜中,顶着自己的罪前行,无畏,无惧,也有无限的快意。
隐隐地,听见深邃无边的黑暗,飘落一声叹息。
——既是缘,也是孽,纵是清高无欲如墨尘者,也逃不过的……
窗外开始下雪了,寒气很快逼了进来,无桢感到墨尘轻轻一颤,好看的眉蹙了起来,似是不胜寒意。那微红的血色已从他双颊渐渐褪去,莹白的肤色反而比先前更苍白,甚至白里透着微青,脸色在月下显得有些惨淡。
无桢察觉到他的异样,忙更用力拥紧他,拉过一旁散乱的被褥,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却仍止不住身下人愈来愈剧烈的颤抖。
“墨尘,墨尘,很冷么?”无桢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留下来吧,来年雪化了,花开了,或许就不那么冷了。”
墨尘似乎听到他的低语,侧过脸,微微呻吟了一声。
仿佛做了一场深深长长的梦,又仿佛陷进了一个无法脱身的沼泽,梦里面有个人温柔地低语:留下来……雪化了,花开了,或许就不那么冷了……
意识逐渐恢复,他努力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他有些不明就里,醉酒后会这么头痛么?而且,全身乏力,四肢百络似乎功力尽失的样子。等到完全清醒过来,他倏地一惊,对着身旁的人喝道:“无桢,你!”
“我在你的酒里下了幽罗桦。”无桢平静而坦然地说。
“怪不得那酒的性子会这么烈。无桢啊无桢,枉我对你如此信任,你竟这般待我?”墨尘一时气结,暗地里试着运气,只觉丹田处剧痛无比,内息紊乱如麻,一口气缓不过来,真气逆行,瞬时攻入心脉,伤了他的五脏六腑。
“无桢你真的害惨了我……”拼着吐出几个字,墨尘脸上血色一现,再也压抑不住沸腾汹涌的气血,哇一声呕出一大口血来。
血色如花,刹时喷染上无桢的衣裳,晕开艳绝凄绝的颜色。
无桢见此变故,也不由大惊失色,扶住他,一时手足无措:“怎么会这样?墨尘?”
“本来幽罗桦只会令我在短时间内真气涣散,神智不清而已。但是,我所修行的玄狐道有极苟刻的禁制,你让我破戒,害我走火入魔,以致气血攻心,现在不但法力尽失,还落下沉重的内伤。”墨尘伸手抹去唇角的血丝,凄然道:“三千年的苦修,在今日毁于一旦。”
“墨尘……”无桢见他脸色惨白如纸,心里一阵阵揪痛。
“罢了,罢了……”墨尘挣开他的手,仰头长叹,“大错已酿成,现在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只能怪我太大意,低估了人心凶险……”他挣扎着想要下地行走,却没想到一用力,又是咳血不止。
无桢要去拉他,他也不让,只是径自扶着床头喘气:“现在……你如愿以偿了……也该让我走了吧……你又何苦强留我在此?”
“墨尘,我知道你恼我,但是,想要跟我算帐的话,也要等你伤好了再说。”一望之下,墨尘的衣袖因刚才的咳血已被染得血迹斑斑,无桢不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一心留你在我身边,但令你伤重至此,并不是我本意。我只想,来年可以与你一起把酒言欢,赏花对月……”
墨尘听他说得诚挚,也不再挣扎,回眸望着他道:“记得以前,你也曾经这样说过。那一次我负了你,也许这次就当我还你的吧。你我本来缘浅,这般强求的话,是福是祸我也无法揣测了。”说罢,他垂下眼眸,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神情里有一丝丝倦意,仿佛眼见繁华落尽,却无法挽留一般,寂寥的倦怠。
“墨尘……”无桢凝视着他垂首倦怠的样子,想到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竟看得痴了。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事,他从未想过要青史留名,却只愿象今日这般,将心爱的人留在身边,以后暮暮与朝朝,都瞧得见他,听得见他的声音,就足够了。
冬去春来,雪早已化尽了,梨花也次第地开,墨尘的伤却还未痊愈。虽然有无桢细心照料着,但也不见有多大的起色。
有一日黄昏,墨尘听见宫外有熟悉的叫唤,哀哀切切的,萦绕不绝,便独自步了出去,一眼就在碧草掩映间看见那只火狐。
“小无心……原来是你啊,你来催我回去么?”墨尘轻声说着,俯身将它抱起,爱怜的抚摸着它柔顺的皮毛。
狐儿在他怀里左蹭蹭,右蹭蹭,欢天喜地地叫了几声,湿润的眼睛便直瞧着他,似乎可以在那晶莹的瞳里见到眷慕的色彩。
“无心啊,今年我陪不了你回去了,为了不耽误你的修行,你自个儿回去吧。”墨尘温和地说,“我现在法力尽失,内伤还未痊愈,那里也去不得的。等我稍微好一点,再去找你好么?”
火狐吱吱叫了几声,似乎不依,又似乎对谁泄愤似的露牙咧齿。
“呵呵……你说要去找他算帐啊。不必了,这本来就是我以前种下的因,得了这样的结果,也无可奈何。”墨尘淡淡笑着说,“无桢的脾性,如果不是生在皇家,应该可以幸福平淡地度过一生。只怕现在因为逆天而行而扭曲了运命,对他来说,是祸不是福啊。然而我也没有能力去改变了,只能见一步走一步了。”
小狐狸听罢又叫了几声,有些不满的样子。
“你说我担心他?”墨尘也不反驳,只是笑呵呵的,抱着火狐又走了几步,“人间的爱恨情欲是一个旋涡,稍不注意,就会被卷了进来。‘燕雁无心,犹自沉吟。’无心你以后要象你的名字一样才好啊。走吧,回去吧。”
墨尘松开手,任那火狐脱手而去,那狐儿在芳草离离的旷野上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墨尘……”身后传来无桢急促的叫唤,那个人见他不在,慌张地寻来了。墨尘向火狐挥了挥手,微微笑了笑,转身迎着他走去。
狐儿跑了几步,回头,远远看见那两人在芳草那方相拥,暮色在他们身后缱绻地燃烧,那个人笑得很温柔,似乎在墨尘耳边低低说着什么。
——人间的爱恨情欲是一个旋涡,稍不注意,就会被卷了进来。
是吗?真的是如此的?为何墨尘还可以如此温和地微笑着?
幼小的它无法懂得人间的情爱缠绵,却反复念着墨尘循循善诱的那句话。
前车可鉴啊。
第九话 缘生缘死
溱宣王五十二年,三月,溱宫中风起云涌。
在无桢离去的这三个月,溱国的皇权正面临着一场莫大的挑战。
无桢不在造成权力空白的这段时间,筱雁酝酿许久的计划得以一一实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精密算盘,就看谁布的网比较密,谁的心又更狠一些而已。
三月十五日,筱雁觉得一切已经安排妥当,便令手下将一封紧急密函送去给无桢。自己将护城军调出,安排在皇城以外三十里处。并让人散布消息称:溱国北方关口被渭军攻破,十四皇子要亲自率军迎击的事实。
至此,万事具备,就只等请君入瓮而已。
是夜,侍卫统领龙骁阳被召至菊炽宫,筱雁命他挑选一队精壮人马,准备明天一早出发,至于皇子御驾何处,却是没有明说。
龙骁阳走后,鹫儿过来为筱雁奉茶,她的主子忽然望着她问:“龙侍卫是你的意中人?”
鹫儿被人一语道破心思,脸刷地红到了耳根,低着头,一直不敢看筱雁锐利的目光。
“看样子是两情相悦了。龙侍卫日前有跟我提过,希望我将你下嫁给他。当时我没有应允。不过今晚我跟他说了,如果这次出城他可以立功回来的话,我便封他为将军,并如他所愿。”筱雁啖了一口茶又道:“当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也希望你有个好归宿。”
鹫儿心里欣喜不已,却因为矜持,脸上不敢表露出来,只点了点头,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应道:“但听殿下安排。”
筱雁见她答应,便不再看她,转过脸看着窗外去了。
稀稀疏疏的树影在园子里摇曳不定,一轮圆月被剪得支离破碎。
隔了半响,筱雁静静说:“我知道,七皇兄他也有自己心爱之人。”
鹫儿被他的话说得一楞,方才还在幸福的幻梦中流连忘返的心神瞬时游了回来:“太子殿下不是未曾娶妃么?”
“他是没有,我曾经以为母妃是他唯一钟情的人,后来才发现不是。他爱的,是一个年年雪季与他在离宫私会的人。”说这话时,筱雁的眼色有些阴晴不定。这么多年来,就只有一次,无桢跟他提起过墨尘的存在,筱雁不会忘记,当时无桢谈及那个人,眼神出奇的柔和,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再重要似的。
“恕奴婢直言,殿下也到了要选妃的年龄,奴婢天天盼着未来的王妃呢。”
“我不需要有喜欢的人。”筱雁的眼神倏地冷冽了下来,“情爱在我眼里只会防碍我完成大业。我爱的,只有这如画江山。”
鹫儿有些心惊,她知道,当年夕夫人的事还是让筱雁耿耿于怀,因而,他对爱情有种莫名的厌恶,甚至是深恶痛绝的。
鹫儿还想劝劝自己的主子,但筱雁已经摆摆手,示意她退下。她也只好将要出口的话吞进肚里。
“皇兄唯一所爱的人么?就让我去会一会他吧。”寂静无人的寝宫,筱雁忽然露出极冷极寒的笑。
那封密函到了无桢手里是在五天后,无桢拆开一看,随即脸色大变,在殿内踱起步子来。
“宫里出了事?”墨尘见了,也猜到几分。
“渭国怎么会贸然进犯边关呢?”无桢有些想不通,“而且,雁儿会亲自带兵迎战?他怎么会做这么冲动的事呢?现在他让我回宫处理政务,他会尽快击退渭军。这是什么呀?”
“我的身体已经不要紧了,如果宫里真的出了事,你还是回去较好。”墨尘见他犹豫着,又笑着加了句,“这次我不会不告而别,你不必忧心,国事要紧啊。”
“是的,于公于私我都要赶回去一趟,这让位诏书我也想早日颁布下去。”
无桢走的时候,梨花开得繁盛,他策马而去,马蹄踩碎了一地落花,墨尘在聆雪居门外为他送行,见他去远了,还频频回望,直到自己的身影在他的眼际里消失。
“我去了却红尘的牵挂,然后再与你重聚。”临走前,无桢似有千般牵挂,万般忧心:“回来时,我希望你还在这里等我,我当……不负于你……”
墨尘无奈地笑了,无桢的痴,像这漫山遍野开得疯狂的花,似要吞噬掉其它的一切,那是强烈到令人窒息的情感。
墨尘知道,自己的伤一直都毫无起色,原因出在无桢身上。因为每一次,无桢在自己吩咐调配的药里都故意少了一味药的份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样子吃药法,会好才真是奇怪呢。无桢真的是用尽一切手段,只为了留住他而已。因为怕他一旦恢复了,就会拂袖而去,所以才希望他的伤永远不要痊愈。
墨尘只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欲罢不能,进退两难。
无桢走后第三天,沁梨山便来了一群不速之客,时间上巧合得仿佛故意和无桢错开一样。
墨尘虽然法力尽失,重伤未愈,但耳目清明胜于常人。他先是察觉到山上的气有些波动,然后远远地听到几十骑骏马奔驰的声音,如同山地里的闷雷,一路轰鸣而来。
会是谁呢?不过无论来的是谁,都不象友善的样子。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实在不适宜对敌。马蹄声越来越近,已经容不得墨尘细想,他定一定神,迅速抄起桌上的长剑,风一样掠出宫外。
聆雪居外阳光灿烂,梨花白的耀眼,一树树,一簇簇,恣意地开,洁净里透着无邪的痴狂。放眼望去,山上山下一片白浪滔天,连绵千里。
那几十骑从花海中缓缓步出来,行成包围之势,为首一俊美昂然的男子傲坐于马上,那身玄色的锦袍上,几条金色翔龙栩栩如生,似要腾云驾雾而去。
墨尘一见到他,心中便已清明:无桢此去是中计了。因为这个人,就是所谓带兵出征的十四皇子筱雁。他绝对不会看错的,溱国,只有帝王和皇子才有资格身着金龙刺绣的黑色锦袍。而他的年龄和气势,应该只有无桢口中的十四皇弟最符合。
墨尘暗暗叹了口气,事情还是向他预想中最坏的哪个方向前进了。只怕今日这场祸事是躲不过了。
而这边,筱雁所受的震撼要远远大于墨尘的,原以为,无桢隐藏在离宫中的那个人,是象母亲一样千娇百媚的倾城佳丽,没想到,走出宫外的是个神仙也似的男子。
淡淡雅雅的气质,闲闲静静的神情,从从容容的姿态,那模样有七分惊艳,三分微?/td>
☆☆☆水月华于2004-06-01 21:16:18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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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话 扑火的蝴蝶
无桢回宫第三日,收到侍卫送来的一个锦盒。那侍卫必恭必敬呈上了,还传话道:“十四皇子殿下说让太子殿下亲启。”
筱雁?无桢狐疑道:他不是领兵去边关了吗?怎么会有东西送过来。说来也怪,宫里除了普通的侍卫,连护城军都调走了,有必要用到护城军吗?
那手,缓缓地揭开锦盒,沉红色的缎面上,静静躺着那个人的首级,仿佛睡去一般,眉目如画,容姿端丽。长长的眼睫如同休憩的蝶,在那苍白的脸上投下灰色的影,似乎下一刻,就要颤抖着,现出那双如水清澈的瞳一般。
“啊————————”一声凄厉的叫喊回旋于偌大的殿内,而后,是锦盒落地的声音。
“墨尘,墨尘,墨尘啊……”无桢抱着那个心爱的人,心痛欲死。
宫里人见到,那个泰山崩于前犹面不改色的太子殿下,就那样,跪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声音凄凄切切。而他的手一直紧紧抱着那人的首级,无论谁劝,都不肯放开。
末几,宫里的奴婢们听他低低说了一句:“筱雁,你好狠的心呐。”
一字一句,几近咳血,而那声音早已嘶哑。
当日,护城军以雷霆之势闯进宫里,顷刻间包围了太子寝宫。知晓内情的人私下传道,是十四皇子将太子软禁了。
一场夺嫡之争到此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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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尘……墨尘……
穿过悠长的回廊,推开沉重的大门,无桢看见墨尘站在院子里那棵梨花树下,如常向他微笑,梨花很白,阳光也很耀眼,那样的微笑,很,温,柔。
无桢怔怔地走上前去,倏地,他见到墨尘洁白的颈项渗出一丝丝血,一眨眼,那个美丽的头颅缓缓缓缓地坠落,他的身躯也在刹那间散成一地梨花。
“啊————————————”他不由惨烈地叫了起来,心中悲痛难当,不能自己。
漫天漫地的梨花,转眼便将墨尘的头埋住了,无桢在地上不停地寻找,却是怎么样也找不到。
触手而及的只有梨花,只有梨花,一捧捧白惨惨的花瓣,积得厚厚的,象寒冬的朔雪,扑天盖地地湮灭了一切……
骤然,虚空里落下一声断喝,惊住了疯狂寻找的无桢。
——无色!你参透了吗?
参透什么?
——无色无相,爱恨情欲,都是无。众生皆在梦中啊。
不要,我不要参透,我不是什么无色,我是无桢。你把墨尘还来,把墨尘还我。他嘶声叫道,如果一切都是梦境,我就死在梦里好了,只要那里有他。
虚空中又是一声深深的叹息。
——冤孽啊,冤孽啊,想不到你被迷惑至此,看看你的过去吧。
无桢的眼前豁然开朗,他看见,一座肃穆森严的禅寺陷于熊熊的烈火之中,火光冲天,无数白衣的僧侣夺路而逃。
“不要拉我,我要去救墨尘,墨尘还在里面……”凄厉的叫喊在火场更是分外令人心悸。
“无色师兄,无色师兄……”他看见,几个年轻的僧人拉住一个面目清秀的白衣僧人,劝阻着。
“放开我……墨尘还在里面……”那僧人不知那来的力气,疯也似地挣脱了他们的牵扯,一头冲进烈火熊熊的禅院。那纤尘不染的白衣倏地着了火,整个人像一只狂舞的蝶,投向面前无边的火色……
无色?难道说,那个扑火而去的人就是我,怎么可能?但是,我以前确实梦见过墨尘,第一次见面时,就觉得他仿佛在那里见过。
无桢抚摸着那棵古老的梨树,粗糙不平的树皮刺痛了他的掌心。
难道说是前世的牵挂,所以才有今生的相遇,让我再一次的,爱上他,又失去他。
梨花纷飞如雨,无桢有些惘然,不知身在何处。
忽然间,他听到一个清脆童稚的声音低声叫道:“太子殿下……”
他一惊,低头一看,只见一个红衣女童扯着他的衣角,望着他。
那个小女孩约摸四,五岁,头上一边束着一个发髻,绑着鲜艳的红缎带。样子清秀美丽,一双大大的眼睛晶莹剔透,眼神却冷淡过人。
“我来接我家公子回去,太子殿下你就不要再来找我家公子了。”女童平平静静说道。
无桢大惊,刚想问话,只见一阵风起,梨花乱舞如蝶,待看清时,那个女童双手捧着一个锦盒,早已去远了。
等等,他想追上去,却在一惊一急中真的醒了过来。
方才的一切都是梦一场。
四顾左右,他仍在戒备森严的东宫里,他也仍是伦为阶下囚的太子。殿内点着如豆般暗淡的灯火,被冷风吹起的轻纱缥缈如鬼魅,沉暗的角落里仿佛蛰伏着妖魔。
“墨尘……”无桢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往床头一探。
没有了,那个锦盒没有了,连同墨尘的首级一并消失无踪。
“走了吗?你还是离我而去了。”无桢神色黯淡,“也许当初你一怒之下取我性命反而好些吧。至少不会累你这样。”
昨日温柔的微笑还历历在目,今日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也许真的,属于无桢的一场美梦已经醒了。
***********
筱雁回宫后,即刻将无桢软禁了起来,东宫外面十步一哨,戒备森严。无桢确实因为墨尘的死受到沉重打击,心神大乱,也不见他采取什么反抗的行动。
整个皇城,已牢牢控制在筱雁手中。
现在,筱雁考虑的,是要如何处置他这个皇兄。
而另一边,侍卫龙骁阳却在想方设法要救出无桢。
是夜,他找了鹫儿过来商量。
“鹫儿,你知道皇子殿下要如何处置太子殿下吗?”龙骁阳问道。
“殿下当年因为太子殿下失去了很多东西,他的母妃为了太子下毒害他。后来他被父王冷落,所以他心里应该很怨恨他皇兄的,我怕这次太子殿下性命堪忧。”鹫儿说起当年之事,心里仍一阵阵刺痛。
“但是,太子殿下不是一直很看重他,信赖他的吗?或许他会念在这些年相处的恩情上,不会做得太绝的。”龙骁阳急道。
“你不了解殿下的脾性。”鹫儿眼里泛起痛苦的神色,“我跟在他身边十余年了,殿下小的时候,就异常聪明,他比常人坚忍,但也因此过于孤绝冷僻,夫人的事情让他的性情变得更是决绝。我知道,他自那之后就再没相信过谁,就算是谁对他好,他也会百般猜疑,思虑着对方是否出自真心,有无其它的目的。所以,他不会放过太子殿下的,依他的个性,他一定会杀之以绝后患。”
“想不到皇子殿下夺了皇位之后,还这般心狠。” 龙骁阳大惊,遂毅然道:“我不能让太子殿下遭他毒手,我一定要尽快救他出来。现在是我报答太子殿下的时候了。”
他望着鹫儿诚挚道:“鹫儿,你要帮我。你也不想看见皇子殿下杀兄弑父吧?”
鹫儿点点头:“你要怎么做?”
“我明晚就潜进东宫去。”龙骁阳的脸刚毅而坚决,他已打定主意豁出一切了。
**************
作为宫内侍卫统领,龙骁阳要进东宫,并不很难,但要再带个人出来,而且那人是太子,就难如登天了。
龙骁阳进来时,已是午夜时分。宫外守卫众多,宫内相对少了很多,只有寥寥的几个奴仆,也已睡去了。
月光如水,似落了一地清霜。
他看见无桢独自一人在正殿中站着,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有些落寞和寂寥。
龙骁阳在他面前跪下,低声说:“太子殿下,我来带您出去。请不要惊慌。”
无桢有些讶然,却神情冷静,声音淡泊:“你起来说话,你是?”
“在下侍卫统领龙骁阳,太子殿下还记不记得,当年您要去狩猎时,我为殿下准备马匹,您见我受人欺负,便大声呵斥了他们,后来,还让我到十四皇子宫里当了侍卫。”龙骁阳诚恳道。
“哦……”无桢想了想,遂微微一笑,“你是为我牵马的那个少年?都七,八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啊。”
那一年冬季,他去沁梨山狩猎,然后就遇见了墨尘,仿佛天注定一样,他再也无法从那人身上移开目光,一切缘份皆生于此,然而,缘死于何处呢?无桢心里的那道伤早已鲜血淋漓,再次触动,更痛得他不能言语。
筱雁啊筱雁,你这一刀划得太狠了……
龙骁阳听到,眼里不禁闪过热切的光芒:“是的,小人一直无法忘却当日之事,总想着如何报答殿下。”
“你说你是筱雁的侍卫,那他杀……杀了墨尘的事你知晓么?”无桢强压下内心的痛楚,静静问道。
“小人向殿下请罪。”龙骁阳愧疚地垂下头,“当日我跟皇子殿下出宫时,并不知道要去找的是杨公子,更不知晓他是殿下心中挂念之人,所以,对于杨公子的死,小人也难辞其咎。”
无桢摆摆手,继续问道:“我想知道的是,是不是筱雁亲手杀了他?”那语气仍然平静,但无桢暗自紧握的手,指节处早已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现在只想要一个答案:是不是他最疼爱的皇弟杀了他最心爱的人。
“不是!”龙骁阳断然道:“皇子殿下是有让我们拿下杨公子的首级,但他是自尽的。”
“自尽?”无桢一愣,“墨尘是自尽的?”
“我记得很清楚,杨公子最后说了一句是:我尽力了,无奈众生皆在梦中,而你我的缘分,早已尽了,所以,等不及你回来,还请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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