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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痴

_8 陀思妥耶夫斯基 (俄)
  但是如果加尼亚真的期待会有一连串迫不及待的问题、情下自禁的诉说、赤诚友情的坦露,那么他当然是错了,在他拜访的整个20分钟过程中公爵甚至非常沉静,几乎心不在焉。原来期待他提出的许多问题,或者最好是说加尼亚等待他提出的主要问题,并没有提出来。于是加尼亚也就决定谈话时做较多的保留。他一刻不停他讲了整整20分钟,一边笑着,一边很快地扯着一些最轻松愉快的闲话,可是却避而下谈主要的事。
  加尼亚只是顺便讲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到帕夫洛夫斯克这里总共才四天,可是已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她住在水手街某个地方一幢下怎么好的小房子里。是在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那里,而她的轻便马车几乎是帕夫洛夫斯克首屈一指的。她周围已经座集了一一大群老老少少的追求者;有时还有骑手伴送她的马车。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仍像以前那样非常挑剔,到她这儿来的都是经过选择的人。但是在她旁边仍然形成了一支队伍,逢到需要的时候总有人会站出来保护她,一位消夏的别墅客是个已订了婚约的未婚夫,为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而跟自己的未婚妻吵架;一位将军老头为了她几乎诅咒自己的儿子。她常常把一个美妙的少女带在身边兜风,那少女刚16岁,是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的远亲,她唱歌唱得很好,因此,每到夜晚她们的小屋,急吸引人们的注意。不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操守非常规矩,穿得也不华丽,但异常有风度,所有的女士们都“羡慕她的风度,美貌和马车”。
  “昨天那件怪事,”加尼亚低声说,“当然是有用意的,当然,是不应该计较的。要对她吹毛求疵什么的,那就得故意找她的碴儿,或者造谣中伤,不过,这也马上就会来的,”加尼亚结束道。他本来期待着公爵这时一定会问:“为什么他称昨天的那件事是有用意的、又为什么说那种事马上就会来的?”但是公爵却没有问。
  关于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的情况也是加尼亚自己说开的,没有特别的询问,这显得非常奇怪,因为他在谈话中插进这个话题是不伦不类的。照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说法,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不认识纳斯塔西娅,向她介绍了他,恐怕一次也没有跟其他人一起去过她的家。关于借据的事,也是可能的(这一点加尼亚甚至知道得很肯定)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当然是有一份巨大的家财,但是“庄园方面的某些事务确实搞得乱七八糟”,在一个令人颇感兴趣的话题上,加尼亚却忽然住了口。关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昨夜的出格的举动,除了前面顺便提到的,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后来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来找加尼亚,她呆了一会儿,也是未经询问就来的,说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今天,也可能明天,要去彼得堡,而她的丈夫(伊万·波得罗维奇·普季岑)也在彼得堡,也好像是为叶甫盖尼·帕夫洛丝奇的事,那边确实出了什么事。临走时,她又补充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今天心境极为恶劣,但最奇怪的是,阿格拉娅跟全家都吵遍了,不仅跟父亲母亲,而且连跟两个姐姐也吵架了,“这可完全不好。”仿佛是顺便告诉这最后一个消息(对于公爵来说却是极为意味深长的),兄妹俩便走了。有关“帕夫利谢夫儿子”的事,加涅奇卡也只字未提,也许是出于虚假的谦逊,可能是“顾惜公爵的感情”,但是公爵还是再一次感谢他尽力办完了这个事情。
  公爵非常高兴,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走下露台,穿过路径,走进了花园;他想好好思考一下,做出下一步的决定,但是这“一步”不是可以反复考虑的一步,而恰恰是不容斟酌、只能下决心干的一步,他忽然非常想撇下这里的一切,回到自己来的地方去,去遥远的僻静的地方,立即动身,甚至跟准都不告而别。他预感到,只要他在这里哪怕再呆上几天,就一定会无可挽回地被牵进这个圈子里去,并且这个圈子今后就将落在他身上。但是什么考虑还没有,10分钟便当即做出决定,要逃走是“不可能的”,这几乎是畏缩怯懦,因为摆在他面前的这些难题,不去解决或者至少是不竭尽全力去解决现在他甚至没有丝毫权利可以这样做。带着这样的思绪他回到家,未必有一刻钟散步。此刻他完全是不幸的。
  列别杰夫仍然不在家,因而傍晚的时候凯勒尔得以闯到公爵这儿来。他没有喝醉,而是来吐露心曲和做自我表白的。他直截了当声称他来是向公爵匿讲述自己的一生,为此他才留在帕夫洛夫斯克的。要赶他走是没有一丝可能的:他是怎么也不会走的。凯勒尔本准备讲上很久,讲得也很不连贯,但是几乎刚开始说就突然跳到了结尾,并且说,他失去了“道德的所有幽灵”(纯粹是由于下信至高无上的上帝的缘故),以至曾经偷过东西。“您能想象到这点吗。”
  “听着,凯勒尔,要是我处在您的地位,没有特别的需要最好别做这样的自供,”公爵开始说,“不过,您也许是故意往自己身上抹黑?”
  “只对您,唯一对您一个人供认,只是为了帮助自己发展!再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至死也要把我的秘密藏在白色?”衣下带去!但是,公爵,您要是能知道我们这个时代弄到钱有多难就好!说了这些,请间您,到哪儿去弄钱?只有一个回答:‘拿黄金和钻石来作抵押,我们就给,’也就是说,恰恰是我所没有的,您能想象这点吗?最后我生气了,就那么站在那里不走。‘绿宝石作抵押,给不给?’我说。‘绿宝石作抵押也给,’他说。‘好,好极了,’我说完,戴上帽子就走了出去;见你们的鬼,你们这帮无赖!真是这样!”
  “难道您有绿宝石?”
  “我哪有什么绿宝石!喏,公爵,您还以那么光明和天真的眼光,甚至可以说,用田园牧歌式的态度来看待生活!”
  最后,公爵与其说是怜惜,不如说是感到不好意思。他甚至闪过这么一个念头。“难道不能通过某个人的好影响使这个人做成什么事吗?”他认为鉴于某些原因自己的影响是完全不适用的,这并非是妄自菲薄,而是因为对事物的某种特殊的的看法。渐渐她他们谈得拢了,以至都不想分手了。凯勒尔异常情愿地承认了一些事情,简直令人不可想象,这些事情怎能讲得出口。每当开始讲一个故事前,他总是真正要你相信,他是多么悔恨,内心“充满泪水”,可是一讲起来则又仿佛为这些行为而自豪,同时,有时又显得那么可笑,乃至他和公爵最后都像疯了似的哈哈大笑。
  “主要的是,在您身上有一种孩子般的好信任感和不同寻常的诚实,”公爵最后说,“要知道,就凭这一点您就能补偿许多不足。”
  “气度高尚,气度高尚,骑士般的高尚气度。”凯勒尔非常感动地加以肯定,“但是,公爵,您要知道,一切仅是幻想,这么说吧,是海市蜃搂,实际上永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为什么会这样?我无法理解。”
  “别失望。现在可以肯定地说,您向我和盘托出了您的全部底细;至少我觉得,对于您所讲的,现在已经不能再补充什么了,不是这样吗?”
  “不能?。”凯勒尔带着怜惜的口吻感叹说,“哦,公爵,您对人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还是瑞士式的。”
  “难道还可以补充?”公爵惊讶而羞怯地说,“那么您期待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凯勒尔,请说吧,您来忏悔是为了什么?”
  “从您这里得到什么?期待什么?第一,单是望着您这副心地忠厚的样子就让人愉快,跟您一起坐一会,聊一聊,也让人心里高兴;至少我知道,我面前是位最具美德的人,而第二嘛……第二……”
  他语塞了,没有说下去。
  “也许,您是想借钱。”公爵非常认真和憨厚地提示说,甚至还有点羞怯。
  凯特尔猛然一震;他带着先前的惊讶直盯着公爵的眼睛很快地瞥了一眼,用拳头重重地猛击了一下桌子。
  “嘿,您这一着可真把人搞槽了!得了吧,公爵,像您这样单纯忠厚,这样天真纯朴,就是在黄金时代也没有听说过,同时,您又用这样深刻的心理观察像利箭一般一下子把人刺穿了。但是,请原谅,公爵,这需要解释,因为我……我简直弄糊涂了!当然,说到底,我的目的是借钱,但是您问我借钱的事时,仿佛并不认为这是应受谴责的,而认为这是应该似的。”
  “是的……从您来说这是应该的。”
  “您不气忿吗。”
  “是的……有什么可气忿的呢。”
  “听着,公爵,昨晚起我就留在这儿了,第一,是出于对法国大主教布尔达鲁*(我们在列别杰夫那里干了一瓶又一瓶直喝到3点钟)有着特别的敬意,第二,主要的,我可以画十字起誓,我说的是千真万确的真话!),我之所以留下来,这么说吧,是想向您做全部的诚心诚意的忏晦,以此来促进自己的成长,我就带着这样的想法泪流满面地在3点多钟睡着了,您现在相信一个正人君子吗、在我入睡那一刻,真正充满了内心的泪水,可以说,也泪流满面(因为最后我号啕大哭)”,我记得这一点!),我冒出了一个可恶的念头:‘怎么,在作过忏悔以后,来了不问他借点钱吗。”这样,我就准备好了忏悔,这么说吧,犹如一道‘泪汁肉丁’,目的就为了让这这些泪水泡软通路,使您感化以后数给我150卢布。在您看来,这不卑鄙吗。”
  “可是这大概不是真话,而不过是一件下跟另一件事碰到一起了,两个念头汇合到一起,这是常会发生的情况。我就不断出现这种情况,不过,我认为这下好,您要知道,凯勒尔;在这点上我首先总是责备自己。您现在向我讲的就像是我自己的事、我有时候甚至认为,”公爵很严肃、真诚和饶有兴味地继续说,“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于是我就开始赞许自己,因为要跟这两种
  *布尔达鲁和波尔多(法国葡萄酒名)两词发音相近。此处系凯勒尔戏称。念头作斗争困难得不得了,我有体验。上帝才知道,这两种念头怎么来的;怎么产生的。您就直截了当称这是卑鄙!现在我又将开始怕这些念头。无论怎么样,我不是您的法官。但是,据我看,终究不能就这么直截了当地称之为卑鄙,您怎么想?您耍滑头,想通过眼泪来骗取钱财,但是您可是自己起誓,说您的忏梅还有别的目的,是高尚的目的,而不单是弄钱的目的;至于说到钱,您需要它们可是用来纵酒,是吗?但是,在这样的忏梅以后这自纵是意志薄弱的行为。然而,一下子又怎么能抛弃酗酒呢?这是不可能的。怎么办?最好还是留给您自己的良心去考虑,您认为怎样?”
  公爵异常好奇地望着凯勒尔。关于两种念头的问题显然早已占据了他的思想。  “嘿,听您这么说以后,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家要称您是白痴?”凯勒尔喊着说。
  公爵微微红了脸。
  “布尔达鲁大主教也不会宽恕人的,而您却宽恕人,而且富有同情心地评判我:为了惩戒自己和表明我受了感动,现在我不想要150卢布了,只要给我25卢布就够了!我所需要的就这些,至少可以过两个星期。不到两个星期我不会来要钱,我原想让阿加什卡高兴高兴,但是她不配。啊,亲爱的公爵,愿上帝祝福您!”
  最后,列别杰夫进来了。他刚刚回来,发现凯勒尔手中有25卢布,便皱了下眉头,但是拿到了钱的凯勒尔已经急着要走了并且立即溜之大吉。列别杰夫马上就开始说起他的坏话来。
  “您不公正,他确实真心诚意悔过,”最后公爵指出。
  “要知道这算什么悔过呀!就跟我昨天说‘我卑鄙,我卑鄙’一模一样,可只是说说而已!”
  “这么说您只是说说而已,而我本来以为……”
  “好吧,这就对您,就对您一个人说真话,因为您能洞察一个人:说也罢,做也罢,谎言也罢,真话也罢,这一切在我身上全是混在一起的,并且也完全是真诚的,真话和行动于我便是真诚的悔过,信不信由您,我可以起誓,而说空话和谎言则是可恶的(且总是存在的)念头,怎么诱人上钩,怎么通过悔恨的泪水来赢得好处!真的,是这样的!对别人我是下会说的,因为会遭到他嘲笑或唾弃;但是,公爵,您会富有同情心地做出评判。”
  “瞧,就跟刚才他对我说的一模一样。”公爵高声喊了起来,“而且你们俩像是在自我吹嘘!你们甚至使我感到谅讶,只不过他比您来得真诚,而您将此完全变成了一种职业。得了,够了,别皱眉头,列别杰夫,也不用把手放到心口。您不要对我说什么呜?您是不会白白上这儿来的……”
  列别杰夫拱肩曲背,扭捏作态。
  “我等了您整整一天,想向您提一个问题,请回答我,哪怕一生中说这一次真话:您是否多少参与了与昨晚马车有关的事?”
  列别杰夫又扭扭捏捏,开始嘻嘻笑起来,不停地搓着双手,最后甚至接连打起喷嚏来,但依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话来。
  “我看得出,您是参与的。”
  “但是间接的,纯粹只是间接的!我说的是老实话!我参与的只是及时让那个女人知道,我家聚集着这么一伙人以及有些人在场。”
  “我知道,您派自己的儿子到那里去过,他刚才自己对我说的,但是这是个什么阴谋呀!”公爵不耐烦地感叹说。
  “这不是我的阴谋,不是我的阴谋,”列别杰夫连连挥手加以否定,“这事是别的人搞的,别的人,而且与其说是阴谋,不如说是突发奇想。”
  “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在基督面上,您给解释清楚!难道您不明白,这是直接牵涉到我的?要知道这是在给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抹黑。”
  “公爵,最尊敬的公爵!”列别杰夫又作出拱肩曲背状,“这可是您不许讲出全部真情的,我不是已经开始向您讲真实情况了吗?不止一次,而您不许我讲下去……”
  公爵沉默不语,思考了一会。
  “那好吧,您讲真相吧,”他沉重地说,显然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列别杰夫马上开始说。
  “闭嘴,闭嘴!”公爵发狂地喊了起来,气愤得满脸通红,也许还用为感到羞耻。“这不可能,这是胡说!这一切是您自己或者是如您这样的疯子杜撰出来的。永远再也不要让我从您那里听到这样的话!”
  夜晚已经10点多的时候科利亚带了一大堆消息来了,他的消息有两个方面:彼得堡的和帕夫洛夫斯克的。他急忙把彼得堡方面主要的消息先讲了(大部分是关于伊波利特和昨天的事)为了是待会儿再转过来谈,所以赶快转到帕夫洛夫斯克的消息。3小时前他从彼得堡回来,没有到公爵这里来,径直就去了叶潘钦家。“那里的情况简直槽透了!”当然,马车的事是头等的,但是这里面大概还有什么名堂,还有什么他和公爵都不知道的事。“我当然不是密探,也不想向谁打听;不过对我的接待很好,好到甚至出平我的意料,但是对您公爵却只字未提。”最主要和耐人寻味的是,阿格拉娅刚才为了加尼亚跟家里人吵了一顿,事情的详细情况不知道,但就是为了加尼亚(您能想象这点吗!),而且还吵得很凶,看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将军来得很晚,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跟他一起来的,受到了非常好的接待,而他自己也出奇地快活和可爱。最重大的消息是,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不露声色地把坐在小姐们那儿聊大的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叫到自己那里,把她永远赶出自己的家,不过,她采取的却是最客气的方式,这是“从瓦里娅本人那儿听说的”。但是,瓦里娅从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那儿出来并跟小姐们告辞的时候,她们却并不知道,她已被永远拒之家门外,这是与她们最后一次作别。
  “但是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夫娜7点钟时曾经在我这儿的吧?”公爵惊讶地问。
  “而赶她走是在7点多或者8点钟。我很可怜瓦里娅,可怜加尼亚……无疑,他们永远在搞诡计,不这样他们是不可能的。而我从来也无法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也不想知道。但是请您相信,我亲爱的善良的公爵,加尼亚是有良心的。这个人在许多方面当然是沉沦的,但是在他身上也有许多方面存在着值得寻找的品质,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是,过去没有理解他……我不知道,在发生瓦里娅这件事后,现在我是否应该继续去那里。说真的,从一开始我就使自己处于完全独立和单独的地位,但是毕竟应该好好想想。”
  “您过分怜惜兄长是徒然的,”公爵向他指出,“既然事情已经到了那一步,那么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在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眼里是个危险人物,因此,他的某些希望正在确立。”
  “怎么,什么希望!”科利亚惊诧地喊了起来,“难道您认为,阿格拉娅……这不可能。”
  公爵不吭声了。
  “您是个可怕的怀疑论者,公爵,”过了两分钟科利亚补说,“我发现,从某个时候起您成了个异常好怀疑的人;您开始什么都不相信并且对一都进行揣测……这种情况下我用‘怀疑论者’这个词正确吗?”
  “我想是正确的,虽然我自己其实也不知道。”
  “但是我自己不采用‘怀疑论者’这个词,我找到了新的解释,”科利亚突然喊了起来,“您不是怀疑论者,而是个嫉妒者!您极力嫉妒加尼亚爱那位高傲的小姐!”
  说完这些,科利亚跳起来,哈哈大笑着,就像他从来也未能好好笑一剑似的。看到公爵满脸啡红,科利亚笑得更加厉宫;他非常得意公爵嫉妒阿格拉娅这个想法,但是,当他发现公爵真的忧伤时,立即就默不作声了。接着他们又很认真和忧虑地谈了一个或一个半小时。
  第二天公爵因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要办在彼得堡耽了整整一上午。回到帕夫洛夫斯克时已经下午4点多了,他在火车站遇到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将军很快地抓住他的手,仿佛害怕似的朝四周打量了一下;便把公爵拖进副的一等车厢里,要他一起坐车。他热切地想跟公爵谈什么要紧的事。
  “首先,亲爱的公爵,别生我的气,如果我这方面有什么不对的话,请忘了吧。本来昨天我就要到您这儿来,但是不知道,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夫娜对此会怎样……我家里……简直成了地狱,住进了神秘莫测的斯芬克思似的,而我心里翻腾不安,什么也不明白。至于说到你,那么照我看来,你的过错比我们大家都要小,虽然许多事情当然都是因为你而发生的。你看到了,公爵,当一个慈善家是愉快的,但是也并不尽然。也许,你自己已经尝到了苦果。我当然是喜欢仁慈的、并尊重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但是……”
  将军说这类话又继续了很久,但他的话语无伦次得令人惊奇,看得出,一件令他极为不解的事使他感到异常震惊和困窘。
  “对于我来说,这件事上跟你没有关系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他终于说得明确了些,“但是,我友好地请求你,一段时间内别来拜访我们,直至风向转变为止。至于说到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他异常激动地高声说,“那么这一切全是毫无意义的诽谤,诽谤中的诽谤!这是谗言,这里有阴谋,想要搞坏一切并使我们不知。你瞧,公爵,我对你说句悄悄话:我和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之间还什么话都没有说,你明白吗?我们还不受任何约束,但是这种话是会说的,甚至不久,也许甚至很快就要说!所以就要来破坏!可是为了什么、什么原因,我不明白!这个女人是令人惊诧的,是个古怪的女人,我怕她,以至都几乎睡不着。豪华的马车,雪白的马,这可真有气派,这也是法国人所称的气派!这是谁送给她的?真是作孽,前天我还以为是叶甫盖尼·帕夫雷奇。但看来,这是不可能的,而既然这不可能,那么她又为了什么目的要在这里掏乱?这就是个谜!是为了把叶甫盖尼·帕夫雷奇留在自己身边吗?但是我对你重说一遍,我可以对你发誓,他不认识她,这些借据纯粹是捏造!她还这么厚颜无耻地隔着马路冲着他喊你,!纯粹是阴谋!事情很明白,应该轻蔑地予以驳斥,而对叶甫盖尼·帕夫雷奇应该加倍地尊重。我对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就是这么说的,现在我要对你说最隐秘的一个想法:我执拗地确信,她这是对我的个人报复,记得吗,是为从前的事,虽然我从来也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一回想起来我就脸红。现在她又出现了,而我过去以为,她完全销声匿迹了。请告诉我。这罗戈任耽在什么地方?我想,她早已是罗戈任夫人了。”
  总之,这个人被大大搞糊涂了。一路上几乎整整一个小时都是他一个人说话,自己提问题,又自己解答,不时握一握公爵的手,至少要使公爵相信一点,即他不怀疑公爵搞什么名堂。这对公爵来说很重要。结束时他讲到叶甫盖尼·帕夫雷奇的伯父,那是彼得堡某个部门的长官,“有显赫的地位,70岁,喜欢音乐,爱吃美食,总的来说是个平易近人的老头……哈!哈!我知道,他听说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甚至还想赢得她。我刚才顺便去拜访他,说是身体不好,不见客,但是他很富有,很富有,有地位并且……但愿上帝保佑他幢康长寿,然而叶甫盖尼·帕夫雷奇终究会得到的……是的,是的……而我仍然害怕!我不明白怕什么,可是害怕……天空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飞来飞去,倒霉事好像蛹幅似的在飞翔,我真害怕,真害怕!……”
  到了第三天,正如我们在前面已经写到的,叶潘钦一家终于与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正式和解。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十二
 
  下午7点钟。公爵打算去花园。突然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独自一人来到露台上找他。
  “首先,你别以为,”她开始说,“我到你这儿来是来请求原谅的,简直荒唐!你完全是错的。”
  公爵没有吭声。
  “你有没有错。”
  “跟您一样。其实,无论是我还是您,我们俩都没有故意犯什么过错。前天我曾经认为自己有错,而现在我得出结论,不是这么回事。”
  “原来你这样想!那好吧,请坐下来听着,因为我不打算站着。”
  两人都坐了下来。
  “其次,关于那一伙可恶的小子别说一个字,我跟你坐谈10分钟;我到你这儿来是要问一件事(天知道你想些什么?),如果你哪怕是一个字提到那帮无礼的小子,我马上就起身离开,并且跟你彻底决裂。”
  “好,”公爵回答道。
  “请问:两个月或两个半月前,复活节左右。你是不是给阿格拉娅寄来过一封信?”
  “写过。”
  “什么目的?信里写了些什么?把信拿出来!”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眼睛的的生光,她几乎上焦躁得打颤。
  “我这儿没有信,”公爵惊讶而又十分畏怯地说,“如果信还留着,那么是在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那里。”
  “别耍滑头,你写了些什么?”
  “我没有耍滑头,我也什么都不怕。我看不出有什么原因,为什么我不能写信……”
  “住口!你以后再说。信里讲些什么?为什么脸红了?”
  公爵想了一下。
  “我不知道您的想法,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我只知道,您很不喜欢这封信。您得同意,我本来可以拒绝回答这样的问题,但是为了向您表示,我并不害怕写过这封信、也不后悔写了这封信,我脸红也绝不是因为这封信(公爵脸红得几乎加了倍),我就给您念这封信,因为我好像还背得出。”
  说完,公爵几乎一字不漏地照原信背了出来。
  “简直是胡言乱语!在你看来,这种荒谬的言词意味着什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异常专注地听完信后,尖刻地问。
  “我自己也完全不知道;我知道,我的感情是比较诚挚的。在那里我曾有过充满生命和巨大希望的时刻。”
  “什么希望?”
  “很难解释,只不过不是您现在所想到的那种希望,也许是这样……喏,一句话,是未来和欢乐的希望,也许在那里我不是外人,不是外国人,我突然非常喜欢耽在祖国。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拿起笔,给她写了信;为什么给她写,我不知道。有时候可是很想有个朋友在身边;看来,我是想有个朋友……”公爵沉默了一会,补充说。
  “你恋爱了,是吗?”
  “不。我……我就像给妹妹写信;我落款也是用兄长的名义。”
  “噢,是故意这样做,我明白。”
  “叶莉扎维槽·普罗科菲耶夫娜,回答您这些问题,我感到很不愉快。”
  “我知道你难受,但是你难受不难受丝毫不关我的事。听着,回答我老实话,我像面对上访那样:你在对我撒谎还是没有。”
  “我没有撒谎。”
  “你说没有恋爱,是真的吗?”
  “好像、完全是真的。”
  “瞧你,‘好像!’,是那男孩转交的?”
  “我请求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
  “男孩!男孩!”叶莉扎继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激动地打断公爵说,“我根本不知道,哪个是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是男孩!”
  “是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
  “对你说,是男孩!”
  “不,不是男孩,而是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最后公爵虽然回答得相当轻松,但是很坚定。
  “算了,好吧,亲爱的,好吧!我给你记住这一点。”
  她用了1分钟克制自己的激动并休息一下。
  “那么‘可怜的骑士’又是怎么回事?”
  “我根本不知道;这与我无关;是个玩笑罢了。……”  “这下很高兴知道!只不过,难道她会对你有意思?她自己称你是‘畸形儿,和‘白痴’呢。”
  “您原可以不用对我说这一点的,”公爵含着责备的口气,几乎是低语着指出。
  “别生气。这丫头刚恒任性、疯疯傻傻,娇纵惯了,她要爱上什么人,一定会骂出声来并且当面嘲笑;我也曾经是这样的;只是请别得意,亲爱的,她不属于你的;我不想相信这点,她也永远不会属于你!我对你说是让你马上采取措施。听着,你发誓,你没有跟那一个结婚。”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您怎么啦,哪会呢?”公爵差点惊讶得跳起来。
  “可是差点结了婚?”
  “差点结了婚,”公爵喃喃说着,低下了头。
  “怎么,既然是这样,那么是爱上了她了?现在也是为了她而到这里来的?是为了这个女人吗?”
  “我来不是为了结婚,”公爵回答说。
  “你在世界上有什么神圣的东西?”
  “有的。”
  “你发誓,你不是来跟那个女人结婚的。”
  “随您要我发什么誓都行!”
  “我相信;吻我一下。我终于可以自在地松口气了;但是要知道:阿格拉娅不爱你,采取措施吧,只要我活在世上,她是不会属于你的!听见了吗?”
  “听见了。”
  公爵脸红得无法正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
  “牢牢记住。我曾经像期待上帝一样盼着你来(你是不配的,每天夜里泪水都沾湿了枕头,不是为你,亲爱的,不用担心,我有自己别的痛苦,是永恒的永远是那一个痛苦。但是我又为什么迫不及待地盼你来)我仍然相信,上帝亲自把你派来给我作朋友,作亲兄弟的。除了别洛孔斯卡娅老大婆,我身边没有任何人,何况她也飞走了,再加上她年老愚钝,蠢得像头羊。现在你就简单地回答是或不是:你知道吗,前天她为什么要从马车上喊话?”
  “说老实话,我没有参与这件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够了,我相信。现在我对此有其他的想法,但还是昨天上午我还认为全是叶甫盖尼·帕夫雷奇的过错。前天整整一昼夜和昨天上午都这么想。现在当然不能不同意他们的意见了:很明显,他们把他当傻瓜一样来嘲笑,这里有某种缘由,某种原因,某种目的(就这点令人生疑!而且不成体统!)但是阿格拉娅不会属于他的,”我对你说明这一点!他纵然是个好人,但是事情就是这样的。我过去动摇过,现在已经打定主意:“先把我放进棺材,埋到地里,然后再嫁女儿吧,,这就是今天上午我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清清楚楚说的话。你瞧,我是信赖你的,你看到了吧?”
  “我看到了,我明白。”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锐利地凝视着公爵;也许,她很想知道,有关叶甫盖尼·帕夫雷奇的消息对他会产生什么样的印象。
  “有关加夫里拉·伊沃尔京的情况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你指的是……我知道很多。”
  “你是否知道,他与阿格拉娅有联系?”
  “根本不知道,”公爵很惊诧,甚至哆嗦了一下。“怎么,您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与阿梧拉娅有联系?这不可能!”
  “完全是不久前的事。在这里他妹妹整个冬天像老鼠打洞似的为他打通道路。”
  “我不相信,”经过一阵思索和激动之后公爵坚走地重复说,“如果有这样的事,我一定会知道的。”
  “难道他自己会跑来并伏在你胸前流着泪向你承认吗?!哎,你呀,真是个傻瓜,傻瓜!大家都在欺骗你,就像……就像……你信赖他也不觉得害臊?难道你没看到,他整个儿是在骗你?”
  “我清楚地知道,他有时是在欺骗我,”公爵不情愿地低声说,“他也知道,我知道这一点……”他补了一句但没有把话说完。
  “你知道这点,却还信赖他!还有这样荒唐的事!不过你有这种事也是必然的。我有什么好惊奇的呢。天哪!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人啊!呸!那你知道吗,这个加尼卡,或者这个瓦里娅,他们替她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扯上了联系?”
  “替谁?”公爵激动地问。
  “阿格拉娅。”
  “我不相信!不可能有那样的事!是什么目的呢?”
  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虽然有证据,我也不相信。真是个任性惯了的丫头,想入非非的丫头,疯疯癫癫的丫头!可恶的丫头,可恶,可恶!一千年我也要断言,她是个可恶的丫头!她们现在全都这个样,连亚历山德拉这只落汤鸡也不例外,但是这丫头可是跳出了手心。但我也是不相信!也许,是因为不愿意相信,”她仿佛自言自语补了一句,“你为什么不到我家来?”突然她又转向公爵问道,“整整三天为什么不来?”她又一次不耐烦地朝他嚷着。
  公爵刚开始说明自己的原因,她又打断了他。
  “大家都把你看作是傻瓜并欺骗你!你昨天去过城里了;我敢打赌,你是跪着请求这个无赖接受那一万卢布!”
  “根本不是,也没有想过,我连看也没看到他,此外,他不是无赖。我收到了他的信。”
  “把信拿来看看。”
  公爵从公文包里拿出便笺,递给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便笺里写道:
  “仁慈的阁下,在人们的眼里,我当然是没有丝毫权利讲自尊的。在世人们看来,我太渺小卑微,谈不上什么自尊。但这是世人的观点,而不是您的看法。我十分确信,仁慈的阁下,您可能比别人好。我不同意多克托连科的观点,在这一信念上我与他有分歧。我永远不会拿您一文钱,您帮助了我的母亲,为此我应该感谢您,虽然这也是因为软弱无能。无论怎样,我是以另一种眼光来看待您的,并且认为有必要告诉您。然后我相信,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关系。安季普·布尔多夫斯基。”
  “又及:短缺的二百卢布将在近期内如数奉还。”
  “胡扯一通!?”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把便笺扔回给公爵,一边作论说,“不值一谈,你在笑什么?”
  “您会承认,您读了也是感到愉快的。”
  “什么?读这种虚荣心十足的胡扯会感到愉快?难道您没有看见,他们大都狂妄自大、爱面子到疯狂的地步?”
  “是的,但他毕竟认了错,与多克托连科分手了,甚至他越是爱面子,他的这种虚荣心越可贵。噢,您真是个小孩子,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
  “你最后是想挨我的耳光,还是怎么的?”
  “不,根本不想。而是因为您对便笺感到高兴,却又掩盖这一点。您干吗对您的感情觉得不好意思呢?要知道您在所有方面都这样。”
  “现在不许你走近我一步,”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气得脸色发白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从现在起永远不许你到我那里去!”
  “可是过了三天您自己又会来叫我去……哎、您怎么不羞愧?这是您最好的感情,您何必为此感到不好意思呢?要知道您只是自己折磨自己。”
  “我就是死也不会来叫你,我要忘了你的名字!我已经忘了!”
  她撇下公爵朝外奔去。
  “不用您吩咐我也已经被禁止去您那儿了!”公爵在她背后喊道。
  “什么?谁禁止你的?”
  她刹那间转过身来,仿佛用针刺了她似的。公爵犹豫着要不要回答;他觉得,他是无意间说漏了嘴,但是说过头了。
  “谁禁止过你?”叶莉扎维塔·普罗得菲耶夫娜怒不可遏地嚷道。
  “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禁止的……”
  “什么时候了你倒说呀!”
  “刚才上午她捎信来,永远不许我到你们那儿去。”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呆呆地站在那里,但是她在考虑问题。
  “捎的是什么?差遣谁来了?是通过那男孩吗?是口头捎的信?”她突然又大声嚷道。
  “我拿到的是便条,”公爵说。
  “在哪里?拿来!马上!”
  公爵想了一下,但是还是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很随便的纸片,上面写着: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在发生了那一切之后、如果您打算用拜访我们的别墅来使我吃惊,那么请相信,您会发现,我不在高兴者之列。阿格拉娅·叶潘钦娜。”
  ”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思忖了片刻,然后突然奔向公爵,抓住他的手,拖在自己身后就走。
  “走!现在就去!现在们要去,马上走,”她异常激动和焦躁地喊着。
  “但是要知道您会使我陷于……”
  “陷于什么!真是个天真的傻瓜!你简直就不像个男子汉!嘿,现在我将亲眼见到一切……”
  “至少总得让我抓顶帽子……”
  “喏,你这顶讨厌的帽子,走吧!连挑一顶式样有风度的旧子也不会!……她这是……她这是在刚发生的那件事以后……是一时气急写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喃喃着说,一边一刻也不松开公爵的手,拖着他走,“不久前我袒护过你”,我说过你是个傻瓜,因为你不来……否则她不会写这张糊涂的字条!是张有失体面的字条:对一个高贵的,有教养的、非常聪明的姑娘来说是有失体面的!……”她继续说,“嗯,当然她自己也因为你不去而烦恼,只是她没有考虑到、对白痴是不能这样写的,因为他会照字面来理解的,果然就是这样。你干吗偷听?”她豁然明白说漏了嘴,便大喝了一声。“她需要你这样的会逗人开心的人,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她这就是来请你!我真高兴,真高兴,她现在将会取笑挖苦你,你就配这样。而她是善于取笑的,啊,她多会取笑人吗!……”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时常不断有人抱怨,说我们没有实干的人;比方说搞政治的人很多;将军也很多;各种各样的主管人员,无论需要多少,立即可以要多少找到多少,可是实干的人却没有。至少大家都在抱怨没有。据说,在有些铁路上连像样的工作人员都没有;某家轮船公司要建立一套勉勉强强可以将就的管理班子,据说,怎么也做不到。你听说吗,在一条新开辟的铁路线上火车在桥上相撞还是翻车了;报上写着,火车差点在皑皑雪野上过冬,开了才几小时,在雪地里却停了五天。还有人说,九千普特的商品堆放在一个地方两三个月等待运发以至腐烂,据说(不过,这简直难以置信)。某个商人的雇员缠着主管人员,也就是某个站长,要求发运货物,可是站长不是发货是用刷耳光进行管理,而且还用“一时气急”来解释自己这种管理方式。似乎国家机关中的衙门多得想都不敢想;大家都供过职,大家都在供职,大家都有意供职,似乎,这么多的人才,怎么会组建不起一套像样的轮船公司的管理班子呢?
  对此有时候得到的是极为简单的回答,简单得甚至叫人不相信这样的解释。确实,据说,我国大家都供过公职或正在供公职,这是按照最好的日耳曼的模式从远祖到后代已经延续了两百年的传统,但是担任公职的人却是最不实干的人,这发展到了这种地步:不久前,脱离现实,缺少实际知识在公职人员之间甚至几乎被认为是最高尚的美德和受推荐的理由。不过,我们白白议论了公职人员,我们想讲的其实是实干的人。这里没有疑问,胆小怕事、完全缺少个人的主动精神常常被我们认为是一个实干的人最主要和最好的特征,甚至现在还这么看。但是,如果认为这种意见是指责,又何必仅仅谴责自己呢?缺少独创性自古以来在全世界到处总是被看做一个干练、能干、实干所具备的第一品质和最好的推荐理曲。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这还是至少)抱有这种想法,只有百分之一的人过去和现在经常持有另一种看法。
  发明家和天才在开始自己生涯(也常常在生命结束)时几乎总是在社会上被视为不比傻瓜好多少的人,这可是最因循守旧的意见,太为众人所晓了。例如,几十年间大家都把钱拿到抵押银行里去,按百分之四的利息存到那里几十亿,那么,在没有抵押银行时,大家自然就只有发挥自己的主动性,这亿万资金的大部分必然丧失在狂热的股票买卖中或者落到骗子手中,这甚至是符合体面和品行端正的要求的。正是品行端正的要求;既然品行端正的谨小慎微和体面的缺少独创性,按照公认的见解,在我国至今还是一个能干正派的人不可或缺的品质,那么突然发生改变就会是太不正派,甚至太不体面。比如,一个柔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如果她的儿子或者女儿将来要稍稍越出轨道,她不会吓坏和吓出病来的:“不,最好还是幸福富足地过日子,不要独具一格”,每个母亲在摇蓝里自己的孩子时都这么想。我们的保姆在摇孩子入睡的同时,自古以来念念有词,轻声哼唱着:“日后一身金,官衔至将军!”就这样,连我们的保姆也认为将军衔是俄国幸福的极限,因而也是太平安康、美满幸福的最普遍的民族理想。事实是,考试及格、任职35年,最后我们谁不能当上将军并在抵押银行里存上一笔钱呢?这样,一个俄国人几乎无须任何努力,最终就能得到能干和实干的人的称号。实质上,我国不能当将军的只有富于独创性的,换句话说,就是不安分的人。也许,这里有某种误解;但是,总的来说,这好像是正确的,我们的社会在确定实干家的理想时完全是对的。但是我们毕竟说了大多的多余话;其实,我们只是想就有关我们熟悉的叶潘钦一家做些说明。这些人,至少是这个家庭中最有头脑的成员,经常会对几乎是他们共有的上种家庭品质感到痛苦,因为这种品质与我们刚才所议论的美德是直接对立的。他们对事实并不完全理解(因为很难理解它),他们有时仍然怀疑,他们家里的一切似乎和人家不一样。人家家里平平稳稳,他们家里却别别扭扭;人家都沿着轨道滚动,而他们却时时跳出轨道;人家时时刻刻规规矩矩谨小慎微。而他们不是这样。确实,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甚至过分大惊小怪,但毕竟这不是他们渴念的那种世俗的规规矩矩的谨小慎微。其实,大概也只有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一个人在担忧不安:小姐们还年轻,虽然她们很有洞察力,对世事持讽刺的态度,而将军尽管也具洞实力(不过,颇为费劲),但在为难的情况下只会说:嗯,因此最后便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身上。所以,她也就肩负着责任。比方说,并菲是这个家庭有什么自己的主动精神或者自觉追求独特性而跃出轨道,那就完全是不体面的。噢,不!真正他说,丝毫没有这样的事,也就是说没有任何自觉提出的目的,而最终的结果仍然是,叶潘钦家虽然非常受人尊敬,但毕竟不像一般受人尊敬的家庭应该的那样。近来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开始把一切都归罪于自己一个人和自己那“倒霉的”性格,阿格拉娅更加深了她的痛苦。她自己时常痛骂自己是个“愚蠢的,有失体面的怪女人”,疑神疑鬼得自寻烦恼,经常心绪纷乱,在最平常的冲突中也会束手无策而且总是夸大不幸。
  还是在故事开始的时候我们已经提到,叶潘钦一家享有普遍的真正的尊敬。甚至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本人尽管出身愚昧,却不容置疑地到处受到尊敬。他之所以能值得尊敬,第一是因为他是个富有的人并且是个“数得着的人”,第二是因为他完全是个正派的人,虽然才智不高。但是头脑有些愚钝如果不是所有事业家似乎必须具备的品质,那么也至少是所有认真赚钱的人应该有的特点。最后一点,将军有规规矩矩的风范,为人谦逊,善于沉默同时也不让别人踩自己的脚,不光因为他是个有将军身份的人,也因为他是个正直和高尚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是个有着强有力靠山的人。至于说到叶莉扎维塔·普罗科罪耶夫娜,那么前面已经说明过,出身很好,虽然我们现在不大看重出身,如果没有必要的关系的话是这样。而她毕竟是有关系的、有那么一些人尊敬她,而且还喜欢她,自然,在他们后面大家也就应该尊敬和善待她了。没有疑问,她的家庭烦恼是没有根据的,原因是微不足道的,而且被夸大到可笑的程度;但是如果谁的鼻子上或者额头上长了个疣子,那么总会觉得,对所有的人来说世上过去和现在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看您长的疣子,嘲笑它,谴责它,即使您发现了美洲新大陆也于事无补。毫无疑问,在社交界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确实被看作是个“怪女人”,但与此同时,毫无疑义都尊敬她;而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终于不再相信人家尊敬她,这就是全部不幸的症结。望着自己的女儿们,她为怀疑所苦恼,她担心自己不断地会有什么地方阻碍着她们的前程,觉得自己的性格可笑,有失体面,令人难以忍受,为此,当然总是不停地指责自己的女儿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整天跟他们吵架,而同时又爱他们,爱到忘我,几乎到狂热的地步。
  最使她苦恼的是,她怀疑她的女儿们正在变成跟她一样的“怪女人”,而像她们这样的小姐在上流社会是没有的,也是不应该有的。“她们只会长成虚无主义者!”她时常暗自说。这一年里,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这个忧心的启头在她头脑里越来越强烈。“首先,她们为什么不出嫁?”她时刻询问自己。“为的是让母亲烦恼,她们就把这看做是自己的生活目的,当然是这样,因为这一切是新思潮,这一切是可诅咒的妇女问题!半年前阿格拉娅不是曾经贸然提出来要剪掉自己那绝好的秀发吗了(天哪,我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这么好的头发!)不是剪刀都已经拿在手里了吗?不是跪下来求她才没剪的吗?……就算这一个是出了恶意这么做,要折磨母亲,因为这丫头心狠、任性、娇纵惯了,但主要是心狠,心狠、心狠!可是这个胖胖的亚历山德拉难道不也是跟在她后面竭力要剪自己那一络络长发吗?她可已经不是因为恶意,不是因为任性,而是真心诚意的,阿格拉娅使这个傻瓜相信了,没有头发她睡起觉来就会安宁些,头也不会痛了。已经五年了,有过多多少少多多少少未婚夫供她们挑啊!而且确实有很好的人,甚至是非常出众的人!她们还要等什么,还要找什么?只是要让母亲气恼,没有别的任何原因!没有任何原因,绝对没有!”
  终于,对于的她这颗母亲的心来说盼到了太阳升起;至少是一个女儿,至少是给阿杰莱达安排好了亲事。“那怕是从肩上卸掉一个也好!”有时必须得说出来时,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会这样说(她暗自思忖时的表达则无比温柔)而且整个事情进行得很好,很体面;连上流社会谈起来也怀有敬意。这个人有名声,是公爵,有财产,人又好,加上称她的心,难道还有更好的?但是对阿杰莱达比起对另外两个女儿来,她原先就较少担心,虽然她那种艺本家的习性有时也使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不停地怀疑的心非常困惑。“然而她的生性快活,同时又很有理智,看来,这丫头不会倒霉,”她终于有所安慰。对阿格拉娅她是最为担惊受怕的了。至于说到大女儿亚历山德拉,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要为她担心?她有时觉得,“这丫头彻底完了,25岁了,看来,就做个老姑娘了。而她,又“这么漂亮!……”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甚至夜里常为她流泪,而就在那些夜里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却睡得最安宁。“她是个什么人,是虚无主义者还是不过是个傻瓜?”她并不傻、其实,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对此丝毫也不存怀疑;她是非常尊重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的见解并且喜欢跟她商量。至于说她像只“落汤鸡”,也是不存任何疑问的:“她安宁得推也推不动!不过,‘落汤鸡’也有不安宁的,唉!我可完全被她们弄糊涂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对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同情和好感,这种感情甚于对被她看做是偶像的阿格拉娅。但是,易动肝火的乖戾(主要的,这正表现了母亲的关切和喜爱之情),招惹生事,诸如“落汤鸡”这样的称呼只是使亚历山德拉觉得好笑。有时甚至达到这样的地步:一点点小事也会使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气得不得了,大发脾气。比如,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喜欢睡懒觉,通常要做许多梦;但是她的梦往往异常空泛和幼稚——对7岁的孩子来说还差不多;于是,这种幼稚的梦境也不知为什么使妈妈生气。有一次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在梦里见到了九只母鸡,竟因此引出了她和母亲之间的一场正儿八经的争吵。为什么?很难解释清楚,有一次,就只一次,她总算梦见了什么似乎是独特的梦境:她看见了一个和尚,他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里,她就一直怕进那个房间。这个梦马上就由两个哈哈大笑的妹妹喜盈盈地转告给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听了,但奴蚂又生气了,把她们三人都称为傻瓜。“哼!瞧她像个傻瓜似的那么安分,却完全是只‘落汤鸡’,椎也推不动,可还忧心忡忡,有时候看起来还真忧郁得很!她在忧伤什么,忧伤什么?”有时候她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提这个问题,通常是歇斯底里地、威严地,期待着立即回答。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嗯啊哈的,皱着眉头,耸耸肩膀,摊开双手,终于拿出了意见:
  “应该找个丈夫。”
  “上帝保佑,只是别找像您这样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终于像炸弹似的爆发了,“在见解和判断方面别找您这样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别找您这样的粗野的莽汉,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马上就设法逃脱了,而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在发过脾气后也就平静下来了。当然,在那天晚上她一定会变得不同寻常地殷勤、温顺、亲切和恭敬地对待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对待“自己的粗野的莽汉”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对待善良的、可爱的她所崇拜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因为她一生都爱甚至热恋着自己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自己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为此也无限地敬重自己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
  但是阿格拉娅却是她主要的和经常的苦恼。
  “完完全全像我,在所有的方面简直就是我的活影子,”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暗自说,“任性、可恶的小鬼头工虚无主义者,怪女人,疯姑娘,狠心丫头,狠心丫头,狠心丫头!嗬,天哪,她将是多么不幸啊!”
  但是,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升起的太阳一度消融和照亮了一切。几乎有一个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完全摆脱了一切操心而得到了休息。由于阿杰莱达日益迫近的婚礼,上流社会也开始谈及阿格拉娅,与此同时阿格拉娅所到之处举止总是那么优美、那么安稳、那么聪颖、那么不可征服,有点高傲,但这可是与她非常相称的。这整整一个月她对母亲也是那么亲热,那么殷切。真的,这个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还得好好看看,好好看看,应该对他了解清楚,再说阿格拉娅好像对他也不比对别人更加赏识。”反正她突然成了这么一个姣美的姑娘,她是多么俊俏,天哪,她是多么俊俏,一天天长得越来越美!偏偏就……”
  偏偏就刚才冒出了这个可恶的死公爵,这个槽透了的傻白痴,于是一切又被搅混了,家里的上切又闹了个底朝天!
  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对于别的人来说一定认为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与别人不同的是,最平常的一些事情纷乱混杂在一起,透过她素有的总不放心的有色眼镜,她总能看出某种东西是最令人生疑、最令人无法解释的恐惧、因而也是最令人苦恼的,以致有时使她吓出病来。她那可笑的、毫无根据的提心吊胆弄得她心如乱麻,现在突然确实看到了某种似乎真的是要紧的、似乎真的是值得担忧、疑惑、怀疑的迹像,叫她又怎么能放心呢?
  “怎么有人竟敢、竟敢给我写这封该死的匿名信,说这个贱货跟阿格拉娅有联系呢?”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一路上边拖着公爵跟着自己走,一边想,到了家里把他安顿在全家聚会的园桌旁坐下时还在想。“怎么竟敢这样想?如果我哪怕相信了点滴或者把这封情给阿格拉娅看,我真会羞死的!对我们,对叶潘钦家竟如此嘲弄!这一切,一切都是因为伊万·费奥多雷奇,一间都是因为您,伊万·费奥多雷奇!啊,为什么我们不到叶拉金去,我可是脱过到叶拉金去的!这大概是瓦里卡写的信,我知道,或者,也可能……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是伊万·费奥多雷奇的错!这是那个贱货拿他开玩笑,为的怪让他记住过去的交往,把他端出来当傻瓜,就像过去把他当傻瓜嘲笑一通,痒着他鼻子走一样,那时他还给她送珍珠……而最后我们还是受到了牵连,您哟,女儿们还是卷了进去,伊万·费奥多雷奇,她们是少女,小姐,上流社会的千金,待嫁的姑娘,她们都曾经在这里,在这里站过,全都听见了,还有,即一帮男孩的事她们也卷进去了,她们都在,也都听见了,您就高兴吧!我不会原谅,不会原谅这个傻瓜公爵的,永远不会原谅的!为什么阿格拉娅这天天歇斯底里大发作?为什么跟姐姐们几乎吵翻了?甚至跟亚历山德拉也吵架了,而过去她总是像吻母亲那样吻她的手,是那么尊敬她,为什么这三天她总给大家出谜语,让人莫名其妙?加夫里拉·伊沃尔京在这里又算什么?为什么昨天和今天她开始夸起加甫里拉·伊沃尔京来,并且还大哭起来?为什么这封匿名信提到了这个该诅咒的‘可怜的骑士’,而她甚至没有给两个姐姐看公爵的信?为什么……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像只发狂的猫似的现在跑到找他并且还亲自把他拖到这里来?天哪,我简直疯了,我现在于出什么了呀!跟一个年轻人谈论女儿的秘密,而且这秘密几乎涉及他本人!天哪,还好,他是个白痴……还是家庭的朋友!只是阿格拉娅难道迷上了这个呆子?天哪,我在胡扯什么吗!呸!我们全是些怪人……应该把我们大家放在玻璃柜里陈列给人看,首先把我展览出去,门票收10个戈比。我不原谅您这一点,伊万·费奥多雷奇,永远不会原谅!为什么阿格拉娅现在不使他难堪了?她许诺要使他难堪的,现在却并没有使他难堪!你瞧,你瞧,她就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一语不发,也不走开,站在那里,而本来是她自己吩咐不要他来的……他则坐在那里,脸色苍白。这个该诅咒的该死的叶甫盖尼·帕夫雷奇真饶舌,一个人控制了整个谈话!你瞧他滔滔不绝,不让人家插上一句话。只要话锋一转……我马上就全都知道。”
  公爵确实坐在圆桌旁,脸色近乎苍白,他好像同时既显得异常惧怕,又片刻处于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充溢心头的欣喜之中。哦,他多么害怕朝那个方向,那个角落看上一眼,因为有两只熟悉的黑眼睛从那里凝视着他,同时,又幸福得发呆,因为他又坐在这里,在这些人中间,又将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而这一切是在她给他写了那封信以后。“天哪,她现在会说什么呀!”他自己也还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紧张地听着“滔滔不绝的”叶甫盖尼·帕夫帕维奇说话,他是难得有像今晚现在这样的心满意足和激情昂扬的精神状态的公爵听着他,好久都几乎没听明白一句话。除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还没有从彼得堡回来,大家都聚在这里。ω公爵也在这里。他们好像打算过一会儿在喝茶前,去听音乐。现在的谈话看来是在梅什金公爵来前就已经开始的,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科利亚很快地溜到了凉台上。“看来,这里仍像原先那样接纳他,”公爵暗自思忖着。
  叶潘钦家的别墅是一所豪华的别墅,按瑞士村舍的格式构造的,四周花草林木,拾掇得非常雅致;一座不大而优美的花园环抱着它。像在公爵那儿一样,大家坐在凉台上;只不过这里的凉台比较宽敞,布置得也较讲究。
  已经开始的话题似乎不太合大家的心意;可以猜想,谈话是由一场偏执的争论引起的,当然,大家都很想换个内容,但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好象更加坚持而不顾其影响;公爵的到来似乎越发激起他的谈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阴沉着脸,尽管她并不完全明白他所讲的。阿格拉娅坐在边上,几乎是在角落里,她没有走开,听着谈话,执拗地保持着沉默。
  “请原谅,”叶甫益尼·帕夫洛维奇激动地表示反对说,“我一点也不反对自由主义。启由主义并不是罪过;这是一个整体的必要组成部分,缺了它,整体就会瓦解或毁灭;自由主义如最正统的保守主义一样有存在的权利;但是我攻击的是俄国的自由主义,我再重复一遍,我之所以攻击它,其实是因为俄国的自由派不是俄罗斯的自由派,而是非俄罗斯的自由派。给我一个俄罗斯的自由派,我马上会当着你们面吻他。”
  “只要他愿意吻您,”异常激动的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说。她的脸颊甚至也比平常红。
  “瞧这模样,”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暗自想道,“要不就是睡和吃,推也椎不动,要不一年中有这么一次振奋起来,说出话来只会叫人莫名其妙,朝她两手一摊。”
  公爵有一瞬间发觉,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似乎并不大喜欢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过分快活他说话,也不大喜欢他那严肃的活题,他仿佛很急躁,同时又仿佛是在开玩笑。
  “刚才,就在您来到之前,公爵,我断言,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自由派只来自两个阶层:过去的地主(被废除了农奴制的)和教会学校的学生。由于这两个阶层最后都成为十足俏帮派、成为完全有别于民族的特殊的事物,而且越来越厉害,代代相传,因此,他们过去和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根本不是民族的事……”
  “什么?这么说,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俄罗斯的?”ω公爵表示异议。
  “不是民族的;虽然是俄国式的,但不是民族的;我们的自由派不是俄罗斯的,保守派也不是俄罗斯的,全都……请相信,民族是丝毫不会承认地主和学生所做的一切的,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
  “这就好!您怎么能肯定这样的荒谬言论,如果这是当真的话?我不容许有关俄国地主的这种奇谈怪论;您自己也是俄国地主,”ω公爵热烈地反对说。
  “我说的可不是您所理解的那种意义上的俄国地主。那是一个受尊敬的阶层,单凭我自己也属于这个阶层就可说明了;特别是现在,这个阶层已经不复存在了……”
  “难道文学上也没有什么是民族的东西?”亚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打断他问。
  “我对文学不在行,但是,俄国文学,据我看,整个儿都不是俄罗斯的,除了罗蒙诺索夫、普希金和果戈理。”
  “第一,这已经不算少了;第二,一个来自农民,另外两个是地主,”阿杰莱达笑起来说。
  “确实是这样,但您别高兴召太早。因为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俄国作家中只有这三位名人说出了某种真正是自己的,自己所有的东西,而没有从任何人那里借用的外来的东西,就凭这一点这三位即成为民族的作家了。俄国人又有谁能说出、写出或者做出什么自己的东西?不可分离的、不是外来的而是自己的东西,即使他俄语说的不好、也必然是民族的人才。这是我的信条,我们开始说的不是有关文学的问题,我们谈的是社会主义者,话题是由他扯开去的,好,我就这么认为,我们没有一个俄罗斯的社会主义者;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因为所有我们的社会主义者也是来自地主或者学生。所有我们那些臭名昭著、大肆宣扬的社会主义者,这里的也罢,在国外的也罢,无非是农奴制时代地主中的自由派。你们笑什么?把他们的著作给我,把他们的学说,他们的回忆录给我,虽然我不是文学批评家,我也能给你们写出一篇最令人信眼的文学批评来,文章里我将如白日一般明显地证明,他们的著作、小册子、回忆录第一页都表明,它首先是由过去的俄国地主写出来的:他们的仇恨、愤怒、俏皮是地主式(甚至是法穆索夫*式)的,他们的欢欣、他们的泪水是真的,也许泪水是真诚的,但是地主的!地主的或是学生的泪水……你们又笑了,您也在笑,公爵,也不同意?”
  确实,大家都笑了,公爵也莞尔一笑。
  “我还不能直截了当他说同意或不同意,”公爵说。他突然敛起微笑,像个被抓住的调皮学生那样打了个哆嗦。“但是请相信,我异常高兴聆听您的高论……”
  说这活时,他几乎接不上气来,甚至额上渗出了冷汗。这是他坐在这里后所说的开头几句话。他本欲打量一下周围的人,但是没有敢这样做。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捕捉到他的这种态势,笑了一下。
  “诸位,我告诉你们一个事实,”他继续说,用的还是原来的语气,也就是似乎异常热衷和激动,同时又几乎像是在嘲笑自己说的话,“观察甚至发现
  *米格里鲍那多夫《聪明谈》剧中的农奴主。这一事实的人,我荣幸地归于自己,甚至只是我自己;至少关于这一事实还没有人说过和写过:这一个事实反映出我所说的俄国自由主义的全部实质。第一;自由主义是什么?如果一般他说,不就是对事物的现行秩序进行攻击(是有理的还是错误的,这是另一个问题)?不是这样吗?好!那么我说的事实是,俄国的自由主义不是攻击事物现行的秩序,而是攻击我们事物的本质,攻击事物本身,而不仅仅是光攻击秩序,不是攻击俄国的制度,而是攻击俄国本身。我说的自由派甚至发展到否走俄国本身,也就是恨自己的母亲,打自己的母亲。每个不幸的倒霉的事实都会激起他们的嘲笑,甚至狂喜。他们仇恨民间习俗,俄国的历史,仇恨一切。如果要力他们辩解,那么也只能说他们不懂得自己在做什么,他们把对俄国的仇恨当作是最有成效的自由主义(噢,你们常会遇见我们的自由派,尽管有的人为他们鼓掌,可是,他们在本质上也许是最荒谬、最愚钝、最危险的保守派,而且他们自己还不知道这一点!)。还在不那么久以前,我们的有些自由派把这种对俄国的憎恨几乎当作是对祖国的真正热爱,并自夸说,他们比别人更好地理解什么是热爱祖国;但是现在他们已经不那么遮遮掩掩,甚至对说‘爱祖国“的话都感到羞耻,连这样的概念都被当作有害的毫无意义的东西而取消和废除了。这个事实是确凿无误的,我坚信这一点……什么时候总得把真相完完全全、简单明了、毫不淹饰地讲出来;但是,与此同时这个事实无论何时何地、自古以来无论在哪一个民族中都是没有过,也没有发生过的,因而这个事实是偶然的,可能昙花一现,我同意这点。憎恨自己祖国的自由派,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不可能存在的。那么我们这里的这一切又做何解释呢?还是先前说过的,俄国的自由派暂时还不是俄罗斯的自由派,依我看,没有别的解释。”
  “我把你说的一切看做是玩笑,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ω公爵认真地表示有不同看法。
  “我没有见到所有的自由派,所以不便妄加评论,”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说,“但是我是带着一腔气忿听完您所说的思想的:您取的是个别情况却把它上升为一般规律,因而,也就是诬蔑。”
  “个别情况?啊!话说出口了,”叶浦盖尼·帕夫洛维奇接过话茬说,“公爵,您怎么认为,这是个别现象还是不是?”
  “我也应该说,我很少见过,也很少与自由派……来往,”公爵说,“但我觉得,您大概是有几分道理的,您所说的俄国的自由派确实有一部分倾向于憎恨俄国本身,而不仅仅光是憎恨它的制度:当然,这仅仅是部分……当然这对所有的人来说无论如何是不公正的……”
  他嗫嚅起来,没有把话说完。尽管他很激动,他还是对谈话有浓厚的兴趣。公爵身上有一个特点:总是异常天真的注意听他感兴趣的谈话,而当这种时候人家问他问题时,他也会认真予以回答乙在他脸上甚至在他身体的姿势上都似乎反映出这种天真,这种对无论是嘲弄还是幽默都毫不怀疑的信任。但是,虽然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早就已经对他抱着某种程度的特别的嘲讽态度,可是现在听到他这样回答,不知怎么地非常严肃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回答。
  “是这样……不过,瞧您有多怪,”他说,“说真的,公爵,您是认真回答我的吗?”
  “难道您不是认真问的吗?”公爵惊讶地问。
  大家都笑了起来。
  “请相信他,”阿杰莱达说,“叶甫盖尼·帕夫雷奇总是愚弄大家!如果您知道,他有时候会十分认真地谈论某件事情,那就好了。”
  “据我看,这是一场令人不快的谈话,根本就不应该开这个头,”亚历山德拉不客气地指出,“我们原来是想去散步的……”
  “那就走吧,夜色真美妙!”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大声嚷道,“但是,为了要向你们证明,这次我说的话完全是认真的,主要是向公爵证明这一点(公爵,您很使我感兴趣,我向您发誓,我还不完全是这么一个别人肯定觉得是那样的无聊的人,虽然我真的是一个无聊的人!),还有……如果允许的话,诸位,我还要向公爵提最后一个问题,这是出于个人的好奇心,问了就结束这个问题,仿佛故意似的,在两小时前在头脑里冒出来的(您瞧,公爵,有时我也思考些严肃的事情);我已经有了解答,但是我们来看看,公爵会怎么说。刚才我们谈到了‘个别情况’。这个字眼在我们这里有特别的含义,常能听到。不久前大家都在谈论和评论一个年轻人……杀了六个人这件可怕的事以及辩护律师的怪论,说什么犯罪者在贫困的境况下自然地会想到杀死这六个人。这不是原活,但是意思好像是这样的或者接近于这个意思。根据我个人的看法,辩护律师在发表这一奇怪的思想时,完全深信他说的是我们时代所能说出的最自由派的、最人道的和最进步的话。那么您怎么认为:这样歪曲概念和信念,这种对事物偏颇和出格的看法,是个别情况还是普遍现象?”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是个别情况,当然是个别情况,”亚历山德拉和阿杰莱达笑着说。
  “访允许我再次提醒你,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ω公爵补充说;“你的玩笑太老掉牙了。”
  “您怎么想,公爵?”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捕捉到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对自己的好奇而严肃的目光,于是没有听完ω公爵的话就问,“您觉得,这是个别情况还是普遍现象?坦率他说,我是为您才想出这个问题来的。”
  “不,不是个别情况,”公爵轻声地、但是坚定他说。
  “得了吧,列夫·尼古拉耶维奇,”ω公爵有点烦恼他说,“难道您没看见他是在下钩抓您;他肯定心里在发笑,他估计正是您会上钩的。”
  “我想,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是认真说的,”公爵脸红了起来,低下了眼。
  “亲爱的公爵,”ω公爵继续说,“您回想一下,三个月前有一次我和您谈过什么来着;我们谈的恰恰是,在我们新设立的年轻法院里已经可以举出多少优秀卓绝、才华横溢的辩护律师,而陪审员们又做出了多少绝妙无比的裁决!您当时非常高兴,看着您高兴我也高兴……我们谈到,我们可以对此感到骄傲……而这种笨拙的辩护,这种奇怪的论据,当然是个别的,是千万分分之一。”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想了一下,虽然轻声甚至似乎怯生生地说出话来,但却回答得十分肯定。
  “我只是想说,歪曲思想和概念(如叶甫盖尼·帕夫雷奇表达的那样)这种情况是常能遇到的,遗憾的是,比起个别情况来这是普遍得多的现象。甚至可以说,如果这种歪曲不是普遍情况,那么,也许就不会有这种难以想像的罪行,就像这些……”
  “难以想像的罪行?但是我劝您相信,像这样的罪行,也许,还有更可怕的罪行,过去有过,一直有过,而且不仅仅在我们这里有,到处都有,我认为,还会在很长时间里反复发生,所不同的是,过去我们较少公开,而现在开始谈出来,甚至还写文章议论这些事,因此使入觉得,只是现在才冒出这些犯罪者来的。您错就错在这里,这是非常幼稚的错误,公爵,我请您相信这点,”ω公爵觉得好笑而不由莞尔一笑。
  “我自己知道,过去就有非常多的犯罪行为,也有这样骇人听闻的;不久前我还去过监狱,有机会认识几个罪犯和被告。甚至有比这个更可怕的罪犯,杀了十个人丝毫没有悔过的表示。但与此同时我也注意到,最怙恶不悛、死不改悔的罪犯终究也还是知道,他是个罪犯,也就是凭良心认为,他干了坏事,尽管丝毫也不后悔。他们中任何人都是这样的,而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谈到的那些人甚至不认为自己是罪犯,还暗自认为他们有权利,甚至认为自己干得好,差不多就是这样。可怕的不同,据我看是在这里。您请注意,全是青年,也就是正处于没有自我保护能力、最容易受歪理影响的年龄。”
  ω公爵已经不再笑了,而是困惑地听着梅什金公爵讲。亚历山德拉·伊凡诺夫娜早就已经想说什么,可是却沉默着,似乎有什么特别的念头阻止了她,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则完全惊讶地望着公爵,这次他已经没有任何嘲笑了。
  “您干嘛对他感到这么惊讶,我的先生,”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出其不意地插进来说,“他比您蠢还是怎么的,他不能像您那样考虑问题?”
  “不,我不是说那个,”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说、“只不过,公爵,您怎么(请原谅我的问题),既然您看到和觉察了这一点,那么您怎么(再请原谅我)在这件怪事上……就是日前……布尔多夫斯基的事,好像……您怎么没有发现这种歪理和荒谬的道德信念?完全是一模一样的情况!我当时觉得,您完全没有发现。”
  “是这么回事,少爷,”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急躁他说,“我们都发现了,现在我们坐在这里,在他面前自我吹嘘,而他却在今天收到了他们中间一个人的来信,就是那个最主要的,脸上长满粉刺的那个,记得吗,亚历山德拉?他在信中请求他原谅,别管他用的是自己的方式。他告诉他,他已经抛弃了那时怂恿他的那个人,记得吗,亚历山德拉?还说,他现在更相信公爵。得了,虽然我们都会在他面前把鼻子翘得高高的,可我们却还没收到过这种信。”
  “伊波利特刚才也搬到我们别墅来了!”科利亚喊道。
  “什么?已经在这里了?”公爵大吃一惊。
  “您刚跟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走,他就来了;我把他接来的!”
  “嘿,我敢打赌,”突然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怒气勃发,她完全忘了,刚才夸赞过公爵,“我敢打赌,他昨天到那小子的搁楼上去了,并且跪着请他原谅,要这个恶得不能再恶的小子赏脸搬到这里来。你昨天去过吗?刚才你自己不是承认的吗?是不是这样?你跪了没有?”
  “根本就没有跪,”科利亚喊道,“完全相反:昨天是伊波利特抓住公爵的手,吻了两次,我亲眼看见的,整个消除误会的谈话就以此结束。此外,公爵不过说了,住到别墅来他会轻松些,伊波利特一下子就同意,一旦身体好些就搬过来。”
  “您何必呢,科利亚……”公爵一边抓起帽子站起身,一边低声说,“您干嘛要说、我……”
  “你这是去哪里?”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叫住他。
  “别担心,公爵,”激动兴奋的科利亚断续说,“您别去,别惊扰他,因为路上劳累了,他已睡了,他很高兴;要知道,公爵,照我看,如果你们现在不见面,那样要好得多;甚至推迟到明天不妨,不然他又会窘困的。上午他刚说过,已经整整半年自我感觉未曾这么好过,而且觉得比过去有气力;甚至咳嗽也减少了三分之二。”
  公爵注意到,阿格拉娅突然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向桌子。他不敢朝她看,但是他全身都感觉到,在这一瞬间她在望着他,也许,还很威严,她那双黑眼睛一定充满愤怒,而且她的脸也涨得通红。
  “可是我觉得,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如果这就是那个生肺病的男孩,他当时曾哭着邀请大家参加他的葬礼,那么您把他接到这里来是多此一举,”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指出,“那时他曾那么娓娓动听他讲到了邻居那幢房子的墙,他一定会思念那堵墙而愁思难解的,请相信这点。”
  “他说的对!他会跟你争吵、打架,然后一走了之,就是这么回事!”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煞有介事地把盛着针线活的小篓移近身边,她忘了,大家已经站起身准备去散步了。
  “我记得,他很夸奖那垛墙,”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又接着说,“没有那垛墙他就不能说着漂亮话死去,而他很想让漂亮话伴随他死去。”
  “那该怎么办呢?”公爵低声说,“如果您不想原谅他,没有您的宽恕他也会死去……现在他搬来是为了看看这几的树木。”
  “哦,就我这方面而言,我全部原谅他;您可以向他转达这一点。”
  “这一点不能这样来理解,”公爵似乎不太愿意地轻轻回答说。他仍然抬起眼睛而望着地上的一个点,“应该使您也同意接受他的宽恕。”
  “我这有什么要宽恕的?我有什么对不起他了?”
  “如果您不明白,那就……但您可是明白的,他当时是想……为你们大家祝福,同时也从你们这里得到祝福,就是这么回事……”
  “亲爱的公爵,”ω公爵和在场的人中一些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后,似乎有些忧心忡忡地赶紧接口说,“人间天堂是不容易到达的;而您多多少少依然指望着出现天堂;天堂是很困难的事,公爵,它比您那美好的心灵觉得的要困难得多。最好还是别再谈了,不然我们大家也许又会感到不自在的,那时……”
  “我们去听音乐吧,”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生气地从座位上站起身,生硬地说。
  大家都跟着她站了起来。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公爵突然走到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跟前。
  “叶甫盖尼·帕夫雷奇,”他抓住他的手,用一种奇怪的热情说,“请相信,不论怎样,我认为您是最最高尚的人,最好的人;请相信这一点……”
  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惊讶得甚至后退了一步。有一瞬间他克制住忍不住要纵声大笑的愿望,但是当他走近仔细观察之后,他发现公爵似乎失去常态,至少是有点异常。
  “我敢打赌,”他喊了起来,“公爵,您想讲的根本不是这样的话,也许,也根本不是想对我说……但是您怎么啦?您是不是不舒服?”
  “也许是,很可能是,您很细致地注意到了,也许,我想找的不是您!”
  说完这话,公爵有点奇怪地、甚至可笑地笑了一下,但是似乎很激动,突然大声嚷道:
  “请别向我提起三天前我的行为!这三天我感到非常羞愧……我知道是我不对……”
  “可是……可是您究竟做了什么令您这么痛苦的事呢?”
  “我看得出,大概您比其他的人更为我感到羞愧,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您现在脸红了,这是心灵美好的标志,我马上就走,请相信。”
  “他这是怎么啦?他这样是不是毛病开始发作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惊恐地问科利亚。
  “你别在意,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我不是发病,我马上就走。我知道,我……天生就亏,活了24岁,生了24年的病。现在就听我作为病人说几句话。我马上就走,马上,请相信。我不脸红,因为为此而脸红是会令人奇怪的,不对吗?但是在交际场合我是个多余的人……我这样说并非出于自尊……这三天里我反复思考并决定,一有机会就应该真心诚意和光明正大地告诉你们。有这样一些思想,有一些高尚的思想,我是不应该谈起的,因为我走会使大家觉得可笑的;ω公爵刚才提醒我的正是这一点……我不会做出体面的姿态,也没有分寸感;我说出来的是与想法不相符合的另一番话,而这是会损害这些想法的。因此我没有权利……何况我又生性多疑,我……我确信,在这个家里是不会亏侍我的,并且爱我比我所值得的爱更甚,但是我知道(我可是知道得很肯定),20年的疾病一定会留下什么后果的,因此有时候……不能不使人笑话我……不是这样吗?”
  他环顾周围,仿佛是等待回答和决定。大家都站在那里,被这种出乎意料的、病态的、不论怎样都似乎是无缘无故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尴尬万分。但是这一举动却为一段奇怪的插曲提供了缘由。
  “您在这里说这些话干什么?”突然阿格拉娅嚷了起来,“为了什么您对他们说这些?对他们!对他们!”
  似乎她气忿到极点:她的眼睛都在冒火。公爵站在她面前哑然无语,不发一声,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
  “这里没有任何人配听这样的话!”阿格拉娅发作了,“这里所有的人统统都不及您的一个小指头。无论是才智还是心灵都比不上!您比所有的人都更正直、更高尚、更优秀、更善良、更聪明!这里有的人甚至连弯下腰去捡您刚才掉在地上的手帕都不配……为了什么您要贬低自己,把自己置于所有人之下?为什么您要损害作践自己的一切,为什么您身上没有骨气?”
  “天哪,这能想到吗?”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双手一拍惊叹道。
  “可怜的骑士!乌拉!”科利亚欣喜若狂地喊着。
  “住嘴!……有人竟敢在您的家里欺侮我!”突然阿格拉娅冲看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说。她已经歇斯底里大发作,无视任何界限,逾越了一切障碍。“为什么大家、所有的人都无一例外地折磨我?公爵,整整三天由于您的缘故他们缠住我,这是为什么?我无论如何也不嫁给您!您要知道,无论如何,永远不嫁!您得知道这一点!难道可以嫁给您这样可笑的人?您现在照镜子看看自己,您现在配得上哪个!……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逗我,说我要嫁给您?您应该知道这一点!您也是跟他们串通一气的!”
  “任何人,住何时候都没有逗过!”阿杰菜达惊恐地嘟哝着。
  “谁也没有这样想过,谁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大声嚷道。
  “谁逗了她?什么时候逗她的?谁会对她说这种事?她是在说胡话还是怎么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气得打颤,问大家。
  “所有的人都说过,每一个人都说了,整整三天!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嫁给他!”
  喊过这些话后,阿格拉娅泣然泪下,痛苦地用手帕掩住脸,跌坐到椅子上。
  “可他还没有向你求……”
  “我没有向您求过婚,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公爵突然脱口而出。
  “什-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又惊又气又怕地突然拖长了声音问,“怎么-回-事?”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只说……我想说,”公爵颤粟着说,“我只是想向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说明……我希望有幸能解释,我根本没有这种意图……没有想会有幸向她求婚……不管什么时候……。这事我丝毫没有过错,真的,我没有什么过错,阿格拉侄·伊万诺夫娜!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从来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您自己会看到的,请相信!这一定是哪个怀有恶意的人在悠面前诽谤我!请放心!”他一边说话,一边走近了阿格拉娅。她拿开了掩住脸面的手绢,很快地瞥了他一眼以及他那吓坏了的模样,弄清了他讲话的含意,突然径直对着他放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这么快活开心,这么放纵不羁,这么滑稽可笑,这么嘲讽讥诮,以至阿杰莱达第一个忍不住,尤其在看了一眼公爵后,她便扑向妹妹,拥抱着她,和她一样像小学生似地快活地放声大笑起来。望着她们俩,公爵也忽然漾起微笑,并且带着高兴和幸福的表情反复喃喃着:
  “哦,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亚历山德拉这时也忍不住由衷地大笑起来。三姐妹的这种笑声好像会没个完似的。
  “好了,一群疯丫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嘟哝着,“一会把人吓得要死,一会又……”
  但是现在ω公爵也已在笑了,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也笑了,科利亚则笑个没停,而公爵望着大家也咯咯笑着。
  “我们去散步,我们去散步!”阿杰莱达喊道,“大家一起去,公爵一定要跟我们去,您用不着离开,您是个可爱的人!他是个可爱的人,阿格拉娅!您说是不是,妈妈?而且为了……为了刚才他向阿格拉娅表明态度,我一定要、一定得吻他和拥抱他一下。妈妈,亲爱的,允许我吻他一下吗?阿格拉娅!允许我吻一下你的公爵吗?”调皮的阿杰莱达真的蹦到公爵跟前,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而公爵则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阿杰莱达差点没叫起来,他无比兴奋地望着她,突然把她的手抬向唇边,吻了三次。
  “我们走吧!”阿格拉娅招呼着,“公爵,您搀着我。可以吗,妈妈?让这个拒绝了我的未婚男子搀着行吗?公爵,您不是永远拒绝了我吗?唉,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把手递给女士的,您难道不知道,该怎样挽着女士?是这样的,我们走吧,我们走在大家前面;您愿意走在大家前面吗,tete-a-tete?*”
  她不停地说着,仍然不时地发出阵阵笑声。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反复念叨着,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感到高兴。
  “真是些怪得异乎寻常的人!”ω公爵恩忖着,从与他们相识起来,也许已经是第一百次这样想了,但是……他喜欢这些古怪的人。至于说到梅什金公爵,也许他不那么喜欢他;当大家走去散步时,ω公爵有点阴郁,似乎心事重重。
  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似乎处于最开心的情绪之中,在到车站的一路上不断逗笑着亚历山德拉和阿杰莱达,而她们则带着一种已经过分的特别的乐意对他的玩笑话报之以嬉笑,甚至到了这种地步,他会在一瞬间怀疑起,也许她们根本不在听他讲。这个念头使他不解释原因便猛然哈哈大笑起来,而且完全是非常真诚地笑(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其实两姐妹的情绪就像过节一般高兴,她们不断地望着走在前面的公爵和阿格拉娅;很显然,小妹妹给她们出了一个难解的谜。ω公爵一直努力着跟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聊一些不相干的事,也许是为了让她散散心,结果却使她感到厌烦得不得了。她似乎完全思绪紊乱,答非所问,有时根本就不搭理。但是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今天晚上出的谜还没有完。最后一个谜则是归梅什金公爵一人份上的。在走到离别墅一百步远的地方时,阿格拉娅用很快的低语对自己这位顽固地保持沉默的男伴说:
  “您瞧瞧右边!”
  公爵扫了一眼。
  “请注意看看。您看见公园里那张条倚没有?就在长着三棵大树的地
  *法语:单独相处。方……绿颜色的条椅。”
  公爵回答说看见了。
  “您喜欢这个地方吗?有时候一大早,7点钟左右,大家还在睡觉的时候,我一个人到这儿来就坐在那里。”
  公爵低声说这地方很优美。
  “现在您离开我走吧,我不想再跟您挽着手走了,或者最好是挽着手走,但别跟我说一句话。我想独自想想……”
  这番告诫无论如何是多余的,即使没有吩咐,公爵一路上也肯定不会说出一个字来的。当他听了关于条椅的那些话后,他的心怦怦跳得历害。过了一会儿他才恍悟过来,并且羞愧地驱除自己的荒唐念头。
  众所周知、至少大家都这么认为,平日聚集到帕夫洛夫斯克车站来的人,比起节日和星期天从城里涌来的“形形色色的人们”来要“高上一等”,人们的打扮虽不像过节那样,可是却很高雅。来这儿听音乐被视为一种传统。而这儿的乐队也许确实是我国花园乐队中最好的乐队,演奏的是新曲子。尽管总的来说一种充满家庭气氛、甚至显得十分亲密的景象,但人们举止得体,彬彬有礼。且人们全是来别墅避暑的人,他们到这里来互相看望。许多人是由衷地乐意这样做,而且只是为了这个目的到这儿来;但也有些人来只是为了听音乐,胡闹的事极难得发生,不过即使是平日也还是会有这类事的,没有这种事倒也是不可能的。
  这个晚上夜色非常美妙,听众也相当多。演奏乐队附近的座位全都占满了。我们这一伙人坐在稍微靠边一点的椅子上,离车站左边的出口不远。人群和音乐多少使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振奋起来,也使小姐们开心;她们跟熟人中的什么人交换眼色或者从远处朝人点一下头;她们打量人们的服饰,注意一些新奇的花样,对它们评头品足,不无讥嘲地莞尔一笑。叶甫盖尼·帕大洛维奇也经常在点头致意。阿格拉娅和公爵仍然走在一起,已经有人对他们加以注意,熟识的年轻人中有人很快地走到小姐们和她们的妈妈跟前;有两三个人留下来一起交谈;所有这些人都是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的朋友,这些人中间有一位很漂亮庸洒的年轻军官,为人活泼开朗,很善言谈;他急于跟阿格拉娅攀谈,并且竭力设法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阿格拉娅对他很宽厚,同时又非常爱笑,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请公爵允许介始他跟这位好朋友认识;公爵刚刚明白要他做什么,介绍已经进行了,两人互相躬身致礼,彼此递手握了握。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提了一个问题,但是公爵好像没有回答他或者奇怪地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了什么,以至使得军官非常专注地看了他一回,后来又瞥了一眼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马上便明白了,为了什么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想出来要介绍他们认识,他微微一笑,便又转向了阿格拉娅问。只有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注意到,此时阿格拉娅突然脸红了。
  公爵甚至没有注意到别人在跟阿格拉娅交谈并向她献殷勤,有片刻甚至几乎忘了,他自己正坐在她的旁边。有时他想离开到哪儿去,完全从这里消失,甚至他更喜欢有一个幽暗空寂的地方,只让他一个人呆着可以好好想想问题,不让任何人知道他在哪里。或者,至少是在自己家里,在阳台上,但是得不让任何人在那里,无论是列别杰夫还是他的孩子;他要一头扑到自己的沙发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就这样躺上一天,一夜,再一天。有几次瞬息间他的想象中浮现出山峰峦谷,一个熟悉的点恰恰在那山峦间,这是他经常喜欢回忆的地方,当年他生活在那里的时候,他喜欢去那里,从那里俯视远处的村庄,鸟瞰微微闪现的白晃晃的一线瀑布,眺望那白色的云朵,废弃的古老城堡。啊,他多么想现在就处身其间,思索一件事啊!啊,一生就只想这件事!够想上一千年的!让这里完全忘了他吧。哦,如果大家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而这一切幻觉仅仅只是虚梦一场,这倒更好,甚至需要这样。再说是梦还是现实还不是一样!有时候他突然开始仔细打量起阿格拉娅来,每次都有5分钟目光不高她的脸,而他的目光是过于奇怪了:他望着她好像望着一件离他两俄里远的东西一样,或者像望着她的肖像,而不是她本人。
  “干嘛您这么望着我,公爵?”她中断与周围人的愉快的谈笑,突然说、“我怕您;我老是觉碍,您想伸出手,用手指头来触摸我的脸。是这样吧,叶甫盖尼·帕夫槽维奇,他是这样看人的吧?”
  公爵听完,似手对有人跟他说话感到惊讶,等他领悟到是这么回事,也许并不完全明白人家对他说了些什么,因此没有回答,但是、当他看到阿格拉娅和大家都在笑,便突然张开嘴巴,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周围的笑声更厉害了;那位年轻军官本来就是个爱笑的人,这时憋不住而干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阿格拉娅忽然忿忿地暗自嘀咕:
  “白痴!”
  “天哪,难道她会说这样的话……难道她真的发疯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咬牙切齿地自语道。
  “这是开玩笑。这跟那时朗诵‘可怜的骑士’一样是玩笑,”亚历山德拉在母亲身边低话说,“不会是别的:她呀,又用她那一套来拿他寻开心了,只不过这种玩笑开得过命了:应该加以制止,妈妈,刚才她像渲泄一样简直不象样子,放纵任性地把我们吓了一大跳……”
  “幸好她碰上的是这么一个白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那矢娜跟她低语着。女儿的话毕竟使她轻松了些。
  然而公爵听到了有人称他是白痴,他哆嗦了一下,但并非是因为被称为白痴、他马上就忘了“白痴”这个词。但是在人群中,就在离他坐的地方不远处,从旁边某个地方——他怎么也指不出来究竟是在什么方位,在什么地点——有一张脸一门而过,一张苍白的脸,一头卷曲的黑发,一种熟悉的、非常熟悉的微笑和目光一闪而过,随即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很可能这仅仅是他的想像;整个幻像留在他印象中的是冷笑,眼睛以及这位一闪即逝的先生脖子上所戴的时髦的浅绿色领带。这位先生是消失在人群中了、还是溜到车站去了,公爵也无法确定。
  但是过了1分钟他突然迅速而又不安地开始环视周周;这第一个幻像可能是第二个幻像的预兆的先驱。这应该是可以肯定的。难道他忘了,他们到车站来是有可能相遇的?确实,当他向车站走来时,好像根本不知道他是在往这里走,他当时就是这么一种状态。如果他善于或者能够比较仔细地观察的话,那么1刻钟前他就能发现,阿格拉娅有时似乎也在不安的眨眼间环顾四周,也仿佛是在自己周围寻找什么。现在,在他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表现得越益明显的时候,阿格拉娅的激动和不安也在增长,只要他回头张望,几乎马上她也回过头去。忐忑不安的惶惑很快就有了解答。
  离公爵和叶潘钦家一伙人所坐的地方不远的车站最边侧的出口处,突然出现了一群人,不下十人。这一群人前面走着三个妇女;其中两人美貌惊人,因此她们后面跟着这么多崇拜者也就丝毫不足为怪了。但是,无论是崇拜者还是这几位妇人,他们都有些特别,完全不像来听音乐的其余的听众。几乎所有的人立即所发现了他们。但大部分入竭力佯装出根本没有看见他们的样子,仅有少数年轻人朝他们莞尔一笑,彼此间窃窃私议。根本不可能不看见这一群人,他们公然表现自己,大声说笑。可以料到,他们中许多人是带着醉意的,虽然从外表来看有些人穿着颇为时髦和雅致;但这里面也有些人样子相当古怪,穿的是奇装异服,一张张脸火红得奇怪;这些人中还有几个是军人;也有已非年轻的人;还有的人穿得宽松舒适,衣服做工精细,饰有袖扣,戴着嵌宝戒,套着华美的乌黑油亮的假发,蓄着连鬓胡子,脸上虽有一丝轻蔑的神情,但仍显出一副特别高贵的气派,不过社会上对这些人犹如害怕瘟神一般唯恐避之不及。在我们郊外的聚会者中间当然也有举止十分庄重,名声特别好的人士;但是最小心谨慎的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防范从邻屋扔下来的砖头。这块砖头现在就将掉到聚集来听首乐的体面的听众身上。
  要从车站到乐队所在的平台必须走下三级台阶。那一群人就在这些台阶上停了下来;犹豫着要不要走下去;但是有一位女士走到前面去了,只有她的两位随从敢跟在她后面走。一个是样子相当谦恭的中年人,外表各方面很体面,但绝对是一个光棍的模样,也就是说,这种人任何时候都不认识任何人,无论谁也都不认识他们。另一个人不甘落后于自己的女士,完全衣衫褴褛,形迹可疑。再没有别的人跟在那位奇特的女士后面;但是,她在往下走时,甚至连头也不回一下,仿佛别人是否跟在她后面于她完全无所谓。她依然大声谈笑;衣着华贵而别致,但是过分华丽。她经过乐队走向平台的另一边,那里路旁有一辆马车在等什么人。
  公爵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见到她了。来到彼得堡后所有这些日子里他一直打算到她那几去;但是,也许是一种神秘的预感阻止了他。至少他怎么也无法猜测见到她时会产生什么样的印像,而他有时候还是怀着惧怕的心情在想着,有一点他是明白的:相见将是痛苦的。在这六个月里他有好几次回忆起这个女人的脸容使他产生的最初的感受,那时他还只是看见她的肖像;但是,每当他回忆起来的时候,即使是肖像留下的印象也含着过多的痛苦。在外省那一个月,他几乎每天都与她见面,留给他的是可怕的影响,公爵有时甚至要竭力驱除对这尚为时不久的往事的回忆。对他来说,这个女人的脸上总是有一种令人痛苦的东西:在跟罗戈任谈话时,公爵把这种感受看作是无限怜悯的感受,这是真的,还是肖像上的这张脸就唤起了他心中十足痛苦和怜悯;同情甚至为这个女人痛苦的印象从来也没有离开过,现在也没有离开他的心间。哦,不,现在甚至更强烈。但是对于他跟罗戈任说的话,公爵总感到不满意;只是现在,在她突然出现的这一霎那,他才明白,也许是凭感觉,他对罗戈任说的话中还欠缺些什么。欠缺的是能够表达可怕的话;对,是可怕!现在一此刻,他完全感受到这一点了;他相信,凭自己特殊的原因完全确信,这个女人是疯了。假若在爱一个女人甚于世上的一切或者预先品尝这种爱情的可能性时,突然看见她戴着锁链镣铐在铁窗里挨着看守的棍棒,这时产生的印象就与公爵现在的感受是颇为相似的。
  “您怎么啦?”阿格拉娅打量着他,一边还故意拽了一下他的胳膊,很快地低声问。
  他转过头来向着她,看了她一眼,瞥见了对他来说是不可理解的此刻她那闪闪发亮的黑眼睛,他试图对她莞尔一笑,但是,突然仿佛一瞬间忘了她似的,又把视线投向右边,又开始注视起自己那非同一般的芳影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这时正经过小姐们坐的椅子。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继续在对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讲什么,大概是很可笑和有趣的事,他讲得很快,很生动,公爵记得,阿格拉娅忽然轻轻说出:“她多么……”
  话没有说完,也就不能确定是什么意思;她一下子收住活头,再也没有补充什么,但这也已经够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正经过那里,似乎对谁也没特别注意,这时却突然转向他们这边,仿佛只是现在才发现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
  “哎呀,原来他在这儿!”她突然停下来惊呼道,“无论派哪个当差的都找不到,他却故意似的坐在这叫人想像不到的地方……我还以为,你是在……你伯父那里呢!”
  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一下子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看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眼,但很快他又背转过身去。
  “怎么?!难道你不知道?你们倒想想着,他竟还不知道!开枪自杀了!就在早晨你伯父开枪自杀了!我也是刚才,下午2点的时候,人家告诉的;现在半个城市的人都知道了,据说,35万公款没有了,还有人说是50万。可我还一直指望着他会留遗产给你;全都胡乱花光了。真是个腐化透顶的老头……好,告辞了,bonne chance*!难道你不打算去一次?怪不得你及时告退,真是个滑头!不,这是胡说,你是知道的,早就知道了:也许,还在昨天就已知道了……”
  虽然这种厚颜无耻的胡缠和故意夸大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熟不拘礼和亲密无间肯定包含着某种目的,这一点现在已经不可能有任何疑问,但是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起先想就这么随便敷衍过去、无论怎样都不去理会这个冤枉别人的女人。但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击中了他;听到伯父的死讯,他的脸白如绢帕,转身面向带来凶讯的女人。这时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那关娜很快地从座位上站起身,并让大家也跟着她起来,几乎
  *法语:祝你好运!像逃跑一样离开了那里。只有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有1秒钟还目在原地,似乎踌躇不决,还有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也一直站着,没有恢复常态。但是叶潘钦母女尚未走开20步,一场可怕的闹剧已经迸发开来。
  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的好朋友、才跟阿格拉娅交谈过的军官气忿到了极点。
  “实在应该用鞭子来对付她,不然什么都治不了这个贱货!”他几乎是大声地说。(他好像过去就是叶甫益尼·帕夫洛维奇信得过的人。)
  “纳斯塔西沤·费利帕夫娜一下于向他转过身来。她双眼冒火,扑向站在离她两步远地方的完全陌生的年轻人,并从他手里夺过他握着的一根编织的细鞭,用足力气朝辱骂她的人脸上斜抽了一鞭。这一切是在霎那间发生的……那军官气疯了,也向她扑去;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旁的随从已经不在了,体面的中年绅士早已溜得无影无踪,而醉醺醺那一位则站在一旁开怀大笑。过一会当然警察会赶来的,但是这没有意外的帮助,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是会吃苦头的。公爵恰好也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他赶紧从后面抓住了军官的手,军官挣脱自己的手,使劲朝他的胸口一推;公爵跟踉跄跄倒退了三步,跌坐在椅子上。但是这时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边又有了两名保嫖。在发动进攻的军官面前站着一个拳击手,这正是读者所知道的那篇文章的作者、罗戈任过去那一伙人中的正式成员。
  “凯勒尔!退伍中尉,”他神气活现地自我介绍着,“愿意徒手较量的话,大尉,我愿代替弱女子,悉听尊便:卑人学过全套英国式拳击。别推推掇掇,大尉;我同情您受到了流血的委屈,但是我不能允许您当着大庭广众对一个妇女动拳头。如果能像正人君子那样照另一种方式体面地行事,那么,您当然是会理解我的,大尉……”
  但是大尉已经恍悟过来,已经不听他说了。这时从人群中出现的罗戈任迅速地抓起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手,带着她跟在自己身后就走。罗戈任自己显得震惊异常,脸色苍白,打着哆嗦。他在带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时候,居然还冲着军官恶狠狠地笑了起来,并且摆出一副洋洋得意的商人模样说:
  “呸!瞧你得到了什么!脸上都挂彩了,呸!”
  军官醒悟过来并完全猜到了在跟谁打交道,便很有礼貌地(不过,用手帕捂住了脸)转向公爵,后者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请问,我有幸认识的是梅什金公爵吗?”
  “她发疯了!她是个疯女人!我请您相信!”公爵不知为什么向他伸去哆嗦的双手,声音颤抖地回答说。
  “我当然不能说这样的消息是好消息;但是我应该知道您的名字,”
  他点了一下头就走开了。在最后几位行动的人物消失以后过了5秒钟,警察赶到了。其实,这场闹剧持续了至多只有两分钟。听众中有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有的仅仅是从一个座位换坐到另一个座位;也有的人为看到这样的闹剧而兴奋;还有的则议论纷纷、兴致勃勃。总之,事情结束得很平常。乐队重又演奏起来。公爵跟在叶潘钦母女们后面走了。假若在人家把他推坐到椅子上的时候他能估计到或是朝左边看一下的话,那么他会看到阿格拉娅就站在离他20步远的地方并观这一场闹剧,没有理踩已经走远的母亲和姐姐的叫唤。ω公爵跑到她跟前,终于说服了她尽快离开。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记得,阿格拉娅回到她们那里时非常激动,因此未必听到了她们的叫唤、整整过了两分钟,她们刚刚进入公园,阿格拉娅就用她平时漫不经心和调皮的口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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