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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痴

_7 陀思妥耶夫斯基 (俄)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先生们,我没有料到你们中任何一位会来,”公爵开始说,“我本人直至今天一直有病,而您的事(他转向安季普·布尔多夫斯基)还在一个月前我就委托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沃尔京去办,这一点我当时就通知过您。不过,我现在也不回避亲自作出解释,只是,想必您也同意,在这种时刻……我建议跟我到另一个房间去,如果不用很长时间的话……这里现在有我的朋友在,请相信……”
  “朋友……有多少都无所谓,但是,请……”虽然列别杰夫的外甥还没有把嗓门提得很高,但却用十足教训人的腔调突然打断公爵说,“请让我们申明一下,您最好对我们有礼貌一点、别让我们在您仆人的屋子里等上两个小时……”
  “而且,当然……而且我……而且这是摆公爵派头!而且这……看来,您是将军!而我可不是您的仆人!而且我、我……”安季沓·布尔多夫斯基突然异常激动地嘟哝说。他双唇哆嗦,像受了大委屈似的声音发颤,口中吐沫飞溅,仿佛整个儿绷裂或爆发似的,但是突然又着忙起来,以至没说几句话就已经无法使人明白了。
  “这是摆公爵派头!”伊波利特用尖细和颤抖的声音叫嚷着。
  “假如我遇上这种事,”拳击手咕哝着说:“也就是说,如果用这种态度对待一个高尚的人,直接冲着我来,我要是处在布尔多夫斯基的地位……我就……”
  
  “先生们,我获悉你们在这里总共才1分钟,真的,”公爵又再次说明。
  “公爵,我们不怕您的朋友们,无论他们是什么人都不怕,因为我们是在维护自己的权利,”列别杰夫的外甥又申明说。
  “可是,请问您又有什么权利把布尔多夫斯基的事提交给您的朋友作评断?”伊波利特又尖声嚷着,他已经非常焦躁了,“而且,我们也许不愿意让您的朋友们来评断;您朋友们的评断会有什么结果?这是太清楚不过了?”
  “可是,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如果您始终不愿意在这里谈话,”公爵终于能插进去说话了,对于这样的开端使他异常惊诧,“那么,我现在告诉您,我们马上就到另一个房间去,至于说你们诸位,我再重申一下,我只是一分钟前才听说……”
  “但是您没有权利,没有权利,没有权利!……叫您的朋友们……就是这么回事!……”布尔多夫基突然重新嘟哝起来,惊恐而又担心地打量着周围,越是急躁越是不相信人,越是怕见生人。“您没有权利!”说出这句话后,他突然停住,就像是猝然而止,默然地瞪出那双近视的布满了又粗又红血丝的暴突的眼睛,疑问地盯着公爵看,整个身体则向前倾着。公爵这一次吃惊得也闭口不语,也瞪眼望着他,一言不发。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突然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叫唤他,“你马上把这个读一下,马上读,这事跟你直接有关。”
  她急忙递给他一份幽默周报,手指指了下一篇文章。在那儿个客人走进来时,列别杰夫就从旁边急急走近他所竭力奉承讨好的叶莉扎维塔·普罗利菲耶夫娜,一句话也不说,从自己的侧袋里掏出这份周报,指着用笔划出的地方,径直送到她的眼面前。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已经看完了文章,她为所读到的内容感到万分惊诧和激动。
  “可是,不念出来不是更好吗,”公爵非常困窘,含混地说,“过后,……我一个人时再读……”
  “你最好就这么念吧,马上就念,念出声来!念出来。”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迫不及待地把公爵刚来得及到手的报纸一把夺了过去,转向科利亚说,“念给大家听,让每个人都听到。”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是个急躁和冲动的女人,因此往往不加深思熟虑,不顾天气好坏,一下子贸然决定起锚出海。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不安地移动着身子。但是在最初那一刻大家不由得愣住并困惑不解地等待的时候,科利亚打开了报纸,开始朗读起走近前来的列别杰夫指给他看的地方:
  “无产者和贵族后裔,每天发生的光天化日的抢劫事件之一例!进步!改革!公正!”
  “在我们所谓的神圣的俄罗斯,在我们改革和共同发挥主动性的时代,在发扬民族性和每年输出国外几亿卢布的时代,在鼓励工业和劳动力陷于瘫痪的时代!等等,等等,在这个不胜枚举其特征的时代,怪事层出不穷,因此,先生们,还是言归正传。这件奇闻轶事发生在过去我国的地主贵族(deprofundis*!)的一位后裔身上。他属于这样一类后裔:他们的祖父在轮盘赌中输了个精光,他们的父亲迫不得已去当士官、尉官,通常因无意弄错了公款受到审判而死去,他们的孩子犹如我们故事的主人公:或者长成白痴,或者甚至陷进刑事案件中,不过,陪审员们总以希望他们吸取教训和改正为之辩解开脱;或者,最后则做出一些使公众惊讶和使我们这个本来已够可耻的时代再添加耻辱的事来。我们的后裔在半年前像外国人那样套着鞋罩,穿着什么里衬都没有的外套冻得瑟瑟抖,冬天里从瑞士回到俄罗斯,他是在那里治白痴病的(sic**!)应该承认,他是很走运的人,且不
  *法语,原为“深度,深奥”等意,此处可理解为“真奥妙”。 **英语,意为:“原来如此!”。说他在瑞士治疗的那种有趣的疾病(请设想一下,自痴病能治好吗?!!),他自身的经历倒颇能证明俄罗斯一句谚语的正确性:‘福星只照有福人!’你们自己想想:这位爵爷的父亲是个中尉,据说,他玩牌时把全连的军饷的都‘突然弄丢’了,也可能是因为对下属滥用体罚,(诸位还记得旧时代吧!),于是受到了审判,随之便亡故了。当时我们的主人公还是个襁褓婴儿。一位十分富有的俄罗斯地主出于慈悲收养了他。这位俄罗斯地主……我们暂且称他帕某,在过去的黄金时代拥有“四千魂灵”(四个魂灵!诸位,你们明白这种表达的含义吗?我不明白。应该查查详解辞典,真是‘住事历历,却欲信还疑’)。他看来是属于俄罗斯游手好闲的寄生虫这一类人,一直在国外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夏天在矿泉疗养,冬天在巴黎的夏朵一德一弗勒尔*寻欢作乐,一辈子不计其数的钱财花在那里。可以肯定地说,过去农奴的全部租赋至少有三分之气落到了夏朵一德一弗勒尔的老板手中(真是个有福之人呀!)。不论怎么说,无忧无虑的帕某照公爵的那一套培养着这个孤苦伶仃的小爷们,为他雇了家庭教师,无疑,还有漂亮的家庭女教师,那都是顺便从巴黎带回来的。可是这末代贵族后裔却是个白痴。夏朵一德一弗勒尔来的家庭女教师也无能为力,一直到20岁我们的受教育者还没有学会任何语言,包括俄语在内。不过,后面这一点是情有可原的。后来,帕某那俄罗斯农奴主的头脑里忽发奇想,认为在瑞士可以把白痴教聪明,这种幻想其实也是合乎逻辑的,因为这位寄生虫和大财主自然会认为,只要有钱连聪明也可以在市场上买得到,何况是在瑞士。结果在瑞士一位著名的教授那里治疗了五年,钱花了成千上万,白痴当然并没有变聪明,但据说毕竟开始像个人样了,无疑,这是勉勉强强的。突然帕某粹然去世,当然,没有任何遗嘱;产业方面的事务照例是一团乱麻,贪婪的继承者有一大堆,对他们来说已经丝毫也顾不上靠接济在瑞士治痴呆病的末代贵族后裔。这后裔虽说是白痴,却也曾试着蒙骗自己的教授,据说,他对教授隐瞒了自己恩人的死讯,有两年在那里白白揩油接受治疗。但是教授本人就是个十足的大骗子,终于被自己这个25岁的寄生虫身无分文、尤其是惊人的食欲吓坏了,于是便让他穿上自己的旧鞋罩,送给他自己的旧外套,出
  *俄语里一词可作“魂灵”、“农奴”等解。果戈理的小说《死魂灵》意即 “死农奴”。**法语俄译音,意为“花之宫”。于慈悲打发他上了三等车厢,nach RusslaIld*,将他逐出瑞士,如释重负。我们的主人公似乎是要背运了。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命运女神弗尔图挪让整省整省的人饿死,却把自己全部的圣餐一下子都赐给了这位贵族后裔,就如克雷洛夫寓言中的乌云飞越干旱的日野,却化作倾盆大雨落进了大洋。几乎就在他从瑞士来到彼得堡的那一刻,他母亲(当然,是商人家庭出身)的一个亲戚在莫斯科死了,这是个没有子嗣的孤老头,商人,大胡子)分裂派教徒,他留下了好几百万的遗产,这是不容争议的,不折不扣的、现成提供的一笔遗产(要是给你我有多好,读者!),就这么全都留给了我们这位后裔,我们这位在瑞士治痴呆病的贵族!这一下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在我们这位套着鞋罩、曾经追求一位有名的美人靠情妇的后裔周围,突然匹集起一大群亲朋好友,甚至也还有攀亲附戚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一群名门千金,她们渴望能与这位爵爷缔结合法婚姻,还有谁比他更好的呢:贵族,百万富翁、白痴、集所有的身份于一身,这样的丈夫点着灯也无处找吗,定做也做不出来呀!……”
  “这个……这个我可不明白!”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异常愤懑地高声嚷道。
  “别念了,科利亚!”公爵用恳求的声音喊着。四周响起一片惊叹声。
  “念!无论如何要念下去。”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断钉截铁说。看得出,她是以极大的努力克制着自己。“公爵!如果不念下去,我们是会争吵的。”
  没有办法,科利亚焦躁不安,满脸诽红,用激动的声音继续念下去:
  “但正当我们的暴发户百万富翁过着所谓神仙般的日子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完全是不相于的事情。在一个美好的早晨,一位来访者去找他。此人一副安详、严峻的脸色,穿着朴素但很体面,说话彬彬有礼,得体而有理,思想显然带有进步色彩,他用两三句话就说明了造访的来意:他是个著名的律师,受一位年轻人委托办理一件事,现在是代表他来的。虽然这个年轻人用的是别的姓氏,可他不是别人,正是已故帕氏的儿子,淫欲的帕氏在年轻时代曾经诱骗了奴婢中一个清白贫穷,但却受过欧洲式教育的姑娘(当然,过去的农奴主男爵的权利起了作用)。当帕氏发现自己这种关系造成的后果不可回避又近在眼前的时候,就赶快把她嫁给了一个有手艺
  *德语,意力“回俄罗斯去”。的甚至是有公职的人,此人性格高尚,早就爱上了这个姑娘。开始帕氏曾帮助过新婚夫妇,但不久这位性格高尚的丈夫便拒绝接受他的帮助。过了一些时候帕氏也渐渐地忘了这位姑娘以及与她所生的儿子。后来,众所周知,他没有做出安排就死去了。而他的儿子虽是在合法婚姻下出生的,却是在别人的姓氏下长大,他母亲的丈夫性格高尚,完全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但后来也去世了,这样他就只有自己的财产了,还有在遥远的外省病魔缠身、卧床不起、受着煎熬的母亲。他自己在首都给一商人的孩子上课,靠每天的高尚劳动挣钱,先是维持自己上中学,后来抱着进一步深造的目的,又去听对他有用的讲座。但是10戈比教一课又能从俄罗斯商人那里挣得多少钱?加上他还有一个患病卧床的母亲,后来她在遥远的外省死去,却几乎没有减轻他的负担。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贵族后裔应该如何公正地考虑这件事?你们读者当然会想,他会这样对自己说:‘我一生享用了帕氏的恩惠,为我的教育、请家庭女教师、在瑞士治痴呆病花去了许多万,现在我有百万家贯,而帕氏的儿子正把高尚的性格埋没在教课上,他对他那轻浮的忘了他的父亲的行为是丝毫没有责任的。所有花在我身上的钱,说句公道话,是应该花在他身上的。耗费在我身上的巨大款额,实际上并不是我的。这不过是弗尔图娜命运女神盲目造成的错误。那些钱是应该属于帕氏的儿子的。应该用在他身上,而不是用在我身上,这是轻浮和健忘的帕氏荒诞不经和古怪任性的产物。假若我真正是个高尚、知礼、公正的人,那么我就应该把我所得到的全部遗产的一半给他;但是因为我首先是个精明的人,我太清楚不过地明白,这件事法律是管不着的,所以我不会把几百万财产的一半给他。但是,如果现在不把帕氏花在我身上治痴呆病的好几万还给他的儿子,从我这方面来说至少也是大卑鄙无耻了(贵族后裔忘了,这样也是不精明的)。这件事只能凭已心和公道!假如帕氏不抚育我,假如他不关心我而关心自己的儿子,我又会怎样呢?”
  但是,不,诸位!我们的贵族后裔可不是这样考虑的。年轻人的律师接手为他奔走处理这件事纯粹是出于友谊,而且几乎是违背自己意愿的,几乎是被迫的。无论他怎么对贵族后裔说明理由,无论他怎么在贵族后裔面前提出应负的正直、高尚、公正的责任,甚至最起码是为自身考虑,这位瑞士来的受抚育者却毫不动摇,这又算什么呢?这还算不了什么。这位刚刚脱去自己教授送的鞋罩的百万富翁竟然不能领悟,把自己高尚的性格耗竭在教课上的年轻人并不是向了乞求施舍和帮助,而是要得到他自己的权利以及虽不是法律承认、但是他应得的一切,甚至这还不是他自己提出的要求,而只是他的朋友们为他说情。这就真正是不可原谅的,也不是用任何稀奇古怪的疾病为理由而可以宽恕的。我们的贵族后裔飘飘然于所得到的权力,可以仗着几百万家财无所顾忌地欺压别人,摆出一副傲慢的姿态,掏出一张50卢布的钞票作为厚颜无耻的施舍寄给高尚的年轻人。诸位,你们不相信吧?你们会愤慨,你们会觉得受到了侮辱,你们会发出气愤的呐喊;可是他这么做了!当然,钱立刻就退回给了他,可以说是扔回到他脸上的。这件事将怎么解决呢?这事法律管不了,剩下的只有诉诸舆论!我们把这件奇闻交付给公众,我们担保此事确凿可靠:据说,我们一位著名的幽默家据此顺口就做了一首绝妙的讽刺诗,在描写我们世态人情的作品中,它不仅在外省而且在首都也不愧占有一席之地:
  
  施奈德*一件外套
  
  廖瓦**一穿整五年
  
  无所事事平庸辈
  
  碌碌无为度年华。
  
  脚穿鞋罩回祖国,
  
  百万遗产猛到手,
  
  祈祷上帝用俄语,
  
  轻取豪夺穷学生。”
  科利亚念完后,便赶快把报纸交给了公爵。他一言不发奔往角落,双手捂着脸,钻在角落里。他羞愧得难以忍受,他那还未及习惯于世间卑鄙勾当的敏感童心气忿难平,甚至失去分寸。他觉得发生的是一件异乎寻常,一下子毁了一切的事情,而光凭他念出来这一点,他自己差不多就是这件事的原因了。
  而且大家好像都有类似的感觉。
  小姐们感到很尴尬和羞愧。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克制着自己极大的愤怒,也许,也痛梅干预了这件事,现在她沉默不语。公爵此时的反应跟十分羞怯的人在类似场合下常有的反应是一样的:他为别人的行为感到羞耻无比,为自己的客人羞愧得无地自容,以至在最初一瞬间他甚至都怕望他
  *瑞士教授的名字。**贵族后裔的小称。们一眼。普季岑,瓦里娅,加尼亚,甚至列别杰夫--大家都似乎有点尴尬的样子。最奇怪的是,伊波利特和“帕夫利谢夫的儿子”仿佛也有点吃惊:列别杰夫的外甥显然也很不满意。唯有拳击手坐在那里完全泰然处之,一边捻着小胡子,一边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他微微垂下眼睛,但并不是因为困窘,相反,仿佛是出于一种居高临下的谦逊大度和过分明显的洋洋得意。从一切迹象看来,他异常喜欢这篇文章。
  “鬼知道这是什么名堂,”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低声叽咕着说,“就像是五十名仆役聚在一起凑出来的。”
  “请问,阁下,您怎么可以用这样的假设来侮辱人?”伊波利特浑身战栗着问。
  “这,这,这对于一个高尚的人来说……将军,您自己也会同意,如果是一个高尚的人写的,那么这就是侮辱。”拳击手抱怨着说。他也不知怎么的突然颤栗了一下,一边捻着小胡子,一边抽动着肩膀和身体。
  “第一,我不是你们的‘阁下’,第二,我不想对你们做任何解释,”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火冒三丈,断然回答说。他一句话也不说,从座位上站起来,从露台朝出口走去,背对着众人,站在上面一个台阶上,对于甚至现在也还不想从原地离开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感到十分恼怒。
  “诸位,诸位,最后请允许我讲几句活,诸位,”公爵忧心忡仲、激动不安地喊了起来,“请费心,让我们能互相理解地来谈话,诸位,关于这篇文章我什么都不想说,随它去吧;只不过,诸位,文章里所讲的全不是事实。我之所以要说,是因为你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这简直是可耻的。如果这是你们中间哪位写的,我真感到十分惊讶。”
  “直到此刻之前,我一点也不知道这篇文章,”伊波利特申明说,“我不赞同这篇文章。”
  “我虽然知道已经写了这篇文章,但是……我也不主张发表,因为为时过早,”列别杰夫的外甥补充说。
  “我知道,但是我有权利……我……”“帕夫利谢夫的儿子”喃喃着说。
  “什么!这一切全是您自己编造的?”公爵好奇地望着布尔多夫斯基问,“这不可能!”
  “可是,可以不承认您有权提了这样的问题,”列别杰夫的外甥插嘴说。
  “我只是觉得惊奇,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竟能……但是……我想说,既然您已经把这件事公诸于众,那么刚才我当着我朋友们的面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您又为什么这么生气呢?”
  “终于开始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气忿地嘟哝着。
  “公爵,您甚至忘了,”列别杰夫几乎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忍不住突然从椅子间钻出来说,“您忘了,只是凭您的善良的意志和无比的好心才接见他们并听取他们的意见,他们是没有权利要求这样做的,何况这件事您已经委托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去办了,连这也是出于您那过分的善良才这么做的,而现在,尊敬的公爵阁下,您处在经过选择的您的朋友中间,您不能为了这些先生而牺牲这样的伙伴,这么说吧,您可以把这些先生立刻从台阶上送走,而我作为房东甚至是很乐意……”
  “完全有理!”伊沃尔京将军突然从房间角落里大声喊着。
  “算了,列别杰夫,算了,算了……”公爵本已开始说,但是一阵突发的愤慨声淹没了他的话。
  “不,对不起,公爵,对不起,现在这事可不能算了!”列别杰夫的外甥嚷着,几乎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现在应该明确肯定地来决定这件事,因为事情显然未弄清楚。这里牵涉到法律的借口,根据这些借口有人威胁着要把我们从台阶上推出去!公爵,难道您认为我们傻到这种地步,连我们自己也不明白,我们这种事在多大程度上与法律无关,如果从法律上来分析,我们连要您拿出1个卢布的合法权利都没有?可是我们恰恰是明白的,如果这件事上我们没有法律权利,然而却有人的权利,合乎自然的权利;合情合理的权利和良心的声音。纵然我们这种权利没有写进任何一部腐朽的人类法典,但是一个高尚和正直的人,反正只要是理智幢全的人,即使有些条款没有写进法典,也应该在这些方面仍然做一个高尚正直的人。因此我们才到这里来,我们不怕要把我们从台阶上扔下去,刚才你们威吓着要轰我们走,就因为我们不是乞求,而是要求;就因为这么晚(虽然我们来的时候还不晚,是你们迫使我们在仆人的屋子里等晚了)还来做不合时宜的拜访,我再说一遍,我们之所以什么都不怕地到这里来,就因为我们认为您正是一个合情合理的人,也就是正直的有良心的人。确实,我们进来时不怎么谦恭,不像您那些奉承巴结、拍马逢迎的人,而是像自由人那样,高昂着头,绝不乞求,而是自由的高傲的要求(您听着,不是乞求,而是要求,好好牢记这一点!)。我们庄重和直截了当地向您提出这样的问题:在布尔多夫斯基的事上您承认自己是对的还是错的?您是否承认自己是帕夫利谢夫的受惠者,也许甚至还是他挽救了您的生命?如果您承认(这是明摆着的),那么在自己得到几百万后,您是否打算、或者;给帕夫利谢夫贫穷的儿子作补偿,凭良心您是否认为是公正的?是还是不?如果是是,换句话说,如果在您身上有您称之为正直和良心、而我们更确切地叫作合情合理的东西,那么您就会满足我们,事情也就可以了结。”不用我们请求,不用我们感谢就满足我们,也不要期待从我们这里得到它们、因为您这样做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公正)如果您不想满足我们,也就是回答不,那么我们马上就走,事情也到此为止;我们要当着您所有的见证人当面对您说,您是个头脑简单、智力低下的人)今后不许您、您也无权自诩为正直和有良心的人(您想购买这一权利也太原价了。我说完了。我把问题提出来了。只要您敢,现在就把我们从台阶上赶下去吧。您可以这样做,您能办得到。但是您耍记住,我们仍然是要求,而不是乞求。是要求,而不是乞求!……”
  列别杰夫的外甥非常激动,说到这儿停住了。
  “是要求,要求,要求,而不是乞求!……”布尔多夫斯基嘟哝着说,脸红得像煮熟的龙虾。
  列别杰的外甥讲完话后,大家都动弹起来,甚至还响起一片絮语声,虽然看得出在场的人都回避干预这件事,唯独像热锅上的蚂蚁般的列别杰夫例外。奇怪的是,显然站在公爵这边的列别杰夫,在自己外甥说了那一番话后,现在好像感受到了家族的骄傲而觉得高兴,至少是以某种特别满足的神态打量着周围的人。
  “按照我的意见,”公爵相当平静地开始说,“按照我的意见,您,多克托连科先生,在刚才所说的话中有一半是完全正确的,我甚至同意有一大半是对的,要不是您在自己那番话中忽略了什么,我是会完全同意您的。您究竟忽略了什么,我没法也没能力向您确切地表达,但是,要说全部正确、那么在您的话里当然还缺了点什么。但是、我们最好还是言归正传,诸位,请说吧,为了什么你们要刊登这篇文章?这里无论哪一句话都是诽谤;因此,照我看,诸位,你们这样做是卑鄙的。”
  “什么?!……”
  “阁下!……”
  “这……这……这……”一下子从客人们那边传来了激动万分的声音。
  “说到文章,”伊波利特尖声尖气接过话茬说,“关于这篇文章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和别的人都不赞成!写文章的就是他,”他指着坐在他旁边的拳击手,“他写得很不得体,我承认,写得文理不通,就像他那样的退役军人写的那种文笔。他很愚蠢,加上还是个招摇撞骗的人,我承认,我每天都当面对他这样说的,但是,毕竟他有一半是对的:把真相公诸于众是每个人的合法权利,因而也是布尔多夫斯基的权利,而他那些荒谬的话让他自己去负责吧。关于说到刚才我代表大家抗议您的朋友在场,那么我认为有必要向你们,“诸位阁下,解释一下,我提出抗议,唯一的目的是申明我们的权利,而实际上我们甚至希望有见证人在场,刚才在还没有走进这里的时候,我们四人都同意这一点的。不论您的见证人是谁,即使是您的朋友,他们也不能不承认布尔多夫斯基的权利(因为这一权利是明摆着的,像算术一样清楚)这些证人是您的朋友,这甚至还更好;真理就显得更加明白。”
  “这是真的,我们是同意这样的,”列别杰夫的外甥证实说。
  “既然你们这么想,那又出于何种原因刚才一开口就大吵大嚷?”公爵惊奇地问。
  “关于文章,公爵,”拳击手插嘴说。他拼命想插进来说,而且显得愉愉活跃(可以怀疑,女士们在场对他产生了明显和强烈的影响)。“关于文章,我承认,我确实就是其作者,虽然我那患病的朋友刚才狠狠批评了这篇文章而我则因为他身体太虚弱,总是习惯于原谅他。但是我写了文章,而且将其作为一篇通讯发表在一位知心朋友办的杂志上。只有一首诗确实不是我写的,真的是出于一位有名的幽默作家的手笔。我只给布尔多夫斯基念过,也没有全念,马上就得到他的同意去发表,但是没有他的同意我也可以去发表,这点你们也会认同的。把真相公诸于众是大家的、高尚的、有益的权利。我希望,公爵您自己也是够进步的,不至于会否认这一点……”
  “我丝毫也不否认,但是您应该承认,在您的文章里……”
  “很尖刻,您想说这一点,是吗?但是要知道,这么说吧,这对社会有好处,您自己也会同意的,再说,能放过这种令人发指的事情吗?那样对有的人更不利,但是首先要考虑的是社会的好处。至于说某些不确切的地方,那是所谓夸张,您也会同意,首先重要的是动机,首要的是目的和意图;重要的是有良好教育效果的例子,然后再分析个别细节,还有文章,这里也有所渭幽默的任务,还有,大家都是这样写的,这您自己也会同意的!哈一哈!”
  “这完全是错误的途径!诸位,我请你们相信,”公爵大声说,“你们发动文章是假设我怎么也不会同意满足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要求,因而就想吓唬我,用某种方式报复我。但是你们又怎么知道呢,也许,我已经决定满足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要求。现在当着大家的面我直截了当向你们宣布,我会满足……”
  “终于说了,这才是聪明高尚的人说的聪明高尚的话!”拳击手声称。
  “天哪!”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脱口呼喊。
  “这简直难以容忍!”将军喃喃说。
  “请允许,诸位,请允许我说明一下事憎的经过,”公爵恳求说,“五个星期前,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您的代理人和律师切巴罗夫到3地找我。凯勤尔先生,您在您的文章里对他赞口不绝,”公爵突然笑起来对拳击手说,“但我完全不喜欢他。仅仅第一次接触我就明白,所有主要的关键全在这位切巴罗夫身上。如果坦率地说,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他是利用了您的呆傻,唆使您开始做这一切的。”
  “这个您没有权利……我……不呆傻……这……”布尔多夫斯基激动地嘟哝说。
  “您没有丝毫权利做这样的假设,”列别杰夫的外甥用教训的口吻插嘴说。
  “这是莫大的侮辱!”伊波利特尖声嚷道。“这样的假设是侮辱人的,虚假的,也不符合事实。”
  “请原谅,诸位,请原谅,”公爵急忙认错说,“对不起,这是因为我想,我们彼此完全开诚布公不是更好吗,但是随你们便,你们作主。我对切巴罗夫说,因为我不在彼得堡,所以立即全权委托一位朋友来处理这件事,而您,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我会通知的。我直截了当对你们说,诸位,我觉得这件事是十足的骗人勾当,正是因为这里有切巴罗夫干预……哦,诸位,别见怪!看在上帝份上,别见怪!”公爵看到布尔多夫斯基又表现出手足无措的气恼样子以及他的朋友们的激动和抗议的神情,惊惧地大声说,“如果我现在说,我过去认为这件事是骗人的勾当,这不是冲着你们自己说的!要知道,我当时不认识你们中间的任何人,你们的姓氏我也不知道;我仅凭切巴罗夫一个人来判断;我是一般地说,因为……自从我得到遗产以后,我受到过多少恶劣的欺骗,如果你们知道就好了!”
  “公爵,您天真得可怕,”列别杰夫的外甥嘲笑地指出。
  “与此同时又是公爵又是百万富翁!尽管您也许真有善良和纯朴的心,您反正还是摆脱不了一般的规律,当然是摆脱不了的,”伊波利特宣称说。
  “可能,很可能,诸位,”公爵急忙说,“虽然我不明白,你们说的一般规律是什么,但我还是要继续说下去,只是槽别无端生气;我发誓,我没有丝毫想侮辱你们的意愿。诸位,事实上这是这么回事:不能说一句真心话,否则你们马上就认为受了侮鹰!但是,第一,使我惊讶万分的是存在着一个‘帕夷利谢夫的儿子’,而且照切巴罗夫向我说朋的情况来看,他处于非常困苦的状况之中。帕夫利谢夫是我的恩人,我父亲的朋友。咳,凯勤尔先生,您在自己的文章里提到我父亲时,为什么要骂这种歪曲事实的话?任何盗用连队公款、任伺侮辱下属的事都是没有的,我肯定坚信这一点。您怎么抬得起手来写这样的诬陷之词?而您所写的有关帕夫利谢夫的事,那完全是无法容忍的:您把这位高尚正派的人称之为贪淫好色的轻狂之徒,而且说得这么果敢,这么肯定,仿佛您真的说了实话,而事实上他是世上最纯洁的人!他甚至还是个卓越的学者;他与科学界许多受尊敬的人有通信关系,并且花了许多钱资助科学事业。关于说到他的心地,他的善事,哦,当然罗,您写得对,我当时几乎是白痴,什么也不明白(虽然我还是说俄语,而且是能明白的),但是现在我能够评价我所能回忆起的一切……”
  “对不起,”伊波利特尖声说,“这是不是大感情用事?我们不是孩子。您是想直接谈正事的,现在9点多了,请记住这点。”
  “请原谅,请原谅,诸位,”公爵立即表示同意道,“一开始我有过怀疑,我认为,现在我可能是错了,帕夫利谢夫确实可能有儿子。但使我惊诧不已的是,这位儿子竟这么轻率地,也就是,我想说,竟这么公开地泄露自己出生的秘密,主要的是,他竟使自己的母亲蒙受了耻辱。因为当时切巴罗夫就以公开此事来恐吓我……”
  “多么愚蠢!”列别杰夫的外甥喊了起来。
  “您没有权利……没有权利。”布尔多夫斯基大声嚷道。
  “儿子是不为父亲的放荡行为负责的,母亲也是无辜的,”伊波利特激亢地尖声喊着。
  “而且似乎应该宽恕……”公爵怯生生地说。
  “公爵,您不仅仅天真,而且,也许还走得更远,”列别杰夫的外甥恶狠狠地冷笑道。
  “您有什么权利!……”伊波利特用极不自然的尖细声说着。
  “丝毫没有,丝毫没有!”公爵急忙打断他说,“说到感情用事这一点,我承认,您是对的,但这是不由自主的,而且当时我就对自己说,我个人的感情不应该影响事情,因为我既然承认自己有义务满足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要求,这是看在我对帕夫利谢夫有感情的份上,那么,不论我尊重还是不尊重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我都应该满足其要求的。诸位,我之所以开始说及这一点,仅仅是因为儿子这么公开披露自己母亲的秘密,我总觉得不合情理……总之,主要的是,我因此而确信,切巴罗夫一定是个坏蛋,他用欺骗的手段唆使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于这种骗人的勾当。”
  “这可是不能容忍的!”从客人那边传来了喊声,其中有些人甚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诸位,因此我才认为,不幸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一定是个头脑简单、软弱无力的人,是个很容易听从骗子摆布的人,因而我更应该像帮助“帕夫利谢夫的儿子”那样帮助他,这首先是对切巴罗夫做出的一种反应;其次是凭我的忠诚和友谊来引导他;第三,我决定给他1万卢布,照我的估算,也就是帕夫利谢夫可能花在我身上的全部数额……”
  “怎么!才1万!”伊波利特喊了起来。
  “得了吧,公爵,您的算术很差劲,要不就是太槽了,虽然您装成憨头憨脑的人!”列别杰夫的外甥大声说道。
  “我不同意1万这个数!”布尔多夫斯基说。
  “安季普!同意吧!”拳击手从伊波利特的椅子背后面探出身子向布尔多夫斯基提示说,他说得又低又快,但很清楚。“答应吧,答应下来再说!”
  “听着,梅什金先生,”伊波利特尖声说,“您要明白,我们不是傻瓜,不是庸俗的蠢货,而您所有的客人大概是这么看我们的,还有这些女士,她们以这样愤懑的神情讥笑着我们,特别是这位上流社会的先生(他指了下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当然,我没有结识他的荣幸,但是好像也多少听说过什么……”
  “请原谅,请原谅,诸位,你们又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公爵激动地对他们说,“首先,凯勒尔先生,您在自己的文章里对我的财产作了非常不准确的报道,我根本没有得到几百万。我大概只有您估计的八分之一或十分之一;其次,在瑞士他花在我身上的钱也根本没有几万,施奈德,每年收600卢布。那也仅仅是头三年的事,而帕夫利谢夫也从来没有去巴黎找什么漂亮的家庭女教师,这又是诽谤。照我估计,他在我身上的钱总共还远远低于1万,但是我决定给1万,你们也会同意,作为偿还债务,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更多的钱,即使我爱他爱得不得了,光凭照顾面子和礼貌我也不能再给,因为是偿还他债务,而不是给他施舍。我不知道,诸位、你们怎么连这一点都不明白!但是我想今后用我的友谊来补偿这一切,我要切实关心不幸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命运,他显然是受骗了,因为在没有欺骗的情况下他自己是不可能同意这种卑鄙的做法的,就像今天凯勒尔先生的文章中把他母亲的事大肆张扬那样……你们怎么啦,诸位,终于又发火了!可见,我们终究是根本不能互相理解的。结果可真在我意料之中!我现在是亲眼所见,因而也确信,我的推测是正确的,”公爵焦躁地要使他们信服。他想平息他们的激动,却没有发现只是更增添了这种激动。
  “什么?您确信什么?”他们几乎是凶暴地逼近他间。
  “得了吧,第一,我自己已经把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看得清清楚楚,现在我可知道了,他是个怎样的人……这是个无辜的人,但是大家都在欺骗他!他不能保护自己……所以我应该怜惜他;第二,我把这件事委托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已经有根久没有从他那里得到消息了,因为我在旅途中,后来在彼得堡又病了三天。现在,就几小时以前,在我们第一次会面的时候,他突然告诉我,切巴罗夫的意图他全摸清楚了,而且有证据表明,切巴罗夫正是我所推测的那号人。诸位,我可是知道的,许多人认为我是白痴,因此切巴罗夫根据我的这种名声以为我会轻易地给钱,以为很容易欺骗我,而且主意就打在我对帕夫利谢夫的感情上。但是主要的是,请听下去,诸位,请听下去!主要的是,现在突然发现,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根本就不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刚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告诉我这个情况并且要我相信,他搞到的证据是确凿的。好了,你们对此怎么想?在已经发生这一切之后简直不可能相信!听着,证据是确凿的!我现在还不相信,我自己还不相信,请你们相信我;我现在还怀疑;因为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还来不及告诉我全部详情,但是切巴罗夫是坏蛋,这一点现在已经没有丝毫疑问了!他蒙骗了不幸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和你们大家,诸位,你们怀着高尚的动机来帮助自己的朋友(因为他显然需要帮助,我可是理解这一点的!),他却欺骗了你们大家,把你们都卷进了骗人的勾当里,因为实质上这就是诈骗、欺骗!”
  “怎么是诈骗!……怎么不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这怎么可能!
  惊叹声四起。布尔多夫斯基一伙陷于难以形容的慌乱之中。
  “当然是诈骗!要知道,既然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现在不再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要求就成了实实在在的诈骗(当然,要是他知道真相就好!),但是,要知道,问题就在于他受了欺骗,所以我才坚持为他辩解,所以我才说,就他的头脑简单而言,他是值得同情的,并且不能不给予帮助;不然的话这件事的结果他也成了骗子。不过我自己已经深信,他什么都不明白!在去瑞士之前我自己也曾处于这样的状态,也是这样嘀咕着一些不连贯的词语,想要表达却表达不出来……我明白这一点;我能够非常同情他,因为我自己差不多也是这样的人,我可以这样说!最后,我还是……尽管现在已经不存在‘帕夫利谢夫的儿子’,这一切是愚弄一场,我还是不改变自己的决走,准备还1万卢布作为对帕夫利谢夫的纪念。在布尔多夫斯基先生这件事之前,我本来想把这1万卢布用在兴办一所学校上以纪念帕夫利谢夫,但现在办学校也罢,给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也罢,这都一样,因为布尔多夫斯基即使不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也差不多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因为他本人被别人心怀叵测地骗了,他自己也真以为自己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诸位,请仔细听听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我们来了结这件事,别生气,别激动,请坐下!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马上就给我们解释清楚这一切,我承认,我也非常愿意亲自了解所有的详情。他说,他甚至去过普斯科夫您母亲那里,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她根本不像文章里写的那样快要死了……请坐下,诸位,请坐!”
  公爵坐了下来,并且又一次让从座位上跳起来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一伙人重新坐下。最后一二十分钟他说话心浮气躁,又急又快,声音又大,只顾说话,只想盖过别人,当然,过后又必是痛悔刚才冲口而出的某些词语和假设。要不是他们惹急了他,几乎使他要发火,他是不允许自己这么坦露、企促他说出自己的某些猜测和过于坦诚的话的。但是他刚坐到位子上,一阵火辣辣的悔恨感刺痛了他的心扉。且不说他得罪了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因为他这么公开地推测他患有他自己曾在瑞士治过的那种病,除此之外,取代学校而提供给他的1万卢布,在他看来此事办得也很粗俗,不够谨慎,这像是一种施舍,而且正是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的。“应该等一等,可以在第二天单独向他提供,”公爵马上就想到了自己的疏忽,而现在看来是难以挽回了!是啊,我是个白痴,真正的白痴!”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始终保持沉默的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应公爵之邀,走到前面站在他身旁,开始从容和清楚地报告公爵委托他办的事。一切谈话刹那间都静了下来。大家都异常好奇地听着,尤其是布尔多夫斯基那一伙人。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您当然不会否认,”加夫里拉·阿尔达利诺维奇直接对全神贯注听着他讲话的布尔多夫斯基开始说,而布尔多夫斯基却对他惊讶得瞪着眼,并明显地处于强烈的慌乱之中,“您不会,当然也不想正式否认,您是在您尊敬的父亲和十等文官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即您的父亲合法结婚后过了整整两年才出生的。您出生的时间在事实上是太容易证实了,因此在凯勒尔先生的文章中歪曲这一事实,对您和您母亲来说是莫大的侮辱,这只能解释为凯勤尔先生本人的想象力太轻飘,他以为这样可以更能说明您的权利无可争议,也就能保护您的利益。凯勒尔先生说,他事先给您念过文章,虽然没有全念。毫无疑问,他没有给您念到这个地方……”
  “没有念到,确实如此,”拳击手打断说,“但是所有的事实都是一位权威性人士告诉我的,我就……”
  “对不起,凯勒尔先生,”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阻止他说,“请让我说。请相信,到时候还会谈到您的文章,那时您再作解释。现在最好还是按顺序继续说下去。十分偶然,在我妹妹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普季岑娜的帮助下,我从她的好友,女地主妇维拉·可列克谢耶夫娜·祖布科娃那里得到已故的尼古拉·安德列耶维奇·帕夫利谢夫的一封信,这是24年前他从国外写给她的。在与维拉·阿列克谢耶夫娜结识以后,按照她的指点,我找了退役上校季莫菲·费奥多罗维奇·维亚佐夫金,他是帕夫利谢夫先生的远亲,当时是他的十分要好的朋友。从他那里我又得到尼古拉。安德列耶维奇从国外写来的两封信,根据这三封信,根据信中所写的日期和事实,没有任何反驳和怀疑的可能,可以确凿地证明,尼古拉·安德列耶维奇当时到国外去了(在那里连续grT年),布尔多夫斯基先生,那是在您出生俞一年半的事。您也知道,您母亲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俄国……此刻我不想念这几封信。现在已经不早了。我只是宣布了起码的事实。但是,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如果您愿意约定个时间,哪怕是明天上午到我部里会晤,并把您的证人(人数随便)以及鉴定笔迹专家带来,我也丝毫不怀疑,您会不能不相信我所说的事实是无可争议的真情。既然这样,那么这一件事当然也就不攻自破,自然而然终止了结。”
  接着大家又是一阵骚动,人人显得极为激动。布尔多夫斯基本人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受骗了,受骗了,但不是受切巴罗夫的骗,而是很久很久前就受骗了;我不要鉴定专家,也不要证人,我相信,我放弃……1万卢布我也不要了……告辞了……”
  他拿起帽子,移开椅子,准备离去。
  “如果可能的活,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温惋悦耳地留住他,“那么就再留哪怕5分钟。因为这件事还发现了几件非常重要的事实,特别对于你来说很有关系,无论如何是相当令人好奇的。照我看来您不能不了解这些事实,如果事情完全弄清楚,也许您本人会更感到高兴……”
  
  布尔多夫斯基默默地坐了下来,稍稍低着头,仿佛陷于深深的沉恩之中。列别杰夫的外甥本来站起来打算送布尔多夫斯基的,现在紧随其后也坐了下来,他虽然没有张惶失措和失去勇气,但看得出来,显得十分困惑不解。伊波利特皱着眉头,忧心忡忡,仿佛非常惊讶。不过就在此刻他咳得十分厉害,甚至咯出的血都弄脏了手帕。拳击手则几乎惊惧不已。
  “哎,安季普!”他苦恼地喊着,“我那时……即前天就对你说过,你可能真的不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
  响起了一阵有克制的笑声,有两三个人笑得比别人响。
  “凯勒尔先生,刚才您所说的这一事实相当宝贵,”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接过话茬说,“然而,根据最确切的材料,我有充分的权利肯定,布尔多夫斯基先生虽然无疑十分清楚自己出生的时间,但是却根本不了解帕夫利谢夫先生曾经在国外耽过而且在那里度过了大半生、只是短期回国这一情况。此外,当时他去国外这件事本身也十分平常,因此在二十多年以后连跟帕夫利谢夫很熟的人也不记得这一点,更不用说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了,因为他那时还未出世。当然,现在要进行查询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我应该承认,我所得到的查询结果完全是很偶然搞来的,而且本来很可能搞不到;因此,对于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甚至对于切巴罗夫来说,假如他们想要查询,那么这种查询也确实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们可能也没有想到要……”
  “请问,伊沃尔京先生,”突然伊波利特气乎乎地打断他说,“说这一大堆废话(请原谅)干什么?现在事情已经解释清楚了,我们也愿意相信主要的事实,何必还要把这令人难受和使人委屈的无聊事继续拖延下去呢?也许,您是想炫耀您调查手段之机灵,想在我们面前和公爵面前显示出您是多好的侦民包打听?或者因为布尔多夫斯基不知究竟卷进了这件事里,您打算原谅和开脱他?但是,阁下,这太胆大妄为了:布尔多夫斯基不需要您的辩解和原谅,但愿您知道这一点!他感到屈辱,他现在已够难受的了,他处境很尴尬,您应该估计到、理解到这一点……”
  “够了,捷连季耶夫先生,够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总算打断了他的话;“您镇静些,别使自己发火;好像,您身体很不好吧?我很同情您(这种情况下)如果您愿意,我就结束、也就是说,我不得不只是扼要地告诉你们那些我确认即使是了解全部详情也不为多余的事实,”他发现大家似乎不耐烦而有所动弹,便补充说,“我只想凭证据让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知道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您的母亲之所以是唯一赢得帕夫利谢夫好感和关心的人,是因为她是尼古拉·安德列耶维奇·帕夫利谢夫在青春年少时爱上的那个婢女的亲妹妹,他当时爱得那么深,要不是她突然夭逝,他一定会跟她结婚的。我有证据表朋,这一完全确凿和可靠的家庭事实很少为人所知,甚至完全被遗忘了。下面我可以解释,您母亲还是个10岁的孩子时就由帕夫利谢夫先生当作系属加以托养,给她拨出相当可观的款项作嫁妆,所有这些关心在帕夫利谢夫众多的亲属中产生了异常令人惶惶不安的传闻;他们甚至认为,他在跟自己抚养的女孩结婚,但是结果是,她按自己的意愿(我可以以最确凿的方式来证明这一点)嫁给了测地公务员布尔多夫斯基先生,那是她20岁那年,我这里搜集了几件确切的事实可以证明,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您的父亲根本就不是一个能干的人,他得到您母亲一万五千卢布的陪嫁以后,放弃了公务投身于商业,却受了欺骗,丢掉了资本,他经不住痛苦,便开始喝酒,结果就病了,最后过早就离世了,那是他跟您母亲结婚的第八年。后来,据您母亲亲口所说,她落得非常贫困,假如没有帕夫利谢夫经常慷慨地资助,每年提供给她600卢布,她肯定早死了。后来有无数材料证明,他异常爱孩提时的您。根据这些材料又加上您母亲的证实可以得出结论,他爱您主要是因为您在童年时说话口齿不清,像个残疾人,一副可怜不幸的样子,而帕夫利谢夫,根据确凿的证据我认为,是个一生对所有受压迫的和生来就先天有缺陷的人,特别是孩子,怀有一种特别柔爱的心肠,这个事实,我确信,对于我,这件事是异常重要的了。最后,我凭所作的确切调查可以夸口说弄清了一个主要事实,即帕夫利谢夫对您的这种异常的关切怜爱(他设法让您进了中学并使您在特殊监护下进行学习)渐渐地终于在亲戚和家人中间产生了种想法,您是他的儿子,您的父亲只是个受骗的丈夫。但是,主要的是,这个想法是在帕夫利谢夫生前最后几年才加强并成为一种大家都接受的确凿无疑的观念而固定下来,这时大家都为遗嘱担惊受怕,而原始的事实却被遗忘了,查询又不可能。毫无疑问,这一想法也传到了您这儿。布尔多夫斯基先生,而且完全左右着您。我有幸亲自认识您的母亲,她虽然知道这一切流言蜚语,但是却至今还不知道(我也向她隐瞒了),您,她的儿子,居然还受这种流言的诱惑。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我在普斯科夫见到您那令人尊敬的母亲,她正疾病缠身,在帕夫利谢夫死后陷于极为贫困的境地,她流着感激的眼泪告诉我,她现在靠您和您的帮助才活在世上;她对您的未来寄予厚望,并且热烈地相信您在未来会取得成就……”
  “这实在叫人难以容忍!”突然列别杰夫的外甥不耐烦地大声宣称道,“所有这一切长篇大论干什么?”
  “令人厌恶,不成体统!”伊波利特做着强烈的动作忿忿说。但布尔多夫斯基却什么也没说,甚至也没动一下。
  “干什么?为了什么?”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狡黠地表示惊讶说,他已经准备好说出自己的结论,“第一,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现在也许能完全相信,帕夫利谢夫先生是出于慷慨大度才爱他,而不是把他作为儿子。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必须知道这一事实,因为刚才读了文章后他曾肯定并赞同凯勒尔先生。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认为您是个高尚的人,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第二,这件事原来根本不存在丝毫欺诈和欺骗,甚至连切巴罗夫也没有。这一点甚至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因为刚才公爵一时焦躁提到,似乎我也认为这件不幸的事是欺诈和欺骗。相反,这件事从各个方面来看都可以使人充分相信,即使切巴罗夫也许真的是个大骗子,但这件事中他顶多是个刁钻狡猾的讼吏,卖弄笔杆的墨客,图谋非利的小人。他作为律师企望榨取大钱,而他的盘算不仅精明、老练,而且极为可靠:他认准了公爵给钱出手松,认准了他对已故的帕夫利谢夫怀有感激敬佩之情,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认准了公爵在正直和良心的责任感这点上持有一定程度的骑士观点,至于说到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本人,那么甚至可以说,由于他自己深信不疑,因此完全受切巴罗夫和他周围一伙人的影响,以至他开始做这件事几乎完全不是为了得到利益,而差不多是将这件事看作是为真理、进步和人类效劳,现在,在告知了事实以后,大家想必明白,尽管有种种表面现象,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却是个清白的人,而公爵也会比原先更情愿更乐意向他提供友好的帮助以及刚才在谈到创办纪念帕夫利谢夫的学校时他所提出的实际的支持。”
  “请停下来,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请别说了!”公爵真正惊恐地喊道,可是已经晚了。
  “我说了,我已经说了三遍了,”布尔多夫斯基气急败坏地嚷道,“我不要钱。我不会接受……为了什么……我不要……就是这么回事!……”
  说完他几乎要从露台上跑下去。但列别杰夫的外甥抓住了他的手,对他轻声低语了什么。他很快又折了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未加封的大信封,将它丢在公爵旁边的小桌子上。
  “这是钱!……不许您……不许您!……钱!……”
  “250卢布,就是您竟敢通过切巴罗夫以施舍的方式寄给他的钱,”多克切连科解释说。
  “在文章里说是50!”科利亚喊道。
  “是我不好!”公爵走近布尔多夫斯基说,“布尔多夫斯基,我很对不起您,但我绝不是作为施舍给您的,请相信我。我现在也不好,刚才也有不是。(公爵情绪很激动,看起来很疲惫、虚弱,说话也不连贯。)我说过欺骗的事……但这不是讲您,我错了。我说,您……像我一样,是个有病的人。但是实际上您并不像我这样,您……给人上课,您赡养母亲。我说,您败坏了您母亲的名声,但是实际上您是爱她的;这是她亲自说的……我不知道……刚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没有对我说完……我有过错。我还擅自向您提供1万卢布,可是我错了,我本应该不以这样的方式来做,而现在……不能做了,因为您鄙视我……”
  “这里真是所疯人院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喊了起来。
  “当然是疯人院!”阿格拉娅忍不住也尖刻地说,但她的活淹没在众人的喧哗声中,大家已经大声地谈起话来,人人都在议论,有的在争辩,有的在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已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同时则又摆出尊严受到侮辱的神态等待着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列别杰夫的外甥插嘴说了最后几句活:
  “是的,公爵,应该为您说句公道话,您确实很善于利用您的……这么说吧,疾病(这样说体面些);您以这样活络的形式提供您的友谊和金钱,使得任何一个高尚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它们。这样做要么是太天真,要么是太狡猾……您其实心里更清楚。”
  “对不起,诸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把装在信封里的一包钱打开,高呼道,“这里根本不是250卢布,总共只有100。公爵,我是为了免得造成什么疑惑。”
  “别管它,算了,”公爵朝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直挥着手。
  “不,不能‘算了’,”列别杰夫立即盯住不放说,“公爵,您这一声‘算了’是对我们的侮辱。我们不会躲躲闪闪,我们公开宣布:是的,这里只有100卢布、而不是250卢布总数,但是,这难道不一样吗……”
  “不,不一样,”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故作莫名其妙的样子插话说。
  “请别打断我;我们不是您认为的那种傻瓜,律师先生,”列别杰夫的外甥又气愤又恼恨地高声说,“当然, 100卢布不等于250卢布,不是一样的,但是重要的是原则;这里主动精神是首要的,而缺150卢布,这只是细节问题。重要的是,布尔多夫斯基没有接受您的施舍,阁下,他当面扔回给您,在这种意义上100和250是一样的。布尔多夫斯基没有接受1万卢布;你是看到的;假若他不是个正直的人,那么他也不会带来100卢布!另外150卢布是他在切巴罗夫到公爵那儿去的开销上。您尽可以笑我们不精明,笑我们不会办事;没有这些您也已竭尽全力把我们弄成极为可笑的人;但是不许您说我们是不正直的人。这150卢布,阁下,我们大家一起会付还给您的;我们哪怕是一个卢布一个卢布地也要还,而且要付利息。布尔多夫斯基是个穷光蛋,布尔多夫斯基没有百万家财,而切巴罗夫在出差后提交了账单,我们原指望会赢……谁处在他的地位会不这样做。”
  “谁又怎么样?”ω公爵嚷了起来。
  “我在这儿真要发疯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喊道。
  “这使人想起,”长时间站在一旁观察着的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笑起来说,“不久前那位律师的有名的辩护词。他的当事人欲抢劫而一下子杀害了六口人。律师却搬出他贫穷这一点作为理由,并一下子作了这一类的结论:自然,他说,我的当事人因为贫穷而冒出了杀害六口人的念头,处在他的地位谁不会冒出这种念头呢?’类似这样的话,只不过很可笑。”
  “够了!”几乎气愤得打颤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突然宣布说,“该中断这种胡言乱语了!……”
  她激愤万分,威严地仰着头,摆出一副高傲、热切和急迫的挑衅姿态,用炯炯目光扫视着所有在场的人,此刻她未必区分开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这正是克制了很久但终于陡起愤怒的爆发,在这种时候渴求立即投入战斗、立即尽快地朝什么人扑去,成为主要的动机。了解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人马上就感觉到,她发生了某种异常的情况。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第二天曾对出公爵说过,“她有时是会有这种状况,但是像昨天这种程度她却是少有的,大概三年发一次,无论如何不会更多了!无论如何不会更多了!”他为了使人明白添加了一句。
  “够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别管我!”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高声喊着,“您于吗现在才把您的手凑近来?您不会刚才就带我走;您是丈夫,是一家之主,如果我不听您的,不肯定,您应该揪住我这个傻女人的耳朵把我拖走。哪怕是为了女儿操操心!而现在没有您我们也找得到路,这种耻辱够我消受整整一年……等一等,我还想感谢公爵!……谢谢您的款待,公爵。而我却随便坐在这里听年青人讲话……这简直是卑鄙,卑鄙!这简直是乱七八槽,不成体统,连做梦也不曾见到过这种样子!难道他们这样的人很少?……别作声!阿格拉娅!别作声,亚历山德拉!这不关我们的事!……别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叶甫盖尼·帕夫雷奇,您使我讨厌!……这么说,亲爱的,您是在请求他们原谅,”她转向公爵,重又接着前面的话题说,“说什么‘是我不好,竟敢向您提供钱财’……你这张贫嘴有什么好笑的!”她突然又冲着列别杰夫外甥说,“说什么,我们拒绝钱财,我们是要求,而不是乞求!仿佛不知道,这个白痴明天就会到他们那里去向他们提供友情和金钱!你会去吗?去还是不去?”
  “我会去的,”公爵心平气和地说。
  “听到了吧!你也正是估计到了这一着,”她又转向多克托连科说,“现在钱就跟在你口袋里一样,所以你尽可以耍贫嘴来蒙骗我们……不,小伙子,去找别的傻瓜吧,我可是看透你们了……我看穿了你们的整套把戏!”
  “叶莉扎维塔·普里科菲耶夫娜!”公爵大声喊着。
  “我们离开这儿吧,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早就该走了,我们把公爵也带走,”ω公爵尽量平静地微笑着说。
  小姐们站在一旁,几乎被吓坏了:将军则完全被吓坏了;所有的人都惊诧不已。站得远些的人暗良好笑,窃窃私语;列别杰夫脸上流露出极为欣喜的神色。
  “夫人,不成体统和乱七八糟到处都可以找到,”列别杰夫的外甥相当窘困地说。
  “可是不像这样的!不像你们现在这样的,先生们,不是这样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像歇斯底里发作似的幸灾乐祸地接口说,“你们别管我,”她对劝说她的人喊叫着,“不,叶甫盖尼·帕夫雷奇,连您自己刚才也声称,在法庭上甚至辩护律师本人都宣告,因为贫穷而杀死六口人是最自然不过的事,那么真的世界末日来临了。我还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立论,现在我是一切都明白了!瞧这个话也说不清楚的人,难道他不会杀人(她指着大惑不解地望着她的布尔多夫斯基)?我敢打赌,他会杀的!你的钱,一万卢布,他大概是不会拿的,也许是出于良心的考虑而不拿,而夜里他会再来井杀人,再从匣子里取走钱。也是出于良心的考虑而取走钱!这对他来说并不觉得可耻!这是‘高尚的绝望的冲动’,这是一种‘否定’,或者鬼知道是什么说法……去它的!……一切都反过来了,一切都颠倒了。一个姑娘在家里长大了,突然在街中间跳上了轻便马车,喊着:‘妈妈,前几天我嫁给了某个卡尔雷奇或者伊万内奇,再见了!,照你们看来,这样做也是好的暗?自然,也是值得尊敬的喏?妇女问题?瞧这个男孩(她指着科利亚),不久前他也在争辩说,这就是‘妇女问题’。即使母亲是傻瓜,你终究会像人一样对待她!……你们刚才进来的时候凭什么神气活现的?一副‘不许挡道,我们来了’的架势。‘把所有的权利都给我们,可是不许你在我们面前吭一声。把所有的恭敬,甚至过去也没有的敬意给我们,而我们将把你当作最下等的奴仆也不如!’一直在探求真理,维护权利,可是在文章中却又像异教徒那样诬蔑它。‘是要求而不是乞求,而且您不会从我们这儿听到任何感谢的,因为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良心才这么做的!’好一种德性呀:既然从你那里不会有任何感谢,那么么爵也可以回答你说,他对帕夫利谢夫没有丝毫感激之情,因为帕夫利谢夫的善事也是为了满足个人的良心。可是你算计的又恰恰就是他对帕夫利谢夫的感激之情,要知道,他既没有向你借钱,也没有欠你债,你不在他的感激之情上打主意又能打什么主意?你怎么能自己否定它呢?真是一群疯子!会被认为野蛮、不人道是因为它污辱了一个受诱骗的姑娘,可是既然你承认社会不人道,那么也就会承认这个社会使这个姑娘感到痛苦。而既然痛苦,那你自己又怎么在报上把她的事端到这个社会面前并要求她对此不要感到痛苦?真是一群疯子!一群好虚荣的疯子!不信上帝,不信基督!要知道,虚荣和骄傲把你们至蚀透了,结果你们便互相至蚀光,我这是预先警告你们。这不是乱了套了,不是乱七八糟,不是不成体统吗?可是发生了这一切之后这个不顾脸面的入竟还拼命求着他们原谅!像你们这样的人有许多吗?你们算什么,笑我跟你们在一起丢了自己的脸吗?我反正已经丢了脸,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别笑,坏东西!(她突然冲着伊波利特喊着)自己都只剩一口气了,还要腐蚀别人。你腐蚀了我这个孩子(她又指了下科利亚);他一个劲地说胡话夸你,你教他无神论,你不信上帝,简直可以打你一顿,阁下,去他们的吧!……这么说,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你明天要去他们那儿,去吗?”她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又间公爵。
  “我要去的。……”
  “要是这样,我不想认识你了!”她本已很快地转过身走了,但又突然回来,“你要到这个无神论者那里去吗?”她指着伊波利特问,“你冲我笑什么!”她有点不自然地大声嚷着,受不了他那刻毒的冷笑,突然朝他扑去。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顿时四周响起一片呼声。
  “妈妈,这多难为情呀!”阿格拉娅大声喊了起来。
  “别担心,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伊波利特平静地回答说,叶莉扎维塔·晋罗科菲耶夫娜跳到他身边,抓住他,且不知为什么紧紧地抓住他的一只胳膊;她站在他面前,用疯狂的日光逼视他,“别担心,您妈妈会明白,不能扑向一个垂死的人……我愿意解释,为什么我笑……我将很乐意得到许可”
  这时他突然拼命咳嗽起来,整整一分钟都未能平息。
  “人都快要死了,还老是夸夸其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嚷着,她放开了他的胳膊,几乎是恐惧地望着他擦去自己嘴唇上的鲜血,“你还说什么呀!你干脆去躺着吧……”
  “会这样的,”伊波利特轻轻地回答,他声音沙娅,几乎是喃喃着说,“我今天一回去,马上就躺下……过两个星期,据我所知,就会死的……上星期博特金亲自对我宣布的……所以,如果允许的话,我要对你们说两句话以作告别。”
  “你疯了怎么的?尽胡说!应该治病,现在还说什么话!走吧,走吧,去躺着!……”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惊惶地喊着。
  “我会去躺的,可是就不会再起来了,直至死去,”伊波利特凄然一笑,“昨天我就已经想这么躺下,不再起来,直至死去,可又决定延迟到后天,趁两条腿还能撑得往……为的是今天跟他们一起到这里来……只不过已经很累了……”
  “坐下吧,坐下吧,干吗站着!喏,给你椅子,”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急忙奔过去,亲自给他放了把椅子。
  “谢谢您,”伊波利特轻轻地继续说着,“您请坐在对面,我们这就谈谈……我们一定得谈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现在我可是坚持这一点的……”他又朝她凳尔一笑,“请想想,今天我是最后一次到外面来和跟人们在一起,而过两个星期大概就不行了。就是说,这好像是跟人们跟大自然的告别。我虽然不太易动感情,可是,你们瞧,这一切发生在帕夫洛夫斯克这里,我很高兴,因为毕竟可以看看树叶婆娑的树木。”
  “现在还说什么话吗?”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越来越骇怕,“你浑身发烧。刚才叽哩叽哩尖声尖气说一通,现在勉强才能换口气,气都喘不过来了!”
  “马上就休息。为什么您想拒绝我这最后的愿望呢?……您知道吗,叶莉扎维塔·普罗科匪耶夫娜,我早就已经怀着无论如何要跟您见一见的愿望了;我从科利亚那儿听说了不少有关您的事;他几乎是唯一没有撇下我的人……您是位独特的妇女,古怪的妇女,我现在亲自见到了……知道吗,我甚至有点喜欢您。”
  “上帝啊,我刚才差点打了他,真的。”
  “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阻止了您;我没有错吧?这是您女儿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她是这么漂亮,我刚才一眼就猜到是她了,虽然过去从未见边面。请让我哪怕是活着最后一次看看这位美人,”伊波利特有点不自然地强笑了一下,“公爵也在这里,还有您丈夫,大伙儿都在。为什么您要拒绝我的最后愿望呢?”
  “椅子!”叶莉扎维塔·普罗得菲耶夫娜喊了一声,但她自己抓了一把椅子,就在伊波利特对面坐下了,“科利亚,”她吩咐说,“你马上就与他走吧,送送他;明天我一定亲自……”
  “如果您许可,我想请公爵给我一杯茶……我非常累。知道吧,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你好像想把公爵带到自己那里去喝茶,您请留在这儿,我们一起再度过些时光,公爵一定会给我们大家上茶的。请原谅我这样安排……但是我了解您,您很善良,公爵也是……我们大家都是善良得可笑的大好人……”
  公爵非常惊恐不安,列别杰夫慌忙从房间里飞奔出去,维拉跟在他后面跑了出去。
  “真的,”将军夫人断然决定,“你说吧,只是说轻些,别冲动。你真让我怜悯……公爵!你本来是不配留我在你这几喝茶的,可是就这样吧,我留下来,虽然我不想向任何人道歉!不向任何人!那简直是荒谬!……不过,如果我骂了你,公爵,那么就请原谅,……不过,假如你愿意的话,其实,我谁也不强留,”突然她异常愤怒地对丈夫和女儿们说,仿佛他们在什么事情上大大得罪了她似的,“我一个人到得了家的……”
  但是没有让她讲完。大家都走近跟前,乐意地围住她。公爵马上恳求大家留下来喝茶,并且一再表示歉意,直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连将军也非常客气,嘀咕着说了些劝慰的话,又亲切地问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在露台上是不是太凉了?”他甚至几乎要问伊波利特:“上大学是否很久了?”,但是他没有问。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和出公爵也突然变得殷切可亲、兴致快活,阿杰莱达和亚历山德拉脸上除了依然留有一丝惊讶,竟然也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总之,大家显然都为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危机过去了而感到高兴。唯有阿格拉娅一人皱眉蹙额,默默地坐在稍远些的地方。所有其他的人也都留下了;谁也不想离开,连伊沃尔京将军也是,不过列别杰夫顺便对他低语了什么,想必是不大愉快的事,因此将军立即退居到角落里去了。公爵也走到布尔多夫斯基及其伙伴们跟前,一个也不遗漏地请喝茶。他们显出不自然的样子低声说要等伊波利特,便立即躲到露台最过的一个角落里去,又一起并排坐了下来。大概列别杰夫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茶,因此立即就端了上来。这时敲响了11点。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伊波利特在维拉·列别杰娃递给他的茶杯里润了润嘴唇,将茶杯放到小桌上,突然似乎涩促起来,几乎是困窘地环视着四周。
  “您瞧,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这些茶杯,”他有点奇怪地急着说,“这些瓷杯,好像是精美的瓷器,总是放在列别杰夫餐具柜的玻璃门里,还上了锁;从来也不用……通常是这样,这是他妻子的陪嫁……他家这是惯例……现在他把它们拿出来给我们用,当然是表示对您的敬意,可见他多么高兴……”
  他还想补充说什么,但是一时没有找到话。
  “他到底不好意思了,我就料到是这样!”突然叶甫盖已·帕大洛维奇在公爵耳边低语说,“这可是危险的,是吧:这是极可信的一种征兆,表明他出了怨恨马上就会做出这样那样的古怪行为,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大概会坐不住的。”
  公爵疑问地瞥了他一眼。
  “您不怕古怪的行为。”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补充说,“要知道我也不怕,甚至还巴不得会有这种事;对我来说,其实就希望我们可爱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受到惩罚,而且一定得在今天,马上就受惩罚,不然我就不走。您好像是在发烧。”
  “以后再说,您别碍事。是的,我身体不好,”公爵心不在焉、甚至不耐烦地回答着。他听到自己的名字,伊波利特在讲他。
  “您不相信?”伊波利特歇斯底里地笑着,“我知道就会是这样,可公爵一开始就相信了,丝毫也不惊奇。”
  “你听见了,公爵?”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转向他问,“听见了?”
  四周的人都笑着,列别杰夫忙乱地挤到前面去,在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面前转来转去。
  “他说,这个矫揉做作的人,就是你的房东……为那个先生改过文章,就是刚才念过的针对你的文章。”
  公爵惊讶地扫了列别杰夫一眼。
  “你干吗不作声。”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大娜甚至跺了一下脚。
  “那又怎么,”公爵继续打量着列别杰夫,喃喃说,“我现在才知道,他是替他们改过的。”
  “真的吗?”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很快地转向列别杰夫问。
  “干真万确,将军夫人阁下,”列别杰夫把一只手贴在胸口,毫不犹豫地坚定答道。
  “简直是在夸耀!”她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卑鄙,我卑鄙!”列别杰夫嘟哝着说,一边开始捶胸,一边越来越低地垂下了头。
  “你卑鄙与我什么相干!他以为,他说了我卑鄙,这样也就可以解脱了。公爵,我再说一次,跟这样的人结交,你不觉得羞耻吗?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公爵会原谅我的!”列别杰夫很有把握又很让人怜悯地说。
  “仅仅是出于义气,”凯勒尔突然跳到跟前,直接对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大声响亮地说,“仅仅是出于义气,夫人,我才没有出卖名声不好的朋友,我刚才隐瞒了修改文章的人,尽管正是他提出要把我从楼梯上摔下去,正如您自己听到的。为了恢复事情的真相,我承认,我确实找过他,付了6个卢布,但绝不是要他润色,说实在的,是向他这个知情人了解事实,因为大部分情况我都不知道。关于鞋罩,关于在瑞士教授那里吃饭的胃口,关于50卢布代替250卢布,总之,所有这桩桩件件,这一一都是他提供的,就为了6个卢布,但是不是润色。”
  “我应该指出,”在越来越传播开来的笑声中,列别杰夫的一种曲意逢迎的声音迫不及待地焦躁说,“我只修改了文章的前一半,但是因为改到中间的时候我们意见不合,为了一个想法我们争吵起来,所以我就没有再改后面一半,因而那里所有文理不通的地方(那里确有文理下通的地方!),不能算丑我的头上……”
  “瞧他忙着干什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喊了起来。
  “请问,”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问凯勒尔,“你们什么时候改文章的?”
  “昨天早晨,”凯勒尔回答说,“我们见了面,双方都老实保证保守秘密。”
  “当时他在你面前低声下气并要你相信他的忠诚!嘿,真是些小人!我不要你的普希金文集,你女儿也不要到我这儿来了!”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本想站起来,但突然又气冲冲地对正在笑的伊波利特说:
  “亲爱的,你是想让我在这里招人笑话,是吗?”
  “千万别这么想,”伊波利特尴尬地微笑着说,“但最使我惊讶的是您的古怪脾气,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我承认,我是故意把话引到列别杰夫身上的,我知道,怎么才会影响您,影响您一个人,因为公爵确实会原谅的,而且大概已经原谅了……甚至,可能已经在脑袋里搜寻到了原谅的话,是这样吧,公爵,对吗?”
  他喘着气,异常的激动随着他的每一句话而增强。
  “呶?……”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对他说话的口气感到惊讶,忿忿他说,“呶?”
  “有关您的事我已经听了许多,都是这一类的……我非常高兴……很好地学会了尊敬您,”伊波利特继续说。
  他说的是一回事,可是,他用这些话想说的似乎是另一回事。他说这话时带着一种嘲笑的口气,同时又激动得不合时宜,神秘地四处打量,显然颠三倒四,每句话都语无伦次,所有这一切连同他的肺病模样和怪异的仿佛发狂一般的灼灼目光,不由得仍然吸引着人们对他的注意。
  “我不通世故(我承认这一点),不过,我十分惊讶的是,您不仅自己留在您认为是不体面的刚才我们那一伙入中,而且还把这些……小姐留下来听这种丑闻,虽然她们在小说里已经读到过一切。不过,我也许不了解……因为我说话离题了,但是不论怎样,除了您,谁会因为一个孩子的请求(是啊,是个孩子,我再次承认)而留下来……与他一起度过一个晚上并参与……一切……而且……第二天就感到羞耻……(不过,我承认,我要说的不是这样),我对所有这一切异常赞赏和深表敬意,虽然光凭您丈夫阁下的脸色就已经可以看出,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多么不愉快……嘻嘻!”他哧哧笑了起来,完全语无伦次,突然又咳嗽起来,有两分钟无法继续说话。
  “甚至都喘不上气来!”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冷漠而尖刻地说,一边用严峻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算了,亲爱的孩子,你说够了。该走啦。”
  “请允许我,先生,向您指出,”突然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忍无可忍,怒冲冲地说道,“我妻子在我们的共同朋友和邻居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这里,无论如何,年轻人,用不到您来评判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行为,同样也不用您当着我的面大声地议论我的脸色表明什么。确实这样。如果我的妻子留在这里,”他继续说,随着每一句话火气也越来越大,“那不如说是出于惊讶和大家都能理解的当今的好奇心,想看看怪诞的年轻人。我自己也留下了,就像有时看见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可以看就在街上停下来一样,比如……比如……比如……”
  “比如看稀罕东西,”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提示说。
  “好极了,对极了,”想不出比喻而卡住说不下去的将军阁下高兴地说“正是如看稀罕东西一样。但不论怎样,最使我惊讶、甚至痛心的是,如果译法上可以这样表达的话,您,年轻人,竟然不会理解,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现在留下来跟您在一起,是因为您有病,既然您真的生命垂危,这么说吧,她是出于怜悯,是因为您说的那些可怜话,先生,因此任何污言脏语无论如何都不会砧污她的名声,品质和身份……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满脸通红的将军结束说,“如果想走,那么就跟我们善良的公爵告别。”
  “谢谢您的教诲,将军,”伊波利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严肃和出人意料地打断说。
  “我们走吧,妈妈,还要呆多久!……”阿格拉娅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耐烦和气忿地说。
  “再等两分钟,亲爱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如果你允许的话,”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尊严地转向自己的丈夫说,“我觉得,他浑身在发烧,尽说胡话;我根据他的眼神深信这一点;不能这样撇下他。列夫·尼古拉耳维奇!今天不送他去彼得堡,可以让他住您这儿吗?cher prince*,您觉得无聊吗?”不知什么缘故她突然问ω公爵,“到这儿来,亚历山德拉,把头发整理一下,我的孩子。”
  她为亚历山德拉整理了一下没什么必要整理的头发,吻了她;叫她就是为了这点。
  “我认为您在精神上是能发展的……”伊波利特从沉思状态中醒悟过来。又说起来,“对!我想要说什么,”他仿佛突然回忆起什么,兴奋地说,“布尔多夫斯基真心想维护自己的母亲,不对吗?结果他却使她蒙受了耻辱。公爵想要帮助布尔多夫斯基,出于一颗纯洁的心向他提供温柔的友情和金钱,大概,他是你们所有的人中唯一没有厌弃布尔多夫斯基的人,可是他们俩都像真正的敌人一样彼此势不两立……哈一哈一哈!你们全都敌视布尔多夫斯基,就因为在你们看来对待自己的母亲不体面,不优雅,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是这样吗?因为所有你们这些人都十分喜爱形式的优美和高雅,只赞成这点,不对吗?(我早就料想,你们就只要这点!)好吧,那么你们要知道,你们中也许没有一个人像布尔多夫斯基那样爱他的母亲!公爵,我知道,您通过加涅奇卡暗中寄钱给布尔多夫斯基的母亲,我敢打赌(嘻一嘻一嘻!他歇斯底里地笑着),我敢打赌,布尔多夫斯基现在都要指责您采取的形式不得体和不尊敬他的母亲,真的是这样,哈一哈一哈!”
  这时他又喘不过气来,咳起嗽来。
  “怎么,完了!现在全说出来了,说完了?好了,现在去睡觉吗,你有烧,”叶莉扎维塔·普罗利菲耶夫娜一直不安地望着他,这时便迫不及待地打断说,“啊,天哪!他还在说!”
  “您好像在笑吧?您干嘛老是笑话我?我发觉,您一直在嘲笑我,”突然他惴惴不安和气冲冲地对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说,而他确实是在笑。
  “我只是想问您,先生……伊波利特……对不起,我忘了您的姓了。”
  “捷连季耶夫先生,”公爵说。
  “对了,是捷连季耶夫,公爵,谢谢您,您刚才说过了,可我却忘得一干二净……我想问您,捷连季耶夫先生,我听说,您认为,您只要从窗口向老百姓讲上一刻钟话,他们马上就会同意您的一切主张,而且立即跟在您后面
  *法语:亲爱的公爵。,这是真的吗?”
  “非常可能,我是说过的……”伊波利特仿佛想起了什么,回答说。“肯定说过的。”他突然又补了一句,又活跃起来,坚定地望了一眼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那又怎么样?”
  “完全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一下,补充一下情况。”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不再说了,但伊波利特仍然望着他,不耐烦地等着他继续说。
  “怎么样,说完了,是吗?”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问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快点说完吧,老兄,他该去睡了。是不是不会结束?(她恼火得不得了。)”
  “也许,我很不反对补充几句,”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微笑着继续说,我从您的同伙那里听到的一切,捷连季耶夫先生,还有刚才您以不容置疑的阐明的一切,据我看,可以归结为权利至上论,首先是权利,不顾一切,乃至排除一切,甚至可能在研究权利是什么之前就要求权利。也许我说得不对。”
  “当然您锗了,我甚至不明白您说的……接下去呢?”在露台角落里也响起了絮语声。列别杰夫的外甥低声咕哝着什么。
  “接下去几乎没有什么了,”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继续说,“我只想指出,从此出发事情可能会直接转到强权论上面去,也就是个人的拳头和个人的欲望的权利,其实,世界上很多事情就常常是这样告终的。普鲁东就是主张强权的。美国南北战争中许多最进步的自由主义者宣布自己拥护种植场主,业主认为,黑奴总是黑奴,是比白种人低等的种族,因此强权应属白人……”
  “怎么呢?”
  “也就是说,看来,您并不否认强权?”
  “下面怎么说?”
  “您真是个打碗沙锅问到底的人;我只想指出,从强权到老虎和鳄鱼的权利,甚至于到达尼洛夫和戈尔斯基是不很远了。”
  “我不知道,再下去呢?”
  伊波利特勉强听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说话。虽然他对他不时说“怎么样,“接着说”,看来,这主要是交谈中养成的老习惯,而并非是对谈话表示关注和好奇。
  “下面没什么要说了……完了。”
  “不过,我并不生您气,”突然伊波利特完全出人意料地收尾说。他未必完全自觉地递过手去,甚至还带着微笑。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起先感到惊讶,但马上就以最认真的样子碰了碰伸给他的手,就像接受对方的宽恕那样。
  “我不能不补充,”他还是用那种又恭敬又不恭敬的语气说,“说一声向您表示感谢,感谢您对我的关注。允许我说话,因为,据我的许多观察来看,我们的自由主义者从来也不允许有自己的独特的信念,只要一听到有反对意见,马上就回之以辱骂或者甚至于更糟……”
  “您说的这点十分正确,”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指出。他双手抄在背后,显示出极为无聊的的样子从露台退向出口,在那里烦恼地打了个呵欠。
  “好了,你够了,兄弟,”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突然对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宣告说,“您都让我厌烦了……”
  “该走了,”突然伊波利特忧心忡忡、几乎是惊惧地站了起来,局促不安地望着周围的人。“我耽搁了你们;我想把所有的话都对你们说……我想,最后一次了……所有的话……这是空想……”
  看得出,他精神振奋是一阵一阵的,从那几乎是真正梦吃般的状态中突然解脱出来,仅仅一会儿,他是完全清醒地,一下子想起来什么就说起话来,多半是些片断,也许,这是病中躺在床上,在长久的寂寞中,在孤独和失眠则早已反复想过和记熟了的内容。
  “好了,别了!”他突然断然说,“你们以为,我对你们说一声‘别了’容易吗?哈一哈!”他自己对所提出的尴尬的问题感到懊恼而讪笑着,突然,仿佛对老是辞不达意感到恼火,他大声和气乎乎地说,“阁下!我荣幸地请您参加我的葬礼,如果您肯赏光的话,还有……请诸位也随将军前往!……”
  他又笑了起来;但这已经是发狂的笑声。叶莉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则惊恐地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一只手。他凝神望着她,还是那样笑着,但是笑声没有继续下去,仿佛在他脸上停住了,凝固了。
  “您知道吗,我到这儿来是为了看看树木?就是这些……(他指着花园垦的树木)这不可笑吗,啊?可是这事一点也不可笑,是吧?”他一本正经地朝叶莉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突然又沉思起来;接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好奇地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他找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后者正站在右边不远的地方,就在原来的地方,但他已经忘了,所以在周围寻找。“啊,您没有走!”他终于找到了他,“您刚才始终在笑话我想从窗口对老百姓讲一刻钟……您知道,我不是18岁:我枕着忱头躺了这么多年,朝这窗口望了这么多年,各种各样的事情……想来想去……这么多年……死人是没有年龄的,您也知道。我还是在上星期才想到这一点,那天夜里我醒了……知道吗,您最怕什么?您最怕我们的真诚,尽管您蔑视我们!这一点我也是在那天半夜里躺在枕头上时想到的……您以为,我刚才想嘲笑您吗,叶莉扎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不,我不是笑您,我只想称赞……科利亚说,公爵,您是个孩子……这很好……对了,我究竟……还想说什么……”
  他双手捂住脸,沉思起来。
  “瞧我想到什么了:刚才您告别的时候,我突然想,就这些人,今后会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永远见不到了!连树木也见下到了,剩下的将只是一垛红色的砖墙,梅耶尔的房子……就在我窗口对面……好吧,就把这一切讲给这些人听吧……你倒试试讲讲看;这位是美人……可是你却是个死人,就自己介绍是死人,说,‘死者什么都可以说’……玛里娅·阿列克谢夫娜*公爵夫人不会骂的,哈一哈!你们不笑?”他不相信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知道吗,躺在忱头上我想到过许多念头……要知道,我深信大自然是很会嘲弄人的……,您刚才说,我是个无神论者,要知道,这个大自然……你们为什么又笑了?你们太残酷了!”他打量着大家,突然忧郁而愤然地说,“我没有腐蚀科利亚,”他用的完全是另外一种语气,仿佛也是猛然想起似的,严肃而坚定地结束道:
  “这里无论哪一个都没有笑你,没有,你放心!”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几于是受着折磨,“明天会有新的大夫来;原来那个看错了病;坐下吧,别站着!你在说胡话……哎,现在拿他怎么办!”她张罗着让他坐到扶手椅里她的脸颊上闪烁着泪花。
  伊波利特几乎是惊讶得愣住了,他抬起手,胆怯地伸过去,触及了那颗泪花,他像孩子般的嫣然一笑。
  “我……您……”他高兴地说了起来,“您不知道,我……您……他总是异常欢欣地向我谈起您,就是他,科利亚……我喜欢他那种欢欣的样子。我没有腐蚀他!我只是使他没有变样……我想使大家都不变样,使大家,可是他们中没有这样的人,一个都没有……我想当个活动家,我有这个权利……。啊,我想做的事情大多了!我现在却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做,我向自己发誓什么也不想做;就让人家去寻求真理吧,让他们没有我吧!是啊,大
  *《聪明误》一剧里有一句台词:“玛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会怎么说。”后来这句话常用来代替人“人家会怎么说呢?”自然是嘲弄人的!为什么它,”他突然又激动起来说,“为什么它创造了最优秀的人,又为了以后嘲笑他们?它创造成这样,使其成为世界上公认的唯一完善的生物……它创造成这样,把它展示给人们看,又规定他说出,为什么要流这么多鲜血,如果一下子都流光,那么人们必会呛死!啊,我就要死了,这多好!也许,我也会说出什么可怕的谎言来,大自然是会这样作弄人的!……我没有腐蚀任何人……我想为所有的人的幸福,对发现和传播真理而活:……我望着窗外梅那尔房子的墙并想就讲一刻钟,并且要使大家,使大家信服,虽然没有遇上人们,可一生中就这么一次遇上了……你们!有什么结果呢?没什么!结果是,你们蔑视我!因此我就是个不需要的人,因此我是傻瓜,因此我就到时候了!我不会留下任何回忆!没有声音,没有痕迹,有一件事业,也没有传播过任何信仰!……别嘲笑一个愚昧的人!忘掉吧!忘掉一切……请忘掉,别这样残酷!您知道吗,要不是染上这肺病,我也会自己杀了自己……”
  他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说,但没有说完,倒在扶手倚里,手捂着脸,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嘿,现在可拿他怎么办?”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高喊了一声,到他跟前,捧住他的头,把它紧紧地搂在自己胸前。他一抽一抽地哭着,“好了,好了!好了,别哭了,好了,够了,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上帝原谅你的无知的;好了,够了,坚强些……再说,过后你会觉得不好意思的……”
  “我家里,”伊波利特用力抬起头来,说,“我家里有弟弟和妹妹们,都很小,很可怜,天真无邪……她会把他们教坏的!您是个圣徒,您……自己是个孩于,救救他们吧!把他们从这个女人手里夺过来……她……羞耻,哦,帮帮他们吧,帮帮吧,上帝会为此给您百倍的奖赏,看在上帝份上,在基督份上“……”
  “您倒是说呀,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现在怎么办。”叶莉扎维塔·普科菲耶夫娜气乎乎地说,“您就费费心,打破您那架子十足的沉默吧!如果不拿主意,那么您就得知道,我就亲自留在这儿过夜,在您的专制下您把我虐待得够了!”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激烈而又气愤地问,并等看迅速回答。是在类似的场合下大部分在场的人(甚至有许多人)都是以沉默不语、消极观望作答,他们丝毫不想把事情搅到自己身上,往往事后很久才表露自己想法。在在场的人中这里也有这样的人,他们准备在这里哪怕坐到第二天早晨,也不愿意落出一句话来,比如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整个晚上她就坐在离人家稍远些的地方,不吭一声,始终怀着不同寻常的好奇心听人家讲话,这样做也许有她自己的原因。
  “我的意见,亲爱的,”将军开口说,“现在这里需要的,这么说吧,是位护士,而不是我们的激动不安,大概,还需要有一位可靠的、头脑清醒的人陪夜。不论怎样,应该间一下公爵……并马上让病人休息。明天还可以再表示关心。”
  “现在12点,我们要走了。他跟我们一起走还是留在您这儿?”多克托连科气冲冲地问公爵。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就留下来,你们可以陪他,”公爵说,“这儿有地方。”
  “阁下,”凯勒尔先生出入意料和兴高采烈地跳到将军跟前说,“如果要求一个可以让人满意的人陪夜,我准备为了朋友作出牺牲……这是个多好的人啊!我早就已经认为他是个伟大的人,将军阁下!当然,我才疏学浅,但是,如果他批评起来,那可真是字字珠矶,字字珠玑呀,将军阁下!……”
  将军绝望地转过身去。
  “如果他留下来,我很高兴,赶路的话,当然他是困难的,”公爵对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气乎乎的问题作出表示。
  “你睡着了怎么的?如果你不愿意,爵爷,我就把他带到自己家里!天哪!他自己也勉强站得住!你病了还是怎么啦?”
  刚才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发现公爵并不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仅凭外表确实大大夸大了他那过得去的幢康状况。但是,不久的疾病、伴随它而来的痛苦的回忆,这个晚上忙忙碌碌造成的疲劳、“帕夫利谢夫儿子”事件、现在又是伊波利特事件——这一切刺激了公爵的疾病的感受力,确实使他达到了激狂的状态。但是,除此而外,在他的眼神中现在还有另一种操心,甚至害怕;他担心地望着伊波利特,仿佛等待着他还会弄出什么名堂来。
  突然伊波利特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得吓人,变了样的脸上露出可怕的、绝望的羞愧,这尤其表现在他那敌视和恐惧地望着众人的目光中,表现在抽搐的唇间那茫然、扭曲、蠕动的苦笑中。他立即垂下眼,跌跌冲冲踉跄着,一直这样苦笑着,朝站在露台出口的布尔多大斯基和多克托边科走去,他要跟他们离去。
  “哎,我害怕的正是这一点!”公爵高呼着,“事情就会是这样!”
  伊波利特满怀着疯狂的仇恨很快地转向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似乎都在颤动和说话。
  “啊,原来您怕的是这一点!照您看来,‘事情就会是这样?’那么您要知道,如果我仇恨这里的什么人,”他吼着,声嘶力竭,尖声尖气,唾沫飞溅,“我恨你们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但是您,您这个虚情假意、甜言蜜语的小人,白痴,百万富翁的慈善家,我更恨您,比世上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一切都更可恨!我早就了解您和恨您了,当我还只是听说您的时候,我就怀着心中的全部仇恨来恨您了……现在这一切全是您造成的!这是您逼得我发火的!您把一个垂死的人羞得无地自容,我表现出卑鄙的怯懦是您的过错。是您!如果我能活下去,我会杀死您!我不需要您的慈善,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善行,听到了吧,我不要任何人的任何恩赐!我是在说胡话,不许你们洋洋得意!……我永远诅咒你们大家!”
  此时他完全喘不过气来了。
  “他为自己流泪感到难为情了!”列别杰夫向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低语着,“‘事情就会是这样!’公爵说得真对!他看透了……”
  可是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她昂首挺胸高傲地站着,好奇而轻蔑地打量着“这些小人”。伊波利特说完的时候,将军曾耸了下肩膀;她愤怒地从头到脚端详着他,似乎是在询问他的动作有什么意思,但马上她又转向了公爵。
  “谢谢您,公爵,我们家的怪朋友,谢谢您使我们大家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现在想必您心里很高兴,因为您把我们也扯进您的这场闹剧中去了……够了,我家亲爱的朋友,谢谢,至少您让我们终于把您好好看清楚了!”
  她气忿地整理起自己的披肩来,等待着“那一伙人”动身。这时一辆轻便马车驶近了“那一伙人”,那是一刻钟前多克托连科吩咐列别杰夫的中学生儿子去叫来的。将军马上跟在自己妻子后面插话说:
  “确实,公爵,我甚至没有料到……在过去那一切之后,在种种友好的交往之后……最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会……”
  “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阿杰莱达快步走到公爵跟前,向他伸出手,感叹地说。
  公爵茫然地朝她笑了一下。突然一一阵热烈而迅速的低语简直像烧的了他的耳朵。
  “如果您不马上甩掉这些卑鄙可恶的入,我会一辈子,一辈子恨您一个人的!”阿格拉娅低声说。她仿佛狂怒至极,但是还没来得及看她一眼,她已经转过身去了,其实,他已经没有什么也没有人可以甩掉了:当时他们已经把病着的伊波利特好歹安顿到马车上,马车接着就驶离了。
  “怎么,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这还要继续多久?您怎么看?我还要忍受这些可恶的小子要多久?”
  “是啊,亲爱的……我当然愿意……还有公爵……”
  然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还是向公爵递过手去,但没来得及握手,就跟在愤愤然噎噎响地从露台上走下去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后面跑了。阿杰莱达,她的未婚夫和亚历山德拉诚挚亲切地跟公爵告别。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也是这样,只有他一个人是快活的。
  “果然如我所料!只不过遗憾的是,您这个可怜人这下可受苦了,”他带着最可爱的笑容低声说着。
  阿格拉娅是不辞而别。
  但是这天晚上的奇遇至此还没有结束;叶莉扎维塔·普罗种菲耶夫娜还必须得承受一次相当意外的路遇。
  她还没有来得及从台阶上走到环绕公园的路上,突然一辆套着两匹白马的流光溢彩的轻便马车从公爵别墅旁奔驰而过。马车里坐着两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但是马车驰过不到十步远又突然停住了;其中一位女士很快地回过头来仿佛突然发现了她所必须要找的某个熟人。
  “叶甫盖尼·帕夫雷奇!这是你吗?”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突然喊了一声,这声音使公爵,也许还使什么人颤粟了一下。“哦,我真高兴,终于找到了!我派人去城里送信,派了两个!找了您一整天!”
  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站在台阶上像是被雷声惊呆了似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也站在原地不动,但不像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那样吓得木呆呆的。她用五分钟前看那些“小人”那样的高傲和冷若冰霜的鄙视目光瞥了一眼这个毫无顾忌的女士,立即又把目光移到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身上。
  “有个消息!”那清亮的噪音又继续说,“你不用为库普费尔手中的借据担心;罗戈任用三万卢布买了下来,是我劝他买的,你还可以哪怕安心三个月。至于跟比斯库普及那一伙坏蛋想必是能讲妥的,因为是熟人嘛!好了,就这么回事,也就是说,一切顺利。你就开心吧!明天见!”
  马车起动,很快就消失了。
  “这个疯女人!”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终于嚷了一声。他气得满脸通红,困惑不解地打量着周围的人,“我一点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什么借据?她到底是什么人。”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又继续望了他两秒种,终于断然迅速地朝自己的别墅走去,大家跟在她后面。整整过了一分钟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异常不安地又回到露台上公爵这儿。
  “公爵,说真的,您是否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点也不知道,”公爵回答说,他自己也异常紧张和十分难受。
  “不知道?”
  “是的。”
  “我也不知道,”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突然笑了起来,“真的,跟这些借据我没有任何关系,请相信这是老实话!……您怎么啦,你要晕倒了吗。”
  “噢,不,不,您放心,不会的……”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十一
 
  直到第三天叶潘钦一家才完全平心静气下来。公爵虽然在许多方面通常都怪罪了自己,并真诚地期待着惩罚,但是开始他内心里依然怀着充分的信念,认为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不可能认真生他的气,而多半是生她自己的气。这样,这么长久的不和到了第三天已使公爵陷于茫然不知所措、郁郁寡欢的境地。造成这种境况的还有其他种种情形,但是其中一个情况是主要的。整整三天这一情况日益加重了公爵的疑心(不久前公爵谴责自己有两个极端,既责备自己那“毫无意义、令人讨厌的”异常的轻信,与此同时也责怪自己“阴鸳、卑劣的”的多疑)。总之,第三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从马车里跟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说话的那个古怪女士突然出现这件奇事,在他的头脑里则达到了令人害怕和神秘莫测的程度。这神秘莫测的实质,除了事情的其他诸多方面,对于公爵来说是一个可悲的问题:这件新的“荒唐之举”是否也正该归罪于他,或者仅仅……但是他没有说完还有谁。至于带H。印。B。三个字母的那个人之举,那么,在他看来,这纯粹不过是毫无恶意的淘气行为,甚至是十足孩子气的淘气行为,因此有一点点是她有错的想法也是惭愧的,在某个方面来说甚至是不正直的。
  不过,在那下成体统的“夜晚”(那晚乱糟糟,他是所谓罪魁祸首)后的第一天,公爵上午就很高兴地在自己家里接待了ω公爵和阿杰莱达:“他们来主要是为了打听一下他的健康”,他们俩是散步顺便来的。阿杰莱达刚才在公园里发现了一棵树,是一棵奇美的古树,树叶繁茂,枝权伸展,弯弯曲曲,树身上有窟窿和裂缝,可是满树绿茵茵的嫩叶。她一定要画这棵树,一定要画!在他们来访的整整半小时中她几乎就只谈这件事。ω公爵仍像往常一样和霭可亲,他问公爵过去的事,回忆他们第一次相识时的情景,对于昨天的事几乎一语不发,最后阿杰莱达忍不住了,苦笑着承认,他们是顺道而来, incognito*,但是她的承认也就至此为止,虽然从incognito这个词已经可以看出,她父母,也就是说,主要是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眼下情绪特别不好。但是,无论是关于她,还是阿格拉娅,甚至伊万·费奥多罗维奇,阿杰菜达和ω公爵在这次拜访中却都只字未提。他们继续去散步,临走也没有邀请公爵同行。至于说请他去他们家,更是毫无表示;关于这一点阿杰莱达嘴里甚至冒出一句很能说明问题的后:在讲到她的一幅水彩画时,她突然表示很想给公爵看看这幅画。“怎么才能快点办这件事,等一等?如果科利亚来,我或者就让他给您送来,或者明天与公爵散步时我自己带来,”她终于结束了自己的困惑,并对于她能这么灵活而且对大家都合适地解决这个难题感到高兴。
  最后,几乎已经是告辞后,ω公爵像是突然回忆起似的说:
  “对了,”他问,“您是否知道,亲爱的列大·尼古拉耶维奇,昨天从马车里朝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喊叫的那个女人是什么人?”
  “这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公爵说,“难道您还不知道这是她?跟她在一起的是谁,我却不知道。”
  “我知道,我听说过!”ω公爵接过话茬说,“但是这喊声是什么意思?我承认,对于我来说,这真是个谜……对于我和对于其他人来说都是。”
  ω公爵说话时明显带着一种异常惊讶的神情。
  “她说了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什么借据的事,”梅什金公爵非常简单地回答说,“这些借据从某个高利贷者那里落到了罗戈任手中,是因为她的请求,并说罗戈任将等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一段时间。”
  “我听到的,听到的,亲爱的公爵,要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叶甫盖尼·帕
  *意大利语:别人不知道的。夫洛维奇不可能有什么借据的!他拥有这么多的财产……确实,他过去发生过一些轻率的事,我甚至还帮过他摆脱困境……但是凭他有的财产却向高利贷者立借据并为此提心吊胆,这不可能。而且他也不可能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说你,不可能与她有这般友好的关系。主要的谜就在这里。他发誓一点也不明白,我完全相信他。但问题在于,亲爱的公爵,我想问您,是否知道什么?也就是说,哪怕是有什么传闻奇迹般地传到您这儿。”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请您相信,我丝毫没有干预这件事。”
  “啊,公爵,瞧您成了什么人了!今天我简直不认得您了。难道我会认为您干预了这样的事?……算了,您今天情绪不佳。”
  他拥抱并吻了公爵。
  “干预什么样的‘这样的’事?我看不出任何‘这样的’事。”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想以某种方式和在某个方面给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制造麻烦,当着人家的面强加给他本来没有也不可能有的品质,”ω公爵回答说,语气相当冷淡。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非常窘困,但是,他仍然疑问地凝视着公爵,但后者却缄默不语。
  “也许不仅仅是借据?不真正像昨天她说的那样?”公爵终于不耐烦地嘀咕说。
  “我对您说,您自己判断,可能在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和……她之间,加上罗戈任,有什么共同的东西?我再对你说一遍,他拥有巨大的财产,这点我完全知道;他还等着从伯父那里得到另一笔财产。不过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ω公爵突然又闭口不语了,显然是因为他不想向公爵继续谈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
  “这么说,至少他是认识她的罗?”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沉默了1分钟左右,突然问。
  “好像是这么回事,是个轻浮的人嘛!不过,即使有这回事,也已经是很久前了,是过去,也就是两三年前,要知道他跟托茨基也相识。现在可丝毫也不可能有这类事,他们从来也不可能用你相称!您自己知道,她一直不在这里,无论什么地方都不见她。许多人还不知道,她又出现了。我发现她马车也就是三天左右,不会更多。”
  “多么富丽堂皇的马车!”阿杰莱达说。
  “是的,马车很富丽堂皇。”
  他们俩走了,不过,可以说,他们是怀着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最友好的兄弟般的好感离开的。
  而对我们的主人公来说这次拜访甚至包含着相当重大的意义。比方说,从昨天起(也许还更早)他自己也有许多疑惑,但是在他们来访以前他完全不取为自己的担忧辩解。现在则明白了:田公爵当然是错误地解释了事情,但终究已经徘徊在真相的周围了,他毕竟明白这里有阴谋。(“不过,也许他暗自完全正确地明白事情的真相,”公爵思忖着,“只不过不想说出来,因而故意作错误的解释。”)最明显的是,刚才他们来看他(而且正是田公爵),是希望他做出某些解释;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简直就认为他参与了阴谋,此外,如果这一切真的这么重要,那么,看来她有某种可怕的目的,是什么目的呢?真可怕!“再说怎么阻止她呢?当她认定了自己的目的后,要制止她是丝毫不可能的!”公爵凭经验已经知道这一点。“真是疯了,疯了!”
  但是这个上午汇集拢来的其他悬而未决的问题是大多了,大多了,而且所有的问题都在同一个时间涌来,全都要求立即解决,因此公爵甚是忧心忡忡。维拉·列别杰娃抱了柳芭奇卡到他这儿来,笑着给他聊了好半天,稍微消解了他的愁思。跟着她来的是张大了嘴的妹妹,在她们后面则是列别杰大的中学生儿子。他要公爵相信,《启示录》里讲到的落到地面水源上的“茵陈星”,据他父亲阐释,就是分布欧洲的铁路网。公爵不相信列别杰夫是这样解释的,决定一有合适机会就问他本人。从维拉·列别杰娃那里公爵获悉,凯勒尔昨天起就到他们这儿来落脚,从所有的迹象来看,短期内他不会离开他们家,因为找到了伙伴,跟伊沃尔京将军交起朋友来了;不过,他声称,他留在他们那里唯一的目的是为了补充自己的教育,总的来说,列别杰夫的孩子们开始日益使公爵越来越喜欢。科利亚一整天都不在家:他一大早就去了波得堡。(列别杰夫也是天刚亮就去办自己的事了。)但是公爵迫不及待地等待的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来访,他今天非得来找公爵不可。
  他在下午6点多刚用餐后就来了。看了他第一眼,公爵就思忖,至少这位先生是应该正确无误地了解全部底细的。再说他有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及其丈夫这样的帮手,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是公爵跟加尼亚的关系仍然有些特别。比如,公爵信托他办布尔多夫斯基这件事,是特别请求他办事;但是,尽管有这种信任和往昔的交情,在他们之间仍留有某些仿佛决定彼此绝不谈及的敏感点。公爵有时候觉得,从加尼亚这方面来说,他也许愿意以最彻底和友好的真诚相侍;例如现在,他刚走进来,公爵马上就觉得,加尼亚充满信心地认为,正是此刻该是打破他们之间在所有那些敏感点上的坚冰的时候,(可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急于要走,他妹妹在列别杰夫那里等他;他俩急着要去办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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