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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痴

陀思妥耶夫斯基 (俄)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痴
 
 

 
  11月底,一个解冻的日子,虽晨9点钟左右,彼得堡。华沙铁路线上一列火车开足马力驶近了彼得堡。天气是那样潮湿和多雾,好不容易才天亮。从车厢窗口望去,铁路左右10步路远的地方就很难看清什么东西。旅客中有儿国外回来的人,但三等车厢里人比较满,全是些从不远的地方来的下等人和生意人。所有的人不无例外地都疲倦了,一夜下来大家的眼皮都变沉了,人人都冻僵了,脸也变得苍白萎黄,就像雾色一般。
  在一节三等车厢里,有两个旅客从天亮起就面对面坐在窗口,两人都年轻,两人几乎都不带什么行李,两人穿得也讲究,两人都有相当引人注目的长相,再有,两人又都愿意互相攀谈。如果他们俩一个知道另一个此刻特别出众在什么地方,那么无疑会对机遇这么奇妙地使他们面对面坐在彼得堡-华沙铁路线的三等车厢里感到不胜惊讶了。他们中一个个子不高、27岁左右,有着几乎是黑色的卷曲的头发,一双灰色的但是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宽而扁的鼻子,颧骨大大的脸庞。他那薄薄的嘴唇时而露出一种厚颜无耻的、嘲讽的、甚至刻毒的微笑,但是他有一个高高的额头,样子很好看,这就掩饰了长得丑陋的脸的下部。在这张脸上死一般苍白的脸色特别显眼,虽然年轻人体格相当强壮,但是这种苍白却使他的整个脸呈现出疲惫不堪的样子。与此同时,他的脸上还有某种激情,令人不安,这和他那无耻、粗野的微笑以及犀利、自我满足的目光很不相称。他穿得很暖和,身上是一件宽大的黑色面子的羔羊皮袄,所以夜间没有挨冻,而他的邻座显然对11月俄罗斯潮湿的寒夜缺少准备,因而浑身打颤,不得不饱受寒冷的滋味。他身穿一件带有一顶大风帽的相当肥大的无袖斗蓬,与遥远的国外如瑞士或意大利北部冬天旅客们常穿的斗蓬完全一样,而他们当然没有考虑从艾德库年到彼得堡这样的路程。但是在意大利适用而且完全可以满足需要的东西,在俄罗斯却显得全然不合适了。穿着带风帽斗蓬的人是个年轻人,也是26或27岁左右,中等偏高的个子,有一头稠密的颜色非常浅的头发,凹陷的双颊稀疏地长着几乎是全白的楔形胡须。他那碧蓝的大眼睛专注凝神,但目光中有某种平静而沉郁的神态,充满了奇怪的表情,有些人根据这种表情一眼就能猜测到这个人患有癫痫病。不过,年轻人的脸是讨人喜欢的,清瘦而秀气,但是没有血色,现在甚至冻得发青。他的手中晃动着一个用褪色旧花布裹起来的小包袱,大概,其中便是他的全部行装了。他的脚上是一双带鞋罩的厚底鞋。这一切都不是俄罗斯的装束。穿皮袄的黑发邻座看出了这一切,浮现。出一丝粗鲁的嘲笑,有时候人们在旁人失败时就是这样无礼地、漫不经心地表达他们的幸灾乐祸的。部分地是因为无事可做,终于他问道:
  “冷吗?”
  他说着,耸了耸肩。
  “很冷,”邻座非常乐意回答说,“而且,您瞧,还是解冻的日子,如果到了严寒,会是怎样呢:我甚至没有想到,我们这儿竟这么冷,已经不习惯了。”
  “从国外来,是吗?”
  “是的,从瑞士来。”
  “嗬,瞧您!……”
  黑头发的年轻人吹了一声口哨,便哈哈大笑起来。
  话就这样攀谈开了,穿着瑞士斗蓬的浅色卷发的年轻人准备回答皮肤黝黑的邻座提出的所有问题。他的这种态度是令人惊讶的,而且他丝毫没有计较有些问题提得十分随便,不得体和无聊。他一边回答,一边顺便表明,他确实有很长时间不在俄罗斯了,有四年多了,他是因病去国外的,那是一种奇怪的神经毛病,类似癫痫或舞蹈病,不知怎么的要打颤和痉挛。黑皮肤那个人听着他说,好几次都暗自窃笑。当他问到:“结果治好了吗?”而浅色卷发者回答说“没有,没治好”时,他更是笑了起来。
  “嘿,钱呢,一定白白花了许多,而我们这里的人就是相信他们,”黑皮肤那一个讥讽说。
  “千真万确,”坐在旁边的一个插进来说。这位先生穷得很蹩脚,大概是十多年未升迁的小公务员,40岁左右,体格强壮,红鼻子,脸上长满粉刺。“干真万确,只不过俄罗斯的财力全都被他们白白弄去了。”
  “哦,我这件事上您可就错了,”从瑞士回来的病人平静和忍让地说,“当然,我不会争论,因为我不了解整个情况,但是我的医生却倾其所有给我到这里的路费,而且在那里供养了我几乎有两年。”
  “怎么,没有人给您钱吗?”黑皮肤的问。
  “是的,在那里供养我的帕夫利谢夫先生两年前去世了,后来我写信给这里的叶潘钦将军夫人,她是我的远房亲戚,但我没有收到口信、这样我就回来了。”
  “您去哪里呢?”
  “也就是我住在哪里吗?……我还不知道,真的……是这样……”
  “还没有决定吗?”
  两位听者重又哈哈大笑起来。
  “您的全部财产不会都在这个包裹里吧?”黑皮肤的人问。
  “我准备打赌,就是这样,”红鼻子公务员异常得意地附和着,“行李车厢里没有别的行李,虽然贫穷不是罪,这点还是不能不指出的。”
  原来正是这样。浅色卷发的年轻人立即异常急促地承认了这一点。
  “您的包裹总是有点用处的,”当大家畅笑一通后(值得注意的是包裹,所有者本人一边望着他们,一边终于也笑了起来,这更使他们快活),小公务员继续说,“虽然前以打赌;这个包裹里没有包着拿破仑金币和用;特烈金币、甚至荷兰市的一包包外国的金币,只要根据蒙在您那外国鞋上的攀罩也可以断定这一点,但是……假如您的包裹之外再添上像叶潘钦将军夫人这么一位所谓的女亲戚,那么这个包裹也就会有另一种意义了,当然,只有在叶潘钦将军夫人真南是您亲戚的情况下才是这样。您不会因为漫不经心而搞错吧……这是人非常容易犯的毛病,哪怕是……由于过分丰富的想象。”
  “嘿,您又猜对了,”浅色头发的年轻人应着说,“我真的几乎弄错了,也就是说,她几乎不是我的亲戚,我们的关系太远,以致于他们没给我回信,我丝毫也不感到惊讶,真的,我早就料到是这样。”
  “白白花费了邮资,嗯……至少您是忠厚老实的,这是值得称赞的!嗯……叶潘钦将军我们是知道的,其实是因为他是社会名流;还有在瑞士供养您的已故的帕夫利谢夫先生,我也知道,如果这是指尼古拉·安德列耶维奇·帕夫利谢夫,因为他们是两位堂兄弟,另一位至今还在克里米亚,而尼古拉·安德列耶维奇这位故人就是在广泛的社交界也是位令人敬重的人,那时拥有四千农奴……”
  “确实,他叫尼古拉·安德列耶维奇·帕夫利谢夫,”回答完了,年轻人专注而文好奇地打量了一番这位无所不知的先生。
  在一定的社会阶层,有时候,甚至相当经常地可以遇见这种无所不知的先生,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的智慧和能力,他们那时刻涌动的好奇心都不。可遏制地倾注到一个方面,现代的思想家会说,当然这是因为缺少比较重要的生活情趣和观点的缘故。不过,“什么都知道”这句话所指的范围是有限的。某个人在某处供职,他跟谁认识,他有多少财产,在什么地方当过省长,跟谁结的婚,得到多少陪嫁,谁是他的堂兄弟,谁是表兄弟,等等等等,诸如此类。这些无所不知的先生大部分都穿着肘部磨破的衣服,每个月只拿17卢布的薪俸。被他们了解全部内情的人们,当然怎么也想象不到;是什么兴趣驱使着他们,与此同时,他们中又有许多人又因为这种几乎无异于整门科学的知识而感到欣慰,因为他们得到了自尊,甚至是高度的精神满足。再说,这门科学也挺诱人的,我看到过不少学者、文学家、诗人和政治活动家在这门科学里寻求和寻得了自己高度的安宁和目的,甚至就凭这一点得到了功名,在整个这场谈话中,黑皮肤的年轻人打着呵欠,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急不可耐地等待着旅程结束,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甚至非常心不在焉,几乎是焦躁不安,以致变得有点令人奇怪:有时似听非听,似看非看,有时他笑,又不知道和不明白在笑什么。
  “请问,您尊姓?……”突然,脸上长粉刺的先生问拿着小包的浅色头发的青年。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后者完全不加思索地马上回答说。
  “梅什金公爵?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不知道,甚至还没有听说过,”小公务员沉思着说,“就是说,我不是指姓名,这个姓名历史上就有、在卡拉姆辛写的历史书里可以也应该能找得到,我是说人,再说,不知怎么的无论在哪儿都遇不到梅什金公爵家族的人,甚至沓无音讯。”
  “噢,那还用说!”公爵立即回答说,“除我之外,现在根本就没有梅什金公爵家族的人了。我好像是我们家族的最后一个人了。至于说到父辈、祖辈,他们都是独院小地主*,不过,我的父亲是陆军少尉,他是士官生土身。连我也不知道,叶潘钦将军夫人怎么从梅什金公爵女儿们中间冒出来的。她也是自己那一族的最后一人了……”
  “嘻-嘻-嘻!自己族的最后一个!嘻-嘻!您怎么倒过来这么说,”小
  *拥有农奴的小地主,通常一院一户。公务员嘻嘻笑着说。
  黑皮肤的年轻人也冷笑了一下。浅色头发的青年则有点惊讶,他竟会说出相当不好的双关语。*
  “您要知道,我完全不加思索就说了,”惊讶之余,他终于解释道。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小公务员快活地连声说。
  “公爵,在国外您在教授那里学过什么科学吧?”突然黑皮肤的年轻人问。
  “是的……学过……”
  “可我从来也没有学过什么。”
  “但我也只是随便学了点,”公爵补充说,差不多是表示道歉,“因为有病,认为我不可能进行系统学习。”
  “您知道罗戈任家吗?”黑皮肤的很快问着。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我在俄罗斯认识的人很少。您就是罗戈任?”
  “是的,我姓罗戈任,叫帕尔芬。”
  “帕尔芬?这不就是那一家罗戈任……”小公务员特别傲慢地说。
  “是的,是那家,就是那家,”黑皮肤的年轻,人很快地、不讲礼貌地、急迫地打断了他。其实,他根本一次也没有对长粉刺的小公务员说话,从一开始他就只对公爵一个人说话。
  “是吗……这是怎么回事?”小公务员惊呆了,几乎瞪出了眼珠。他的整张脸马上就现出一种虔敬和馅媚的,甚至是惶恐的神情。“您就是那位世袭荣誉公民谢苗·帕尔芬诺维奇·罗戈任的公子吗?他不是一个月前故世,留下了两百五十万财产吗?”
  “您打哪儿知道他留下了两百五十万财产。”黑皮肤的打断他问,就连这次他也没有赏给小公务员上一瞥。“您瞧,”他朝公爵霎了霎眼,意指说的是小公务员,“他们知道这些会得到什么好处,于吗他们马上就像走狗似的一个劲地粘上来?我父亲去世了,这是真的,已经过了一个月,现在我差点连靴子也没有从普斯科夫赶回家,无论是混账哥哥,还是母亲,都不给我寄钱,也不寄消息……什么都不寄,犹如对待一条狗!我在普斯科夫患热病,躺了整整一个月!……”
  “可现在一下子就必能得到一百多万,这是起码的,天哪!”小公务员双
  *俄语B cboem pone还有一种含义:“就某一点来说”。手一拍说。
  “您倒说说,这管他什么事!”罗戈任恼怒和愤感地又朝他点了一下头,“此刻你即使在我面前做倒立,我也不会给你一戈比。”
  “我还是愿意做,愿意做。”
  “瞧你!可是要知道,你哪怕跳一个星期舞,我也不会给,不会给的!”
  “也不用给!我就该这样,不用给!我要跳舞,我就是抛下妻子、小孩,还是要在你面前跳舞,让你满意,让你快活!”
  “去你的!”黑皮肤的啐了一口;“五个星期前我就像您这样,”他对公爵说,“带着一个小包裹逃离父亲去普斯科夫的姑妈家,在那里得了热病,躺倒了,而父亲却在我不在的情况下去世了,是中风而死的。死者千古,而那时他差点没把我打死。您相信吗,公爵,”这是真的!那时我要是不跑,马上就会把我打死的。”
  “您做了什么事让他发脾气了?”公爵接过话茬说。他怀着一种特别的好奇心打量着穿皮袄的百万富翁,虽然百万富翁身上和得到遗产这件事确有某种值得注意的东西,但是使公爵惊奇和产生兴趣的还有别的因素,再说,罗戈任本人不知为什么特别愿意把公爵看作交谈的对象,尽管他需要交谈,似乎是无意识多于精神的需求,似乎是漫不经心多于心地忠厚,是出于忐忑不安,忧心焦虑,交谈只是为了望着对方,随便胡扯些什么。好像他到现在仍患着热病,至少也是疟疾。至于说那小公务员,他硬是缠住罗戈任,气也不敢喘一口,留神和琢磨着每一句话,就像寻找钻石一般。
  “脾气是发了,也许,也是该发的,”罗戈任回答说,“但是我那哥哥害得我最苦,至于老母亲是没什么可说的,她年纪大了,只是看看日课经文月书,与老太太们坐着聊聊天,谢恩卡哥哥决定什么就是什么,而他当时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我可是明白的!我那时神志昏迷,这是真的,据说,也发来过电报、但是给姑妈的,她在那里寡居30年了,从早到晚总跟一些装疯卖傻的修士在一起,她修女不是修女,却比修女更有过之无不及,电报把她吓坏了,她拆也不拆,就把它送到警察局去了,至今它还留在那儿。只有科涅夫·瓦西利·瓦西利耶维奇帮了大忙,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夜里哥哥从盖在灵枢上的绵缎上剪下了流苏,那是铸金的,说什么‘据说,它们很值钱!’可是就凭这一点,只要我想干的话,他就可能去西伯利亚,因为这是亵读神圣的。喂,你这个家伙!”他朝小公务员说,“照法律讲,是亵读神圣吗?”
  “是亵读神圣!亵读神圣!”小公务员立即附和说。
  “为此要流放去西伯利亚吗。”
  “要去西伯利亚,西伯利亚!立即去西伯利亚!”
  “他们一直以为我还病着,”罗戈任对公爵说,“而我一句话也不说,抱着病体,悄悄地上了火车,就这么走了。谢苗·谢苗内奇哥哥,请开门吧!他对故世的父亲说了我许多坏话,我知道。我确实因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当时惹恼了父亲,这是真的,这是我一个人做的事,我是有过失。”
  “因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小公务员馅媚地说,他似乎在揣度着什么。
  “你可是不会知道的!”罗戈任不耐烦地朝他喊了一声。
  “我就知道!”小公务员以胜利的口吻回答说。
  “瞧你!叫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人还少吗?我说你呀,是个多么厚颜无耻的家伙!嘿,我就知道,就有这样的家伙马上来缠住你!”他继续对公爵说。
  “可是,也许,我是知道的呢。”小公务员连忙接着说,“列别杰夫是知道的!您,阁下,可以责备我,但是,要是我能证明,又怎么样呢,是有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此人的,为了她,您父亲要用英莲木拐杖来教训您。而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是姓巴拉什科娃,说起来还是个名门闺秀;也是公爵小姐之类的,她跟一个姓托茨基,叫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来往,就只跟他一个人交往,那人是个地主兼资本家,许多公司和社团的股东和要员,因此与叶潘钦将军有很深的交谊……”
  “晦,原来你还真有两下子。”罗戈任终于真正感到惊讶了,“呸,真见鬼,他倒真的什么都知道!”
  “全都知道!列别杰夫无所不知!阁下,我还和利哈乔夫·阿列克萨什卡一起周游了两个月,也是在他父亲去世以后。我知道所有的角落和小巷,没有我列别杰夫,他甚至寸步难行。他现在身陷债务监狱,而就在那个时候我有机会认识阿尔曼斯和科拉利娅,帕茨卡娅公爵夫人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也就有机会知道许多事。”
  “你认识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难道她跟利哈乔夫……”罗戈任恶狠狠地瞥了他一眼,连嘴唇也变白了,哆嗦起来。
  “没什么!没——什么的!的确没什么!”小公务员有所领悟,便急忙说,“也就是说,利哈乔夫无论用多少钱也未能把她弄到手!不,这可不是那个阿尔曼斯,她只有一一个托茨基,晚。上在大剧院或者法兰西剧院她也只坐在自己的包厢里,那里军官们相互间闲话还少吗,可他们对她却说不出什么名堂来,‘瞧,据说,这就是那个纳斯塔西娅·赞利帕夫娜。’仅此而已,再要说什么就没什么可说了!因此,是没有什么的。”
  “这事确实这样,”罗戈任皱起眉目,阴郁地肯定说,“扎廖热夫那时也对我这么说过。公爵,我那时穿着父亲那件只穿了三天的腰部打招的大衣过涅瓦大街,而她正从商店出来,坐上马车。当时我一下子犹如浑身着了似的。我常见到扎廖热夫,他跟我可不一样,打扮得像个理发店的伙计。只眼睛上架着眼镜,可我在父亲家里穿的是抹了油的皮靴,喝的是素汤,说这个跟你不相配,还说,这是位公爵小姐,名叫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姓巴拉什科娃,她跟托茨基同居,而托茨基现在都不知道怎么摆脱她,因为他,这么说吧,完全到了真正的年龄,55岁,想要跟全彼得堡头号美女结婚。扎廖热夫当下就怂恿我说,今天你可以在大剧院见到纳斯塔西娅·费里帕夫娜,她将坐在第一层厢座自己的包厢里看芭蕾,可在我们家里你倒试试去看芭蕾——准会受到惩罚,父亲会把我们打死!但是,我还是偷偷地去了一小时,又一次看见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天一整夜我都没有睡着。第二天早晨父亲给了我两张百分之五利率的证券,每张五千卢布。他说,去卖掉它们,七千五百卢布拿到安德列耶夫事务所,付清了,哪儿也别去,把一万剩下的数拿来交给我,我等你。我卖了证券,拿了钱,但是没有去安德列耶夫事务所,而是哪儿也不张望,径自去了一家英国商店,用全部钱挑了一副耳坠,每个耳坠上都有一颗钻石,几乎就像核桃那么大,还欠了四百卢布,我讲出了姓名,他们相信了。我带了耳坠去找扎廖热夫,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兄弟,我们去找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我们就去了。当时我脚下是什么,前面是什么,旁边是什么——概都不知道,也不记得,我们径直走进她的客厅。她亲自出来见我们。我当时没有说出自己来,而由扎廖热夫说‘帕尔芬·罗戈任送给您的,以作昨天邂逅相遇的纪念,请俯允受纳。’她打开盒子,瞥了一眼,冷笑一声说:‘请感谢您的朋友罗戈任先生,感谢他的感情厚意。’她转身便走开了。唉,我于吗当时不马上死掉!如果真的想去死,是因为我想,‘反正回去也活不!’最使我委屈的是,我觉得扎廖热夫这骗子占尽了风流。我个子也小,穿得像个仆人,因为自惭形秽,便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只是瞪着眼睛看她。可扎廖热夫却非常时髦,头发抹手油亮;还烫成卷发,脸色红润,结着方格领带,一味的奉承,满嘴的恭维,另时她大概把他当作是我了。我们出来后,我就说:‘喂,现在再不许你想我的人,明白吗?”他笑着说,“现在你怎么向谢苗·帕尔芬内奇交帐。”我当时真的想家也不回就去投河,可是又想,‘反正都一样’,于是犹如十恶不赦的罪人似的回家去了。”
  “哎哟!喔嗬!”小公务员做了个鬼脸,甚至打起颤来,“要知道,已故先人不要说为一万卢布,就是为十个卢布也会把人打发到阴间去。”他朝公点了下头,公爵好奇地端详着罗戈任,好像此刻他的脸更加苍白了。
  “打发到阴间!”罗戈任重复说了一遍,“你知道什么?”他对公爵说,“父亲马上全都知道了,再说,扎廖热夫也逢人便吹。父亲把我抓起来,关在楼上,教训我足足一小时,他说,‘我这只是先让你有个准备,到夜里我再跟你告别。’你想怎么着?老头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儿去了,连连向她叩头,央求着,哭着,她终于拿出了盒子,扔了给她,说,‘喏,给你,胡子,你的耳环,现在它们对我来说价值珍贵十倍,因为它是帕尔芬冒着么大的风险弄来的,向帕尔芬·谢苗诺维奇致意,向他表示感谢!’而我在这个时候得到母亲的赞同,在谢廖什卡·普罗图京那儿弄了20卢布,就乘车到普斯科夫去了,到那几时我正害着疟疾,在那里一些老妇人没完没了令人心烦地对我念教堂日历,而我坐在那里喝得醉熏熏的,后来我去了好几家酒馆,花光了最后一点钱,一整夜躺在街上不省人事,到了早晨发起了热病,而夜里的时候狗还咬了我,好不容易才醒过来。”
  “好了,好了,现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会改变态度了!”小公务一边搓着手,一边嘻嘻笑着,“现在,老爷,耳坠算得了什么!现在我们可补偿给她同样的耳坠……”
  “要是你再说一次有关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一个字,你就给我滚蛋,我就揍死你,尽管你跟随过利哈乔夫!”罗戈任紧紧抓住他的手,嚷道。
  “既然你要揍死我,就是说你不会放开我!揍吧!揍了,也就铭记住了……瞧,我们到站了!”
  确实,火车驶进了站台,虽然罗戈任说过,他是偷偷地来的,但是已有好几个人在等候他。他们呼喊着,向他挥舞着帽子。
  “瞧,扎廖热夫也在!”罗戈任嘟哝着说,一边得意地甚至狞笑着望着他们,突然,他转向公爵说,“公爵,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上你什么,也许是为这种时刻遇见了你,不过也还遇上了他(他指了指列别杰夫),可我没有喜欢上他、到我家来吧,公爵,我们要脱下你脚上的这副鞋罩,我要给你穿最好的貂皮大衣,给你缝制上等的燕尾服,白色的或者随便什么颜色的背,口袋里钱塞得满满的……再一起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里去!你来不来呀?”
  “听从吧,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列别杰夫颇能感化人地郑重其事地附和说,“嗨,可别错过机会!嗨,可别错过机会!”
  梅什金公爵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向罗戈任递过手去,客气地说:
  “我将十分乐意去府上拜访,蒙您喜欢我,不胜感激,甚至,如果来得及的话,也许今天我就会来的,因为,我坦率地对您说,我也非常喜欢您本人,特别是您讲到钻石耳坠的时候,甚至在讲耳坠之前就喜欢了,尽管您脸上一副愁眉不展的样手。我也感谢您允诺为我添置衣物和皮大衣,因为我确实很快就需要衣服和皮大衣了,眼前我几乎身无分文。”
  “钱会有的,到傍晚就有,来吧。”
  “会有的,会有的,”小公务员应声说,“不到晚霞时分就会有了!”
  “您,公爵,对女人兴趣大吗?早点告诉我。”
  “我,不——不!我可是……您大概不知道,我因为先天的毛病,甚至根本不懂女人的事。”
  “噢,既然这样。”罗戈任大声嚷着,“公爵,你真是一位苦行僧了,像你这样的人,上帝都会喜欢的!”
  “这样的人上帝会喜欢的!”小公务员应声说。
  “那你就跟我走吧,应声虫,”罗戈任对列别杰夫说。他们走出了车厢。
  列别杰夫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沿着去沃兹涅先斯基大街的方向远去。公爵本应该拐向利捷伊纳亚街。天气很潮湿,公爵向行人问了路,到他所要去的地方有三俄里左右,他决定雇一辆马车。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叶潘钦将军住自己的房子,离利捷伊纳亚街不远、靠近变容救世主教堂。除了这所富丽堂皇的房子外(其中六分之五已经出租),叶潘钦将军在花园街还有一幢大房子,也给他带来异常可观的收入。这两所房子以外,在彼得堡城郊他还有一处盈利颇丰的重要的地产,在彼得堡县也还有什么工厂。众所周知,过去叶潘钦将军还参加过承包买卖,现在在好几家体面的公司里都有股份,并且说话颇有影响。他是有名的大富翁,大忙人,大神通。在有些地方,比如在他供职的部门,他善于使自己成为完全必不可少的人物。同时、大家也知道,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是一个没有受什么教育的人,出生于士兵家庭,后面这一点无疑只会给他带来荣誉,但是,即使将军是个聪明人,他也不无小小的完全可以原谅的弱点,他还不喜欢别人提及,但他是个聪明玲俐的人这一点是毋容争辩的,比方说,他有一个不抛头露面的原则,必要的时候就退避三舍。许多人看重他也正是这种朴实浑厚,正是他的自知之明,而同时,要是这些评判者知道,深有自知之明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有时候在想什么,那就好了!虽然他在日常处世方面确实既身体力行又有经验,还有某些非常出色的才能,但是他更喜欢把自己装扮成是个执行别人旨意的人,而较少表现出有自己的主张,他乐意做一个“忠诚不阿”的人,而且时代变化了嘛——甚至还是个真诚的俄罗斯人,后面这一点还使他发生过一些好笑的趣事,但即使发生了最可笑的轶事,将军也从不沮丧,况且他总很走运,甚至打牌也是这样,而他又喜欢下大赌注,他还故意不仅不隐瞒自己嗜赌这一似乎小小的弱点,因为实际。上在许多情况下它给他带来好处而且还炫耀这一点。他的社交很杂;当然都起码是“名流”,但是一切都在前面,时间来得及,时间还来得及实现一切,一切也会随时间的消逝而循序到来。再说,叶潘钦将军的年龄,照通常所说,还正当年富力强,也就是50岁。一点也不算大,无论如何也还是风华正茂的年龄,真正的生活正是从这个年龄开始的,健康、气色,虽然发黑但仍牢固的牙齿,矮壮结实的身躯,早晨到任时脸上的操心神情,晚上打牌或坐在大人旁边的愉快神态——这一切都有助于他在现在和未来取得成功,并为将军阁下的生活铺满玫瑰。
  将军有一一个娇美似花的家庭。确实,这里已不尽都是盛开的玫瑰,可是也有许多地方早已开始引起将军阁下的认真和热切的关注,把主要的希望和目标都集中在那上面,生活中还有什么,还有什么目标比父母的目标更重要、更神圣呢?不把心贴着家庭,还贴着什么呢?将军的家庭由夫人和三位成年的女儿组成。很久以前,还是当中尉的时候,将军就结了婚,妻子年龄几乎跟他一样大,既不漂亮,也没有文化,他娶她只得到50个农奴的陪嫁,确实,这也就成为他日后福运的基础。但是后来将军川来也不抱怨自己早结婚,从来也不把这看作是不够精明的青春年少时的钟情,他对自己的夫人相当尊敬,有时甚至很怕她,以致爱她。将军夫人是梅什金公爵家族的人,家族虽不显赫,但相当古老,夫人也因自己的出身自视甚高。当时的一个有影响人物、保护人之一(其实,这种保护丝毫无须费心)同意关照一下公爵小姐的婚姻,他为年轻的军官打开了篱笆,朝前推了他一把,而对于年轻的军官来说,即使不推,只要一瞥,就不会徒劳了。除不多几次例外,夫妇俩长期以来一直和谐相处。还在很年轻的时候;由于是公爵小姐出身,而且又是家族中最后一个,也可能是因为个人的品性,将军夫人就善于给自己找一些很高贵的夫人做保护人,后来鉴于自己丈夫的富有和重要的职位,她甚至在这个上层社交圈里也有点得心应手了。
  近几年中将军的三个女儿亚历山德拉,阿杰莱达,阿格拉娅长大了,成人了。确实,她们三人都只是叶潘钦家的人,但是母亲是公爵家族出身,陪嫁丰厚,父亲日后大概能谋得很高的地位,还有相当重要的是,三位小姐,容貌姣好,连最年长的亚历山德拉也不例外,她已过25岁,中间那位是23岁,最小的阿格拉娅刚满20岁。这最小的甚至完全是个美人,在上流社会她已开始十分引人注目。但这还不是一切:三位小姐所受的教育、聪慧和才能都很出众。大家都知道,她们彼此特别亲爱,互相支持。曾经有人说,为了全家的宠儿——小妹,似乎两位姐姐甚至作出了某种牺牲。在社交界她们不仅不喜欢招摇,甚至过分温雅持重。谁也不会责备她们高慢和骄矜,可同时人们也知道,她们倔傲,知道自己的身价。大小姐搞音乐,二小姐是出色的画家,但多年来几乎谁也不知道这一点,只是最近才被人发现,还是偶然的。总之关于她们有非常多的溢美之词,但是也有对她们并无好感的人。他们怀着恐惧的口吻说,她们读了多少书”,她们并不急于出嫁,虽然珍视社会名流,但始终不十分追求,尤其引人注意的是,她们都知道父亲的志向、性格、目标和愿望。
  公爵按将军府宅门铃的时候,己将近11点了,将军住在二楼,居所尽可能布置得简朴,但又与他的身份相称。穿仆役制服的仆人为公爵开了门,一开始就以怀疑目光瞥了一眼公爵和他的小包裹,因此公爵必须跟这个仆人作长久的解释,在公爵不止一次、明确地声明他确是梅什金公爵,有要事一定得见将军后,困惑的仆人才终于在旁边陪同他到小小的前厅,它就在接待室前、书房旁边,然后把他交给每天早晨在前厅当班,并向将军报告来访者的另一个人。这个人身穿燕尾服,40开外的年纪,一副忧心忡忡的脸相,他是将军大人书房的专职仆从和通报者,因而知道自己的身价。
  “请在接待室等一下,小包裹请留在这里,”他说着,一边不急不忙和摆出一副架子地坐到扶手椅里,同时严峻而惊奇地望了一眼公爵,他这时就全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自己的小包裹。
  “如果允许的话,”公爵说,“最好还是让我跟您在一起就在这里等,而在接待室里我一个人做什么呢?”
  “您不该呆在前厅,因为您是来访者,换句话说,是客人。您要见将军本人?”
  看来仆人对于放这样的来访者进去还不放心,便决定再问他一次。
  “是的,我有事……”公爵本已开始说。
  “我没有问您是什么事,我的事只是通报您来访,要是没有秘书、我对您说,我不会去报告您来访的。”
  这个人的怀疑心仿佛越来越大,因为公爵跟平日来访的客人太不般配了。虽然将军相当经常,几乎每天都在一定时刻接待客人,尤其是有事求见的客人,有时甚至是各种各样很不一样的客人,但是,尽管已很有经验,也有主人的规定,仆人还是十分疑惑,要报告必须通过秘书。
  “那么您确是……从国外来的?”他似乎身不由已地问道,可最终又发觉他说走了样,他大概是想问:“那么您确是梅什金公爵?”
  “是的,刚下火车。我觉得,您是想问:我是否真是梅什金公爵?只是出于礼貌才没有问。”
  “嗯……”仆人很惊讶,便含混地应着。
  “请相信,我没有对您说谎,您不用为我承担责任的。至于说我现在这副样子,还拿着小包,这没什么可奇怪的,目前我的境况不佳。”
  “噢,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您也知道,我的责任是报告,然后秘书会出来见您,除非您……问题就在于此,除非……如果可以的话,我斗胆想知道,您是否因为贫穷来求见将军的?”
  “哦,不是的,这一点您完全可以放心,我有别的事。”
  “您请原谅我,我是瞧您这副模样才这样问的,您等一下秘书,将军本人现在正与上校谈话,过后秘书会来的,秘书……是公司里的。”
  “这么说,既然要等很久,我想请问您:这里什么地方是否可以抽烟?我随身带有烟斗、烟草。”
  “抽……烟?”仆人以轻蔑和不解的目光朝他瞥了一眼,仿佛依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抽烟?不行,这里不能抽烟。再说您有这个念头应该感到羞愧。嘿……真奇怪!”
  “哦,我可不是要求在这个房间,这我是知道的。我是说,走出这里,到您指定的什么地方去抽,因为我已经习惯了,现在已有3个小时没有抽烟了。不过,随您的便,您知道,俗话说:人乡随俗……”
  “您这么一位我怎么报告。”仆人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咕哝说,“首先,您不应该呆在这里,而应坐在会客室里,因为您本人是来访者,换句话说是客人。我可是要负责的……您,怎么,难道打算住这里?”他又脱了一眼显然使他不放心的公爵的包裹,补问道。
  “不,我没有这个想法,甚至即使邀请我,我也不会留下来,我来只不文想认识一下,别无他求。”
  “怎么?认识一下?”仆人带着十分的怀疑惊讶地问,“那您起先怎么讲你有事情?”
  “噢,几乎不是为了事情!也就是说,如果您愿意的话,也是有一桩事情只是想来请教,但我主要地是来自我介绍,因为我是梅什金公爵,而叶潘钦将军夫人也是梅什金家族的最后一位公爵小姐。除了我和她,梅什金家族别无他人了。”
  “这么说,您还是亲戚喏?”几乎已经完全吓慌的仆人哆嗦了一下。
  “这几乎不算什么亲戚,不过,如果要硬拉,当然也是亲戚,但是关系非常远,以致现在已无法理清了。我在国外有一次曾经写信给将军夫人,但是没有给我回信,我仍然认为回国后有必要建立起关系。我现在对您做这一解释,是为了使您不再怀疑,因为我看到,您始终还是不放心。您去报告是梅什金公爵,报告本身就看得出我拜访的原因,接见——很好,不接见——也许也很好,只不过似乎不可能不接见:将军夫人当然想见,自己家族长辈的唯一代表,她很看重自己的家族出身,我确切地听人家这样议论她。”
  公爵的话似乎是最简单不过的了,可是他越简单,在此种场合下便变得越加不可思议,颇有经验的仆人不能不感觉到某种言谈举止,它对一般人来说完全是合乎礼节的,而在客人与仆人间就完全是不合乎常规了,因为仆人比他们的主人一般所想象的要聪明得多,于是仆人便想到,这里不外是两件事:要么公爵是个不屑一顾的疯子,一定是来告穷求援的;要么公爵是个傻瓜,没有自尊心,因为聪明、自尊的公爵是不会坐在前厅并跟仆人谈自己的事的。这么说来,不论是这种还是那种情况,是否得由他担责任呢?
  “您还是请去会客室吧,”他尽量坚决地说。
  “要是坐那里的活,就不会向您解释这一切了,”公爵快活地笑了起来,“这么说,您瞧着我的风衣和包裹,还是不放心。也许,现在您已没什么必要等秘书了,还是自己去报告吧。”
  “像您这样的来访者,没有秘书我是不能通报的。何况刚才大人还亲自吩咐,上校在的时候,无论谁来都不要骚扰他们,而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维奇无须禀报就可进去。”
  “是官员吗?”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吗?不是,他在公司里供职,您哪怕把包裹放在这里也好。”
  “我早就想到了,只要您允许。还有,我可以把风衣也脱掉吗?”
  “当然,不能穿着风衣进去见他呀!”
  公爵站起身,急忙脱下风衣,只剩下已经穿旧但相当体面、缝制精巧的上衣,背心上挂着一条钢链,钢链上是一只日内瓦的银表。
  仆人已经认定,公爵是个傻瓜,但将军的仆人仍然觉得,毕竟继续与访者交谈是不合礼节的,尽管不知为什么他喜欢公爵,当然、仅就某一点来讲是这样,但是,从另一种观点来看,公爵又激起了他的断然的和不该有的愤感。
  “那么,将军夫人什么时候接见客人?”公爵又坐到原来的地方问。
  “这已经不是我的事了。接见没有规定,要看是什么人,女裁缝11点钟也准许进去,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维奇也比别人早允准进去,甚至还允准进去吃早餐。”
  “你们这里冬天房间里要比国外暖和,”公爵说,“但是那里街上比我那儿暖和,而冬天屋子里……俄罗斯人因为不习惯是无法生活的。”
  “不生火吗?”
  “是的,房子结构也不一样,也就是炉子和窗户不一样。”
  “噢!您去了很久吗?”
  “有四年,不过,我几乎老在一个地方呆着,在农村。”
  “不习惯我们的生活了,是吗?”
  “这倒是真的,相信不,我对自己也感到奇怪,没有忘记怎么说俄语,现在跟您在说话,而自己却在想:‘我可说得挺好。”也许,因此我才说这么多话。真的,从昨天起就老是想说俄语。”
  “嗯!嘿!从前在彼得堡住过吗?”(不论仆人怎么克制自己,却不可能不维系这样彬彬有礼的客气的谈话)。
  “彼得堡?几乎根本没有住过,只是路过,过去一点也不了解这儿的情;现在听说了许多新鲜事,据说,即使是原来了解彼得堡的人,也得重新了解,现在这里谈审理案件谈得很多。”
  “嗯!……审案子,审案倒确是审案。那里怎么样,是否更公正些?”
  “我不知道。关于我们的审案,我倒是听到许多好话,比如,我们现在又没有死刑了。”
  “那边判死刑吗?”
  “是的,我在法国看见过,是在里昂,是施奈德把我带到那儿去的。”
  “把人绞死?”
  “不,在法国一直是砍头。”
  “那么犯人叫喊吗?”
  “哪里会喊?一霎那的时间。那是用一种叫斩首机的机器来执行死刑的,把人往里一放,一把大刀就落下来了,又重又有力量……眼睛也来不及眨一下,头颅就掉下来了。准备工作是很沉重的。宣布判决,给犯人收拾停当,捆绑好,送上断头台,这才可怕呢!人们跑拢来,甚至还有妇女,虽然那里不喜欢妇女来看杀人。”
  “这不是她们的事。”
  “当然,当然!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有个罪犯人很聪明,胆子大,也强悍,有些年纪了,姓列格罗。我讲给您听,信不信由您。他一边走上断头台,一边哭着,脸色白得像张纸。难道能这样?难道不可怕吗?谁会因恐惧而哭泣?我甚至没有想到,一个不是孩子的人,而且从来也不哭的45岁的汉子,竟会因恐惧而哭泣,此刻他的心里会发生什么情况,会使它发生怎样的痉挛?这只是对心灵的凌辱,而不是别的。《圣经》上说:‘不要杀人,’那么因为他杀了人,就要将他杀死吗?不,不能这样。我是一个月前看见这事的,可至今此景象尚浮现在眼前,梦见过五回。”
  公爵讲这些的时候,甚至激奋起来,淡淡的红晕漾起在他那苍白的脸上,尽管他说话仍像原来那样平和。仆人怀着同情和兴趣注视着他,似乎他不想离开他,也许,他也是一一个富于想象和试图思考的人。
  “好在掉脑袋那一会没有受很多痛苦,”他说。
  “您不知道吗,”公爵热烈地应声说,“您注意到这一点了,人家跟您一样,注意到的也正是这点,机器也是为此而想出来的:斩首机。我那时头脑里还冒出一个想法:也许这更不好,您会觉得这念头很怪,可是只要有点想象力,即便这样的念头也会冒出来的。您想想,比如,用刑,那就有皮肉痛苦,遍体鳞伤,这是肉体的折磨,因而也就能摆脱精神的痛苦,因为光这些伤痛就够折磨人的了,直至死去,而最主要的,最剧烈的痛苦,也许不是伤痛,而正是明明知道再过一小时,然后再过十分钟,然后再过半分钟,然后现在,马上——灵魂就会从躯体出窍,你便再也不是人了,这是确定无疑的,主要的正是确定无疑。而把头伸到屠刀底下)听见它将在头上面发出咋嚷一声,这四分之一秒是最可怕的。您知道,这不是我的瞎想,许多人都这样说过,我相信这点,因此我要直率地对您讲讲我的意见。因为杀人而处死人是比罪行本身重得多的惩罚,判处死刑比强盗杀人更要可怕得多。强盗害死的那个人,夜里在树林里被杀或者什么别的方式被害,直至最后那瞬间,一定还抱着有救的希望。有过一些例子,有的人喉咙已被割断了,还寄希望于或逃走或求饶。而被判死刑的人,所有这最后的一点希望(怀着希望死去要轻松十倍)也被确定无疑要死剥夺了,这是判决,全部可怕的痛苦也就在确定无疑、不可避免的这死亡上,世上没有比这更强烈的痛苦了。战斗中把一个士兵带来,让他对着大炮口,朝他开炮,他还一直怀着希望,但是对这个士兵宣读确定无疑的死刑判决,他则会发疯或者哭泣的,谁说人的天性能忍受这种折磨而不会发疯?为什么要有这种岂有此理、毫不需要、徒劳无益的侮辱呢?也可能有这样的人,对他宣读了死刑判决,让他受一番折磨,然后对他说:‘走吧,饶恕你了。’这个人也许能说说所受的折磨、基督也曾讲过这种折磨和这种恐惧。不,对人是不能这样的!”
  仆人虽然不能像公爵那样表达这一切,也未能明白这一切,但是他理解了主要的内容,这甚至从他那流露出怜悯神情的脸上就可以看得出了。“既然您这么想抽烟,”他低声说,“那么,好吧,可以抽,只不过要快点,因为将军要是突然问起来,您却不在就不好了。喏,就在楼梯下面,您看见了吧,有一扇门,走进门,右边是个小房间,那里可以抽烟,只不过请把通风小窗打开,因为这不合我们的规矩……”
  但公爵没有来得及去抽烟,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文件突然走进了前厅。仆人为他脱下了皮大衣,年轻人脱了一眼公爵。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仆人神秘而又几乎是亲昵地说,“这位据称是梅什金公爵,是夫人的亲戚,他坐火车从国外来,手上拿着包裹,一只……”
  接下去的话公爵没有听清楚,因为仆人开始低语着。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注意地听着,以极大的好奇心打量着公爵,最后不再听仆人说话,急匆匆走向公爵。
  “您是梅什金公爵?”他异常殷勤和客气地间。这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也是28岁左右,身材匀称,头发淡黄、中等个子,拿破仑式的小胡子,有一张聪慧的,十分漂亮的脸蛋,只不过他的微笑尽管十分亲切,却显得过分乖巧,而目光呢,尽管非常快活和显见的坦诚,却又过分专注和探究。
  “他一个人的时候,想必不会这样看人,也许,永远也不会笑的,”公爵不知怎么的有这样的感觉。
  公爵很快地说明了他所能说明的一切,几乎也就是原先已经向仆人还有罗戈任说明过的那些话,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当时似乎想起了什么。
  “是否是您,”他问,“一年前或者还要近些时间寄来过一封信,好像是从瑞士寄来给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
  “正是。”
  “那么这里是知道您并且肯定记得您的。您要见大人?我马上报告……他一会儿就空了;只不过您……暂时您先在客厅稍候……为什么让客人待在这里?”他严厉地对仆人说。
  “我说过了,他自己不想去……”
  这时书房门突然开了,一个军人手中拿着公文包,一边大声说着话,鞠着躬,一边从那里走出来。
  “你在这里吗,加尼亚?”有个声音从书房里喊着,“到这儿来一下!”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朝公爵点了一下头,匆匆走进了书房。
  过了两分钟,门又开了,响起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清脆的亲切的声音:
  “公爵,请进!”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将军站在书房的中央,异常好奇地望着走进来的公爵,甚至还朝他迈了两步。公爵走近前去,作了自我介绍。
  “是这样,”将军回答说,“我能效什么劳吗?”
  “我没有任何要紧的事,我来的目的只是跟您认识一下,我不想打扰,因为既不知道您会客的日子,也不知道您的安排……但是我刚下火车……从瑞士来……”
  将军刚要发出一声冷笑,但想了一想便克制了自己,接着又想了一下,微微眯缝起眼睛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客人,然后很快地指给他一把椅子,自己则稍稍斜偏着坐了下来,显出不耐烦等待的样子,转向公爵,加尼西站在书房角落一张老式写字台旁,整理着文件。
  “一般来说我很少有时间与人结识,”将军说,“但是,因为您,当然是有目的的,所以……”
  “我料到正是这样,”公爵打断他说,“您一定会认为我的来访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但是,真的,除了有幸认识一下,我没有任何个人的目的。”
  “对我来说,当然,也非常荣幸,但是毕竟不能光是快活,有时候,您知道,常有正经事……再说,到目前为止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这样说吧,有什么缘由……”
  “无疑;没有什么缘由。共同之处,当然也很少,因为,既然我是梅什金公爵,您夫人也是我们家族的人,那么,这自然就不成其为缘由,我很明白这一点。但是,我的全部理由恰恰又仅在于此。我有四年不在俄罗斯了,有四年多,我是怎么出国的,几乎连自己也不清楚!当时什么都不知道,而现在更是渺然。我需要结识一些好人,我甚至还有一件事,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什么人,还是在柏林的时候,我就想:‘我和他们差不多是亲戚,就从他们开始吧;也许,我们互相…他们对我,我对他们——都会有好处。如果他们是好人的话,而我听说,你们是好人。”
  “十分感激,”将军惊奇的说,“请问,您在什么地方下榻。”
  “我还没有在哪儿落脚。”
  “这么说,是一下火车就径直上我这儿来了?而且……还带着行李。”
  “我随身带的行李总共就一小包内衣,没有别的东西了,通常我都拿在手里的。晚上也还来得及要个旅馆房间的。”
  “这么说,您还是打算去住旅馆的罗?”
  “是的,当然是这样。”
  “照您的话来推测,我本来以为,您就这么直接到我这儿来住下了。”
  “这也可能,但只能是受你们的邀请。坦率地说,即使你们邀请了,我也不会住下,倒不是有什么原因,只不过是……性格关系。”
  “好吧,那么恰恰我也没有邀请过您,现在也不提出邀请。还有,公爵,请允许我一下子就都弄清楚:因为就在刚才我们已经讲过了,说到亲戚关系,我们之间无话可谈,不然的话,当然,我会十分引以为荣,那么,就是说……”
  “那么,就是说,该起身告辞罗?”公爵站了起来,尽管他的处境显然十分困窘,他却不知怎么地还大笑了起来。“原来这样,将军,说真的,虽然我对这里的习俗、对这里的人们怎样生活实际上毫无所知,但是我还是料到了我们的见面一定会是这样的结果,现在果然如此。那也没关系,也许,就该是这样的……再说当时也没有给我回信……好了,告辞了,请原谅打扰了。”
  此刻公爵的目光是那么温存,而他的微笑是那样纯真,没有丝毫哪怕是某种隐含的恶感,致使将军突然站住了,不知怎么地突然以另一种方式看了一下自己的客人,整个看法的改变就在这一霎那间完成了。
  “您知道,公爵,”他几乎用完全不同的声音说,“我毕竟还不了解您,比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也许想见见她的本家……,请稍候,如果你愿意的话,假若您时间允许的话。”
  “噢,我有时间,我的时间完全属于我的,”公爵立即把他的圆沿软呢帽放在桌上了。老实说,我本就指望着,也许,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会记得起我曾给她写过信。刚才我在那里等待的时候,你们的仆人怀疑过,等到您这儿来是来求救穷的,我注意到这点了,而您这儿,大概对此有严格的训戒,但我确实不是为此来的,确实仅仅是为了结识一下你们。只是现在才想到,我打扰您了,这很使我不安。”
  “原来是这样,”将军愉快地微笑说,“公爵,如果您真的如给人感觉的那样,那么,我大概会很高兴与您相识。只不过您要知道,我是个忙人,马上就又得坐下来批阅、签署什么文件,接着要去见公爵大人,然后去办公,因此,虽然我也很高兴结识人……好人,也就是……但是……其实,我确实才信,您有很好的教养……公爵,您有多少年纪了?”
  “26。”
  “啃,我还以为要小得多呢。”
  “是啊,人家说我的脸相长得很年轻,至于不妨碍您这一点,我会学会的,很快就会懂得的,因为我自己也很不喜欢打扰别人……还有,我觉得,从外表来看,在许多方面我们是相当不同的人,因此,我们大概不可能有许多共同点,但是,您要知道,我自己也不相信,后面这种想法,因为往往只是觉得这样,似乎没有共同点,而实际上却有许多……这是由于人的情性才达成的,因而人们彼此间看一眼便分起等级来,于是便找不到丝毫共通的地方……不过,我大概开始使您感到厌烦了吧?您好像……”
  “我有两个问题:您总有些财产吧?还有,您大概打算从事什么职业吧?请原谅我如此……”
  “哪里哪里,我很理解和尊重您的问题。目前我没有任何财产,暂时也没有任何职业,但是应该有。现在我的钱是别人的,是施奈德给我的。他是我的教授,在瑞士我就在他那儿治病和学习,他给我的路费刚好够用,因此,不妨说,我现在总共只剩了几个戈比。事情嘛,我倒确实有一桩的,我需要忠告和主意,事是……”
  “请告诉我,目前您打算靠什么生活,您有什么打算吗?”将军打断他说。
  “想随便于点什么。”
  “噢,您真是个哲学家。不过……您知道自己有什么禀赋和才能吗?哪怕是能糊口的本事也好。请原谅又……”
  “哦,不用道歉。不,我想,我既没有禀赋,又没有才能。甚至还相反,因为我是个病人,没有正规学习过。至于说到糊口,那么我觉得……”
  将军又打断了他,又开始盘问,公爵重又讲述了已经讲过的一切。原来将军听说过已故的帕夫利谢夫,甚至还认识他本人。为什么帕夫利谢夫关心他的教育,公爵自己也解释不了,也许,不过是因为跟他已故的父亲有旧谊罢了,父母去世后公爵还是个小孩,一直在农村生活和成长,因为他的健康需要农村的空气,帕夫利谢夫把他托付给几个年老的女地主,是他的亲戚,开始为他雇了家庭女教师,后来是男教师。不过公爵说明,虽然他全都记得,但是很少能令人满意地做出解释,因为许多事情他都不清楚。他的毛病经常发作,几乎完全把他变成了白痴(公爵正是说“白痴”这两个字)。最后他说有一次帕夫利谢夫在柏林会见了施奈德教授。这位瑞士人专治这类疾病,在瑞士瓦利斯州有医疗机关。他以自己的方式用冷水和体操进行治疗。既治疗痴呆,也治疯癫,与此同时,他还对病人进行教育,注意他们一般的精神上的发展,大约五年前帕夫利谢夫就打发公爵去瑞士找他,而自己则在两年前去世了。他死得很突然,没有做出安排,施奈德留住公爵,又医治了两年。虽然他没有治愈公爵,但帮了许多忙,最后,因公爵自己的愿望,加上又遇到了一个情况,便打发他现在到俄罗斯来。
  将军非常惊讶。
  “您在俄罗斯没有任何人,完全没有吗?”他问。
  “现在没有任何人,但我希望……再说,我收到了一封信……”
  “至少,”将军没有听清关于信的事便打断说,“您学过什么吧?您的病不妨碍做什么吧?比方说,在某个机关于点不难的事?”
  “噢,大概不碍事,说到谋职,我甚至非常愿意有事做,因为我自己也想看看,我能干什么,全部四年时间我倒一直在学习,虽然不完全正规,而是根据教授的一套特别体系进行的,与此同时读了许多俄文书。”
  “俄文书?这么说,您识字,那么能正确书写吗?”
  “嗯,完全能行。”
  “好极了,字体怎么样?”
  “字体很漂亮,在这方面,看来我有才能,简直就是书法家。请给我张纸,我马上给您写点什么试试,”公爵热心地说。
  “请吧,这甚至是必要的……我喜欢您这种乐意的态度,公爵,真的,您很可爱。”
  “您这儿有这么好的书写用具,这么多的铅笔,这么多的鹅毛笔,多么好的厚纸……您还有多么好的书房!这张风景画我知道,是瑞士的风光。我相信,画家是写生画的,我还深信,我看见过这个地方,这是在乌里州……”
  “非常可能,虽然这是在这里买的。加尼亚,给公爵一张纸。这是鹅毛笔和纸,清到这张小桌边来。这是什么?”将军问加尼亚,当时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大尺寸的相片并递给将军,“啊,纳斯塔拉娅·费利波夫娜!这是她亲自,亲自寄给你的吗,是亲自吗?”他兴致勃勃,十分好奇地问加尼亚。
  “刚才我去祝贺时给的,我早就请求她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这方面的一种暗示,因为我自己是空手去的,在这样的日子竟没有礼物,”加尼亚补充说着,一边勉强笑着。
  “哦,不,”将军很有把握地打断说,“真的,你的想法多怪!她怎么会暗示……而且她根本不是贪图财物的人。再说,你送她什么东西呢?这可得花上几千卢布!难道也送相片吗?怎么,顺便问一下,她还没有向你要相片吗?”
  “没有,她还没有要,也许,永远也不会要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您当然记住了今天有晚会吧?您可是在特别邀请者之列的。”
  “记得,当然记得,我一定去。这还用说吗,是她的生日,25岁!嗯……你知道,加尼亚,好吧,我就坦率对你说,你做好准备吧,她曾答应我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今天晚上她要说出最后的决定,同意或者不同意!瞧着吧,就会知道的。”
  加尼亚突然非常窘急,甚至脸色都有点发白了。
  “她确是这么说的吗?”他问着,嗓音似乎颤了一下。
  “她是在两天前说这话的,我们俩盯住她,逼她说出来的,只是请求事前不告诉你。”
  将军凝神打量着加尼亚,但显然不喜欢他的窘困样。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您还想得起来吧,”加尼亚忐忑不安地说,“在她做出决定前,她给我充分自由做抉择,即使她作了决定,我还有我的发言权……”
  “难道你……难道你……”将军突然惊惧地说。
  “我没打算做什么。”
  “得了吧,你想拿我们怎么办?”
  “我可并没有拒绝。也许,我没有表达清楚……”
  “你不要拒绝!”将军烦恼地说。他甚至不想克制这种烦恼。“兄弟,这里的问题已经不是你不拒绝,而是乐意、满意、高兴地接受她的决定……你家里怎么样了?”
  “家里又怎么啦?家里全由我做主,只有父亲照例是于蠢事,但要知道他已完全变成了不成体统的人,我跟他几乎不说话,但是严格地管住他,说真的,要不是母亲,我就赶他走。母亲当然老是哭哭啼啼,妹妹则总是发脾气,最后我直截了当对她们说,我是自己命运的主宰,我希望在家里她们也听我的……至少我把这一层意思都对妹妹讲清楚了,当着母亲的面讲的。”
  “可是,兄弟,我仍然不理解,”将军稍稍耸起肩,徽微摊开双手,若有所恩他说,“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不久前什么时候来过,记得吗?唉声叹气的。‘您怎么啦?’我问。原来,他们似乎觉得这是有损名誉的。请问,这里哪有什么玷污名誉的?谁会责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有什么不好或者指责她什么?莫非是指她曾经跟托茨基在一起?但这可已经是无稽之谈了,尤其是在一定的场合下更是如此!她说,‘您不是不准她到您女儿那儿去的吗?’唉!瞧您,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呀!您怎么会不懂这点,怎么会不懂这点的呢……”
  “自己的地位?”加尼亚为一时难以措辞的将军提示说,“她明白的。您别生她的气,不过当时我就责骂了她,让她别管人家的事,可是至今我们家里一切仍只是这样,最后的决定还没有说出来,雷雨却将降临。如果今天要说出最后的决定,那么,一切都将说出来的。”
  公爵坐在角落里写自己的书法样品,听到了全部谈话,他写完了,走近桌子,递上自己写好的纸。
  “那么这是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罗?”他专注而好奇地瞥一眼照片后,低声说,“惊人的漂亮啊!”他立即热烈地补了一句。照片上的女人确实异常美丽,她穿着黑色丝绸裙子,样子非常朴实,但很雅致,她的头发看起来是深褐色的,梳理得也很朴素,照平常的式样,眼睛乌黑深透,额头露出一副若有所恩的样子;脸上的表情是热情的,又似乎含着傲慢,她时脸有点消瘦,也许,还苍白……加尼亚和将军大为惊讶地望了一下公爵……
  “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怎么啦?难道您已经知道她了?”将军问。
  “是的,在俄罗斯总共才一昼夜,可已经知道这样的大美人了。”公爵回答着,一边立即讲述起跟罗戈任的相遇,并转述了他的故事。
  “这又是新闻!”将军非常注意地听完了叙述,探究地瞥了一眼加尼亚,又担起忧来。
  “大概,仅仅是胡闹而已,”也有点不知所措的加尼亚低语说,“商人的儿子取乐罢了,我已经听说一些他的事了。”
  “兄弟,我也听说了,”将军附和说,“那时,在耳坠子事情以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讲了这件轶事,可现在却是另一回事。眼下,可能真的有百万财富等着,还有热情,就算是胡闹的热情,但终究散发着热情,可是大家都知道,这些先生喝醉的时候能干出什么来!……嗯!……那就不是什么轶事了!”将军若有所恩地结束道。
  “您担心百万财富。”加尼亚咧嘴笑着说,”
  “你当然不罗?”
  “您觉得怎么样,公爵。”突然加尼亚向他问,“这是个认真的人还是不过是个胡闹的人?您自己的意思是什么?”
  加尼亚提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身上发生着某种特别的变化,宛如某种特别的新念头燃烧起来并迫不及待地在他的眼睛中闪亮起来。真诚由衷地感到不安的将军也看了一下公爵,但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抱很大期望。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公爵回答说,“只不过我觉得,他身上有许多热情,甚至是某种病态的热情。而且他自己还似乎完全是个病人,很可能队到彼得堡最初几天起他就又病倒了,尤其要是他纵酒作乐的话。”
  人是这样吗?您觉得是这样?”将军不放过这一想法。
  “是的,我这样觉得。”
  “但是,这类轶事可能不是在几天之中发生,而在晚上以前,今天,也许,就会发生什么事。”加尼亚朝将军冷笑了一下。
  “嗯!……当然……大概是,到时候一切都取决于她脑袋里闪过什么念头,”将军说。
  “您不是知道她有时是怎样的人吗?”
  “是怎样的呢?”将军心绪极为不佳,又气冲冲地责问说。“听着,加尼亚,今天请你别多跟她过不去,尽量这个,要知道,要做到……一句话、要称她心……嗯!……你于吗要歪着嘴巴?听着,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正好,甚至正正好现在要说:我们究竟为什么操心于你明白,有关这件事中我自己的利益,我早就有保障了,我不是这样便是那样,总会解决得对自己存好处,托茨基毫不动摇地作出了决定,因此我也完全有把握,如果我现在还有什么愿望的话,唯一的便是你的利益。你自己想想,你不相信我,还是怎么的?况且你这个人……这个人……一句话,是个聪明人,我寄希望于你……而目前的情况下,这是……这是……”
  “这是主要的,”加尼亚说,他又帮一时难以措辞的将军说了出来,一边歪着嘴唇,露出他已不想掩饰的刻毒笑容,他用激狂的目光直逼着将军的眼睛,仿佛希望将军在他的目光中看出他的全部思想。将军脸涨得通红,勃然大怒。
  “是的,明智是主要的!”他锐利地望着加尼亚,接过话茬附和说,“你也是个可笑的人,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我发觉,你可是确实因这个商人而高兴,把他看作是解救自己的出路。在这件事上正应该一开始就用明智来领悟,正应该双方都诚实和坦率地……理解和行动,不然……就该事先通知对方、免得损害别人的名誉,尤其是曾经有相当充裕的时间来做这件事,即使是现在也还有足够的时间(将军意味深长地扬起了双眉),尽管剩下总共只有几小时了……你明白了吗?明白了吗?你究竟愿意还是不愿意?如果不愿意,你就说,我们洗耳恭听,谁也没有制止您,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谁也没有强迫您上圈套,如果您认为这件事里面有圈套的话。”
  “我愿意’,”加尼亚声音很低但很坚决地说。他垂下双眼,阴郁地不吭声了。
  将军满意了,他发了一下火,但看得出后悔了,这样做过分了点,他突然转向公爵,脸上似乎突然掠过一种不安的神情,因为他想到公爵在这里,终究会听到这场谈话。但他霎那问又放心了,因为看一眼公爵就可以完全不必担心了。
  “喔嗬。”将军看着公爵呈上的书写样品,大声喊了起来,“这可简直就是范体!真是不可多得的好字体!瞧呀,加尼亚,真是个天才!”
  在一张厚道林纸上公爵用中世纪的俄语范体字写一个句子:
  “卑修道院长帕夫努季敬呈”。
  “这几个字,”公爵非常满意和兴奋地解释说,“是修道院长帕夫努季以亲笔签字,是从十四世纪拓本上仿写的,所有这些老修道院院长和都主教,他们都签得一手好字,有时是独具一格,功夫湛深!将军,难道您连波戈金殷版本也没有吗,后来我又在这里写了些另外的字体,这是上世纪法国的自大的字体,有些字母写起来甚至完全不同,这是普通体,这是照样本(我有一本)写下来的公用文书体。您自己也会同意,这种字体不无优点,您看看这些圆圆的a、Q,我把法国书法的特征用到写俄文字母上,这很难,结果却获成功。这儿还有很漂亮和独特的字体,瞧这个句子:‘勤奋无难事,这是俄国文书的字体,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算是军中文书的字体,向要人禀报的公文就得这样写,也是圆体,非常可爱的黑体,写得黑黑的,但具卓绝的品位。卡法家是不会容许写这种花体的,或者,最好是说,不容许这些签字的尝试,不赞许这些中途收笔、没写足的花体字尾的。您注意,总的来说,你瞧,它可是有个性的,真的,这里飘游着军中文书的一颗灵魂:既想洒脱自如,又想一展才能,而军装领子风纪守口又扣得很紧,结果严格的军纪在字体上都反映出来了,真妙!不久前有这么一本样本使我大为惊叹,是偶然觅得的,还是在什么地方?瑞士!嗯,这是普通、平常、纯粹的英国字体,不可能写得更优美了,这里真是妙笔生花,精巧玲珑,字字珠矾,可谓笔法高超,而这是变体,又是法国的,我是从一个法国流动推销员那里摹写下来的:还是一种英国字体,但黑线少许浓些,粗些,深些,匀称性被破坏了,您也会发觉,椭圆形也变了,稍稍变圆些,加上采用花体,而花体是最危险的东西!花体要求有不同一般的品味,但只要写得好,只要写得匀称,那么就无与伦比了,甚至还能惹人喜爱。”
  “嗬,您谈得多么细腻精微!”将军笑着说,“老兄,您不光是书法家,还是个行家呢!加尼亚,是吧?”
  “的确惊人,”加尼亚说,“甚至还有任职意识,”他嘲笑着补了一句。
  “笑吧,笑吧,这里可确有前程,”将军说,“您知道呜,公爵,我们现在要您给谁写公文吗?一下子就可以给您定下一个月35卢布的酬金,这是开始。但是已经12点半了,”他瞥了一眼表,结束说,“我有事,公爵,因此我得赶快走,今天也许我跟您见不着!您坐一会,我已经对您解释过了,我不能经常接待您,但是我真诚地愿意帮您一点儿忙,当然,只是一点儿,也就是最必须的,而以后随您自己便。我可以为您在机关里谋一个差使,不吃力的,但却要求仔细认真。现在再说下面一件事:在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伊沃尔金的房子里,也就是我这位年轻朋友的家里,我现在介绍您跟他认识,他的妈妈和妹妹打扫干净了两三个带家具的房间,将它们租给有可靠介绍的房客,兼管伙食和服务,我的介绍,我相信,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会接受的。对于您来说,公爵,这甚至比找到埋着宝藏的地方更好,第一,因为您不再是一个人,这么说吧,将处身于家庭之中,依我看来,您不能一开始就一个人置身于彼得堡这样的首都。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的妈妈,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是妹妹,她们都是我非常尊敬的女士,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夫人。他是位退役的将军,是我最初任职时的同僚。但是,由于某些情况,我跟他中止了交往,不过并不妨碍我在某一方面尊敬他。我对您讲明这一切,公爵,是为了使您理解,这么说吧,我亲自介绍您,因而也就仿佛为您做了担保。收费是最公道的了,我希望,不久您的薪俸用以支付这点开销是完全足够的,确实,一个人也必得有些零用钱,哪怕是有一点也好,但是,公爵,请您别生气,因为我要对您说,您最好不要有零用钱,甚至口袋里根本不要带钱。我是凭对您的印象才这么说。但因为现在您的钱袋空空如也,那么,作为开端,请允许我向您提供这25卢布,当然,我们以后可以算清帐的,如果您如口头上说的那样是个真挚诚恳的人,那么我们之间就是在这种事上也不会有麻烦事的。既然我对您这么关心,那么我对您甚至也有某个目的,往后您会知道的。您看见了,我跟您完全是很随便的。加尼亚,我希望,您不反对,对公爵住到您家去吧?”
  “哦,恰恰相反!母亲也将会很高兴的……”加尼亚客气而有礼貌地肯定说。
  “好像你们那里还只有…个房间有人住下了,这个人叫什么来着:费尔,德……费尔……”
  “费尔德先科。…
  “对了,我不喜欢你们这个费尔德先科:像个油腔滑调的小丑似的。我不明白,为什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这么赞赏他?难道他果真是她的亲戚?”
  “不,这全是开玩笑?没有一点亲戚的迹象。”
  “嘿,见他的鬼去!那么,公爵,您到底满意不满意呢?”
  “谢谢您,将军,您这么对待我,真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何况我还没有请求呢。我不是出于高傲才这么说,我确实不知道何处可以安身。说真的,刚才罗戈任叫我到他家去住。”
  “罗戈任?哦,不,我要像父亲那样,或者,如果您更喜欢的话,像朋友那样,劝您忘了罗戈任先生。而且总的来说建议您领先即将住进去的家庭。”
  “既然您这么好心,那么我还有一件事。我收到一个通知……”公爵刚刚开始说。
  “哦,对不起,”将军打断他说,“现在我一分钟都没有了。我马上去对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说您的事,如果她现在就愿意接待您(我尽量这样介绍您),那么,我建议您抓住机会并使她喜欢您,因为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对您来说可能是非常有用的人。您跟她可是同姓,如果她不愿见您,那么请勿见怪,别的什么时候再见面。而你,加尼亚,暂时看一下这些帐单、我刚才跟费多谢耶夫费了好大神,别忘了把这几笔加进去……”
  将军走了出去,公爵结果就没来得及讲差不多已提及四次的那件事。加尼亚抽起了烟卷,又向公爵敬了一枝。公爵接了烟,但没有说话,他不想妨碍加尼亚,便开始打量起书房来。但加尼亚只是稍稍看了一下将军指定他看的那张写满了数字的纸,但显得很心不在焉,在公爵看来,当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的微笑、目光、沉思都变得更为沉重。突然他走近公爵,而公爵此时又站在纳斯塔西娅已费利怕夫娜的肖像前,端详着它。
  “公爵,您真喜欢这样的女人吗?”他目光犀利地望着公爵,突然问,似乎他有某种不同寻常的打算。
  “这张脸令人惊讶。”公爵回答说,“我相信她的命运非同一般,脸上表情是快活的,可是又极为痛苦,对吗?这双眼睛说明了这点,还有这两根细骨,脸颊上端眼睛下面的两个小点,这是张倔做的脸,十分倔做,我不知道,她是否善良?啊,如果善良就好了,一切便都有救了!”
  “您愿意跟这样的女人结婚吗?”加尼亚继续问道,他那灼热的目光不离公爵。
  “我跟任何人都不能结婚,我身体不好,”公爵说。
  “那么罗戈任会跟她结婚吗?您怎么想?”
  “那还用说,我看,明天就可能结婚,他会娶她的,可是过了一星期,大概就会害死她。”
  公爵刚说出这句话,加尼亚突然颤粟了一下,以致公爵差点要叫唤起来。
  “您怎么啦?”他抓住加尼亚的手说。
  “公爵阁下!将军大人请您去见夫人,”仆人在门口报告说。公爵便跟着仆人去了。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所有叶潘钦家的三个少女都是健康、娇艳、个子高挑的小姐,有着惊人宽阔的肩膀,丰满的胸部,几乎像男人一样的有力的双手。当然由于这种体格和力量,有时爱好好吃上一顿,而且根本不打算掩饰这种欲望。她们的妈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将军夫人有时也不赞赏她们这种赤裸裸的食欲,但是因为她的有些意见实际上早已在她们中间失去了原先无可争辩的权威(尽管出于表面上的恭敬,女儿们也接受这些意见),甚至到了三位姑娘形成的协调一致的行动常常占上风的地步,所以,为维护自己的尊严,将军夫人认为还是不争执而退让为宜,确实,性格常常不听从、不服从理智的决定,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年复一年变得越来越任性和急躁,甚至成了个古怪的人,但是因为在她的手掌中还有个驯服温顺的丈夫,所以蓄积的过多的怨气通常便发泄至他的头上,在这以后重又恢复了家庭的和谐,一切便进行得再好也没有了。
  其实,将军夫人自己也没有失去食欲,通常在12点半和女儿们一起共进几乎像聚餐一样的丰盛的早餐。再早些,10点正的时候,小姐们刚醒来,在被窝里要喝上一杯咖啡。她们喜欢这样,便形成了不可更改的规矩。12点半在靠近妈妈房间的小餐厅里开饭。如果时间许可的话,将军本人有时也会来参加。这一亲密的家庭早餐除了茶、咖啡、乳酪、蜂蜜、黄油,将军夫人自己爱吃的一种特别的油炸饼、肉丸和其它食物以外,甚至还端上了浓浓的热荤汤。在我们的故事开始的那个早晨,全家正聚集在餐厅,等待答应在12点半前来的将军,要是他迟到那怕1分钟,便会立即派人去请,但是将军准时来到了。他走到跟前问候了夫人,吻了一下她的手,发现今天夫人的脸上有某种非常特别的神色。虽然还在昨天晚上他就预感到,因为一桩“轶事”(这是他自己的习惯表达),今天一定会是这样,因此昨天睡觉时就惶惶不安,但现在仍然很畏怯。女儿们走到眼前吻了他,虽然不是对他生气,可终究也似乎有什么特别的神态。确实,由于某些情况,将军过分疑虑了,但因为他是有经验的和精明的父亲和丈夫,所以马上就采取自己的手段。
  如果我们在这里停一下,惜助于某些说明来直截了当和准确无误地确定我们故事开端时叶潘钦将军一家所处的关系和情况,大概不会有损于弄清楚我们的故事。我们刚才已经说过了,将军本人虽然没有受过很多教育,相反,正如他自己说自己那样,是个“自学出来的人”,但却是个有经验的丈夫和精明的父亲。顺便说,他采取不急于把女儿嫁出去的原则,也就是“不使她们厌烦”,也不以过分操心她们幸福的父母之爱使她们不安,甚至在有好几个成年女儿的最明智的家庭里也常常发生这种由不得自己,听其自然的情况。他甚至做到了使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也接受了自己的原则,虽然这种事总的来说是很困难的,之所以困难,是因为它不自然,可是将军的论据建立在显而易见的事实上,非常有力。再说,未婚的姑娘们被容许享有自己的意志和自己的决定后,自然地,最终将不得不自己去拿主意,那时事情就会红火起来,因为她们愿意去做,就会把任性和过分的挑剔搁在一旁,剩下来父母该做的便只是十分留神和尽量不被觉察地观察,以免做出什么奇怪的选择或者不自然的偏差,然后抓住适当的时机,一下子全力相助,并施加全部影响使事情顺利发展,最后,比如说,光是他们的财产和社会地位每年成几何级数增长这一点,就表明,时光越是流逝,女儿们也就越有利,即使作为未婚妻也是这样。但是在所有这些毋庸反驳的事实中也还有一个事实:大女儿亚历山德拉突然间、几乎完全出人意料地(常常总会有这样的事)过了25岁。几乎就在这个时候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这位有着高层关系,财富惊人的上流社会名人又流露出自己想要结婚的夙愿,此人55岁,有着优美的性格,异常高雅的情趣。他想结一门好亲,是个不寻常的美的鉴赏家,因为从某个时候起他与叶潘钦将军已有了非同一般的情谊,特别是彼此加入了一些金融企业更加强了这种交情,所以他告诉将军,这么说吧,请求得到友好的忠告和指教:他有意与将军的一位女儿结婚,这种打算是否有可能实现?于是在叶潘钦将军宁静美满,优游舒缓的家庭生活中发生了明显的急剧转折。
  家里无可争议的美人,上面已经说过,是最小的阿格拉娅。但是,连托茨基自己,这个异常自私的人,也明白,他不应该找这一个,阿格拉娅不是为他而生的,也许,出于多少有些盲目的钟爱和过分热烈的情谊,姐姐们把妹妹的婚嫁看得过高了。但他们之间的最真诚的态度事先已经确定了阿格拉娅的命运,这不是一般的命运,而是尽可能要成为人世间天堂的理想。阿格拉娅未来的丈夫应该是个完美无暇、万事亨通的人,财富就不用说了。两个姐姐还似乎没有特别多费口舌就决定;为了阿格拉娅的利益,如果必要的话,她们可以作出牺牲,并且准备给阿格拉娅一笔数目巨大、非同小可的陪嫁。父母知道两个姐姐的这一协定,因此,当托茨基请求商量这件事的时候,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丝毫怀疑,两个姐姐中的一个大概不会拒绝满足他们的愿望,况且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对于陪嫁是不会为难的,将军本人以其独有的精于世故立即就对托茨基的提议予以极高的评价。因为托茨基本人由于某些特殊的情况暂时对自己的步骤还采取十分谨慎的态度,还只是试探这事的可能与否,因此父母也就只是表面上建议女儿们考虑这--还很遥远的设想。从女儿那里得到的回答,虽然也不很明确,但至少是令人慰藉的。大女儿亚历山德拉大概是不会拒绝的。这姑娘虽然性格坚强,但很善良,理智,十分随和。她甚至会乐意嫁给托茨基,而且,如果她同意婚事,就会诚实地去履行,她不喜欢炫耀,不仅没有带来过麻烦和急剧转折的危险,而且还能妥善安排好生活。使日子过得安逸宁静。她长得很好,虽然不很动人,但对托茨基来说还会有更好的吗?
  然而,事情的进展依然是试探性的,在托茨基和将军之间彼此友好地商定,时机成熟以前避免采取一切正式的,无可挽回的步骤,甚至父母也还没有完全开诚布公地跟女儿们谈这件事。于是家里似乎就蒙上了不和谐的气氛:家里的母亲叶潘钦将军夫人不知为什么变得不顺心起来,而这一点很重要。这里存在一个妨碍一切的情况,有一件难办和麻烦的事情,整个局面便因此而无可挽回地受到了破坏。
  这一难办和麻烦的“事情”(托茨基自己这么称)还是在很久以前,大约18年前开始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俄罗斯的一个中部省份有好几处最富饶的田产,在其中一处旁边则有个穷困的小地主过着清苦贫寒的生活,此人因屡屡遭逢可笑的倒霉事而惹人关注。他是个退役军官,有着很好的贵族姓氏,在这一点上甚至比托茨基还高贵些,此人叫费利普·亚历山德罗维奇·巴拉什科夫,他一身债务,典当光家产,在一番几乎跟农夫一样的苦役般的劳作后,终于好歹安置了一份勉强能过日子的小小家业,这一微小的成功便使他异常振奋。他满怀希望,精神星烁,容光焕发,离开了村庄去县城几天,想见见一位主要的债主,可能的话,跟他彻底谈妥,他来到城里第三天,他的村长带着烧伤的脸,烧焦的胡子骑马赶来向他报告,“领地烧掉了,”昨天中午,“夫人也烧死了,而女孩还活着。”即使是已经习惯于被“命运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巴拉什科夫也难以承受这样的意外变故,他疯了,过一个月便死于热病。焚毁的庄园连同沦为乞丐的农民都变卖抵偿债务,巴拉什科夫的孩子,两个小女孩,6岁和7岁,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出于慷慨而收着并给以教育,她们开始跟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管家的孩子们一起受教育。管家是个退职的官吏,家口颇多,还是个德国人,不久便只剩下一个小女孩纳斯佳,小的那个死于百日咳。而托茨基住在国外,很快便把她们俩忘得一干二净。过了5年,有一次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路过那里,忽然想起要看看自己的庄园,不料在自己的乡间房子里,在自己的德国人家里,却发现有一个非常好看的孩子,这个12岁左右的小女孩,活泼、可爱、聪颖,定会出落成非凡的美人。在这方面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是个准确无误的行家;这次他在庄园只住了几天,但是却做出了安排,于是女孩的教育便发生了重要的变化,请了一位令人敬重的上了年纪的家庭女教师,她是瑞士人,有学问,除了法语还教过各种学科,在对少女进行高等教育方面很有经验。她住到了乡间屋子里,于是小纳斯塔西娅的教育便有了非同一般的改观。过了整整四年这种教育结束了,女教师走了,一位太太来接纳斯佳,她也是一个女地主,也是托茨基先生庄园的邻居,但是在另一个遥远的省份。根据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指示和全权委托,她带走了纳斯佳,在这个不大的庄园里也有一座虽然不大,但是刚盖好的木屋,它拾缀得特别雅致,而这个小村庄仿佛故意似的叫做快乐村。女地主把纳斯佳直接带到这座幽静的小屋里,固为她自己,一个没有孩子的漏妇,就住在总共才几俄里远的地方,因此也搬来与纳斯佳同住。纳斯佳身边还有一个管家老太婆和年轻有经验的家庭女教师。屋子里也有各种乐器,姑娘读的精美图书,画、版画、铅笔、画笔、颜料,一条令人惊叹的小狗,两个星期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本人也光临了……从那时起他似乎特别眷恋这座僻静的草原上的小村子,每年夏天都要来,作客两个甚至三个月,就这样过了相当长的时间,约四年左右,安逸和幸福,有情趣的风雅。
  有一次发生了一件事,仿佛是在冬初,是在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夏临之后四个月。这一次他只住了两个星期,却传出了风声,或者,最好是说,不知怎么地流言蜚语传到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这里,说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在彼得堡将跟一位名门闺秀、富家小姐结婚,总之,是在攀一门声名显赫,璀璨光耀的婚事,后来表明这一传闻在细节上并不全都准确。这门婚事当时还只是在拟议之中,一切还很暧昧,但从这时起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命运中终究发生了异常大的转折。她突然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决心,显示出最出乎意料的性格,她未多加考虑,就抛弃了自己的乡村小屋,突然只身来到彼得堡,径直去找托茨基。后者大为惊讶,刚开始说话,却几乎从讲第一句话时起就忽然发觉,应该完全改变迄今为止运用得非常成功的表达技巧、嗓子声调、令人愉快和颇具雅兴的过去的话题,还有逻辑——一切的一切!他面前坐着的完全是一个女人,丝毫也不像他至今所了解的、七月间在快乐村才与他分手的那个女人。
  这个以新面目出现的女人,原来,第一,知道和懂得的东西非常之多,多得足以让人深感诧异,她从哪儿获得这些知识,形成这样确切的概念。莫非是从少女的藏书中得来的?此外,她甚至在法律方面也懂得非常之多,纵然对整个世界还没有真正了解,但至少对世上某些事情的来肮去脉知道得一清二楚;第二,她已经完全不是过去那种性格的人,也就是不再羞怯,不再像贵族女子学校里的学生那样捉摸不定,有时是独具风韵的天真活泼,有时郁郁寡欢和想人非非,有时大惊小怪和疑意重重、有时位涕涟涟和心烦意乱--不,此刻在他面前哈哈大笑并用刻薄恶毒的冷嘲热讽来挖苦他的是个非同一般、出入不意的人物。她直截了当向他申明,在她心里除了对他的深深蔑视,从来也没有别的感情,而且在发生第一次令她惊愕的事后立即就产生的,这种蔑视达到了让人恶心的地步。这个新生的女人宣称,无论他跟谁,即使是马上结婚,她也完全无所谓,但是,她来这里就是不许他结这门亲,是出于愤恨而不允许,唯一的原因便是她想这样做,因而也就该这样,——“嘿,那怕只是为了我能畅快地嘲笑你一通,因为现在我终于也想笑了。”
  至少她是这样说的,她头脑里想到的一切,大概,她没有全说出来。但是在这个新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哈哈大笑的时候,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暗自斟酌着这件事,尽可能要把自己多少有点散乱的思绪理出个眉目来。这种思量持续了不少时间,他深谋远虑几乎两个星期要最后做出决定,而过了两个星期他做出了决定。关键在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那时已经将近50岁了,是个有着高贵的声望和稳固的身价的人。他在上流社会和社会上的地位很久很久前就在牢固的基础上确立起来了。正像一个上流社会的高等人理该那样,在世上他最喜欢和珍重的是自己:自己的安宁和舒适。他一生确定和形成的这般美好的生活形式是不容许有丝毫的破坏、些微的动摇的。从另一方面来说,对于事物的经验和深邃的洞察力又很快地、非常准确地告诉他,现在与之打交道的完全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这正是那种不仅仅是要挟,而且也一定说到做到的人,主要的是,无论在哪个面前她都决不善罢甘休,况且对世间任何东西都全然不加珍重,因此甚至不可能诱惑她。这里显然另有什么名堂,反映出某种精神上的内心的浑饨慌乱,——某种充满浪漫色彩的天知道对谁和为了什么的愤懑,某种完全超出了分寸的不满足的蔑视感,——总之,是极其可笑和为上流社会所不容的,对于任何上流社会的人来说、遇上这种情况真正是碰上魔障了。当然,凭着托茨基的财富和关系可以立即做出某种小小的、完全是无可非议的恶行,以避免发生不愉快。另一方面,很显然,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自己是几乎无能为力来做任何有害的事情的,比如说,哪怕是从法律方面来损害他、甚至她也不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无理取闹的事来,因为她总是很容易被约制住的。但是这一切只能适用于这种情况,即如果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决定像一般人在类似情境中一般采取的行动那样来行动,而不过分荒唐地越出常轨。但是此刻托茨基的准确眼光于他很有用处,这使他能猜透,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自己也清楚地懂得,在法律上她是难以损害他的,但是她头脑中想的完全是另外的计谋……这在她那双熠熠发亮的眼睛里也看得出。她对什么都不珍重,尤其是对自己(需要十分精明睿智和敏锐的洞察力才能在这时悟到,她早就已经不再珍重自己,而他这个上流社会上无耻之辈和怀疑主义者应该相信这种感情的严肃性),她能以无法挽回和不成体统的方式来毁掉自己,哪怕是去西伯利亚和服苦役,只要能玷辱她恨不得食肉寝皮的那个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从来也不隐瞒,他是个有点胆小怕事的人,或者,最好说是个极为保守的人。如果他知道,比方说,在教堂举行婚礼时有人要杀他或者发生被社会认为是不体面的,可笑的和不愉快的这类事件,他当然是会惊恐害怕的,但这种情况下,与其说他害怕的是被杀死、受伤流血或者脸上当众被人吐口沫等等,不如说是怕用反常和难堪的方式叫他受辱。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虽然对此还缄默不言,可是她恰恰预示着要这样做。他知道,她对他了如指掌,因而她也知道,该如何来击中他的要害。因为婚事确实还只是在图谋之中,所以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也就容忍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并且做了让步。
  还有一个情况也帮助他做出了决定:很难想象这个新的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跟过去的她不同到什么地步。过去她仅仅是个很好的小姑娘,而现在……托茨基久久不能原谅自己,他看了她四年,却没有看透她。确实,双方在内心突然发生急剧的变化。这一点也很有关系。他想起了,其实,过去也有过许多瞬间曾经闪出过一些奇怪的念头,例如,有时看着她的那双眼睛,似乎预感到某种深幽莫测的阴郁。这种目光望着你,犹如给你出谜语。近两年中他常常惊异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脸色的变化,她变得非常苍白,奇怪的是,却因此反而变得更好看了。托茨基正如所有那些一生纵情玩乐的绅士一样,开始时轻贱地认为,他把这个未经调教的姑娘弄到手多么便宜,近来他则怀疑起自己的看法来。不论怎样,还是在去年春天他就已经决定,在不久的将来要让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带着丰厚的陪嫁好好嫁给一个在另一个省份的明理和正派的先生(嗬,现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可是非常恶劣、非常刻薄地嘲笑这件事!)但是现在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却为新的念头所动,甚至想到,他可以重新利用这个女人。他决定让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迁居彼得堡,将她安置在豪华舒适的环境之中。可谓失此得彼,可以利用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来炫耀自己,甚至在一定的社交圈内可以出一番风头,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这方面可是很珍重自己的名声的。
  已经过了五年彼得堡的生活,当然,在这期间许多事情都确定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情况却不能令人慰藉。最糟糕的是,他的胆怯,就再也不能放下心来。他害怕,甚至自己也不知道怕什么,就是怕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头两年,他一度曾经怀疑,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自己想跟他结婚,但出于极度的虚荣心而缄口不言,执拗地等待他的求婚。若有这种奢望是令人奇怪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愁眉不展,苦思冥想着。因为一个偶然的情况,他忽然确信,即使他提出求婚,她也不会接受他的。很长时间他都未能理解这一点。他觉得只可能有一个解释,即“受了侮辱而又想人非非的女人”的骄矜已经到了发狂的地步:宁愿用拒绝来发泄对他的蔑视,以图一时的痛快,而放弃可以永远确定自己地位和得到不可企望的显荣的机会。最糟糕的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在许多方面大占上风。她也不为利益而动心,甚至是很大的好处也不能打动她,虽然她接受了提供给她的舒适,但她生活得很朴素,在这五年中几乎什么也没积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为了砸断自己的锁链,曾经冒险采用狡侩的手段:他藉助于圆滑练达,用各种最理想的诱惑者,不被察觉地巧妙地引诱她,但是这些理想的化身:公爵,骠骑兵,使馆秘书,诗人,小说家,甚至社会主义者一—无论谁都未能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留下任何印象,仿佛她长的不是心而是石头,而感情也己枯竭,永远绝迹了。她多半过的是离群索居的生活,看看书,甚至还进行学习,喜欢音乐。她也很少跟人家结交,认识的尽是些穷困可笑的小官吏的妻子,两个女演员,还有些老大婆,她很喜欢一位受人尊敬的教师的人口众多的家庭,而这个家庭也很爱她,并乐意接待她。每到晚上常常有五、六个熟人到她这儿来,不会更多。托茨基经常来,而且很准时。最近,叶潘钦将军好不容易才认识了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而在同时,一个姓费尔迪先科的年轻官员却不费吹灰之力,很容易就认识了她。这个费尔迪先科是个厚颜无耻,有伤大雅的小丑,嗜好吃喝玩乐。还有一个奇怪的年轻人也认识了她,他姓普季岑,为人谦和、举止端庄、打扮讲究、出身穷困,如今却成了高利贷者。终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也与她结识了……结果是,有关纳斯塔拉娅·费利怕夫娜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名声:大家都知道了她的美貌,但仅此而已,谁也不能炫耀什么,谁也不能胡说什么。这样的名声、她的教养,典雅的风度、机敏的谈吐——这一切最终使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确信可以实施一个计划,也就在这时,叶潘钦将军本人开始以十分积极的异常关切的态度参预了这件事。
  当托茨墓非常殷切友好地与将军商讨有关他的上位女儿的婚事时,就立即以最高尚的方式做了最充分和坦率的表白。他开诚布公说,他已经决心不惜任何手段来获取自己的自由;即使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自己对他申明,今后完全不会去打扰他,他也不会放心;对于他来说光有话还不够,他需要最充分的保障。他们商量好,决定共同行动。最初应该尝试用最温和的手段来触动所谓“高尚的心弦”。他们俩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儿去,托茨基开门见山对她说,对于自己的状态他已到了无法忍受的可怕地步;他把一切归咎于自己;他坦率地说,他并不后悔最初与她发生的行为,因为他是个积习难改的好色之徒,难以自制,但现在他想结婚,而这桩极为体面的上流社会的婚事的全部命运都掌握在她的手中;一句话,他期待着她那高尚心灵赐予的一切。接着是叶潘钦将军说,作为父亲,他讲得通情达理,避免感情用事,他只提到,他完全承认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有权决定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命运。将军乖巧地显示了自己的谦恭态度;表面上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他的一个女儿,也许还包括另两个女儿的命运现在就取决于她的决定。对于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的问题:“他们到底想要她做什么。”,托茨基仍以原先那种赤棵裸的直言不讳对她说,还是在五年以前他就对她的生活态度非常惊骇,甚至直到现在,只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不嫁人,他就不能完全放心。他又立即补充说,这一请求从他这方面来说,如果没有有关她的若干理由,当然是很荒谬的。他很好地注意到并且明确地了解到有一位年轻人,他有很好的姓氏,生活在非常值得尊敬的家庭里,这就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沃尔金,她认识他并接待他。这位年轻人早就已经一往情深,热烈地爱上了她,当然,只要有一丝希望得到她的青睐,他会奉献出一半生命。这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还在很久前出于交情和年轻纯洁的心灵亲口对他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做这番表露的,关于这一点有恩于年轻人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也早已知道的。最后,如果他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没有弄错的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本人也是早就明了年轻人的爱情的。他甚至觉得,她是宽容大度地看待这一爱情的。当然,他比所有的人更难开口谈这件事。但是,如果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愿意承认,在他托茨基身上除了自私和想安排自己的命运外也还有那么一点要为她做好事的愿望,那么她就会理解,看到她的孤独、他早就感到很奇怪,甚至心头很沉重,因为她只把生活看得渺茫黯淡,完全不相信可以过一种新的生活,而在爱情中,在家庭中她是能够使美好的生活获得新生的,从而也就会有新的人生目的;还因为她这样是毁灭才能,也许是卓越的才能,对自己的忧郁寂寞孤芳自赏,总之,甚至还有点浪漫蒂克,这是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健全的理智、高尚的心灵不相配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又重复说,他比别人更难以启日。他结束说,他不会放弃希望:如果他真诚地表示自己愿意保障她未来的命运并且提供给她七万五千卢布,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将不会以蔑视相报。他还补充说明,在他的遗嘱里反正已经确认这一笔卢布是属于她的,总之,这根本不是什么补偿……说到底,为什么不允许和不宽恕他的作人的愿望,哪怕是以此能减轻他良心的重负,等等,等等,一切在类似场合下这个话题的话都说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说了很长时间,说得娓娓动听,而且仿佛是顺便说到一个非同寻常的情况:关于这七万五千卢布的事他现在是第一次提到,甚至连此刻坐在这儿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本人以前也不知道这一点,总之;没有一个人知道。
  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的回答使这两位朋友大力吃惊。
  在她身上不仅觉察不到哪怕是一丝原先的嘲笑,原先的敌意和仇恨、原先的纵声大笑(只要一想起这笑声,至今托茨基都会感到阵阵寒意,砭人肌骨),相反,她仿佛很高兴她终于能跟人坦诚和友好地谈一谈。她表白说,她自己早就想请教得到友好的忠告,只是孤做妨碍她这样做,但现在坚冰已被打碎,这就再好也没有了。开始她是忧郁地微笑,后来则是快活而调皮地大笑了一通。她又说,无论如何已不存在过去的风暴,她早已多多少少改变了自己对事物的看法,虽然在内心她并没有改变自己,但毕竟不得不容忍许许多多既成的事实;已经做了的就是做了,已经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因此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还依然这么大惊小怪,她甚至感到诧异,这时她又转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用一副深为敬重的样子对他说,她早就听说了许多关于他的女儿们的事,井早已习惯于深深地、真挚地尊敬她们。要是她能为她们效劳,仅仅这一念头对她来说好像就是幸福和骄傲。她现在苦恼、寂寞,很寂寞,这是真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猜到了她的愿望;她认识到新的生活目的后,纵然不是在爱情上,就建立家庭而言,她也愿意使生活获得新生;至于说到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她几乎不好说什么。确实,他似乎是爱她的;她感到,如果她能相信她对她的眷恋是矢志不移的,那么她自己也会爱上他的;但是,即使他一片真心,毕竟大年轻;马上要做决定是困艰的。其实,她最喜欢的是,他在工作,劳动,一人肩负起全家的生活。她听说,他是个有魄力的、高傲的人,想要功名,想要博取地位。她也听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母亲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伊沃尔金娜是个非常好的、非常令人尊敬的妇女;他的妹妹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是个非常出众的、坚毅刚强的姑娘;她是从普季岑那里听了许多关于她的情况。她听说,她们勇敢地承受着自己的不幸;.她很愿意认识她们,但她们是否在意在家里接待她,这还是个问题。总的来说,她没有说任何反对这桩婚姻可能性的话,但是对这件事还应该好好想想;她希望不要催促她。关于七万五千卢布,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难以启齿是完全不必要的,她自己也明白这些钱的价值,当然,她会收下的。她感谢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考虑缜密,感谢他不仅对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甚至对将军也没有提及此事,但是,为什么不让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早点知道这件事呢?她接受这笔钱,走进他们的家庭,是没什么可以感到羞耻的。不管怎么样,她无意于为任何事向任何人去请求原谅,她希望他们知道这一点,在没有确信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和他的家庭对她没有暗存芥蒂之前,她是不会嫁给他的。无论怎样,她认为自己是没有丝毫过错的,因此最好是让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知道,这整整五年在彼得堡她是靠什么度过的,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是什么关系,是否积攒了许多财产。最后,如果她现在接受了一笔钱,那也根本不是作为对她处女的耻辱的酬报(这方面她是无辜的),那只是对她那被摧残扭曲的命运的补偿。
  在说到末了的时候,她甚至颇为激昂和愤然(其实,这也很自然),以致叶潘钦将军倒很满意,认为事情有了彻底了结;但一度感到惊骇的托茨基到现在也不完全相信,而且长久地害怕,在花丛下面是否藏有毒蛇。但是还是开始了谈判;两位朋友整个策略立足的基点,也就是使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多娜钟情于加尼亚这种可能性,逐渐变得明朗、确实,因而连托茨基有时也开始相信事情有可能取得成功。同时,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对加尼亚作了说明:她话说得很少,仿佛讲话使她的贞洁蒙受了损害。但是,她同意和允许他爱她,可又坚决声明,她不想受到任何束缚;直至婚礼前(如果举行婚礼的话)她仍保留说“不”的权利,哪怕是在最后那一刻;她也给加尼亚完全同等的权利。不久加尼亚通过热心帮忙的人明确地了解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已经纤悉无遗地知道了他全家对这桩婚事以及对她本人的反感,因此而发生家庭口角;虽然他每天都等待着,她自己对他却只字不提这件事。其实,有关这次说媒及谈判显露出来的种种故事和情况,本来还可以说上更多,但就这样我们已经说远了,加上有些情况还只是十分模棱两可的传闻。比方说,托茨基似乎不知从哪儿了解到,纳斯塔西娜·费利帕夫娜与叶潘钦小姐们建立起某种暧昧的、对大家都保密的关系一这完全是难以置信的。因而他不由地要相信另一种传闻,并且怕得做恶梦一样:他听了当真的,说什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似乎非常清楚地知道,加尼亚只是跟钱结婚,加尼亚有一颗卑鄙肮脏,贪得无厌、急不可耐、嫉妒眼馋和无与伦比地自尊的灵魂;虽然过去加尼亚确实热烈地要征服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但当两位朋友决定利用双方刚开始产生的热情来为自己的利益服务,把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卖给他当合法妻子,以此收买加尼亚,这时他则如梦魔一样憎恶起她来,在他的心里仿佛奇怪地融合了激情和憎恨两种感情,尽管他在经过了苦恼的犹豫滂惶之后同意了跟这个“下流的女人”结婚,但是他自己在心里发誓要为此向她进行令她痛苦的报复,如他自己所说的,今后叫她“瞧厉害的”。所有这一切纳斯塔拉娅·费利帕夫娜似乎都知道,并且暗底里也做着什么准备。托茨基已经胆怯心虚得连对叶潘钦也不再诉说自己的惶恐不安;但是他虽是个软弱的人,也常常会有发狠重新振作和很快鼓起勇气的时刻:例如,当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最后回话给两个朋友,在她生日那天晚上她将说出最后的决定时,他就振奋异常,然而,涉及受人尊敬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本人的极为离奇、极为难以置信的传闻,唉,越来越像是确有其事。
  初看起来一切都仿佛是荒唐透顶的。实在难以使人相信,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智谋过人、阅历丰富,等等,等等,却在已近花甲之年的时候似乎一心迷上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而且似乎竟还达到了这种地步:这种随心所欲几乎已无异于情欲。在这件事情中他指望什么,简直难以设想;也许,甚至指望加尼亚本人协同行动,至少托茨基怀疑这一一类事,怀疑在将军和加尼亚之间存在着彼此心照不宣的几乎是不言而喻的默契。不过,众所周知,过分沉溺于肉欲的人,特别是已上了年岁的人,完全会成为盲目的人,在根本没有希望的事情上也愿意相信有希望;不仅如此,尽管他绝顶聪明,却也会失去理性,像傻孩子一般行事。大家都知道,将军已准备了价值巨额、令人惊叹的珍珠首饰作为自己送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生日的礼物,而且对这一礼物十分操心,尽管他知道,纳斯培西娅·费利帕夫娜是个不图钱财的大度的女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生日前夕,虽然将军巧妙地掩饰着自己,他仿佛还是激动不安,叶潘钦将军夫人风闻的也正是这珍珠礼物的事。确实,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很久以前就已经感到丈夫的风骚轻薄,甚至已有点习惯于此;但是可不能放过这样的事:有关珍珠的流言蜚语引起了她的异常关注,将军事先就注意到这一点,还在前一天就先说了些别的话;他预感到必得做出根本的解释,因此心中惮惮。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们的故事开始的那个早晨他极不愿意去与家庭内眷共进早餐的原因。公爵来前他就决定用事务忙做托辞来回避她们。而对将军来说,回避有时就只是溜之大吉。他只希望赢得今天这一天,主要是今天晚上,不要发生不愉快的事,不料偏偏公爵来了。简直就是上帝派来的!”将军走进去见自己夫人时,心里这么想。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将军夫人对自己的出身颇为自傲。过去她已经听说过有关族中最后一位梅什金公爵的事,而此刻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直接听说了这位公爵只不过是个可怜的白痴并且几乎是个乞丐,穷得接受施舍,她的心情怎么样,也不难想象了。将军恰恰是想造成这样一种效果,可以使夫人一下子产生兴趣,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的全部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方向去。
  在极端情况下将军夫人身体稍稍往后仰,往往把眼睛瞪得非常之大,毫无表情地望着面前的人,一句话也不说。这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与自己丈夫一般年岁,有一头夹着缕缕银丝但还浓密的深色头发,她的鼻子有点呈鹰钩状,人很消瘦,凹陷的发黄的脸颊,薄薄瘪瘪的双唇。她的额头很高,但很窄;一双相当大的灰眼睛有时会流露出最意料不到的表情。当年她曾好相信自己的目光具有非凡的滋力;这种信念不可磨灭地留在她的身上。
  “接待,您说接待他,就现在,此刻?”将军夫人朝在她面前显得忙乱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竭力瞪大眼睛说。
  “哦,对这一点可以无须任何礼节,只要你,我的朋友,愿意见他,”将军急忙解释说,“他完全是个孩子,甚至很让人爱怜;他有一种什么毛病会发作;现在从瑞士来,刚下火车,穿得很怪,似乎像德国人的装束,此外身无分文,确是这样;差点就要哭出来了,我送给他25个卢布,还想替他在我们机关里谋个文书的职位,而你们,mcrsdames,*请招待他吃一顿,因为他好像饿着肚子……”
  “您真让我吃惊,”将军夫人仍用原先的口气说,“饿着肚子和有病会发作!发什么病?”
  “哦,毛病不常发作,再说他几乎就像个孩子,不过,他是受过教育的。mesdams;*他又对女儿们说,“我倒请你们考考他,总得好好了解一下,他能做些什么。”
  “考-考-他?”将军夫人拖长了声调说着,以深为惊诧的神情又瞪起了眼睛,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到丈夫身上,又回过去。
  “啊,我的朋友,别想到那层意思上去……其实,随你便;我的意思只是亲切地对待他,让他到我们这儿来,因为这差不多是做件好事。”
  “让他到我们这儿来?从瑞士搬来?!”
  “瑞士是没有什么干系的,其实,我再说一遍,随你,我不过是因为,第一,他与你是同姓,也许,还是亲戚,第二,他不知道何处安身。我甚至还以为,你多少会有兴趣的,因为毕竟出自同姓嘛。”
  “妈妈,既然对他可以不必拘礼,就不用说了;何况他从旅途上来,想要吃东西了,既然他不知道去哪儿落脚,为什么不让他好好吃一顿呢?”大女儿亚历山德拉说。
  “再说他还完全是个孩子,还可以跟他玩捉迷藏。”
  “玩捉迷藏?”
  “哎哟,妈妈,请别装糊涂了,”阿格拉娅气恼地打断说。
  中间的女儿阿杰莱达是个爱笑的姑娘,这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爸爸,叫他进来吧,妈妈同意了,”阿格拉娅做了决定说。将军摇了摇铃,吩咐叫公爵来。
  “但是得注意,等他坐到桌边时,一定要给他脖子上系上餐巾,”将军夫
  *此为法语,意为小姐们。人决定说,“叫费奥多尔,或者就让玛夫拉……在他用餐的时候站在他后面,照看着他。至少在发病的时候他还安分吧?不会手舞足蹈吧?”
  “相反,甚至有着非常好的教养和优雅的风度。有时有点太单纯……瞧,这就是他本人!好吧,我来介绍,这是族中最后一位梅什金公爵,同姓,也许,甚至是亲戚,好好接待他,款待他吧。公爵,她们马上要去用早餐,就请赏光吧……而我,对不起,已经迟到了,要赶紧去……”
  “大家都知道,您急着要去哪里。”将军夫人傲慢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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