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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梁《荣宝斋》

_7 都梁 (当代)
  马掌柜一听“霍震西”仨字儿,立刻浑身一震:“霍震西?他在哪儿?”
  “霍大叔被人陷害入狱,关在刑部大牢里,让我给您带个信儿。”
  马掌柜感激地看着张幼林:“这位小爷,太感谢你了,我们正到处找他,谁知霍爷竟然在大牢里,谢天谢地!知道下落就好办了。”马掌柜随即从账柜里取出一锭银子递过来,“这是点儿小意思,你先收下,赶明儿霍爷出来定有重谢。”
  张幼林赶紧把双手背在身后:“马掌柜,要是为了挣这点儿银子,我才懒得跑这么远,这银子我不要。”
  马掌柜很诧异:“这银子你拿去买点儿吃的玩的多好,干吗不要?”
  “为了救人跑多远的路都值得,要是为了几个小钱儿,那不和贩夫走卒差不多吗?我才不挣这份儿钱。”
  马掌柜夸赞起来:“嘿!小小年纪还真有志气,霍爷没看错你。”
  “赶快想想办法救人吧,霍大叔在里面可是度日如年啊。”
  马掌柜沉思着:“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还不清楚,得容我打听清楚再想办法。”
  “这好办,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都清楚,我告诉您……”张幼林一五一十地跟马掌柜全说了,马掌柜恍然大悟:“闹了半天是项文川这王八蛋害的,这笔账以后再算,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霍爷办出来,刑部那里咱倒能找到关系,只是……”马掌柜欲言又止,显得很为难。
  “怎么啦,有什么难处吗?”张幼林关切地问。
  “只是手头缺银子,不光是我,霍爷的这些兄弟最近恐怕都缺银子。”马掌柜叹了口气,“唉!”
  “为什么?”张幼林觉得蹊跷,怎么霍大叔的朋友赶在一块儿都缺银子呢?
  马掌柜摇摇头:“这不方便和你说,咱们还是说霍爷的事吧。你知道,霍爷的罪名是‘通匪’,还让项文川抓住了把柄,这种罪名闹不好就是死罪,当然,这种事可大可小,若是使足了银子,刑部的书吏大笔一挥,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可以化了,关键是银子,少了人家不稀罕,多了咱一时拿不出来。”
  “马掌柜,您的意思是,只要有银子,霍大叔就有救?”
  “是这意思,关系咱有,就是缺银子。”马掌柜回答得很肯定。
  “需要多少?”
  马掌柜想了想:“少说得两千两,少了更麻烦,人家收了银子还不办事儿。”
  “我去想想办法。”张幼林神情庄重。
  马掌柜瞪大了眼睛:“你?你一个没成年的孩子能想什么办法?”
  “这是我的事,”张幼林像大人似的一抱拳,“马掌柜,告辞了。”出了盛昌杂货铺,张幼林满脑子转悠的都是上哪儿弄这两千两银子去,他咬咬牙,心想:两千两,我就是偷,也得把它偷来!
  张幼林在盛昌杂货铺见马掌柜这当口,庄虎臣正在张家的客厅里跟张李氏谈秋月的事,庄虎臣说:“东家,我托人打听过了,打探松竹斋的那个女子名叫秋月,是南京秦淮河的名歌伎,只卖艺不卖身,据说秋月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她父亲犯了事儿,这才流落风尘。”
  “原来是这样……”张李氏沉吟着,虽说还不认识秋月,但秋月不幸的身世已经使她心生怜悯了。
  “秋月人长得漂亮,会琴棋书画,歌儿唱得好,诗也写得不错,加上秋月住的地方得月楼的厨子炒得一手好菜,所以,往来的文人墨客、达官贵人,都在得月楼设宴欢歌,京城上下也尽是她的熟人。”
  “她和华俄银行的伊万是什么关系?”张李氏切人了正题。
  庄虎臣摇摇头:“还没打听清楚。”
  “松竹斋……没走漏风声吧?”张李氏最关心的是这事儿。
  “一切风平浪静。”庄虎臣胸有成竹地回答。
  张李氏心里还是犯嘀咕:“你说,银行的人会找咱们打官司吗?”
  “您放心,他们没证据,最近那个洋人伊万雇了几个闲人,总在荣宝斋附近转悠,让他忙乎吧,这叫狗咬刺猬——横竖下不了嘴。”
  张李氏然落下泪来:“虎臣,你知道,我这心里……真的很难受,照理说咱……不该这么做,要不是为保住张家两百年的这点儿家业,我说什么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两百年来,松竹斋没做过坑人的事,这是我的罪过啊!”
  庄虎臣安慰道:“东家,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可咱不是没辙了吗?但凡有点儿办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再者说了,咱琉璃厂的店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玩古玩字画儿的,谁走眼谁自认倒霉,要怨只能怨你自己不识货。对付洋人也是这个理儿,他自己没算计好,可怨不得咱们,洋人的钱不蒙白不蒙,谁让他们老欺负咱中国人?”
  张李氏擦着眼泪:“这倒也是。”
  天色已晚,三郎骑着匹快马紧赶慢赶总算是到了京城,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他在街边的一家饭铺门口拴好了马,急急忙忙走进去,还没落座就开口了:“店家,还有什么可吃的,快拿点儿来。”
  三郎的问话惊动了旁边座位上正在喝酒的刘一鸣,他站起来:“哎哟,这不是三郎吗?怎么在这儿遇见你了?”
  三郎也露出了惊喜的神情:“一鸣哥,真是巧了!上个月我回村,你爹还问我呢,说最近看见我们家一鸣了没有。”
  “两年没回乡了,我爹娘还好吧?”刘一鸣关切地问。
  “还好,身体都挺硬朗,你放心吧。”三郎在刘一鸣对面坐下。
  刘一鸣对饭铺掌柜的招了招手:“掌柜的,给我再添几个菜,一壶酒,我遇见老乡了,得好好喝几杯。”又问三郎:“怎么着,又来京城出官差?”
  “我家大人派我来买白折儿。”
  刘一鸣琢磨着:“买白折?那东西哪儿买不到,干吗还专程跑趟京城?”
  三郎面带苦衷:“这你就不知道了,额大人指着名儿要京城琉璃厂松竹斋的,他从小儿使的就是松竹斋的文房用品。”
  “松竹斋?听这名儿怎么耳熟啊?”刘一鸣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刑部大牢里关过一位少爷,家里开的铺子就叫松竹斋,这小子在街上和人吵架,结果就拉扯起来,这也他娘的是个寸劲儿,那人脑袋磕台阶上磕死了,就这么吃了官司。”
  “够冤的。”
  刘一鸣举起酒杯:“来三郎,喝着。”俩人碰杯,一饮而尽。
  “那这官司完了没有?”三郎渴望着听下文,刘一鸣嘴里嚼着腹花继续说道:“他家里使了银子,上下打点了,也就把事儿了啦,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刑部判案子的堂官也好,书吏也好,手头儿那支笔最活泛,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往左边写写,是那人没站稳自己磕死了,这少爷就无罪,往右边写写,这少爷就崴泥啦,闹不好是杀人罪,您瞧瞧,这支笔名堂大啦。”
  “真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啊,一鸣哥,小弟我是专程来松竹斋买纸的,既然你与松竹斋有关系,那麻烦你明天带我去趟琉璃厂,给我引见一下掌柜的,反正我以后接长不短还要来买纸。”
  刘一鸣大包大揽:“没得说,明儿个没我的班,我带你去。前些日子,这松竹斋的东家张先生为他侄子的事,和我走得挺近乎,他怎么着也得给我个面子,按最便宜的价儿卖给你,来,吃着。”刘一鸣给三郎夹了个鸡脖子。
  第二天一早,刘一鸣就带三郎去了琉璃厂,可一到那儿就傻了眼:松竹斋已经关张了。听到这个消息,三郎一屁股就坐在了马路牙子上,摊开双手:“这可怎么是好?”
  刘一鸣说:“这好办,松竹斋关了,还有别的南纸店,咱们到别的铺子去买不就得了?”
  三郎摇着脑袋:“不行不行,额大人点名儿就要松竹斋的,要是我买了别的铺子的货,回去怕是交待不了。”
  “可松竹斋关了,要不然你空手回去?”
  “空手回去?这可不成,大人没的用了,怪罪下来,谁也兜不起,哪儿能空手回去!”三郎站起来。
  “那你说怎么办?”刘一鸣也起急了。
  “一鸣哥,咱们再想想……”俩人继续向前走,刘一鸣远远地看见“济源昌南纸店”的招牌,他一拍三郎的肩膀:“兄弟,咱到这儿问问。”
  刘一鸣带着三郎快步走进了济源昌南纸店,伙计满脸堆笑着迎上来:“哟,一鸣兄,什么风儿把您吹来啦?”
  “老七,我给你拉买卖来了,这是我兄弟三郎。”
  伙计老七转向了三郎:“三先生,您想买点儿什么?”
  三郎看着柜台里堆着的白折儿,犹豫着:“我家大人说要松竹斋的白折儿……”
  “松竹斋不是关了吗?你哭也哭不回来呀!”
  伙计附和着:“就是,一鸣兄说得对,这行儿里的人都知道,松竹斋是专卖字号,不过这两年也不行了,前些日子借了俄国银行的钱还不上,把铺子抵给了人家。”伙计说着拿起一张白折,“我这个白折儿比松竹斋的不差,价钱可是便宜不少。”
  “看在咱们是老熟人的面子上,老七,给我兄弟拣好的拿,别让他回去交不了差。”
  “没得说,您就放心吧!”伙计答应得很是痛快。
  三郎看了看刘一鸣:“也只好先这么着了。”三郎显得十分的无可奈何,这么办在额大人那儿足否交得了差,他心里可真是没谱儿。
  秋月通过熟人打听到了张家的住处,前去拜访。
  张李氏正在卧室里整理换季的衣服,用人李妈走进来:“太太,门口有位小姐找您。”
  张李氏一愣:“是谁呀?”
  “没见过,南方口音,说是要见松竹斋的东家。”
  张李氏思忖了片刻:“请她进来吧。”
  李妈带着秋月进了院子,脚步声惊动了正在东屋临帖的张幼林。他隔着窗户看见了秋月,立刻就临不下去了,他搁下笔,目送着秋月进了客厅,心中打起了小算盘。
  厨房里,李妈沏上茶正要送进去,张幼林进来了,他端起茶盘:“我去吧。”
  李妈拦住他:“少爷,您这是干吗呀?”
  “您歇会儿,我给送进去。”张幼林端着茶盘小跑着出去了。
  李妈看着张幼林的背影嘀咕起来:“嘿,今儿少爷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客厅里,张李氏警觉地注视着秋月:“小姐,你找松竹斋的东家,有什么事儿吗?”
  “看来您就是了?”秋月试探着。
  “松竹斋是张家的产业,关张之前是我的小叔子张山林当掌柜的。”
  “那张仰山先生是您什么人?”
  “张印山是我的公公。”
  秋月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她给张李氏跪下:“我可找到你们了!”
  张幼林端着茶盘推门进来,见到此番情景不觉愣住了。
  张李氏赶紧搀起秋月:“小姐快快请起,你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秋月擦着眼泪:“我是来找张家报恩的,张仰山先生是我家的恩人。”
  张李氏心中顿生疑窦:“我公公已经过世了,你是……”
  “张仰山先生救过我祖父郑元培的命,我叫郑秋月。”
  听到这句话,张李氏几乎惊呆了,随即百感交集:“哎呀!你是郑大人的孙女?快请坐,我们等你很多年了。”
  张幼林把茶盘放在八仙桌上:“秋月姐,请用茶。”
  秋月在这里见到张幼林颇感意外:“是你?”接着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你家?怎么以前没和我说过?”
  “以前……你也没问过我啊。
  “你们认识?秋月啊,这是我儿子;幼林呀,你爷爷给你讲过郑大人的事,秋月小姐是郑大人的孙女,按辈分,你该叫她姐姐。”
  秋月笑了:“婶婶,我们早以姐弟相称了。”又对张幼林说道:“幼林弟弟,姐姐今天来得匆忙,没顾上给你带礼物,容姐姐后补吧。”
  “姐姐客气了,请用茶。”张幼林礼貌地回答。
  三人落座,张李氏拉着秋月的手说:“我公公在世的时候,听他说过这件事儿,你祖父在八里桥打仗时受了伤,养伤在这儿住了一段时间,我公公跟郑大人挺谈得来,他们成了朋友。”
  秋月的脸上阴郁起来:“后来的事……”张幼林赶紧接过话来:“我们都知道了。”
  “祖父对张掌柜感激不尽,他老人家交待过,只要郑家还有后人活着,无论如何要找到张家,替他向张家报恩……”
  张李氏打断秋月的话:“看你说哪儿去了,什么报恩不报恩的,咱们应该像亲戚一样走动,不,比亲戚还亲,对了,你等等,你祖父还有东西放在这里,我去拿。”
  张李氏起身出了客厅,不一会儿就拿着两个卷轴回来了。
  张李氏给秋月展开卷轴:“这是宋徽宗的《柳鹆图》,这件是怀素和尚的《西陵圣母帖》,我公公临终前特意交待,如果有一天,郑家的后人找到张家,你们要记住,这其中一幅书画理应是郑家的。秋月,我们总算把你盼来了,请你任选一幅带走,我也算是完成了公公的临终嘱托,放下了一件心事。”
  秋月仔细看着书画,激动地感叹着:“真是无价之宝,祖父提到过这两件宝贝。”
  “请秋月小姐挑选吧。”张李氏催促着。
  秋月收起卷轴,放在八仙桌上:“关于这两幅书画,祖父也交待过,他老人家的态度很坚决,他说张家的救命之恩已经难以为报,郑家岂能再打书画的主意?这两幅书画理应是张家的。”
  张李氏着急了:“这怎么行?老人们之间的事我不了解,我只知道按照公公的遗言办事,你还是挑选吧。”
  “对不起,我也要按照祖父的遗言办事,请婶婶谅解。”
  张李氏一时没了主意:“这可怎么办?公公交办的事,总要有个结果……要不然,秋月,你再想想?”
  秋月执著地摇摇头。
  张幼林站起来:“妈,秋月姐执意不要,您也别为难她,你们看这样好不好?这两幅书画先放这里,张家代为保管,这件事以后再商量,秋月姐可以随时来拿其中的一幅。”听了张幼林这番话,秋月的脸上有了笑容:“还是弟弟想得周到,就这样吧,我们以后再说。”
  他们三人叙谈了很长时间,秋月告辞的时候,张李氏、张幼林把她送出了大门外。目送着秋月乘坐的马车远去,张幼林仿佛觉得自已的心灵突然敞开了一扇窗,一缕阳光照射进来,他霎时明白了:长久以来,在灵魂深处,自己对秋月充满了温情和依恋……
  山西按察使司衙门额尔庆尼的办公处,三郎抱着一个箱子,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走进来:“大人,您要的白折儿买回来了!”
  额尔庆尼从椅子上站起来,端着茶杯溜达过去,他一眼瞧见了箱子上的封条,脸立刻就变了:“这是松竹斋的吗?”
  三郎赶紧解释:“不是,额大人,您听我说,这松竹斋……”额尔庆尼哪里听得进去三郎的解释,他大怒,把手里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你个没用的东西,居然拿我的话当儿戏?我点名儿道姓儿地让你到松竹斋去买,你却用这种烂货来糊弄我?”
  三郎一脸的委屈:“大人,您听我说,松竹斋已经关张了,听说是欠了人家的钱还不上……”
  额尔庆尼打断他的话:“这我管不着,松竹斋的铺子关了,总还有货底子吧?你这混蛋为什么就不能想想办法?”
  三郎跪下,低声下气地回答:“大人,您别生气,我……我脑子笨,实在想不出办法!”
  额尔庆尼在屋子里来回走着,越想越生气:“你这混账东西,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我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现在你就给我回京城去,想什么办法我不管,这件事要是办不成,你也就不要回来了。”
  三郎站起来:“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小的马上动身,办不成这件事,小的就死在外边。”三郎从额尔庆尼的办公处退了出来,此时,他连上吊的心都有了。
  在刑部衙门里,书吏王金鹏听完了伊万的陈述,什么也没说,他站起身来,倒背着双手从屋子的这头儿踱到那头儿,又从那头儿踱到这头儿。
  伊万焦急地看着他,又补了一句:“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松竹斋明摆着是在赖账”
  王金鹏终于停下了脚步:“伊万先生,咱们明说吧,办这事儿,您打算出多少银子?”
  “出多少银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伊万先生,您中国话说得这么好,难道真不知道这里头的意思?”王金鹏显然不大相信。
  伊万摇摇头:“真不知道。”
  “那您可算不上中国通,没学到家。”王金鹏想了想,“伊万先生,要让您明白,看来,我得给您讲个故事。”
  “王大人,我是来告状的,不是来听故事的。”
  “您先听听嘛,话说当年福郡王讨伐西藏回来,到户部报销军费开支,户部的一个吏,凑到福大人的耳朵边上,悄没声儿地提醒福大人出点儿血。”
  “出点几血是什么意思?”伊万没听明白,用手比画了一下,“刺福大人一刀?”
  “您瞧瞧,满拧!伊万先生,您可记好了,我可就教您这一回,”王金鹏清了清嗓子,“出点儿血就是拿出点儿银子来。”
  伊万恍然大悟:“我明白啦,福郡王在西藏打完仗回来,到户部报销军费开支,户部的一个书吏,也就是您的同行,向福大人索要银子。”
  王金鹏点着头:“是这么回事。”
  “这人胆子不小,敢向福大人索贿?”伊万觉得这故事挺离奇。
  “是啊,福大人当时就怒了,指着书吏的鼻子说:你一个小小的书吏,竟敢向大帅我索贿,活腻歪了吧?”
  “嗯,我看他也是活腻歪了。”伊万愤愤地说。
  “可您猜怎么着?”王金鹏拿起茶碗喝了口茶,“书吏说了,福大人,我这都是为了您好,您要是不赏我点儿银子,报销的事儿,在我手上保不齐就给您拖个三年五载的,皇上怪罪下来,您可就得蹲大狱!”
  “书吏有什么理由拖这么长时间?”
  王金鹏翻了翻眼睛:“要想找辙,那辙可就多了。”
  沉默了片刻,伊万追问:“后来呢?”
  “后来就简单了,福大人是个明白人,赏了书吏大笔的银子,军费也就很快报销了。”
  “福大人为什么不找书吏的上级讲理?”在伊万看来,这位福大人的脑子也忒不够使了。
  “这您又不懂了吧?”王金鹏凑到伊万的身边,“咱打个比方,比方说来办事儿的人是客人,衙门是车,书吏是驾车的车夫,书吏的上级,堂官、司官就是那拉车的骡子,车夫,也就是我了,拿鞭子抽骡子,让它往哪儿走它就得往哪儿走,伊万先生,听明白了吧?”
  “我明白了,你这是让我也出点儿血。”
  王金鹏喜上心头:“您还真明白了,这年头儿干什么不得花银子啊?不然我凭什么为您办事儿?”
  伊万愤怒起来:“我是原告,凭什么要我行贿?这办不到!”
  王金鹏心里说,这洋生瓜蛋子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他坐回到椅子上:“那就只当您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您,咱们还是公事公办吧。”
  伊万站起身:“对,王大人,公事公办,我就不信打不赢这场官司!”伊万气愤地离开了刑部衙门。
第六章
  张幼林在院子里东张西望了一番,无法判断母亲是否在家,于是他从东屋拿出本书来,嘴里振振有词装做背书,眼睛却在四处观察。用人李妈要出去买菜,张幼林立即叫住她:“李妈,您看见我妈了吗?”
  “太太早上就出去了,说是看个亲戚。”
  “噢。”张幼林喜上心头,他等李妈出了院子,鬼鬼祟祟地溜进了母亲的卧室。
  张幼林先是东翻西翻,想找到钥匙,结果没有找到,他又蹲在装书画的柜子前,仔细琢磨着怎样才能把铜锁打开,他使劲拽了拽,无济于事。张幼林拉开抽屉,在里面乱翻着,终于,他找到一根缝鞋用的粗针,把粗针插进锁孔里来回捅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捅开。张幼林急了,他气急败坏地冲出了母亲的卧室,直奔厨房找了把斧子来,毫不犹豫地向铜锁砸去。“当、当、当”,铜锁终于被砸开了,张幼林拉开柜门,取出装书画的樟木盒子打开,他把两个卷轴打开铺在桌子上,比较了一下,他犹豫着先是拿起《西陵圣母帖》,想想又放下,然后下了决心,将《柳鹆图》卷起,用一块包袱皮裹好,把《西陵圣母帖》放回柜子里,提着包袱匆匆离去。
  三郎带着白折沮丧地回到了京城,刘一鸣约了原在松竹斋学徒的得子,三人一起在酒馆里会面。
  “哎,得子,松竹斋关了你去哪儿了?”刘一鸣给得子倒上酒。
  “松竹斋关了,边儿上又开了一家新的南纸店,掌柜的瞧得起我,把我带过去了。”
  “得子,松竹斋虽说关张了,总还有点儿货底子吧?”刘一鸣试探着问,三郎赶紧接上话:“能不能想办法再进点儿松竹斋的纸?不然我回去没法交待!”
  得子摇着头:“这恐怕不好办,货底子都盘清了,松竹斋已经连店带货抵给华俄银行了。”
  三郎的脑袋又耷拉下去了,刘一鸣央求着:“我这兄弟为这事儿都急病了,带不回松竹斋的白折儿,他回去没法交待,得子,你得想个法子。”
  得子一脸的无奈:“我哪儿有什么好法子啊?”
  “那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从济源昌那儿弄几箱白折儿,你给验验货,再找些松竹斋的封条往箱子上这么一封,齐活!你是松竹斋出来的人,经你验过的货,他们家大人保管挑不出毛病来。”
  得子犹豫着:“可是……松竹斋都关张了。”
  “我说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啊?像你这么学徒,哪辈子才能当上掌柜的?”刘一鸣有点儿急了,得子还是无动于衷。刘一鸣一咬牙:“得子,我兄弟出的是官差,他不会让你白干的,你琢磨琢磨,济源昌的纸什么价儿?松竹斋的纸什么价儿?这里的差价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就看你要不要了。”这番话还是颇具诱惑力的,得子立刻就来了精神:“要!凭什么不要?”三人又商量了一下具体的细节,这件事就算搞定了。
  张幼林来到了琉璃厂往南不远处的虎坊桥,走进了以典当古玩字画闻名的恒泰当铺。他踮起脚将包袱扔到高高的柜台上:“给我当个满价儿!”当铺的二掌柜打开卷轴一看,先是哆嗦了一下,然后睁大眼睛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还用放大镜照了照印章和题款,什么也没说,进到里面叫出了掌柜孙伯年。孙伯年五十开外,在典当行里混了三十多年,人称“独眼儿孙”——不是他只有一只眼睛,而是同行赞誉他眼光独到。孙伯年先端详了一番张幼林,又把《柳鹆图》仔细看了一遍,心里有了数,这才开口:“敢问这位小爷,您是哪家的公子?”
  张幼林早等得不耐烦了:“你这个人好奇怪,我当东西你收货,两相情愿,做的是公平买卖,你打听我家干什么?”
  孙伯年显出一副谦卑的样子:“是是是,小爷您教训的是,我是不该多问,可您这幅画儿吓着我啦,好家伙,宋徽宗的手迹,”他迅速盘算了一下,“这要是真迹,当个一千两银子不成问题。”张幼林一下子蹦了起来:“一千两?不成,我需要两千两,少一两不干。”
  孙伯年心想,你一小毛孩子懂个屁?他把画搁一边了:“您一进门儿就喊‘当个满价儿’,满价儿是多少?您满世界打听一下,京城的当铺有规矩,撑死了也就是一千两。再者说了,这幅《柳鹆图》的真伪还不好说,玩字画儿的都知道,宋徽宗的手迹虽说传世不少,可他办的翰林图画局里有不少高人,经常为圣上代笔染写,这种‘院体’作品和徽宗本人的‘宣和体’混在一起,令后人真假难辨,即使是鉴赏大家也难免有走眼的时候,更何况我这个俗人?”
  “掌柜的,我本来也没拿您当鉴赏大家,不过,您既然干这一行,至少也应该了解个大概,我问您,依您的经验看,这幅画是否可以确定为北宋时期的作品?”孙伯年一听这话,知道眼前这孩子不好糊弄,于是点点头:“可以确定,这点儿把握我还有。”
  张幼林进一步说:“书画行里有个说法,就宋徽宗的作品而言,无论是他亲笔染绘还是别人代御染写,都可以视同赵佶手迹,难道您没听说过?”
  孙伯午不吭声了,又拿起放大镜仔细看起来。
  “掌柜的,您痛快点儿,我当两千两,您干不干?”张幼林催促着。
  孙伯年咬咬牙:“小爷,我也豁出去了,这幅画儿不管真的假的,我认了,我给一千两。”
  “我说过,我急等着用银子,需要两千两,少一两不行。”张幼林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孙伯年想了想:“那这样吧,我让一步,一千一百两,如何?”
  张幼林伸出手来:“掌柜的,麻烦您把画儿给我,我再到别的当铺去转转,您慢慢候着,保不齐哪天您用十两银子把武则天的凤冠收来。”
  眼瞧着这笔买卖要黄,孙伯年赶紧往回找:“别价,小爷,咱不是正商量嘛,这么着,一千五百两。”
  “您这人怎么这么黏糊呀?我不当了成不成?把画儿给我。”
  “得嘞,两千两就两千两,”孙伯年把画卷起来,“您别急,我马上给您开银票。”
  张幼林拿着银票就奔了盛昌杂货铺,他把银票往桌上一拍:“马掌柜,银子我筹来了,下一步怎么办,您多帮忙,我只要霍大叔早点儿出来。”
  马掌柜吃惊地看着银票:“幼林少爷,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这您放心,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我……把家里的画儿给当了。”
  “老天爷,什么画儿能当这么多银子?你家里知道吗?”马掌柜担起心来。
  一提这个,张幼林心里也犯憷,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妈要是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所以您得快点儿把银票送出去,把生米做成熟饭,谁来了也没辙。
  “幼林少爷,这……你怎么跟你妈交待呀,这么贵重的东西……”马掌柜还在郡儿嘀咕,张幼林已经扭头走了。
  傍晚时分,张李氏疲惫地回到家中,她先去了客厅。李妈送上茶来,张李氏问:
  “少爷呢?”
  “少爷出去半天了。”
  “没说去哪儿了吗?”
  李妈摇摇头:“没说。”
  “从牢里出来刚消停几天,这又开始了,没出息的东西。”张李氏站起身,“李妈,我有点儿累了,先去躺一会儿,少爷回来了马上叫我。”张李氏走进卧室,坐在床边正要躺下,她突然发现了地上的斧头和被砸坏的铜锁,不觉惊叫:“李妈,李妈……”
  李妈小跑着进来:“我在呢。”
  “这斧子是怎么回事?是谁砸的锁?”
  李妈慌张起来:“太太,今天我还没进过这间屋子,这斧子……噢,好像是少爷向厨子老赵借的,谁……谁砸的锁,我可不知道。”
  张李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扑到柜子前打开柜门,取出樟木盒打开一看,里面只剩下了一个卷轴,她像遭了雷击,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幼林哪,你这不孝的东西啊,你这是要了你妈的命啊……”
  张幼林回来后,母亲让他跪在祖宗的牌位前供出画的下落,张幼林低着头不吭声,张李氏倒拿着鸡毛掸子,咬着牙往他背上抽:“说!你把画儿拿到哪儿去啦?说!你说不说?”
  张幼林忍住疼还是不吭声。
  李妈在一旁劝阻:“太太,您别生气,回头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张李氏边抽边哭:“列祖列宗啊,公公啊,我对不起你们,我养了个不孝的儿子……他才多大呀,就知道偷家里的东西啦……家贼难防啊,为了这书画儿,我谁都防着呀,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自己这不争气的儿子啊……”
  张山林和张继林匆匆赶来,张李氏哭着对张山林说:“他叔儿啊,你来管管你侄子吧,我是没辙啦,这日子没法过啦!”
  “嫂子,您别着急,我来问问,就算他把这幅画儿给卖了,也总得有个去处吧?”
  张山林走到侄子身旁:“幼林,你说吧,你到底把画儿拿哪去了?”
  张继林也拽拽他的衣裳:“幼林,你这就不对了,怎么能偷家里的东西呢?事已至此,你不说话也不成啊。”
  张幼林仍然不吭声,张山林又说:“幼林啊,你应该知道,这两幅书画是张家的家宝,你爷爷留下过话,再穷也不许卖这两件宝贝,当时你也听见了。现在咱就不你爷爷的遗嘱了,就说这两幅字画儿吧,这字画儿可是属于张家的,不光是属于你妈,所有张家的后人都有份儿,就算你把它卖了,也该把银子拿回来大家分啊,你这么干,不是吃独食吗?”
  张幼林终于开口了:“妈,叔儿,画儿是我拿了,我有急用,你们放心,我会把它拿回来,别的你们就别问了,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告诉你们。”
  “不行,你一定要说出来,到底把画儿拿到哪儿去了?”张李氏逼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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