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都梁《荣宝斋》

_8 都梁 (当代)
  “是啊,你不说可不行,这画儿到底在哪儿?如果被你卖了,卖了多少银子?银子在哪儿?哪儿能一句话就糊弄过去?”张山林这一连串的问话使张幼林颇为恼怒,他抬起头来:“我说了,这不能告诉你们,你们就是再逼我也没用!”
  张李氏气急了,指着他的鼻子:“好,你不说是不是?现在你就给我滚出这个家,我只当没养你这个儿子,你给我滚!”
  张幼林的眼圈红了,他给母亲磕了个头:“妈,您多保重!我走了……”张幼林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张山林、张继林在后面大声喊着:“幼林,你站住……”
  “别管他,让他走……”张李氏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她颓然倒下,张家立刻乱成了一团。
  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三郎赶着马车来到了荣宝斋的大门前。不一会儿,得子从荣宝斋的大门里探出脑袋来,往左右瞧了瞧,见街上除了三郎没有其他人,就搬出了几个封着松竹斋封条的箱子装上了马车。
  “这下儿额大人可就没得挑了,得子,谢谢啦!”三郎面带笑容,压低了声音说。
  “甭客气,赶紧走吧。”
  这一切被躲在暗处监视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得子刚一关上荣宝斋的大门,几个黑影立刻蹿出来,跟上了三郎的马车。
  回去的路上,三郎的心情舒畅起来,嘴里哼起了小曲儿:“一朵春花开,一只红绣鞋,腊月白菜撇在当街,咿呼咳,动了心,我的干兄弟……”
  突然,后边蹿上几个人来,用布口袋套住了三郎的脑袋……
  黎明时分,伊万被敲门声惊醒,他穿着睡衣接待了来人顾老六。顾老六是华俄道胜银行负责安全警卫工作的小头目,他开口便说:“先生,您高!”
  “我高?我高是什么意思?”伊万莫名其妙。
  “就是您高明的意思,”顾老六谄媚地向伊万伸出了大拇指,“您让我带人盯着松竹斋的伙计,开始我还挺纳闷儿,盯他管什么用哇?果不其然,不出您之所料,这就让咱给抓住了!”
  伊万听罢精神为之一振:“你仔细说说。”顾老六于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封着松竹斋封条的箱子如何从荣宝斋里抬出来偷偷往外运,三郎又如何被他抓了个正着……伊万听得是义愤填膺,过了半晌他才冷笑一声:“哼,这可是人、赃俱在,这回我看你松竹斋还能怎么抵赖!”伊万迅速换上了西装,打好领带,直接去了刑部衙门。
  张幼林被母亲赶出家门的时候身上没带着钱,他在街头流浪了一天两夜,困了就在草堆里忍一觉,这还好办,可肚子里没食儿,先是眼冒金星,继而走起路来浑身打晃,到了第三天早上实在扛不住了。张幼林不管三七二十一,在街边的一个馄饨摊张口就要了两碗馄饨,先狼吞虎咽地吃完,还意犹未尽地把剩在碗底儿的香菜叶也搁进嘴里,这才盘算着怎么跟摊主交待。他带着一脸的尴尬主动走到摊主面前:“大哥,我早上出门时走得匆忙,忘了带银子,您看,这馄饨账我能不能先欠着,到时候一块儿结?”
  摊主一听这话立刻停止了包馄饨:“对不住您哪,这位小爷,我这是小本儿生意,赊不起账;再者说了,您这一走,我到哪儿找您去?”
  “琉璃厂的荣宝斋听说过吗?”张幼林停顿了片刻,“那是我们家开的,这么大个铺子搁在那儿,还怕我跑了不成?”言外之意,就这两碗馄饨的小钱,犯不上赖你的账。
  哪知隔行如隔山,荣宝斋是家新开张的铺子,馄饨摊主不过是个做小买卖的,他还真没听说过什么荣宝斋,心想,吃馄饨给钱,跟我扯那玩意儿干吗?锅开了,摊主把馄饨下到锅里:“对不住您哪,我没听说过,您还是先把账结了吧。”
  张幼林央求着:“我说了,我身上没带银子,要不……我把衣服脱给你?我这件农服是新的,缎子面的,总能抵得上你这两碗馄饨吧?”
  “小爷,您饶了我吧,我是卖馄饨的,不是打鼓的,我只收银子不收衣服。”
  摊主的口气不容商量,张幼林怒了:“那怎么办?我身上没银子,要不把我押在这儿?你看我值不值这两碗馄饨钱?”
  摊主还是耐着性子说:“您要这么说可就不讲理了,您兜里没银子怎么就敢先吃呢?噢,吃饱喝足了一抹嘴儿,说是没钱,这不是不讲理吗?”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没钱,你看着办吧。”张幼林强硬起来,这下把摊主惹火了,他一把揪住张幼林:“没钱?那就跟我去见官,我就不信你还无法无天了!”张幼林大怒:“你给我松手,有话说话,敢跟我动手?”两人拉扯起来,旁边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秋月坐在马车里从此处经过,听见外边的吵闹声,她掀起帘子,一眼就发现了张幼林。她赶紧下了车,分开围观的人群走到张幼林身旁:“幼林,你怎么在这儿?”
  哎哟,真丢人,怎么这会儿遇见她了?张幼林松开了手,不好意思地整整衣服:“秋月姐,我……我跟他闹着玩呢。”
  摊主正在气头上:“谁跟你闹着玩?小姐,你给评评理,他吃了我的馄饨不给钱,你说,有这么不讲理的吗?”
  “噢,是这样,那我来替他付钱,真对不起,我弟弟可能是忘了带钱,他肯定不是成心的。”秋月把钱递给摊主,人群渐渐散去。
  张幼林感激地看着她:“谢谢秋月姐,这钱……我以后一定还给你。”张幼林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衣服、头发上都沾着枯草叶,秋月感到这里有什么隐衷,于是问道:“幼林,我不是你姐姐吗?你怎么跟我客气起来了?告诉我,你遇到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个样子?”
  “没事儿,我真的是忘了带钱……”张幼林还想掩饰,秋月严肃起来:“幼林,你跟姐姐撒谎是不是?看看你自己,都脏成什么样了,还说没事?”
  张幼林环顾左右而言他:“秋月姐,你能借我点儿钱吗?”
  “可以,但你一定要和姐姐说实话。”
  张幼林低下了头:“秋月姐,我……我从家里跑出来两天了,我妈……她不要我了……这两天,我就吃了两碗馄饨……秋月姐,我饿……”他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秋月掏出手帕递给他,轻声说道:“哦,我先带你吃饭去。”
  他们就近找了一家小饭馆,要足了饭菜,张幼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秋月终于闹明白了他的处境,于是在一边怜爱地看着他:“慢点儿吃,看把你饿成什么样子了?不过幼林啊,你也够让人操心的,怎么能做这种事呢?难怪你妈把你赶出来。”
  张幼林嘴里嚼着馒头说:“我知道自己不对,可……我不是没辙么?霍大叔还在大牢里,要是不早想办法,他很可能要判死罪,秋月姐,你说,我能不管吗?”
  “这倒也是,朋友有难,当然应该帮助,可你不应该连招呼都不打就把画儿拿走当了,事后也不解释,你妈妈当然会生气的。”
  “我妈那脾气我知道,我解释也没用,反正她认定我是个不忠不孝、没出息的孩子。”
  秋月摇摇头:“我倒不这么认为,通过这件事,我认为你是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人,和你做朋友,心里应该很踏实,因为你靠得住,在任何情况下不会出卖朋友。说真的幼林,我倒很喜欢你这个弟弟。”
  这后一句话张幼林爱听,他抬起头来:“秋月姐,我也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那天你在伊万的马车上一撩车帘,我被惊呆了,你知道,这不光因为你漂亮,还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有一种感觉,我们好像认识很久了。”
  秋月笑了:“有可能,我前世就是你姐姐。”张幼林呆呆地看着她:“未必,也许前世我们是夫妻……”秋月打断他:“闭嘴!不许胡说八道,我前世、今世,还有后世,永远是你姐姐。”
  张幼林又回到正题上:“秋月姐,其实我妈的担心有些多余,那幅《柳鹆图》我不过是把它当了,弄出笔银子先救霍大叔的命,等霍大叔出来,我们再想办法把画儿赎回来,这不是挺好吗?”
  “两千两银子可不算少,万一当期到了,银子还凑不齐,那《柳鹆图》就别想再拿回来了。”秋月也发起愁来。
  “不会的,只要霍大叔出来就好办,他本事大着呢。”这一点张幼林还是有把握的。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继续流浪,每天在草堆里睡觉?”
  张幼林似乎早就想好了:“也只能这样了,只要能吃上钣,睡的地方差点儿没关系。”
  “这哪成?我要是没遇见你也罢了,可这不是遇到了吗?我怎么能再让你去睡草堆?秋月想了想,“要不这样吧,你到我那里住几天,我再找个机会和你妈打个招呼,不然她会着急的。”
  “秋月姐,这……合适吗?”秋月的邀请出乎张幼林的意料。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是我弟弟,在姐姐家住几天怕什么?再说了,姐姐我是从秦淮河风月场里出来的,还怕什么闲话?”秋月的态度很坚决,就这样,张幼林结束了短暂的流浪生活,住到了秋月家。
  王金鹏接到伊万的报案后,把状子呈给了杨宪基,同时也给庄虎臣递过话儿去了,所以,在公堂审理之前,庄虎臣对伊万所掌握的证据已经知道了大概。他把得子痛骂了一顿,又和林满江仔细商量了对策,忙乎完这一切,庄虎臣感到身心疲惫,他正要坐在椅子上闭会儿眼睛,张幼林来了。
  张幼林开门见山:“庄掌柜,得子在店里学徒是个什么待遇?”
  庄虎臣和张幼林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对这位少东家的所作所为还是有所耳闻,他谨慎地回答:“学徒期间管吃住,每月两吊零用钱,三年出师就是正式伙计,工钱另谈。”
  “庄掌柜,我也想在店里学徒,待遇和得子一样就行。”张幼林觉得在秋月家借宿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这是他为自己想出的新主意。
  庄虎臣听罢大惊失色:“幼林少爷,您怎么……想起这么一出?”
  张幼林也不掩饰:“您不是也听说了吗?我妈把我撵出来了,我琢磨着,总得找个干活儿的地方养活自己,与其到别的铺子里学徒,不如在荣宝斋干。”
  “幼林少爷,您的事我听说了,”庄虎臣给张幼林倒了碗茶,借这个工夫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措辞,他说,“您也别太把它当真,东家那是在气头儿上,天下哪儿有当妈的真不要儿子的?那不是话赶话顶在那儿了吗?少爷,您听我的,回家给你妈认个错,这事儿就过去了,您的身份是荣宝斋的少东家,真要是来当学徒,那不让人笑掉大牙?”
  “庄掌柜,算我求您了,我给您跪下。”张幼林还真跪下了。
  庄虎臣慌忙去扶:“哎哟,别价,少爷,这我可担当不起。”
  张幼林扬起脸看着他:“那您答应我,不然我就跪在这儿不起来!”
  “行行行!我答应你,你先起来,咱好商量……”
  张幼林站起:“庄柜,我知道,您怕管不了我,心里有顾虑,是不是?那我给您起个誓,从今儿往后,您就是我师傅,得子就是我师哥,在荣宝斋,我就是辈分最低的小伙计,在我眼睛里,只认师博,不认东家,师傅和师哥说东我不敢往西,如果我犯了错,任师傅打骂管教,决无怨言,此誓一诺千金,如有违反,天打五雷轰!”
  庄虎臣踌躇良久才下了决心:“幼林啊,什么都甭说了,以后我就叫你幼林了,成吗?”
  张幼林给庄虎臣深深地鞠了一躬:“成,我叫您师傅!”
  庄虎臣把得子唤进来,指着张幼林:“得子,这是你师弟张幼林,幼林啊,拜见一下师兄。”张幼林给得子鞠躬:“师兄,往后请多关照!”
  得子挨过骂还没缓过劲儿来,又见少东家要给自己当师弟,一时慌了手脚,一个劲儿地给张幼林鞠躬:“少东家,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庄虎臣摆摆手:“成啦,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幼林,你今天晚上是不是就搬过来?”
  张幼林想了想:“师傅,我刚到秋月姐那里,要搬恐怕也得过些日子,还有,请师傅答应我,这件事先不要告诉我妈和我叔儿。”
  庄虎臣满口答应:“行,反正他们也很少过来,我先不说。”
  “谢谢师傅!谢谢师兄!”张幼林兴奋地跑出了荣宝斋。
  衙门公堂里,杨宪基坐在主审官的位子上,三郎跪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林满江和伊万唇枪舌剑。
  林满江说:“大人,事情已经清楚了,得子曾在松竹斋当过伙计,他手里存有松竹斋的封条本不足为奇,况且使用松竹斋的封条并没有触犯大清刑律,伊万先生的指控没有任何根据,这件事与荣宝斋毫无关系。”
  伊万轻蔑地看了林满江一眼:“大人,我有充足的理由认为,松竹斋的主人为了逃避债务,事先将资产转移,然后宣告破产,可以这样说,现在的荣宝斋就是过去的松竹斋,准确地说,这是典型的商业欺诈行为。”
  “伊万先生,就算照您说的,荣宝斋就是过去的松竹斋,您有证据来证明吗?如果没有证据,可不能瞎说,这是公堂!”林满江义正词严,此刻,他完全融入了此情此景当中,全身心地扮演着庄虎臣给他安排的角色。
  杨宪基问道:“是啊,伊万先生,你根据什么说荣宝斋就是过去的松竹斋呢?”
  “贴着松竹斋封条的货品,还有这个叫得子的店员,他是松竹斋的店员。”伊万也理直气壮。
  杨宪基问林满江:“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林满江向前跨出一步:“大人,我和得子以前都是松竹斋的店员,这没错,可松竹斋不是垮了吗?华俄银行也按照约定扣押了松竹斋的铺子和货物,这件事就算是了啦,至于我和得子,不是总要有个吃饭的地方吗?人家荣宝斋愿意雇用我们,我们当然要去,这和华俄银衍没有关系。”
  杨宪基点点头:“嗯,林满江说得有道理,得子以前是松竹斋的伙计,这个身份随着松竹斋的倒闭而不复存在了,当然,他使用松竹斋的封条是不对的,但这毕竟是他个人的行为,与荣宝斋无关。”
  “杨大人真是明察秋毫,秉公办事。”林满江暗暗松了一口气。
  伊万穷追不舍:“大人,关键是被我们抓获的这几箱白折,如果是松竹斋的存货,那么就可以证明,松竹斋的主人在宣告倒闭之前就转移了资产,这同样也是欺诈行为。”
  杨宪基转向了得子:“你说实话,这几箱白折儿是哪儿来的?”
  “回大人,是三郎带来的,不知是哪个店的货。”得子实话实说,应答流畅。来前庄虎臣是千叮咛、万嘱咐,只要实话实说,就没你的事儿了。
  杨宪基又问三郎:“你说,这几箱白折儿是谁的?”
  “是我在琉璃厂济源昌南纸店买的。”
  “济源昌的人能给你作证吗?把证人找来。”
  三郎一想,这不好办,万一人家一推六二五呢?于是答道:“济源昌南纸店的人总不能记得每个顾客的长相吧?要是人家说记不清了,那我也没辙。”
  杨宪基逼问:“还有别的证人吗?”
  “证人……”三郎低下了头。
  “你那故事编得倒是不错,可证人在哪儿?谁能证明你刚才讲的是实话?”伊万的口吻中带着明显的嘲弄。
  三郎渴望地看着站在衙役当中的刘一鸣,刘一鸣目不斜视,显得无动于衷,三郎的眼泪泉水般地涌出:“大人,我说的全是实话……”
  “可你得有证人啊。”杨宪基的语调缓和下来,他凭经验判断,这个三郎很可能是受冤枉的。
  伊万认为三郎一直在说假话,终于到了理屈词穷的地步,不觉得意起来:“怎么样,没辙了吧?”
  突然,三郎大喊一声:“爹、娘,我对不住你们了!”说着就往柱子上撞去,幸好旁边的衙役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拽住。
  杨宪基站起来:“三郎,你这是干什么?本官一贯秉公办案,是你的事你赖不掉,不是你的事也不会硬栽在你头上,现在这个案子已经很清楚了,只要你能证明这几箱白折儿是从济源昌南纸店买的,那么本官就可以判定这件事是出于误会,而不是欺诈。你再仔细想想,还有谁能为你作证?”
  事已至此,证人是个关键,要不然保不齐就得出人命了,刘一鸣权衡了一下,毅然出列,跪在杨宪基面前:“小的能为他作证。”
  杨宪基颇感意外:“你认识他?”
  “三郎是我的同乡,这主意还是我给他出的,三郎去济源昌南纸店买白折儿时我就在他身边,我能证明这白折儿不是松竹斋的。”
  伊万哪里肯相信,他耸耸肩:“真有意思,又出来个证人,恐怕是串通好了呢?”
  “伊万先生,要查明这个很容易。”杨宪基说着走到三郎面前,指着刘一鸣:“你认识他吗?”
  三郎点点头:“认识。”
  “也叫什么名字?”
  “刘一鸣,是头年到衙门里当差的,平日在大狱里看管犯人,这几天临时借出来帮着捕快缉拿凶犯……”
  杨宪基打断三郎:“够了。”他转向伊万:“这可就不是编的了,刘一鸣在我手下当差,我就能为他作证。伊万先生,这个案子可以了结了,对于贵银行受到的损失,本官深表遗憾,但爱莫能助。”
  伊万气急败坏,甩手而去。
  三郎连连给杨宪基磕头:“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走吧,你们家大人不还等着白折儿吗?东边战事吃紧,别误了事儿。”杨宪基又转过身对林满江说,“你这个得子,回去要多加管教!”
  伊万对松竹斋的追诉到此结束,他的金融生涯也告一段落,回到银行后,伊万引咎辞职。
  黑三儿和柴禾从烟铺子里出来,远远地看见秋月坐着敞篷马车从街上走过,黑三儿站住了:“咦?那不是左爷瞧上的那小娘们儿吗?”
  柴禾顺着黑三儿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没错,就是她,你瞧那小脸儿长得……我就纳闷了,人家是怎么长的?世上竟有这种标致的娘们儿,甭说别的,咱瞧上一眼骨头就酥了半边儿,要是……”柴禾正要张开想象的翅膀,黑三儿打断他:“嘿!她拐进那条小巷了,柴禾,我记性不好,你记着点儿,那小娘们儿住在那条小巷里。”
  柴禾睁大了眼睛:“你放心吧,兄弟我别的事记不住,唯独记娘们儿的事儿,过目不忘!”
  黑三儿心里琢磨着,这不是无巧不成书吗?左爷撒开大网可着北京城的兜,都没寻着这小娘们儿的下落,今儿个愣是给碰上了,这回又能拿到赏钱了……
  秋月进了家门,拿出顺路买来的豆角放在桌子上,张幼林和她一起择豆角,心思却没在豆角上。他看着秋月:“秋月姐,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怎么会跑到秦淮河那种地方去,是不是?”秋月一点都不回避,张幼林心想,秋月姐真聪明,总能猜出我在想什么。他斟酌着词句:“我是想……姐姐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金枝玉叶的身份,若不是家里遭了难,断不会流落到秦淮河那种烟花之地去。”
  秋月把择好的豆角放进一个瓷碗里:“这不奇怪,自古以来,官宦人家就是这样,得意时良田美妾、锦衣玉食,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也许就是家破人亡。皇恩浩荡你懂吗?成也是它,败也是它,都在皇上一句话。”
  “令尊大人也是当大官的吗?”
  秋月点点头:“家父的官职比祖父高,生前是河东河道总督,掌管大清国东部河流的疏浚、堤防事务,是正二品。他为人正直,最恨贪污,平时得罪了不少想借朝廷疏浚河道之机自己发财的下属。那年长江发大水,洪峰超出了堤坝的防御能力,损失惨重,恨他的人乘机上奏皇上弹劾我父亲,诬陷他贪污了筑堤款,皇上震怒,下旨满门抄斩,我被奶妈偷着带出来,算是捡了一条命。奶妈不久就过世了,我被人卖到了秦淮河。”往事并没有激起秋月心中的波澜,对这如梦般的世事变迁,秋月仿佛已经看得很淡,很淡。
  张幼林叹息着:“唉,伴君如伴虎,官场如沙场,做官好没意思,那后来呢?”
  “后来我认识了杨大人,我们很谈得来,他倾其所有为我赎了身,我才到了京师,”秋月看了看张幼林,“后来又认了你这个弟弟。”
  “那杨大人为什么不娶你?”
  这句问话使秋月的心灵被触动了,她不禁黯然神伤:“他有他的难处,他的夫人很厉害,不允许他纳妾,否则就寻死见活的,而杨大人也不愿意委屈我,他说他那个家就像个大泥塘,无论谁进去都会弄得浑身污泥。其实,我倒是觉得现在也挺好,至少不用受别人的气。”
  “那个洋人伊万好像也很喜欢你,他愿意娶你吗?”
  “愿意,伊万在俄国有妻子,他说可以离婚,但我不同意。”一缕阳光照射在秋月的脸上,明暗变化之中,美艳的秋月更加显得风情万种。张幼林凝视着她,嘴唇嚅动着,欲言又止。
  秋月有些奇怪:“幼林,你要说什么?”
  “秋月姐……你不要答应别人了……以后……以后我娶你……”张幼林终于把压抑在心底的话吐露出来。秋月愣了一下,马上哈哈大笑:“幼林啊,你人小鬼主意可不少,居然想娶姐姐?”
  张幼林红着脸:“我说的是真的……”
  秋月严肃起来:“不行,你太小,别胡思乱想。”秋月转了话题:“幼林,我觉得你该回家去看看,你妈不知道你的下落还不急死?”
  张幼林连连摇头:“万万不可,除非带上《柳鹆图》。”可是,霍大叔的事还在进行中,到哪儿去找赎当的银子呢?张幼林转念一想,即便霍大叔出来,恐怕也帮不上忙,他的货都被官府扣了,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银子来。再说了,也不能告诉霍大叔《柳鹆图》的事儿呀。他知道了心里会很不舒服,觉得欠了我的人情,我可不想让他心里别扭,到底怎么办呢……张幼林伤神地想着,终于长叹一声:“唉!”他站起身,扔下豆角走了出去。
  伊万虽说不再追究了,可得子的去留成了问题。林满江左想右想,觉得怎么说都有道理,于是就问庄虎臣:“掌柜的,你说,这得子干的是好事儿呢,还是坏事儿?”
  “这得分怎么说。”
  林满江试探着:“那咱还用他吗?”
  庄虎臣想了想:“农村孩子出来学徒不容易,再看看吧。”就这样,得子被荣宝斋继续留用了。在庄虎臣看来,得子的去留是小问题,铺子开张半年来,账上老是勉勉强强持平,这才是大问题。他的内心其实很烦躁,又不便跟林满江讲得太多,于是庄虎臣又去了宝韵阁。
  宝韵阁里,周明仁正坐在太师椅上听伙计报账,见庄虎臣进来,他站起身:“哟,虎臣,这是哪阵风儿把你吹来啦?”
  “大哥,小弟这阵子净顾着忙乎铺子里的事儿了,没得空儿来看看您。”
  周明仁请庄虎臣坐下,倒上茶:“忙好啊,不忙哪儿来的银子啊?”
  “唉,能像大哥您,忙乎出银子来也算没白忙,可我这一天到晚,唉,都是瞎忙。”庄虎臣愁眉不展,端起的茶碗又放下。
  “你这么想就不对了,新开张的铺子,不赔些日子就想赚啊?”周明仁说着宽慰的话。
  “这不都快半年了,还没什么起色。”庄虎臣指指自己嘴角边上的溃疡:“我这都急出泡来了!”
  “虎臣,你这性子不能太急,心急吃不了热饽饽。”
  “大哥,话是这么说,可不急也得行啊,荣宝斋要是弄不出点彩儿来,那不让人家看笑话儿吗?”
  周明仁一脸的不屑:“你说的是那茂源斋的陈掌柜吧?甭搭理他,听说你走了以后,茂源斋的生意一落千丈,陈掌柜天天坐在铺子里骂街,这管什么用?有能耐你干,自己没能耐,你怨谁?”
  “我琢磨,得想个什么主意,这荣宝斋得有自己的独家买卖,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客人想要这东西,只能到荣宝斋来。”
  周明仁思忖着:“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想法儿倒是不赖,不过,可得瞄准了做什么,琉璃厂的铺子可是一家儿挨着一家儿,要说这南纸店嘛,开得也不算少,你得琢磨透了,做那别人想不到的。”
  “我这些日子想来想去,就是琢磨不透。”庄虎臣苦着脸,甭提多沮丧了。
第七章
  庄虎臣得到意外的启示,是由于总理衙门章京王雨轩落在荣宝斋的一本过了时的缙绅。
  那天上午,王雨轩来铺子里买文房用品,临走的时候把带来的一本册子忘在了柜台上。庄虎臣发现后,立即差得子去追赶,得子气喘吁吁地追上了,王雨轩却歉意地对他笑了笑,说这是本过了时的缙绅,他不打算要了,麻烦得子给处理掉。得子觉得这册子扔了可惜了,还可以当草纸用,于是就拿了回来。
  庄虎臣见得子拿着册子又回来了,疑惑地问:“没追上?”
  “追是追上了,可王大人说这册子过时了,他不要了。”
  “什么册子,还有过时这一说?”庄虎臣从得子手里拿过来,饶有兴味地翻看起来。
  天色渐晚,铺子里已经没有了客人,庄虎臣还在一门心思地琢磨那本册子。
  得子凑过来:“掌柜的,您都看了够二十遍了吧?这有啥可看的呢?”
  庄虎臣抬起头:“有啥可看的?告诉你,这里面名堂大啦!”
  得子嘟囔着:“人家王大人都不要了,还有啥名堂?”
  “王大人不要是因为它对王大人没用了,可对咱们就不一样了,这么跟你说吧,弄好了,荣宝斋的转机,就在这本缙绅上了。”庄虎臣说得意味深长,得子听着将信将疑:“就这本儿旧不啦叽的册子?”
  “这叫缙绅,”庄虎臣加重了语气,“缙绅,懂吗?”
  得子摇摇买:“掌柜的,不懂,这印得也不怎么地呀。”
  “甭管印得怎么样,可这书里的东西对做官的人简直太重要了,”庄虎臣如数家珍,“这上面有朝廷各府院、六部衙门七品以上的大小官吏名录,从官职、姓名到原籍都记得一清二楚,还有官员的官阶品级、顶服俸禄、钦定会典相见礼、加级记录……东西多着呢!”
  “可咱拿它有什么用啊?”
  “平头百姓是拿它没用,可做官的却需要这个,你好好想想?”庄虎臣启发着得子,得子想了想,眨巴着眼睛:“掌柜的,我还是不明白。”庄虎臣不耐烦了:“你可真是个榆木脑袋,那就明儿再说吧。”说完,他站起身,拿着缙绅走了。
  红彤彤的太阳刚从东方冉冉升起,得子就带着张幼林忙乎上了,卸窗板、扫地、收拾柜台、摆放文房用品……不一会儿张幼林就满身大汗了。得子怕把少东家累出个好歹,就说:“师弟,你歇会儿,掌柜的马上要过来了,我到后面提壶开水,先把茶沏上。”
  “师哥,我去吧!”张幼林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得子连连摆手:“行了行了,这一早晨就够瞧的了,你毕竟是少爷嘛。”
  张幼林板起脸来:“师哥,你又来了,咱不是说好了吗?你就是我师哥,我就是你师弟,这儿只有伙计,没有少东家。”
  “好好好,听你的,反正我总有点儿别扭。”得子正往后门走,张幼林无意之中向外看了一眼,突然浑身一震:“不好了,我叔儿来啦,师哥,我到后面躲会儿,你把他支走。”说完,一个箭步蹿出了后门。
  片刻,张山林拎着两个鸟儿笼子走进来,得子迎上去:“东家,您来啦!”
  张山林四处看了看:“得子,庄掌柜呢?”
  “还没过来呢,您有事儿吗?”
  张山林坐下:“也没什么事儿,我是路过这儿,锦云轩茶馆现在成了黄鸟儿座儿了,好家伙,四九城养黄鸟儿的主儿都去了,昨儿个有位爷弄了只脏了口儿的百灵跑那儿起哄,结果让古月斋李掌柜的一怒之下给摔死了。”
  “这就不对了,李掌柜凭什么摔人家鸟儿?得,这下子那位爷还不跟他急了?”得子拿起抹布擦了擦桌子上的灰尘。
  “他敢?那是黄鸟儿座儿,你带只百灵本来就坏了规矩,况且还是只脏了口儿的百灵,那不是找不自在么?摔了他的鸟儿那是轻的,惹怒了大伙儿,连他鸟儿笼子一块儿砸……”张山林越说越上瘾,看样子没有要走的意思,得子就提醒他:“东家,您不是去茶馆吗?怎么跑这儿来啦?”
  “嗨!我不是来打个招呼吗?你给我看着点儿时辰,一会儿黄鸟儿座儿散了,我过来接着喝茶,你估摸着我快过来了,就先把茶沏上。”
  得子很是诧异:“东家,您去的不就是茶馆么,到那儿还不喝够了,怎么回来还喝?”
  “这刚哪儿到哪儿啊?跟你这么说吧,喝茶跟浇花儿一样,你不把水浇透了,花儿就得蔫儿,喝茶也是如此,这茶没喝透,一天都没精神。”张山林掏出怀表看了看,“记住!两个时辰以后沏茶,明前的碧螺春还有吧?就沏它。”张山林提起鸟儿笼子走了,得子站在那儿却犯起愣来。
  张幼林探头探脑地回到前厅:“师哥,我叔儿走啦?”
  “走啦,不过他说了,一会儿还回来喝茶。”
  张幼林一阵起急:“还回来,他还没完啦?”
  “你叔讲话,喝茶跟浇花儿一样,得喝透了。”得子思忖着,“我说师弟,你叔儿拿这儿当茶馆了,这两天你得躲躲。”
  张幼林叹了口气:“唉,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儿吗?师哥,你跟师傅说说,让他想个法子把我叔儿支走,不然我老得躲着。”
  张幼林沮丧地回到了秋月家,没过多久杨宪基也来了。这是张幼林第一次见到杨宪基,他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杨大人,我早就想见您了,能和您单独谈谈吗?”
  秋月颇为意外:“幼林,你要和杨大人谈什么?怎么没跟我提过?”
  “那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我当然不会和你提。”张幼林神情庄重,杨宪基觉得有些可笑,他上下打量着张幼林:“你有十六七岁了吧?算个男人了,好吧,咱们谈谈。”
  俩人向客厅走去,秋月站在原地:“幼林,你人小主意不小,你要和杨大人谈话,居然不让我在一边听?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姐姐吗?”张幼林停下脚步:“当然有,我不是说了吗?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你听不合适。”进了客厅,两人相对而坐,张幼林单刀直人:“杨大人,您为什么不娶我秋月姐?”
  杨宪基一愣:“小兄弟,这是你该问的吗?”
  “当然,我家和秋月家是世交,秋月是我姐姐,她的父母都不在了,又没有别的兄弟,所以,我姐姐有什么不好说的话,理应由我这个当弟弟的来代劳,您就把我当成秋月的娘家人吧。”张幼林说得一本正经,杨宪基不禁哑然失笑:“好,就算你是秋月的娘冢人,我呢,姑且算想当你家女婿的人,你问我答。”
  张幼林清了清嗓子:“我知道您为我秋月姐赎了身,但好事应当做到底,您既然把她带到京师就该娶她,孔子日:‘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必也正名乎。’我秋月姐住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您应该对此负责。”
  这番话说得杨宪基尴尬起来,他面露难色:“幼林,我并没有说不娶她呀,总要容我安排嘛,有些事是急不得的。”
  “杨大人的话恐怕是托辞,依我看,归根结底是夫人作梗,而杨大人又有些惧内,我说得对吗?”张幼林毫不理会杨宪基的尴尬,直接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杨宪基一时语塞:“这个……我总要和夫人商量嘛,毕竟……不是件小事儿。”
  “要是夫人不同意呢?我秋月姐就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过一辈子?”张幼林的目光直视着杨宪基,“杨大人是读过圣贤书的,孔子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我认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恕,‘己所不欲,无施于人’是仁;恕者乃人道,而仁者是天道。人经过努力可以达到恕,但不能达到仁,因为人能做到不故意把己所不欲的施于人,但也可能在无意中把己所不欲的施于人。杨大人如能像七十岁的孔子那样‘随心所欲不逾矩’,才能做到不论有意无意都不把己所不欲的旋于人,关键是‘不逾矩’,凡事都有规矩,杨大人应遵守规矩。请问杨大人,我秋月姐此时之境地,是杨大人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
  显然张幼林是有备而来,杨宪基苦笑着摇了摇头:“幼林啊,你的嘴很厉害,我还真辩不过你,不过,我是真心倾慕秋月的,不然我也不会花掉大部分家产为她赎身。小兄弟,你说的有道理,我可能在无意中伤害了秋月,现在你告诉我,怎样做才能符合你所说的‘规矩’?”
  “这很简单,我秋月姐也是出身大户人家,按身份该明媒正娶才是,养外室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呀。”说完,张幼林的目光转向了窗外,院子里,秋月忐忑不安地站在海棠树下,不断地向这边张望。
  “你倒真像是秋月的娘家人,”杨宪基站起身,倒背着双手在客厅里踱起步来,“幼林,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我在郑重其事地和您商量。”
  杨宪基停下脚步:“如果我不同意呢?”张幼林也站起身来:“那太好了,如果您不想娶秋月姐,那我告诉您,我娶!杨大人,我的话是算数的。”杨宪基一时愣住了,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张幼林已经迈着大步离开了客厅。
  院子里,秋月迎着张幼林走过去:“幼林,你和杨大人谈了些什么?”张幼林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没什么,我和杨大人谈论圣贤书来着,姐,我出去走走。”
  秋月择下了沾在张幼林衣服上的一个线头:“也好,只是别走远了,待会儿回来吃饭。”
  “姐,你别管我了,我不想在这里待……有杨大人在,我就成了多余的人,你们聊吧。”
  “那:去哪儿?”秋月追问若。
  此刻,张幼林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只是想尽快离开这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得子从林满江的住处出来,远远地看见张山林走过来,他撒丫子就往铺子跑,在门口差点儿和庄虎臣撞了个满怀。得子顾不上给庄虎臣道歉,冲着里面就喊上了:“师弟,快躲起来,你叔儿这就到了!”
  “他倒真够准时的。”张幼林匆忙把宣纸塞进柜台,站起身正要开溜,庄虎臣沉下脸来:“躲什么躲,那叫学徒吗?幼林啊,要学就踏踏实实学,别瞻前顾后,你学徒的事你妈早晚会知道,不如主动先说。”庄虎臣又问得子:“二掌柜怎么样了?”
  “我瞧着不大好,脸色儿蜡黄,从昨儿晌午到现在吃什么吐什么,连炕都起不来了”
  “请大夫了吗?”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