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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梁《荣宝斋》

_19 都梁 (当代)
  僧人还礼:“阿弥陀佛,施主远道而来吧?一路上辛苦了,请随我来。”
  杨宪基跟着他穿过长长的一排寮房,在寮房的尽头止步,里面竟然是一座幽静的小院,古木参天、流水潺潺,三间瓦房坐北朝南,正屋的房檐上高悬着一块匾,上面是道劲的四个朱漆大字:红尘不到。
  “好地方!”杨宪基赞叹着。
  僧人微微一笑:“施主,请您就在这里歇息吧。”说完,转身离去。
  杨宪基进到院子里,四周寂静无声,他正在犹豫该敲哪间屋子的房门,只见一位青年居士从外面走进来,笑吟吟地接过杨宪基的行李:“先生,我已经恭候您多时了。”
  杨宪基一愣:“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居士笑了:“师傅说,三日之内,必有人来与我为伴。”
  “师傅是谁?”杨宪基更纳闷了。
  “虚云老和尚。”
  “虚云老和尚?”杨宪基是个博闻强记的人,他迅速地回想着,这位高僧的名字如雷贯耳,但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疑惑中,居士已经带着他进了东屋晚饭过后,杨宪基找到了虚云老和尚的寮房,只见房门虚掩,里面油灯如豆、半明半暗,老和尚正在蒲团上闭目打坐。
  杨宪基犹豫了片刻,正要离去,里面却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杨施主,请吧。”
  杨宪基推门而人,大喜,他双膝跪下,双手合十:“感谢师傅的救命之恩!”
  虚云老和尚下坐,扶起杨宪基:“杨施主前缘已定,虽遭劫难,但命不该绝;你远道而来,身体还吃得消吗?”
  “胸口疼的时候,常尊师命,以念诵佛号对之。”
  虚云老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师傅,弟子想请您剃度。”杨宪基投来渴望的目光。
  虚云老和尚笑而未答,转身取出一部经书递给他:“杨施主,佛法不拘形式,关键是明心见性、了知本来,若无自悟,就算是出家为僧,佛门的青灯黄卷,却也不能把你度出烦恼尘劳。”
  杨宪基恭恭敬敬地接过经书:“谢谢师傅开示。”
  离开虚云老和尚的寮房,杨宪基漫步在枫林寺内,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宦海沉浮,从朝廷的高官到一介草民,费尽半生心血追逐功名利禄,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这世间已没有什么可以再留恋的,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秋月。他抬起头,仰望着夜空中若隐若现的浮云浅月,往日的情景不觉又浮现在眼前。
  在京城,也是这样一个夜晚,秋月在树影婆娑的小院中弹琴、唱歌:
    雨暗苍江晚未晴,梧桐翻动叶秋声。
    楼头夜半风吹断,月在浮云浅处明……
  歌声、琴声穿越时空,在杨宪基灵魂最隐秘的深处回荡,绵延不绝,他不禁悠然神往……
  不知过了多久,天将破晓,寺里的晨钟响起:“当!当……”钟声低沉、浑厚,慑人心弦,杨宪基猛然醒悟,他快步回到房中,挑亮青灯,端坐在桌前,展开了虚云老和尚结缘的经书。这是一部《金刚经》,里面好像夹着什么,杨宪基翻到中间那页,竟然是秋月的那封被血浸过的信!杨宪基顿时惊呆了,旋即泪如雨下……
  天色已然大亮,杨宪基擦干了眼泪,起身打开随身带来的包袱,里面露出了一个古旧的木匣。杨宪基抱起木匣,轻轻抚摸若。过了半晌,他放下木匣,振作起精神,回到桌前奋笔疾书。写完,将信笺装进信封,在封面上写道:荣宝斋张幼林先生缄。
  杨宪基把秋月的信又重读了一遍,然后毅然投入炭火盆内,目睹着它在火中燃烧,化为灰烬。
  三天之后,在枫林寺的大雄宝殿内,杨宪基由虚云老和尚为他剃度出家,法号明岸。他余生与青灯古佛为伴,潜心修行,终成一代高僧。
  张幼林刚迈进荣宝斋的大门,张喜儿就迎上来:“少东家……”
  张幼林眼睛一瞪:“叫我什么呢?说多少次了?怎么就是不长记性?”
  “是!大伙计。”张喜儿指着桌子,“刚才有人给您送了一封信和一个木匣子。”
  “送信的人呢?”
  “放下东西就走了,他说是受人之托,银子已经有人给了。”
  张幼林奇怪地坐在桌前,拆开了信。
  幼林先生台鉴:
    余命途多蹇,却大难未死。往昔事,恍如昨,余一味追逐功名利禄,欲海沉浮,不谙因果,不知命运皆前定,悔之晚矣!幸遇虚云大和尚点化,翻然省悟,惊回首,浮生已过半世,方知红尘俗物皆如粪土……余已万缘放下,皈依佛门,忆及与足下曾论“谈笺”,足下闻之失传引以为憾,今余将家传“谈笺”赠于足下,聊表芹献,尚祈哂纳。顺祝颐安!
                         愚杨宪基鞠启
  张幼林打开木匣,几张传说中的“谈笺”赫然在目,他百感交集,向桌上猛击一掌,仰天长叹:“秋月姐,杨大人还活着啊……”
  庄虎臣闻讯匆匆赶回了铺子,张幼林迎上去:“师傅,您回来了?”  
  庄虎臣劈头就问:“‘谈笺’在哪儿?快领我看看……”
  俩人来到了荣宝斋后院的北屋,装“谈笺”的木匣放在靠东墙的一个花梨木的条案上,庄虎臣快步走上前,用颤抖的双手打开木匣,仔细观赏着“谈笺”,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果然是笺之极品,在古人所造的‘玉香’、‘冰翼’两笺之上,真是名不虚传啊!”
  张幼林笑道:“听说谈仲和少年时曾落拓江湖,从事孙吴兵略,后以战功官至游击将军,因其短小精悍,胆力双绝,在军中有‘谈短’的诨号。一介武人能有如此成就,真是难得。”
  庄虎臣坐下:“幼林啊,你听说过‘宣德三绝’吗?”
  张幼林摇头:“师傅,我只听说过明代的‘宣德炉’。”
  “‘宣德炉’是其中之一,还有宣德年间创制的‘宣德笺’和‘宣德瓷’,这三者齐名,被称为‘宣德三绝’。”
  “‘宣德笺’和‘谈笺’有关系吗?”
  “当然有。”庄虎臣放下木匣,侃侃而谈,“宣德笺包括金花五色笺、磁青笺、羊脑笺、素馨纸等,多供内府御用。其中磁青笺是桑皮纸用靛蓝染成深青色,再经砑光制成,颜色就像青瓷,光如缎玉;羊脑笺是对磁青笺的进一步加工,表面呈黑色缎纹,黑如漆,明如镜,可防虫蛀,在当时就非常名贵。宣德官笺秘法后经谈彝从内府传出,到了谈仲和手里才在仿制的基础上又有了创新,制成了名重一时的‘松江谈笺’。”
  张幼林思忖了片刻,问道:“当年的‘磁青笺’和‘羊脑笺’还有传世吗?”
  庄虎臣叹了口气:“唉,都失传了,和‘谈笺’一样,坊间所见全是赝品,后人只得其名,不得其法,反正也没人见过,吹牛又不上税,于是都称自己手里的是真品,不瞒你说,我见过一位爷更能吹,他愣说自己手里有东汉蔡伦亲手制作的纸品,这不是吹破天了吗?”
  张幼林回忆着:“师傅,当年您和杨大人说起‘谈笺’,我很好奇,曾经问杨大人,我到哪儿能见到‘谈笺’,杨大人说,这需要缘分,若是有缘,你早晚会见到。唉,杨大人是个有心人,他记得我说过的话。”
  “如今在杨大人眼里,这些珍品已经都是红尘俗物了。”庄虎臣叹息着。
  张幼林站起身:“我得赶紧给秋月姐写信,至少要让她知道,杨大人还活着。”
  “杨大人是活着,不过已经遁入空门,你就是告诉秋月又如何呢?”庄虎臣注视着他。
  良久,张幼林沉默无语。
  晌午过后,左爷孤身一人骑着马匆匆赶到了京郊的一片树林里,他警觉地观望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尾随,这才下了马,把马拴在一棵碗口粗的树上,走向密林深处。
  周围静悄悄的,左爷用手掌拍了三下:“八爷,我来啦,请现身吧!”
  康小八从一棵大树后闪出来:“左爷,我恭候多时了,怎么着,这回只有你一个人?”
  “我还敢带别人来么?你康八爷杀个人就像捻臭虫一样。”左爷讪讪地说道,想起顺子,他到现在还有些心疼。
  “小心点儿没坏处,不然我也活不到今天,刑部的那些官儿做梦都想把我千刀万剐了。”康小八审视着左爷,“你约我来是不是有要事?请讲!”
  “八爷,霍震西,他没死!”左爷一字一顿。
  康小八大惑意外:“哦?这倒有意思了,我杀错人啦?怎么着左爷,你的打算是什么?”
  左爷赶紧哈哈腰:“八爷,您别误会,我可不是来向您讨要银子的,据我所知,霍震西和他手下的人正在全力追杀您,八爷可要小心。”
  “谢左爷提醒,不过,你我之间的账还是要算清,照理说,霍震西没死,那两千两银子我该还给你,可我现在银子不凑手,一时拿不出这么多,请左爷明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八爷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左爷往康小八身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八爷还得再帮我一个忙,若是办成了,你我的账也就两清了。”
  康小八阴冷地盯着他:“那也得看看是什么事儿,左爷要是让我把皇上的御玺弄来,我恐怕没这本事!”
  左爷大笑:“您客气了,我早听说您有句名言:‘要劫劫皇纲,要玩玩娘娘’,八爷,有这话吧?”
  “我是这么说过,怎么,连你都听说了?”
  “到底是威震江湖的康八爷,说句话都这么有气魄,兄弟我佩服,佩服!我要办的事儿不大,您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明说吧,我想借八爷的大名儿用用。”
  “打出我的名号,为什么?”康小八颇为警觉。
  左爷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康小八这个名字如今谁不知道?朝廷画影图形捉拿您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您琢磨琢磨,您杀一个人和杀一百个有什么区别?反正让朝廷抓住,结果都一样。可我比不了您,我还得在京城里混,换句话说,在明面儿上,我的手上不能沾血。”
  “明白了,杀人越货的事儿要干,表面上还得装得像个良民,左爷,你行啊!这次你又惦记上什么了?”
  “还不至于去劫皇纲,不过是一幅古画儿而已。”
  “事成之后,怎么分账?”
  “把您欠我的银子也算上,古画儿出手之后,咱们五五分账,八爷,如何呀?”
  康小八思忖了片刻,点点头。接着,他们又商议了一些具体的作案细节,接近傍晚时分,左爷心满意足地告别了康小八,快马加鞭返回了京城。
  转眼之间,得子一家在大火中遇难已经一周年了,那天晚上,张李氏坐在自家院子里,敲着木鱼,闭目默默地为他们念诵佛经。
  张幼林把最后一叠纸钱扔进火里,站起来要回卧室,张李氏听见响动睁开眼睛:“站住,堂屋里等着我。”
  张幼林无可柰何地看了母亲一眼,打着哈欠进了堂屋。
  张李氏诵完经文,她站起身,双手合十默念着:“愿佛祖保佑得子一家早日出离轮回苦海,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念罢也进了堂屋。
  张幼林靠在太师椅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张李氏在他对面坐下,神情严肃:“幼林,我问你,找过何小姐了吗?”
  “找过,不就是道歉吗?这事儿我办了。”
  “何小姐怎么说?”
  “何小姐说……”张幼林提起了点精神,“她说,张幼林,是我对不起你呀,你怎么向我道歉呀?我说,这不是没办法么,我妈那人不太讲理,她逼着我来,我有什么办法?”
  “你少跟我胡扯,我告诉你,这闺女我看上了。”
  “您看上了……”张幼林想了想,“那就认她当干闺女吧,我没什么意见。”
  “我让你发表意见了吗?这事儿你就别操心了,我打算让何小姐当我的儿媳妇。”
  张李氏的口气不容置疑。
  张幼林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什么,我别操心了?是谁娶媳妇啊?您也不问问,何小姐同意吗?我同意吗?”
  “我是你妈,你的终身大事由我做主,这是老规矩,懂吗?”
  张幼林哭丧着脸:“哎哟,苦命的张幼林啊……”
  张李氏没容儿子往下说就数落上了:“人家何小姐是心疼你才撩开裤腿儿看,你可倒好,张嘴就‘男女授受不亲’,一下子就把人家撅到南墙上,你把人家从河里抱上来,就不‘男女授受不亲’啦?”
  “那不是救命吗?”张幼林辩解着。
  “何小姐说了,她的身子都被你抱过了,这辈子非你不嫁,你呀,就看着办吧。”
  张幼林大吃一惊:“啊?这不是讹上我了吗?妈,我还没想好呢,您着什么急呀?”
  “多好的姑娘,能看上你,算你的造化,你还倒摆起谱儿来了,东挑西拣的?”张李氏站起身,“幼林,今儿个我算是正式告诉你,我已经托你叔儿请媒人提亲了,到时候选个良辰吉日,给你跟何小姐成亲!”
  张幼林这时已困意顿消,他跌坐在太师椅上,可怜兮兮地望着母亲:“妈,您就这么把我给打发啦?”
  张李氏没理他这茬儿,转身径直离开了堂屋。
第十六章
  马掌柜的端坐在盛昌杂货铺后院的北屋里,边打算盘边给霍震西报账:“这批货已经运进了库房,昨天付的银票,共计两万八千四百二十两,货物的种类是生铁、硫磺、硝土……”
  霍震西的心思并没在这上面,他打断了马掌柜:“我让你找的那个德国商人找到了吗?”
  马掌柜放下账簿:“霍爷,我正想跟您说这事儿呢。我已经和这洋人见过三次面了,他同意卖给我两百支来复枪,克虏伯的产品,交货地点在西安,就是有一样儿,价格太高,我谈不下来,那洋人说,这是朝廷禁运的货物,一旦被查获恐怕得掉脑袋,既然风险大,价格肯定要高。”
  “价儿高也得买,枪是好东西,如今官军都是清一色的火器了,我们总不能老是抡大刀吧?”
  “我尽量谈成吧。”马掌柜往霍震西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霍爷,还有件事儿,咱们的人已经查出了康小八经常落脚的地方。”
  霍震西听罢,兴奋地一拍桌子:“好啊,这混蛋终于又露头了,老马,传我的话,盯住了,千万别惊动他!”
  “康小八手里可有枪……”马掌柜提醒着。
  霍震西冷笑一声:“知道,只剩下一支左轮枪,能装六发子弹,他充其量就这点儿能耐,如今我们也有枪了,我看他康小八还有什么新鲜的?”
  “霍爷,您打算怎么处置康小八?“霍震西站起身:“找几个高手,干掉他,给马文龙报仇!”
  吃过早饭,张幼林正要外出,张山林从影壁后面匆匆走进院子:“幼林,你妈呢?”
  “我妈出去了,您有事儿就跟我说吧。”
  张山林上下打量着他:“跟你说?算啦,我还是等等你妈吧。”
  “哟,叔儿,瞧您,还神秘兮兮的,您是不是路上捡着银子啦?”张幼林嬉皮笑脸的。
  张山林神情严肃:“去去去,别净没正经的,你呀,该干吗干吗去,我在这儿等会儿你妈。”
  “嘿,太阳真是从西边儿出来了,您今儿怎么这么一本正经的?难道我爷爷的二少爷他改邪归正了?”
  张山林指着他的鼻子:“幼林,你就跟我贫吧,再这么贫下去,什么好事儿都耽误了。”
  张幼林给张山林倒了碗茶递过去:“能被耽误的事儿肯定算不上好事儿,得,叔儿,我就不陪着您了,您慢慢儿等吧。”说着,张幼林往院子外面走去。
  “你干吗去呀?”
  张幼林站住:“您有事儿都不告诉我,我凭什么要跟您说呀?”
  张山林冲着张幼林的背影气急败坏:“哼,还臭美呢,等着吧你!”
  等来了张李氏,二人在堂屋里坐定,张山林皱着眉头:“嫂子,我说了,您可别生气,给幼林提亲的事儿……让何家给驳回来了。”
  张李氏一惊:“怎么驳回来了?”
  “何老爷差人打听了,说咱们幼林不是正经人,进过监狱,还和秦淮河出来的妓女不明不白的,他们何家的二小姐不能下嫁这样的人。”
  张李氏腾地站起来,浑身的血都往脑门上涌:“我跟何老爷说说去,不愿意就说不愿意,也不能这么糟蹋我们幼林啊!”
  “嫂子,您坐下,何老爷说的也没错啊,幼林是进过监狱吧?和秋月姑娘一起招摇过市也是真的吧?”
  听到这话,张李氏坐下,不吭声了。
  张山林叹了口气:“唉,何二小姐上赶着,可何老爷不同意也是白搭,我看,这门亲事就吹了吧。”
  张李氏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幼林冤哪,亲事没成,还让人把屎盆子扣在了脑袋上,这到哪儿说理去啊……”
  何佳碧可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女子,她打定主意,要跟父亲抗争到底。她采取了绝食的方式,横下一条心来,已经连续两天了,硬挺着水米未进,把何启瑞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何启瑞中年丧妻,膝下两个女儿,长女艳碧已经出阁,小女佳碧虽说从小就比较任性,但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一直是他的掌上明珠,只是不知为什么,在这件事上钻进了牛角尖,怎么劝都没用。何启瑞心疼闺女,他亲自到边儿上的全聚德端来了京城新近流行起来的挂炉烤鸭,还精心挑选了几样鸭菜匆匆赶回,目送着环儿把食盒送进了女儿的闺房,他自己则站在窗下侧耳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环儿把食盒打开,烤鸭摆在了桌子上,香喷喷的味道立刻在闺房里弥漫开来。
  何佳碧头朝里躺在床上正不住地流眼泪,小脸儿蜡黄,显然并没有被香味所打动。
  环儿走到床边,轻声说道:“小姐,老爷让你起来吃烤鸭。”
  何佳碧扭过头:“你告诉我爸,不答应我和张少爷的亲事,我就不吃!”
  “小姐,你这是何苦呢,老爷都是为了你好,你也不能太由着性子来。”环儿好言相劝。
  何佳碧的眼睛一瞪:“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出去!”
  环儿撅着嘴出去了,何佳碧继续头朝里躺在床上流眼泪。
  “唉!”何启瑞长叹一声离开了窗子,心想,这样僵持总不是个办法,要是真闹出点乱子可划不来。思来想去,他只好差人连夜请回了长女何艳碧。
  何启瑞见到何艳碧是又急又气,不过,他还想再扛一道,希望大女儿能够说服何佳碧。何启瑞掩饰住内心的焦灼,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女人的这套把戏我从你妈那儿早就领教过了,没什么新鲜的,不就是不吃饭吗?饿两顿就饿两顿吧,说破大天,张家的这门婚事我也不答应!”
  话一出口,何艳碧的火就被拱上来了:“爸,佳碧的脾气您也不是不知道,真要是闹出个好歹,九泉之下的我妈可不饶您!”
  “唉,谁说不是呢?我是没辙了。”何启瑞可怜巴巴地看着大女儿,“你去好好劝劝她,这都是为了她好,我这当爹的能把女儿往火坑里送吗?艳碧,你也难得回来一趟,就多住些日子,我看佳碧是着了魔了,把她哄好了再走,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何艳碧没敢耽搁,转身就去了妹姝的闺房。她轻轻地推门进来,何佳碧头朝里躺在床上,听到响动,有气无力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你要是让我出去,我可真走了啊。”
  “姐姐?”何佳碧惊讶地翻身坐起来。
  何艳碧坐到床边,何佳碧一头扎到姐姐的怀里痛哭起来。
  何艳碧也跟着留下了眼泪:“佳碧,我都听说了,嫁人可是件终身大事,使不得小性子,咱们得从长计议。”
  “我就是喜欢张少爷,除了张少爷,我这辈子谁也不嫁!”何佳碧哽咽着。
  “张少爷使我小妹如此动情,看来定有过人之处。”
  这话可说到何佳碧的心坎上去了,她停止了哭泣:“当然了,还是姐姐通情达理。”
  “不过,爸爸差人打听到的那些事儿也是真的,佳碧,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和环儿先到我那儿住些日子,散散心,姐姐再帮你寻个好人家儿。”
  何佳碧又哭了:“不嘛,张少爷的那些事儿我都知道,我说来给你听……”
  康小八的秘密落脚点就在海淀的六郎庄,那天午夜过后,霍震西带着手下的几个人悄悄接近了村口的一座小院,几条黑影忽地分散开,有的蹿上房顶,有的翻过院墙,一切井井有条。
  躺在炕上的康小八听到了轻微的响动,他警觉地坐了起来,随手从枕下抽出手枪。他从侧面接近窗户,用手指蘸口水将窗户纸捅开一个洞,康小八凑近小洞向外一看,月光下,只见几个黑影已摸到门前,正在拨动门栓,康小八迅速扣动扳机,照着窗外“啪!啪!”就是两枪,窗外的人反应也很快,黑影倏地不见了,康小八还没来得及变换位置,“啪!啪!”两发子弹回敬过来,险些打中了他。
  康小八大感意外,心想,这回碰上硬茬子啦,出手挺利索嘛。他抬起头注视着顶棚,这时,房顶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康小八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突然,房顶被人用重物砸开一个窟窿,碎砖瓦“哗”地倾泻下来,康小八照着房顶抬手就是三枪。枪响过后,房顶上的人突然停止了动作,没有一点儿声息了。
  康小八开了口:“喂!外面的朋友,你们是哪条道儿上的?能不能报个名号?就是要我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吧?”
  房顶上传来霍震西的声音:“康小八,我是霍震西,你听见了吗?”
  “哦,霍爷,久仰,久仰!您说,我听着呢。”
  “康小八,我问你,你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我?”
  康小八一笑:“霍爷,这您还猜不出来?为了银子呗,明说吧,有人要买您的人头,我是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要怨您也别怨我。”
  霍震西略一思付:“谁要买我的人头?让我猜猜看,是左爷吧?”
  “您自己琢磨吧,干我们这行的有规矩,不能把客户的底儿露出去,霍爷您得多包涵。”
  “那好,我也不问了,说说咱俩的事儿吧,康小八,你欠我一条人命,今天我是来讨债的!”
  “好啊,那您就进来讨吧,多来几个人也没关系。”康小八满不在乎。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那支左轮枪里还有一发子弹,康小八,你死到临头了,我不会给你装子弹的机会。”霍震西边说边做出了各种手势,他手下的人迅速靠近了房门和窗户,准备强攻。
  康小八那里却没了动静。
  “康小八,你跑不了啦,识相点儿就自己走出来……”
  康小八的房子里仍然没有声音。
  霍震西猛然察觉到了什么,他喊了一声:“坏啦!他要跑……”
  外面的人猛地踢开房门,扑进屋里,只见靠在北墙上的一个木头柜子敞着门,柜子里的板壁上有一个黑森森的洞口,康小八已然从暗道里逃走了。
  左爷正靠在躺椅上盘算着和康小八的勾当,柴禾匆匆走进来,擦着脸上的汗:“左爷,张家少爷和何家小姐的事儿我总算搞清楚了。”
  左爷半合着眼,不动声色:“说!”
  柴禾凑近左爷的耳边:“张家托人到何家说媒,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何家老爷子不同意,把这门亲事给推了,可是何家二小姐却是认准了张家少爷了,还放出话来,这辈子非张幼林不嫁,这事儿就这么僵在这儿了。”
  左爷点点头:“张幼林每天都干什么?”
  “这位少爷好像没什么正经差事,每天就这么在自家店里晃悠着,余下的不是玩就是练武,看来他家不缺银子。”
  “他到哪儿去练武呀?”
  “我跟了他三天了,这小子挺会挑地方,他练武的地儿在法源寺旁边的小树林里,听说他给法源寺捐过银子,和寺里的和尚关系不错,那小树林是法源寺的庙产。”
  左爷冷笑一声:“幸亏不是少林寺,不然我还真不敢动他。”
  “您还别说,这小子还真有点儿功夫,玩起连环腿来,看得我一愣二愣的。”
  “功夫好管个屁用!”左爷站起来,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转身离开了家。
  左爷在约定的地点上了康小八的马车,坐在马车里听完了康小八的叙述,左爷不由得伸出了大拇指:“八爷,兄弟我真佩服您,昨儿个夜里要是换了别人,十条命也没了,也就是八爷您,连根汗毛都没伤着,这回该霍震西睡不着觉了。
  康小八半合着眼,面无表情:“霍震西还真有些道行,他居然能摸到六郎庄去。不瞒你说,我那个落脚点已经好几年了,还没放人发现过。”
  左爷叹了口气:“唉,八爷,要说您也真不容易,衙门里画影图形拿您不算,江湖上的仇家还不断追杀,我看,这笔买卖做完,您我把银子一分,还是找个僻静地方过日子去吧。”
  “前些日子,我碰见一个算卦的老头儿,这老家伙给我看了看却没吭声儿,我说老头儿,有话你就说,老子我连脑袋都不在乎,还怕这凶卦?你说吧,都看见什么了?那老家伙说,那我就得罪了,我看见您被绑在一个柱子上,旁边有两个穿红衣裳的人……”
  左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刽子手?”
  康小八笑道:“没错,是刽子手,老头儿说,这两个穿红衣裳的人,手里拿的不是砍头用的鬼头刀,而是小刀子,左爷,你猜猜,这是怎么回事儿?”
  左爷恐惧地盯着康小八:“我的天,是凌迟……”
  康小八放声大笑:“对,是凌迟,据老头儿说,八爷我升天的那一日,京师万人空巷,能如此风光,八爷我也算没白活一世啊。”
  过了半晌,左爷低声说道:“八爷,算卦人的话当不得真,咱不说这不吉利的话。”
  康小八满不在乎:“我这个人信命,命该如此,你逃不了,得,不提了,咱说点儿别的,我说左爷,张家那幅什么画儿,真这么值钱?”
  左爷点点头:“我见过一次,是宋徽宗的《柳鹆图》,要是卖给洋人,能卖个大价钱,八爷,这笔买卖干成之后,您我都可以颐养天年了。”
  康小八略带讥讽地瞟了他一眼:“还是左爷能算计,案子还没做呢,顶缸的人已经有了,就是捅了天大的娄子,左爷您还在琉璃厂当您的地头蛇,反正这案子是康小八干的。”
  “您得这么想,这案子要是左爷干的,张家会拿《柳鹆图》来赎吗?可要是康小八绑的票,情况就不一样了,谁不知道康小八手里有十几条人命?惹恼了康八爷,还不是说撕票就撕票?”
  康小八思忖了片刻:“左爷,咱们说好了,一旦人绑到手,剩下的事就是你的了,我只管等着分银子。”
  “您放心,到时候我亲自把银票给您送去,不过……”左爷思量着,“八爷,我到哪儿去找您?”
  康小八想了想:“东皇庄,左爷,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走漏了风声,可别怪八爷我不仗义。”
  “八爷,咱俩上的可是一条船,要沉咱们一块儿沉,您还信不过我?”
  马车继续向前驶去,他们商定了具体的劫持方案。
  法源寺是京城内历史最悠久的古刹,坐落在宣武门外教子胡同南端的东侧,离琉璃厂不算远,是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唐太宗李世民为哀悼北征辽东的阵亡将士而诏令修建的,初名悯忠寺,雍正十二午(公元1734年)更名为法源寺,乾隆皇帝曾御书“法海真源”匾额赐寺,此匾至今还悬挂在那里的大雄宝殿上。
  张李氏言佛,每逢初一、十五必 寺中礼佛,张家每年也都捐银供养寺里的僧众,张幼林从小就对这一带很熟。法源寺后身的一片小树林可谓曲径通幽,少有人迹,张幼林这些日子腿伤已经痊愈,他每天到铺子里逛一圈,要是没什么事就来这里练功,他希望能够尽快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张幼林正在拼命地踢打沙袋,不远处,一辆马车停在了树林外,环儿从马车上下来,径直来到他身边。张幼林停下手,看了一眼环儿:“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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