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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梁《荣宝斋》

_18 都梁 (当代)
  “黄氏家族,了不起,那可是徽派雕刻的领军人物啊,从明朝正统年间到现在,四百多年里人才辈出……”庄虎臣扳着手指头数,“黄应祖雕刻的《环翠堂园景图》、黄应光的《徐文长评北西厢记》,还有黄光宇的《万壑清音》,这都是雕刻史上不可多得的经典之作,荣宝斋有黄氏家族的后人加盟,是我们的荣幸。”庄虎臣亲自给黄先生倒上了茶。
  哪知,这位黄先生的牛吹大发了,他是不是黄氏家族的后裔单说,就他那两下子,顶多也就算得上中等,正赶上帖套作手艺最好的王师傅给父亲奔丧,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答应贝子爷的诗笺才刻了几张,又不能给耽误,庄虎臣求才心切,凭着对黄氏家族的信任,没顾上摸摸他的底儿,就把余下的贝子爷的活儿交给了他,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
  庄虎臣忐忑不安地来到了贝子府,徐管家领着他进了书房。贝子爷正在聚精会神地临摹一幅画,抬头看了一眼庄虎臣:“你稍等会儿,我把这两笔画完了。”
  徐管家请庄虎臣坐下,庄虎臣摆摆手,凑到贝子爷身边,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哟,南唐董源的《山水图》,难得,难得。”
  贝子爷笑了笑:“这是乾隆爷的藏画,我从宫里借出来的。”
  庄虎臣仔细看着:“您临摹得很有功力,要是把纸做旧,基本上可以乱真了。”
  “雕虫小技而已,我爱新觉罗本是马背上的家族,弯弓骑射才是看家的本事,游戏翰墨不过是一种消遣,让你见笑了。”
  “消遣尚且如此,要是您专心致志,恐怕又要出现一位大画家了。”庄虎臣说的并不全是恭维。
  “你过奖了。”贝子爷把毛笔放在笔架上,拿起画挂在墙上,后退了几步,眼睛并没有离开画,“先皇康熙之子允禧、乾隆之子永瑢和现在惇王府的载瀛贝勒,那是在绘画上真正有造诣的。”贝子爷把画取下,又补了两笔,“庄掌柜的,你不是来跟我谈画儿的吧?”
  庄虎臣拿出一叠印好的诗笺:“贝子爷,请您过目。”
  贝子爷接过来翻了几页,扔案子上了。
  “您……觉得怎么样?”庄虎臣明知故问,贝子爷指着诗笺:“线条僵硬、死板,毫无生气可言,和我的原作差远了,庄掌柜的,这就是你说的荣宝斋印出的全北京最好的诗笺吗?”
  “贝子爷,您再往后看看。”庄虎臣从案子上又拿起诗笺,翻到了王师傅刻的那几张双手奉上,道出了原委。
  “这个嘛……还差不多。”贝子爷点着头,庄虎臣赶紧接上话:“我今儿来是想跟您商量,您要是不急着要,就容我些日子,等王师傅回来给您重新做,您看行不行?”
  “行啊。”贝子爷把诗笺还给了庄虎臣,他走到书架前,取出一本精美的图册递给庄虎臣,庄虎臣接过一看,又是一惊:“《十竹斋笺谱》?”
  这《十竹斋笺谱》是明末胡正言所做,胡正言曾官至武英殿中书舍人,擅长篆刻、绘画、制墨等多种工艺,明亡后他弃官隐居,在南京的鸡笼山侧筑楼,窗前植竹十余竿,名其斋为“十竹斋”。据说,胡正言“屏居一楼,足不履地者三十年”,潜心编辑刻印成《十竹斋书画谱》和《十竹斋笺谱》,世人称为“十竹斋双绝”,代表了明末饾版拱花技术的最高成就,直到现在二百多年过去了,还无人能出其右。
  《十竹斋笺谱》庄虎臣是早有耳闻,只是无缘相见,他如获至宝,忘情地翻看着,只见里面汇古今之名迹,集艺苑之大成,化旧翻新,穷工极变,拳石外景、乡野藩篱、楼阁古刹足显构图之精妙,造像商鼎周彝、编简耒耜尽呈先哲皇皇之业绩,图九象龙钟、古陶汉玉直追中国文化之渊源;其着笔有法,色彩纷呈,幅幅画面气韵生动,神采跃然纸上……“精彩,太精彩了!”庄虎臣赞不绝口,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着,眼中竟然放射出一种异样的光彩。
  贝子爷是个性情中人,见到庄虎臣这副样子,知道遇见了知音,拉着庄虎臣在身边坐下:“《十竹斋笺谱》之所以成为‘饾版拱花’印制的精品杰作,与胡正言手下刻工的雕版技艺是分不开的,虽说印的是诗笺,但方寸之间传达出来的笔墨气韵不可小看,你那荣宝斋帖套作得朝着这个路子去。”
  庄虎臣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贝子爷,您真是行家!”他犹豫了片刻,试探着问:“我……能借回去好好瞧瞧吗?”
  “没问题!”
  《十竹斋笺谱》历经二百多年,少有传世,是件稀罕的宝贝,庄虎臣没想到贝子爷答应得如此痛快,不住地连声道谢。就这样,一来二去,庄虎臣和贝子爷成了朋友,贝子爷还同意,荣宝斋可以无偿使用他的画稿。
  霍震西快马从远处飞奔而来,在张家大门口拉住马缓绳,左右张望,见无人尾随,这才下马,快步走上台阶敲门。
  张幼林还在熟睡中,用人领着霍震西进来,轻轻推了推他:“少爷,醒醒,看看谁来了。”张幼林翻了个身,拉上被子盖住了头:“我还没睡够呢,待会儿再说。”
  “小子,你侈舒坦的,大叔我两宿都没睡了,起来!”霍震西一把掀开了被子,张幼林一激灵,翻身坐起来,他揉着眼睛,惊喜万分:“霍大叔,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小子这些日子净做梦了吧?来,先让我看看你的腿。”霍震西在床边坐下,张幼林伸出腿来:“本来早好了,就是前两天我练功的时候没留神,又伤着了。”
  霍震西仔细看了看:“问题不大,别着急,彻底养好了再练,你的腿功还能恢复。孩子,我都听说了,你这白面书生居然敢拿枪和洋人干?你小子有种,是条汉子!”
  张幼林注意到霍震西的袍子,睁大了眼睛:“大叔儿,您身上有血!”
  霍震西看了看:“别怕,这是坏人的血,你大叔儿从来不杀好人。”霍震西站起身:“幼林,大叔儿还有事儿,就不多待了,你好好养着,抽空我再来看你。”
  “我送送您。”张幼林要下地,被霍震西拦住:“别动了。”
  “您一定来啊!”张幼林恋恋不舍地目送着霍震西离去。
  霍震西从张家出来,翻身上马,迎面马宝山正骑马飞奔而来,他在霍震西面前停住:“大哥,项文川的事了啦,还有一件大事没办。”
  霍震西神色严峻:“我记着呢,忘不了。”
  马宝山凑近他,悄声说道:“我已经和弟兄们交待了,只等您一句话,现在请您下令!”
  霍震西沉吟了片刻,毅然下令:“干吧!通知我们的人,全力追杀康小八,为马文龙报仇!”
  “您放心!康小八就是躲进耗子洞,我也得把他揪出来宰了。”马宝山眼晴里露出杀气。
  霍震西加重了语气:“记住!康小八是个重案在身的人,朝廷也到处在画影图形捉拿他,我们得抓紧时间,赶在捕快们抓到他之前干掉他。”
  “是!”
  二人旋即策马离去。
第十五章
  霍震西走后,张幼林起了床,吃过早饭,正闲得没事儿干,张山林拿着新买的蛐蛐儿显摆来了,于是爷俩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摆开了战局。
  张山林新买的蛐蛐儿宝号大将军,身形硕大,样子挺凶猛,张幼林拿出了自己的“秘密武器”红麻头跟大将军开战。斗盆里,两只蛐蛐儿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谁也没先冲上去。爷俩趴在石桌边全神贯注,过了一会儿,张山林耐不住了,开始指手画脚:“大将军,快上去,咬它后脖梗子呀!”
  张幼林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言不发。
  两只蛐蛐儿依旧是瞪着眼睛,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张幼林拿起猫须探子逗了逗,只见红麻头动如脱兔,猛地冲上去,大将军也不甘示弱,昂头迎战,两只蛐蛐儿顷刻间墩抱箍滚,猛烈地打斗起来。出人意料,大将军是空有一副唬人的架子,没战几个回合就完蛋了,令张幼林十分扫兴。他从斗盆里捡出大将军残缺不全的尸首扔到墙角:“叔儿,您这大将军不行啊,风大雨点儿小,还没怎么着呢,就完了。”
  “上当了,上当了,让卖蛐蛐儿的给蒙了!”张山林愤愤然,张幼林不大相信:“您一老玩家了,还能让人给蒙了?”
  “论玩鸟儿,咱是老大,蛐蛐儿可就不敢说了。”张山林扬起脖子喝了半碗酸梅汤,“大侄儿,我告诉你吧,花鸟虫鱼,别看是玩儿,这里面的学问可大了去了,哎,你这红麻头是哪儿淘换来的?”
  张幼林诡秘地摇摇头:“不告诉您。”
  “嘿,跟你叔儿卖起关子来啦,今儿你要是不告诉我……”张山林过去胳肢张幼林,张幼林“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张李氏拿着绣花绷子从堂屋走出来:“瞧你们这爷儿俩,没大没小的,那是何家二小姐给幼林送来的。”
  “是吗?”张山林松了手,旋即琢磨过味儿来了,“幼林,这又送药又送蛐蛐儿的,何家二小姐八成儿是看上你了,怎么着,要不要叔儿找人给你提提亲?”
  张幼林可没当回事儿,随口说道:“那丫头事儿事儿的,还挺招我妈喜欢,要不这样得了,这事儿我做主了,何二小姐说给我继林哥吧,他俩儿才是一对儿呢,都那么一本正经的。”
  张李氏板起脸来:“幼林,你叔儿和你说正事儿,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幼林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顺源祥和荣宝斋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人家何二小姐上赶着,我看这事儿不错。”
  张幼林白了张山林一眼:“您看着好?那我让给您了。”话音刚落,张山林伸手给了他一巴掌:“你这小兔崽子,别净拿你叔儿打镲。”
  “他叔儿,我也觉得挺好,何二小姐知书达理,也会心疼人,你好好劝劝他。”
  张李氏说完转身进屋了。
  张幼林见母亲走了,趴在张山林的耳边悄声说道:“叔儿,娶媳妇的事儿以后再说,咱刚才不是说蛐蛐儿吗?告诉您吧,这只红麻头是在积水潭逮的。”
  “何二小姐在积水潭逮的?”张山林满脸疑惑。
  “您小点声儿,就何二小姐还逮蛐蛐儿?别让蛐蛐儿把她逮了去就不错了,是他们家的马夫老王逮的。”
  “积水潭那儿居然有这么好的蛐蛐儿?哎哟,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张幼林看了看北屋:“叔儿,咱再去逮几只?逮个十只八只的,咱就在荣宝斋开卖了。”
  “简直是胡说八道,你倒真想得出来,在荣宝斋卖蛐蛐儿,庄虎臣不跟你玩命才怪。”
  “您去不去吧?”
  张山林看看他的腿:“你行吗?”
  “行,我早就在家待腻歪了。”
  张山林犹豫了一下:“那跟你妈说一声儿。”
  张幼林赶紧摆手:“别,跟她说就去不成了。”他拉起张山林,一瘸一拐地溜出了院子。
  张山林叫来了马车,爷俩有说有笑地奔了积水潭。马车到了旧鼓楼大街,何佳碧和环儿坐的马车迎面过来,张幼林装没看见,扭过头使劲往旁边看,张山林也跟着扭过头去:“幼林,你看什么呢?”
  何佳碧的马车擦肩而过,张幼林扭过头来:“什么也没看。”
  张山林很诧异:“什么也没看你扭头儿干吗呀?”
  张幼林一脸的坏笑。
  何佳碧的马车走出没几步,她吩咐车夫:“掉头,跟上前面那辆车。”车夫掉过头,跟在了张幼林他们后面。环儿挺纳闷:“小姐,你又不急着回去啦?”何佳碧思忖着:“张少爷的伤还没养好,跟他叔儿出来干什么来了?”
  “小姐,你管得也太多了吧?张少爷是你什么人哪,怎么对他的事儿这么上心啊?我看是……”
  “不许你多嘴。”何佳碧打断了她。
  积水潭地处京城的西北部,这里清幽、雅致,四周杨柳掩映、芦苇丛生,潭中荷花疏而不密,偶有鱼儿跃出水面,闪过一道银光,又悄然消失在潭水中。张山林被周围的景色打动了,他感叹着:“这地方我可是有日子没来啦!”
  马车向僻静处驶去,路过一片散乱地堆着石块的草地,张幼林环顾左右:“就这儿吧。”马车停下,爷俩下了车,车夫把马车赶到了前面。
  张幼林在草地坐下,嘴里振振有词:“《促织经》上说:‘虫生草土者,身软;砖石者,体刚;浅草瘠土者,性和;砖石深坑及地阳向者,性劣。’叔儿,今儿就看咱俩的运气了。”他的两只眼睛开始在石头缝里搜索起来。
  张山林也坐下,心思却没在蛐蛐儿上,他眺望着四周:“景致不错,就是缺点儿小吃。”张幼林的眼睛没离开石头缝:“要吃小吃,您到这来干吗呀?”
  “我说幼林啊,叔儿是陪你出来逛逛,你还当真啦?那蛐蛐儿多贼呀,是你能逮得着的吗?”
  张幼林把指头竖在嘴边:“嘘,您小声点儿,别把蛐蛐儿吓跑了。”
  何佳碧和环儿在远处下了马车,环儿好生奇怪:“小姐,你说他们干什么呢?”
  “不知道,像是找什么东西吧。”何佳碧猜测着。
  “这荒郊野外的,有什么可找的?”
  “再往前走走。”
  “小心,别掉水里。”环儿提醒着,何佳碧似乎没听见,她只顾观望张幼林,已经走到了潭边上。
  这边,张幼林聚精会神地盯着石头缝,张山林顺着张幼林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只硕大的蛐蛐儿正从石头缝里爬出来。
  蛐蛐儿爬了几步,突然站住不动了。
  张幼林兴奋地盯着它,张山林悄悄地绕到了蛐蛐儿后面,手臂悬在空中,正要朝蛐蛐儿扣下,突然,不远处传来“扑通”一声,接着是环儿的惊叫:“救命啊,小姐掉水里啦,救命啊……”
  蛐蛐儿迅速逃跑了。
  张幼林闻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奔过去,纵身跃入水中……
  张幼林把何佳碧托出水面,环儿和张山林帮着拽上岸来,张幼林自己爬上来。
  何佳碧不顾自己浑身水淋淋的,一把扶住张幼林,着急地问:“张少爷,你的腿怎么样了?”
  “没事儿。”张幼林满不在乎,“我看看!”说着,何佳碧蹲下撩张幼林的裤腿,张幼林赶忙躲开:“何小姐,别价,别价,男女授受不亲,您可别碰我,到时候咱说不清楚。”
  何佳碧站起身,脸一下子就红了,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张山林疑惑地看着她:“何二小姐,你到这儿干吗来了?”
  “还说呢,都是你闹的,小姐怕你伤没好出危险,就跟来了,这不,自己倒掉水里了。”环儿没好气地说着。
  张幼林遗憾地望着石头缝:“哎,何小姐,你这不是添乱吗?多好的一红麻头,愣让你们给搅了,好嘛,还怕我出危险,您能把自己照顾好了就不错了,这么大一积水潭您愣是瞅不见,抬脚就往里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不想活了呢,得嘞,以后我得给积水潭安个盖儿,省得您又掉进去……”
  何佳碧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扬手给了张幼林一个耳光,转身拉起环儿:“咱们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这没良心的东西了!”
  何佳碧的举动大大出乎这爷俩的意料,张幼林落汤鸡似的浑身滴着水,摸着被打疼了的脸一时愣在那里,张山林看着她的背影气急败坏:“嘿!这丫头怎么出手就是一嘴巴呀,她还想不想嫁咱们张少爷啦?”
  吃过晚饭,左爷正在自家北屋的躺椅上眯缝着眼睛琢磨心事,黑三儿提着两瓶酒进来了,他把酒放到了桌子上:“左爷,这是我孝敬您的。”
  左爷看了他一眼:“回来啦,老爷子挺好的?”
  “挺好的,就是嘴馋,把我带回去的那点儿银子全买肉吃了。”
  左爷从躺椅上起来,在屋里踱着步:“唉,现如今是今非昔比啦,老爷子也跟着受委屈!这要是搁在从前,弟兄们手里哪儿至于就这么紧。”黑三儿站在一边,他的眼睛追随着左爷:“您的恩德弟兄们都记在心里了,大伙儿都盼着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哪儿那么容易啊,打下琉璃厂这片江出,我用了将近二十年,没想到栽在他妈的荣宝斋手里,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呀!”
  “左爷,有件事儿我得跟您说,您猜我在路上碰见谁了?霍震西,这个人没死……”
  左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霍震西,他没死?那康小八……”
  “不是康小八骗您,就是杀错人了。”
  “那我的两千两银子就打了水漂儿啦?不行,我得找康小八说道说道去。”左爷站起身就要往外走,黑三儿赶忙把他拦住:“万万不可,左爷,康小八心毒手狠,身上背了十几条人命了,如果他真有心骗您,您就是找到他又能怎么样?闹不好银子没要回来,再让他灭了口,您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儿?”
  左爷立刻泄了气:“这倒也是,康小八仗着手里有喷子,谁也不放在眼里,翻脸就杀人,他妈的,这下儿可褶子啦。”
  “左爷,您别着急,我琢磨着,霍震西不知道是咱们买通康小八要他命的。”黑三儿安慰着,左爷抬起眼皮:“你怎么知道?”
  “您想啊,要是霍震西知道是左爷您下的套儿,您还能踏踏实实坐在家里?凭他的性子,恐怕早找上门儿来啦,跟您这么说吧,霍震西已经到京城了,我在路上看见他杀人了。”
  左爷警觉起来:“杀的是谁?”
  黑三儿摇摇头:“不认识,好像也是个西北人,老天爷,霍震西不愧是个有名的刀客,出手那叫利索,一刀就要了那人的命。”
  “他妈的,我还以为霍震西死了,没人罩着荣宝斋啦,前些日子还收了庄虎臣的银子,这下儿不是麻烦了吗?姓霍的要是知道了,恐怕还得找我算账。”
  “是啊,荣宝斋不就是仗着背后有霍震西撑腰吗?要不然,光凭他庄虎臣,在左爷您面前连个屁也不敢放。”
  沉默了半晌,左爷计上心来,他吩咐黑三儿:“你到西珠市口大街的盛昌杂货铺门口蹲两天,那是霍震西在京城落脚的地方,看看他的动静,记住!要是他问起康小八的事,打死也不能承认,听见没有?”
  “放心吧,您还信不过我?”
  左爷又眯缝起眼睛:“对付霍震西可不能硬干,咱得玩儿暗的……”他对黑三儿做了详细的交代,黑三儿听罢满脸欢喜:“是,就按您说的办!”
  张幼林正坐在堂屋里读书,用人李妈进来,递过厚厚的一封信:“少爷,您的信。”他接过一看,不觉眼睛一亮,是秋月的信!转眼之间,秋月离开京城已经好几个月了,张幼林终于盼来了她的第一封信,他迫不及待地拆开,秋月那娟秀的蝇头小楷立刻映入眼帘:
  幼林:
    你好吗?非常想念你!我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的确如伊万所说,圣彼得堡是一座充满魅力的城市,名胜古迹随处可见,伊万告诉我,俄国也有像我第们的李白、杜甫、白居易那样的大诗人,他们的名字叫普希金、莱蒙托夫……他们在这里留下了广为传颂的诗篇;欧洲和俄罗斯的音乐艺术在这里结合,诞生了伟大的作曲家格林卡、柴科夫斯基……幼林弟弟,我非常爱圣彼得堡,有一天日落时分,我和伊万沿着洒满了金黄落叶的小径在冬宫附近散步,周围安静极了,突然,不远处传来喀山大教堂悠扬的钟声,我蓦然回首,教堂的十字架高悬在橙色的天幕上,在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天堂,久久地沉浸其中,我真的希望那一刻能够成为永恒!带着这样的喜悦告诉你: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做妈妈了……
  读到这里,张幼林放下了信,他怅然若失,心中最后的那一丝幻想终于彻底破灭了。
  不知过了多久,张李氏气哼哼地走进来:“幼林,你给我站起来!”
  “妈,我腿上伤还没好呢,您让我站起来干吗?”张幼林不满地看着母亲。
  “伤没好你怎么知道去积水潭逮蛐蛐儿?你说呀,先给我站好!”
  张幼林不情愿地站起来,嘟囔着:“哼!一猜就是我叔儿说的,这个人现在越来越不像话,明明说好了的事儿,一转眼儿就把我给卖了……”
  张李氏冷笑道:“你叔儿要有这两下子倒好了,我还能省点儿心,告诉你,你们去积水潭的事儿不是他说的,你们叔侄俩倒真是同党,我听何小姐说完,还找你叔儿去问,这位是梗着脖子不认账,还一个劲儿装傻充愣。”
  “这还差不多,要是他卖的我,这叔儿我就不认了。”
  “幼林,你说,人家何小姐哪儿对不起你?你受伤的时候人家救了你,送医送药的不算,知道你喜欢蛐蛐儿,还花银子给你买蛐蛐儿送来,那天看见你们去积水潭,何小姐怕你伤没好出危险,特地跟在后面,想照顾你……”
  “妈,结果是我照顾她了,我还得拖着伤腿跳进水里去救她,这不是添乱是什么?”张幼林的嗓门越说越高。
  “你住嘴!你就不知道人家的一片心?人家一个姑娘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够不易的了,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人家?张家世世代代都没出过你这种不懂规矩的东西,幼林啊,你气死我了!”张李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张幼林见状,语气缓和下来:“妈,您别生气,我不就是随口说了她两句吗?结果这位大小姐比我脾气还大,抬手就给了我一嘴巴,这她没跟您说吧?”
  张李氐愣了一下神:“这她倒没说,不过,要我说,抽你也活该,谁让你嘴欠?”
  “妈,现在我可以坐下了吧?我这条腿有点儿吃不住劲,哎哟,快站不住了。”
  张幼林咧着嘴煞有介事,张李氏马上忘了生气,赶紧站起身走过来:“快坐下,快坐下,儿子,疼的厉害吗?”
  张幼林大模大样地坐下:“当然疼的厉害,本来都快好了,得,您一来就急赤白脸地让我站着,这下儿麻烦了,我怎么觉得腿快断了似的。”
  张李氏发觉上了当,拧了儿子耳朵一下:“你少跟我装蒜,你说你,长这么大了,除了气我,你还有什么能耐?反正我跟你说了,何小姐那儿你自己看着办,把人家气成这样,你总要赔个不是吧?”
  “好好好,我明天就去她家,向她道歉,这总成了吧?”
  “这还差不多,你给我记住!我们张家是懂规矩的人家,向来是……”
  “妈,我记住啦,劳驾您了,能不能帮我把蛐蛐罐儿拿来?”张幼林最烦母亲的这些陈词滥调,赶紧把话岔开。
  这一天,张幼林表面上还是嘻嘻哈哈,但内心的伤痛却一直折磨着他,直到午夜过后才在泪水的陪伴中蒙胧睡去。
  用人进来通报的时候,何佳碧的父亲、顺源祥米店的东家何启瑞正在书房里对着账簿打算盘。何启瑞五十来岁,身穿黑缎子面的长衫,头戴一顶瓜皮小帽,面庞清癯,不过,气质倒很儒雅,一望便知此人饱读诗书,与其说像个米店东家,不如说更像个教书先生,属于张幼林不喜欢的那类人。
  “荣宝斋的张少爷来访?”何启瑞思忖着,“我们和荣宝斋素无往来啊。”
  用人给何启瑞续上茶:“张少爷说,他是来拜访二小姐的。”
  何启瑞马上警觉起来:“哦,那我倒要见见了,请他到客厅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到。”收拾账簿的当口,何启瑞想起了一些关于这位张少爷的传闻,不由得眉头紧皱。
  客厅里,张幼林见何启瑞进来,连忙站起身,规规矩矩地给他鞠躬:“伯父好,晚辈张幼林冒昧打扰了。”
  “张少爷不要客气,你请坐,”何启瑞在张幼林对面坐下,“荣宝斋可是四九城闻名啊。”
  “我还在北洋师范读书,目前没有正式参与店里的经营。”
  何启瑞审视着张幼林:“我们两家,一个卖文房四宝,一个卖米,入的行不一样啊,张少爷今天来,不知有何见教?”
  张幼林微微一笑:“伯父,我是来找二小姐的,她在家吗?”
  “张少爷找我家二小姐有什么事吗?”何启瑞的表情严肃起来。
  见何启瑞这副样子,张幼林有些语塞,他避开了何启瑞的目光:“也没……没什么事儿,不过是随便聊聊罢了。”
  沉默片刻,何启瑞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张少爷刚才说,您在北洋师范读书?”
  张幼林点头:“是。”
  “难怪呢,北洋师范是新式学堂,张少爷受的是洋派教育,可我们何家却是个老派人家,一切都要合乎‘礼’,比方说,何家的小姐在出阁之前,绝对不能和男子有何交往,如有必要,也是在父母的监护之下进行,这一点还请张少爷谅解。”
  “哦,您的意思是,如果我想见何小姐,您这个当父亲的必须在一旁看着?”
  “是这样,这是我们何家的规矩。”
  张幼林站起身:“那就算了,虽然我和何小姐之间没有什么秘密,但一想到旁边总有个人看着,我就浑身别扭。”
  何启瑞也站起来:“张少爷不再坐会儿了?如果有什么话告诉二小姐,我可以转达。”
  “没有,没有,”张幼林使劲摇头,“何小姐有这么好的家教,恐怕也不用我再告诉她什么了,伯父,您不用告诉她我来过,只当这件事没有发生,晚辈告辞了。”张幼林给何启瑞又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何佳碧一听说张幼林来了,心就乱了,她在闺房里坐卧不安,一会儿拿起书来看两眼,一会儿又走到窗前向外张望。
  环儿推门进来,何佳碧马上放下书迎上去:“怎么样了?”
  “张少爷已经走了,老爷也回书房了。”
  “走了?”何佳碧大失所望,“环儿,他怎么就走了?他还没见到我嘛。”
  环儿向外瞥了一眼:“谁知道老爷跟他说了些什么,可能又是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为’之类的话。”
  何佳碧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张少爷最听不得这些,他这一走可能再也不会来了,怎么办呢?环儿,快帮我想个主意!”
  环儿递过手帕:“别急呀小姐,反正老爷也回书房了,我让老王赶快备车,咱们追张少爷去。”
  何佳碧犹豫着:“这……合适吗?张少爷会不会觉得我轻浮……”
  “他要这么想,那可真是不识抬举了,这种人还要他干什么?”
  何佳碧转念一想:“这倒也是,环儿,咱们追张少爷去,我豁出去啦!”
  京城护城河边有不少遛鸟儿的人,从何家出来,张幼林没事干,就在这一带闲逛。一个老人拎着画眉笼子走过来,张幼林盯着笼中的画眉脱口称赞:“好鸟儿啊!”
  老人站住:“小伙子,你也懂鸟儿?”
  张幼林笑了:“瞎玩过几天,我说您这画眉好可不是瞎捧您,选画眉应先相其顶,后相其喙,头顶要平,嘴要前尖后壮,讲究是‘头似削竹嘴似钉’,然后再看眉眼,上品画眉讲究‘眉似粉画眼有凌’,您瞧这只画眉,白眉明润,目含水纹,有这种品相的鸟儿,十有八九都是上品。”
  张幼林说得头头是道,老人听罢很是惊讶:“行啊,小伙子,你是行家呀,怎么着,闹只画眉玩玩?”
  “老人家,您这鸟儿是卖的?”
  “嗨!我儿子要去扬州赴任,全家都跟着过去,路上带着鸟儿不方便,我得找个懂鸟儿的才能出手。”
  “那您开个价儿吧。”
  老人思忖片刻:“我这画眉是十两银子买的,就因为你懂鸟儿,转让给你,我只收五两银子。”
  “行,我要了。”张幼林答应着去掏钱,突然,他伸进衣兜的手停住了,“老人家,真对不住,我身上没带银子,要不您等会儿,我回去……”
  “不用回去了,我有银子!”何佳碧从张幼林身后闪出来,笑吟吟地递上一锭银子。
  “何小姐,你怎么在这儿?”张幼林很惊奇。
  何佳碧笑道:“我来买鸟儿啊,没想到碰上一个想买鸟儿又没钱的人,我的银子只好先紧着他用了,环儿,把鸟儿笼接过来。”
  老人把笼子递给环儿,接过银子转身走了,何佳碧默默地注视着张幼林。
  张幼林有些尴尬:“何小姐,其实……我现在已经不养鸟儿了,这鸟儿是给我叔儿买的,对了,你的银子我回去就……”
  “张幼林,除了银子,你就不会说点儿别的?”何佳碧打断了他。
  张幼林恢复了常态,开始嬉皮笑脸:“何小姐,那天在积水潭……真对不起……”
  “那你说说,怎么对不起我了?”何佳碧正儿八经,一脸严肃。
  “主要是……”张幼林眼珠子一转,“我的脸把何小姐的手打疼了,真对不起。”
  何佳碧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张幼林,你这是道歉吗?你是在提醒我,是何小姐打了张少爷,该道歉的是何小姐,对不对?”
  张幼林频频点头:“还是何小姐聪明,我脑子笨,怎么琢磨也闹不明白,咱俩到底是谁打了谁?现在事情总算是搞清楚了,原来挨打的是我。好吧,既然何小姐赔了我一只画眉,那我就算接受何小姐的道歉了。”
  “呸!想得美,谁向你道歉了?谁赔你画眉了?那银子是我借你的,以后想着还啊。”
  张幼林摆摆手:“得啦,小丫头片子,别跟我斗嘴了,我警告你啊,以后你要是敢再扇我嘴巴,我可真揍你了,对你这种黄毛丫头,非得好好管教不可。
  “谁让你气我呢?人家关心你,怕你的伤没好出危险,你呢?一下子把人撅到南墙上,张幼林,你好没良心。”何佳碧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低下了头。
  张幼林换了一种语气:“我说何小姐,你爸那人好像有点儿毛病,你明明在家,他愣不让见,还跟我大讲礼义廉耻,真招人烦。”
  何佳碧小声说道:“别这么说我爸,他也是为我好嘛……”
  “何小姐,有件事咱们得商量一下,以后我要是找你,还用先到你爸那儿报到吗?”张幼林问得挺认真,何佳碧的眼睛不觉一亮:“张幼林,你记住,我爸虽说是个守旧之人,可他做不了我的主,我想做什么,谁也挡不住……”
  俩人一边说一边向前漫步,环儿提着鸟儿笼子隔开一丈跟在后面,脸上露出了诡秘的笑容。
  杨宪基大难不死,那天黎明,两个结伴云游的僧人路过旧道观,发现他倒在血泊中一息尚存,于是出手相救。年长的那位僧人就是清末、民国时期佛教界公认的禅门龙象、一代宗师虚云老和尚。此生能够和虚云老和尚相遇,既是杨宪基前世的因缘,也是他不幸中的万幸。虚云老和尚是位得道高僧,于咸丰八年在福州鼓山涌泉寺出家,已修行了四十多年,他身怀绝技,法力无边,那是常人不可揣度,也不可想象的,否则,以杨宪基的伤势,断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只见虚云老和尚凝神静坐,深入禅境,运化宇宙精华给杨宪基止血、补气,稍事处理过后,未敢耽搁,将他抬到门板上,离开了旧道观。
  伊万询问的农人见杨宪基浑身是血、面如土色以为他死了,僧人是去坟地掩埋,殊不知,虚云老和尚抬着他去了距芳林苑三十里外的清音寺,在那里继续为他疗伤达半年之久,直到杨宪基能够下地活动了,虚云老和尚才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不辞而别。
  当时,杨宪基并不知晓搭救他的乃当今的一位高僧大德,老人终日沉默寡言,除了上山砍柴、帮助寺里的僧人烧火做饭外,其余的时间都在诵经、礼佛,夜晚经常是禅坐通宵达旦。老人身无分文,却终日生活在禅悦之中,神闲气定、慈悲安详,只要接近他,翻江倒海般的思绪就会平息,被老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辽远、深邃的宁静所融化。这样的感受是杨宪基在世俗之中从未领略过的,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杨宪基伤愈之后没有再回芳林苑,他背起行囊,踏上了寻找救命恩人的漫漫长路。他下定决心,余生要追随这位老僧,去体验荣华富贵之外的生命的另一番境界。
  这一天,已是傍晚时分,杨宪基来到了直隶赵县境内的枫林寺,进了大门,杨宪基双手合十问看门的僧人:“阿弥陀佛,请问这里可以借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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