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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罗门之犬

_5 道尾秀介 (日)
  秋内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玻璃门的另外一侧。
  ——阳介的火葬仪式已经结束了吗?告别仪式这种事情,到底是以做什么为开始,以做什么为结束呢?
  秋内小的时候虽然参加过祖母的告别仪式,但那时候的记忆早已经所剩无几。
  除了确认前天快递的文件,秋内这次其实还另有一个目的。他对欧比的行踪很是介意,从事故现场逃走之后,欧比又去了哪里呢?秋内打算先为“没能配送成文件”的事情向镜子道歉,然后再不露痕迹地打探欧比的下落。
  “在哪里呢……”
  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镜子的身影。秋内从公路赛车上下来,推开玄关大门,走了进去。周围的人纷纷回头看他。秋内装出一副正在工作的样子,看了看手表,随即在大厅里东张西望起来。
  “你是秋内君吗?”
  一个人在身后叫他。秋内回过头来一看,刚才还空无一人的门口,站了一名黑衣女子。来人正是镜子。秋内慌忙低头行礼。
  “昨天真是太谢谢你了。”
  秋内开口客套道。话音刚落,他便已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秋内有点犹豫:要不要换个说法再说一次呢?
  镜子平静地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黑眼圈很重,通红的双眼,让人看了心疼。
  正文 《所罗门之犬》第二章(35)
  
  “阳介现在正在火化。”
  镜子的视线移到了秋内的身后。她视线的另外一端是走廊的墙壁。不,确切地说,那里竖着一块提示板。提示板上面画着一个横向的白色箭头,箭头底下写着三个宋体的大字——“火葬场”。
  “火化?哦,是火葬吧。”
  “嗯。不过我身体有点不舒服,所以去车里拿了点这个过来。”
  秋内看到镜子手里攥着一个打开的药片包装。
  “晕车药之类的吗?”
  “不是,这是治贫血的药。”
  “啊?贫血?!”
  秋内的声音在宽广的大厅中回荡着。
  “秋内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下午没有课吗?”
  “我下午有课……不过,那个……前天的那件事,我想问问椎崎老师……”
  镜子的鼻梁十分高挺,她微微扬起头,看了看秋内的眼睛。尽管失去独生儿子的苦痛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脸上,但悲伤却无法将她的美丽完全掩盖。面对镜子精致的容貌——几个嘴损的朋友说她长的是一副“女医生脸”——秋内居然“不合时宜”地看得入了迷。
  “前天的事情多谢了,谢谢你的帮助。”
  率先开口的是镜子。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加安谧,更加冷静。尽管哀思如潮,但她还是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所以她的声音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吧。
  镜子在灵坛旁边低头行礼的身姿再一次出现在了秋内的脑海之中。
  “我一直都没有好好和你道谢,你特地跑到大学告诉我阳介的事情,昨天晚上还来吊唁……”
  “啊,是的,我和京也他们一起来的。”
  “是啊,友江君也来了。卷坂同学也来了,还有那个羽——那个女孩——”
  “羽住同学。”
  “对,没错,羽住同学,真是太麻烦你们了。”
  正文 《所罗门之犬》第二章(36)
  
  镜子把手从下面插进头发,摸了摸自己那张消瘦的脸,然后突然抬起头来。
  “难道你有事找我吗?”
  “是的。前天,您委托ATC公司配送的快递,我没能到您那里去取,所以,我必须得向您道歉……”
  镜子愣了几秒,随后小声地应了一声“啊”。
  “我早把工作的事情忘了。算了吧,没事。以后再说吧。”
  “是吗?那就好。”
  “你特地跑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嗯,是的。”
  “谢谢你,让你费心了。不过,秋内君还是赶快回学校去吧。要好好上课啊。”
  “嗯,我这就回去。没有邀请就擅自闯了进来,请您原谅。”
  秋内低头行礼,随即转过身,面向玄关。这时候,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扭过头。
  “对了,那件事情之后,欧比怎么样了?”
  镜子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们一直没找到它。它也一直没有回家。警方说,他们正在和动物保护协会的人合力寻找欧比,不过我不认为他们会认真地去找……”
  “我也来找找看吧。”
  秋内提议道。他想助镜子一臂之力,哪怕只能帮上一点也好。
  “我打工的时候,会在市里跑来跑去。所以说不定会在某个地方碰到欧比。”
  镜子并没有回答。她避开了秋内的视线,一言不发,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哎?
  秋内觉得很诧异,难道自己说错话了吗?
  ——想象一下吧。自家的狗突然朝马路冲了过去,为此,爱子被卡车轧到,命丧轮下。作为一个母亲,她会怎么想呢?难道她还想再一次见到从现场逃跑的欧比吗?
  ——不,不可能。
  正文 《所罗门之犬》第二章(37)
  
  ——绝对不可能。
  秋内感到羞愧难当。自己居然大言不惭地说要帮忙找欧比,镜子听了这话,当然会觉得不知所措。
  “欧比和阳介是一起长大的,就像兄弟一样。”
  秋内想要说点什么。但在这之前,镜子却抢先开口说道。
  她呆呆地望着门外的日光。“欧比是阳介从公园里捡回来的,那时候,欧比小得可以单手托在手里。当时正在下雨,欧比大声地叫着,装着它的纸箱里面全都是水……”
  镜子说,把欧比捡回来的时候,阳介还在上幼儿园。尽管如此,阳介仍然承诺,自己会一个人照顾欧比。实际上,阳介信守了自己的诺言。喂食,散步,处理粪便,阳介全都一个人处理。
  “我的工作很忙,所以平时很少回家。当时,我的丈夫并不喜欢动物。所以阳介总是单独和欧比玩。阳介和小学里的同学相处得也不是很好。因此,阳介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和欧比度过的。欧比只听阳介的话,只要是阳介的命令,不管是什么它都会听,好像它能听懂那孩子的话似的。所以,我万万也没有想到……”
  镜子欲言又止,她的声音很小,回音的余韵在大厅里回荡、消逝。她轻轻地吸了吸鼻涕,视线再一次回到了秋内的身上。
  “事故的经过我已经听警察说了。据一些目击者说,欧比当时突然冲向了马路……”
  “嗯,是这样的。”
  秋内对镜子说,自己也看到了那个瞬间。
  “那时候,欧比确实突然朝马路对面冲了过去。我当时也吓了一跳,一时间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呢?”
  镜子静静地用手压了压自己的鬓角,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之前,有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比如散步的时候,突然就冲了出去……”
  镜子摇了摇头。
  “我从来没看到过……而且阳介也没有跟我说过。”
  ——那个时候,欧比为什么会突然冲出去呢?它看到了什么东西吗?
  正文 《所罗门之犬》第二章(38)
  
  “老师,狗在什么情况下才会突然冲出去呢?”
  “谁知道呢……这并不是我的专业,我也不知道。不过间宫老师可能会知道吧。”
  “啊,间宫老师。”
  ——原来如此。间宫未知副教授是镜子的同事,他和镜子同在一个学院,是动物生态学课程的主讲老师。虽然他是一位在世界上小有名气的研究者,但遗憾的是,在学生中间,他却不怎么受欢迎,特别是在女学生中间。他的课并不无聊,相反,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在授课方式上,间宫老师的课都充满了魅力……直截了当地说吧,他的相貌实在是太丑了。
  “之后我想找间宫老师谈谈……”
  ——不明白的事情就应该向专家询问。
  “是啊,因为我没有看到事故发生的瞬间,所以也不好向他请教。不过秋内君一定能向间宫老师作出详细的说明。警方也说,在事故的所有目击者中,秋内君似乎看得最清楚。”
  “我吗?”
  “警方是这么说的,‘虽然他没说名字,但是是一位送自行车快递的年轻人’。他们说的应该是你吧?”
  “啊……是啊,应该是我吧。”
  ——这么说来,在所有事故目击者中,我是看得最清楚的一个了?不过仔细想想,我也同意警方的看法。我认识阳介和欧比,当时,在事故发生之前,我一直在看着他们。而路上的其他行人,大概只是在刹车声响起之后才开始注意他们、往那个方向看的。
  “警方说,京也他们也是在听到刹车声之后才注意到的……”秋内在嘴里嘟囔着。
  “什么?”镜子抬起头来。
  “啊,对不起,没什么。京也他们也说没看到事故发生的那个瞬间……”
  这时,镜子脸上的表情消失了。秋内变得不安起来:难道自己有说错话了吗?
  “友江君他们……也在场吗?”
  “哎?嗯,是啊,他们当时也在场。”
  正文 《所罗门之犬》第二章(39)
  
  ——看来,镜子之前并不知道京也他们在场的事情。不过,这件事情值得那么大惊小怪吗?
  秋内说:“请让我详细地说明一下吧。”随后,他告诉镜子,在事故发生的时候,京也、宽子以及智佳正好从马路对面的“尼古拉斯”走出来。
  “不过,我昨天问了一下,京也他们似乎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事故。当时,京也正在楼梯上拿着钓竿箱乱耍,随后,就从下面传来了一声巨响……”
  秋内下意识地闭上了嘴。他注意到,刚才还面无表情的镜子,这次显现出了一种十分强烈的情感。而这种情感——毫无疑问地——是“震惊”。
  镜子血色全无的薄唇微微抖动,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单词。秋内只捕捉到了其中的两个。
  “那时候……”
  “可是……”
  “老师!”
  “镜子,时间差不多了。”
  秋内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在他们两人身边,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大概是她的亲族吧。被他这么一叫,镜子立刻清醒了过来,她看了看手表。
  “是啊,已经到时间了。秋内君,我得先走了,告辞了。”
  “那我也走了。唐突来访,实在是对不起。”
  秋内朝镜子行了一礼,离开了大厅。他跨上公路赛车,回过头,朝玻璃大门另外一侧的大厅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在秋内的眼里,和亲族们混在一起的镜子,竟如同一个身披黑衣的幽灵。
  〖六〗
  事到如今,秋内已经不想去上下午的课了。今天不用去ACT那边打工,所以在离开出云阁之后,他决定直接回公寓。
  秋内租的房子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木制建筑。秋内住在二层,房东住在一层。就像是在开玩笑似的,房东家的姓氏正好是“大家”。二层有两个房间,一个是秋内的房间,另外一个并没有住人。每隔三个月,房东便会领着被低廉房租所吸引的学生来看房,但不论是谁,在看到这栋行将就木的房屋之后,都会谄笑地留下一堆借口,然后逃之夭夭。
  正文 《所罗门之犬》第二章(40)
  
  秋内把公路赛车停在玄关旁,锁好车锁,推开后门的木栅栏,走进公寓。秋内踩着“嘎嘎”作响的地板,爬上二楼,走到里面那间屋子门口。秋内的房门是一对隔扇——要不是亲眼所见,京也都不敢相信——里外两面都画着相对而视的仙鹤。隔扇旁,五个“欧乐纳蜜C”的空瓶“咕隆咕隆”地在地板上滚着。上周,房东的孙子来这里玩。他自作主张地把这些东西拿了上来,在这里玩“保龄球游戏”,还制造出了巨大的噪音。
  秋内本想说他两句,但最后还是任由他去玩了。
  ——想必房东至今都没有发现这件事吧。不,说不定他以为那是我在走廊里乱摆的垃圾呢。
  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内热气蒸腾。秋内打开屋里唯一的窗户,按下电风扇的“强风”按钮,然后在榻榻米上呈“大字”躺下。窗外,秋蝉大声地叫着。秋内拿起身边吃了一半的袋装薯片,捏起几片放进嘴中。
  秋内看了一眼直接摆在地板上的电话,只见电话的留言提示灯正在一闪一灭。他舔了舔薯片留在嘴边的盐粒,伸手按下了录音播放键。
  “您有——四条——留言。”
  房间里的这部电话可以说是这个公寓的唯一一个优点了。
  “我是妈妈。盂兰盆节的时候你回不回来?给我回个电话。我白天要去店铺那边,所以今天晚上给我打哦。啊,晚上好像也不行……(找什么东西的声音)啊,果然不行。岁月不饶人啊,唉,今天晚上我有个聚会,所以明天……(录音结束)”
  “我是妈妈。盂兰盆节你回来吗?明天晚上,大概八点的时候给我回个电话吧。别给店铺那边打,给家里打。你对因特网很熟悉吧,给妈妈推荐家好的网络服务商吧。有个客人给了你爸爸……(录音结束)”
  “我是妈妈。接着刚才的话说,有个客人给了你爸爸一台旧电脑。因为客人自己买了台新的,所以就把之前的那台给了咱们。你爸爸说,要买什么广柑放电脑上。你觉得呢?(录音结束)”
  最近,秋内的妈妈总是会说出一些无聊的冷笑话。听完录音的秋内,想起了京也的那句话。
  “不过,他毕竟是你唯一的至亲啊,没法和他友好相处,你难道不觉得孤独吗?”
  “一点也不觉得。”
  正文 《所罗门之犬》第二章(41)
  
  京也小的时候便失去了母亲,和父亲相处的也一直不是很好。这位“讽刺专家”的乖僻性格或许就是由此而来的吧。而他乖僻的性格反过来又让他无法和父亲友好相处。对于双亲健在,与父母关系不错的秋内来说,这是无法理解的事情。不过——
  “自己的爸爸居然是那个德行,真让人受不了。”
  ——京也是不是很寂寞呢?
  秋内还无法理解京也的心情。
  和同龄的朋友比起来,京也确实算是老成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给秋内留下了这种强烈的印象,自那之后,这种印象便从来没有改变过。不过,另一方面,京也还会给人一种稚气未脱的感觉,比如他对咖喱的异常热爱,比如他会把钓竿箱当“枪”比划着玩,等等。秋内还记得自己去他公寓玩的时候,他的收藏柜里齐刷刷地摆了一排让他引以为豪的汽车模型。和秋内的其他朋友比起来,京也身上的这种“孩子气”,并没有显露出他的脆弱。有的时候,秋内会觉得,这种“孩子气”反而将他身上潜藏着的危险表现了出来,总有一天,京也会做出让人无法预料的事情。京也也会给人这种令人绝望的印象。虽然说不清楚,但秋内知道,京也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正在不停地收缩。总有一天,那个东西会膨胀成一个庞然大物,而到时候,那个东西将变得无法抑制。
  “我是阿久津——”
  突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叫嚷声,这让秋内吓了一跳。这一声的音量实在是太大了,秋内手机的扬声器都被震得“哗哗”作响。
  “你的手机要是在上课的时候响了,就糟了,所以我就用这个给你留言了。嗯,咳咳,关于下周的轮岗,我希望你尽快给我答复。总之给我打个电话啊,就这样啦。(录音结束)”
  ——听了这个声音之后,谁能相信他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呢?不管让谁来听,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只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而他的长相……他的长相是……
  “嗯?”
  ——这么说来,阿久津长什么样子呢?
  秋内觉得十分震惊:自己居然已经想不来他的样子了。
  正文 《所罗门之犬》第二章(42)
  仔细想来,自从两年前的录取面试以及几天之后的业务内容说明会之后,实际上,秋内还没有和阿久津见过面。ACT是一家小公司,秋内他们这些配送员使用的公路赛车停在一层。社长负责接客户打来的委托电话,他的办公桌在二层。一般来说,配送员没有大事是不会去事务所的,因此,他们也就没什么机会和社长见面了。秋内每天都会通过手机听到他那刺耳的声音,不知不觉之中,在秋内脑海中,阿久津的形象变成了《根性小青蛙》里的广司。
  ——明天还要打工,随便找个理由去社长室,去看看两年未见的阿久津吧。不过,如果他真和广司一样年轻的话,那该如何是好呢?届时自己能不能保持冷静呢?
  到了晚上,秋内离开房间,去买晚饭吃的便当。他走出公寓的后门,刚想把公路赛车的支架踢到车轮一侧,这时候,秋内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要不要去间宫老师那里看看呢……”
  秋内打算和间宫老师谈谈欧比的事情。
  ——间宫老师那边还是越早去越好。况且镜子那边也想知道谈话的结果。
  “事不宜迟。”
  秋内撇下公路赛车,徒步走上马路。间宫老师住的地方就在附近。
  此时此刻,秋内心里充斥着的与其说是对间宫老师专业知识的希冀,不如说是希望向某个人倾诉衷肠的迫切。实际上,有一个疑问一直萦绕在秋内的大脑之中,秋内再也忍受不了了,他希望找个人,然后毫不隐瞒地对他说出这一切。
  秋内只花了三分钟便到达了间宫老师住的公寓。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这附近全是密密麻麻的老房子,因此,这一带也被人称为“战后大街”。在这片建筑之中,最为老旧的两栋房子,便是秋内居住的那间公寓和间宫老师住的这栋“仓石庄”。
  早在刚入学的时候,秋内便发现自己所在院系的副教授就住在自己附近的公寓里。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上门拜访过——别说拜访了,就算在附近看到了,秋内也没和他打过招呼。
  ——间宫老师的那种样子,很容易让想和他打招呼的人畏首畏尾。除了我以为,有这种想法的人估计还有很多。
  正文 《所罗门之犬》第二章(43)
  到了“仓石庄”之后,秋内看到存车处里停着一辆旧得令人吃惊的女佣自行车。只见在后轮的挡泥板上,用万能笔写着车主的名字——“间宫未知夫”,上面还用极为丑陋的字写着住址和电话号码。间宫老师的房间似乎是“二零一房间”。
  顺着建筑外面的楼梯上楼,秋内有些紧张地站在了间宫老师的房门口。对于学生的突然来访,那个怪人副教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什么时候向他提出那件事情呢?
  秋内按了下门铃——没有反应。
  然后又敲了敲门——仍然没有反应。
  最后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反应。
  “没在家吗……”
  秋内看了看装饰木板已经卷起来的房门,这时候,他听见屋里有些响声。似乎有人在小声地嘟哝着什么。是间宫的声音,他好像在和别人说话,但秋内却听不到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可能是在打电话吧。秋内决定站在门口再等一会儿。不过,屋内奇妙的低吟声却一直没有停下来。
  “改天再来吧……”
  没办法,秋内只好转过身,回到昏暗的走廊中。“吧嗒吧嗒”,他刚要下楼,便听到他身后传来了几声地板的响声。随后,秋内听到一声巨响——房门被猛地打开了。
  “今天……真走运啊。”
  秋内回头望去,只见间宫老师正用仿佛可以穿透身体的目光注视着他。他的一条腿从门缝里跨出来,支在走廊上,污浊不堪的牛仔裤被减得半长不长,不仅盖不住皮鞋,也盖不住拖鞋;他穿着一件T恤衫,宽大的领口皱皱巴巴的,头上顶着一头蓬乱的黑发——这算是他最大的特点了——与其说他的头发“很长”,不如说他的头发“很大”。
  “哇——”看到间宫老师之后,无论是谁都会在心里发出这种由衷的感叹。尽管秋内经常在大学里面看到他,但每次上他的课的时候,仍然会“哇”地感叹一下。现在也不例外。
  间宫的脖子挂着一个木制的十字架,十字架垂到他的胸口,握在他的右手里。秋内好像听谁说过,间宫是个基督教徒。可是,不论怎么看,他的这身打扮也不像是个修行的人。大概衣着和信仰没有什么关系吧。
  正文 《所罗门之犬》第二章(44)
  
  “对不起,让您又按门铃、又叫门的,其实我都听到了。不过,刚才我正好在和上帝……哎?”
  间宫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重新打量秋内。
  “你是……你是那个啥吧,总是骑着一个自行车,车把跟牛犄角似的……”
  “我是秋内。”
  “对对,秋内君,你也选了我的课。”
  “啊,是的,我上您的课。”
  “嗯,你还喜欢那个短头发的女孩子。”
  “哎?”
  “别装蒜了,没用的。我心里清楚得很,那种东西。动物主要靠费洛蒙进行非语言的交流,而人类则是靠声音的抑扬以及视线来表达自己。”
  “那个……”
  “好不容易来一次就进来吧。我这里有麦茶。”
  ——这个人果然很奇怪。费洛蒙?交流?到底是什么意思?真是让人搞不懂。而且他也不问我为什么来,就说“好不容易来一次”什么的。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不管怎样,秋内还是走进了玄关。在迈进玄关的一瞬间,他差点叫出声来——“啊!”
  “不好意思,我这里有点乱。”
  间宫的身材很高,他弯腰穿过一段很短的过道,走进里面的客厅。秋内在一瞬间变得无所适从,但下定决心的他还是跟了进去。秋内走进客厅,这次他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哇啊!”
  虽然不能把所有东西一一确认,但首先,玄关的水泥地上放着一个大笼子,里面有几只奇怪的老鼠,脑袋大得出奇。地上还有一个纸箱子,上面放着一个玻璃水槽,里面放着些土,斜插在上面的树杈上,混着些许红色和黑色,像是带有光泽的水管似的东西在上面盘卷着。过道上摆着许多透明的虫笼——数量多的惊人,简直可以称得上“数不胜数”。那些虫笼里面有的装着树枝,有的装着土,有的装着砂子,还有的在里面放了点纸片。间宫和秋内从这些虫笼中间穿过,像是呼应他们的脚步声似的,笼子表面出现了些黑点,密密麻麻地滚动着。
  正文 《所罗门之犬》第二章(45)
  
  在这个铺着榻榻米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圆形的木制茶几,上面趴着一只棕底白点的蜥蜴,摆出了一个巨大的字母“C”。这只蜥蜴的体型十分粗壮,大概有一个大人的胳膊那么大,离它鼻子不远的地方正是秋内的脚。秋内追悔莫及,自己今天为什么要穿短裤呢?不过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个……这个东西不会袭击人吧?”
  秋内看了看那只大得过分的蜥蜴,用一种确认的口吻问道。间宫老师偷偷地看了一眼屋子角落的冰箱,用手轻轻地拍了拍肩膀。
  “墨西哥毒蜥蜴应该不会袭击人类吧。”
  “毒……”
  秋内对蜥蜴名字里不祥的字眼作出了反应。但间宫好像觉得他并没有听清自己的话似的,他回过头,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墨西哥、毒蜥蜴。是美洲毒蜥蜴的近缘种。”
  “美洲毒蜥蜴是什么东西啊……”
  秋内避免刺激到蜥蜴,小心翼翼地跪到榻榻米上。
  “这条蜥蜴……是您养的吗?”
  “不是,我借的,当资料用的。世界上,带毒的蜥蜴只有墨西哥毒蜥蜴和美洲毒蜥蜴两种,所以必须好好研究研究。来点麦茶可以吗?我这里只有麦茶。”
  间宫拿来两杯倒满麦茶的玻璃杯。这两个杯子是一套的,设计上有点独特。可能是外国制造的吧。杯子呈圆柱形,杯口的一个地方被做成嘴的形状,表面上刻着精细的刻度……
  “这不是烧杯吗?!”
  “真可惜,正确答案是计量烧杯。来,这杯是你的。”
  说着,间宫把一个计量烧杯“啪”地放在茶几上面。在这股冲击的惊吓之下,蜥蜴“嗖”地一下立了起来,它支着四只脚摆出了一副警戒的架势。计量烧杯放的位置正好在蜥蜴的脑后,“C”变成了“℃”。
  “因为很热,所以我就倒了四百CC,先别喝呢……嗯,已经凉下来了。”
  正文 《所罗门之犬》第二章
  “是……”
  虽然容器极不寻常,但看上去并不是很脏。秋内觉得喉咙发干,几乎不能开口说话,于是便伸手去拿计量烧杯。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间宫老师刚才说它不会袭击人,所以拿个计量烧杯之类的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它有时候会咬人,请别介意哦。”
  “哎?”
  说话的同时,秋内把手缩了回来。
  “它的毒牙噢,在照里的,就在照例,荡我把它掐下劳了。”
  间宫张着嘴巴,指着牙齿下面靠里的位置说道。
  “啊,是这样啊……”
  不过怎么样,秋内反正不会去拿计量烧杯了。
  “对了,实在不好意思,这里太狭小了,其实我一直想搬到一个更宽敞的地方去,一个能养宠物的公寓。不过这附近除了这个以为还真没有。”
  ——就算是能养宠物的公寓,也不是什么都可以养的吧。
  “不过,你看,这里离大学很近,上班很方便。另外我也很喜欢这个公寓的名字。”
  “公寓的名字?”
  ——仓石庄这个名字到底哪里好了?
  “因为我是基督徒嘛。”(注:间宫说的是冷笑话,“仓石”在日语里发音和“基督徒”的英语发音有些相像。)
  秋内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他正在思考如何回答的时候,间宫换上一副满心期待的眼神,把脸凑了过来。当然了,他的头发也跟着一起压了过来。秋内觉得他的头发并不是长在脑袋上的,确切地说法应该是,他的脸是从头发里伸出来的。在这片乱蓬蓬的头发之中,就算孕育出了崭新的生命也不足为奇。
  “秋内君,难道你就不问问我吗?这样好吗?仓石庄的发音是クヲイシツウ,然后クヲイシ·ツウ→クヲイス·ツウ→クヲイスイ·ツウ,喏,クヲイスイ·ツウ(音同Christ Saw)就是‘基督看见’的意思。是不是意味深长啊?”
  “是啊。”
   秋内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仓石庄”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里变成了クヲイ·シツウ(也就是“黑暗的思想”)。
  间宫充满喜悦的眼睛再次凝视起秋内的表情。秋内想,这种时候不能立刻避开他的视线。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一瞥。
  ——哎?大学老师居然会住在这种房子里吗?
  秋内一脸惊讶地打量着墙壁和天花板。
  “如果叫‘冥途庄’的话,也是很有意思的。”
  “不会有房东姓‘冥途’的。”
  秋内语意不明地回答道。事后,他仔细想了想,原来“maid”是“女仆”的意思。真是个有意思的笑话——“maid·庄”。市原悦子听了或许会感到高兴吧。(注:市原悦子曾经主演过电视剧《见到女管家》,这部电视剧带有女仆版的设定。另,在日语里,“莫金”和“maid”发音相似。)
  “对了——秋内君,你今天为什么来这呢?”
  说着,间宫漫不经心地把放在“℃”里的“C”拿起来,放到旁边的笼子里。秋内总算把计量烧杯拿了起来,他喝着麦茶,将话题切入主题。
《所罗门之犬》第二章(7)
  “镜子儿子的那起事故原来是这样的啊,家里养的狗……”
  听完秋内的话,间宫抱起两条细长的胳膊,叹了口气。
  “成年狗和小个头儿的孩子,这种组合确实容易引发这类事故。因为四足动物起跑的力量比我们想象的要大的多。”
  “嗯,真的是这样,力量非常大。”
欧比刨着地面的身影在秋内的脑海里重现。红色的狗链瞬间被绷得紧紧地,阳介的身体就如同被大风吹起来似的,顿时飞了出去。
  “你们四个人都目击到那一瞬间了吧。”
  “目击到事故瞬间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那时候,京也、宽子以及羽住同学刚从尼古拉斯里走出来,他们说并没有注意到人行道上的阳介君。”
  “那么,他们听到刹车声以及撞击声了吧。”
  间宫心痛地说道,双眸变得模糊起来。
  “不过,我今天真是第一次听说她家里养狗的事情。这之前,我只听说是一起单纯的交通事故。昨天晚上,我通宵都在祈祷,所以没和椎崎老师说话。当然了,我也没去上课。”
  昨天,信息板上贴出了一个通知,镜子的课要停课一周。
  “实际上,我今天去了一趟告别式的会场,和椎崎老师聊了几句。关于刚才所说的欧比的事情,椎崎老师也想知道事故发生的时候欧比为什么会突然跑出去。因此,我才想向间宫老师请教。间宫老师说不定会知道其中的缘由。”
  “嗯——不过,我并没有在现场亲眼目击到那个……欧比冲出去的瞬间。”
  间宫撇着嘴,若有所思地玩弄着胸前的十字架。
  “欧比为什么会突然冲出去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秋内暂且问道。
  间宫仍然在旋弄着十字架,最后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他答道:
  “冲出去的原因有很多种。有时候是受到了惊吓,有时候是高兴,你扔一个球出去,狗也会跟着跑出去。嗯,最后一种情况需要事前的训练。”
  “训练——您说的是扔球出去让狗去追吗?”
  “没错。说的训练,让狗奔跑的方法有很多种。因为狗很聪明,所以很容易通过训练让它听从狗主人的信号跑起来。信号有很多种。比如举起手啊,打响指啊,扔出蓝色的球啊,黄色的球啊。只要好好地训导,狗便会很好的执行你的一切命令。”
  “这么说的话,假如事先训练好欧比,教给它一些信号,那么事故的时候,只要有人发出那种信号……”
  “不,这是不可能的。”
  间宫“咯吱咯吱”地挠着裸露的膝盖。
  “发出信号的必须是主人或者驯狗师。其他人发出的信号,狗是绝对不会服从的。”
  这样的话,白天的时候镜子也说过。欧比只听阳介一个人的话。
  “难道没有例外吗?比如狗听从了自己主人之外的人的命令?比如……我是说比如,狗把发出信号的人错当成了自己的主人。”
  “啊,这种可能理论上说得通。比如,发出信号的人穿着和狗主人一样的衣服,而且站在很远的地方。”
  间宫的话引爆了秋内脑海中的一角。
  ——和我心里的那个疑点对接上了。
  “此话怎讲?”
  “其实,狗的视力不是很好。如果把人的视力设为一点零的话,那么狗的视力只有零点三左右。狗的眼睛是近视的,所以不擅于对焦。因此,在对方站在远处的时候,它们只能通过服装来判断对方是不是自己的主人。你看,比如在河滩之类的地方遛狗的时候,只要远处有人穿着和狗主人类似的衣服,狗便会兴高采烈地跑过去。这种事情不是经常发生吗?”
  “没有,至少我没怎么看到过。”
  “明明有的嘛。这个,就是这种感觉,你看。”
  间宫把一只手伸到桌子上。他竖起中指,把其他四根手指支在桌子上,然后左右摇摆中指。他在用手模仿狗,只见这只“狗”显示看了看左边的计量烧杯,然后又看了看右边的那个。
  “啊,是主人!”间宫说。“啪嗒啪嗒”,他灵巧地移动起四根手指,只见那只“狗”朝着计量烧杯靠了过去。在计量烧杯前面,那只“狗”突然停住了脚步。“啊?你是谁啊?”间宫用一种惊讶的口气说道。
  这种事情其实用语言表述完全可以听明白,因此这种“行为艺术”根本没有必要。只是间宫自己想要表演而已吧。
  “把别人误当成了自己的主人……”
  秋内看着榻榻米,陷入了沉思。他对照着间宫的话,在心里试着审视起自己的疑问。
  “素色的T恤衫,会怎么样呢?”
  为了不让间宫察觉,秋内尽可能简短地问道。间宫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啪嗒啪嗒”地眨了几下眼睛。
  “啊,对不起,我说的是服装的事情。。在刚才那个例子里,狗把站在远处的人当成了自己的主人,假设那个人当时穿的是一件素色的T恤衫,情况会如何呢?”
  “也就是说,在这种场合下,并没有显著的特征,是吗?”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狗大概会按照颜色去判断吧。”
  间宫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最近的研究说,狗能够区分的颜色只有紫色、蓝色、黄色这三种颜色——是啊,比如出去遛狗的时候,狗主人身上穿着紫色、蓝色或者黄色的T恤衫。狗跑着跑着,突然看到远处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和狗主人一样颜色的T恤衫,这个时候,狗或许会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主人,然后不顾一切地跑过去。”
  “跑过去吗?”
  “可能会是这样的吧。”
  那天,阳介穿着一件紫色的T恤衫。然后十分巧合的是,京也身上穿的T恤也是那个颜色的。欧比很可能把京也误当成了阳介,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狗靠服装辨认人类,然后把别人误当成了主人,这种情况下,一般需要多少距离呢?”
  “这个可就不好说了,狗的视力在个体上是有差别的。”
  “比如说,在单侧一车道的马路对面呢?”秋内问道。
  间宫突然抿起嘴,问道:“难道说……你已经有想法了是吗?”
  蓬乱的头发里,两只犹如狗一般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秋内。
  秋内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心中的那团疑惑能不能对间宫说呢?应该说,还是应该沉默呢?——秋内马上做出了决定。
  “咕嘟”,秋内咽了一口口水,随后开口说道:
  “那天,从尼古拉斯走出来的京也,身上穿的是一件紫色的T恤衫,宽子穿的是一件蓝色半袖衬衫,羽住同学穿的是一件淡粉色T恤衫。所以,也就是说,既然狗只能区分紫色、蓝色和黄色这三种颜色,那么欧比至少能够判别出京也和宽子的颜色。”
  “可能吧。”
  “我可不可以这么认为,京也和宽子,在这两个人当中,有一个人采取了行动,让欧比跑了出去。可以这样想吗?”
  “比如是哪个人呢?”
  秋内再度陷入无言以对的窘境。不过,事态既然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已经无路可退了。
  “是京也。”秋内直截了当的说出了心里的疑虑。
  “那个时候,京也做出了半胡闹似的行为,那一幕我一直都忘不了。”
  “友江君的行为是——”
  秋内把一切都告诉了间宫。京也跑到楼梯的平台上,看到有几只麻雀正在看自己,于是他便像用步枪似的,把钓鱼箱举了起来,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随后,欧比便冲了出去。
  “哈哈,原来如此……你是不是在想,友江君的那种行为和阳介君的事故之间有着什么关联?”
  “是这样的。”
  这正是秋内心中的疑虑。
  京也在尼古拉斯的楼梯上,像拿步枪一样举起了钓竿箱。秋内怀疑这或许和“欧比的暴走”之间存在着一些联系。他一直都这么认为。当然了,秋内觉得京也并不是有意让欧比冲出去的,也应该不会做出那种事情。不过,京也的那种行为在秋内的脑海里留下来深深的烙印。那个时候,秋内并不可能逐一观察周围的路人,不过,根据他的记忆,在欧比冲出去之前,除了京也以外,并没有别的什么人做出特别的举动。如果欧比是 因为周围其他人的举动从冲出去的话,那么,做出那个举动的人就只能是京也。
  “不可能的。”
  “啊?”
  秋内仔细打量着间宫。
  间宫又说了一遍“不可能”,然后眯着眼睛,笑了。
  “不管T恤衫的颜色如何相同,只要主人在身边,狗就不会把别人认成自己的主人。而且,那种情况想认错都很难,因为阳介君和友江君的身材差距实在太大了。”
  “这倒也是……”
  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秋内感觉心里踏实了不少。
  ——京也和阳介的事故没有一点关系。看来是我想多了。
  “那个,我……并不是怀疑自己的朋友。我也不是在追究谁的责任,让他来对阳介的事故负责。可是,那个时候,京也的举动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太深了……”
  “确实令人印象深刻。简直就是一个小孩子嘛。”
  “那个家伙做起事来,有时候真像个小孩子。”
  “啊对了,秋内君,吃不吃西瓜?我看很便宜,所以昨天就买了点。在冰箱里冻得硬邦邦的,肯定很好吃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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