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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_11 鹿桥(当代)
王在山上收珊乐为新后。给她加上了冠。就在山上住了一年。他们护了那王后所化的小草下山回宫时,石潭里已有一群新生的小鱼了。
珊乐回宫后便生了一个男孩。那种族也荣盛了。那尾石鱼仍在潭边常常有人去凭吊。
这样一个结果,不可避免地慢慢演化出来。顾先生也听得入神了。他把沈蒹的记录要了去细看。大家对这神话也很满意,不过也引起了热烈的争执。
大宴是那个打破僵局说出那尾美丽的鱼自杀的人。蔺燕梅是那个说出王后化为玉草的人。是大余描画的小鱼的热爱。三个转折点把故事给规范成了定型。
“这岂不是成了提倡多妻主义的宣传文字?”桑荫宅说:“我们穿颜库丝雅是不负这责任的。”
“不过那王后和那自杀的鱼本来是虽生犹死。”陆先生说:“个体终久都是死的。我们只有在种族的繁盛里可以见到长生草的影子。”
“这还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余孟勤说:“活着就是为了延续种族?那么延续种族有什么意义?”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懂不懂?”小童说。
“延续种族的意义在什么地方是不能问的!”金先生说:“你一有了生命,你便开始对这责任负债了!不论男性或女性。”
“我看这事没有辩论的余地,”一个新学生说:“故事之中还有另外一个意识,就是说三个同时存在是不合宜的,是丑的。这正是反对多妻或多夫制!”
“对了。”梁崇槐说:“那王后最初的理想是她仍做王后,珊乐做王妃。于是总不能实现,结果还是只有放弃。”
“事实上我还嫌这故事太人性了。”陆先生说:“我愿他再天性一点。孝贤,你说说看。”
“这事我也是同样看法。”伍宝笙也发活了:“这该轮到学生物的人发言了。可是小童,好好地说,别一张口又是上帝。”
大宴,大余,朱石樵几个知道小童脾气的人全笑了。小童听了陆先生的活正要开口讲上帝,被伍宝笙一句话拦住,差点说不出来,他说:“这小鱼事实上太像小人儿了。只有人间有这些新花样,什么这个制,那个制的。在生物界这一方面要凭争夺的。独身主义更是没有了。爱情的力量是大的。所以爱的争胜便推动了进化,也同时延续了种族生命,我们的故事描写的本是人间的事。至于独身之后反过来问种族生命的意义的事生物界中就更少见了!”说得大家大笑起来。
“我们还是不要马上下结论。”金先生说:“从我们半日的工作里得来的一点又原始又荒诞的感觉,是我们参加夏令营的好心境,一种异于平日起居生活的心境能给我们休息,不要用热衷肠的讨论给驱走了。第二,结论留到后日他自己从思潮中跳出来时,再捉住他,或者更好些。”
“我说本来是瞎编派么!”蔺燕梅说:“现在倒弄得像是一种什么经典了。好像举出了一种寓言之后又从而训导一样。我们不要那些个。我们只拿它作当真的一件传说。爱怎么解释都随便,而这传说依然存在。”她充分表现了年幼的爱好文艺者的浪漫心理。
“这故事是很生动的,”朱石樵说:“可信可不信没关系。正如那一对由狼乳喂大的弟兄建立了罗马城,或是中国的泥马渡康王的事一样,神话的根上生了史实的花叫人难解难分,也是不错。”
大家正说着车到了水塘站了。这里是滇越路全线最高的地方。车从山岭上走来再开出不久路右边现出一片水色。明净深蓝的扬宗海已经看见了。车不停地在半山腰上转着走。陡立的山坡直下到湖边,一跌出车去,非直滚到水里是不会止住的。车滑着向前走,机器声停了。只间断地听到气闸放气的声音。车内的谈话也停了,大家聚到这一边来看。有白鹭随了车飞,追着机车的蒸气飞了一段,又侧下翼子一滑顷刻间便小成一个白点。许久才落到湖面,然后在水面上一擦,又过对岸去了。慢慢看见了水边不远有村落,村边一个小山上还有一所庙宇,红色的庙墙清楚地可以从远处看见。
“那所庙就是夏令营的营址。”蔡仲勉指着说。这样一句话把沉寂打破了。大家又纷纷说笑起来。都说这风景轮廓和广告画上的差不多,而比想像中的还要清爽,还要美。说着又有唱歌的。
“这里水真清。”小童说:“有点像珊乐她们看见鱼的小石潭。”
“你见过那个石潭?”大余笑他。
“但看钓得起那种鱼来时,就一定是了。”朱石樵说。
“穿颜库丝雅!”桑荫宅合十膜拜。用一种祈祷的腔调说:“都坦诺其,都斯坦诺其尼!”
“念经?”小童说:“土耳其文?”
“不是。”桑荫宅郑庄地说:“是穿颜库丝雅文!意思是说,我又看见你了,我终能又看见你了!”说得一车人都笑了。顾先生也高兴起来说:“这样一个旅行团体出游怎么会不快活呢!”
到了可保村站,夏令营的负责人已经来接了。他们这一节车厢是包下的,放在可保村站不再开了的。大家从容地分配了重量,一起把行李搬到那宿营的鹅塘镇后寺里去,一路上快乐地唱着歌。新来的人又称来接的人为穿颜库丝雅人。弄得人家莫名其妙。
这庙叫做万安寺。占地不大,是依了一个小山头而建的。寺内只剩下有限的几个和尚。其余的地方空了出来办小学校。夏令营占的是一间大殿,和两边楼上楼下的厢房。这几处原来也是空着的。金先生同沈蒹另外有一间单房。同时他们还给陆,顾二先生也准备了一间房子。他们听从负责的人指导,先整理好住处,一再去打水盥洗。然后休息一下。午饭已经在等候他们了。
休息对他们是不需要的。他们有着多余的体力。在摇铃招集吃饭时,范宽湖,小童,桑荫宅他们都是从寺门外赶着跑回来的。
午饭是很丰盛的。这里的规矩是轮流做饭,其余的人可以放心地去玩。夏令营的人希望客人们能做几天好饭吃,所以这一天特别卖力气先准备一顿好饭食向他们示意一下。半日的火车,一肚子的水果,和方才近一小时的休息,兴奋了一早上的客人们全饿了。于是极丰富的一顿饭被他们狠狠地吃个精光。饭才吃完,下大雨了!
下午的游泳算是完了。雨下得非常之大,气温非常之低。大家穿了衣服在寺院殿前和两廊下看雨闲话。瓦上的雨水直淌下来,把地上铺的石板冲洗得非常清洁,溅起的水珠乘风飘到脸上,发上,凉飕飕儿地。大家看着雨谈了许多话,认识一下新朋友,又辩论珊乐的故事。慢慢地有人散去休息,直到晚饭时候雨才晴。饭后,随便去田野看水,看将熟的庄稼,去村子里玩。所有的乡间石板路都非常清洁。树叶,小草都绿得可爱,不久夕阳下山了。他们回来睡觉。到夏令营来第一天所得的印象是一张寂静无声的田野图画。及一个神异杜撰的故事。
从第二天才开始正规的营中生活。团体活动,短途旅行,地质,生物,社会的常识讲演,边胞的研究,晚会及时事辩论会,唱歌等等。游泳是必修的一个课程,其余是可选择的。
这里习游泳极好。清清浅浅的黄色沙滩在小山背后湖边上展开。这样的沙滩,湖边别处也还有两三处,不过以这一块为最大。沙滩后面,离岸二三十丈的地方就是密密的一片小松林子。都还是年轻的树,也就是两个人高罢,一片都齐齐整整的。松林下可以避那直射的太阳,也更可以鉴赏美丽的肤色。细沙土上青草长得很满。草地上曲曲折折地现出一条黄沙的小路,直向那边穿出树林爬上层叠陡峭的山上去。小路上面泻下阳光来,耀得松树干上流出来的松脂亮晶晶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湖都露着充沛的生命力,都显示着整齐饱满的节律。
在水里面梁家姐妹最惹人注意,不会游泳的女孩子由她俩个一手包办来教。她们不但热心地要把每一个人教会,甚至有谁的姿势不美,不悦目,她们全看不下去。这样就不容易了。有的人天生的四肢长短比例不好看,或是肥瘦得不顺眼,便很难在几天之内的游泳练习中把身体上积年的缺点弥补过来。还有些赢弱的体质走下去就心跳,水深及胸便要眼晕的,就永远鼓不起勇气来把头浸下水去。受大家的鼓励性的嘲骂所激动,拼死横心地扑通几下水,必是把人家梁崇榕梁崇槐满脸都溅得水淋淋地再去水里把她捞起来,这样已足使她这一整个下午驻足沙滩上不再试了。
蔺燕梅和伍宝笙这天来得晚一点。她们在草棚里换好了衣服,扎起了头发就一同走了出来。她们俩个是不爱戴游泳帽子的。梁家姐妹都戴游泳帽,那尖尖滑滑的帽子正是要她们姐妹那样的人带。像鱼似的迅速地由碧波下钻出头来,吐一个泡儿又潜下水去时,帽上的水光就在太阳下一闪。蔺燕梅比伍宝笙游得好。她很想和那个天天把游水挂在嘴边上的小童比一下。到了这里才知道小童有无边的力气,他虽然多费了许多无用的动作,仍旧可以游得又直又快。不过她虽比不上小童和蔡仲勉,比其余一般的男生就都强多了。再说姿势的美丽,直可以追上梁家姐妹。梁家姐妹的技术是全营,新旧男女会员之中最好的。
蔺燕梅只游英国的自由式。这是很好看的一种式样。同时也是很快的。游起来,身体平匍着,游得快时很像擦在薄薄一层水面下的鱼雷。梁家姐妹游很多的式样。而且会许多教授法。
还没有等她两个坐在沙滩上休息好。范宽湖和范宽怡兄妹来了,也换了衣服出来。他兄妹两个的衣服质料颜色都十分好,不过范宽怡的技术,实在不高明。她也不要梁崇榕,崇槐姐妹来教,她只是在水边玩玩,沙滩上玩玩。范宽湖更衣下水那气派很叫人爱看。他洁细的皮肤,粗壮的四肢,宽厚的胸脯,都叫人有痛快的感觉。他的技术如何不容易给人正确的印象。他也很少加蔡仲勉那样每天在游泳时间规定出一个期间来不玩不闹埋头苦练。他也不像小童那样下得水去便拼命游,要远要快,要和人玩笑非至筋疲力尽,决不上来。蔡仲勉和小童的办法行起来之后,人人可以见到他的程度。范宽湖则不同了。“他的游泳正如许多他的其他活动一样,是表演性质。”从小童这句话里可以看出范宽湖的一部分为人来。他也许潜意识里有一种感觉,他感觉到自己比别人优越,一同游一同比赛,似乎是不应该的,不过给别人做个榜样,则是很对的,甚至是自己的一种天职!小童那一句话还有另外一半也可以记在这里,他说:“一个人的行动是表演性质。倒也不错,忘了是谁说过:‘我们活着是为了看,同被别人看。’可是蔺燕梅呢?我老觉得她的生命是一种表演性质的生命。上帝把她造得太不平常了,整个她的生命恐怕都是表演给学习的人参考的。这样想时,我就非常害怕。觉得她的使命太残酷了。”
范宽湖的游泳,梁家姐妹最称赞,尤其是妹妹梁崇槐常常自己停了下来看他。在他游到身边时,或是在沙岸上没有别人时,她用赞许的眼光笑着看她。有时也说一两句精巧不俗的称赞的话。
可惜这些话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常常落了空。范宽湖有时听了笑一笑,有时连笑也忘了。更可恨的是他有时也不大注意到梁崇槐的游泳姿势。他只是自己走下水去,将身子向前一纵,便如一条小汽船,足后面冒着白色水沫,声音像是压闷了的一面急敲的小鼓,便由这鼓声和一个近二尺直径的白球在他脚下把他像箭离弦那样一下子直射出去。水里的波浪便如他的奴隶,退到两边分行侍立,他游过的地方在水上压出一条平滑的路线,从高处看下来,就可以看见他在碧波上冲出一个美丽的图案,他的身子是一个三十度角的顶点。波浪被他冲开,留在后面长长远远的两条线,许久才消失。他的两条手臂如意地挥送着水。
他便常常这么游一下,这时,不仅是梁崇槐,或者是她的姐姐,所有会游的与不会游的,就全站着了向湖心望着。他游了一下便转回身来,也许背泳,也许侧泳,用一种无声的姿势回来。游到水浅的岸边了,把头浸下水,藉了水的力量把一头细发向后一抛,平伏地倒在头顶上。再站起身来,全身上那种似乎薄薄地有一层油脂的皮肤上,便存不住一点儿水,只有几个向下滚的水珠儿在阳光里夹眯一下亮闪闪的眼睛便笑嘻嘻的又滴下水去。像荷叶上的雨珠一样。
现在他换了衣服来了,看他妹妹下水去玩,自己却在岸上立着。蔺燕梅看他走过来了说:“范宽湖,我们在夏令营快结束的时候办一次游泳比赛好不好?”
“我们自己会员之中,不用办比赛的。”范宽湖朗朗地说:“谁的底细,谁也知道。”
“你的底细我们就不知道。”伍宝笙说:“也从来不见你和别人比,或者是教别人。”
“别人自有人教。”他说:“比呢?不好。”
“姐姐。”蔺燕梅说:“让我问他一句话:范宽湖,你说别人的底细你都知道,那我们就放开你的底细先不问,你评评几个游得好的人的分数我们听听看。”
“这个容易。”他说:“用跳舞来做比罢,梁家姐妹好比跳舞学校的跳舞教师,跳得一点也没有错,不但不会有错,都已经太没错了。她们会的步法也多,同时又能教,但是我不给她们很高的分数。也或者可以说她是在被品评的圈子之外的。但是许多人不是这个看法。因为她们能教,便把她们放在第一位。连蔡仲勉的水中救人不都是从她们那里学去的吗?其实我觉得他们大家都可以算好的。梁家姐妹那样已经是无可再好了。女孩子都不必学什么练功夫似的救人的。蔡仲勉,小童也各有长处所以都该有第一等的批评。”
“他的话里有话,蔺燕梅你听见没有?”伍宝笙说:“这话不是仅仅表明他自己的底细高明些而已!”
“伍宝笙,你的妹妹已经够聪明的了,还加上这么个细心招呼的姐姐,真叫人在你们姐妹眼前不敢大意!”他笑着说。
“是不是这样你就把那半句话咽下去了?”蔺燕梅说:“我们挨骂的话也愿意听的。我们也不教人,也不和人比。大概也是被人看不清底细的。既然遇见高明,请说出来罢!”
“小姐,我不敢藏半句话的。”他微微地欠一下身说:“现在用走路的姿势作比方,游泳不过是行水路。你们自己心上何尝没有这种快乐;觉得自己的步法,转法,全合着自然的节拍。游下水去,不使水神觉得冒犯。女孩子千万不要做跳舞教师,也不必做海边救人者。有了危险,会有人救的。你们是叫我眼眩的,仅有的一对人鱼公主!”
“年青的贵族。”伍宝笙觉得这美丽的男孩子用这样自傲的口气来阿谀她们姐妹的神气是怪好笑的:“我们还听不惯这种高贵的应酬呢!”
“引人迷恋的电影明星。”蔺燕海学着说:“蔺燕梅觉得电影生活是凄凉的。下了妆之后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
范宽湖一时被这两句话打晕了,他没有能回答得出来。他笑着说;“我们三个能一齐游一趟吗?”
“我想我的妹妹愿意的。”伍宝笙随站了起来:“我可以陪她。”不料这一句得罪了这个妹妹。她不回答,不站起来。
伍宝笙明白过来笑了。过去拉她一把说:“这个傻姐姐说的真不叫话,回去再生她的气吧,别叫她站在这儿难为情。”蔺燕梅看了范宽湖一眼,随了姐姐站起来,三个人并着向水边走。蔺燕梅走在中间,伍宝笙在她左边,wωw奇Qisuu書com网范宽湖在她右边,水里,岸上的人都看着她们。
水里小童对大宴说:“你说他们三个站在一起像什么?”
“人怎么能像什么?”大宴说:“他们肤色真好看,站在一起耀人眼,像三个玉人。”
“不对!”小童说:“像一团上等奶油冰淇淋!”大家听了大笑出声。把蔺燕梅笑得不好意思,便先向前一伏,游出去了。两个人也随下去了。
顺了沙岸下水,往左手游不远,便到了那座有上坡小路的青山脚下。那山脚下的水是很深也很冷的,只有会游的人才去游这么一趟,来回有三百多公尺不到五百公尺远。两个女孩子都能很容易地游这么一个来回。平时也就是这么游的,所以三个人依了习惯就并着游过去了。
“姐姐,他们刚才笑什么?”蔺燕梅等到游远了才小声儿问:“是不是笑我们?”
“也许。”伍宝笙说:“不过我们也没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不见得是笑我们,”范宽湖接了过去:“仿佛是小童说了一句什么笑话。”
“也许就是那笑话是说我们。”蔺燕梅说:“不管他。游一趟快的!”说着三个人就把速度加高。人在用体力时,心智活动便减低了。她们三个自己觉出了姿势正确及发挥体力时的快感。那种感觉用节奏作工具把人的心思引开了,正像音乐用节奏作工具把人的幻想漾开了,漾到一个更神秘缥缈的湖中去沉潜一样。
那边青山小道上,正有两个人走下来。看见了清波下三个游泳的人,便一齐站住了脚。一个是顾一白先生,一个是余孟勤。余孟勤手里有一个小蓝粗布包袱。
“象这么一个悦目的镜头,真是不知道叫人用什么来保存好。”顾一白先生说:“这一片湖光山色,这水纹,这微风,还有水里游着的人!用音乐?用散文?用诗?用画?”
“方才顾先生已经说过了:‘这么一个悦目的镜头。’”余孟勤说。“那当然是用照相了。”
“照相对这个确是十分合宜。”顾先生笑了。他虽然是今年新聘来的教授,虽然他还没有接过一小时的课,他已经对这个大学的学生十分满意了。他接着说:“可是照相旁边还要有几行小注,因为一同要保存的还有这一份心情,这一点快乐的暑假的回忆。”
“顾先生,那只有这样说了。”余孟勤像是接受一个考试:“我们只有用我们的眼睛照下这眼前的一霎。把影子印在心上。我们一生可以看见许多美丽的摄影,可是如这种有精神,有感觉的回忆是不多的,而又是一纵即逝的。偶然注意到了,必定终身不会失掉。”
水里游的三个人已游到了山脚下青石岩的附近了,他们一回身,便灵巧的掉头向回游去。青山很高,小路在山腰上,看不清水里是谁。只能从衣饰上看出是一男两女。男的短裤是黑色的。两个女人都是浅色的游泳衣。转身时,那光露着的上半个背部同圆圆的肩膀便隔了水光闪了一下。
“是梁家姐妹罢?”顾先生说:“男的是谁呢?”
“不像是梁家姐妹,”余孟勤也正向水里打量:“没有带游泳帽子的那一定是伍宝笙同蔺燕梅。”
“那么男的是童孝贤了罢。”顾先生说。
“也不像,”余孟勤说:“小童下了水,不大爱找女孩子玩,他喜欢闹,他嫌女孩子太文气了。顾先生,时候也不早了,我们索性在这里坐一会儿,到吃饭时候再下去罢。”
顾先生点了点头,两个人便一同坐在路边大石上,看着水里三个人去远了,进入了沙岸边上的一群里也分不出谁是谁来了。
“今天晚上你打算怎么样?”顾先生说:“这种边民的集会是不大容易得机会参加的。我自己都恨不能把演讲改期去看一看呢;若不是因为这次演讲已经是改过一回期的了,我真要这么做!”
“我们同学的纪律很好罢?”余孟勤说:“整个夏令营的演讲只有顾先生这一次改过日子。其实去昆明一次没能赶上车回来,真是冤枉。比这次参加散民的拜火会来真不知道差到哪儿去了。”
“快决定罢,”顾先生说:“若不然我把稿子给你,你今天晚上替我一下。我去参加。”
“这样不大好。”余孟勤说:“人家要我们守秘密的。这下子又要传开了。我还是去。那件事怎么办呢?”他说着拍了拍手里的包袱。
顾先生听了,想起方才水中两个美丽的女人身型。他说:“你同谁熟?要一个懂得音乐跳舞的,还顶好是学文学的。”
“那只有蔺燕梅了。”大余说:“其实在全体中她太受人注意,我宁愿去请伍宝笙。我和她熟些。”
“这不是一种社交活动。”顾先生说:“也不是先去玩玩。还要从他们拜火会里找点我们要找的东西回来的!我听说蔺燕梅暑假前在一次春季晚会里表演过的。她既是这么能歌善舞,我们该推她做一个文化密使,去参加的。决定了就是她罢。你不过是护从我们密使的一个武官,我们密使的人选不能由你决定的。”两个人一笑站起身来,顺了小路走下山来。这时候太阳已经快靠到山尖了。湖边地低,便先暗了下来。一切景物的色调一起变深。人在这时往往会心一静,想起心事来。
余孟勤有时候叫人觉得残酷就在这种地方;他不容易为任何事物迷惑了他的分析力量。他可以常常保持他心境之冷静,然后自然地检讨,批评。这样的人批评出来的话便常常靠得住,常常颠扑不破。甚至有时在他发起脾气时也能忽然冷静下来,而从事思想。至少不会失言。这也是日积月累在学校中造成他名望的原因。老朋友们常有人说他不可爱,他便呵呵大笑,说:“顺从迷惑,而说点半醉的言语,倒也是可爱的一个行为哩!”这句话是相当有道理的。
他今天又残酷地想了一下,他笑着对顾先生说:“顾先生,你觉得金先生,沈蒹一对夫妇是不是理想的?”他的话常是绕着弯起头的。”
“他们确是值得羡慕的一对。”顾先生答:“我听说你曾经激烈地反对过金先生结婚。”
“我是反对过他结婚,”他说:“倒不是单说他们这一对结婚不合适。这话说起来太长了。我现在的意思是人材具不同正如物件一样。方才顾先生说去看拜火会以请蔺燕梅为宜。我因想起好些镜头来:灯光底下,交际厅里陪了梁家姐妹是值得骄傲的。穿了薄薄春衫,在一个晴好如今日的早上登名山游胜迹,携了一根手杖,看看身边伍宝笙穿了敞领的白绸衬衫,她白色的鞋底走起来是没有声息的。健美的体态,不修饰而耀人的容姿,手里也有一根软竹鞭,谁的脸上也不免微笑浮开的。另外有一个凌希慧,顾先生你没有见过,她现在休学去仰光作记者去了,她应该出现在无人的森林山岭里同男人一样,穿了厚厚的草绿色短装戴了圆顶防日晒的盔帽,手里也有一杆自卫的枪,在那猛兽出没的山谷旅行。跳出一只豹子,近在十步之内,她也会不慌不忙瞄准射击的。还有一个叫做乔倩垠的,看她清瘦聪明的脸,端了一杯苦药皱眉,耳中听着关切的人规劝她开怀一点,她却苦笑了一下拒绝拖延这无心绪的岁月,那情景也是亲切协调的。……”
“那么有蔺燕梅陪你去偷着参加散民的拜人会就再协调也没有了。”顾先生拦断了他的话:“别把人家女孩子看得太透彻了,还是迷糊一点才能有快乐。你难道说人家长得那么标致就为了陪你看一次拜火会!”
“顾先生别忙着给我定罪名。”他笑着说:“我方才的意思是说各人有各人的长处,当然每人长处不止一种,我不过是举例说说罢了。事实上我想像那些图画时,心上并未想到旁边上有我自己在内。我也正奇怪,如果今晚上能约到蔺燕梅一同去得成的活,自己竟会成了画中人物呢!”
“那样说来,你那一大串的描写结论结在什么地方呢?”顾一白先生紧接着问:“我以为结在今晚能一同去看拜人会确是以蔺燕梅为最宜上呢!”
“是结在这里。”他说:“不过下面还有半句,就是,可惜她们都不是十全的,而人的生活是多方面的。”
“罪过!”顾先生说:“听了你不少独身主义的论调了,才知道你是造孽的结果。这话是一点也不迷信的。你这种挑剔的人也只好独身算了。”
“这也是十分协调的现象!”他苦笑着说。
“我再举出几个协调的现象给你听罢!”顾先生说:“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会忧郁不乐,而自己无故的想哭一下。自己也说不出理由来。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喜欢批评别人打扮得太花枝招展了。廿一二岁时会跟镜子说话(奇*书*网^.^整*理*提*供),会背了人自己修饰,也懂得脸红了。说得快一点罢,廿六七还未结婚就不大顺眼,卅岁不会带孩子比不识字可严重得多了。这些个,若是把时间弄错了,便不叫人舒服,你说对不对?这里我不指出某某是某某。村妇,或王后,女人能如此至少应当的。至于别的文彩,总是‘绘事后素。’你觉得如何?”
“这本是很自然的。”他说。
“你也许还不肯承认你所要求的十全是并不重要的。但是你第一步总可以知道,那种十全是不可能的。不论是男人或是女人,而在结合时也许正不需要十全,而结合后也很可以再努力适应。”顾先生说。
“总是能多一点美点才好。”他说。
“事实上往往只一个因素就够了。那就是:因为他或他是异性。”顾先生把话停在此处,再转回老题目:“所以如你这么一个人,十七八岁时起始爱自己。廿岁出头,意外地因自爱而得到了别人的推重。廿四五岁因观察别人的恋爱或看恋爱小说而在心理方面一下子跳过了向异性追求的阶段,到了攻击恋爱,禁止自己涉足情场的时期。然后日子长了,自己无意中养成了一个挑剔的态度,以免信心动摇。依我看,你将来有两条路可走。或是一个脾气古怪的独身老学者。或是中年时稀里糊涂地结了婚。那时候你再羡慕金先生今日的福份,可就来不及了!”
这样的话,余孟勤是可以听得下去的。他笑着说:“修改一下这条路;作个老学者,而脾气不古怪,行不行得通呢?”
“何必这么死心眼儿?”顾先生说:“我看女同学中真是有不少出色的人品,听你口气也都有来往。从平常的接触中你更是在她们心上有地位。为什么不及时留神呢?日后晚了必定后悔,这且不说,看了你这无动于中的样子真叫人觉得你今天已是‘摒除丝竹入中年’了!”
“我想我不是无动于中。”他说:“倒真是‘摒除丝竹’了。我是有用意的。我嫌她们交友太容易。我想我们不必与狐貉同穴,凑那个热闹。让那些公子们去访花。我们有许多人都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真想不到有比我这半百的老头子还更古板的年青人!”顾先生仰起头大笑起来:“这样的执意下去误人误己!那些胡来的,耳中传闻的事不去管他。单说你周围这一群,男孩子,女孩子,倒是个个可爱的,再说恋爱也不是什么不君子的事!”
“恋爱却也是勉强不来的。”余孟勤不想再谈下去了。他如此结束这话柄。他心上也自知理亏却不愿把自己弱点揭开。顾先生听了笑一笑,也就不再往下说,他怕自己的话说多了,一下子刺激了这年青人,打了更死的主意,甚至联想到今夜去偷着参加拜火会也是恋爱活动,而中途改变意思不去。老先生自己想着,眼前又现出半山上看三个年青男女在水里游泳,那美丽的一幕来。一时竟觉得自己比身边这个半大人儿还年青一些哩!他们不觉已经走到万安寺门外了,才各人收拾起自己的心思。这时小童和几个人在寺门前掷垒球玩。一个球滚过来。他追到他们面前才把球追到。然而已是下了寺前石级了。他拾到了球,扔了回去,顺手牵羊把大余手里的布包抢在手里。
“一个下午上哪儿去了?”他问。“‘不义之财,见者有份,’是好吃的罢?”两个人看布包已经是在他手里,无可奈何,只有叫他别吵。他打开一看是一身女人衣服,宽胸大袖的褂子,大脚管的裤子。白地细花,全是刺绣的。却是布料子。袖口,裤脚,大襟全有三寸宽的深色绣的边,此外包头布,腰带,有羊皮金的“皮啦蹋”花鞋,一应俱全。
“好讲究!”他说:“散民衣服!哪儿来的?”
“告诉你不要紧,今天晚上以前别再告诉别人!”大余说,顾先生助他一边忙把衣服包好:“我们下午翻过湖边的山去一同去看顾先生一位研究边民的朋友,他在那边顺了湖边山上小路一直走过去不远的一个散民村里教书,同时研究他们的风俗等等。他说今天正巧晚上有他们的拜火会。这个会汉人是不容易参加的。不过那里的上司很开通特许他参加。他又介绍我们参加。参加的男女要成对的。他自己有土司代想办法。我们呢,就要找一个人穿了这衣服去。这是土司特许,怕万一他的百姓不高兴怎么办呢,这就是化装的理由。这会一定很有趣,内容主要的是歌舞,也许就是跳神。我们去了回来会讲给大家知道,今天要是被大家知道了,一齐闹着要去就不好办了。”
“顾先生!”小童说:“你化妆成女的?”
“哪里的话!”顾先生说:“那会场中央烧起一大堆柴禾,照得人通亮的。怎么化妆得了!”
“那么是请别人了,”小童说:“这里只有一套衣服,顾先生你不去了?”
“我是不去的。”顾先生说:“晚上我又有演讲。”
“对不起,顾先生。”小童说:“晚上您的演讲我不能听啦。您化妆不了,我化妆得了。我去。”
“不成。”顾先生说:“已经定好了,要请一个人去了。”
“是谁?”他问。
“快别告诉他!”大余忙拦住说:“这一个夏令营二百多人他全认识。他不定会出什么鬼主意。”
“算了!”小童说:“你不打算说,我还不打算知道呢!”这时候饭铃响了。他说:“吃饭去罢!”等一下他又说.“大余,你自己不化妆?穿了衬衫,西装裤去?”
“他们男子的服饰已经汉化了。”大余说:“我到那里再说,临时借一套他们的粗布小裤褂就是了。”说着已经走进饭厅,大家一起吃饭,便谈别的不怕人听的事了。
大余把晚饭早一点吃完,到外边去等蔺燕梅。不一会儿伍宝笙同她一块儿出来了。他同她们走到寺院门口人少的地方。
“蔺燕梅,”他说:“能不能跟你姐诅商量一下,请她放开你一会,咱们背着她说一两句话儿?”
伍宝笙听见扑哧笑了。她推了蔺燕梅一把说。“快去,快去,瞧他那个哀求的样子!不用商量了。姐姐答应。”
蔺燕梅红了脸说:“姐姐,你怎么帮一个醉汉欺负我?咱们走罢。”
“圣人。”伍宝笙拖住了蔺燕梅,问余孟勤,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布包:“你大概是真有要紧的事。”
“没有事我不是疯了吗?”余孟勤一直是笑着他知道有这个贤明的姐姐在场,这个小蔺燕梅只有乖乖儿的。
“去罢,燕梅。”她又推她:“别在有正事时闹小意气儿!走,他要是骗人,回来咱们再讲理,别先作了坏人!”
“有什么话当了姐姐讲,背了姐姐的话我不听。”蔺燕梅说。还瞪了人家一眼。
大余一看不成功,说:“我告诉完了你,你再去跟她说。我就不管了。真有事,来罢!”
伍宝笙听了,伏在蔺燕梅耳朵上说:“你折磨得人家也够了。去罢。去罢。醉汉,疯子,圣人,三种都是差不多的作风,都比贵族同电影明星可爱。”蔺燕梅本来也是闹着玩的,她便向余孟勤身边走,心上还有一点儿气姐姐来了这几句话,不过既然没有被余孟勤听见,也就算了。说着三个人已经走出门。伍宝笙自去散步去了。她们分了手,伍宝笙喊:“燕梅!还有等一下你回来,姐姐也不要你说出来他都说些什么事!”这话她说完就跑两步追上梁崇榕,崇槐姐妹一同说笑着走了。那边蔺燕梅听得一肚子的气。她对余孟勤说:“瞧!你这个人说话这种没分寸的劲儿,叫人多么为难!有什么事,快说罢!”
大余早被女孩子的小话儿弄糊涂了,他一个人在那儿出神,他已经想到饭前在山上同顾先生说话时,自己把许多女孩子挨着个儿想了一遍的时候只注意到了她们的异点,未注意到她们的同点。他又想起顾先生的活:“只一个因素就够了,只要他或她是异性。”把这句针也似地话和今夜行将展开的一幕联想起来。他自己心上有一点不安起来了。
然而蔺燕梅的美丽是不可抗拒的,她给别人的印象又是完整至善的。她现在用责备的口吻问自己活了。自己是忍不住要回答的。何况这话又是自己提起头儿来的呢?当了这样一个女孩子胡思乱想是犯罪的。当真和她说定了,又是一件冒险的事。他不敢在心理准备充分之前冒冒然跌进爱情里去,虽然他的老主张忽然从根基上动摇了。
蔺燕梅见他不说话,想到方才自己的口气不对了。“那样的口气说给姐姐听不要紧,说给小童听也不要紧,”她想:“说给圣人听真是不应该。”
“大余。”她笑了一笑:“好了。我现在等着你说是什么事啦。这儿没有人,可以了罢?”
余孟勤狼狈得很,他也忘了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神,只赶忙藉了解说散民火会的事掩饰了心上的纷乱。他说完了也忘了问一下人家是否同意,便打开布包找出衣服来,告诉她一件一件是应该怎么穿法。
这些东西既然放在眼前,那穿法蔺燕梅是一看就明白的。她见大余那种像上课又像命令似的口气,也忘了他是来和自己商议的。便不敢考虑地把衣服接过来抱在手里,说:“我马上去换?”
“还早,路近得很。天黑了才出发呢!”大余说完,像被释放了的犯人那样匆匆走开了。生怕再翻了案追来一件逮捕公文似的。
这时虽然已经快到八月底了,白昼还正长。山里面固然太阳下去得早却也不那么黑得快。蔺燕梅满脑子关于散民火会的问题虽还未出口,余孟勤便一下子走掉了。使她心上又不懂,又不高兴,抱了衣服一个人站在那里。近处远处有树的地方全暗了下来,田野里似乎小动物们已经开始到处跑了。晚霞晕人的美丽。
她看了天色还要有一阵才会黑,便走到一棵大树下去坐了想心事。树巅上一只又一只乌鸦落下来回到窠里去。那边无人的一条小径上有一只野兔窜过。自己坐的大树根下有一头小田鼠探出洞来,正巧一阵小风吹过,一枝小草打在它的头上,它又忙拨头回洞去了。
她想:“野兔,田鼠,山猫,黄鼬,都要在夜晚出来玩的。他们今天晚上就要看见我了。他们就会看见我穿了这种宽宽的花边衣服同撒金的鞋子在月亮底下无言地随了大余走到湖边,悄悄地从湖边小树林中的小路上曲折的盘上山去。那时夏令营正举行演讲节目。谁都静静地在听顾一白先生演讲。他讲的是我主修功课上的题目。学物理的,学化学的,学土木工程的,学机械的全在那儿听,可是我就随了余孟勤一直上到那山上去了。
“没有人看见我们,没有人知道我们,沙滩上没有同学赏月,水里没有人夜泳。我们就像作贼似的小着心翻过山去。一路上全要依凭余孟勤领路。
“山那边是散民们欢会的地方。我们不是散民。山这边是演讲会的时候,我们溜掉了。我又要那样不言不笑,穿在那样的衣服里边,装作一个散民女儿。”想到这里她忽然记起来;顾先生的那一位朋友曾经到夏令营中讲过一次散民的事的。他说过散民女孩子订婚嫁娶都很早。未字人的女儿帽子是尖的,是偏着戴的。已婚妇女才正戴了另外一种圆帽子。为了免得年青男子的引诱。她想着就忙打开包袱一看。这里准备了一顶帽子正是一顶圆的。她把帽子拿在手里想。
“这样正好。免得临时有人来麻烦。可是余孟勤真欺负人!他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这帽子竟会像是黑丝绒的!这些小花儿绣的真精细,这个小玩意儿会是一顶帽子!真笑死人了!
“余孟勤他也会玩?还会找出个大题目来!什么‘文化密使’!我就不信一个人会完全不玩!平常音乐会,美术展览在昆明开时常听到他的批评的。可是为什么他没和我谈过我的跳舞?他太大人味儿了!无论如何,他脱不掉学究气息!真可怜,玩也要找题目!
“他不评论我的跳舞也许是嫌我的舞太小孩气了?”她忽地又想:“也许是太幼稚的学究气了!”
“不管怎么说,他应当评论我的跳舞。除非是他曾经背地里批评,不肯当了我的面说,因为我们不熟,因为我们不够交情。
“可是这样的评论怎么不曾传到我耳朵里来?大概是我的舞不好的缘故?那么怎么他们又那么狠命地鼓掌?狠命地一有游艺会就逼着我唱,逼着我跳?
“散民也许不欢迎我们。我们又许不能叫同学满意我们的使命。还许有人讽刺我光是喜欢跳舞!真是倒霉了!
“余孟勤的眼睛为什么那么凶?他为什么单找我欺负!他小时在家里也就是一板正经的大人样儿?他不跟妈妈作娇么?他没有妈妈爱他么?”
天色已经黑了。她抱了衣服走出树荫,到了小路上。她想:“月亮快出来罢!这样的黑路真不好走!小黄鼬的牙齿很尖的!余孟勤不知道心细不细,同他一起走夜路,别叫小黄鼬咬了我!别叫刺草扎着我!
“松鼠都会咬人呢!荷兰鼠就偏那么乖!余孟勤真可笑,有力不会用,捉荷兰鼠又不是打人,用那么大的力气一跳,会摔到地下,紧紧地捉住我的脚!”
她自己又笑了,就跑着回到寺里来。到了院里,余孟勤正在门口等她。许多人在院里等着演讲会开会。她看见余孟勤正想对她说话。又看见伍宝笙走了过来,她想:“余孟勤,你这个粗心的人。你也没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会齐出发!我不理你。我去跟姐姐说话。”
“燕梅。”伍宝笙说:“话说完了罢?怎么你一个人这么晚回来?我在前边给你占了一个座位呢!快演讲了。”
余孟勤正是要来告诉她在什么地方会齐出发的。她心上不知道为什么不愿见他,偏不等他说话,拖了伍宝笙一把,就躲开他,两个人上楼到宿舍去了。
到了楼上,蔺燕梅看见屋里没人,就把大余要她去参加拜火会事一五一十的全告诉了伍宝笙,好像才解了心头无名的气恨似的。伍宝笙惊奇地听着,又看那一包衣服。
“你说我该怎么办?姐姐!真就这么跟他去?”
“答应了人家怎么不去?”伍宝笙也不知道怎么好了:“不要紧,早点回来就是了。余孟勤会保护你的。那会一定非常好玩的。我都想去呢!就是深更半夜的,多害怕呀!”
“我也害怕!”
“可是这样不成!”伍宝笙说:“人家会骂你这文化密使不尽责的。还是去罢。你有武官护送呢!”
“我不要他保护。”她说:“姐姐!咱们两个去!你化装成男的,咱们去!”
“别傻了,燕梅!”伍宝笙说:“你不记得那一次在大普吉吗?若不是他发了一场脾气,咱们还得受那个流氓的气!”
蔺燕梅改题目说:“这衣服怎么办?在这儿换了?那怎么走出去呢?”她这样表示仍是同意去参加拜火会的。
“呀!这一顶圆帽子。”伍宝笙说:“蔺燕梅作了小媳妇儿了呢?”
蔺燕梅听了,羞得不知道怎么好,一把将帽子抢回来: “姐姐!”她生气地说:“你看余孟勤多欺负人!”
“不闹了!”姐姐说:“还是戴了圆帽子省得麻烦。再说这样子也好把头发藏进去。走罢。我想出办法了。”
“走?上哪儿去?”
“上湖边去,游泳的地方,在棚里换衣服好不好?”
“谁去告诉大余?”
“我们下去告诉他,叫他慢点来。”她们说着就走。
“还要把你的睡衣带着。”伍宝笙又说:“衬在里边穿着也好。”
湖边上还没有月光。湖水轻轻地浮上沙岸,又轻轻地退了下去。风吹着她两个的衣裳。衣服被风吹冷了,拍在她们的腿上的衣裙也是清清凉凉的。她们挟了衣包进到草棚里去。姐姐帮着妹妹把衣服换好,带子系好,奇Qīsuu.сom书帽子下藏了松松卷卷的头发,脱下她的丝袜子给她的赤脚穿上花鞋。藉了微弱的光,把妹妹端详了一下,说:“好美的一个散民姑娘!”妹妹偏了头笑了,脸上烧得热热的了。
两个人不敢大声说话,怕余孟勤已经来了,在棚外听见。姐姐又把妹妹的腰带扎进一点。那细细的腰真不是山地居民所能有的,她吻了这个小散民一下,说:“真的。燕梅!你太迷人了!晚上早点回来!”
“我一定早回来。”她说。等了一下,她又问:“姐姐,回来在什么地方换衣服呢?”
“回来就不怕人知道了。穿回屋罢。”姐姐说:“这包衣服我给带回去。”她们两个把换下的衣服包好。月亮已经升上来,照进席棚里了。外面听见脚步响。不知道是谁来。两个人就不说话,屏息等着。
脚步声停在棚外。大余的声音问:“衣服换好了吗?”妹妹听了,抱着姐姐。姐姐说:“就出来了。”又小声儿告诉妹妹:“记住我的话。”等妹妹放开了她,带了衣包出来了。
黄沙岸上月色正好。湖水闪闪地放光。山岭,树林却是暗的。林间的小路依稀还看得出来。棚外站着余孟勤,地上一个清楚的影子。手里一根手杖。
“你没换衣服?”伍宝笙问。
“我到那儿才换。”他说:“做姐姐的给我们祈祷,叫我们平安回来。平安地走完这两趟夜路。””
“你带了手杖了?”伍宝笙说:“够了。好好地做你的武官罢。早早回来。你不会遇到更强的敌手的。”
“我还带了口琴。”他说:“这武官同时还是秘书,要记下来他们音乐的调子。也许像远游的探险的人那样把一件乐器送给那原始的酋长。”
“好了,你们走罢。我等到看不见你们的影子时,自己会回去的。”她说着便把蔺燕梅推过去,推到余孟勤身边。
这个小散民姑娘一直不开口,静默地走过去了。月亮底下那宽袖口的半截袖子下面清楚地看见她一双白细的手臂,和肘际细细的腰。伍宝笙看她们走进林子,走上小路,直到看不见了。自己也无心赏月,心上有点害怕,又有点担心。带了衣服,忙忙走回万安寺,到了寺门口,心才放下。进去看大家正听顾先生演讲,便乘人不见,蹑脚上楼去了。她也不想听讲,便在床上躺着。不久,因为兴奋了一阵的关系乏了,不觉睡去。
蔺燕梅分别了伍宝笙,心也跳得厉害。她完全不知道脚底下的路是怎么走的。余孟勤和她谈的话是怎么答的。心上慌慌乱乱,顺了余孟勤领的路走。这双鞋又有一点儿大。地上又崎岖不平。她脚高步低地紧着走。夜风很凉,从宽大的袖口、裤管吹进来。她不住的打寒战,她一路都走过了些什么地方,都有些什么夜景,她完全不知道。
余孟勤呢,他已经镇静多了。他领了蔺燕梅盘到山岭上,又翻下山去,在月光下仍是黑暗的山谷中走了不久。前面又是一个小山坡。看过去,坡那边有火光可以看见。下了坡之后便可以看见拜火会的地方了。夜里看火光是难辨远近的。又走了一段路,渐渐可以听见音乐响了。不久,拍手的声音,嘈杂的人声也都听见了。他们走进了一个村落。小路转了一个弯,村屋站在他们眼前看不见火光了。街巷上悄悄的,一个行人也没有。
“要先到那个小学去的。”大余说:“到这条路上来。”
蔺燕梅随了他过去,转了几个弯,到了一个大宅子门口。宅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余孟勤看见了说:“正巧”。便去招呼。原来正是顾先生的朋友。他介绍了蔺燕梅。蔺燕梅怪不好意思的。
这一位先生姓李,蔺燕梅在夏令营中听过他讲演的,他说:“不早了。不用到学校去。你们先在这儿呆一会儿罢,这是土司家的旁门。”说着他就领他们进来。蔺燕梅这时候已经不害怕了。她走进门来,心上奇怪这深山里会有这么好的村庄,这村庄中会有这么好的院落。石板平平的铺在宽大的家院里,花台,石级,在月下全白得耀目。院墙很高,院内许多花木,很香。
李先生把他们让到一间屋里。这时候早有两个听差来侍候;掌灯倒茶。全像大家宅中气派,而且两个听差都会说汉话。李先生叫一个去学校找他的工友把预备好的衣服拿来。又打发另一个去知会土司一声,说客人已经来了。休息一会儿便去见他。
等两个人都支使走了。李先生说:“等一下,换了衣服便去见土司。这土司姓庄。称他庄司长好了。早上我忘了一句话,这司长人已经是很开通的了。他还出过洋,到过日本。不过也有他守旧的地方。蔺小姐,这叫难免委屈你一下了,若是在他面前说出你们是同学,怕他有不必要的麻烦给我们,因为也许引起他的误会甚至反感。依我的意思。不如直称为夫妇……”
余孟勤,蔺燕梅两个听了这话全呆了。谁也不敢征求谁的意见,甚至谁也不好意思看谁。两个人直了眼看着李先生说不出话来。”
“到时候由我介绍罢。”李先生接着说:“你们彼此称呼去掉姓好了。大家都是现代的学生了。不要自己先难为情起来。”说着自己哈哈大笑了。
门开了。后去的听差先回来。说上司等着他们。等他们一起去看会。说完走了。
“这样更好了。”李先生说:“我们又可以看见他们百姓晋见土司的大礼了,我们还可以有土司保护。不过在场上仍以少说话为妙,别叫别人听出口音来。土司他再三叮嘱过的。”
又过了一会儿,衣服也来了。李先生领了余孟勤进到间壁一间房里去换。他自己再走出来陪蔺燕梅。他心上也暗暗纳罕,怎么会有这么俊的一个小姐到这散民村子里来。他端详了一下,说:“蔺小姐,你难免引起全会的人注意呢!”
“那怎么好?李先生。”她害怕起来:“是不是有的地方衣服没有穿对?”
“不是,不是!”他忙说:“都穿对了。”正巧大余也换好衣服走出来,他便把话岔开。蔺燕梅也想到了他先前话中的意思。就低了头,不再问了。
余孟勤身上的衣服与平常的裤褂差不多。不过袖口特别小,而裤脚管又非常大。蓝色的布质的,没有花。胸前对襟的扣子特别多密密地排着。脚下的鞋,也是撒了金花的。
“我的头发怎么办?”他问。
“没有关系,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他们里面梳分头的不少。上司自己也是。他自己留了两撇仁丹胡子。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昆明读书,今年暑假回来时还穿了西装呢。”李先生又过去把大余小褂上领口地方几个扣子解开了,说:“这领口上几个扣子通常都是不扣的。”
他们三个走出屋来。大余问:“见过土司就一直去看会不再回来了罢。”
“大概罢。”李先生说:“你还有什么东西要带。”
“纸笔。”他说。
“不要临时记什么。”李先生说:“免得叫人注意。”
“我还有一件东西。”他说:“口琴。”
“口琴?”李先生想了一想,“也好。也许用得着。”余孟勤便去取了出来。
“乐曲凭记性记好了。”蔺燕梅说:“只要用口琴找一找调门就是了。我想跳舞曲子一定是重复的地方多,不会太难记。”李先生听了才知道这位小姐是个极合格的人选来参加这散民拜火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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