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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鹿桥(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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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作者:鹿桥
献给
最亲爱的父亲母亲
愿能把这些年来离家的生活
及校中的友爱,寄回家去。
前奏曲
在学生生活才结束了不久的时候,那种又像诗篇又像论文似的日子所留的印象已经渐渐地黯淡下来了。虽然仍是生活在同一个学校里,只因为是做了先生、不再是学生的缘故,已无力挽住这行将退尽的梦潮了。
为了一向珍视那真的、曾经有过的生活,我很想把每一片段在我心上所创作的全留下来,不让他们一齐混进所谓分析过的生活经验里,而成了所谓锤炼过的思想。又为了过去的生活是那么特殊;一面热心地憧憬着本国先哲的思想学术,一面又注射着西方的文化,饱享着自由的读书空气,起居弦诵于美丽的昆明及淳厚古朴的昆明人之中,所以现在记载时所采用的形式也是一样特殊的。这精神甚至已跳出了故事,体例之外而泛滥于用字,选词和造句之中。看罢!为了记载那造形的印象,音响的节奏,和那些不成熟的思想生活,这叙述中是多么荒唐地把这些感觉托付给了词句了呵!以致弄成这么一种离奇的结构、腔调,甚至文法!最后为了懒,挑了个小说的外表,又在命题时莫名其妙地带了个“歌”字。“懒”也是那时的一位好友,现在已失去了,是实在值得纪念的。能够无所顾忌地,认真地懒是多么可骄傲呀!我们知道小说的外表往往只是一个为紫罗兰缠绕的花架子并不是花本身,又像是盛事物的器皿, 而不是事物本身。所以这里所说的故事很可以是毫无所指的。
不过这么一来话就绕弯了;盛事物的器皿,和紫罗兰花的木架,是可见的。而事物本身,和那可爱的紫罗兰花却逃脱了我们的观察,这岂不是个大笑话吗?二十世纪的人是太忙了。没有工夫去读谈思想的书。可是却有空闲去读一本五六十万字的小说,再从那里淘炼出那一句半句带点哲学味儿的话来,岂不更是大笑话吗?
鹿桥
1943年12月16日于重庆郊外山洞
缘起
在这大学里最大的一片青草坪中央有一个池塘。几条小河在这里聚汇。这些小河在雨季里是充满了急流的水的。因之修整校园的人对他们也不敢轻侮,由着他们任性地在校园中纵横地流着。小河们既是顺了水势而盘旋,小池塘的形状也便生得很不规则。池塘中有个半岛。半岛上生满了野玫瑰的多刺的枝条。这些枝条守护了由半岛上去采撷的人必经之路,谁也不许通过。即使仅仅想伸一下不该伸的手也必得到应议的处罚。若是不妄想摧残呢,那么到池塘对岸去那里有一片清新的美景可看。每年五月之初,这茂盛的花丛便早已长满了精致肥嫩的绿叶子,伸着每枝五小片的尖叶,镶着细细的浅红色的小刺,捧着朵朵艳丽的花。花朵儿不大,手心里小的可摆下四朵,颜色不大红,只是水生生地。塘水把看花人隔开一个最好的距离;也就是五六丈远罢,站在那里,看枝叶、花朵,都刚刚合适。望望花丛上的雨季晴日时特别洁净的蓝天,或是俯视水中那种迷惘闪烁的花影子,都叫人当时忘了说赞美的话,走开后回想起来,才知这是不厌人的一种至乐。这一丛亚热带气候育养之下的云南特产的野生玫瑰,因为被圈在校园里了,便分外地为年青的学生们眷爱着。这些小朵朵的玫瑰!这围着半岛长上这么一圈儿的!
每年花开的时候,不论晨晚,雨晴,总有些痴心的人旁若无人地对了这美景呆呆地想他自己心上一些美丽而虚幻的情事。只要这些花儿不谢,他们的梦便有所寄托。这些花与这些梦一样是他们生活中不可少的一部分,是他们所爱护的。因此他们不用禁止,而人人自禁不去折花。这习俗既经建立,便在学生们心里生了根。一年年地过去到了今天,如果有一个学生为了一时冲动,向花伸手,不要说别人将如何责备他,他自己亦不单战栗、心跳,甚至不能站得安稳,马上失足落到水里去。
花开的日子不长,六月底,学校将举行大考时,在大家忙碌中便不为人察觉地那么静悄悄地,水面上就慢慢为落红铺满。雨水涨了,小河们把花瓣带走,送到播了秧的水田里去,送到金汁河里去,送到盘龙江里去,也许还流到红河里去罢?她们就走得远远地,穿过那热带的峡谷,带着窒息的丛草的热味,流到远远的地方去了,再也看不见,再也看不见了!小池塘上又是一片澄清,池塘水上只剩了灰色枝叶的影子。一片空虚就留在大家心头,直到明年花开的时候。
很少几个人是不信这丛野生的玫瑰是有一种灵性的。他们相信每度花开必皆象征着一个最足为花神所垂顾的女孩子。这女孩子的命运必是虽晦涩却详尽地为这一度花开所表露尽净。每年花季初来时也必有些朕兆。那些心中窃窃战栗着自信为是被显示的女孩子们,时时都不忘在水边仔细察看花开的情景,猜疑每一片风,每一丝雨的旨意。那一瓣柔心就忍不住随了嫩枝条颤抖。她们轻声盘算花开花谢的日子默查蜂蝶数目,各人有各人问卜的方法。她们必每天为这丛花祝福为自己祈祷;求花开得长久,求一季没有风暴,求逃免粗心人作践,总之,求好景破例长留。
男孩子们呢?则在一边细细地寻觅。他们自以为旁观者清,各人有各人的判断,一面找那真正为今年花朵所代表的人,一面嘲笑那些不为他们所看得上眼的。在寻找时也多少找到了些梦也似的经验。所以有时他们也暂且收住野马狂风似的心,为他胸中一泉春水默祷。他们粗直的诗文里,倒也装得满满地热诚的句子。
这样的风俗与迷信是已生了根了。当初有这么一段故事。
楔子
当初是在多少年之前,谁也说不清了。那时有过这么一件神妙的事,既然这事无恙地传说下来了,还追问它的来源干什么呢?在昆明城内一家大户人家作了几十天上宾的一位风水先生这天辞了主人要回沙朗他自己的家里去。他早上起床,在庭内闲步看见主人走来,他就向主人说:“云老,府上花园里的石榴花全红得耀人眼了。想乡里又快到忙的时候。我来了这几十天,老太太坟上能尽力的地方也早已点画明白了。可否放我回去,照看长工们忙水忙禾,待中秋节后再上来赏府上的秋海棠?”
那文静雍容的主人,便睁大了眼睛说:“怎么,正要好好奉陪老先生消遣两天呢,如何便出要走的话来?我是断不能放的。”
“哈哈!”这先生就大声笑了起来:“不用多说了,过节一定来的。如要强留,学生就此告辞了。云老晓得我无戏言的。”
云老计算去沙朗虽不算远,不过到底要翻过北边这一层山。骑个牲口大半天也尽够走的。他便说:“那么不敢勉强,我这里要先生指教的地方正多,先生不弃下次务要早来,并且要多住些天才好。今天还早,叫他们备下马。我们早饭后再说走的话吧。”
风水先生说:“马是不用的。我骑了去怎么叫他自己回来?饭是要吃的。只消一个长工挑挑我的行李,陪我走走算了。”
云老想想说:“也罢。这竟不成个礼数了。饭后,我要亲自送先生一程。”随着他便吩咐备酒饭,并叮嘱亲信随从薛发也要饱吃一顿,送先生上路。然后他们便又谈了一时沙朗地方人情,尤其是天生桥,温泉诸胜,云老很称赞了一番。
云南地方早饭上午九、十点钟就吃了的,下一顿要到下午四五点钟才吃。他们吃了早饭,薛发跟先生到书房里挑了行车出来,云老看时,是一个竹篾的书箱,一个毛毯的行李卷儿。这里云老着人把备好的一份礼,并糖食,糕点等物也搭在担子上。许多宾客皆来相送。先生—一告辞,便和云老走出门去,扭头向云老说“知交何必又客气?”云老笑了笑说“不成敬意。”说着走出了大西门。这天正赶上街期,向北走上凤翥街,那里挑贩,驮马,真是挤得水泄不通。二人一边看着街子上风光,一面笑谈着从大街边上挨着往前走,薛发在后面跟着好容易挤到街北口。看见了去普吉,沙朗的石板正道。道旁一片好水田,绕了一座大寺院。东面更是绿油油五六十亩大一围大菜园子。足足养了二十多家人家。先生叫薛发把东西放下歇歇肩。遂对云老说:“云老,你不见么?那路一直指向山里去了。上下坡路不大好走。今天正是街子,来往人多,请放心回去罢。我们今晚必可赶到。我留薛发住一天,明天打发他回来。”云老说:“既然如此,我们且就这树荫底下小坐一会。多谈两句,再上路不妨。”
他们无言相对了一会上,忽然云老说:“先生上次提醒我的话,此刻又想起了。你看,这上山上一座座的坟,这边街子上挤得满满地人!”先生不答,他又说:“这几年,托天上的福气,风雨调和,地方富足,到处都是快活的样子。大家也就忘了祸乱的时候。太平日子过惯了的就忘了修福积德。大家都不想想,有什么是能跟了自己带进坟去的。更不用说,好景难长,万一世事有什么变动,今天笑不够的,明天就哭不够了!真是愚冥得可叹。”
“云老!”先生忽然郑重起来:“你这第二句话,非比平常!你只闲闲说起。你可知确是转眼要有大变故吗?”
云老当初说话的意思是这一次先生来后很叫他参透了不少人生道理。风水之事,他原本是人云亦云,尽人子一份心。不想这位先生竟是博学得很,闲谈之中很点破了些兴衰世事的幻境。因之离别之时,不禁感触而旧话重提。现在听先生这么一说觉得话里有话。遂问道:
“先生,你这话怎么说?”
“你看眼前这一片菜地怎么样?”先生往前指,慢慢地说。
这里田亩井然,溪流清冽,各种菜蔬种在其间行行列列,夹着些高大挺直的松树,柏树,几家茅舍,鸡犬,村童,直是一幅完整的丰年村景。云老看得眼目清爽,不禁欣然,几乎忘了先生问的话。久之,他才说:“这安乐的田园,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不然,”先生转过脸来,“比方说人家肯放开,让给你。不用问,你是想买下的了。我却要劝你搁些时看看!这块地方大有文章!不瞒云老你说:方才谈起人心世事之时,我也想到近来屡屡看出治久必乱的朕兆来。不过每每想到,我们地处天南,几十年来不曾见过大刀兵,终不信会有一天哪里的人物会扰到这一方来!但是眼见的事也不容你不信。方才街子上,云老,你不见乡人作践五谷粮食么?上白大米,也肯洒在地下,这皆是凶兆。就说这块地罢,我一生下来就觉地气旺得很!非比平常!眼前这菜园上日后必聚集数千豪杰,定是意外之际会!”
“此话如验,那必是一番大变动了!”云老到底是做过官的人,深知人事若如此改变其影响必是很可观的。
“如何此地会聚上这许多英杰!这事凭空臆测不出的。不过此话灵验也不在久,可怜那些庄户人家的菜也种不长了,岂但此也,那边山上的坟也不得安静的!”
云老听得此话不觉愕然,又益发感到人生无常喟然叹息,遂又说:“先生,在下心许一愿,若当真这些苦命人的菜园种不长了!我如今打算竞买下他们的来,一旦有事,也放他们一条生路,莫绝了他们吃饭的土地。这块地若有了变化我一家家业尚损失得起!”那先生听见此话改容敬道:“先生这一句话,胜做多少功德。我看这菜园虽说种不长久,而地气旺却决非坏事,先生有心为善亦已足矣。我们三人在此地一席闲话也不是无缘,看薛发挑的是我一箱书,一个铺盖,莫非也应在这话上?竟是聚集多少负笈学子亦未可知!”
云老听见心中欢喜,便说:“如此小可决计买下此地,来日办学!”
先生说:“有福之人自有有福之路!这话验与不验尚不可知,倒是云老你这一席话大动人心。不过这个学恐非一二人之力所能办。我们且观后果罢。时光不早,云老请回,我就此辞过了。”当下云老看着薛发挑了东西送先生走过小山头,才慢慢踱回去。一路上思潮起伏,那时街上人已渐少了。心上更是沧桑多感,又见时已过午,不该放先生上路。直在家里急了一夜,次日下午薛发回来,带来先生相谢手札这才放心。原来那时正值昼长,先生到家时天色尚未全黑。
后来云老果然买了那块菜地,先生中秋上城过节,云老特陪先生去看地。先生每日指示乡民疏通水路,按列植下松树柏树,又把中央一个水塘开扩清净。顺手把东一丛西一束的野玫瑰花移植在塘中一个半岛上,看了怡然向云老道:“你这一件功德不小。改日再找石工开两方青石,做几个石凳。我们在这山花荫下品茶,说古,等候世事风云罢。”云老也笑道:“上天旨意世人未必个个能察觉。我们既然如此相信,本也该豫为道地的。我竟明日便着人去催造石凳!”
上述故事,至今昆明大西门外龙翔,凤翥街上茶馆里还常常有人提起。那位风水先生故居已不可寻。云老下落,则有人说便是城内双眼井巷方家,有人说是锦章巷房家。当初传说时既未说出云老的姓氏,现在又有方,房二姓,也不易辨别。只有这么由他去了,也奇怪竟没有人去这两处地方询求的。
后来到了中华民国二十六年正值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七年,夏天北方日本人入寇,起了大乱。这里地远只稍稍听到些战讯,转年春天情形便大不同了。先是中央航空学校在昆明城东南巫家坝地方建了分校,然后长沙临时大学迁来,于是北方三所名大学北京、清华、南开,在此地正式合并成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暂借西门外昆华师范,及昆华农专新建的几所大楼上课。工学院为了设备上关系分到东门外拓东路的迤西会馆,全蜀会馆去。文法学院高年级学生尚且在蒙自地方成立了一个分校。蒙自地处迤南,来往昆明乘火车尚要一日半的旅程。偌大一个大学间关越海迁来了昆明,真是叫正义路上充满了外乡口音年青的笑语,金碧路边平添了游子们轻捷的足迹。他们一共何止数千人口!次年暑假蒙自分校又并到昆明来,乘假期之中,大家离家皆甚远,举行了一个集中军事训练把学生全分到各兵营中去。
昆明地方在民初时曾由地方上办过一所航空学校,不久因故也停了。后来民航机的邮线通了航才又见到飞机。航空军官学校迁来之后,天上才嗡嗡地总有飞机在盘旋。或大,或小,或三五成群,或是独自一架在翻跟斗。昆明的太阳是最叫人爱的。那些骄傲美丽的飞机就常常在晴空之下舒展翻转他们耀目,银色的翅膀,下面看得快乐的人们眼也花了。就在本年九月里,空气逐渐紧了,先后举行了两次防空演习,第二次演习过后一天的下午便当真地鸣放了警报,这天是九月廿八日,那时节战火已遍燃国中。东南、东北、半壁江山已是稀糟一片了。
昆明城内虽然也有些小山坡坡,但是红土的多,岩石的少,城外河沟纵横松柏成行,四周一二十里地方,纵有些丘陵也还要算是平坝子。西南临近昆明湖及正南在呈贡县一带更是坦荡荡的田地。故很难建起防空洞来,有了空袭,大家只是四散在城外算了。好在城围不大。即使居住在城中心半小时也尽可走得出去,找好隐蔽的地方藏下。这天警报发出时正是上午九点多钟光景,是大家早饭时候。吓得多少人饭也不敢吃,东西也不及拿,慌慌地彼此拖拉着就跑。一路上皆是行色仓惶、扶老携幼的百姓,尘土带起多高,个个面目愁苦不堪,看去煞是可怜。昆明共有城门七个,北门,大小东门,大小西门,正南门及护国门,加上南城几条大小出城的街道,全挤满了人向外涌。这时又发出了紧急警报,警察、宪兵、丁勇赶忙制止人民乱跑,哪里制止得住!胆小的人腿虽早已软了,偏是放心不下,东挪西迁地不肯老实藏下,忙乱之中飞机声音已很大了。
九月的昆明天气极是晴净无云,视线爽明无阻,顺了机声找去,就在西北角上天边衬着蓝天横着一条略有波折的白线,大家正指点着已见这白线断作三截,再渐渐变宽,成了三队一共九架轰炸机,这时城西北上已升起多少火往,浓烟,炸弹响声震地而来。飞机也改向低飞压顶而过如一片灰云。这当儿里,有眼快的人指着天上,急忙喊着说:“看那些小的,上下直窜的是我们的战斗机呀!”这一声,大家才听见机关枪弹正劈劈拍拍响得好不清脆,小小战斗机赛同小蜜蜂一样在来袭的机群内穿梭上下。下面看的人有人兴奋得走出掩藏的地方来呆望,有的听见枪声生怕中了流弹,忙找地方蹲下,心中暗暗佩服空军人员的英勇。更有身边有枪的士兵,武人禁不住举枪也向上打。
机群向东南去,又在那边投了弹,小战斗机也咬紧了牙在后边追。有一架轰炸机拖了一条白线长长划过青空。于是又有人喊:“当心我们的飞机在后面吃了他们的亏!那架飞机放的是毒气呀!”也就有人忙掩了鼻子怕他自已中了毒。这时间天上又清净了。西北城外的一片烟已消散,倒是东南郊的黄土飞扬得高,两边的灰尘都很大,不过烟火是没有了。正中天空,若细细找还可看出那一缕白烟的痕迹。也不知是毒气还是什么病菌武器,无论如何当时说是传单的话此刻大家不见有东西飘下来,都晓得是错了。
警报解除之后,各灾区忙了救人掘物。积善之家这古老的山城之中极多,他们便忙了施茶施水,各学校,寺院便打扫地方为受难人安息过夜。到了晚间,轻重伤者也都有了治疗,丧失家屋的人总也粗粗有个安置了。
受祸最重的便是沿西城在北一带。晚间消息传出,原来来袭的飞机绕从西北而来。我机一经发现他们绕道进入的阴谋,马上迎头痛击。当即有数架受伤,他们为了减轻载重以便逃逸,所以等不及飞到巫家坝就不顾死活一齐把炸弹投下!这一带地方,可怜全是民房铺面,便横遭惨劫。天上那一条为人猜测的白线便是受伤凶机的油箱喷出的汽油。这次百姓受灾确是惨重。好在城内精华无损。
西城外一共两条街,一条向西伸出,是往迤西,大理府,腾冲府的大道叫做龙翔街。另外一条顺了城墙往北使是凤翥街。这两街死人最多,一时竟清理不出来,直到三五日后,还有尸体陆续掘出。可怜静雅安详的一座古城竟有天外飞来之一场横祸。
在凤翥街北有一座大寺院,坐落在去沙朗大道的西边。高大坚厚的红色庙墙外,整整齐齐一转儿水田,庙内古木参天,松针遮掩,太阳都难晒透。内里三进大殿,香火鼎盛,住了近三百僧众。住持解尘已是年近八十的老和尚了。传说他是半途出家,原来是城内数一数二富室,少年时中过进士,胸中文墨才情是极好的。后来也作过两三任官。无奈尘心日冷,未到革命起事便罢官还乡了。他回到昆明来先是常到四外这些大寺中参禅,后来索性一年三百六十天里倒有三百天住在庙里。弄得终了家人零落星散,不成局面,他本人也带了一部分家产在这三分寺内出了家。西城外共有大寺院六处。华严,太华,筇竹,皆在西山。海源寺在去西山的路上。城根外就是这三分寺为大。另在龙翔街上有胜因寺也很伟丽。胜因,三分二寺自来是由一个住持总管。到了后来解尘既作了方丈,也便住持了两座庙宇。解尘年高望重,禅机妙参,拯人若渴,极得人望。所以二寺香火日炽。而解尘却轻易不得会到。他常说:“做事只要求尽才尽力,若谈到成就,则常误人道心,不可不慎。”所以他独没有大寺院住持那种机心。因之更叫人觉得难得。不过一到有甚急事时他也免不了现出才于经济来。这天警报解除后,解尘知道灾害不轻,便到四处查看,胜园寺已炸得零乱不堪。三分寺地处稍远,虽亦有震毁的去处,屋宇尚完整,也便督促僧众打扫出大小殿廓,铺好草荐,一面烧粥烧水,一面分派接应,然后在街上出了告示,广收灾黎。为了他胸有成竹,故临时毫不慌乱、伤的有病的,及老弱都已安顿好,才叫各家未伤男丁来领了和尚们去助他们向各人家里掘挖财物衣服,掩殓死人。到了晚间,这灾区虽是受祸最烈,倒不见有一人在街上呻吟。云南是出产土药的地方,更有一种白药救血症、外伤最为灵验。解尘亦颇通医理,漏夜还为灾民敷伤。平日他们居处虽近在咫尺,但解尘深居简出,有些百姓此次尚是第一次见到他,但见双眉多长,已通通白了。而身体刚健,挺直如四十许人,他正在大殿上看小和尚为一妇人洗伤。那边上坐着一个老婆婆,挪过坐垫来打个问讯,向解尘说:“师父。您好事是做了!可是扰乱了佛殿净地,这罪过不小!谁来担当?”解尘正色说:“当初黄虎屠四川长寿县时,老和尚为了救那方一县人口,尚且答应张献忠吃一口狗肉呢!他说得好:‘为数十万生灵老僧何惜如来一戒!’我这何罪之有?”那老婆婆听了不住地点头。解尘又叹口气说:“今天的事不过是开个头儿罢了。明日晓得这座庙宇还在不在呢!”
从那天之后,空袭便常常有。各地战事也是激烈得很。到民国三十年太平洋也不太平了。星加坡被日本人夺去后,缅甸也相继沦亡。野人山那边不毛之地,亘古少人行走之去处,也有了强寇进来。那风水先生当初所说的话,竟—一验了。惜他只看准了三分寺外这块地气,未在远处多想。也或许他早有见地,不肯乱说亦未可知。这些话且不管他。再说空袭后的事:
这年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仍在原地上完了课,暑假后为了地方不敷应用,便想找一块地自建校舍,苦不能觅着好地方。眼看寒假要到,若再没有地皮,等着房子建起时必赶不上暑后上课时新生入学了。一天校中常务委员会举行之后,董常委闷闷地向家中走,为了一眼贪看落日美景,向西沿了环城马路走去。他想:“这也不过多弯点路,也好散散心。”他是打算回篆塘新邨他的疏散住宅去的。一时来到三分寺外,看寺垣也被炸坏不少,有些露出上的墙上当年春天长出的野草又已秋黄了。想想去年轰炸时这一带老百姓多亏老和尚解尘拯救,当时也有许多学生来帮他的忙,因之他们也还见了几面,现在不知他怎么样了,好在心烦,事闲,便顺脚进了庙门。打算去碰碰看看能否遇见。若是解尘正在潜修,便不声张,尽自回来。正在想着大殿上钟鼓齐鸣,一声声响,散了法事,董常委不好藏身,直挺挺站在殿前,正和解尘打个照面。解尘依然精神饱满,和蔼带着笑容,见到大喜,便邀到里边拜茶。才约略说了几句闲话。解尘便起身道:“施主且坐,容老僧去取一件东西来。”董常委想他必是有话,只得坐在那里等着。不一刻解尘捧了个小拜匣来,笑吟吟地放在案上。一手按了匣盖向董常委说:“施主今天来得巧,小寺正是有点事情,本待事后明天专诚去拜望的。今天佛使施主自行来了。老僧在此住持屈指算来已有三十多年的时光了。不久便当离去。去年一度空袭,胜因寺那边庙里竟炸得荡然无存。这两处僧众也发遣得剩不多了。老僧打算只留十来个和尚在这三分寺内添香,其余庙里的事都想清理下。只是一样心愿未了。”说着轻轻拍了一下那红漆拜匣:“这里面满满是一匣文契,当初一位施主留在此地的,文契管的是隔了去沙朗的大道那边近百亩菜园。现在由本寺派人收租。当初本主许的是捐地兴学,几十年来没有好缘法。如今风闻贵校在寻觅地皮,不管寻着与否,这块地总是用得着的。就此奉赠也是老僧代人了却一件善功。”说着开了匣,竟取出一匣文契来,看时都是原契,并无后来施主一总买来时添上的姓氏。
董常委耳中听得解尘一席话说得确切,眼见这一匣文契,竟有些茫然。这时天色已晚,白天一日忙碌,此时颇觉昏沉如梦。迷惘之中眼前老僧解尘的貌相竟如一位天降的尊者。
当下解尘把文契摆列整齐,把菜园四至说解明白。又重新装好匣,交给了董常委。董常委才清醒过来,因说道:“如此一来,那边我记得有十多户人家岂不是要无处安身了。”解尘笑道:“施主心善,传闻不差。这一点无须劳心,老僧早已打算好了。胜因寺庙产尚在,原有归僧众自耕的,现在便派给他们。不但足偿所失,还怕他们种不完呢!,这早已安排好了。施主把工匠找来去起造房舍时,恐怕园中已不见人家了。”
董常委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解尘又道:“施主天色已晚,小寺斋已开过。我竟不多留。施主请回,改日再叙。”董常委素知解尘说话直爽,又因年岁自己小着一小半,听了解尘这话,毫不见怪,反觉待自己亲热,便告辞出来,一路上才恢复神志。抱了拜匣把事情重新想念一遍,知道不是梦。
次日一早会齐了另外几位常委去拜解尘,到了三分寺,小和尚早在门口相候,看见来了。便飞跑进去通报。一位法号幻莲的和尚出来迎接。说住持解尘今早五更天色便出寺云游去了。留下话叫“好好接待”。几位先生听了肃然。也便进寺,见一切照常,只是高人他去。幻莲献了茶并重述解尘对兴学期望之殷切。末了并说若有任何地产上事他可代表庙方出头。当下各常委便在庙中粗粗议定了个手续,准备向地方当局登记产权等等,然后一同回来。这联合大学便是由常务委员会决定一切校务,没有校长的,这是为了校体庞大,而又是三校合组成功之故。几位常委皆是海内知名硕学之士,这次入滇便觉天下学问文章正是无穷奇妙,今次遇见此事更觉办教育一事益发难凭一己之见解,一路嗟叹不已,倒都增了万分事业上的敬意。
此日之后校中便积极筹备起建校舍之事来。到底是各方融洽,办事有经验一切顺利。年底便兴工筑舍,校中人人闻知莫不喜形于色。学生们课余饭后也纷纷来散步,谈心,指指点点,说些日后校舍建成便如何如何的话。
这片地方可六七十亩,若连后背,北边上一片小土丘算进去的话就还有得多。并且地形甚方正。地势都算平坦。小河小沟,水皆清冽,一片小池塘更加了不少秀丽之气,尤其可喜的是园内颇多高大松柏,这园子有钱可以买来,这树木却非一朝可有。从此,如何排列宿舍,如何安放教室,如何把图书馆及各办公室建在最方便的地方,皆成了大家讨论的题材。结果决定,一律建最廉价的土房。草顶或铁皮顶。既省钱,而联合大学又不是永远如今日这种逃难性质。说不定将来又回到北方去。同时把昆华中学在城内及西北城外现在借用的各校舍也都保留。便尽先把校本部办公室及图书馆,课室先安放在自己的地上。宿舍只一半男生在内。女生及一年级新生,还有小部男生,仍分住各处,工学院原址既已安放得差不多了。决定照旧不动。这么一来,这块天赐的地皮,虽说不大,竟也正好合这么大的一所大学校的需要。这样一决定,那廉价的房子,盖起来也快,不到暑假必可完工。刚刚赶上用,也用不着像盖大建筑物那样画图打样,费时费事去计议了。
联合大学建校的这段经过现在是尽人皆知的事了。在那种年青的快乐的日子里,那种多幻想,求奇迹的青年人们,竟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地消化了这么一件奇异的幸运。似乎“意外的好运”永远该是意中的。而“逆境”两个字竟不知该做什么解释。他们眼看着校舍慢慢起了架子,帮着工人们搬木材挑土,说俏皮的笑话来形容宿舍矮小简陋。看着图书馆高大了,又逞能地计算着说木料用得太多了。然而他们心上是真正的爱他们的学校。青年人生活的弹性,又保证着他们是真正有资格去过不挑剔的日子的。他们说话刻薄,只因为大年轻了。
木匠架起了一幢宿舍的架子,准备由泥工装土砖了。这地方一般的房子多半是这么盖的,因为气候良好,土质合宜。土砖的房子也很可经久。可是学生看见了,就有了笑话材料。这个说:“你们猜,将来住进去之后,一放警报便有什么结果?”大家七嘴八舌地抢着说:“房子坍了。”有人说:“炸别处,它自己坍了。”有的说:“大家一跑它便震坍了。”问话时的人就说:“也还可以不坍,不过只剩了木架子跟现在未装土砖时一样!因为墙太不结实:是浮砌的土墙。警报一响,大家一跑,不觉就从墙中冲出来了。解除警报之后才发现只剩了架子。”另外有学生就写信告诉远方的亲友,信中他郑重地说:“我们现在是新石器时代的人了!多么古雅!我们住在利用太阳热力晒成的土砖筑室。而是有窗洞无窗门的。”虽然如此,他们眼看着校舍一日日建好,心上的喜悦已快盛不下了!于是又早计划好了暑假中搬进去后的生活;养小动物,种花,修路搭桥。早上作早操。图书馆坐乏了,怎么去小山那边转一转。他们更想好了谁若是功课为大家公认为最好的,便封他为“校园之王”。不过这个名字大家认为不好听,后来改称号为“园丁”,才都同意。至于最骄傲的人要罚去那明镜似的小湖边照一照他的尊容的建议,则哗然一声马上通过了。
日子过得也快,寒假中算是动了土,春假完了,菜园子一片地已整个改观。到了雨季开头,房子都大概有了顶,不怕雨水了。
第一章
廿九年夏,昆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便建好了西北城外三分寺新校舍。这年度的课业是准备在新校舍内开始的。这年度由联合招考而录取的新生就是要在这新校舍里与北京、清华、南开三大学的学生掺在一起,而为昆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学生的。开学日期定在九月底,而暑假尚未完了。陆续负笈而至的男女学生们已早早地把这城的西北角点缀出了个学校区的样子来。街道上最先有的是小吃食店,然后就是茶馆应坐客之需要把茶具弄得清洁些。慢慢再开设的是旧书店,最后,是小成衣店,他们代客翻改衣服,及浆洗店,那是洗衣服的妇人们扩充了旧有的营业也成了的店铺。这种小浆洗店是管补袜子的。学生在路上走来走去的日多一日,九月快过完了。
昆明的九月正是雨季的尾巴,雨季的尾巴就是孔雀的尾巴,是最富于色彩的美丽的。新校舍背后,向北边看,五里开外就是长虫峰,山色便是墨绿的。山脊上那一条条的黑岩,最使地质系学生感到兴趣的石灰岩,是清清楚楚地层层嵌在这大块绿宝石里。山上铁峰庵洁白的外垣和绛红的庙宇拼成方方正正的一个图形,就成为岩石标本上的一个白纸红边的标签。四望晴空,净蓝深远,白云朵朵直如舞台上精致的布景受了水银灯的强光,发出眩目的色泽。一泓水,一棵树,偶然飞过的一只鸟,一只蝴蝶,皆在这明亮、华丽的景色里竭尽本份地增上一分灵活动人的秀气。甚至田野一条小径,农舍草棚的姿势,及四场上东西散着的家禽、犬马,也都将将合适地配上了一点颜色。一切色彩原本皆是因光而来。而光在昆明的九月又是特别尽心地工作了。
学校内的设备是多么难叫学生满意!可是学生们心上却把图书馆、试验室放在校外山野、市廛中去了。外文系的学生说:“警报是对学习第二外国语最有利的,我非在躲警报躺在山上树下时记不熟法文里不规则动词的变化。”社会系学生有走不尽的边民部落要去。地质系的更不用说了。暑假初出发去西康边境的旅行团尚未回来,近处的早已把海源寺一带寻获的三叶虫化石整理完又出发去澄江看水河遗迹了。喏!那里不是正有一个学生用白色纱网在水田里捞些什么小虫吗?他又用小瓶子在田沟里装水哪!他原来是生物系的,他们的教授正领了些同学出发到南方车里去采集,据他们来信告诉他说,人家已经在车里附近找到一种大蛾子,翅子近乎一尺长,绿茸茸的有白络完全如一片大白菜叶一样。他心上不服气,他分明在昆明也见过,只是没有那么大罢了。他并且还曾捉到过一只肥厚的蚊子,有麻雀大,颜色也差不多,据他的农夫朋友告诉他说:“那是别人家放的蛊!放了它!放了它!”他拗不过才放了,因为回来述说这事,还叫同学们奚落了一场。现在他不满意试验室水槽里养的水螅,正想在田里找一些新的出来回去观察。并且希望在南游的学生们回来之先研究出个端倪,然后在不久将来能把他的名字籍了个新的,长长的,拉丁学名,什么 “云南水螅”而传给未来的学者。他耐心的在这悦目的田野沟溪里寻觅,也顺手招惹一些可以目见的水虫。他却忘了自己也凑成了行路人眼中的一片美景。
昆明这个坝子可以算是难得的一片平地了。虽然面积不大,三分寺这一带已到了平地的北端。可是想想这里是层峰叠峦的山国啊!这生物系学生背后便是一小片家坟,几株苍老的松树直挺挺的拔起地面多高,站在那里,显得比散在田野的油加利树尊贵得多。又比那路边上排得整整齐齐长得又粗又大的浓荫白杨清闲得多。下面田里稻子已经是灿烂的金黄色的了。前一个月尚在田中辛勤车水的老农夫,此刻正躺在他家坟场前草坡上休息了。躺在松声,水声里,慢慢地燃吸着他那长长黝黑的烟袋。身边站着是他的小孙女。一片绿油油的芳草正衬着她大红布袄,光泽而是古铜色的小腿,小手。拖着一条乌亮的发辫,闪着一双圆圆大大的眼睛。眸子清明黑亮得又和她头发一样。那个学生知道这小姑娘是谁,也知道她的小名叫什么。因为她的母亲每天早上带了她在校门口摆摊子卖新鲜豆浆。她的祖父却不去。因为他算不过账来。可是到了十点多钟左右,老人家就拿了根扁担来,把摊子挑回家去。原来,担子是由他挑回去的。早上挑担子来的是他的儿子,午时必是在田里农忙了。所以一家人全和学生们熟。此刻这学生望见了他们便向小孩子打个招呼。老人家欠起身来看见了他,也问了好。又重新躺下笑容泛在脸上。这老人心上必是什么都很适意罢?身后一块砺石上刻着是他祖先的名氏,这字是他所不认得的。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不久他也要躺在那底下,也顶上一块青色石碑。不用车水也不用吸烟去睡他的大觉去了。接近土地的人是多么善视死亡和世代啊!在他手里稻子已传下去六十多代了。旧的翻下土去,新的又从这片土里长了出来。任他再看得仔细,摸得轻巧,或是放到嘴里去咀嚼,他都查不出这些谷子和他年青时的,小时的,及经他父亲、祖父手中耕出收获的有什么不同。他躺在那里,和他的祖先只隔了一层上,他觉得安适极了。正如同稻子生长在那片田地里一样舒服。又正像他的小孙女偎倚在他身边一样快活。他有时也想起来,他的祖父是他看着他父亲埋下去的。他的父亲也是他自己抬来,深深地埋在这肥沃的,有点潮湿,也有点温暖的土壤里去的。
他觉得一切生物的道理都差不多,他也知道什么东西若是违反了这道理,出新花样,不按时候生,不按本色生活必没有好结果。他不但知道稻子的生活,并且知道许许多多农作物的任何小脾气。他知道蚕豆花开时,飞着的是粉白的小蝴蝶,不久便该是大翅子墨色的梁山伯与彩色的祝英台了。这生物系的学生恐怕要查书才能找出各种不同的蝴蝶发生的季节罢?那日期还许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无论如何他们心中的想法虽那么不同,他们仍能处得很好。他一边采标本一边也走到那大树下去休息。玻璃瓶子里水装满了。他的心上的快乐与因工作而得的满足也装满了。他虽忘不了上次就是这老人迫他放去那只有麻雀大的飞蛾,他也无从把他对这一小瓶浑水的野心,说给这老农夫听,他们仍快乐地谈了许久。他这样一个离家很远的学生是很容易把爱父母,爱家庭的一片热情,一古脑儿倾在一个陌生慈颜的老年人身上的。老年人也喜欢年轻人有耐心,有礼貌。他们彼此都觉得作个邻居很不错。
风在树枝上轻轻地叹了一口傍晚将临时谁都会因一日将逝而生的叹息。太阳虽依然明朗地照着,热力却似忽然失去了。大家都觉得要回到温暖的窝里去。便都站起身来拍落身上的土及草茎、枝叶,告别,散开。校里花草坪上的蝴蝶也减少了。那里横七竖八躺着晒太阳的学生们,或是因为手中一本好书尚未看到一个段落,或是为了一场可意的闲谈不忍结束,他们很少站起身来的。他们躺在自长沙带来的湖南青布棉大衣上。棉大农吸了一下午的阳光正松松软软的好睡。他们一闭上眼,想起迢迢千里的路程,兴奋多变的时代,富壮向荣的年岁,便骄傲得如冬天太阳光下的流浪汉。在那一刹间,他们忘了衣单,忘了无家,也忘了饥肠,确实快乐得和王子一样。
夕阳倚着了西边碧鸡山巅了。天空一下变成了一个配色碟。这个画家的天才是多么雄厚而作风又是多么轻狂哟!他们这些快乐的王子们躺在地上,看见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云区在迅速地更换衣裳。方才被山尖撕破了衣裙的白云,为了离山近,先变成了紫的。高高在天空中间的一小朵,倒像日光下一株金盏花。这两朵云之间洒开一片碎玉,整齐、小巧、圆滑、光润,如金色鲤鱼的鳞,平铺过去。一片片直接到天边。金色的光线在其中闪灿着。天边上,横冲过来的是疾卷着,趋走着的龙蛇猛兽,正张牙舞爪眩耀他们的毛色。浓黑的大斑点,滚在金紫色的底子上。那些金色鱼鳞若是工笔细描的地方,这里则是写意大泼墨处了。靠近落日处的长条晚霞,就把刺目的金针投到惊叹的眼睛里叫人俯首。慢慢地一切变暗,那些鱼鳞也变成金红色然后再消失了。晚景可爱的晴空是一抹蔚蓝的天幕,均匀地圆整地盖了四周的景物。一切都呈现得模糊了。只有黧黑古老的城墙与墙根成行的大树,及天空沙哑飞叫着的鸦阵更显得清楚,成为镶在蓝天上的镂空黑纸剪影。高高飞着的白鹭比乌鸦还要醒目些。尤其在他们盘旋翻身展翅时向光的一面便是亮亮地一个白色三角形昭耀得很。可是白鹭也渐渐少了。他们一只只投到老树枝上。一敛翼便与黑色枝叶隐在一起,找不见了。
碧鸡山也从浅绿变成深蓝,终于掺进了墨,成了深灰色。但是始终不是全黑的。因为日光还从那后面散出来。仿佛能从庞大,黑煞神似的山影中渗透一点光来似的。红色的石壁老早就是赭褐色的了。近处那些长着翠绿色马尾松的小红土山也全分远近别浓淡的溶为深浅的灰色。他们好像呼出了一日沉重的气去安息那样,太阳下山之后,他们一齐变矮了许多也躺得平稳得多了。
那么石壁下的昆明湖呢?湖上的风帆渔舟呢?是不是湖水别离了阳光,换却了明净的水波而映着渔火,闪着一条条金色的飘带了呢?渔船也借了红布灯笼一点点微光,照着汊港芦苇 间的水路缆到老柳堤下了?人也上岸到村店去饮三杯解乏的酒去了罢?
透过了苍郁的古木枝条,看见天色宁静极了。晚霞,山水,花草,一切因日光而得的颜色又都及时归还了夕阳。什么全变得清清淡淡极为素雅的天青色。西天上那些不许人逼视的金色彩霞完全不见了。他们幻为一串日落紫色的葡萄也溶在朦胧的一片中了。这醉人的一切是昆明雨季末尾时每晚可得的一杯美酒。为它而沉醉的人们会悄立在空旷的地方,直到晶晶的星儿们眯着眼来笑他的时候才能突然惊醒,摸着山径小路,漆黑的夜色里,跄跄踉踉地回家。
昆明的气候就是这样,早上天初明时,夜晚日刚落后,不管白天是多热的天气,这一早一晚,都是清凉凉地。这两道寒风的关口,正像是出人梦境的两扇大门。人们竟会弄不清,到底白天还是夜晚,他们是生活在梦幻里!怎么才因这阵寒风惊醒了这个梦而发现身已又在另一梦里了呢?正像话剧舞台开场与闭幕两度黑暗一样,叫人弄不清哪一个阶段里他才是真正不在戏里。
夜当真来了。她踏着丘陵起伏的旷野,越过农田水舍,从金马山那边来,从穿心鼓楼那边来,从容地踱着宽大的步子,飘然掠过这片校园,飞渡了昆明湖,翻过碧鸡山脊,向安宁,祥云,大理,保山那边去布她的黑纱幕去了。夜当真来了,一阵冷风,枝上返归的小鸟冻得:“吱——”的一声,抖了一下柔轻的小羽毛,飞回家了。到处都是黑的。牧猪人赶了猪群回来,前面的牧猪人嘴里“啰,啰,啰,”地唤着,后面的用细竹枝“刷,刷,刷,”地打着。一群黑影子滚滚翻翻地从公路边,成行的树干旁擦过去了。公路上还有车辆,还有人马,也都看不见了。只听得“索索”声音,大概全想快点走完一天的路罢?
这夜景是一个梦开始的情形呢?还是一个梦结束的尾声?这是才落下的一幕呢?还是将开的一幕?那些走动的声音就是舞台幕后仓忙布景人的脚步罢?这无时间可计算的一段黑暗就是幕前的一刻沉默罢?
喏!灯光亮了!校园中的总电门开了!图书馆,各系办公室,各专门期刊阅览室,读书室,各盥洗室,及一排一排如长列火车似的宿舍整齐的窗口,全亮了!所有的路灯也都亮了!窗口门口,能直接看到灯的地方,更是光明耀眼!曲折的小河沟也有了流动的影子。校园内各建筑物也都有了向光,和背光的阴阳面。走动着的人物也都可以查觉了,黑色的幕是揭去了。
第二章
明天是十月一日。明天学校就要开学了。这个晚上显得多么乱,又多么静!多么沉寂,又多么兴奋啊!夜晚的校园显得空旷得多了。可是学生们心里,七上八下的许多新计划,新打算,新感触正是挤得塞也塞不下,捺也捺不住了。
人与人之间是有许多不同的,无论性情,气质,或是观念,办法,比如说这样一个兴奋的夜晚,有的人心跳得仿佛到了喉咙上面,满腔杂乱的情绪,说是因为离家远,心事多,难过罢?不对。因为又开学了,这种艰难的日子里,居然又有一年求学的环境或是离毕业又接近一年了。是喜欢罢?也不对。这样的人便如沈蒹、沈葭姐妹,她们明天起就都是四年级学生了。姐姐沈蒹学历史,妹妹沈葭学经济。她俩个在城郊有家,今天下午才乱烘烘地搬到学校里来。看看那光光的木板床,空着,心上便又是新鲜,又是寒冷。姐妹俩,赶紧把行李打开铺上,这才好过一点。看屋子里墙角上都是灰。墙上光秃秃地,想起家里墙上电影明星“罗勃泰勒”及“秀兰邓波儿”的相片也忘了带来,马上又愁起来了。既不知道同屋住的将是谁,院子里又静。悄悄地,好不凄凉!大概大家都出去玩去了。姐妹俩彼此看看不知做什么好,摊开书念罢,不但念不下去,简直不像那么一回事。动手收拾房间罢,才从家里来,收拾房间的技术又退化多了。并且为了明天开学,离家时太兴奋了一点,此刻也太乏。姐妹俩个谈谈罢,谁也没有一句话好说。这样再呆下去,非相抱痛哭一场心上不能畅快。她们想:“非找一个地方热闹一下‘换换脑筋’不可!”“换换脑筋”是她们的口头禅。她俩个是最不肯“伤脑筋”的。一遇见麻烦费思索的事时,她们就说:“与其‘伤脑筋’干嘛不去‘换换脑筋’呢?”这时妹妹忽然想起今天南屏电影院演“乐园思凡”,是查尔斯鲍育演的。有一次她听见一个男同学叫做朱石樵的告诉过她说,这个查尔斯鲍育竟要比罗勃泰勒还要好。便提议道:“姐姐!咱们看电影去罢!我心好乱!我好心慌呵!”姐姐也正茫然没有主意。好在电影院是去惯了的地方,去那里至少没有错。姐妹俩就看电影去了。这时距她们来校尚不足半小时。她们走到门口,心上便轻松多了。姐姐问:“葭,看那一家?什么片子?”妹妹快乐地说:“南屏!看沙尔斯鲍洼依爱!”她正确地读出这明星的法文名宇。这时去看电影虽说太早,可是在路上可以一路吃零食,这也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她们可以不愁了。
女学生们是住在昆华中学南院的。南院、北院,两座宿舍都是向昆华中学借来的。两院隔了大西门里的文林街相对着。北院是一个大操场。另外是一年级男生及一部分教职员宿舍。北院背后便紧靠了城墙根。城外就是新校舍。新校舍又跨着围绕城外一周的环城马路,成了南、北两区。为了沟通这两块校园,也为了警报时附近居民疏散方便,特别把城墙拆了一截成了个通道。这里灰黑的城墙中包了深红色的土。像是包了蔻蔻奶油的蛋糕。城墙缺口范围了城外一片山景和青葱的林木,真是美丽极了。这通道是在南北院住的人去新校舍必经之路。学生自己把所有校舍全算作城外。把看电影、买东西的繁华区域,甚至往东往南走一条街全算做进城。新舍距南院这么近,又全算了城外,可是沈蒹、沈葭姐妹还觉得城里近,新舍远。也许是新舍到底是个新地方罢?她们确实有“日近长安远”的感觉。无论如何她们总算进城去了。她们用电影驱走了心上不宁静的感觉。
城墙缺口外边,新舍男生宿舍里就住着朱石樵,他的性格确实有点古怪。他对付这么一个开学前夜的方法便与沈氏姐妹大不同了。他想到明天开学了,他心倒平静下来。他暑假中“用功”太多了,许多问题在心上解不开。他的用功是思索 。他是真正“思而不学则殆。”他也是历史系的,比沈蒹低一年级。他的分数比沈蒹可差多了。沈蒹的笔记是他看不起的,可是沈蒹考试时光看笔记便可以考在他一二十分之前。他今夜想:“明天可开学了!这才能省点我的事,光是上上班,听听讲。可是开学又是什么注册,选课,改系签字!白费好几天的时候!”他看不下许多人兴奋的样子。他在屋里间坐了许久,听见有人走来,便从那边的门出去了。他走出新舍后门,走到了小土山上。太阳已下山了。正是雨季末尾昆明郊外最美丽的时候。这年青的思想家便坐在一个坟头上,一只手托了他过份大的头颅,思索起来。思索些什么,谁也无从臆测。
夜来了,黑暗的一片里,忽然有了光。新舍电灯亮了。就在那长排的宿舍之中,第十八号宿舍外,有一个走动的人影。这些宿舍全是长形直甬道似的茅草房子,两端开门,两边开窗。十八号是东西横着的一幢宿舍。黄澄澄的一片灯光直泻出来,照在门外地上,成了一块长方形明亮的地方。门口两边那里有一片小花圃。那一个走动的人影走到门口便停住了。他的身材不高,小孩气的动作,笑着的脸,一只手还在整理衣裳,他眼看了地上的美人蕉说:“取歪!我都完了事又来了。老太爷!作不完的拿到茶馆去干成不成?”屋里出了回声:“稍微等一下就完,你瞧我的美人蕉够多好!”
门口这一畦地上掺杂地种着美人蕉、蝴蝶花,也有西红柿和红辣椒。这块原来是菜园的地方,土地是十分肥美的。如果不去管他,莠草凭了亚热带的风,直可以长到一人多高!如果肯用一点心,那么一片好花圃或是一季菜蔬是不用费事就可有的。新舍每一幢长形茅草房子要住四十个人的。双层床密密地排在那儿将将一边可排十个。四十个人里总不短几个爱好花木,手脚勤快的人,所以这三十多幢宿舍每幢门口都还弄得像样,只是作风不同而已。十八号宿舍门口的果蔬,花草皆长得像一回事,也栽得齐整,过路的人只要肯留心必可知道这宿舍里定住着一个勤快、健康、刚强、有耐心,也有趣味的青年人。
现在蝴蝶花已过时了。美人蕉倒还不寂寞。若不是保护得好,这一片难得留住一半。就是这样还不免有许多花瓣儿已生黑渍了。门口这一个看了一回花,顺手就摘下一朵,一边往胸襟上插,一边说:“取歪!你到底是想喝水去不喝?要是不想,干脆说句明白话,我自己走了。”
“你不是才来两趟么?总要三顾茅庐才能请得出名角儿来。”屋里那一个说:“白莲教又独自个跑出去了,你要是不等我,我也只好今天不喝水了。”
外面这个一听白莲教又走了,他本来簪上了一朵大红花就怕这外号白莲教的朱石樵看见奚落他的,这下子胆子大了。他问:“朱石樵什么时候出去的?你怎么知道是独自一个?”
“我们几个人才一进屋,那也就是一个多钟头的事,看见他从那一头门里出去了。后来他们各人去玩了我这才做活。”
“取歪,又是做活计,大姑娘似的。出来看看这儿罢!我又请下你一个女儿来了。”这一句话屋里的那一个听了才真着了急,赶出来看,他手中正补着的袜子还套在左手上,一根针被线系着在下面悠荡,一闪一闪地。原来,他在补袜子哪。他看见这一个叫做童孝贤的把他的花又摘了一朵下来,他就说: “小童!昨天才告诉你花儿不能再摘了,现在代表三十三天的三十三朵花又叫你摘下一朵儿来,成了三十二朵,算是怎么说呢?”童孝贤永远是笑的,他说:“跟白莲教住在一块儿已经有了点邪气了。什么三十三天?你听着,你宴夫子名叫取中,依我们山东话‘中’就是可以的意思,取中就是请摘花,我便采一朵。可是我有时喊你取歪,就是因为你老折磨我。我就要罚你。我一喊取歪,就要罚一朵。现在……”
宴取中不及童孝贤手快,早又被他采下一朵。他接着说:“所以你要我等,我每喊一声不论取中或取歪,我全等于向你声明取了一朵。”
“现在剩了三十一朵了。”宴取中说。
“正好!明天十月一号开学。十月大,我一天一朵!总比叫他们枯死了强,反正花过不去下一月。”
宴取中是个直爽人,岁数也比这童孝贤大些。他生长东北。祖上是河北省人。在北平读的中学,一口纯正中听的北平话。身材高大,气色健康。他诚然十分爱花,可是他就有这么一个脾气,花在地上长着的时候他尽力爱护,并为他们起了各种名字。一片花圃便是他的一个家庭,一团骨肉,在这里他寄上了无限乡思。可是一旦花摘下了。他便把这些想法都收拾起来,只去照顾他那些所生长在土上的。他是过去的事决不追究,人事已尽的憾事决不伤感。他也是“不伤脑筋”的,他常说:“决不伤那无味的脑筋。”他待人极其周到。这小童孝贤更为他所爱。他见童孝贤把第一朵花簪在制服上左胸口袋上,便把左手上套着的袜子取下来,将这第一朵花拿在手里,又把小童已带好的那一朵摘下来一并捏紧,俯下身去为他插好。他自己知道对于已经摘下来的花他尚不及小童有情。他说:“什么取中,取歪的。别找白莲教听见笑话你了。撇开你那不通的‘二难题’罢,你去年逻辑才考六十六分。我还记得呢!走,喝茶去!”他顺手把未补完的袜子绕成一个球,向屋内床上一扔,就同童孝贤走了。
他们转过一排树,沿了小河边一条小径向校门走去。这里是没有路灯的,草径黑暗一片。而他们却熟悉得像有夜明眼一样,让开了路上的老树根,蔓草,走上大路,出了校门。
“大宴,”童孝贤说:“人就不应该在上帝所给他的东西之外再添上些什么。其实人除了烦恼之外,又何曾添上过什么呢?”
“不过据我看来,上帝并未给人类去添什么的力量。到现在为止,世界上所有的东西还是和创世纪时一样。”
“别找岔儿,”小童笑了。“我是说你不必穿袜子。人凭空把上帝安排好了的世界改了样子。这改变就是文明。文明给你的是什么?是身体要求的物质环境,同心力要求的知识。这两件都是痛苦的来源!你要穿袜子,还要补袜子,又要买袜子,又要挣钱买袜子,别人又要织袜子换钱,妈呀!你看我,到了昆明就没有穿过袜子,先是为了游泳方便,后来是雨季来了到处找不到干地。现在是得到解脱!这就是我进化的三部曲!昆明是比较接近上帝的地方,才一年我已经懂得了这许多,将来我还要到更接近上帝的地方去!”
“你确实懂得了不少。”宴取中说,他心上又笑他,又喜欢他:“可是上帝不见得懂得你。也许他还要给你不少钉子碰!我觉得如果有上帝的话,他并不是造了个世界就走开了。他一直在造。他先造了人,又假手于人来造。至少,我们在按捺不住那一点知识欲同创造欲时,是可以感觉到上帝力量之存在了。我们的一切都恰巧与他的定范相合。我们的挫折,与因挫折而改变的结果也是他那个大本子上早写好了的。我们要是有了开倒车的念头,就是个逃学的孩子。也许又正是他挑选出来加以惩罚以警戒别人的人。不过……”他说到这里,看了童孝贤一眼,童孝贤正仔细听着,“不过这个话我说远了。当然不见得不穿袜子就是开倒车。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宴取中到底大了几岁,他代童孝贤想了一下,才加上这么一句。
童孝贤却不让他:“那么你是喜欢束缚?生活中每一小节你都要在上面花一点精神?头上能顶上些什么便顶上些一种叫做帽子的东西。身上能添点麻烦便也赶忙添上?各种带子、衣服,里里外外的,见到人要招呼寒暄,感情要受支配,一举一动全在一定的格式内走!不敢出去一步,像裤子扣儿似的少扣一个也不成?这也是上帝的旨意?”
“上帝的旨意!”宴取中变严肃了。“是个好名词!上帝只给了旨意不曾规定细则。我相信,我们从人情中体会出来的道理是履行上帝的旨意最可靠,最捷近的路。因为人情是上帝亲手造的。许多人们最后演化出来的繁文缛节原是为了显示或装饰人情的,闹得后来喧宾夺主,人们舍本逐末,不谈人性,只讲究仪式了。这个原本是错的。然而因此便把文明的功绩一笔抹杀也不公平。现在把这个与快乐痛苦连在一起说,因为你的话不结在快乐和痛苦上是不肯罢休的。我想一个彬彬有礼的社会是较一个杂乱无则的社会容易处些,也和睦快乐些,因为人情究竟是相差不多的。依了人情行事是会使最大多数的人快乐的。你也不见得真会到什么更接近上帝的地方去。人家若是真心对你好你也会希望他见面时招呼你一下。不是一低头过去。这是坏事吗?”
“那么顺从大自然是错了?怎么从卢梭,沙多勃易盎起人家也喊了那么些年回到自然去呢?”童孝贤这回是认真的问。
“顺从自然,就是要你乖乖地做人!用一切新方法求更新一步的进步!有了电灯便用电灯光来作事,有了氦气,就用氦气来做高空气球!因为一切都是顺了自然才有的。到了今天,要想不穿衣服,茹毛饮血倒是违反自然了。你的态度叫做矫情。这是危险的不安定的情绪的来源。会叫一个活泼好动的心灵走到牛角尖去转不过身来!矫情是不对的。那多少带点意气用事。人时时应当查考他自己的思想是否转动自如,而不受任何压力?如果有不能考虑,或不堪考虑时,便是离开正道了,需要清醒,赶紧寻路回来!有人说跳崖,投海的人全是犯罪而不自知。所谓一时心窄也就是矫情的意思。如果在他那千钧一发的时候,他先把头向四周自由转动一下,他必可想得开了。我们另外一方面尊敬那些从容就义的先烈,志士,与义无反顾的沙场英魂。他们也是死,而他们死时是四面八方都想到了。只有死是正路才死的,是从容死的。还有一种死,英雄是英雄些,如同太史公笔下的任侠之士,与常提到的溺死桥下的,所谓尾生之情的故事的主人翁,便属于这一类。他们作人情之事,做过火儿了,也是矫情的一种。这一点我的话就刻薄了。”
“然而英雄,侠客,诗人,也都有大过人的地方!”小童也严肃了。“一件东西的美,就在他所夸张表现的一点情绪上!希腊那些半人半神的英雄们就叫人不由得地景仰。叫人觉得是空中的神像,不是可以肩称论的凡人。我们用情时也夸张一下,这不能就说是矫情。总之,你是凡人,我是诗人!你补袜子,我不穿袜子。”他又笑了,笑得那么开心。其实他永远也不会是诗人。他只是个顽皮的小弟弟。他今年将是二年级生了,大宴比他高两班。他学生物,大宴学心理。他才十九岁,聪明,也用功,他就是喜欢在大宴面前找岔儿抬杠,他也因抬杠知道了不少学识。大宴也喜欢他的思想怪快捷的,也常认真地和他辩,不过辩到要紧关头,这童孝贤又常常忘了是说什么反去招惹些别的话题去了。
大宴现在听到他引到这种过于人情的辉煌的人格上来,也顺从了他的话说:“夸张几乎是艺术所必需的。然而我们要把对夸张的需求也要算在天赋人情之内。我们谈的是生活,一句老话‘人情!’‘圣人者’也不过是‘人情之至也。’就是把‘人情’两个字作得最到家,并不是到了家,又从后门冲出去。”
童孝贤此时早已不听他的了。因为他们出了校门顺了公路往西走已到了凤翥街北口。这里一路都是茶馆。小童早看见一家沈氏茶馆里坐了几个熟朋友喊了一声就往里跑。在茶馆里高谈阔论的很少。这几乎成为一种风气。在茶馆中要不就看书作功课,若是谈天只能闲谈些见闻,不好意思辨什么道理,所以大宴要赶忙结束这一路说来的话,而小童已冲进茶馆里笑语一片了。大宴也笑着跟进去。
学生们坐茶馆已经成了习惯。为了新舍饮水不便,宿舍灯少床多,又无桌椅。图书馆内一面是地方少,时间限制,——凭良心说人家馆员可够辛苦了。早上、下午、晚上都开,还能不叫人家吃饭吗?——或是太拘束了,他们都愿意用一点点钱买一点时间,在这里念书,或休息。这一带茶馆原来都是走沙
朗、富民一带贩夫,马夫,赶集的小商人们坐的,现在已被学生们侵略出一片地上来,把他们挤到有限的几家小茶馆去了。
大家正坐着闲谈,忽然白莲教进来了。小童坐的地方脸向外,第一个喊起来。“白莲教!你一个人哪儿去了?我们谈明天晚上迎新会的事呢!他们请你变戏法了没有?”
“看看你自己罢!”白莲教是个男低音,说话沉重有力得很,大宴一听说白莲教来了,便没有回头一直看着小童胸前那对鲜红的大花。他一听见这话大笑起来了。
“怎么说?”白莲教问:“今天又是王尔德啦?一天哥德,一天卢梭,一天雪莱的!王尔德一朵红花还带不住呢!你两朵!明天会上有你的文明戏吗?”
朱石樵伸手想把花给抢下来。小童手急眼快,一手护着胸前,另一手把朱石樵的手一推。这一闹,把茶碗泼翻了两盏,一桌子的水。店老板娘忙来收拾。小童说:“沈大娘,多谢你家!”说着作了个揖。大家都笑了。
“方才我去后山坐了一回儿。”朱石樵说:“我想开学后未必有从前那么好玩了。平空添了四五百生人。你们想,就是旧人不减少不是也被许多新面孔冲淡了浓度么?多认识生人便是我一件大烦恼!”
“对啦,我倒想起一件事。”这是另外一个人说的,他叫冯新衔,开学也四年级了,和大宴同屋。“明天迎新会上看见有不顺眼的就警告他一下。”
听见了这句话,坐在冯新衔旁边的宋捷军,就对了心思。因为除了打诨,玩笑之外,这一群人谈话时,他很少有插嘴的机会,有些话是他不大懂得,插不上嘴,又有些时他懂得,但是他的意见往往最不通的,碰的钉子太多已有点心怯了。他平日最佩服白莲教,因为白莲教说的话他不懂的地方最多。今天
听说白莲教不喜欢生人,而冯新衔是头一个说出这个主意来,他想想大概可以没有危险了,便直嚷出来:
“喝!小冯!真有你的!”说着“拍!”打了冯新衔一巴掌,打在肩膀上臂之间。“这么着,我附议。我说朱石樵,上次我们去路南赛球,同济附中那个 Left Wing,大个子,混蛋,这回也考上了。我今儿个在正义路上还碰上他了,咱们就明天给他开个小玩笑。别叫他‘臭不拉几’地瞧不起人!”说得兴奋,想起自己上次赛篮球丢脸的事,不觉犹有余怒,一时之间竟把自己是师范学院公民训育系学生的身份完全忘了,并且咧开了嘴,眯上了那双小眼的单眼皮儿,哈哈大笑了起来,十分自得。
冯新衔是外国语言文学系的,他叫宋捷军这一掌打了个发昏,又听他把“左前锋”说成“左翼”,并且粗浊的天津口音又把这两个英文字读成“赖夫特,闻”。尤其后面一个字嘶哑的“V”字声音,招惹了他的脾气。他说:“别假公济私,你明天要是一拳打死了人,别人就要问‘赛!米特儿宋!借似浓么缩的?’了”(注:“‘Say!Mr.Song!这是怎么说的?’”从天津口音说出来的腔调。)
“怎么会打人呢!”宋捷军兴致正高,又想起他的道学身份,公民的导师:“我们是要教训教训那些趾高气扬的人!那些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给他个小难看,下不来台。咱大伙 儿再一哄,乐喝一下。”
“乐喝一下给你那个何仙姑瞧瞧,对不对?”小童不痛快地插嘴。“不占便宜不吃亏,你出手这么一下,又像上回似的叫人家大个子好意用手一拦,来个大仰扒叉,也好叫何仙姑给找个地缝儿叫你钻下去.”
“全是废话!”白莲教哼着鼻音说:“我不愿意多和生人来往,也不能说就把生人全打出去!这成了什么话?学校的新生也不能不进来,一切事都非这么着不可,我没有办法,你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全是废话!”
童孝贤要说什么是就说什么的。他接下去:“明天下午开个迎新会。”他绘声绘色地:“一切经过良好,到了散会宋捷军就一下子跳到台上,也不管台上台下坐的先生们,来宾们,他就把两手乱扔,像个啦啦队长似的,喊:‘大家注意,我们要给一年级新生上第一课训育课,我的意思是整饬校中军风纪!’下边大家一听,半通不通,没人搭腔。他就又喊:‘比方说,有的人太骄傲了。我们叫他小心点!’大家就更没话说。他自己没有台阶下台,就跳下来,走到那个大个子范宽湖面前,一只手拉了人家胳膊,一只手又在空中摇起来:‘这位范宽湖同学,是同济中学高材生,打篮球打左前锋,打得好,游泳也不错,女朋友多,功课也好,就是人骄傲,说话爱带德文字儿。我们要警告他!’人家范宽湖就很神气地站在那儿不动。比咱们宋先生高两个头。脸上正经得很,宋先生救世心切,慈悲为怀就说:‘范宽湖!我告诉你,你以后礼貌一点!’喝!那个范宽湖站在那儿身若金刚,眼光如电,声赛洪钟:‘你也要礼貌一点!”说话的神气完全表示:‘你们联合大学就这种作风?!我不上联大都不要紧,也要教训你一下。’大家看出来了,哄堂一笑。先生们顺便散开,凭舆论自己解决。女同学除了何仙姑,全走开了。何仙姑脸一红也走开了。咱们宋先生就说;‘怎么样?不听好人言?’那意思想把人家唬下去,人家说:‘走开!’宋先生自己要揍人啦,反倒先说:‘你要野蛮?’跳起来就给人家一拳。一拳却正打在人家肚子上!……”
大家哗啦,全笑了起来,邻座的同学也都笑了。大宴为了怕宋捷军难为情生了气,把玩笑弄得不愉快,故特别笑得声音高,而且长。
宋捷军说:“瞧瞧你这副嘴,这么能说,怪不得金先生上班爱问你呢!”
这种攻击,童孝贤完全不放在心上。他接说:“我这是讲情面了。我若是说何仙姑也跟别人一样溜了,才没你的脸呢!”
“其实你们全错了。”大宴慢慢地说:“这种玩笑不会有了,今天上午金先生以系主任资格,用心理系办公室召集了个会议。说今年要用保护人制度来改进新生行止,如果新生行动有需要改正的地方的话,每一个新生都要认一个大哥哥或是大姐姐,比方说,顺口说粗话啦,随地吐痰啦,衬衣放在裤子外面啦,什么不爱洗脸,不梳头啦,都由他们的哥哥姐姐来指导。明天来不及了,否则,上午注册选课也都要哥哥姐姐陪着跑的。这种开玩笑的办法,金先生说毛病很大。若是碰上了误会,两边不让,我们是养成高年级学生以众凌少的恶根性呢,还是压迫新生放弃他们的自尊心呢?尤其是在如今这兵慌马乱的年头!”
朱石樵听了问:“怎么认识呢?哪年级的学生才有带领新生的责任?不干行不行?” 宋捷军就怕听大宴的长篇言论,便拉小童出去一同买花生。小童要听,不去。他就拉冯新衔。冯新衔是个老好人。就
一块儿去了。
“这经过挺有意思的。”大宴说:“金先生说顶好是女生认哥哥,男生认姐姐,并且是先尽着同系的认。这时候那个余孟勤哲学系的老大哥因为考上研究院了,正来找金先生有事,大概是借用我们系的书,也就插嘴说:‘这打算是对的,行起来一定不通。’金先生听了笑着请他列席,他说这种办法与今天校内风气不合。他狠狠地说:‘这种利用异性吸引力的好处的事,校内只见摧残,没有听说建树。而偷摸胡来反不敢说没有,并且似乎无人攻击!’金先生不许他乱说。他又接着道:‘要想推行保护人制度,而又要利用异性的献媚心理,那只有像菜市场那样,新生和愿作保护人的各占一排,来个自由选择,强迫马上完成交易!否则不要说将来,光这一认的手续也要半天完不了事。若用硬派的办法,迎新会上顶多介绍一下。散了会谁还去找谁?’他这一套一说,大家都觉得有理。后来金先生说,先进行自告奋勇制度,他自己再去找些平日人缘儿好的,来作哥哥姐姐。最后迎新会完事的时候,他在会场上宣布,再多添上些临时参加的。一个高年级学生不限只带一个新生,性别也听便。所以这么一来也没有出布告也没有发通知书,成了个半公开的了。”
“余孟勤这个人真是豪杰之士!”小童最喜欢著春秋:“怎么哪一位先生也都看得重他呢!金先生有一次告诉我说,余孟勤考研究院主张录取的投票是全体,这情形是空前的。他说话就是这种味儿。硬朗朗地,找他的碴儿,休想!”
“他说的是真情。”朱石樵说,他和余孟勤是好朋友:“他自己要不要也做一个保护人呢?”白莲教嫌大哥哥大姐姐地难听,肉麻,他才用了这么个名词。大宴和小童都看出他的意思来,就都笑了。大宴说:“余孟勤散了会还和金先生谈了许久,我也在那儿。他说临时分派,不容易。不如先把必可邀到的人姓名开出来,再把新生大概的分派情况内定一下,临时就简单了。一年级新生反正都在这边。那么拓东路工学院高年级学生不必邀请,只消把工学院新生派给理学院旧生就得了。金先生问他要不要带几个。他说他也是新生。暑假前是旧生。放了假是毕业生。开了学是研究院新生。金先生笑了。他说自己虽不带新生,他可以介绍一个人来,准合格。金先生答应了。”
“那么他自己要个大姐姐来带?”小童说。
“别胡搅。大宴,他介绍谁?”白莲教说。
“他介绍生物系四年级伍宝笙。他还担保伍宝笙一定答应。”
“是谁又提人家伍室笙了?”宋捷军喊着进来。后面冯新衔正抱了一大包花生在剥着吃。宋捷军手里还有几个梨,顺便放在桌上又说:“又提人家伍宝笙!人家长得漂亮,人和气, 英文说得好听,穿戴打扮都大方。想人家,找人家去呀!背地 里说人家干什么!”说完了又忙着剥花生吃。
小童不理他。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来剥梨。仍改不掉他那顽皮话头。说:“那么,余孟勤正好由她带。”
朱石樵瞪了宋捷军一眼也去吃花生,话题就转到别的地方去了。宋捷军也没有听出来他接的话驴唇马嘴对不上。冯新衔精神常常不济也就懒得多嘴。
时间晚了,他们从茶馆一群往回走,走出凤翥街,还不到环城公路的地方,便是昆华工业学校校舍,是联大借来安放师范学院的。这几所省立学校全以昆华为名,校舍皆相当的好。宋捷军的公民训育系属师范学院的,他一个人先走去了。
上了环城马路,后面另外一伙儿从茶馆散出来的学生里有一个追上两步拍了宴取中肩头一下说:“大宴!”宴取中回头一看是法律系的傅信禅。这个傅信禅是湖南人,他热心地问:“方才在茶馆听你说今年对新生要用保护人制度,何解我听周体予他们还计划在迎新会后出布告声明新生须知什么的呢?”
童孝贤听了忙说:“谁?周体予?大宴,这不糟了吗?”
大宴说:“不要紧,周体予明天忙还忙不了呢,金先生开会时说也要邀他做大哥哥。他管体育一组。要他组织低年级新生,成立至少一种球队来赛高年级新生呢!我想,傅信禅,你是什么时看见周体予的?”
“一早。”
“那就对了。”小童说:“现在恐怕金先生已找着他了。”
到了新校舍,宴取中、朱石樵、冯新衔三个同年级的一起往十八号走,别人也自散去。小童回到他的五号宿舍去,他自有一帮同年级的同学住一屋,这个小孩子每天晚上到了时候就困,玩够了回到屋来,还不等上床,呵欠就先来了,他是一觉就到天亮,梦也不作一个的。
他养了一对小兔子,四只鸽子,养在宿舍外面。鸽子用一只木箱挂在墙上,分成两个巢。兔子也是一只木箱,养在地下,这种木箱是白松木板钉成自美国装汽油桶来的,一箱可装两只五加仑的桶子,每只箱子都是一般大,二尺长一尺多宽和高。航空学校用了许多油,便把箱子给了联合大学。小童拆开一只箱子作另外两只箱子的隔板,他省下这三只箱子不放书,他说:“弟弟他们就是我的书!”“弟弟”是一只小白兔的名字,因为他会在地上拱起背来再翻一个跟斗。小童喜欢得什么似的,就管他叫“弟弟”。
现在“弟弟”他们早已睡了。他们是天一黑就都睡了的。鸽子也是一样。小童晚饭后就把木门给他们关起。不远的一棵松树上住着一窝松鼠,看见天色黑下来,小童来关了他们的木门走开时,他们就藉了排得紧密的大树,从这一枝到那一枝地跳了过来,小心地把兔子、鸽子吃剩下的东西吃光。这时候校园内几只寄居的野狗也回来了,他们要经过这里,走过那边一座小桥到食堂房里去睡觉,他们有时也吓唬小松鼠们一下。松鼠就要赶忙回到树上去。这一关过了。他们就可以放心的再下来玩。有时到很远的树上去会亲戚朋友。有时去偷大宴种的西红柿或别的菜蔬。至于辣椒他们是不吃的,他们一夜也忙碌得很。有时月亮好的夜晚,他们简直一夜不睡的闹。地上花影树影的也看不清他们。他们就跳呀跳呀一刻也不肯休息。这园内没有猫,近处也没有猫头鹰,他们简直什么也不怕。真是一群顽皮的小东西。
远远的长虫峰那边还有时在夜里有狼叫。因为昆明城外的开拓到底还是最近几年的事。前五六年的光景,据西门外居民讲,晚上猪若是不早早赶回栏里来是很可能被狼撕了分食的。夜里的事不是人能在梦里管得了的,待他醒来管时那时对他来说又不是夜了。
夜整个是另外一个世界。在这里“昨天”和“明天”在苦苦地挣扎着,撕掠着。夜里是没有“今天”的。
夜里不但没有今天,并且也没有一切与“今天”有关的事。尤其是看旷野的夜更容易明白,那里整个是另外一个国度;虚无缥缈地,在半空中浮沉地一个国度。也没有人统制。也没有人叛乱。只有些不着实际的现象幻变着,到了天色一明,白日就又占领了整个空间。到了那时节,夜的一切不但找不到,听不到,连想也想不起来了。
人睡着了之后自有他另外一个世界可去。这就是夜能占有了这一段时间的原因。人的事务在睡时告了一段结束,在醒后才又开始。中间这一段,他便无从感觉起了。不但他感觉不到这一段之中所发生的事,他也无暇去想像这一段时间内除了他容身的这有限的一块空间外,其余地方是否存在。他甚至认为这一段时间可以忽略过去。因为他所关切的事正也忽略了这一段,而把前一夜晚与第二个早晨巧妙又习惯地连在一起的。
其实夜又何曾不如此呢。她不管你们醒时做的是什么事。直到你梦里见到她时,她才来伴你。是的,在梦境里她来伴你,你自己晓得的。但是一觉醒来,她便弃你而去了。你觉不出半点痕迹。可是你觉得出她确实存在。并且你若永不醒来,便可永远有她。
她对谁都一样好,一样热心。可是她对任何重大,或琐碎的事全一致地不热心。因为谁都可以从她那里得到温和的慰藉,可是谁也不可能由她那里得到具体的帮助而代他完成任何一件芝麻大的小事。这样一个题目是不容易做到的,梦却严格地做到了。
远处的狼又叫了。这些凶猛的野兽难道不睡觉吗?他们住在荒山里,他们搅乱了各地夜的国土,又赶走了梦的脚步。农人们有的惊醒了。他们破旧的被盖,单薄的垫褥,湫溢的农舍,无窗的家屋都没有妨碍他们的睡眠,一声狼叫却直叫到他们心上。他们醒了就马上开始了白日性质的活动。分明记得关好了牛栏,压牢了鸡笼,并且猪的哼声还清楚地听得见,他们的心还是卜卜地跳得很紧张。他们又困,眼又睡得矇矇地,心上却紧张着,直要在床上辗转半天才能再睡。他们畜养的牛羊,及野地里的兔子、獐子也都醒了,他们重新考虑所藏身的地方是否安稳。家畜虽然明知不会有危险。但仍逃不掉几万年来,他们野生时的祖先们,从血液里传给他们的本能的刺激。他们因这一点警戒的习惯也心惊肉战着。
狼又叫了。因为夜的风是向这边吹的。一只松鼠几乎从树上惊落下来。那面土山上的一片坟墓似乎也不甚安稳了。因为谁也晓得曾经有许多尸体是因为子孙未能好好装殓也未能深深埋葬,而被狼拖出吃了的。许多单薄的小坟都在心惊,怪他们自己又怪他们的儿孙。
狼还在叫。夜里的天空似乎比日初落后要明亮一些。风在夜里叫人摸不出大小。只叫人因了夜里那点微弱的光可看见树是摇着的。树的摇动和白日那种看见枝叶的又不相同。在夜里是整棵的树在动。有时似乎向你头上压来,好不怕人!夜里,最重大的东西,像是山那样稳稳当当的东西,似乎也会动。一切白日里靠得住的东西都靠不住了。夜是静的。夜里又确实有声音。那些声音极为清晰可是真难找出是什么传来的。也许是另外一个世界!夜是多么接近“那一个”世界呵!狼还在叫!狼还在叫!夜真不稳当!夜真遥远,夜真可怕呵!
风更觉得冷了。风渐渐可觉得出方向了。风更变得冷,天色又变黑下来。狼的叫声好凄厉啊。它穿出山林,穿出雾层,顺了风在高高的天空上飞走,它残忍地撕裂着柔和的小动物们的心。它俯冲下来,尖锐地,迅速地,直从天上冲下来,越离地近越快,冰凉凉地一下,刺到这些战栗的心里了。他们的魂儿便散了,散了,再也聚不起来,在半空中受着可怖的声浪冲击,不能自由地漂流,历尽艰辛,流放,遍看了深谷高山上,仰天长啸的狼们的狰狞相貌。然后慢慢又收归心窍,柔弱无助地问:“天色为什么还不亮啊?风为什么还这么冷啊?”
睡在新校舍五号墙外的这一对小兔子也不免害怕。他们想:“木门快打开罢,木门快打开罢!”他们不像山上的小兔那样祈祷:“天快亮罢,天快点亮罢!”因为天亮了,童孝贤不来把他们的木门打开,他们仍是要关在木箱里不能出来证实天真亮了的。童孝贤的脸就是他们的太阳。童贤孝的脸也确是一个太阳,红扑扑地,笑着的。
天终于是亮了。然而谁都几乎放弃了天必会亮的这一信念。所以天色不为人所察觉的那样,竟已亮了起来!
跑啊,跑啊,那些散布恐怖的精灵啊!那些制造迷宫的魔法师啊!消灭啊!消灭啊!白日来了。藏躲是没有用的,你们只有消灭啊。梦啊!梦也要醒啊!这一切是黑色的世界是要重新绘制出来啊!
太阳光照上树叶,树叶醒了,看看自己是绿色的。便笑了。它又照到小鸟身上。小鸟醒了,看见自己的羽毛自树干的灰色中分辨出来,他便展开翅来试试,“吱——吱!”飞了。水就流,花草就长。重大稳定的山岳也慢腾腾地笑逐颜开。
我们的小野物儿又不大相信夜的恐怖是真过去了。他们东跑跑,西跳跳。小洞穴里看一看。恐怖不在那里。掀起地下大片的枯芭蕉叶看看,恐怖也不在那里。转过自己的头去捉自己的尾巴。这些小獾子,小麂子,小猬猪,在地上兜圈圈地转,也看不见恐怖的影子。他们就马上忘了一夜恐怖的经验。
城墙缺口,那条城内外为学校所开的美丽的通道那里,已经有农家放出来的第一只小羊在觅食了。它“咩——”叫了一声。并没有人应它。它还是高兴得了不得。两条细小的后腿荒唐地踢了一下,又踢一下,那个可笑的小白尾巴撅得多高啊!
从城墙缺口里走出了一个姑娘,她修长的身材,健康的步伐,就走得那么轻盈,那么快乐。她是这只小羊今天出来遇见的第一个人,它想,这个人为什么也起得这么早呢?
美丽的东西,健康的东西是最接近自然的。她方才转过弯来,就一眼瞥见了小羊自己在那儿跳着玩。她就爱极了。她本该忙着在新校舍走的却停了下来,向路边上小羊那里走去。小羊看她真走过来了。就把小头那么一偏,望了她。也不怕,也不躲。她走到小羊跟前就俯下身来拍小羊的头。小羊便喜欢了,就用它那未长出角的小头抵着她的手。她柔和的手心里觉到小羊的体温,抚摸着小羊银色光泽的细毛,便甜甜地笑了。她索性蹲下来,叫小羊偎在她胸前。叫小羊擦着她双颊。她从雪白的小羊背上望过去,远远望见叠叠青山,无论远近,山色浓淡,都清白如洗。她微微闭上了眼,心上舒适得很。她眸子清明正比山色更要洁净,她两眼有湖水晶莹。她展目四顾,看见原野一片好风光,心上就有了许多快乐要向人吐诉,她需要一个最温柔的人来听。可是此地没有。只有怀里的小羊,她就把手臂伸出去把小羊抱在怀里。她却不向小羊说话,只亲爱地向小羊笑。小羊就仰起脸来要亲亲她。因为她自己就是那个最温柔的人。她快被小羊亲着了,她便放开小羊站了起来。小羊的脸仍是仰着。她想;“这个小羊!他多淘气哟!可是他那小脸,多白,多干净呀!”
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已经是六点三刻了。她就快快向新校舍走。她走到新校舍五号门口,忽然怔住了。她有事一大清早来找人,可是她怎能知道人家起来了没有呢?地上墙上鸽子的门兔子的门都没有打开。童孝贤一定没有起来,她怎么办呢?
屋内童孝贤忽然醒了。他一醒了就笑。他想:“这又是快乐的一天!”他又可以看“弟弟”翻跟斗,打滚。他又可以找大宴去瞎说。他又可以这样,又可以那样。他就一阵风似的穿了衣裳,扣子也没有扣好,翻身就跳下床来。
他睡的是上层床。他能看准了昨夜摆好的鞋。纵身一跳,那双精赤的脚就正好踏在鞋上,不会沾上地下的土。他跳下来,就要依了平时的习惯,开门出去,一脚拨开“弟弟”的门,顺手支起鸽子的门,手再向门内一捞,“泼拉拉!”鸽子就飞出来,飞到半天空去了。他再蹲下用脸挡了“弟弟”的门故意叫小兔的柔毛擦着他的脸出去。他用脸挤他们。甚至可以觉到小兔的体温。
今天他一窜出门去,看见“弟弟”门口正蹲了一个人。
“咦?伍宝笙!你把弟弟的门打开了?”小童一边扣扣子,一边理衣裳说。
伍宝笙把头一偏,娇娇地奚落他:“怎么这么个慌里慌张的样子?当着人家穿衣裳!”
“喝,今天运气一定不好,一清早就听训活,可是,你刚来呀?”他又去提上鞋,又蹲下去整鞋带。他是不理伍宝笙说的那一套的。站起来,又去开鸽子的门。他说:“躲开!小心鸽子翅膀扇着眼睛!”话未了,鸽子在笼里早已听见就“咕!咕!咕咕”地叫了。门才一开就“劈劈拍拍”地全飞了出来。伍宝笙看见鸽子又这么可爱,就伸手向半空里招想叫他们飞来停在她细致的手臂上。童孝贤早跑进屋子里去抓了高粱同剩饭来喂。看见伍宝笙可怜地好像央求鸽子下来似的样子,就说:“你瞧这儿!”说着指指放在笼子门口的鸽粮。“他们的情面可比你大多了。他们能叫鸽子看见就马上停止早操,下来。”说着又用饭去喂兔子。
童孝贤方才也觉出伍宝笙的风采仪容的美了。他想:“鸽子,你招不下来,若是天上飞的是人,早就像下雨点儿似的全掉下来了!”他就先不去偷大宴的西红柿,仰起脸来看着伍宝笙说:“伍宝笙,昨天晚上我听见人夸你长得美来着!”
“你这孩子!越长越没有心眼儿了。什么话听来都跑来告诉我说!”她还是轻轻地带着笑说的:“方才我从城墙缺口过来时候,看见一只小白羊,人家恐怕还吃奶呢,可比你乖多了!你也不想想这种话说出来叫人怎么答?说!下回不这么说了!说!”
童孝贤想起昨天晚上是宋捷军乱说的。心上也很抱歉就不觉顺了她也说:“不说了。下回不这么说了!”
“小童。你听我说。”伍宝笙这才说到正事:“今天一大早找你有两件好事告诉你!”说到这里却又不肯说下去。只笑着看了他。童孝贤就愣了一下。忽然冲口而出:“是好事?”她点点头。
“水螅!”小童跳了起来。
她就抓了小童的手放在手心里,拍了几下:“很有希望!记得住上次是在哪一条水沟舀的水吗?再去找点来看。过一两个星期,农夫把水放干了可就完了!这些水螅很大,仔细用眼也可以找到的。瞧你这份粗心劲儿!”
小童欢乐得也忘了问第二件好事是什么。挣脱了手就在地上跳。又顺手把才落下来的鸽子又给哄到天上去。
“你倒是听呀,不听呀?”她又说:“还有派你一件差使,如果做得好,有两种赏!”
小童就不闹了。她就说:“今天下午开迎新会。金先生规定用保护人制来管理新生。”
“我知道,还有你!”
“你听着!”她说:“一年级导师一共四个,我们系的陆先生也是一个,他昨天接到金先生通知告诉他来通知我。我本来要布置会场的,这下子又要去整理新生名单去了。你现在帮我一个忙行不行?”
“先说什么赏!”
“先说帮不帮!”
“先说赏!”
“唉,不帮就算了!”她回身就要走。“水螅我也不管了!”
“哎呀,伍宝笙!你快看”他忙把“弟弟”提在手里:“你瞧!”说着放下它来,他就先把粉红的小圆眼四下里看一下就把背一拱,一下子翻个跟斗,没想到翻歪了。正滚到伍宝笙鞋边她就忙笑着扶住,抱在手里,也不走了,说:“你要到陆先生园子里去尽量把不要紧的花采一篮子。下午去就行。别一早上采下来又枯了。送到南院小礼堂。沈蒹沈葭她们准在那儿。交给她们,问她们有你的什么事做!”
“陆先生的花园!那些同心兰!他锁着门哪!”
“钥匙在这儿哪!”她轻轻放下小兔子,掏出一大把铁钥匙递给他:“别丢了。也别叫别人进去。陆先生说,同心兰的子三代出来,每种送你一棵!”
“嗬!嗬!子三代!一样一棵!我算算,至少三十多棵!嗬!嗬!”
“别吵,这是我跟陆先生说情的!咱们一人一半行不行?南院没有地方种,全种在你这儿。再用细竹子做个篱笆,别叫‘弟弟’他们来吃了。”
“咱们也做子四代!”
“这才是一种赏,还有第二种!”她笑眯眯地。“现在南屏演Garden of Allah五彩的。是Charles Boyer,和 Marlene Pietrich演的。Marlene Pietrich有我这么高。男明星的表演更好。他的心情就像一首诗似的。我明天下午,若是你今天作得好,就请你看!”她说着就走了。
“你家里寄钱来啦!”小童全喜欢得呆了。他喊。
“昨天下午才到!”
“那么还有五芳斋鸡油大汤元I”他又喊。
“还有鸡油大汤元!”她走了。
童孝贤看她走远了。低头看着手里一大把钥匙,快活得什么似的。唱着去拿脸盆洗脸去了。他想:“运气还是不错!”
他一进洗脸室。大宴正在那儿刮胡子。大宴专门和本地四乡人来往,他不用外国保险刀刮胡子。他去乡下市集上买小剃刀刮。他没想到在云南小村子中,买到了一把刻了‘广东机器仔精制’的小剃刀。他再看一摊子上都是这种的。他是细心人,便想了许多远游商人的血汗事业。他一刮胡子就有心事。大宴心上装得下十倍于小童的心事。
“大宴!”小童一看见他就嚷。“我今天有了好事!好消息!”
“你的消息?”大宴抬起头来看他。
“我的消息!好消息!大——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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