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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_10 鹿桥(当代)
“啊唷!”她喊:“这么些字!出版不出版?”
“写好再说罢。”他说:“如果看得过去,倒也不想毁掉。报馆里答应过给出版的。”
“可以出版!”她说:“快写罢!用真名字用假名字?”
“还是那个笔名。”
“也好。”她想想又说:“故事是真的是假编的?是不是爱情故事?”她还想再问得确凿一点的。脸上一红,不问了。
“主要的是学校生活的情调。”他说:“故事是穿插罢了。算了,还没写多少呢!连我也不知道。写完了给你看就是了。”
沈葭还有许多话要问,范宽怡和伍宝笙跑来找她了。她还不肯去化妆换衣服。她俩个也知道是什么事了。小范就催她走,说:“快换衣服去罢,他的书上一定是说:沈葭美得就像一朵花,作伴娘只消换上白缎子衣裳,什么化妆也不用的。”沈葭打了她一下就跑了。她看沈葭走远了便问冯新衔道:“是不是写许多人的事?也有我罢?给我的名宇取难听了,我可不答应你!
“还说别人呢:”伍宝笙拉她走。“还不去找你的钢琴谱!”
“早放在琴里了!”她用那晶亮的眼睛瞟了冯新衔一眼,随了伍宝笙跑了。她一头柔和细发,是很美的。
不久,司仪便宣布行礼了。来宾谦让登堂,济济满厅。许久这才大家站定。耳中仍不断有衣服窸窣的声音,和碎步的声音。真是一个隆盛的结婚典礼,而喜气又仿佛是由人多才能造成似的。
证婚人,主婚人,介绍人都就席了。婚礼进行曲便流水似的从范宽怡的手下送出来,每一个音符,全是一个快乐的小精灵,飞来撞在人心上,似痛似痒谁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便都笑眯眯地。
金先生同男傧相进来时,笑容可掬,一双大眼睛在眼镜后面也是笑的,他还和熟朋友点头招呼。后面把一个沈蒹恨得要命,她咬了唇气得跟身边的沈葭说:“告诉他低头走,他偏东张西望的,看他这个得意样儿!”沈葭呢?她也不低头,也是笑,她正由那边呆望着的冯新衔眼光里找到了自己容光之艳丽。她只轻轻地回答姐姐说:“别咬嘴唇,小心口红掉色儿。”
他们走到证婚台前了。音乐停下来。
整个婚礼进行的时间中都不断地有太太小姐们小声儿啧啧地称赞这新郎新娘是好一对儿。而这种称赞确实是发自真心的。大家觉得这样一个婚礼是他们所愿意参加的。而这样一个新成立的家庭也是他们所愿意常常往来的。这婚礼是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的。
其实婚礼到底是为了怎么一个野蛮的,或是宗教的原因而有,我们不必去问他。光说它已经有了今日这些社会意义之后,给我们一些什么想法。一对在二十岁左右聪明,美丽的孩子,男孩子常常说些敏感的话,女孩子常常用那带了泪水的眼睛在她游伴的脸上寻觅的时候,使我们想到在暴风雨的黑夜无人的海岸下,雪白的浪花撞在黑色狰狞的礁石上时,这一对为幻想所推动的年青人,解开了那只预先藏好的小帆船,乘了旋转的疾风驰出港去。十对中顶多有一对能令人放心他们的下落罢?他们的恋爱是一种冒险,他们的婚礼是只有人以外的生物来参加。他们确也对后来的人有些贡献,也许是一首短短的抒情诗,也许只有一声叹息,然而这种私逃是并不考虑这些富有教育性的后果的。他们的证婚人也许是一颗星儿罢?这时我们觉得一个稍稍着重仪式的婚礼还是好些。
一个富商在计数他的财富生了疲劳感觉时,半生的荒唐生活使他对应酬场上的来历不明的女客们也不感兴味时,于是向一个可靠的心腹人嘱咐了几句话。一个多星期后,一城中各名绅家里便都有了一张精印的喜帖,那个经人介绍才相识不到一两个月的女孩便无知地作了新娘。铺张奢侈的喜筵在报纸上要用一个星期才讲述得完。然后在市郊一所宫殿似的别墅里他训练出一个骄横又会使气的太太。不论这女孩子原来质素有多可爱,他不难在很短的时间内用无味的调笑与无耻的谄媚把她改造成这样。然后再使他自己问心无愧地去胡调。这结婚对他不过是一件购置,而这件货物与别的不同的地方仅是他未曾预先想好如何脱手罢了。不过话虽是如此说,越是惊动得人多的婚礼,越带得这种气味重。使我们又不愿走进喜堂,因为那气象仿佛在说:“看!我有这样大的力量来启请这么许多人给我证明产权!所以我是可以结婚的人了。”
然而蛇也有时遇到专门吃它的刺猬。这种人有时也娶来一个能抵拒他的毒素而驯伏他的人。因此,那个可尊敬的女性也便得到了一个可称赞的生活,并且把这生活也分润给她丈夫一点。同时把她的丈夫也教得聪明一点了。
无论如何我们仍不愿因为对婚姻制度这一点点不平的气忿,鼓励人人把结婚当一件任性冒险事业来做,也不肯低声下气一任交易手腕猖撅在情感的领域里。同时这是一件相当关系到旁人的事。所以审慎而带点尊重别人意见的办法就为人所鼓励而赞助了。用询问的口气和亲友谈论自己的情人时,便看见笑容了。用喜帖去邀请客人时,便收获到贺词了。依了他们的标准而成立了新家庭时,新客厅里便常常有宾客了。以后受到侵害时,也有人出来说不平的活了。虽然那不过是几句空话,倒也是有些人所需要的。
如果结婚仅仅是这样几种,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们愿意看见另外一种正面的,积极地需要的,合乎情理的结合。事实上我们确也常常看到。那种结合,是不一定要依着什么仪式,也不一定要迎合什么第三第四第五第六者的想头才举行的。这种喜讯传来,我们便得到了一种预期的快乐。这种结合破灭时,我们也感到失望和悲伤。这种快乐与悲伤并不是从对婚礼的描述与宾客的数目得来的。
但是人生舞台的情节变幻常常有甚于乌木盒下旋转的骰子。有限的几个数字,也够人消遣一生。那不可为我们探索的一点两点的增减,也足供我们尝味的了。
金先生同沈蒹的结合看得出是一个美满家庭的开始。婚礼行过了。新人换装出来道谢宾客,大家看了带羞的沈蒹学作女主人就引起了向他们敬酒的兴致。喜筵上笑语一片。倒叫人相信这种快乐的婚礼中纪念与寻欢的意味多于法律和社会习惯的力量。
女孩子总喜欢听人家夸奖她容貌生得美的话。尤其爱听带了比较的口气所说出的胜利结果。吃喜酒时更是可以放心地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受人指摘,反得主人高兴于她所增加的洋洋喜气。然而在她们有心无意的争妍里及谁也不肯容让的情形下,有一个例外的人,就是新娘子。唯有她,是只接收称赞,不会受到批评的人。因此,做新娘子确实是一件开心的事。沈蒹既是长得很端丽的一个,这一天的欢乐可想而知了。
沈葭今天更快乐,她是新娘子未婚的妹妹。父母亲新毕业的小女儿。她的柔顺温和又是亲戚中最为人眷爱的姑娘。她平日即带有几分易感的气质的,今天更是快乐得想哭。她以主人的资格劝同学们用菜用酒,又是妹妹的身份,顺了宾客的笑语和窘住了的姊夫玩笑。大家不断地一阵阵围上了新郎新娘的一桌来听新的笑话。一席酒吃了一个多钟头,大家兴致还正高着呢。
司仪是一个体面的中年人,沈老先生的朋友,方才大家已经听见过他那清脆的嗓音了,此刻又站起来喊:“请大家听着,现在我们收到贺电一封!”这简直是锦上添花了。大家欢呼起来,一听是史宣文从重庆拍来的。同学们又闹着代表史宣文敬酒。金先生来者不拒已经有点醉意了。沈蒹恼她妹妹净领头儿惹事。沈葭听了说:“哟!才行过了礼,就不向着自己的妹妹啦?”旁边一位太太听了就爱惜地看着她说:“都是这样儿!嘻嘻!不怨姐姐。你有了婆婆家也是一样儿,嘻嘻!真是的!这些小姑娘们!都作了人家了,还斗口呢!”说得听的人大笑起来。金先生说:“她也快了。瞧她还能淘多久的气?”沈葭气得涨红了脸。一阵笑闹里,被人从金先生那里问出她的事,亲友们烦男同学们从门外抓回冯新衔来,要他和沈葭用吃酒来代替回答。若有此事而不好意思认账可以喝酒。沈葭瞪了冯新衔一眼说:“你敢喝!”
冯新衔装作不知所措的样子说:“不是我不喝,是她不许喝呀!放了我罢!”
沈先生看他有趣便大笑起来。许多老太太们便拥上来。七嘴八舌地说:“有老丈人呢!喝罢,喝罢!”他听了,看着沈葭。沈葭想从人缝中钻出去逃掉。却被人按住了。他拿起杯子说:“我还是不敢喝。可是让我试试看!”他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大家鼓起掌来。沈葭呢,她两眼含情脉脉,红红的双颊,闪着快乐和感激的光。
于是又有人向老沈先生、老太太致贺。老先生说:“好了,好了。”他笑嘻嘻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谢谢,谢谢。”却又把敬的酒吃了。沈老太太也把酒吃了。
散席后,许多女孩子随了车去新房去玩。男生多半走回学校来。他们几个老朋友便邀了冯新衔回到老地方去吃茶。坐定了之后大家吃了点茶才慢慢地找到了自己要说的话。
“新衔,你是一个快乐的人。”大余说:“你自己有你快乐的办法。”
“快乐不快乐原是要看各人的作法的。”他说:“我不愿意找别扭。我今天为明天的快乐打算,明天又为后天计划。我倒也相信这幸福是靠得住的。”
“你这样就算是订婚了罢?”朱石樵问:“别人至少已经承认了。”
“我在这以前就承认啦!”他笑着说:“很少有在订婚仪式举行时才承认的呀!”
“这实在不坏!”小童说:“两件喜事,一席酒。双喜临门。我想不出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冯新衔好比写小说,不妨热闹一些。”
“这种场合不是我造成的。”冯新衔说:“等我发现这形势不坏时,何必忸忸怩怩的呢!对不对?”
“对!”几个人一块儿说。
“对于沈葭呢?”他说:“我的看法是这样:我不是个英雄,她不是什么天香国色。所以我们没有表演什么哀艳情节的责任。同时也省掉了一段回肠荡气的大收场的烦恼。我觉得她怪可爱的。怪女孩子气儿的。她用起情来聪明专心,而不是精到利害。她也很能干很爱出风头,倒又不是我最怕的什么什么社会运动的领袖,那种叫人扑朔迷离的女性。我常觉得,把她娶了来作我的妻子,一定更可人意。我常常这么想。她一定会发现她自己是那么一种可爱的角色!”
“我想她也一定是。”朱石樵说着笑了:“可是我敢担保她自己却不会想到!”
“正对!”冯新衔也笑了:“跟女孩子说笑久了便忘了老朋友谈话中这种严谨的地方。我说漏了。她正是一个不大知觉的人。她的可爱也在这种地方,她真像易卜生笔下的娜拉一样又叫人爱,又叫人无可如何,只有尽心地去保护的妻子!不过,”他用一个手指点着说:“是闭了幕后的娜拉!”
“你的第二本书我已经知道是什么名字了!”大宴笑着说。
“第三本书名,我也知道了。”小童说。“第二本是‘选妻心得’,第三本是‘育儿须知’!”说着都笑了。
大余在一旁沉默了半天,这会儿也笑了。冯新衔问他道:“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如果是要结婚便只有这个理论。娶一个电影明星,天天演活戏也不大是味儿罢?”
“事实不可免时,也只有尽力演。”大余说:“不过很多好女孩子是被别人撺掇上舞台的。其实她们也都有沈葭的好处。也都应该做个好妻子!”
“好呀!”小童喊:“大余近来也比较更像一种生物了!”
“我来说罢。”大宴说:“这话初听起来不像大余这种独身论者所说的。事实上是一种心理的两种表现。也许从前他的独身主义正是积极的赞成结婚,因为求全责备太苛刻的缘故使他宁愿独身,又从而找出许多言论来辩护自己。这些言论说不定不久又是拥护新说法的生力军呢!”
“怎么样?,大余?”小童说:“人家是学心理的。分析得你意下如何?”
“没有,没有,”大余说:“还没有这么快。”
“这样说来,”朱石樵说:“虽说是没有那么快,大概也不远了。”
“越说越远了。”大余笑着拦住他。
“学心理的人一分析,就如同我们解剖一样,看见那只小蛤蟆的心这么扑登扑登地跳!”小童说:“跳的神气和书上记载的一点儿也不差!”
大余听了也不生气,他用手拍拍小童,意思是让他先别闹。他对大宴说:“这样你可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了。关于这件事从来没看见你有什么事迹,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宴没防备他这一句,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他说:“你也没见过朱石樵有什么故事,怎么不问他呢?”
“他是白莲教。”小童说:“另当别论。你是一向讲究什么‘正常’,什么‘人情’,又是攻击什么“矫情’的。”
“今天该我寿终正寝了。”大宴笑着说:“不要逼出人命罢。改天再谈行不行?朱石樵倒是值得谈一谈的。真的,改改话题罢。”
“怎么啦?”朱石樵说:“参加了一个婚礼,又听见冯新衔也了却一件大事,吃下两杯喜酒,都有点颠三倒四的啦!”
“也好,”大余说:“你也说说看,除了小童是小孩子,都要说。”
“小童也不小了。”朱石樵说:“至于我呢?我觉得这件事是落不到我头上似的。我也不去惹人,也没有人惹到我。我大概是这么一个结果,我不会摇旗呐喊的要独身,结果也许一不留神发现自己六十岁了还是一个光棍。”
“不大像!”小童说:“你是还没碰上你的运气;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仿佛是梦里出游遇见了下雨。脸上这里一滴,那里一滴的。睁眼一看,是一个女人的眼泪。又像是掉在泥坑里提左脚也提不起来,提右脚也提不起来,低头一看是一群小孩子!抱了腿在闹……”
“就像是你看见了似的。”朱石樵笑着说:“女人怎么就要哭呢?”
“女人就是要哭的。”小童说:“并且是不顾轻重的。这便是女人两大特色了。她也许一下子就用你的文稿给小孩擦了屁股,并且还嫌纸上有字呢!”
“完了,完了!”大余说:“一场谈话算是叫你给搅散了。我把预先想好的结论说了罢。年青的男女都要有一个阶段有独身的倾向。这是爱情发展的一个过程,这时期内,他们爱自己甚于爱异性。他们在这时期内所说的要独身的话也是真情。不过却甚不可靠。”
“不打自招。”小童说:“你的结论就是这个呀?”。
“这是书本上的知识。”大宴说:“倒不怪他。他未必便是说自己心迹。”
“书本上的知识!”小童说:“正对呀!就跟组织构造的书上说的一样!那只蛤蟆的心扑登扑登地跳着!”
大家笑了起来,大余也无可奈何。时间不早了。一起回到新校舍去。
大宴这一夜没有好睡,仿佛在梦里又参加了一个婚礼,婚礼时间非常之长,新娘看去又似沈蒹,又不似沈蒹。有时仿佛记得是伍宝笙,又像是蔺燕梅。不过蔺燕梅又似乎不在场,好像是看见她在一个极大的花园里玩,又唱歌,又和小动物玩,不像是新娘子。不过他记得蔺燕梅穿的是白缎子极考究的礼服,还披了白纱。新郎是谁,记不清了。来宾非常之多,走路都觉得拥挤。好像都是熟人却又只觉得人影在动,华丽的衣服在发光,记不起确实有谁来。早上梦醒了,神志还是晕晕的。
他躺在床上想想自己笑了。便先不起身,索性多寻思一下。这样一个梦他自己晓得应该如何解释的。不久,通头彻尾明白了之后,也就不以为意了。忽然他想到了近身的几个朋友,用昨天喜筵上的情形来说罢,周体予好像是已经生活在温柔乡里了。范宽怡整个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常常会无故的看了她笑。想想他在运动场上的气概真令人有“百炼钢”与“绕指柔”之感。“幸福不幸福呢?”他想:“其实那滋味如何不必去管他,只要人家自己愿意,便可以说是幸福了。”不过他对这解答并不满意。“无论如何这里有一种空虚的感觉的。”他又想:“不用谈幸福的生活本身便是一种虚幻的东西,光看幸福中人的神色罢;周体予简直是被人豢养的一头狮子,可怜的傅信禅更如白痴一样了。何仙姑不叫他吃酒,他便又喜欢又感激地不吃了。有人来寒暄,也竟是她来对答!什么:“他是在法院做事。”又是什么:“才毕业,不过是见习的意思!”而那个应当自己答话的书记官傅信禅只有快乐地在一旁欣赏她词令的份儿!他想想又生气了:“瞧他那份儿傻笑的神气!”
“朱石樵是一个幸运者!”他又想:“他所说的什么这件事里没有他的份儿,以及小童编派的什么一不留神已经是许多孩子的父亲了。二者都是非常可能的。同时也真证明他今天心理是很简单的。
“不对!不对!”他又想:“朱石樵这种不是办法。他对女人太无知了。这样是盲人瞎马!余孟勤又是一个太精明的马师。因此骑马对他是一件旅行工具,而不是兴味,本身也太乏意趣。冯新衔呢?冯新衔?
“他是读熟了千百篇小说的一个角色,有意地去做戏,可是必定如学地质的人去旅行那样,瑰丽的山川,只能引起他想到地壳初形成时的造山运动及一些岩石学名。”
正想着小童进来了。看见他还没有起来,便举起手里的小白兔子对他说:“起晚啦?把它给你放到被窝里?”
“你这个小鬼!”他想:“是什么福气?是你性情好罢!这便如同有财富的人一样,越有钱,越能变出更多的钱。你的性情快活,便能有好的遭遇,而性情便更加快活。有一个好女孩子作知己的朋友,便能有十个好女孩子一起玩,然后又发展出一个最正常的性心理。这心理又培养出一个安全的恋爱态度来!”
“你发什么呆?”小童问:“病了?”
大宴听了便笑着起身下床来:“我真是有病了。”他说。
第八章
夏季在昆明在初来时,使人们很难觉到。它像是春季的延长,到它临走时候又和早临的秋天搅在一起。夏令营的学生们也就在出发时都带着厚衣服,等他们觉得游泳上来便马上要穿毛衣时,才像应个景儿似的说:“天凉了,快开学了。”但是这么一句话也只对了一半儿。因为马上会有人说:“倒是快开学了,不过明天就又许是夏天。同时一阵雨过去,冬天就又到了。”
新生,转学生考试放榜之后,学校里开学空气便浓厚起来了。新学生及新教授的消息便常常由回城的人带到夏令营中来。夏令营的人便慢慢地都谈起开学的事,这样才真感觉到暑假快完了。他们有些人便提议规定出几天来大家可以在营中招待朋友。请亲近的同学来短期的玩几天再大家散会回校。
这是一种年轻人的心理;仿佛不把心底的快乐分赠给朋友这快乐便保存不住似的。同时,在许多年月之后也只有在故友重逢时争吵着追述当年情形的一霎间才能把这快乐重新掘发得到。
于是这个提议便马上得到全体人的赞成。负责的同学便分头去筹备招待的事,准备住处,接洽团体车票,作大广告画……。同学们便三三两两地寻思自己要请的客人。不久,规章定出来了;要想请的客人姓名要先登记免得重复,也好叫办事的人知道个数目。同时广告上也欢迎自动报名参加的客人。另外还规定了这些客人来到后的活动日程,应交费用,应参加的服役。大家看了之后便纷纷去登记。客人们的会期是两个星期。用来玩是很够了。老会员们都是附带在会期中有计划地读书的。
薛令超和蔡仲勉听见了这个提议便早早地帮忙筹备,他们心上暗暗为小童高兴。因为小童一直希望来玩却总不能成功。筹备好了之后,他俩个便要求作进城代表来办请客人的事。到了这天便出发到昆明来。
他俩进了城不动声色。到了晚上,才偷偷地去把布告贴起来。害得两个人自己一夜未敢好睡,生怕一场雨来打湿了那美丽悦目的广告画。又催工役连夜把请贴送出去,单单压起不发那张小童的。第二天这消息马上传开了。多少新生旧生来看广告。那大张的风景画真是鲜艳夺目极了。长满了绿树的山,清澈见底的湖水,叫人又觉得清凉,又觉得热闹。又在许许多多地方画上了人物。沙滩上晒日光的,草地上伏着看书报的,树底下远望出神的,营火熊熊中偷偷吃那未烧好的马铃薯的,全叫看的人想飞进画儿去自己也算一个。
读了上面用一首小诗来述说的欢迎词及简章后,大家都对有了请贴的人有了羡慕的心情及亲爱的敬意。那请贴是一种厚纸做的证章似的东西,可以佩在襟上的。不过是一寸多大多的八角形纸片,也做得怪精致的。有图案有字,写着“佳宾”两个字。所以有些人便开始佩带了。小纸片在胸前翻飞时,远近地也可以看见。
蔡仲勉薛令超设了一间办公室,马上门庭若市。他俩想等着小童来时看他说什么。偏偏等了一上午,谁也见到了只是没有他—个。伍宝笙同蔺燕梅也请了,都来说过一定赴会,蔺燕梅高兴得留下来帮忙。余孟勤也有份,他笑呵呵地来了,对蔺燕梅说他介绍金先生同沈蒹姐妹。又说小童一大早同大宴去看冯新衔与乔倩垠去了。若知道他们去应该把请贴托他们带给冯新街。蔺燕梅敏捷地把请帖填好,笑着给他,说:“那么这几张是你的事了?别忘了马上讨口信。三天之内,就要出发了,别给负责的人添麻烦。”说着朱石樵进来了,一边笑着和蔡仲勉薛令超招呼一边就交钱。他小声儿说:“你们怎么闹的?没有请小童?我来请他,我是真正的请。钱也交了罢。给他小胸章,不要用那种报名参加的办法。”
蔺燕梅在旁边听见说没有小童的份,心上不高兴。后来听完了朱石樵的话才痛快了。她看了大余一眼想听听大余是什么意见。这时蔡仲勉已经接过去回答了:“小童这家伙真是一员福将!我们本想跟他开个玩笑,谁想到他就会下乡了呢?他的小胸章在这儿!”说着才从自己的口袋找了出来。
“朱石樵你的稿费来了?”大余高兴地说:“这下子真是叫人喜欢。你也该玩玩了。”
“偏偏这时候有个参加夏令营的机会!”蔺燕梅也快活地说:“来,能不能让我把小请帖给你写上号码再给你挂上?”她说着把胸章号码填好就要给他带上。
近来蔺燕梅慢慢地因为熟识了的关系也常常同他们这一群接近了。她也慢慢地了解喜欢这几个人了。但是为了她那眩目的美丽常使男孩子们意识到她是一个女朋友,所以终久有点羞涩的感觉。这一点常常使她心底不平,偏要去接近他们,同时也学习了许多男孩子粗直的作风,去掉自己一点娇羞气。这使伍宝笙非常喜欢,她会写信告诉史宣文说蔺燕梅确已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
朱石樵听了蔺燕梅的话要他过去由她给佩胸章,不知如何是好了。大余笑了起来,把他推到蔺燕梅面前去。蔺燕梅看见了朱石樵受窘的样子怕他难堪便低头不看他,装作描一描方才填上的号码。再抬起头来时,大余已经把朱石樵推到面前了。她笑着,装着方才没觉到的神气把别针在他胸前别好。
“不要带了,不要带了!”朱石樵说;“走在外面惹人注意。”
“要的就是这个高兴劲儿。”她说。这时大家已经都在看着朱石樵了。他便慌慌地想走出门去。不知道怎么的,走到门口他就是不敢往外迈步。大家更是笑。他自己呢?也许因为这纸片是蔺燕梅给佩上的,也不想摘下来。大余呵呵大笑起来,对蔺燕梅说:“看你把他害的!来朱石樵!我陪你一块出去罢。”他便把胸章交给蔺燕梅,低头看她给自己带上,顺手拿起了沈家姐妹与金先生的请贴,对屋中各人说了再见便拉了朱石樵一同走了。
蔡仲勉薛令超两个方才看伍宝笙把蔺燕梅留下帮忙,及发现蔺燕梅活泼自如地和大家一起工作时,还有一点生疏的感觉。他们去夏令营玩了一暑假对校内时事已经有点隔膜了。现在他们又见了蔺燕梅同大余说话的神气,一个爱娇一个慈蔼竟如兄妹,一时也弄不清自己心上是一个什么感觉。又为方才朱石樵询问何以未请小童的话所影响,心上窃窃自幸,觉得亏来大余同她两个人都由自己邀请了。否则真是山中走出来的隔世人,作得不周到叫人怨了。
正在想着又走进两个女学生来,都是自己不认识的。两个都有着很好的风度。也稍稍带点修饰了的痕迹,穿了一色的衣裳,梳了一式的头发,一看就知道是一对姐妹。他俩个更觉得自己落伍了。正在不知道怎么招呼呢,蔺燕梅笑笑和他两个说:“不认得罢,我的两个新同屋,姐姐是梁崇榕,妹妹是梁崇槐。”
“也是来参加夏令营罢?”蔡仲勉说:“欢迎的很。”
“是可以自由参加罢?”梁崇榕说。她的口音一听就知道是来自南国的。
“当然。”薛令超说:“是不是这个暑假才到这儿来的?”说着送给了他们两张表格。
新生是愿意和旧生找话谈的。她们说她们是从岭南大学转学来的。又客气地说自己国语讲得不好。梁崇榕是学化学的,梁崇槐是学外国文学的。姐妹两个眉目之间都看出聪明大方的样子。妹妹眼毛更是长长地挺好看。两个都是因为转学吃了一点亏,暑假后编在二年级。
“梁崇槐是和我们同班呢:”蔺燕梅说:“伍宝笙搬到教职员宿舍里去后,我不愁没伴儿了。”
“我猜你们是广东人,”薛令超说:“夏令营里你们可以找到许多同乡。有许多国语说得还不及你们的呢!”
“我猜你们也一定会游泳!”蔡仲勉说:“到了那里一定就高兴了。”
“不用你猜。”蔺燕梅说:“她们在香港的国际比赛里全得过奖!”蔡仲勉听了吐了一下舌头。
“我们也游得不好。”梁崇槐说:“喜欢游就是了。住在城里游泳机会太少。”她们很快地已经很谈得来了。大家便一起留在办公室管报名的事,接近中午,人来得渐渐多起来,幸亏有三个女孩子在帮忙,才能够有条不紊。两个新学生原来也能干的很。
他们一边忙着还一边谈着话。从游泳谈到其余的运动,又谈到学校,又谈到广东的风光,又谈到说国语对广东人的困难。
“学会每一个宇怎么读,不算难。”梁崇榕说。
“对啦!”梁崇槐说:“学会那个腔调,高低,才叫难!一说整句的话,就叫人听出来了。”
“无论什么方言都是这样。”蔺燕梅说。
“不过你们女孩子总比我们强些。”薛令超说。
“也不一定。”梁崇槐说:“我们不就是叫你们给听出来了么!”
“这几句话说得都不坏。”薛令超说。
“我也觉得女孩子有这种天才。”蔡仲勉说:“那些湖南女生们哪个不是一年过去就满口的清脆的国语了!真是快!湖南话还是一句也不忘!”
“那么广东女生呢?”梁崇槐问着玩。
“会打扮。”薛令超说:“打扮得花样多!”
“瞧我告诉伍宝笙去罢!”蔺燕梅护着她的新朋友:“说你们欺负新同学!胡说八道地!”大家都笑了。那个梁崇槐真会作娇,她听了这句话就往蔺燕梅怀里倚。蔺燕梅居然也小大人似的揽着她。两个半大孩子,真像小猫儿打滚似的。不像谁爱抚谁。
“这样,蔺燕梅。”梁崇槐忽然说:“我的手若是反着带了你的肩膀底下,就是水里救人的姿势了。”她其实并不是反着手带着蔺燕梅,她这么说为得是掩饰她爱和人腻在一起的样子。
“你还会在水里救人?”蔡仲勉说:“真是有本领。我们都是瞎来,没有正经学过。到夏令营去教我罢。”
“我光会方法。”她说:“我力气不够,也从来没救过人。方法容易得很,学游泳时最后一课就是救人。”她们姐妹两个已经察觉这里的男同学说话恳切,直爽,直觉地感到友谊之容易产生,不必像从前要时时检查异性眼中的气色,便高兴而自在地说话了。又想方才他们说广东女孩子会打扮的话,自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那一方面呢。商燕梅觉得朱石樵那股子不好意思劲儿怪可气的。可是想想他们又都是老好人,也气不起来。蔡仲勉净想游泳了。薛令超想:“广东女孩子不但会打扮而且会交际呢!”
三天很容易过去了。这天一早,要参加夏令营的人就在南门外滇越铁路车站集合了。离开车时间还早,便已经齐集了不少学生。小童更是兴高彩烈。交来一件行李,由蔡仲勉贴上一个条子,便由他扛上肩送去过磅。气得力伕在一边骂他说:“看这位力气不小哇,也可以吃我们这行饭了!”他说:“还不行哩!还要再练练!以后早上没事天天练!”
大家上车了。这条铁路是没有行李车的。行车过了磅仍要再搬到车上与客人在一起。小童已经搬不动了,由大家七手八脚地搬上之后,他挑了一堆软和的铺盖卷便躺上去了。
“大宴!”他说:“看见水的时候告诉我。我躺在这儿看不见。”
“告诉你干嘛?”大宴问。
“我换游泳衣!”他说。“去你的罢!忙什么!”大宴笑了。
那边梁崇槐和她姐姐不约而同地问蔺燕梅:“这个是谁?”她告诉了她们。
“小童!”她喊:“你别这么个野孩子样儿了!瞧人家笑话你!”说着就介绍给梁家姐妹,小童转过脸来,朝下看见了她们点了点头说:“我这儿太高。快碰到车顶啦,坐不起来,点个水平的头罢。点不成垂直的了!”说得大家大笑起来。蔺燕梅趁乱小声儿告诉她俩说:“他说话,做事,净是笑话,人蛮好的。”
“我没说他什么。”梁崇槐说:“你瞧行李不都是他一个人扛的吗?”她生怕蔺燕梅把她见外,哪一个年轻人愿意被团体见外呢?她这种感觉马上为蔺燕梅觉察到了,她心上觉得自己是大家的老朋友,便快乐得多了。
梁崇槐的话后半句是故意扬声说的。小童当然听见了。他便高高躺在行李上面对着车顶说:“我没有扛上什么行李来,我的人都差一点是由人家扛上来的!”他的话就是这么一种气人的说法。从来不恭维人,也不容人恭维。
车初开时,大家只是起劲地谈着昨晚上便怎么兴奋,事前怎么决定参加,和传闻的夏令营风光。三三五五的聚头谈话。慢慢地车开过了呈贡,大家吃着呈贡特产的大批同宝珠梨,全车的谈话便连成一片了。这一节车厢是他们包了的。
怀了这种旅行的心情来坐坐滇越路的车也还罢了。事实上这条路一向是被旅行的人视为畏途的。路是狭轨,普通区间车只有那单层木板,大洞开窗,污秽颠踬的四等车。四等车上写着“四项”两个汉字。那“一、二、三项”车往往是并在一节上,座位极少,而仅是长程的通车才有。车站上的人把“四项”
车的客人同货物一例看待。仿佛只有少数特权的人才是真正的客人。管理铁路的最高的是法国人,其次是安南人,再其次才是些经他们训练了的中国人,这些多半是查票员等等。一切同旅客的纠纷全由他们在中间挡头阵。因为他们能说两国语言。
自己祖国内长着别人所有的一条交通线,真如同身上有一条脉管不属于自己那样可气。再看了车辆分级中这种明显的自私态度,真叫人难过,仿佛自己就是由人家捎带着运的一点货似的!
从前这条路是怎么行驶的我们不知道,抗战之后,铁路公司与客人们之间的冲突是非常多的,和外籍职工常有斗殴的事。本国的职员也常挨受旅客你一句我一句的冷嘲热骂。在这种情形下常常有很难堪的讥讽。
不过政治现象的寿面是很短的,不像科学现象那样与宇宙同寿考。人类制定的律法所行得通的地域也是很狭小的,不像自然律法的度衡那样置之四海而皆准。滇越路这现象自从日本人出兵越南之后便不同了。中国军队立刻驻防沿线。这种急骤的变化很叫人有感触,慢慢也可以领悟到世界是一个大砂盘,震动接着震动,平衡接着平衡。世界大同的日子是踏着震动时留下的血迹走到的。那时砂盘上不再有丘陵,人间世没有分界。现在新式地图不已经是用“等高线分层设色法”来绘制而不顾政治分区了么。
旅行时的人,思想是最发达的。带了书报杂志去旅行,是把思想装在囚笼里。结了婚的蜜月旅行是用姿容代替风景,又戕贼了新环境的刺激来为爱人作饰品。集合许多游伴一同出门,是一盆常吃的菜换个新盘子装。然而年青人这一盘打趣,运动,闹热的菜是吃不厌的。因此他们便带到各处去吃。
夏令营会址是在宜良县可保村的扬宗海。有一首形容云南口语的歌谣,原文是怎样的已经记不得了。大意是说,云南方言里一个小池,一个小湖都称为海,而万仞高峰只叫做坡。两三句话便描绘出这山国的特色来。其实云南固然是多山,但是颇有几个好湖。并且这些湖又是很大的。她们高高地居处在幽静的层峦里,叫人走上去见她们时意外的欢喜。青松环绕下的湖光山色,静雅宜人。仰望行云似手伸于可及,山风吹来时便想留住这里不走了。她们美丽中间有一种刚健的气质。不是艳丽,不是秀媚。令人觉得是可以敬重的好友。
这么样的好湖,在云南颇为不少。大理点苍山下的珥海,澄江的抚仙湖,都是。这个扬宗海更是线条清楚,轮廓大方整齐。像是个没有机心,天真快活的少女。碧鸡山下的滇池,又叫做昆明湖的,则有一点珠宝气,像是少妇。不过这昆明湖很大。离开城市这一面,到昆阳一带去访她时,又素静优闲得多了。
火车从昆明往南开,半点钟就过了盛产水果的呈贡,从这里便绕进山里去了。呈贡是昆明这一个平坝子的极南端。
进了山之后,窗外就没有了远景,大家就不大爱看那擦着车窗过去的热带丛草了。有人提议说笑话,有人提议唱歌。这又不是开会,所以也不用付表决。大家都会唱的歌便是全车附和,新鲜的歌常是越唱跟得上的人越少,终于那个提倡的人不好意思独唱便中途停辍了。笑话呢,有的是别人听过的,或是听过的差不多的,便常有人抢着说或是来补充。
几个流行的歌声全从车窗中被他们用年青的嗓音送进深山里去了。笑话也说累了。坐在车门口的金先生说:“大家听我一个建议,我们联句子,集体创作一个短篇小说。”
“请金太太管记录。”余孟勤笑着说。他四下里用眼一找,不见冯新衔,他才想起来冯新衔听说正写小说写得高兴,又不便请假,这次没有参加。他于是说;“谁出题目呢?”
“先不忙题目。”金先生说:“有没有题目都不要紧,顺了心意瞎编好了。不过每个人都要参加,而且要依了次序说。不该你说时,你就有好意见也不许抢着说,因为那样会弄得后来成了只几个人的工作了。”
“我有一个建议成不成?”小童从行李堆上滚下来举手发言:“金先生请你示意给我们的文学家们;我们的故事要用简单的叙事句子联起来,那种又臭又长的形容词儿,写在纸上还罢了,用嘴说,我出不了口。别人也没法接。”
“这一点很要紧。”金先生说:“故事的作风要原始一点儿。不要现代社会这种虚饰的感情。”
“要半开化民族的故事。”大宴说:“那种极淳厚的情感所造成的故事。”
“那也就是凭空捏造罢了!”朱石樵说:“事实上半开化民族的心理我们是不可思议的。”
“本来就是瞎编的意思。”蔺燕梅说;“还不就是胡说一泡!”朱石樵笑了,看了看自己的小胸章。
“开始罢!”沈蒹说:“伍宝笙把那半个梨扔了,把坐位排一排去。”
“接着我这半个梨核儿!”小童说着把手里的梨赶紧啃干净了扔给窗口的大宴。伍宝笙嫌他在车中间碍事,叫蔺燕梅让出半个坐位来,把他推去坐下。大家倚了车厢坐成一圈儿。
“我们为什么讨厌形容词呢?”梁崇榕说:“只要说出来不刺耳,也可以试着用呀!”
这时坐在车厢外踏脚板上看山的范宽湖,范宽怡,周体予,也被伍室笙找进来了。范宽湖听别人讲了刚才商议的经过,又见梁崇榕说这句话,他就说:“我也觉得可以用。还有故事里的人物也不用限制。这样限制起来,不用说就已经差不多了。比方说也可以有文明人在那半开化民族里遭遇的描写呀!”
“好了,好了!”余孟勤说:“其实都无所谓,光联形容词也有时有很好的结果。比方说形容一个理想的境界。金先生,开始罢!”
那边小童和蔺燕梅似乎在商量些什么。他们听见要开始了就说:“那么可以由着各人的高兴联了?是不是?”
“不对,”沈葭说:“他们要捣乱。把他们分开。”金先生听见了说叫小童过来,小童就去站在范宽湖旁边。
“从那一边开始,”金先生对那一头车厢门口的陆先生和本年新聘的文学院教授顾一白先生说:“你们带起点新学生的胆子来!他们太沉寂了。”
“要不要叫新同学老同学每人在说第一句时介绍自己名字?”陆先生把半斗烟磕掉了说:“有些位还彼此不认得?”
“算了,不用了。”金先生说:“两个星期过来就都熟成老朋友了。现在不要用任何介绍方式,免得引起生疏的感觉。”
“好!”顾一白先生说:“从我起头;在云南的西南边边上,深山里头有一个部落。”
“那里的人口近些年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很稀少了。”一个学生说:“虽然他们占了山中罕有的一大片草地高原。”
“种族的名字叫做穿颜库丝雅。”陆先生说,他那个神气就仿佛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范宽怡要笑,小童止住她说:“别笑!大家一起认真起来,梦也会像真事了!”
“酋长的名字就是世袭这个族名。”蔡仲勉说。
故事讲下去了,大意是:这一代的酋长到了五十岁还没有子嗣,他那如花的夫人很想替丈夫物色一位王妃,但是这个国度是不曾有过一夫多妻的事的。所以他们不能想像什么是王妃。这是王后从雉鸡,从山狸,从水蛇,从牡牛从糜鹿看到的榜样。她很想引她丈夫也去学习聪明野兽的样子,于是她告诉丈夫说她得一怪梦,需要从一个旅行去找解答。她便叫侍从准备好五匹马,带了精美的食品同酒,出发旅行,第三匹马乘坐的是她的一位知心女友健美善歌的淑女珊乐显河。
“珊乐显河是一种善唱的鸟名。”这个学生解说道:“这是一种长尾纤足的鸟。”
“那四个字怎么写?还有‘纤足’两个字说起来也怪不顺的。”管记录的沈蒹说。
“那是一种译音。”那个学生说,他一边装模作样伸出一个手指在空中乱写一阵:“原文是这么一种写法。珊乐,是善乐的意思,显河是字尾的变化,表示小小的脚瓜的意思。”大家看他装得煞有介事,都高兴地笑起来了。大家问了他的名字,他叫桑荫宅。也是学外文的。是转学三年级。
“这种鸟还会跳舞。”另外一个学生说。
“下面该谁接了?”金先生说:“珊乐显河!你把故事岔开了。别脱了槽。还有两匹马没交待呢!”
“他不可以叫珊乐显河。”陆先生笑着说,仿佛惟有他俩个是穿颜库丝雅语言文字专家似的:“那是阴性字尾。他该叫珊乐米沙了。”
“干脆叫沙弥罢。”沈蒹说。
“对。”小童说:“就叫小和尚算了!”于是大家就管桑荫宅叫小沙弥或是小和尚。他红扑扑的脸便发光地笑着。
“该我接了。”伍宝笙说:“他们三匹马乘了三个人。一个随从也不带用另外两匹马带了吃的东西,同宿营用帐篷。”
沈蒹一边记一边说:“谢谢,省了两个名字!”
“这天晚上他们到了一条小溪流旁边住下。”梁崇榕说。跟着她就用了一大串儿的形容词说那绿色的丝质帐篷如何美丽,衬了黄昏时的原野如何悦目,又说那帐篷上面还绣了彩色的狩猎故事。
“帐篷架好了。珊乐显河解开了马勒,放他们自由去河里饮水,草原上吃草。”梁崇槐接着说。她也学姐姐的样用了许多形容词描写这淑女肢体,容貌动作上的美丽。她们姐妹的口才,和表情都是出色的动人。于是人人眼前有了一个玉琢成的异族女神,站在夕阳下辽阔的草原上,那顶尊贵豪华的丝质帐幕前面,迎了风,用白皙柔软的手拢她那如丝细发。大家都神往了。
下面该蔺燕梅接,她往小童那儿看看。小童正用眼给她示意。她便说:“忽然一阵大风吹黑了半边天。飞砂走石里,把帐篷吹不见了!风才大呢!呜—呀呜——地!”
“快接罢薛令超!”伍宝笙说:“再由着燕梅的性儿讲下去,珊乐显河也要被风吹走了!”
“风过去后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头怪兽!像是恐龙那种大动物!”薛令超说:“哇——咦咦咦!哇——咦咦咦!怕人地叫着!”
周体予接着说:“这个动物有一个两只角的大头。大嘴。锐牙!身上有鳞!鳞片上有粘液,粘液又腥又臭沾满了许多碎石乱草。”
“它看见珊乐显河站在那里,它就向她冲过来!”范宽怡说:“它嗅到她身上特有的醉人的香气便想把她吞下去,正像一盆新烤好的蛋糕引来了老鼠那样。”
“这个比喻不像,”小童说:“老鼠一点也不可怕,并且这样说下去他们怎么抵抗得了?故事不就完结了么?”
“你忙什么呀!”大余说:“中间还隔着一个范宽湖哪?”
“这时候忽然另外一匹马赶到!”范宽湖精神奕奕地说:“一个青年的探险家扛了枪来了!”他形容得非常像一幕电影,他的神情令人想到他自己就是那个明星。依了习惯推想他很可能得到珊乐显河的爱,又继穿颜库丝雅而为那个部落的酋长。
下面该小童接了。大余说:“你恐怕又要捣乱了!蔺燕梅一阵风吹走了形容词。你是不是打算爆发一个山洪冲走这个二十世纪的探险家?”
“我也希望有个山洪在这时候爆发,”那边顾先生说。 “为了这怪兽出场之后,镜头太热闹了,大家几乎忘了要讲的故事。”
“所以啦,”小童说:“那个怪兽听见有声音赶到,就放弃了珊乐显河,把头一回,他伸出一个长舌头来,就像食蚁兽那样,轻轻地把这探险家卷下肚去了。不料这探险家虽然已经进了怪兽的肚子,他还是想念着珊乐显河。怕她遭了毒手,就在怪兽肚子里把身边的手榴弹取下好几个,把引线—一拉开。就像小孩子把鞭炮扣在香烟罐子底下燃放那样,‘丁丁,堂堂,’一阵响,血肉横飞。他自己和怪兽同归于尽。外面珊乐显河早惊呆了,直到穿颜库丝雅和他的王后跑来才把她唤醒!”
“换个人记一记罢!”沈蒹说:“全像你这样一路胡编下下去没完没结地,累也该把人累死了。”
“你怎么不知好歹呢?”小童说:“全为了梁崇榕梁崇槐两大段形容词,惹出了蔺燕梅一场大风。又为了息风,出了怪兽,好容易碰见我这种热心人才把天下又弄太平了,故事正好接下去,你还怨我呢!”
这样,故事便比较平妥地展开了;大风怪兽之后,三个人失去了粮食同马匹。那时已经是到了一个山丛底下,他们认为是神意如此,便祈祷了上天之后,相携徒步入山。在山中经历了许许多多惊险的旅程,也见了许许多多奇禽异兽。王后所要找的几种动物更是常常看见,无奈从没有三个同时在一起,如他们三个这样。她心上便一直是闷闷地。
他们越走入山越深,有一天在一个甘泉旁边休息。听着泉声,王在草地上睡着了。后偷偷地拉了珊乐一下,要她一同沿了泉流向上去找一个小潭去洗浴。她们便提了衣服,赤足从水里走上去。
珊乐这个名字是大家答应沈蒹简写的。因为珊乐显河四个字说起来省事记下来便太费事了。
两个贵妇人走上去不远便找到一个极可爱的小石潭。上面一个四五尺高的小瀑布。那里可以洗沐头发。整个小潭到处都是三四尺深的清水,正好浸润全身,解一解几日来的疲乏。珊乐忖度王在下面睡觉一时不致醒来,便听从后的怂恿,也解下全身衣服一同洗浴。
这时在瀑布下洗发的后看见石穴里游出两尾鳞色鲜丽罕见的鱼,她便唤珊乐来看。珊乐这时在自己腿旁边也发现了一尾。便也告诉了后,两个人都觉得很奇怪。这时后那边的两尾沿了小石潭转着游了过来。还没有碰到这边的一尾,这尾单独的鱼就又游进一个方才未被珊乐发现的洞里去了。那两尾鱼,差不多相并的,同在潭里游了三周。又回洞去了。
看了那两尾鱼像是餐后散步似的,庄严地游了三周就回洞去的样子,后和珊乐都觉得很可笑。对于那另外一尾的行径她们也觉得很诧异,她们又很奇怪这石潭中只有三尾鱼,奇怪何以这种美丽的种族这么孤零零的。
洗浴完了,王后想起了心事,便在下山找到王之后,请求王不要问缘故,让她们在此地再盘桓一天,她说她已经差不多可以解释她的梦了。
第二天,王又午睡的时候她再邀珊乐上小石潭去玩,两个人又下水去嬉戏。她告诉珊乐注意三尾鱼都出来时,便各守住它们的一条归路,看看是什么结果。
不一会儿,那庄严、肃穆,幽灵似的一对鱼出来散步了,后使用身体堵住了那个石穴。这尾单独的看见那两尾出来游近了,就要回洞。洞却被珊乐挡住了。三尾鱼一下子遇在一起。
单独的一尾显然是想逃避的。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闪避。但是那两尾鱼便四处拦截。终于有一尾把她咬住。等候另一尾也追上来。另外一尾却又不肯上来。这样相持了很久。没有结果。
忽然,先追上去的一尾鱼默然地游开了,游到石潭边上,一纵上了石岸。她左翻右复在硬石上跳,摔她自己,砸她自己,终于有一下碰开了她美丽的头颅死在石上,耀眼的彩鳞也没有了光泽了。又一忽儿她化成了一块白石,仍是鱼形,和大石连在一起,移不下来了。
水里两条鱼全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知道有多久的年月,这三尾鱼一直是这样生活在同一池潭里的,如今失掉了一尾,以后的年月将如何渡过呢?
后命令珊乐说:“去捉那一尾单独的鱼,却又不要当真抓着她!”珊乐从命做了。这失去伴侣的一尾鱼忽然活跃起来冲了过来援救。后忙令珊乐停捉,于是看见那尾一直冲过来把这一尾咬住。那举动之猛烈又似爱抚更似仇杀。一切皆由于亲昵。
“你能明白吗?亲爱的珊乐?”后问。
“聪明的王后,”珊乐恭谨地回答:“我实在不能明白。”
“让我们的王来教给你罢。”后庄严地说。她说完将自己的头猛向岩石上一撞。珊乐忙去拉时,眼前不见了王后只有一株玉色的小草。她跪在那里哭了。
那玉色的小草慢慢长出一个小花骨朵儿来,一霎间又开了一朵花。白色,镶了黄色的边,如后平日所戴的冠一样。而后的冠仍遗在岸上。
王在山下久等她们俩个不见下来,便顺了水寻上去。走了不远,听见了哭声。他急向上跑,一下子看见了裸体的美丽的珊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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