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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上的城市 作者:科马克·麦卡

_5 科马克·麦卡锡 (美)
  “我在墨西哥那边各处都去过了。我那时给斯泼洛克家当卖 牛贩子,就算是吧,其实我还是个小孩。我骑马走遍了墨西哥的北 部,妈的,那儿有什么牛啊,根本不值一提。所以我大半是到处闲 逛,倒也不错。我蛮喜欢那个国家,喜欢那个国家的老百姓。我走 遍了整个奇瓦瓦省,大半个柯会拉省和索诺拉省的一部分。有时 候我一出去就是几个礼拜,口袋里几乎没有一文钱,可一点儿关系 也没有,那儿的人会把你迎进门,给你安顿住处,给你吃喝,喂饱你 的马,你走时他们还会伤心得直哭。嗨,你简直就可以在‘那儿永远 待下去。他们穷得啥也没有,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可在那片 干巴巴的不毛之地上,你可以停在随便哪个牧场前,里面的人会像 亲人一样欢迎你。你可以看到那场革命没给它们带来任何好处。
  ①墨西哥革命时的叛军首领。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三部曲?第三部
  好多家庭死了儿子,好多家庭死了父亲,好多家庭既死了儿子,又 死了父亲。我估计所有的家庭都有亲人死去。他们本来没有任何 理由对别人、特别是对我这么一个外国来的白人小伙子表示热情。 他们端在你面前的一碗煮豆,对他们是得来不易的,但我也从没有 推辞不吃过,一次也没有。”
  又有三只狗回来了。它们从篝火边跑过,在岸边找了个地方 卧下睡觉。天上的星星偏西了,猎人们还絮絮叨叨地谈着其他的 事情。过了一会儿,又一只猎狗回来了。看到它跑动时小心颠着 一只前腿,阿彻走过来说,这些狗大概刚打过一场恶仗。
  又有几只狗陆续回来了,只剩一只没有回来。
  “我再等一会儿。你们要回去就先走吧阿彻说。
  “我们都和你一起等。”
  “随你们。”
  “大家都再等等。把约翰叫醒。”
  “让他睡吧,他这些日子打狗熊也够累的。”
  篝火渐渐暗下去,身上越发冷起来。大家更凑往火跟前围坐, 不断把柴棍和岩边死树干上折来的枯枝往火里添,一边接着讲着 从前西部的种种故事和传闻。年纪大的讲着,年纪轻些的听着。 不觉之间,头顶两山之间的间隙已浮现鱼肚白,接着,山下辽阔的 荒原便披上了一片朦胧的曙光。
  等的那只狗终于回来了。这是只母狗,腿完全瘸了,还绕着篝 火狂奔。特拉维斯喝了一声,才停住,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篝火 边的猎人们。特拉维斯起身又叫了一声,那狗才跑了近来。特拉 维斯抓住项圈把它拉到火光下查看,只见它肚子上四条深深的血 沟抓痕,一大块皮给撕了下来,耷拉着,露出下面鲜红的肌肉,鲜血 正从一只被撕破的耳朵上慢慢流下,不断滴在身下干涸的砂土上。 “得给它把这缝上,”特拉维斯沉吟道。
  阿彻从腰带上挂着的皮条中抽出一根,夹在这狗项圈的D形 环里。猎人们对这场围猎所能知道的情形,现在就都在这只狗身 上。夜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也都只能从这狗身上的伤痕来推测,来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1 1部曲?第三部
  想象了。阿彻碰了碰狗的耳朵,狗急速退缩。他放开时,它向后退 了几步,便两只前爪抵在地上,使劲地摇头,血点甩得猎人们一头 一脸,洒到篝火里滋滋作响。
  猎人们站起来,准备回家。
  “走吧,伙计们,”比利说。
  约翰?格雷迪坐起来,在地上摸索他的帽子。
  “妈的,你们打狮子原来就这么回事儿! ”
  “我们的大骑手醒过来了? ”杰西笑道。
  “唔,大骑手醒来了。”
  “你一个整天打狗熊的人,我不相信能对打老山狮有什么兴
  趣。”
  “这你说对了。”
  “哼,好戏正紧张,你倒睡觉躲清闲去了!几个老家伙这一夜 把我和比利全都镇住了,本来还指望你来帮帮忙哩。他们天南海 北地吹牛皮,我们只有可怜巴巴地听着的份儿,简直不是对手,根 本没法比。是不是,比利?”
  “可不?根本不是对手。”
  约翰?格雷迪撑了撑帽子,不说话,独自走到崖边。山下,荒凉 的大平原在灰蒙蒙的晨光中一片黛蓝,显得冷峻而肃穆。一条大 河从:! t蜿蜒而来,穿过冬日灰色的树林,形如一条在暮霭中白色发 亮的大蟒。南边,远处的城市像是冷灰色的棋盘格子,大河那边的 旧城就像是印在荒原上的一颗印章。更远处矗立着墨西哥的山 峦。猎人们在篝火边把狗分别拴起来。那只受伤的狗却跑了过 来,站在约翰?格雷迪的身边,也望着山下的平原。约翰坐了下来, 把两腿垂在岩石边。那狗也卧了下来,把血迹斑斑的头依在他脚 边。约翰伸手环抱着它,人和狗就这么一起静静地坐着。
  比利胳膊肘支在桌上,交叉着两臂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约 翰?格雷迪。约翰?格雷迪呶着嘴,琢磨了一会儿,把剩下的一只马 挪了一步。比利转头看麦克,麦克琢磨着约翰?格雷迪的这步棋,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三部曲?第三部
  然后抬头瞧了瞧约翰,坐直身子,研究着眼前的棋盘,谁也不说话。
  麦克提起他的黑棋皇后,举在空中好一会儿,又放了下去,然 后又拿起来,走了一步,伸手从烟灰缸里捡起冷灭了的烟卷,放到 嘴上噙着。接下来双方又下了五六步,白棋的王便被将死了。麦 克直起身来,点上了他的烟卷。比利直起了身子,隔着桌子长长地 墟了一口气。
  约翰?格雷迪坐着,眼睛还盯着棋盘,“好棋,”他说。
  “我围你好久了,”麦克说你早就无路可走了。”
  约翰?格雷迪和比利起身,穿过院子往马厩那边走去。
  “说说刚才的棋是怎么回事! ”比利说。
  “行。”
  “要跟我说真的。”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那好,那你说你的答案是什么吧?”
  “我的回答是:‘不是那么回事。’”
  “你刚才一点也没有让麦克吗?”
  “没有,我从不干那种事。”
  他们在马厩过道走下去,马舍里的马听到他们的声音都骚动 起来,大声地打着响鼻。
  约翰?格雷迪瞧瞧比利:
  “他也没有认为你在让他,是吧?”
  “但愿如此,他可绝对不喜欢别人故意让棋的。”
  “对,他绝不喜欢。”
  约翰?格雷迪走进当铺,装在皮套里的手枪和皮带搭在他肩头 一步一晃。当铺老板是个白发老头,正在当铺里看什么东西,文 件、账单之类的东西摊开在陈列橱的玻璃面上。这当铺的一面墙 的架子上摆着各种枪支,屋顶上挂着各种吉它,玻璃柜子里陈列着 刀子、手枪、珠宝和其它工具之类的东西。约翰?格雷迪把他的枪 连同皮带搁到柜台上。那老头看了看枪,又抬头看了看约翰,接着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一 11部曲?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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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皮套里抽出手枪。他扳起机头,让击铁落回机头半张槽,又拨 了一下转轮,然后打开枪机,瞄了瞄枪膛,接着合上枪机,又扳起机 头,再用大拇指扳着把击铁退回原位。
  老头把枪翻过来,查对托木和扳机环上的号码,还有手柄底下 的字母。最后把枪插回皮枪套,抬起头来。“你要当多少?”他问。 “我要四十多块钱。”
  老头儿曝了曝牙齿,阴阴地摇了摇头。
  “有人愿出五十多块买,可我不想卖,我只想当。”
  “我恐怕只能给你二十五块钱。”
  约翰?格雷迪瞅了啾枪,“三十块吧,”他说。
  当铺老板摇摇头。
  “我不是要卖,”约翰?格雷迪分辩说,“我就是要先把它当点
  钱。”
  “连皮套和皮带一起,对吧?”
  “是,一起的。”
  “那行,就这样。”
  他取出一叠表格,慢吞吞抄下枪的号码,又写下约翰?格雷迪 的名字,住址。然后在玻璃桌面上把表格掉转过来,推给约翰?格 雷迪,让他读了,签名。接着他把表格撕开,把一份递给约翰?格雷 迪,然后把枪收起来,藏到店铺里面的箱子里。他回来时,手里拿 着钱,摊开在柜台上。
  “我会回来赎的,”约翰?格雷迪说。
  老头点点头。
  “这枪是我爷爷留下的。”
  老头把两手一摊,又合起来,表示理解、但又无奈的样子。他 向旁边的玻璃橱子扬了扬头。那个橱子里,陈列着六七把老式的 科尔特左轮枪,有的是镀镍的,有的是鹿角柄的,还有一把古塔波 胶手柄,已经磨得发亮了。还有一把的准星已给锉掉了。
  “这些个枪,也都是谁的爷爷们留下来的,”他叹道。
  约翰?格雷迪出了当铺,顺着华雷斯大街走着。一个擦皮鞋的
  小男孩叫住了他。
  “嗨,牛仔! ”他叫道。
  “嗨!,’
  “让我给你擦擦靴子吧!”
  “行啊。”
  他坐到一个小折叠凳上,把一只脚搭到那小孩自制的木箱上。 擦鞋小孩挽起他的一只裤腿,然后取出擦鞋布、刷子、鞋油盒子,都 摆在地上。
  “去看女朋友?”
  “对
  “你可别就穿着这么脏的靴子上门。”
  “你不错,把我叫住了。不然,她没准不让我进门。”
  男孩用掸布掸净靴子上的尘土,刷上肥皂水。
  “你什么时候结婚? ”他一边问。
  “你怎么知道我要结婚?”
  “说不清。你的样子就像是吧。你是要结婚?”
  “不知道,也许吧。”
  “你真是个牛仔吗?”
  “是C:在一个小牧场。这里人们常叫作依斯坦沙的那种小牧
  场。”
  “当牛仔好吗?”
  “嗯,还行。我还喜欢。”
  小孩擦干靴子,打开鞋油罐子,用肮脏的手指挖出了鞋油往靴 子上涂。
  “活儿挺苦,是吧?”
  “是。有时候。”
  “要是叫你干别的,你愿意吗?”
  “我也干不了什么别的。”
  “比方说你能干点别的什么,你干吗?”
  约翰?格雷迪咧嘴笑了笑,摇摇头。
  苹原上的城市边境111部曲?第三部
  薩___圍_
  “打仗的时候你去了吗?”
  “没有。我那时还小。”
  “我哥哥那时也还小,可他瞒了年龄。”
  “他是美国人吗?”
  “不是。”
  “他那时多大?”
  “ | > - r/f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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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猜他的样子比他的年纪大。”
  “他的牛脾气也比他的年纪大。”
  约翰?格雷迪笑了。
  小孩把鞋油盖子盖上,操起了鞋刷。
  “人家问他是不是墨裔美国人,他告诉人家他认识的墨裔美国 人住在艾尔帕索,他不认识任何住在墨西哥这边的墨裔美国人。” 他一边说,一边刷鞋子D约翰?格雷迪饶有趣味地看他刷。
  “那他到底是不是墨裔美国人呢?”
  “是啊,他当然是。”
  他刷完一只鞋子,把刷子扔进箱子,拿出擦布又使劲抖了几 抖,伏下身子用擦布在靴子上来回打磨起来。
  “他加人了海军陆战队,最后还挣了两块紫心勋章。”
  “那你呢?”
  “什么我呢?”
  “你参加了什么?”
  小孩抬头瞟了约翰?格雷迪一眼。接着用布打磨鞋后跟。 “我当然没有参加什么海军陆战队,”他回答道。
  “那你是墨裔美国人吗?”
  “不是。”
  “你不是墨裔美国人?”
  “不是。”
  “那你是个牛皮客?”
  “是的,没错。”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一-部曲?第三部
  “是个大牛皮客?”
  “挺大的。好,把另一只脚伸上来。”
  “鞋四周不上点油吗?”
  “我最后会做的,不要担心。”
  约翰?格雷迪把另一只脚放在木箱上,把裤腿卷了起来。
  “女人很看重外表,”那孩子说,“别以为她不在乎你的靴子。” “你也有女朋友?”
  “没有,操! ”
  “听上去,你好像碰上过什么不顺心的事似的。”
  “谁没碰上过?你糊弄她们,她们也就糊弄你呗!”
  “有一天会有一^个好姑娘把你的心检住的。”
  “可别!我宁愿不要。”
  “你多大了?”
  “十四。”
  “你总瞒你的年龄吧?”
  “是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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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既然承认,就不算是撒谎了。”
  男孩停下手中的刷子,盯着靴子坐了一会儿,又继续幵始擦
  动。
  “其实,我想要一件东西时,我总是说反话。这有什么不对
  吗?”
  “我不知道J “有谁知道呢?”
  “没人知道,我想。”
  “你说得对,没人知道。”
  “你哥结婚了吗?”
  “哪个哥?我有三个哥呐。”
  “当过海军陆战队的那个。”
  “喚,他结婚了。三个哥都结了。”
  “都结了,那你干吗刚才还问是哪个呢?”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三部曲?第二一部
  擦鞋男孩晃了晃脑袋嘿,你行啊!”
  “我猜你是家里最小的。”
  “不,不。我还有个十岁的弟弟,他结婚了,有三四个小孩。 哈!你信吗?我在跟你开玩笑哪!我当然是老小,怎么样?”
  “你们家的人个个都结了婚,该不是家里的遗传吧?”
  “结婚可是不能遗传的。好啦,反正我是个不安分的家伙,西 班牙话里叫奥维亚捏格拉。你懂西班牙语吗?”
  “是,我懂。”
  “奥维亚涅格拉,就是不安分的家伙,恶棍。”
  “黑山羊。”
  “对,就那个意思。”
  “我大概也是个不安分的家伙。”
  男孩抬头瞅了瞅他,一边伸手从木箱里拿出鞋刷。
  “是吗? ”他应道。
  “甲 ”
  o
  “可我看你不像个不安分的人。”
  “怎么就像呢?”
  “反正你不像。”
  男孩刷完靴子,收起刷子。又拿出擦布,抖了抖,约翰?格雷迪 看着他,问:
  “那你呢?要是让你做别的,你愿意干什么呢?”
  “我愿意当一个牛仔呗。”
  “真的?”
  那男孩抬头白了他一眼,“才不呐,操!我骗你的。”他说,“我 才不当你那个牛仔呢。我宁愿做一个整日游手好闲的阔人。你觉
  得怎么样?”
  “要是你非得干点什么,你愿意做什么?”
  “不知道,兴许去当个开飞机的吧。”
  “是吗?”
  “当然,那我就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了。”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i I部曲?第三部
  “你飞到那儿以后,又做什么呢?”
  “再飞到别的地方去呀!”
  他结束了打磨,取出黑漆瓶子,用支棉签蘸了蘸,涂抹鞋后跟 和鞋底的四周。
  “那只脚,”他招呼道。
  约翰?格雷迪把另一只脚搁上来3男孩又往鞋底四周涂上黑 漆,最后他把棉签插回瓶子,拧上瓶盖,把瓶子扔进木箱。
  “得,全好了,”他说。
  约翰?格雷迪放下两只卷着的裤腿,站起身来。手伸到口袋 里,摸出一个硬币,递给那孩子,并说广‘谢谢c ”
  他低头端详自己的靴子,“怎么样,还行吧?”
  “姑娘会让你进门的。你的花呢?”
  “花?”
  “是啊,有用的东西都得带着呀。”
  “有道理!”
  “嗨,我不告诉你这个就好了。”
  “为什么?”
  “她蹬了你,你就少受点罪,不是对你更好?”
  约翰?格雷迪会心地笑了。
  “你是哪儿人? ”他问。
  “就是这儿人。”
  “不,你不是。”
  “我是在加利福尼亚长大的。”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喜欢这儿。”
  “是吗?”
  “是的。”
  “你喜欢擦皮鞋?”
  “擦皮鞋也不错嘛。”
  “你就喜欢在大街上逛?”
  f原上的城市辺境I I I部曲.第三部
  “对,我不喜欢上学。”
  约翰?格雷迪扶了扶头上的帽子,朝街上望了望,又望着男孩。 “呃,”他说,“我自己也从来不大愿意上学。”
  “都是不守规矩的贼匪,”男孩子说。
  “都是贼匪,也许你比我更厉害些C ”
  “你说得大概不错。”
  “我大概算个新手吧。”
  “你要是要人指点,就来找我吧。我很愿意教你各种鬼把戏。” 约翰?格雷迪笑笑,“好啊,”他说,“那就希望以后常见面。” “再见,牛仔。”
  “再见,小牛仔。”
  男孩满脸的笑容,向他挥手告别。
  姑娘站在穿衣镜前,那老女用嘴里叼了满嘴的发卡站在她身 后。镜子里的姑娘发髻盘到头顶,身影是那么瘦弱,脸色是那么苍 白。老女用望了望站在旁边的约瑟芬娜。约瑟芬娜一臂抱在胸 前,一肘支在上面,拳头支着下巴,说不行!这不行!”
  她又摇头,又挥手,好像是要驱走她的怒气似的。
  那老女用便又把发卡和插子一个个从姑娘的头发里抽出来。 长长的黑发便又像瀑布一样地散到肩头、背上。老女用拿起刷子, 一只手从下面托起姑娘像丝绸一样的秀发,开始一下一下地刷动。 约瑟芬娜从桌上拿两个银质的发簪,走上前来,把姑娘的头发向后 一拢,一边端详着姑娘在镜子里的样子。老女用退在一边,双手捧 着刷子站着,也和约瑟芬娜一起端详着镜子里的姑娘。她们三人 在台灯柔和的灯光里站在镜子前面,影子映在镜子鎏金的边框里, 就像是一幅古老油画里的人物。
  “看,现在怎么样?”约瑟芬娜说。
  她在问姑娘,可姑娘没答话。、
  “显得更年轻,也更……”
  “傻傻的,”姑娘说。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三部曲?第三部
  约瑟芬娜耸耸肩说傻傻的,真的?”
  她仔细审视着镜子里姑娘的脸,“你不喜欢?”
  “还可以吧,”姑娘声音怯怯的,“挺好。”
  “挺好丨”那女人说着,松开了姑娘的头发,并把银簪子交到老 女用手上。
  “就这样! ”
  约瑟芬娜走了后,老女用把簪子放回桌上,拿起刷子又上前 来,“很好,”她说着,一面晃着脑袋,一面啧啧连声。
  “好不好不要紧的,”姑娘说。
  老女用使劲地刷姑娘的头发,“真太漂亮,”她说,“太漂亮了。” 她热心地伺候着姑娘,把姑娘紧身胸衣上的扣子一个个扣上,带子 一条条收紧,用手抚平紫罗兰色天鹅绒露胸长裙,一个个托起姑娘 的乳房,把下面的胸衣褶边整理停当。接着又用别针把长裙别到 衬裙上,然后用刷子刷掉衣服上的绒毛。她手扶着姑娘的腰,把她 像玩具一样地转来转去,然后又俯身在姑娘的脚前,替她把鞋带系 好。末了,她才起身,退后几步站着。
  “能走几步看看吗? ”她问。
  “不行,”姑娘答道。
  “不行?真的?你开玩笑。”
  “是真的,”姑娘说。
  老女用做了个催促的手势,姑娘便勉强跷着高高的高跟鞋在 屋里款款走了一圈。
  “难受吗?”老女用问。
  “难受。”
  姑娘在镜子前站住,老女用站在身后,眨眨眼睛,那只独眼一 开一合的,就好像在给人使眼色似的。接着她用手把姑娘身上的 头发弹掉,又把袖肩上的花边扯得竖起来。
  “简直像个公主! ”她轻声赞叹。
  “像个公主,”姑娘应着。
  老女用抓着姑娘的一只胳膊,对她絮絮而谈,眼睛在灯光下闪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i 1部曲?第三部
  耀着热切的光芒。她对姑娘说,她是这样的漂亮,将来一定会嫁一 个有钱的好男人,住上漂亮的房子,生一大群可爱的孩子的。她说 她知道这样的姑娘们。
  “有谁? ”姑娘说。
  “好多哪,”老女用急切地说,“好多哪。”
  她对她说,好多姑娘还没有她漂亮,不如她可爱呢。姑娘不做 声,她隔着女用的肩头望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好像那不是她自 己,而是她的哪个姐妹,站在那里默默地听着老女用劈头盖脸的恭 维。镜子里花花绿绿的房间,也只是她闺房的一个俗丽的影像。 她在穿衣镜里高傲的样子,完全不像她自己,这似乎证明了老女用 对她的期望是多么的虚假和不真实。镜子里的她站在那儿,就像 一个童话中的少女,正在拒绝一个女巫包藏祸心的好意。她知道, 老女用的话都是些永不能兑现的许诺,是实现不了的梦想。是水 中月,镜中花。她对镜子里的姑娘说着话,她说:永远也弄不明白 你是怎么走到今天这条路上、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你能明白的, 也就是你今天就走在这条路上。
  “什么? ”老女用问,“什么路?”
  “就是路呗!走的路,你走的路。”
  老女用说有的人的确是没有什么办法,没有什么机会的。她 说对穷人来说,任何机会都是很珍贵的。但是好是坏谁也说不准。
  她跪在地上,重新用别针钉姑娘的裙边。她把噙在嘴里的别 针都拿了出来,放在地毯上,一个个地取用。姑娘打量着自己在镜 子里的身影,老女人满头白发的头就俯在姑娘的脚前。过了一会, 她又说,机会总会有的,哪怕是危险的机会。
  “上帝,”老女用说,一边向自己默默祷告着,一边麻利地钉着 姑娘的裙子。
  姑娘打扮好走进大客厅时,看见约翰?格雷迪正站在酒吧边。 乐师们正在小舞台上调校乐器。几个音符、几个和弦在寂静的大 厅里响起,叫人觉得什么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舞台旁边壁龛的 阴影里,梯伯肖站着在吸烟。他一会儿瞅瞅那姑娘,一会儿瞅瞅酒
  平原上的域市边境I f 1部曲?第三部
  吧台旁的小伙子。他看着那小伙子转过身,付了钱,端着酒杯走下 台阶,沿着天鹅绒条索圈成的走道走向大厅。他从细瘦的鼻孔里 慢慢向外喷烟,随手推开身后的一道门,门里亮光一闪映出他黑色 的侧影,把长长的影子投到大厅的地板上。门再关上,人便不见 了。好像从来就没有人从那儿待过似的。
  “太危险了! ”姑娘低声地说。
  “怎么?”
  “危险,”她说,眼睛环顾着大厅。
  “可我非得来见你不可,”他说。
  他握起了姑娘的手。她害怕地回头望了望刚才梯伯肖站的地 方,然后抓住约翰的袖子,求他赶快离开。一个侍者悄悄地从黑影 里走出,向他们走过来。
  “你简直昏了,”她说,“昏了。”
  “对,可我非得这样!”
  她抓住他的手,站了起来。她背着身对那侍者悄悄说了些什
  么。
  约翰?格雷迪站起身来,把钱塞到侍者手里,转身向着她。
  “赶快走吧,”她说,“要不就麻烦了 ! ”
  他说不会。他说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他要她一定要来 见他,可姑娘说那太危险了,现在再做那个是太危险了。这时,大 提琴奏出了一个悠长的低音和弦,音乐开始了。
  “他会要了我的命,”她低声说。
  “谁?”
  姑娘只是摇摇头。
  “谁会要你的命? ”他说,“谁?”
  “爱德瓦多。”
  “爱德瓦多!”
  她点点头是,”她说,“就是爱德瓦多。”
  那天夜里,他梦见了好多事,都是她从未对他说过,但他从别
  平原1:的城市边境I i i部曲?第三部
  处听到的。他梦见在一个大屋子里。里面是那么的冷,他哈出的 气都一下子成白雾了。屋子里波纹铁板的墙上挂着布幔,一层层 的梯式木台上铺着廉价的红地毯,上面排着观众坐的胶合板折叠 椅。圆木做的舞台装修成了集市上平台车的样子。一根电缆拉到 头顶上白铁管做的横杆上,上面装着强光灯,都罩在红、黄、蓝、绿 各色的透明赛璐珞片里。闪光天鹅绒的帷幕弯弯地悬垂着,红得 像血一'般。
  游客们脖子上挂着观剧镜坐在座位上,等着侍者为他们送上 饮料。灯光暗了下来,仪式主持人快步走上台,脱下帽子向大家鞠 躬,并举起一只戴白手套的手向大家致意。魔术师站在舞台边厢 里吸着烟,身后站着一群狂欢的人群:浓妆艳抹,袒胸露乳的妓女; 手持皮鞭、身着皮衣的肥胖女人;穿着牧师长袍的年轻人;还有一 个祭师,一个皮条客,一只戴着紫色绉纱领结的金蹄金角的山羊。
  几个脸色苍白、抹着胭脂、涂着眼影的荡妇手里端着蜡烛。三 个女人手拉着手,樵悴清痩得像是贫民院的犯人,都穿着一样的俗 丽衣衫,脸颊涂得苍白得像死人。在这些人的中间,有一个身穿雪 白轻纱的女子,睡在一张台子上,像是献祭给上天的处女。她身子 四周缀满了假花,浓淡不同的白色和褪了色的绯红,就像是刚从坟 墓里搬来的一样。接着,音乐奏响了。是一支带点尚武精神的凯 旋曲。音乐从幕布后面发出,听得见音乐里有唱针刮在黑色胶木 唱片上发出的“卡嗒”声。池座里的灯光慢慢暗下去,最后只有舞 台亮着。椅子的挪动声,几声咳嗽声。音乐声隐没了,只剩下唱针 的“沙沙”声和“卡嗒”声,在不停地响着,听上去就像一座没有调好 的节拍器一样。在单调重复的响声之间,那无声的间隔显得格外 寂静,使人感到难耐的悠长。
  醒来时,他正在做另一个梦。怎么从前一个梦变成后一个梦 的,他已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他是在荒凉的野外,风不停地刮着, 早已死去的亲人们的灵魂在周遭的黑暗中徘徊。他可以听到他们 的声音,还有他们声音的回声。他醒了过来,躺着谛听。这时他听 见有人在走动,原来是约翰逊老爹,只穿着睡衣在院子里游荡。约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111部曲?第三部
  翰?格雷迪侧过身子把腿吊下架子床,伸手找到裤子穿上,站起身 扣好腰带,接着伸手找到靴子穿上。他走过去时,比利正穿着短裤 在门道里站着。
  “我去把他弄回来,”约翰?格雷迪说。
  他出去拉住老人,老人正要拐过仓房拐角,不知要往什么地方 走。老人戴着帽子,登着靴子,身上穿着长长的白色夜间睡衣,看 上去就像古代武士的幽魂在那里游荡。
  约翰?格雷迪抓住他的胳膊,一起往大屋走回来。
  “你呀,约翰逊先生,”他说,“你可不能这么在外面待着丨” 厨房里灯亮了,索科洛穿着袍子在窗前站着。老爹在院子里 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黑暗。约翰?格雷迪便也站下,只用 手拉着他的胳膊。然后又往前走,往大屋走去。
  索科洛把纱网门敞开,瞅了约翰?格雷迪一眼。那老人用手扶 住门框定了一下神,然后走进厨房,问索科洛有没有咖啡,好像这 就是他折腾这一阵子要找的东西。
  “有,有,”她答道,“我这就给你弄。”
  “他没事儿约翰?格雷迪说。
  “你也来点咖啡吗?”
  “不要了,谢谢。”
  “快进来,进来,”她说,“你去把老爹的裤子拿来,好吗?”
  “好的,这就去。”
  他先帮着老人在桌边椅子上坐下,然后走进过道。麦克的灯 亮着,人正站在门旁。
  “他没什么事吧?”
  “是,先生,他没事儿。”
  他走到大厅的尽头,走进左手的一间屋子,从床柱上取下老爹 挂在那里的裤子。裤子口袋沉甸甸的,里面装着硬币、小刀和钱 包,还有拴着门上钥匙的环子,都忘在那里许久了。
  他提着皮带把裤子拿回来。麦克还在门道里站着,手里拿着
  烟在抽。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一 一部曲?第三部
  “他没穿衣服?”
  “就只穿了内衣内裤。”
  “哪天夜里他说不定会光屁股跑出来的,那索科洛肯定不再在 这里干了。”
  “那不会的。”
  “我知道。”
  “什么时间了,先生?”
  “五点多了。操,又到快起床的时间了。”
  “是,先生。”
  _
  “你能稍稍只陪陪他吗?”
  “当然,先生。”
  “尽量让他不要太难过。让他觉得他不过是早起床了一会
  儿。”
  “是,先生
  “你这是被雇到一个闹疯子的牧场了,你原先没想到吧?”
  “老爹没疯,他就是年纪大了。”
  “我知道。好了,别让他又受凉了。他身上的那旧睡袍大概已 是四面透风了。”
  -
  ‘‘是,先生。”
  他和老人一起坐着,喝着咖啡,直到奥伦进来。奥伦瞅了他们 一眼,什么也没说。索科洛做好了早饭,端来了鸡蛋,薄饼和蒜味 腊肠。大家便开始吃饭。约翰?格雷迪吃完,把空盘送回碗柜、走 到院子里时,天已放亮。老人还戴着帽子静静地坐在桌旁。他是 一八六七年出生在得克萨斯州东部,年轻时到这里来的。在他这 一辈子里,这个国家从煤油灯和双轮马车的时代转变到了喷气式 客机和原子弹的时代。但时代的巨变并没有使他困惑,是他女儿 的死,才使他陷人极度的悲伤,无法解脱。
  他们坐在露天剧场第一排靠近拍卖台的地方。奥伦不时探过 身子,仔细地把唾沫吐在场子的泥地上。麦克从衬衣口袋里掏出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三部曲.第三部
  一个小本子,查了查上面的记录,又装了起来。接着又掏出来,在 手里拿着。
  “我们看过这匹小马吗?”他问。
  “看过的,先生,”约翰?格雷迪说。
  麦克又研究着他的小本子。
  “那人说是戴维斯家的马,可实际不是。”
  “是的,不是。先生c”
  “比恩,”奥伦说。“是比恩家的马。”
  “我知道这是什么马,”麦克说。
  拍卖人对着麦克风吹了吹,挂在场子尽头灯柱上的扩音器发 出了震颤的低音,在拍卖仓房里回荡。
  “女士们,先生们.?一个更正,这匹马不是戴维斯家的,而是比 恩先生交来拍卖的。”
  拍卖叫价从五百美元开始。在场子的边上有人举手摸了摸帽 檐,监视员立刻转过身来举起一只手,拍卖人看到便唱道:
  “六百了,现在六百,我这儿是六百!谁个给我七百,七百,七
  百。好,七百了!”
  奥伦欠起身,郑重其事地往地上唾了一口,说:
  “你们的朋友在那边。”
  “我看见他了,”约翰?格雷迪道。
  “谁? ”麦克问。
  “沃冯巴格。”
  “他能看见我们吗?”
  “嗯,”奥伦说,“他能看见我们。”
  “你知道他是谁吗,约翰?格雷迪?”
  “是,先生。有天下午他来过我们这儿。”
  “我以为你不会跟他说话的。”
  “我没有跟他说话。”
  “我们就装做不知道他在这儿好了。”
  “是,先生。”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I I部曲.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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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什么时候去我们那儿的?”
  “上个礼拜,大概是星期三吧,记不清了。”
  不要看着他。”
  “是,先生,我没看。”
  “七百八十,七百八十,”拍卖人唱道,“你要吗?少了不卖。” 骑手骑着那匹马在场子里跑着。斜着穿过场子,停下,又往回
  跑。
  “干活儿行,骑乘也行,真是匹好马! ”拍卖人叫喊着,“足值一 千块钱。好了,有了,我这儿有八百了。八百了,八百了。现在是 八百了,八百五,八百五,八百五,谁要……”
  这马最后卖了八百二十五元。接着牵进来的是一匹阿拉伯 马,卖了一千七百元。麦克盯着他们把这匹马牵出场子去,嘴里说 if:
  “我才不要这么怪怪的马呢。”
  一匹淡褐色银鬃毛的帕洛米诺阉马拍卖了一千三百元。
  麦克查看他的小本子,口中念道:“这些家伙哪来的这么多
  钱?”
  奥伦不住地晃着头。
  “沃冯巴格叫价了吗?”
  “你不是叫我们不要看他吗!”
  “我知道,可他叫价了没有?”
  “叫了。”
  “但他到底没买,对吧?”
  “曰 ”
  是u
  “你不是没往他那边看吗?”
  “我不看也知道。他使劲地挥手,就像他那儿着了火似的。” 麦克摇摇头,又坐着查看他的小笔记本。
  “下面他们就该把那几匹劣马牵来了,”奧伦说。
  “你猜这些马大概要什么价?”
  “要我说,这些马大概只能卖一百元一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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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一 一部曲?第三部
  “要是你,那另外三匹马怎么办呢?就地再卖掉?”
  “对,就地再卖。要么带回牧场后再脱手更好。”
  麦克点点头,说,“该是了。”他往木台上望了望,又说我真烦 那小子,他要学得比我还精了。”
  “我明白。”他点上一支烟,看着马童又牵进一匹马。
  “我看,这回他该要买了,”奥伦说。
  “我也看他要买。”
  “每匹瑞得家的马他都会下价的,就瞧着吧,不下价才怪。”
  “我知道,我们该给他哄哄价钱。”
  奥伦没作声。
  “笨蛋一个,又有钱! ”麦克说,“约翰?格雷迪,这马有什么毛病 “我不知道什么毛病。”
  “我记得你说过这马是什么混血马,马丁种的,还是什么的。” “这马或许有一点冷血凶狠吧。”
  奥伦往台外啐了一口,龇了呲牙。
  “冷血凶狠?”麦克说C “是的,先生。”
  这马起价三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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