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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上的城市 作者:科马克·麦卡

_4 科马克·麦卡锡 (美)
  那出租车司机陪着他走进开在一堵高墙上的漂亮大铁门,又 陪着他沿小道一直走到大厅门口,好像害怕这城外的荒芜和黑暗 里包藏着什么危险似的。走进了拱廊,司机上前拉了一下装在壁 瓮里、包着天鹅绒的门铃拉手,退后一步等着。一面对约翰?格雷 迪说:
  “你需要车的话,我可以等着。”
  “不,不用了。”
  ¥原上的城市边境三部曲?第三部
  门开了,一个身穿晚礼服的女招待迎着他微微一笑,后退一 步,一只手扶着门,让他进去。约翰?格雷迪进了门,摘下帽子站 着。那女子同司机说了几句话,转回身,向约翰?格雷迪伸出手,约 翰?格雷迪马上伸手去掏钱包,那女子莞尔一笑,道:
  “您的帽子。”他便把帽子交给了她。那女子接过帽子,又给他 指了指大厅,他便转身,用手抚了抚自己头发,走了进去。
  大厅右手高出两个台阶的地方是酒吧,一些男人坐在吧台前 的高凳子上喝酒谈天。约翰?格雷迪走上台阶,从那些男人的身后 走过。酒吧的灯光幽暗,打下是红色桃花心木的大吧台,后面站着 身穿法国勃艮第式夹克衫、颈系黑色大领结的吧台招待。外面大 厅里,妓女们散乱地坐在深红锦缎的大沙发上,有的是便装,有的 是裙裾扫地的正式晚礼服,也有的是裙叉开到腰际的丝绸紧身裙。 她们脚上的鞋或是金色的,或是像玻璃似的闪闪发光。她们一个 个用看上去漫不经心、实际上很考究的姿势坐着,鲜红的嘴巴娇嗔 地微微噘起,透出一种幽幽的风情。一盏水晶大吊灯挂在头顶中 央。右边的小舞台上正演奏着弦乐三重奏。他踱到吧台尽头,刚 把手搭上吧台扶手,吧台招待就迎过来,在他面前铺上了餐巾。
  “晚上好,先生,”他招呼道。
  “晚上好。来杯老爷牌威士忌,另外来杯水。”
  “是,先生。”酒吧招待转身走幵。约翰?格雷迪把脚跷到闪闪 发光的黄铜脚镫上,开始从吧台后面的大镜子里仔细察看大厅里 的妓女们。吧台边的男人们多是穿着整齐的墨西哥人,也有不多 几个美国人,都穿着薄得出格的花布衬衫。一个穿着几乎透明长 袍的高个子女人,像幽灵一样地穿过大厅。在前面的桌上,一只蟑 螂在几个酒瓶后面慢慢向前爬行,它爬上一面镜子,大概是看见了 自己的影像给吓住了,停在那一动不动,像是冻僵在那儿了。
  他又要了一杯酒,吧台招待过来给他倒上。他再往镜子里看 时,发现那个姑娘在那儿了。那姑娘独自坐在一张深色丝绒沙发 上,长裙优雅地散开在身边,两手安详地搭在腿上。约翰?格雷迪 眼睛紧盯着那姑娘,一边伸手在桌上摸他的帽子,一边喊酒吧招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_ 1部曲?第三部
  待:
  “嗨,结账。”
  摸不到帽子,低头一看,才想起帽子留在门口女招待那儿了。 于是掏出钱包,拿出一张五元的票子搁在桃花心大吧台上,往前推 了过去,又把剩下的钱折起来装进了衬衣口袋。吧台招待把找回 的钱放在他面前桌上,他又把一块钱当小费推了回去,然后转过身 来,又往那姑娘坐着的地方望去。他觉得她是有点娇弱无助的样 子。再仔细一看,发现那姑娘坐在那儿,轻阖着双眼,于是才明白, 她是在静静地听屋里的音乐呐。他把威士忌酒倒进水杯,把酒杯 放回桌上,端起水杯向大厅那边走过去。
  大概是头顶的大吊灯把他的影子投到姑娘的脚前的缘故吧, 她从梦境中惊醒了过来。抬眼看见他,孩子似的嘴巴上绽开一朵 淡淡的笑容。他禁不住差点举手向她敬礼。
  “嗨,你好!”他开口说,“可以坐你这儿吗?”姑娘定了定神,把 裙裾往身边收了收,腾出了点地方给他。一个侍者从墙跟下的影 子里走过来,在他们面前的玻璃茶几上摆上了两张餐巾,然后等候 着。
  “给我来一杯老爷子。给小姐就再来一杯她现在喝的这种饮 料吧。”侍者鞠了个躬,走开了。约翰?格雷迪拿眼睛看着姑娘,姑 娘低下了头,用手抚弄着裙子。
  “对不起,”姑娘开口用西班牙语说,“我不会说英语。”
  “没关系,我能说西班牙语,”约翰?格雷迪也用西班牙语回答。
  “呵,”她叹道,“那太好了。”
  “你叫什么名字?”
  “玛格达琳娜。你呢?”
  他没有回答,嘴里喃喃念道广玛格达琳娜!”
  她垂下了眼睛,好像听见自己的名字吓着了她。
  “这是你的教名吗?”他问。
  “是,当然是喽。”
  “不是……不是什么……假名吧?”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f i部曲?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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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用手掩住自己的嘴,急切地说:“噢,不,不。这是我的真名 字他正眼对她看了又看,他对她说,其实他以前在拉维纳达妓院 已经见过她一面了。她听了只是点点头,没有显出什么惊异的样 子。侍者给他们端来了酒和饮料,他付了钱,并给了侍者一块钱小 费。她端坐着,没有端起饮料来喝,到后来也一直没有碰它。她说 话的声音是那么的轻柔,他不得不探过身来才能听清她说的话。 她说,屋子里旁的女人们都在盯着他俩呢。不过也没什么,就是因 为她是新来这个地方罢了。他点点头,说是,不要紧的。”她问 他,那次在拉维纳达那里,他为什么不过来跟她搭话。他说因为一 块儿还有朋友在。她又问他在拉维纳达那边有没有相好的女人, 他说没有。
  “你不记得我吗?”他问。
  她摇了摇头。然后又抬起头看着他。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
  儿。
  “你多大岁数了? ”他又问。
  “很大了。”
  他说,如果她不愿意说,就别说了。她听了也不作声。过了一 会儿,她心里想着什么似的笑了笑,伸手碰了碰他的袖子,说广你 刚才说谎了。我也说谎了。”
  “什么?”
  她说,她刚才说她不记得他,是个谎话。她说那天她的确看见 他站在酒吧,心里想着他会过来找她的,可等了好久,不见他过来。 等她抬头再看时,他就不见了。
  “真的?”
  “真的。”
  他便说她刚才只是摇了摇头,不算是真的撒了谎。她听了摇 摇头说,那比撒谎更坏,更不诚实。接着她又问他为什么今天是一 个人来了。他望着面前茶几上还没碰过的酒和饮料,心里盘算了 一会儿,要不要说真话,然后转过身来,眼睛看着她,深情地说:“我 在到处找你。一直在找,已经找了好多地方了。”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一 I部曲_第三部
  姑娘不作声。
  “你也想我吗?”他问。
  姑娘轻轻把脸别开,几乎像耳语一样低声地说我也想你。”
  “什么?”
  她回过头来,正眼对着他:“是的,我也一直念着你。”
  一进屋子,她便回身把门关紧。他几乎记不得他俩是怎么来 到这间小屋的了。他只记得他握着姑娘的手,那手又小又凉,有点 异样的感觉;只记得,他们从大吊灯下面走过,玻璃散射出的灯光 像瀑布一样流泄在她裸露的肩膀上;还记得他自己像个笨手笨脚 的大男孩跟在她身后走着、走着……她走到床边,点上两支蜡烛, 然后拧熄了台灯。他垂着双手在屋子正中呆站着。她把手伸到脖 子后面解开长裙的衣扣,又从下面伸到背后把拉链往下拉开。他 看了便也动手解自己的衬衣扣子。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一张床 就差不多摆满了。床是有四个柱子的那种,挂着深紫色透明纱的 顶盖和帘子。灯光透进去,把里面的枕头也镀上了一层柔曼的紫 色。
  门上传来几下轻轻的敲门声。
  “得交钱了,”她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卷着的钱。
  “先交今天晚上的吧,”他说。
  “挺贵的……”
  “多少? ”他数了数,有八十二块钱,伸手给她递过去。
  她看着他手里的钱,又看看他,犹豫着。又是一阵敲门声。
  “给他五十块吧,”她说。
  “够吗?”
  “够了,够了。”她接过钱,拉开门,把钱递了出去,并对门外的 人低声地说了些什么。门外那人高而瘦削,穿了一件黑绸衬衫,手 里捏着一个银团嘴在吸烟。那人从半开的门缝里打量了屋里的客 人一眼,数了数钱,点点头,便转身走了。玛格达琳娜转身把门关 上,烛光照在她裸露着的脊背上,显得是那么白皙,头发披散在背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111部曲.第I i 1部
  上,乌黑闪亮。关好门,她回转身来,把两只胳膊从袖子里脱出来, 衣服便从身上褪落到地上,她从衣服里跷出脚,捡起衣服搭在椅子 上。然后几步钻进罗帐,掀开被子,从肩上扯下衬裙背带,让衬裙 滑落到地上,光着身子钻进被子,把缎被一直拉到下巴底下,然后 转身枕着一只胳膊侧躺着,眼睛凝望着约翰?格雷迪。
  约翰?格雷迪脱下衬衫,四下啾着,找放的地方。
  “搁椅子上吧,”她轻声说。他把衬衣搭在椅子上,坐下来脱下 靴子,把它们支在一边,又脱下袜子放在靴子顶上,然后站起来解 腰带。他脱了衣服来到床边,姑娘伸手掀开被子迎他进来,他一弓 身钻到被单下,仰面躺在枕头上,怔怔地望了头顶上悬垂着的帐子 好一阵儿,才转过身来望着她。她的眼睛也一直盯他的脸庞。接 着,他抬起一只胳膊,她便整个的贴了上来,身子柔软而清凉。他 伸手揽起她一头漆黑的秀发,铺撒在自己的胸口上,就像是要藉此 为自己祝福和祈祷一样。
  “你结婚了吗?”她忽然问道。
  “没。”他问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她沉默了一阵,然后说, 要是他已经结了婚的话,那他们两个现在这样就更是有罪了。约 翰?格雷迪想了想她这话,然后问,这真是她问他有没有结婚的原 因吗?她回答说,他问得太多了,不告诉他。接着,她俯过身子来, 纵情地亲吻他……天快亮了,她还静静地在他怀中熟睡。这时,他 知道他对这姑娘的爱已经完全明确、没有任何游移了。她醒过来, 见他正在穿衣服。他穿好靴子,又走过来坐到床边,伸出一只手贴 到她脸颊上,又轻轻抚弄着她的头发。她睡意未消地翻过身子,眼 睛向上看着他。桌上蜡台里的蜡烛已经燃尽,只剩下一点烧焦的 蜡烛捻子留在一摊像扇贝一样的融蜡当中。
  “你非得走吗?”
  “是,该走了。”
  “还会来吗?”
  “么 ”
  o
  她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想确定他说的是不是实话。他又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一 11部曲?第三部
  弯下腰来,吻着她。
  “再见,上帝保佑你,”她轻声地说。
  “也保佑你。”
  她伸出两只胳膊环抱住他,把他搂在自己胸前好一会才松开。 他直起身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忽又停下,转过身来望着她,问道: “说说我的名字?”
  她伸手撩开床帐,问道:“什么?”
  “你说一下我的名字。”
  她倚在床上举着帘子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名字是约翰。”
  “对!”他满意了。转身出去,随身拉紧了门,举步沿走廊走了 出去。大厅里空荡荡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浊的烟气、微甜的酵 母、凋谢的玫瑰和妓女身上的香水味的混合气息。酒吧周围也一 个人没有。在微明的光亮里,看得见地毯上一片片的污渍、沙发扶 手上磨秃的亮斑,以及被烟头烫过的痕迹。他走到前厅,拉开一扇 漆花小门,径自走进衣帽间,取回自己的帽子,然后拉开大门,走进 外面凛冽的寒风里。外面,近处是一排排低矮的铁皮小屋和板棚, 一块块光秃秃的土坪和砂石地。远处则是长满鼠尾草和藜棘的平 旷山野。公鸡开始此起彼伏地啼叫起来,空气里飘荡着燃烧木炭 的气息。他从天上灰白色晨曦的位置断定那是东面,便动身往城 里走去。远处黑黝黝的大山岬下的电灯还亮着,在这寒冷的清晨 显得格外冷冷清清,形影相吊,就像这些荒漠上的城镇本身一样, 与世隔绝。远处教堂的晨钟正在敲响。路上一个男人赶着一头驴 子走了过来,驴背上驮着一大捆木柴。走近了时,那赶驴人冲着他 狡黯地会心一笑,就好像他们两人知道彼此的秘密一样。是呵,这 就是生活。有些事情是到了年纪、成了年就会发生、就想要做、而 且还好像有理由去做的。人们简直有点理直气壮似的。在这个世 界上,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岁月悠悠,人生苦 短。而在这之上,你更有一种彻骨的感悟:美好的事物每每总会变 成人生的失落和痛苦,幸福和痛苦,归根结蒂其实是一回事。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一 1 1部曲I第三部
  0
  独眼的老女用头一个进到姑娘的房间里。她穿着一双破拖 鞋,顺过道跑过来,一把推开门,看见那姑娘在床上反躬着身子狂 烈地颤抖着,像鬼魂附身了一样。老女用手中拿着的用皮带拴在 一截扫帚把上的钥匙,急忙抓起床单缠在扫帚把上,使劲撬开姑娘 的牙床往里塞。姑娘身子僵直地挺了起来,往后打躬。老女用急 了,爬上床伏身把她压倒在床上。另一个女用端了一杯水跑进门 道,老女用一扬头把她赶了出去。
  “姑娘中了邪了,”那女用嚷道。
  “胡说,她好好的,你快滚,”老女用吼道。
  越来越多的姐儿们挤到了门道里,一个个挤进屋子,她们穿着 各式各样的睡衣,脸上抹着白白的雪花膏,满头别着卷发纸卷,站 在那里惊慌地望着床上的姑娘。一个姑娘把圣母马利亚塑像伸过 来,举在床头上。另一个姑娘抓起玛格达琳娜的一只手,用她睡袍 上的带子往床上绑。姑娘满嘴是血,几个妓女走上来掏出手绢,像 是要擦的样子,可是她们只是在血里蘸了蘸,就又装在自己身上收 了起来。姑娘嘴里的血继续在流着,她们又拉出她的另一只手也 绑了起来。一些人嘴里念叨着什么,另一些忙着祷告。姑娘不停 地挺着身子,剧烈地颤抖着,接着两眼翻白,身子僵住了。姑娘们 又急得从她们屋子里找来小圣像和花花绿绿的护身符,又忙着点 起蜡烛。正在这时,妓院的老板穿着衬衣出现在门口。
  “爱德瓦多,爱德瓦多来了! ”人们低声道。
  爱德瓦多两手拨开女人,大步走进屋子。他几下子把圣像、蜡 烛之类的东西划拉到地上,一把抓着胳膊把老女用摔到身后。
  “够了,”他吼道,“够了!”
  妓女们挤成一堆,手搜住自己鼓囊囊的胸前的衣襟,嘟囔着, 退到门边。只有老女用还站在那里。
  “你还等什么? ”他怒气冲冲地问。
  老女用一只独眼眨巴着,站着不动。
  爱德瓦多从身上不知什么地方变出一把银框黑玛瑙柄的意大 利弹簧折刀,弯下身子割断姑娘两只手上绑着的带子,把她赤裸的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三部曲.第三部
  身子盖上,然后就像先前取出时一样地悄无声息地折起刀子,装了 起来。
  “别为难她,”老女用咕哝着,“别打她。”
  “闭嘴。”
  “要打就打我吧。”
  爱德瓦多转身揪住那老女人的头发,拽到门口,一把推进过道 里的女人堆里,随手关上门。他想把门拴上,但随即想起姑娘们的 门都是里面没有门栓的,那老女用没再进来,却站在门外,叫着要 她的钥匙。爱德瓦多瞧瞧那姑娘,她嘴里的那截扫帚把已掉了出 来,落在血迹斑斑的被单上。他抓起来拿在手里,走到门边拉开 门。老女用吓得往后缩了一步,伸手来接。可他就一扬手把钥匙 串摔了出去,稀里哗啦地在走道地上滚动着,然后砰地一声把门碰 ±0
  玛格达琳娜躺着,呼吸声轻轻的。床上有一块布在那里,爱德 瓦多捡起来,在手里举了一会儿,好像是想弯下腰用它擦她嘴边的 血,可又一扬手把它扔掉了。他回身打量了一眼屋子里乱七八糟 的景象,嘴里轻声咒骂着,走出屋子,在身后关上了门。
  沃德从马舍里拉出那匹公马,牵着它出去。走到过道的中间, 公马停住了,浑身颤抖着,只用小碎步子踢踹走着,就像脚下的地 面不稳似的。
  沃德贴着马对它说了些什么,公马把头往上猛地一扬,又往下 一点,好像高兴地表示同意一样。他们以前干过这事了,可小公马 对此仍是狂热着迷,沃德也是热心而迫不及待。他牵着它欢快地 走过一个个马舍,马舍里的马正转着眼睛,在地上来回转圈子。
  公马进到训练围场里,约翰?格雷迪正执着缰绳拉着一匹小母 马站在里面等着。见公马进来,那小母马立刻挣扎着,要直立起 来,又被绳子拉了回来,便乱踢后腿,接着又挣扎着要竖直起来。
  “这小母马看上去挺不错的嘛,”沃德评论道。
  “是,先生O”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三部曲?第二 一部
  “可它眼睛是怎么回事?”
  “教主人用棍子把眼珠给敲掉了。”
  沃德牵着眼珠溜溜转的公马,沿着围场边走着。
  “拿棍子敲掉了! ”他重复着说。
  “是,先生。”
  “没法再给它装回去,嗯? ”
  “是,先生。”
  “别急,”沃德对公马说,“先别急。这可是一匹可爱的小母马
  呵! ”
  “是,先生。”约翰?格雷迪应道是的。”
  沃德把公马牵着又往前走了。那小母马眼睛跟着公马转,直 到整个儿翻了白,像瞎了一样。杰西和另一个男人也进了围场,随 手关上大门。沃德转过身,眼睛越过他们,望着他们后面的围场墙 那边。
  “不是告诉你们了吗! ”他喊道,“别到这儿来。往前走,到大屋 那边去/,
  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走了过来,听见叫声,便穿过院子,到 大屋子那边去了。
  “奥伦在哪儿? ”沃德问。
  约翰?格雷迪牵着小巧的小母马走回来。他弓着身子,与马保 持一定距离,以免被马蹄踩着。
  “他到阿拉莫戈多去了。”
  “把你的小母马拉好,”沃德说,“拉定别动。”
  公马走近来站住,巨大的阴茎在身子底下甩来甩去。
  “拉定了!”沃德又叫道。
  “我拉好着的。”
  “它能找着母马那地方的。”
  小母马猛烈地蹦跳反抗,蹄子乱踢。公马蹦了三次才搭上小 母马的屁股,两只后蹄在地上跺捣着,使劲爬了上去。约翰*格雷 迪就定定站着,手里牵着鼻缰,拉着两匹正在交配的马。就像是圣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一 11部曲?第三部
  经故事中的小男孩,手里牵着从冥冥中祭出、在现世现灵的狮头羊 身吐火兽,暴跳着、折腾着、喘息着……他用一只手握着鼻缰,把脸 贴在小母马汗湿的脖子上。他听到它肺里的呼吸声,感觉到它血 液的涌流,听到它的心脏像是轮船底舱的引擎缓慢而又滞重的搏 动。
  事完了,他和杰西把小母马赶上运畜拖车。
  “怎么样,像是给种上了吧?”
  “不知道。”
  “公马没把它的腰给压坏吧?”
  他们抬起拖车尾门门板关上,从两边拴好。约翰?格雷迪转过 身子靠在拖车上,用手帕擦了一把汗,又把帽子戴好。
  “麦克已经早早把小马犊子卖掉了。”
  “他可别把那钱也花了。”
  “怎么?”
  “这小母马以前配过两次了,可都没怀上。”
  “也是沃德的种马给配的?”
  “我打赌,这次沃德的种马准能配上。”
  “麦克也这么说。”
  “那就算完事了?”
  “完事了。怎么,到小酒馆去走一遭?”
  “你请客?”
  “妈的,”杰西道,“我还想让你去陪我赢点钱呐。上次,也这么 下了,事儿倒是招了不少,可就是没赢着钱。”
  说着他们爬上卡车。
  “你真的一点钱也没有? ”杰西问。
  “连一毛钱也没有。”
  他们开动卡车,慢慢驶出车道。后面的拖车发出撞击的哐咱 声。特洛依在数着他手里的硬币,“我这儿够一人来两杯啤酒的 了,”他出声道。
  平原t的城市边境| _ 1部曲?第三部
  “不错嘛。”
  “一共有一元三毛五,我们去把它都花掉!”
  “算了,还是直接回家吧!”
  约翰?格雷迪看见比利骑着马,出现在远处红色沙丘顶上篱笆 壷立的地方,又看着他沿着篱笆骑了过来。比利来到跟前下了马, 望了望被风沙吹蚀得光秃秃的原野,又回头看看约翰?格雷迪。他 转身往地上吐了一口。
  “苦地方啊! ”他叹道。
  “苦地方。”
  “以前,这里牧草有齐马镫那么高。”
  “我也听说过。你再见到过成群的牛吗?”
  “没有。都跑散不见了,野得跟鹿一样。在这儿干一天活,你 非得有三匹马不可。”
  “我们今天去贝尔斯普林斯沟吧。”
  “上星期你去了吗?”
  “没有。”
  “那我们走吧
  他们穿过长满红色藜棘的平原,沿着一条干涸的小河道走上 一片岩石赤红的陡坡。
  “一条硬汉子,约翰?格雷迪……”比利信口胡唱了起来。 小道穿过山岩,通向一条干河川。河床上的泥土就像红色的 云母一般。
  “……肚子像公鹿,屁股胖嘟嘟……”
  一个钟头后,他们到了目的地,卸马在泉边休息。看来这里有 牛群来过,又走了,沼泽的南头还留着新湿的蹄迹。往南通往山边 的小道上也能看到牛群走过留下的泥迹。
  “这群牛里至少有两头刚下的牛崽,”比利说。
  约翰没答话。泉边饮水的马一个一个抬起头来,嘴边滴着水 珠,引颈长嘶了几声,接着又低头继续饮水。干枯的白杨树叶在苍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 | j部曲?第三部
  白细瘦的枝杆上迎风簌簌抖动。水泉边平地上座落着一间小土 房,因年代久远,已斑驳倾塌了。比利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抖出一 支烟,俯下身子点着抽了起来,一边说我以前常想在山里就有这 么一块地,养上些牛,杀了自己吃,自给自足,就这么过日子。” “你现在还可以这么干。”
  “恐怕不行了。”
  “你还别这么说。”
  “以前有一次在新墨西哥的牧场营地过冬,在那里独个儿待了 一段时间后,觉得更明白自己了。可只要有办法,我是以后再也不 愿意过那种日子了,天气太冷,差点要冻僵在那破棚子里了。待在 里面风都能把你头上的帽子吹掉。”
  他一边说一边吸着烟。
  泉边的马抬起头来四处张望着。
  约翰?格雷迪把手中的套马索上的绳套拉开重新绑紧,“你愿 意过以前那样的日子吗?”他问。
  “不。我只是小的时候那么想过。那时我常常想,要是能到一 个离家远的地方,挥舞皮鞭,放上一群骨瘦如柴的牛,那简直美得
  像上了天堂。可我现在不再那么想了。”
  “你觉得以前的牛仔比现在的更能吃苦,更顽强?”
  “谁知道,是更顽强,还是更愚蠢?”
  枯树叶在土地上簌簌作响,暮色降临了。比利迎着冷风扣上 外套纽扣。
  “我能在这种地方过活,”约翰?格雷迪说。
  “你这么年轻,没经过事儿,什么也不怕的,大概真能。”
  “我觉得我喜欢这种生活。”
  “告诉你我喜欢什么吧。”
  “什么?”
  “手指一揿,电灯就亮,我喜欢这。”
  “噢!明白。”
  “我做小孩的时候想要的东西和我现在想要的东西真的不是
  平原t的城布边境三部曲?第三部
  一回事了。我想我那时想要的,其实并不是我真正需要的东西。” 比利说:“你准备好了吗,我们走吧。”
  “好了,走吧。那你现在想要什么?”
  比利对马儿说了些什么,勒着缰绳把马身调转过来。他骑在 马背上,回头望了望那座小土屋,望着他们下面灰蓝色冷峻的大 地。
  “妈的,”他说,“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我从来就没弄明白过。”
  在暮色中,他们催马回家。一群群牛的黑影在他们面前慢慢 地向两边散开,好像有点儿不情愿似的。
  “这大概是那群牛的尾巴,”比利说。
  “对
  他们继续奔驰向前。
  “一个人在小的时候,对将来的事情总有好多的想法和打算。” 比利说道,“可每当你长大一点,你就往后退缩一点。我觉得这其 实是为了减少一些痛苦。不管怎么说,这块地方再也不是原来的 样子了,什么东西都不是原样了。战争把什么都改变了,可人们竟 然还不知道这个。”
  远远地,四五十英里以外城市的上空,悬挂着一片灯火投出的 光晕,两边的天空黑沉沉的,阵阵冷风呼呼刮来。
  “你该多穿件衣服,”比利说。
  “我没事。战争怎么会改变一切呢?”
  “它就是改变了一切。一切都不再是原先的样子了,永远不再 会是原先那样了。”
  爱德瓦多站在后门口望着外面的雨,一边吸着一支细长的烟 卷。房子的后面是一家铁器店,周围除了雨和地上一潭潭黑色的
  投射出柔和的灯光,烟在灯光中弥漫,雨不停地落到巷子里。空气
  凛冽。
  一个瘸腿的年轻姑娘抱了一大摞脏床单过来,向大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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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111部曲?第三部
  过了一会儿,爱德瓦多关上门,走进过道,回到他的办公室里。 皮条客梯伯肖走过来敲门。爱德瓦多身子也不转过来,只应道: “进来。”
  梯伯肖进来,站到桌边,数着交钱。办公桌是梨木和磨砂玻璃 做的,墙边是一张白皮沙发,另一面墙边是一张镀铬的玻璃咖啡 榻,再一面墙边则是一个小吧台和四张也是白皮革的吧凳,地上的 地毯是奶油色的,又厚又软。皮条客数出钱来,放在桌上。爱德瓦 多转过身来看着他。他稀疏的八字髯露着淡淡的笑意,上了油的 头发闪着亮光,身上穿着一件黑绸衬衣,上面大概用过烫的熨斗烫 过的,显出一片片亮斑。
  爱德瓦多用牙叼着烟卷走到桌边,用一只戴满戒指的纤细的 手,把钱摊开在玻璃桌面上,又把烟从嘴上拿下,抬头看着梯伯肖: “是那小子?”
  “是他。”
  他撅起嘴唇,点点头:“行,”他说,“你走吧。”
  等梯伯肖走了,他开了办公桌的锁,从里面拿出一个吊着链子 的长皮夹子。他把钱塞进皮夹,把皮夹子放回,再锁上抽屉。接着 他打开账簿,记上一笔,再合上。然后他踱到门口,一边静静地吸 着烟,一边望着过道里D他双手背在身后,用一种特别的姿势在腰 后握在一起。这姿势大概是他特别欣赏的,或者是从别的什么地 方学来的,总之,绝不是本地人的姿势。
  十一月份过去了,他只又会过她一面。那晚,皮条客来到房间 门口,叩了叩门又离开。她说他得走了。约翰?格雷迪起来,把她 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两人衣服穿戴整齐地端坐在那张带顶篷的 大床中央。他脸凑过去,对她非常热切、非常快地劝说着,可她说 这太危险了。不久,那皮条客又来使劲拍门,而且站在门口等着不 走了。
  “你答应我,”他说,“答应我吧。”
  那皮条客用拳头捶门了。她握住他的手,眼睛睁得大大的,
  平原k的城市边境11 一部曲?第三部
  “你非走不可了! ”她低声说。
  “你先答应我。”
  “好吧,好吧,我答应你!”
  他出来走过客厅时,那里已没客人了。后半夜参加弦乐三重 奏的盲人钢琴师还在琴凳上坐着,但没在弹琴。他的小女儿在他 的身旁伫立着。钢琴上放着他弹琴时女儿给他念的那本书。约 翰?格雷迪走出大厅,掏出他的最后一块钱投进了钢琴上放着的大 玻璃杯。乐师微笑着,轻轻点头致意,“多谢!”他说。
  “不用谢,”约翰?格雷迪答道。
  老琴师又微微一笑,“我的年轻朋友,”他说,“你好! 一切还好
  吗?”
  “还好,谢谢。您也好吗?”
  琴师耸耸肩,瘦瘦的肩膀带着一身黑色西服耸了起来,继而落 下。“我还好,”他说,“我还好。”
  “今晚的事都完了吧?”
  “没呢。我们这就去吃晚饭。”
  “已经很晚了。”
  “是的,很晚了。”
  盲琴师说的是一种老式英语,一种别的地方、别的时代的英 语。他镇定了一下,站起身来,像木偶一样转过身子。
  “和我们一起去吃吧?”
  “哦,不!谢谢您,先生。我得赶紧走了。”
  “那你的事儿进展如何?”
  约翰?格雷迪拿不准他的意思,在心里把这话掂量了一会儿, 才问您是说那姑娘?”
  老盲人肯定地点点头。
  “我不知道,”约翰?格雷迪说,“我想还行吧。我希望是这样。” “这种事不容易拿得稳。”老人说,“你得要坚持,坚持就是胜
  利。”
  “是,先生。”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一 I 1部曲?第三部
  小姑娘从钢琴上取下父亲的礼帽,拿在手里等候着。她牵了 父亲的一只手,可他还不动弹,他扬脸面向厅里,那里除了两个妓 女和吧台边的一个醉汉外,再没有别人。
  “我们是朋友,”他说。
  “是,先生,”约翰?格雷迪道,有点疑惑那老人到底是不是在对 他说话。
  “我能私下跟你说句话吗?”
  “当然。”
  “我相fe她对你是有心的。”他说着,把一*根细瘦发黄的指头竖 在嘴唇上,示意保密。
  “谢谢您,先生。谢谢您的好意。”
  “当然应该是这样了。”他伸出一只手,手掌向上,小姑娘便把 帽檐搁上,让他捏住。他两手拿好帽子,转过身,戴好帽子,扬起 脸。
  “你觉得她人好吗? ”约翰?格雷迪问他。
  “噢老人说,“哦,这可问住我了。”
  “我觉得她是个好姑娘。”
  “哦,是吧,”老人又说。
  约翰?格雷迪脸上绽出微笑,说:“我是该让你们去吃饭了。”他 又向小女孩点点头,然后要转身走开。
  “她的情况,”老盲人继续说,“你知道她的情况吗?”
  约翰?格雷迪回转身,“什么?”他问。
  “对她的情况我们一点都不知道。有各种各样的传言。这地 方的姑娘们分成了两大伙。有些人对她抱有善意,另一些人就不 是了。情况就是这样。我有我的看法。我想这姑娘最多也就是在 这里做一阵客,最多就是这样。她不是属于这里的人,不是和我们 一样的人。”
  “对,先生。我知道她不是这儿的人。”
  “不,”老人说,“我不是指这间屋子。我是指她不属于这个地
  方,不属于我们。”
  平原h的城市边境三部曲?第三部
  约翰?格雷迪穿过一条条街道走回去,心里搁着盲乐师说的 话。他觉得这些话事关他的前途,就像是对他的未来的祈语一样。
  天气很冷了,华雷斯城的人们还聚在各处敞开的门道里,吸着 烟,大声互相喧哗着,赶夜市的小贩们推着车子,赶着驴子在砂石 上熙熙攘攘地叫卖:一会儿有人喊:卖煤油了……一会儿有人叫: 卖青菜了……此起彼伏,他们在黑下来的街道上,来来往往,寻寻 觅觅,高声呼叫,就像是以前求爱的男人们在寻找自己的不见了的 姑娘......
  他在等她,可她没来。他站在窗户边,把镶老式花边的窗帘掖 在身后,望着街上的行人。如果有人从街上抬头看,看到满是灰尘 的玻璃窗后的他,就会看出他是在等什么人。到了下午,近傍晚时 分,街上的喧闹渐渐静了下来。街对过铁器店的主人关上店门,锁 上铁栅栏。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停在了这家旅馆前。他向前探出身 子,脸贴到冰冷的玻璃窗上,但还是看不到有人下车。他转身跑到 门边,打开门,跑到楼梯边,从这里可以看到下面的前厅。没见有 人进来,他回到屋子里,又到窗边再往外看时,出租车已开走了。 他跌坐到床上,看着地上太阳的影子越来越长,终于,屋里黑了下 来,窗外旅馆的绿色霓虹灯招牌亮了起来。他又等了一会,然后站 起来,从桌子上拿起帽子戴上,向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又转身看 了看屋里,才走了出去,随手拉上了门。要是他再稍微多站会儿, 那他就会在狭窄的楼梯道里碰上来找他的妓院老女用拉?提达了。 可现在,在纷乱的前厅里他只是一个普通住客,她只是一个从街上 跑进来的老女人。互不相识,便擦肩而过了。他走出旅馆,走进外 面的冷空气里。而她则费力地爬上楼梯,敲他的房门,等了一会, 又敲。过道那边的一间屋子门开了,一个男人伸头望过来,对她说 他屋里的毛巾用完了。看来,他是把她当成旅馆的清洁工了。
  比利进来时,他正躺在架子床上,眼睛望着凹凸不平的天花板
  出神。
  比利站在门道里,有点喝醉了,帽子推到后脑勺上。“怎么样, 牛仔?”他说。
  “嗨,你好。”
  “你怎么样?”
  “我挺好。你们今天都上哪儿去了?”
  “我们到米西拉家跳舞去了。”
  “都谁去了?”
  “都去了,除了你。”
  比利在门道里坐下,一只脚跷起抵在门框上,帽子摘下扣在膝 头,头向后躺着。约翰打量着他,问道:
  “你跳舞了?”
  “腿都快跳断了。”
  “不知道你还是个跳舞能手。”
  “算不上。”
  “可我看你还挺上劲的嘛。”
  “总还是值得一试的嘛。听奥伦说,你那匹鼠头獐脸的马,你 那么上心,已经训练得很听话,能说什么做什么了。”
  “这也说得有点太夸大了。”
  “你对他们常说些什么呢?”
  “对谁?”
  “对马儿们。”
  “我也说不清,就说说道理吧。”
  “这是你的职业秘密吧。”
  不。
  “怎么才能哄一匹马呢?”他转身,看着约翰?格雷迪问。
  “我不知道,”小伙子应道,“你是问怎么哄呢,还是问该不该哄
  呢?”
  “我问的是怎么去做。”
  “我不知道,我觉得全凭你心里的感觉了。”
  “你以为马能知道你心里的感觉吗?”
  “当然,难道你不这样以为吗?”
  比利没作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是的,我同意。”
  “可我不是很会哄骗。”
  “那只是因为你练习得还不够。”
  从马厩的那头传来一阵阵马在马厩里躁动和喘息的声音。
  “你找到一个相好的姑娘了?”
  约翰?格雷迪把一只脚搭到另一只脚上,“嗯,”他说,“正在
  找。”
  “杰西说你已经找到了。”
  “他怎么知道的?”
  “他说从你现在整个儿的样子就能看出来。”
  “我的样子?”
  “对。”
  “什么样子?”
  “他没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她带来给大伙瞧瞧?”
  “嗯,我会带她来的。”
  “好。”
  他从膝上拿起帽子戴上,站起身来:
  “比利’”
  “什么?”
  “我以后再对你说那事吧。事儿还挺麻烦的,这会儿我心里真 是有点乱。”
  “明白了,小伙子。明天早上见!”
  下一个星期他又去了那里。但他口袋里的钱只够在吧台上买 一杯酒的,就只好站在那儿,望着镜子里的她。她端坐在黑丝绒的 沙发里,两手放在膝盖上,就像一个初出茅庐进入社交界的少女。 他轻轻地啜着杯里的威士忌,一边朝镜子里望她,觉得她好像也在 一直注视着他。他喝尽了酒,付了钱,转身准备离开。他本不打算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三部曲?第三部
  冲她看的,但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他心里想象不出她的生活到底是 什么样的。
  他取回帽子,把剩下的一点零钱给了管衣服的女子。她向他 微笑,并说谢谢。他戴上帽子转身便往外走。他的手刚搭上大理 石镶花的门柄,一个侍者一步跨上,插在了他面前。
  “请等等,”那侍者说。
  他停住脚步,朝管衣帽间的女子瞟了一眼,又看着那侍者。
  那侍者站在他和门之间,“那位小姐,”他说,“她说要你别忘了
  她。”
  他朝舞厅那边望去,但从这里看不到那姑娘。
  “你说什么?”他用西班牙语问道。
  “她说你别……”
  “请你用西班牙语说话,她说了什么?”
  可那侍者不干,他用英语把话重复了一遍,就转身走了。 第二天,他坐在摩丹诺舞厅等钢琴师和他的女儿。他等了好 久,开始想他们可能已经来过了,或者不会来了。正在这时,那小 姑娘推门进来了。看到他,她回头望了望父亲,但没有说话。他们 坐到门边的一张桌子边,侍者过来给他们倒上了一杯酒。
  他起身,穿过屋子走到他们桌边。
  “先生……”他开口道。
  盲琴师转头,扬起脸,对着约翰?格雷迪身边的空当微笑着,好
  像有谁就站在那儿似的。
  “晚上好! ”他说。
  “您好!”
  “噢盲琴师说,“是我的年轻朋友。”
  “是的。”
  “来吧,和我们一起吃。坐下。”
  “谢谢。”
  他坐下,看了看那女孩。琴师对侍者唿哨了一声,侍者应声赶 过来。
  “你要点什么? ”琴师问。
  “什么也不要,谢谢!”
  “别客气,来点什么吧!”
  “我没时间,我得走。”
  “给我的朋友来杯葡萄酒。”
  侍者点点头,走了。约翰?格雷迪用大拇指把帽子往后推了 推,两只胳膊支在桌上,向前俯着身子:
  “这是个什么地方?”他问。
  “你问这摩丹诺?这是个乐师们常来的地方。房子很老了,可 一直都是搞音乐的人聚会的地方。你要是哪个星期六来就好了, 好多老人都会来这里,你就能见见他们。他们都来这儿跳舞,好老 的人都来这里跳。就这儿,这地方,摩丹诺。”
  “今天他们会演奏音乐吗?”
  “会,会,当然要演奏。现在还早。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每晚他们都在这儿演奏?”
  “对,每天晚上。他们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就会看到。”
  乐师的话音刚落,小提琴师开始在里屋里校音了。大提琴师 也在弦上拉动弓子,偏着头侧耳倾听。一对坐在墙跟桌边的男女 站了起来,在拱廊互相搭着手站着,随着一曲古老的华尔兹声起, 他们悠然飘上舞厅光滑的地面。盲乐师倾身细听着。
  “他们在跳舞吗? ”他问,“有人在跳舞吗?”
  小姑娘瞅了瞅约翰?格雷迪。
  “是的,”约翰?格雷迪答道,“人们在跳。”
  老乐师直起身子,点了点头。
  “好! ”他说这就对了。”
  他们在富兰克林山中靠着一面峭壁,对着篝火而坐。大风把 火苗吹倒在一边。黑夜中,火光把他们的身影投射到身后的岩壁 上,影影憧憧的,在一千多年前猎手们在这里刻下的岩画和铭文上 来回晃动。他们倾听着山下远处传来的狗群奔跑的声音。猎狗的
  吠叫声沿着山边一路远去了,一忽儿又传过来,声音轻多了,继而 渐次隐没在黑暗的岩谷里。南边,远处城市里璀璨的灯光散落在 平原上,就像珠宝店里黑丝绒上缀满的晶莹钻石一样。
  阿彻站在那儿,面向着山下狗吠的地方,仔细倾听着。过了一 会儿,他又蹲下,往火上吐了一 n唾沫,说:
  “那母狮子没往树林子里跑 “我料它也不会,”特拉维斯说。
  “你们怎么知道是那头狮子? ”杰西问。
  特拉维斯从口袋里取出烟丝,用手指抚平一片卷烟纸,又卷起 来以前我们这样追打过一次,现在它一见我们,就远远地躲开
  J o
  他们坐着听着。过了一会,狗吠声更加轻微,终于再也听不见 了。比利到山边找柴禾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回来,身后拖了一个干 枯的西洋杉树粧。他举起树粧,扔到火堆上,一股火星应声窜起, 继而在夜空里徐徐飘散。树桩在火中逐渐通体变黑,枝叉在火苗 的舔噬下蜷曲扭转,看起来就好像夜里出来到他们火上取暧的一 头怪兽。
  “你没找到再大一点的木块吗,比利?”
  “有,待会儿就拿过来。”
  “你把火都快给整灭了,”杰西说。
  “最黑最冷的时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比利说,“我一会儿就 把大木柴搬过来。”
  “又能听见狗叫了 ! ”特拉维斯叫道。
  “我也听见了。”
  “那狮子现在大概正从大沟口截过来了,就在大路拐弯那儿。” “猎狗露西今晚怕是回不来了。”
  “那是只什么狗?”
  “奥尔及则种传下来的母狗。原来是里氏兄弟家配出来的品 种,可他们没弄好,现在就一个劲儿只知道疯跑。”
  “这只狗的爷爷当年是我们最棒的一只狗,”阿彻说,“你还记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1 1部曲?第三部
  得那只叫罗斯克的狗吗,特拉维斯?”
  “当然记得了,人们都说那狗有点像蓝斑狗,其实它浑身豹斑 毛,一只玻璃眼,最爱打架了。我们在纳瑞特把它丢了,一只美洲 狮咬住了它,把它几乎撕成了两半。”
  “你们再也别去那儿打猎了。”
  “对,再不去了。”
  “从战争开始我们就再没去过。最后那几次打猎我们不得不 走了好远的路。里氏兄弟家那时也不打算再去那儿了。他们还从 那块地方搞了好些美洲狮出来。”
  杰西坐起来向火堆里唾了一口,火苗沿着木头的四周像蛇一
  样向上爬着、窜着。
  “你们都不在乎走那么远到墨西哥去?”
  “我们跟那儿的老百姓处得还不错。”
  “想找麻烦你们也不需要走那么远嘛丨”阿彻说。
  “你这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要找麻烦,过了那条界河就多的 是,多得叫你都对付不过来。”
  “你过了那条界河,你就到了另一个国家。在边界上你可以和 那些上年纪的土著们聊聊,问问他们闹革命时的事情。”
  “你还记得革命时的情况吗,特拉维斯?”
  “你问阿彻吧,他比我知道得多。”
  “你那时还穿开裆裤,是不是,特拉维斯?”
  “差不多吧。可我确实记得,一天早上我醒来,跑到窗户边往外 望,看见有人扛着枪从街上过,人多得就像是国庆节大游行一样。” “我们那时住在怀俄明街上,”阿彻说,“我爹过世后,我外叔公 普列斯在阿列马达城的机械厂干活,有人拿来两架大炮上的撞针, 问他能不能照着做新的,他替他们做了,一个子儿也没要。那些人 都是叛军一边的。外叔公还把旧撞针拿回家,给了我们孩子们玩。 还有一家机器厂,他们把铁路上的轮轴车做成了炮筒,又用一整队 骡子把炮筒拉到河那边去。炮耳是用福特牌卡车上的轮轴箱壳改 制的,镶在木座上,再装在从运货马车上卸下来的轱辘上。这都是
  平原上的城市边境I i I部曲?第三部
  在一九一三年的十一月间。维拉①凌晨两点钟乘着劫来的火车 进了居华雷斯城。这场战争真是场不要命的战争。艾尔帕索市的 好多百姓家里的灯光都叫枪炮扫灭了。不少人中弹而死。他们竟 跑到河边站在那里看打仗,好像就在看一场球赛似的。”
  “维拉在一九一九年又回来了,这特拉维斯知道。我们那时溜 到墨西哥那边去找纪念品,像空弹夹啦之类的东西。一路上看见 街上躺着死马死骡,商店的橱窗被炮火掀掉了。我们还在林荫道 上看到一堆堆尸体,有的用毯子盖着,有的就用大车篷布盖着。说 实话,看到这些死人,才让我们清醒了过来。后来,美国这边的人 逼我们和那边的墨西哥人一起淋浴后,才让我们回来。衣服什么 的也都消了毒,说是那边发了斑疹伤寒,人们都是得病死的。”
  他们望着远处山谷低处的点点灯火,静静地坐着抽烟。两只 猎狗回来了。它们从沉沉的夜色中出现,从猎人们的身后跑过,火 光在岩壁上投出它们的影子。它们跑到岩石下有一窝干土的地方 爬下,马上就沉沉人睡了。
  “这场闹腾对谁都没有好处,”特拉维斯说,“反正我没有听说 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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