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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

_11 村上春树 (日)
  绿子抱着双臂,脚跟用力地磕着涂布地板。
  “下次真想两人再喝酒去。”她稍稍歪起脖子说。
  “(被禁止)呢?”
  “看完(被禁止)就去喝。”绿子说,“再像往常那样,两人说上一大堆脏话。”
  “我可不说,你说好了。”我抗议道。
  “随你便。反正边说那种话边放开肚皮喝酒,喝它个烂醉如泥,抱在一起困觉。”
  “往下就可想而知了。”我叹了口气,“我若是真干,你会拒绝的吧?”
  “哪里。”她说。
  “好了,总之你仍像今早那样去接我就是,下个星期。再一块儿来这里。”
  “裙子穿条长点的?”
  “嗯。”我应道。
  但终归,下周日没去成医院,绿子父亲在周五早上就已经去世了。
  那天早晨6点半,绿子打电话来通知我。告知来电话的蜂鸣器一响,我赶紧在睡衣外面披了羊毛衫跑下大厅,拿起听筒。外面无声无息地下着冷雨。绿子声音低沉地说她父亲刚才死了。我问有什么需我帮忙的没有。
  “谢谢,没什么。”绿子说,“我们对葬礼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想告诉你一声。”
  她发出一声叹息——应该是叹息。
  “葬礼你别来。我不喜欢的,不愿意在那样的场合见你。”
  “明白了。”我说。
  “真的领我去看(被禁止)?”
  “当然。”
  “可要挑黄得不得了的哟!”
  “留心找找看,专找那样的。”
  “嗯,我来跟你联系。”绿子说罢,切断电话。
  然而那以来的一周时间里,没得到她任何联系。学校教室里没有见到,也没电话打来。每次回到宿舍,我都注意看有没有自己的留言条,找我的电话却是一次都没有的。一天夜里,为了履行诺言,我开始想着绿子自寻欢乐,但总觉得上不来兴致。无奈,便中途换成直子,结果还是没多大效用。于是我感到自己有些傻气,索性作罢。而后喝了口威士忌,刷牙睡觉。
  ※
  星期天上午,我给直子写信,信中写了绿子的父亲。我写道:自己去探望同班一个女生的父亲,大吃大嚼了那里剩的黄瓜。结果对方也想吃,一点一点地吃了一根。不料五天后的早上他去世了。自己现在还清楚记得他咬黄瓜时发出的“咔嚓咔嚓”的脆弱声响,看来人的死总会给人留下奇妙的回忆。
  我继续往下写:“早上一睁眼醒来,我就在床上想你、玲子和那鸟舍。想孔雀、鸽子、鹦鹉、火(又鸟)以及小兔。也记得下雨那天早晨你们穿的带头罩的黄色雨衣。在温暖的被窝里想你是十分惬意的事。恍惚觉得你就在我的身边,弓着身子睡得很熟很熟。倘若这是真的,那该多美呀!我想。
  “尽管我有时寂寞难耐,但基本上还是活得满有兴味的。如同你每天早上侍弄小鸟和在田里做活一样,我每天早晨也都在上紧自身的发条。爬起床就刷牙、刮胡子、吃早餐、换衣服、走出宿舍大门。在去学校的路上,我一般要‘咔咔’地拧三十六下发条。并且想:好,今天要精神抖擞地开始一天的生活!我本身倒未注意,别人告诉说近来我常常自言自语。或许是一边上发条时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吧。”
  “见不到你固然是痛苦的,但倘若没有你,我在东京的生活将更不堪忍受。正因为一清早我就在床上想你,我才下决心拧紧发条,自强不息地生活下去。如同你在那边自强不息一样,我在这里也必须自强不息。”
  “但今天是星期日,不用拧发条。早上洗罢衣服,现在正在房间给你写信。写完这封信,贴上邮票投进邮筒,傍晚之前便没事可做了。星期天我不学习。平时我已利用课余时间,在图书馆扎扎实实地下了不少功夫,因此星期天无事可干。周日的下午是安静而平和的,也是孤独的。我一个人看看书、听听音乐。也有时逐一地回忆你在京时星期天咱俩行走的路线。你穿的衣服也清楚得如在眼前。星期天的下午我确实能记起很多东西。”
  “代向玲子问好。每当夜晚来临,我就不胜怀念她的吉他。”
  写完信,我把它投进200米远处的邮筒里。然后在附近一家面包店买来夹(又鸟)蛋的三明治和可口可乐,坐在公园凳子上当午饭吃。公园有少年棒球比赛,我就袖手观战,借以消磨时间。天空随着渐浓的秋意,愈发变得寥廓澄澈、一碧万里。蓦然举头望去,只见两架飞机拖着如同电车钢轨般的气流向西方笔直地平行飞去。我拾起滚到我脚边的界外球扔还过去,孩子们挥帽称谢。像大多数少年棒球队那样,他们玩的也几乎都是四球和盗垒。
  下午,我便返回房间看书,精神集中不到书上的时候,就望天花板,想绿子,揣度那位父亲是否真的想说把绿子拜托给我。当然,已经无法晓得他话里的真正含义了。恐怕他把我错看成另外某个人。不管怎样,他已经在那个冷雨飘零的周五早晨魂归泉路,其心曲已无从确认了。在我的想象里,死时的他可能蜷缩得愈发瘦小,而后在高温炉里化为灰烬。他身后留下来的,只有那间位于商店街中间的不甚起眼的书店和两个女儿——至少其中一个还有些神神经经的味道。我想,他的一生到底是怎样的呢?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在那颗被切开的混饨脑袋的折磨下,是以怎样的心情看待我的呢?
  如此围绕绿子父亲思来想去的时间里,心头渐渐产生一种堵塞沉闷之感,便提早把天台上晾的衣服收回,跑去新宿逛街来打发时间。嘈杂的周日街头使我的心头舒展开来。我在通勤电车一样拥挤不堪的纪伊国屋书店买了一本福克纳的《八月之光》。然后挑一家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大的爵士酒吧走进去,一边听奥尔德·科尔曼和巴顿·帕维尔洛的唱片,一边喝又热又不好喝的咖啡,随即翻看刚买的书。5点半时,合上书,出门吃了简单的晚饭。我不由心想:这样的星期日以后将重复几十次、几百次呢?“安静的、平和的、孤独的星期日”——我出声说道。星期天我是不上发条的。  
挪威的森林
第八章
  这周刚过一半,手心被玻璃片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其实唱片架上的一块玻璃档格早已经打裂,而我没注意到。血流得很多,连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居然一滴接一滴地滴落下来,把脚前的地板染得红红的一片。店长拿来好几条毛巾,代作绷带紧紧缠住,旋即拿起电话,询问晚间也开业的急诊医生在什么地方。这人虽说不地道,但处理起这种事来却十分麻利。幸好医院就在附近,去的路上血已把毛巾里外染透,涌出的血滴在沥青路面上。人们慌忙闪开路,大概他们以为是打架打伤的。痛倒不觉得怎么痛,只是血接二连三地流个不止。
  医生丝毫不以为然地取下浸满血的毛巾,勒紧手腕,止住血,给伤口消毒,用针缝合,告诉说明天再来。返回唱片店,店长说:“你回去吧,算你出勤。”我便乘公共汽车回到宿舍,拐去永泽房间。一来由于受伤的缘故,心情有些亢奋,想找人聊聊,二来觉得好长时间都没见他了。
  他在房间,正在边喝易拉罐啤酒边看电视里的西班牙语讲座。见我包着绷带,问我怎么搞的。我说受了点伤,不要紧的。他问我喝不喝啤酒,我说不喝。
  “马上就结束,等等。”永泽说完,便练习西班牙语的发音。我自己动手烧水,用袋装茶泡了红茶来喝。一位西班牙女子朗读例句:“这么厉害的雨还是头一次,巴塞罗那有好几座桥被冲跑了。”永泽自己也读那例句,发完音后,“好凶的例句,”他说,“外语讲座的例句怎么全是这类货色,荒唐!”
  西班牙语讲座结束后,永泽关掉电视,从小电冰箱里又取出一瓶啤酒喝起来。
  “不打扰你么?”我问。
  “我?有什么好打扰的,正无聊着呢。真的不要啤酒?”
  我说不要。
  “对了对了,上次那场考试发榜了,中了。”永泽说。
  “外务省考试?”
  “嗯。正式名称叫外务公务员录用考试。滑稽吧?”
  “祝贺你!”我伸出左手同他握手。
  “谢谢。”
  “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噢,倒是理所当然。”永泽笑道,“不过,正式定下来毕竟是好事,不管怎么说。”
  “出国吗,报到以后?”
  “不。开始第一年是国内进修,接下去就要被派往国外。”
  我啜着红茶,他津津有味地喝着啤酒。
  “这电冰箱,要是你不嫌弃,我搬出这里时就给你好了。”永泽说,“想要吧?有这家伙可以喝冰啤酒。”
  “可以的话自然求之不得。不过你也要用吧?反正都要在公寓里生活。”
  “别说胡涂话了。离开过鬼地方,我要买台大冰箱,过过豪华生活才是,在这寒酸地方已足足熬了4年嘛!凡在这里用过的东西,我一概不想再看第二眼。统统奉送,只要你喜欢,电视也罢,暖水瓶也罢,收音机也罢。”
  “噢,什么都可以的。”我说,随后拿起桌上的西班牙课本看了看。“开始学西班牙语了?”
  “嗯。语言这东西还是多学一种有好处,再说这是我天生的拿手好戏。法语也是自学的,几乎达到无懈可击的地步。和玩一个道理,只要摸到一条规律,往下任凭多少都是一个模式。喏,和搞女人同一ma事。”
  “你这生活态度倒是满会反省的嘛。”我挖苦道。
  “对了,下次一起吃饭去好么?”永泽说。
  “莫不是又去勾引女人?”
  “不不,这回不是,纯属吃饭。加上初美,三个人去饭店聚餐,庆祝我即将上任。尽量去高级地方,横竖老头子掏钱。”
  “若是那样,和初美两人单独去岂不更好?”
  “还是有你在快活些,对我也好对初美也好。”
  得,得,我想。这一来,不是同木月、直子那时候如出一辙了?
  “饭后我去初美那里过夜,饭还是三人一块儿吃。”
  “噢,要是你们二位都觉得那样合适,我奉陪就是。”我说,“不过,初美的事你怎么办呢?进修之后要出国工作,几年也回不来吧?她可如何是好?”
  “那是初美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把脚搭在桌面上喝着啤酒,打了个哈欠。
  “就是说,我没有同任何人结婚的念头。这点对初美也说得明明白白。所以嘛,初美如果想同某人结婚也是可以的,我不干涉;要是不结婚而想等着我,那她就等。就这个意思。”
  “呃--”我不由佩服。
  “你认为我不近人情吧?”
  “是啊。”
  “社会这东西,从根本上就是不公平的。这不能怪我,本来就是这样。我可是一次都没有骗过初美。在这个意义上,我这人是可谓不近人情,我早已告诉她,如果不愿意,那就各奔东西。”
  喝罢啤酒,永泽叼上一支烟,点燃火。
  “你对人生没有产生过恐怖感?”我问。
  “我说,我并不那么傻。”永泽说,“固然,有时也对人生怀有恐怖感,这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我并不将它作为前提条件来加以承认。我要百分之百地发挥自己的能力,不达到极限绝不罢休。想拿的就拿,不想拿的就不拿,就这样生存下去。不行的话,到不行的时候再另考虑。反过来想,不公平的社会同时也是大有用武之地的社会。”
  “这话像是有些我行我素的味道吧。”我说。
  “不过,我并不是仰脸望天静等苹果掉进嘴里,我在尽我的一切努力,在付出比你大十倍的努力。”
  “那怕是的。”我承认。
  “所以,有时我环顾世人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家伙为什么不知道努力呢?不努力何必还牢骚满腹呢?”
  我惊讶地看着永泽的脸:“在我的印象中,世上的人也都在辛辛苦苦拼死拼活地忙个没完,莫不是我看错了?”
  “那不是努力,只是劳动。”永泽断然说道,“我所说的努力与这截然不同。所谓努力,指的是主动而有目的的活动。”
  “举例说,就是在职业确定之后其他人无不只顾庆幸的时间里开始学习西班牙语--是这样的吧?”
  “正是这样。我要在春天到来之前完全掌握西班牙语。英语、德语和法语早已会了,意大利语也基本可以。如果不努力,这些能得到吗?”
  他吸着烟,我则想起绿子的父亲。我想绿子的父亲恐怕从来就未曾想起过要开始学什么西班牙语,恐怕根本就未曾考虑过努力和劳动的区别在哪里。他恐怕太忙了,忙得来不及考虑这样的事情。工作本身就忙,又得跑去福岛领回离家出走的女儿。
  “吃饭的事,这个星期六如何?”永泽问道。
  “可以。”我说。
  永泽选的饭店位于麻布后面,是一家安静而高雅的法国风味餐馆,永泽道出姓名后,我们被领到里面的单间。房间不大,墙上挂有十五六幅版画。等初美的时间里,我们边喝美味的葡萄酒边谈论康拉德的小说。永泽身穿显然相当高级的灰色西装,我穿的则是普通的海军蓝运动衫。
  过了15分钟,初美赶来,妆化得相当精心,一对金耳环,一身漂亮的深蓝色连衣裙,脚上一双式样别致的红色船形皮鞋。我夸她连衣裙的颜色好,她教给我说是“midnightblue”。
  “好气派的地方。”初美说。
  “父亲每次来东京都在这里吃饭,还领我来过一次。其实我不大喜欢这种过分考究的吃法。”永泽说。
  “瞧你,偶尔吃一次也不坏嘛。是吧,渡边君?”初美说道。
  “嗯。只要不用自己掏腰包。”
  “老头子差不多每次都带女的一块儿来。”永泽说,“在东京有女人。”
  “真的?”初美问。
  稍顷,侍者走来,我们要了菜。先点了冷盘和汤。作为主菜,永泽点了鸭,我和初美点了鲈鱼。菜上得非常之慢,我们便边喝葡萄酒边聊天。永泽首先讲起外务省考试的事。他说应试者几乎全是扔进无底泥潭也不足惜的废物,不过其中也有几个正路货。我问那比率同社会上的相比孰高轨低。
  “一样,还用说。”永泽一副毋庸置疑的神色,“这种比率,哪里都一样,一成不变。”
  葡萄酒喝完,永泽又要了一瓶,另外为自己要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
  接着,初美谈起准备介绍给我的女孩子。这是初美同我之间永恒的话题。她很想把“俱乐部一个极其可爱的低年级女孩儿”介绍给我,而我总是惟恐躲闪不及。
  “确实是个好孩子,人又漂亮。下回领来谈一次,保准你一见钟情。”
  “不行不行。”我说,“同你那所大学的女孩子交往,我是太穷困潦倒了。囊空如洗,如何谈得拢。”
  “哎哟,没那事儿。那女孩儿淡泊得很,根本不会介意。”
  “那就见一次算了,渡边。”永泽说,“又不是非干不可。”
  “那自然。动手动脚还得了嘛,人家可是黄花闺女。”
  “像你以前一样。”
  “嗯,像我以前一样。”初美莞尔一笑,“不过,渡边君,穷也罢富也罢,跟这没什么关系。确实,班里有好几个神气活现的阔女孩儿,其余我们都不过普普通通,午间在学生食堂吃250元的定餐……”
  “我说初美,”我插嘴道,“我那学校食堂的定餐,分A、B、C三等。A120元,B100元,C80元。我偶然吃一次A,大家还没好眼色瞅我。C都吃不起的家伙,就只好吃60元的中国汤面。这么一所学校,你说能谈得来?”
  初美大笑起来:“太便宜了,我去吃一次怎么样。不过,渡边君,你人不错,肯定能和她情投意合。她也未见得就不喜欢120元的定餐。”
  “不至于吧。”我笑道,“其实哪个人也谈不上喜欢,都是迫不得已的。”
  “别用那种眼光看待我们,渡边君。就算是一所花枝招展的千金学校,认真对待人生对待生活的女孩儿也还是不在少数。别以为每个女孩儿都愿意同开赛车的小伙子交往。”
  “这我当然明白。”我说。
  “渡边有喜欢的女孩儿。”永泽开口道,“可这小子就是只字不提,嘴巴牢得很。简直是个谜。”
  “真的?”初美问我。
  “是真的,不过谜倒谈不上。只是事情非常复杂,很难三言两语说清。”
  “莫非见不得人的恋爱?嗯,让我参谋参谋好么?”
  我端起酒杯,掩饰过去。
  “如何,我说他嘴巴牢嘛。”永泽边喝第三杯威士忌边说,“这家伙一旦决定不说,就绝对守口如瓶。”
  “遗憾呐。”初美把熏鱼切成小块,用叉子送进嘴里,“要是那女孩儿和你处得顺利,我们原本可以来个双重约会的。”
  “喝醉了还能相互交换。”永泽说。
  “别说怪话。”
  “怪什么,渡边喜欢你的嘛。”
  “那和这是两回事。”初美声音沉静地说,“他不是那类人,对自己的东西十分珍惜,这我看得出来。所以我才想给他介绍女孩子。”
  “我同渡边可是玩过一次换女孩儿游戏的哟,以前。喂,不错吧?”永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喝干威士忌,叫再上一杯。
  初美放下刀叉,用餐巾轻轻擦下嘴,而后看着我的脸问:
  “渡边君,你真做那种事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没有做声。
  “你就交待嘛,那有什么。”永泽说。
  我意识到情况不妙。一喝起酒,永泽往往变得居心不良。况且,今晚他那居心不良并非对我,而是针对初美的。这点显而易见,作为我就更加居中为难了。
  “我很想听听,怕是有趣得很。”初美对我说。
  “喝醉的关系。”我答道。
  “没什么,不必顾虑,又不是要责备你。我只是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在涩谷一家酒吧同永泽君喝酒的时候,和两个搭伴来的女孩子混熟了,两人都在一所短期大学念书。对方也挺有意的,后来一起进到附近一家旅馆。开的房间我同永泽君是隔壁,结果半夜时他来敲我的门,说‘喂,渡边,换女孩儿喽’,我就去他那里,他到我这来。”
  “女孩儿也没生气?”
  “她俩也都醉醺醺的。再说怎么都无所谓,即使作为她们。”
  “那么做也是有那么做的原因的。”永泽说。
  “什么原因?”
  “那对女孩儿,实在天地之差。一个如花似玉,一个简直奇丑无比,我觉得这有失公道。就是说,我要的是漂亮的,对不住渡边,所以才交换一下。对吧,渡边?”
  “啊,是的。”我说。
  不过说实话,我倒满喜欢那个不漂亮的。说话风趣,性格也好。我和她完事后,躺在床上谈得相当开心。正说着,永泽说要交换。我问她同意不同意,她说,“也罢,要是你愿意的话。”她大概以为我很想那漂亮的女孩儿。
  “开心?”初美问我。
  “交换的事?”
  “反正那一切。”
  “也不怎么开心。”我说,“无非干罢了。那么跟女孩儿困觉,谈不上有什么特别开心的。”
  “那又何苦?”
  “是我拉他去的。”永泽说。
  “我问的是渡边君。”初美斩钉截铁,“何苦做那种事?”
  “有时候非常想同女孩子困觉。”我回答。
  “既然有意中人,那么不能同她想想办法?”初美沉吟一下说。
  “这里边很复杂。”
  初美叹息一声。
  这时门被打开了,侍者端菜进来。永泽面前摆的是烤鸭,我和初美面前放上一盘鲈鱼。盘里还盛有加热过的青菜,上面浇有调味汁。侍者退下后,又只剩下我们三人。永泽用刀切开烤鸭,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喝口威士忌。我尝了尝菠菜。初美则没有动手。
  “渡边君,具体缘由我倒不清楚,不过我想那种事不适合你做,你做不合适,是不是?”初美说着,把手放在桌面上,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脸。
  “是啊,”我说,“我也常那样想。”
  “那为什么不改呢?”
  “有的时候需要得到温暖。”我老实回答,“如果没有体温那样的温暖,有时就寂寞得受不了。”
  “总之我想就是这样,”永泽插嘴说,“渡边虽说有他喜欢的女孩儿,但由于某种缘故干不了,所以只好在别人身上发泄性欲。这又有什么不好,情理上也说得通嘛!总之不至于整天闷在屋子里不停地(被禁止)吧?”
  “不过,如果你真心喜欢她,还是可以忍耐的吧,渡边君?”
  “或许。”说着,我叉起一块浇有奶油柠檬酱的鲈鱼肉,放进嘴里。
  “你无法理解男人性欲那种东西。”永泽对初美说,“举例说吧,我和你相处了三年,在这期间我同不少女人睡过觉。但对那些女人,我却什么都不记得。既不知道姓名,又不记得长相。而且和任何人都只睡一次,见面,干,分手,如此而已。这有什么不妥?”
  “我不能忍受的是你那种傲慢态度。”初美平静地说,“问题不在于你同女人睡不睡觉。我从来就没有认真计较过你的拈花惹草,是吧?”
  “也不是你所说的拈花惹草,仅仅是一种游戏,谁也不受伤害。”永泽说。
  “我受伤害,”初美说。“为什么我一个人还不够?”
  永泽摇晃着威士忌酒杯,默然良久:“并非不够,这完全是另外一个方面的问题。我体内有一种类似饥渴的感觉,总在寻求那种东西。如果你因此而受到伤害,我觉得很抱歉。决不是什么你一个人不够。我这个人只能在渴望下生活,那也才成其为我,有什么办法呢!”
  初美总算拿起刀叉,开始吃鲈鱼:“只是,你至少不该把渡边君拉进去才好。”
  “我和渡边有相似的地方。”永泽说,“他和我一样,在本质上都是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人,只不过在傲慢不傲慢上有所差别。自己想什么、自己感受什么、自己如何行动--除此之外对别的没有兴趣。所以才能把自己同别人分开来考虑。我喜欢渡边也无非喜欢他这一点。只是他这小子还没有清楚地认识这点,以致感到迷悯和痛苦。”
  “不迷悯和痛苦的人哪里能找得到!”初美说,“或者说你从来没有迷惘和痛苦过?”
  “我当然也迷惘也痛苦,只是可以通过训练来减轻。就拿老鼠来说,如果让它触电的话,它也要设法使自己少受损害。”
  “可老鼠并不恋爱。”
  “老鼠并不恋爱。”永泽重复一句,然后看了看我,“好!听一段音乐如何?管弦乐加两把竖琴……”
  “别当玩笑,我可是认真的!”
  “现在正吃饭,”永泽说,“再说渡边又在,认真的话还是另找机会再说才合礼节,我想。”
  “我离开吧?”我说。
  “在这里,就在这里好了。”初美劝阻道。
  “好容易来一趟,点心还没吃咧!”永泽说。
  “我倒无所谓。”
  随后,我们默默吃了一会儿。我把鲈鱼吃得一干二净,初美剩了一半。永泽那份鸭早已吃光,在继续喝威士忌。
  “鲈鱼真够味道。”我开口道。但谁也没搭腔,如同小石子掉进了无底洞。
  碟子撤去后,端来柠檬汁和蒸馏咖啡。永泽每样都浅尝辄止,随即吸起烟来。初美则根本没动柠檬汁,我不由庆幸,一口气把柠檬汁喝光后,接着啜咖啡。初美望着自己并放在桌面的双手。那手同她身上的所有东西一样,显得非常高贵,楚楚动人。我想起直子和玲子--她俩现在做什么呢?想必直子躺在沙发上看书,玲子用吉他弹《挪威的森林》吧。我油然腾起一股不可遏止的冲动,恨不能马上返回那小小的房间。我在这里到底干的是什么?
  “我同渡边的相近之处,就在于不希望别人理解自己。”永泽说,“这点与其他人不同,那些家伙无不蝇营狗苟地设法让周围人理解自己。但我不那样,渡边也不那样,而觉得不被人理解也无关紧要。自己是自己,别人归别人。”
  “是吗?”初美问我。
  “难说。”我答道,“我不是那样的强者,也并不认为不被任何人理解也无所谓,希望相互理解的对象也是有的。只不过对除此以外的人,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即使不被理解也无可奈何,这是不可强求的事。因此,我并不是像永泽君说的那样,以为人家不理解也无关紧要。”
  “我说的也差不多是同一意思。”永泽拿起咖啡勺说,“真的是同一回事,不过是晚一点的早饭和早一点的午饭之间的区别罢了。吃的东西一样,吃的时间相同,不同的是仅仅是名称。”
  “永泽,你认为不被我理解也可以的?”初美问。
  “你好像还没最后明白,人理解某人是水到渠成的事,并非某人希望对方理解所使然。”
  “那么说,我希望某人理解自己莫非错了不成?譬如希望你?”
  “不不,那并不是什么错。”永泽回答,“正人君子称之为爱,假如你想理解我的话。我的人生观和别人的相当不同。”
  “就是说不爱我?”
  “所以你要对我的人生观……”
  “人生观,人生观,管什么人生观不人生观!”初美发起火来。
  她的发火,前前后后我只见过这一次。
  永泽按一下桌旁电铃,侍者拿来传票,永泽取出信用卡送过去。
  “今天对不起,渡边。”他说,“我送送初美,你一个人回去吧。”
  “没关系的,我。美美吃了一顿。”我说。但对此两人都没再接话。
  侍者把信用卡拿来,永泽确认一下款额,用圆珠笔签了名。然后,我们离席出店,永泽走到路中准备叫一辆出租车,初美制止道:
  “谢谢。但今天再也不想和你呆在一起,你就不必送了。多谢招待。”
  “随便。”永泽说。
  “渡边君送我一段。”
  “随便。”永泽道,“不过渡边君也差不多,和我。亲切热情倒是不假,但就是不能打心眼里爱上某个人,而总是有个地方保持清醒,并且有一种饥渴感,如此而已--这我看得明白。”
  我叫住一辆出租车,让初美先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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