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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书

_7 傅雷及夫人(当代)
一九五六年五月三十一日
亲爱的孩子:十五日来信收到。杰老师信已复去。二十四日我把杰老师
来信译成中文寄给文化部,也将原信打字附去,一并请示。昨(三十日)接
夏衍对我上月底去信的答复,特抄附。信中提到的几件事,的确值得你作为
今后的警戒。我过去常常嘱咐你说话小心,但没有强调关于国际的言论,这
是我的疏忽。嘴巴切不可畅,尤其在国外!对宗教的事,跟谁都不要谈。我
们在国内也从不与人讨论此事。在欧洲,尤其犯忌。你必须深深体会到这些,
牢记在心!对无论哪个外国人,提到我们自己的国家,也须特别保留。你即
使对自己要求很严,并无自满情绪;但因为了解得多了一些,自然而然容易
恃才做物,引人误会。我自己也有这毛病,但愿和你共同努力来改掉。对波
兰的音乐界,在师友同学中只可当面提意见;学术讨论是应当自由的,但不
要对第三者背后指摘别人,更不可对别国的人批评波兰的音乐界。别忘了你
现在并不是什么音乐界的权威!”也勿忘了你在国内固然招忌,在波兰也未
始不招忌。一个人越爬得高,越要在生活的各方面兢兢业业。你年轻不懂事,
但只要有决心,凭你的理解力,学得懂事并不太难。
一九五六年六月六日*
..我们这次在黄山,玩得很痛快,碰见了安徽省委的秘书长,大家很
谈得来,一提起傅聪,他们都知道,对你的成就都很赞赏。黄山管理处长沙
老,六十二岁的老头儿,精神健旺,每天走三四十里山路不希奇,虽然不会
写,字识得不多,可是他的谈吐,谁都听不出,真是出口成章,文雅有礼,
一点也没有八股味,做事勤劳,对己刻苦。说起他的历史来,真是可歌可泣,
沙老(大家都这样称呼他)是贫农出身,自小为地主看牛,有一次新年里偷
跑回家,不愿干了,见了父亲,父亲非常生气,打了他两个耳光。可怜他们
自己也吃不上,儿子回来了不是多一个人吃么,所以硬逼他回地主家,他无
可奈何的去了,可是地主不要他了。于是他就只好投奔叔叔那里,他叔叔是
摇船的,就收留了他,从此过船家生活了,这期间,接触到了共产党,干起
革命了。解放战争时他有功,经他训练有一千多条船及二千余的人,渡江时
只牺牲了七个人,真是了不起。他有五个儿女,一个是送掉的,一个是卖了
的,自己只有三个,一个儿子在抗美援朝战争受了伤,一个儿子在中学念书,
一个女儿出嫁了,也有工作。最惨的是他的老妻,解放战争后带了三个儿女,
讨饭或拾野菜过日子,一直讨饭到一九五二年,才找到了沙老团聚的。这种
人真是可敬可佩,解放后还是革命第一。我们碰到的党员,都是这样品德优
良,看见了他们这种不怕艰苦的精神,真觉得惭愧。..还有一个三十几岁
的复员军人,现在是合肥逍遥津公园的园艺及动物园主任,专门搞园艺花木,
还搜罗各色各种的动物,听他讲来,头头是道,真是一个园艺专家。我们初
碰见时,以为他是素来搞植物花木的,原来他只搅了四年。复员后,组织上
派他干这一行,他本来一窍不通,可是钻研精神极强,非但钻研,还爱上这
工作, 所以越来越精通,一个货真价实的专家。他谈吐谦虚,绝对没有自满
的流露。爸爸非常喜欢他佩服他。所以我们这次收获不少,学到不少。看见
了那些淳朴而可爱的党员,真是感动。
..刚才接爸爸自淮南煤矿局招待所寄的信。知道他天天工作紧张,因
为他担任了第一组的副组长。他说小组中和沈粹缜(她是邹韬奋的夫人,是
第一组组长)合作很好,大家很满意,说他是模范组长,因为处处帮人忙,
上下车到处招呼人。爸爸说,其实没有小组组织,出门也该如此。他说一路
上大家都搅得很熟,一向只知名而没见过的人,都交际过了。一路团方招待
周到,看他很高兴。老实说,爸爸办事能力是相当强的,他今年参加的政协
视察工作,因为认真,大家都对他很满意,到处受到欢迎。他是实事求是的
人,做事不肯马虎,肯用脑子,肯提意见,所以各方面舆论都对他好。我在
家里有机会就推动他,我总算也出了些力。
一九五六年六月十四日下午四时
亲爱的孩子:我六月二日去安徽参观了淮南煤矿、佛子岭水库、梅山水
库,到十二日方回上海。此次去的人是上海各界代表性人士,由市政协组织
的,有政协委员,人民代表,也有非委员代表。看的东西很多,日程排得很
紧,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我又和邹韬奋太太(沈粹缜)两人当了第一组的小
组长,事情更忙。一回来还得写小组的总结,今晚,后天,下周初,还有三
个会要开,才能把参观的事结束。祖国的建设,安徽人民那种急起直追的勇
猛精神,叫人真兴奋。各级领导多半是转业的解放军,平易近人,朴素老实,
个个亲切可爱。佛了岭的工程全部是自己设计、自己建造的,不但我们看了
觉得骄傲,恐怕世界各国都要为之震惊的。科技落后这句话,已经被雄伟的
连拱坝打得粉碎了。淮南煤矿的新式设备,应有尽有;地下330 公尺深的隧
道,跟国外地道车的隧道相仿,升降有电梯,隧道内有电车,有通风机,有
抽水机,开采的煤用皮带拖到井上,直接装火车。原始、落后、手工业式的
矿场,在解放以后的六七年中,一变而为赶上世界水平的现代化矿场,怎能
不叫人说是奇迹呢?详细的情形没功夫和你细谈,以后我可把小组总结抄一
份给你。
五月三十一日寄给你夏衍先生的信,想必收到了吧?他说的话的确值得
你深恩。一个人太顺利,很容易于不知不觉间忘形的。我自己这次出门,因
为被称为模范组长,心中常常浮起一种得意的感觉,猛然发觉了,便立刻压
下去。但这样的情形出现过不止一次。可见一个人对自己的斗争是一刻也放
松不得的。至于报导国外政治情况等等,你不必顾虑。那是夏先生过于小心。
《波兰新闻》(波大使馆每周寄我的)上把最近他们领导人物的调动及为何
调动的理由都说明了。可见这不是秘密。
看到内地的建设突飞猛晋,自己更觉得惭愧,总嫌花的力量比不上他们,
贡献也比不上他们。只有抓紧时间拚下去。从黄山回来以后,每天都能七时
余起床,晚上依旧十一时后睡觉。这样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因为出门了一
次,上床不必一小时、半小时的睡不着,所以既能起早,也能睡晚。我很高
兴。
你有许多毛病像我,比如急躁情绪,我至今不能改掉多少;我真着急,
把这个不易革除的脾气传染给了你。你得常常想到我在家里的“自我批评”,
也许可以帮助你提高警惕。
一九五六年七月一日晚七时
这一晌我忙得不可开交。一出门,家里就积起一大堆公事私事。近来两
部槁子的校样把我们两人逼得整天的赶。一部书还是一年二个月以前送出
的,到现在才送校,和第二部书挤在一起。政协有些座谈会不能不去,因为
我的确有意见发表。好些会议我都不参加,否则只好停工、脱产了。人代大
会在北京开会,报上的文件及代表的发言都是极有意思的材料,非抽空细读
不可;结果还有一大半没有过目。陆定一关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报
告很重要,已于二十九日寄你一份。届时望你至少看二遍。我们真是进入了
原子时代,tempo〔节奏〕快得大家追不上。需要做、写、看、听、谈的东西实
在太多了。政协竭力希望我们反映意见,而反映意见就得仔细了解情形,和
朋友商量、讨论,收集材料。
是否参加莫扎特比赛,三天前我又去信追问,一有消息,立即通知你。
来信说的南斯拉夫新闻记者关于宗教问题事,令我想起《约翰·克利斯朵夫》
中的事。记者老是这个作风,把自己的话放在别人嘴里。因为当初我的确是
吓了一大跳的:怎么你会在南国发表如此大胆的言论呢?不管怎样,以后更
要处处小心。
苏领馆酒会后①,招待看海军文工团的歌舞:第一支老的合唱,极好。新
的歌曲,平常。新编的舞蹈,叫做“舞蹈练习曲”,极佳。戏剧与舞蹈是斯
拉夫民族传统中的精华,根基厚,天赋高,作品自不同凡响。那个舞蹈既戏
剧化,又极富于造型美,等于一出生动的哑剧。配音也妙。这是我非常欣赏
的。
我写的《评三里湾》,在七月号《文艺月报》登出。下星期末可寄你。
一九五六年七月二十三日
亲爱的孩子:又是半个多月不写信给你了。最近几个月很少写长信给你,
老是忙忙碌碌。从四月初旬起,结束了服尔德的小说,就停到现在,一晃四
个月,想想真着急。四个月中开了无数的会,上了黄山,去了淮南、梅山、
佛子岭、合肥:写了一篇书评,二篇小文章。上周北京《文艺报》又来长途
电话要写一篇纪念莫扎特的文字,限了字数限了日子,五天之内总算如期完
成。昨天才开始译新的巴尔扎克。社会活动与学术研究真有冲突,鱼与熊掌
不可得而兼,哀哉哀哉!这半年多在外边,多走走,多开口,便到处来找。
政协的文学—新闻—出版组派了我副组长;最近作协的外国文学组又派我当
组长;推来推去推不掉:想想实在腻烦。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时间也不会多
于二十四小时,怎么应付呢?挂挂名的事又不愿意干。二十多年与世界大局
(文坛的大局)完全隔膜了,别说领导小组,就是参加订计划也插不上手。
自己的兴趣又广:美术界的事又要多嘴,音乐界的更要多嘴。一多嘴就带来
不少事务工作。就算光提意见,也得有时间写出来;也得有时间与朋友来往、
谈天;否则外边情况如何知道,不明情况,怎能乱提意见?而且一般社会上
的情况,我也关心,也常提意见,提了意见还常常追问下落。
一九五六年七月二十九日
上次我告诉你政府决定不参加Mozart〔莫扎特〕比赛,想必你不致闹什么
情绪的。这是客观条件限制。练的东西,艺术上的体会与修养始终是自己得
到的。早一日露面,晚一日露面,对真正的艺术修养并无关系。希望你能目
光远大,胸襟开朗,我给你受的教育,从小就注意这些地方。身外之名,只
是为社会上一般人所追求,惊叹;对个人本身的渺小与伟大都没有相干。孔
子说的“富贵于我如浮云”,现代的“名”也属于精神上“富贵”之列。
这一年来常在外边活动,接触了许多人;总觉得对事业真正爱好,有热
情,同时又有头脑的人实在太少。不求功利而纯粹为真理、为进步而奋斗的,
极少碰到。最近中央统战部李维汉部长宣布各民主党派要与共产党长期共
存,互相监督,特别是对共产党监督的政策。各党派因此展开广泛讨论。但
其中还是捧场恭维的远过于批评的。要求真正民主,必须每个人自觉的作不
断的斗争。而我们离这一步还远得很。社会上多的是背后发牢骚,当面一句
不说,甚至还来一套颂扬的人。这种人不一定缺少辨别力,就是缺少对真理
① 一九五六年六月下旬,苏领事馆为苏联军舰来上海访问举行了酒会。
的执着与热爱,把个人的利害得失看得高于一切。当然,要斗争,要坚持,
必须要讲手段,讲方式,看清客观形势;否则光是乱冲乱撞,可能头破血流
而得不到一点结果。
一九五六年八月一日
领导对音乐的重视,远不如对体育的重视:这是我大有感慨的。体育学
院学生的伙食就比音院的高50%。我一年来在政协会上,和北京来的人大代
表谈过几次,未有结果。国务院中有一位副总理(贺)专管体育事业,可有
哪一位副总理专管音乐?假如中央对音乐像对体育同样看重,这一回你一定
能去Salzburg〔萨尔茨堡〕了。既然我们请了奥国专家来参加我们北京举行的
莫扎特纪念音乐会,为什么不能看机会向这专家提一声Salzburg〔萨尔茨堡〕
呢?只要三四句富于暗示性的话,他准会向本国政府去提。这些我当然不便
多争。中央不了解,我们在音乐上得一个国际大奖比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得
几个第三第四,影响要大得多。
这次音乐节,谭伯伯①的作品仍无人敢唱。为此我写信给陈毅副总理会,
不过时间已经晚了,不知有效果否?北京办莫扎特纪念音乐会时,××当主
席,说莫扎特富有法国大革命以前的民主精神,真是莫名其妙。我们专爱扣
帽子,批判人要扣帽子;捧人也要戴高帽子,不管这帽子戴在对方头上合适
不合适。马思聪写的文章也这么一套。我在《文艺报》文章里特意撇清这一
点,将来寄给你看。国内乐坛要求上轨道,路还遥远得很呢。比如你回国,
要演奏Concerto[协奏曲] ,便是二三支,也得乐队花半个月的气力,假定要
跟你的interpretation[演绎〕取得一致,恐怕一支COncerto[协奏曲]就得练
半个月以上。所以要求我们理想能实现一部分,至少得等到第二个五年计划
以后。不信你瞧吧。
一九五六年十月三日晨
亲爱的孩子,你回来了,又走了;许多新的工作,新的忙碌,新的变化
等着你,你是不会感到寂寞的;我们却是静下来,慢慢的回复我们单调的生
活,和才过去的欢会与忙乱对比之下,不免一片空虚,——昨儿整整一天若
有所失。孩子,你一天天的在进步,在发展:这两年来你对人生和艺术的理
解又跨了一大步,我愈来愈爱你了,除了因为你是我们身上的血肉所化出来
的而爱你以外,还因为你有如此焕发的才华而爱你:正因为我爱一切的才华,
爱一切的艺术品,所以我也把你当作一般的才华(离开骨肉关系),当作一
件珍贵的艺术品而爱你。你得千万爱护自己,爱护我们所珍视的艺术品!遇
到任何一件出入重大的事,你得想到我们——连你自己在内——对艺术的
爱!不是说你应当时时刻刻想到自己了不起,而是说你应当从客观的角度重
视自己:你的将来对中国音乐的前途有那么重大的关系,你每走一步,无形
中都对整个民族艺术的发展有影响,所以你更应当战战兢兢,郑重将事!随
时随地要准备牺牲目前的感情,为了更大的感情——对艺术对祖国的感情。
你用在理解乐曲方面的理智,希望能普遍的应用到一切方面,特别是用在个
① 即我国优秀作曲家谭小麟(1911—1948)。
人的感情方面。我的园丁工作已经做了一大半,还有一大半要你自己来做的
了。爸爸已经进入人生的秋季,许多地方都要逐渐落在你们年轻人的后面,
能够帮你的忙将要越来越减少;一切要靠你自己努力,靠你自己警惕,自己
鞭策。你说到技巧要理论与实践结合,但愿你能把这句话用在人生的实践上
去;那未你这朵花一定能开得更美,更丰满,更有力,更长久!
谈了一个多月的话,好像只跟你谈了一个开场白。我跟你是永远谈不完
的,正如一个人对自己的独白是终身不会完的。你跟我两人的思想和感情,
不正是我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吗?清清楚楚的,我跟你的讨论与争辩,常常就
是我跟自己的讨论与争辩。父子之间能有这种境界,也是人生莫大的幸福。
除了外界的原因没有能使你把假期过得像个假期以外,连我也给你一些小小
的不愉快,破坏了你回家前的对家庭的期望。我心中始终对你抱着歉意。但
愿你这次给我的教育(就是说从和你相处而反映出我的缺点)能对我今后发
生作用,把我自己继续改造。尽管人生那么无情,我们本人还是应当把自己
尽量改好,少给人一些痛苦,多给人一些快乐。说来说去,我仍抱着“宁天
下人负我,毋我负天下人”的心愿。我相信你也是这样的。
一九五六年十月六日午
亲爱的孩子:没想到昨天还能在电话中和你谈几句:千里通话,虽然都
是实际事务,也传达了多少情言!只可惜没有能多说几句,电话才挂断,就
惶惶然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嘱咐。回家谈了一个多月,还没谈得畅快,何
况这短短的三分钟呢!
你走了,还有尾声。四日上午音协来电话,说有位保加利亚音乐家——
在音乐院教歌唱的,听了你的音乐会,想写文章寄回去,要你的材料。我便
忙了一个下午,把南斯拉夫及巴黎的评论打了一份,又另外用法文写了一份
你简单的学习经过。昨天一整天,加上前天一整晚,写了七千余字,题目叫
做《与傅聪谈音乐》,内分三大段:
(一)谈技巧,(二)谈学习,(三)谈表达。交给《文汇报》去了。
前二段较短,各占二千字,第三段最长,占三千余字。内容也许和你谈的略
有出入,但我声明在先,“恐我记忆不真切”。文字用问答体;主要是想把
你此次所谈的,自己留一个记录;发表出去对音乐学生和爱好音乐的群众可
能也有帮助。等刊出后,我会剪报寄华沙。
一九五六年十月十日深夜
这两天开始恢复工作;一面也补看文件,读完了刘少奇同志在“八大”
的报告,颇有些感想,觉得你跟我有些地方还是不够顾到群众,不会用适当
的方法去接近、去启发群众。希望你静下来把这次回来的经过细想一想,可
以得出许多有益的结论。尤其是我急躁的脾气,应当作为一面镜子,随时使
你警惕。感情问题,务必要自己把握住,要坚定,要从大处远处着眼,要顾
全局,不要单纯的逞一时之情,要极冷静,要顾到几个人的幸福,短视的软
心往往会对人对己造成长时期的不必要的痛苦!孩子,这些话千万记住。爸
爸妈妈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些。
学习方面,我还要重复一遍:重点计划必不可少。平日生活要过得有规
律一些,晚上睡觉切勿太迟。
一九五六年十月十一日下午
谢谢你好意,想送我《苏加诺藏画集》,可是孩子,我在沪也见到了,
觉得花一百五十元太不值得。真正的好画,真正的好印刷(一九三○年代只
有德、荷、比三国的美术印刷是世界水平;英法的都不行。二次大战以后,
一般德国犹太亡命去美,一九四七年时看到的美国名画印刷才像样),你没
见过,便以为那画册是好极了。上海旧书店西欧印的好画册也常有,因价贵,
都舍不得买。你辛辛苦苦,身体吃了很多亏挣来的钱,我不能让你这样花。
所以除了你自己的一部以外,我已写信托马先生退掉一部。省下的钱,慢慢
替你买书买谱,用途多得很,不会嫌钱太多的。这几年我版税收入少,要买
东西全靠你这次回来挣的一笔款子了。
说到骄傲,我细细分析之下,觉得你对人不够圆通固然是一个原因,人
家见了你有自卑感也是一个原因;而你有时说话太直更是一个主要原因。例
如你初见恩德,听了她弹琴,你说她简直不知所云。这说话方式当然有问题。
倘能细细分析她的毛病,而不先用大帽子当头一压,听的人不是更好受些吗?
有一夜快十点多了,你还要练琴,她劝你明天再练;你回答说:像你那样,
我还会有成绩吗?对付人家的好意,用反批评的办法,自然不行。妈妈要你
加衣,要你吃肉,你也常用这一类口吻。你惯了,不觉得;但恩德究不是亲
姐妹,便是亲姐妹,有时也吃不消,这些毛病,我自己也常犯,但愿与你共
勉之!——从这些小事情上推而广之,你我无意之间伤害人的事一定不大少,
也难怪别人都说我们骄傲了。我平心静气思索以后,有此感想,不知你以为
如何?
人越有名,不骄傲别人也会有骄做之感:这也是常情;故我们自己更要
谦和有礼!
我也代你买了一份第七集《宋人画册》,《麦积山石窟》,刘开渠编的
《中国古代雕塑集》共三种;你在京是否也买了?望速来信,免得那么厚重
的图书寄双份给你。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七日*
自你离家后,虽然热闹及冷静的对照剧烈,心里不免有些空虚之感,可
是慢慢又习惯了,恢复了过去的宁静平淡的生活。我是欢喜热闹的,有时觉
得宁可热闹而忙乱,可不愿冷静而清闲。
这里自十一月三日起,南北昆曲大家在长江大戏院作二十天的观摩演
出,我们前后已看过四场,第一晚是北方演员演出,最精彩的是《钟馗嫁妹》,
是一出喜剧,画面美观而有诗意,爸爸为这出戏已写好了一篇短文章,登出
后寄你看。侯永奎的《林冲夜奔》,功夫好到极点,一举一动干净利落,他
的声音美而有feeling〔感情〕,而且响亮,这是武生行中难得的。他扮相,
做功,身段,无一不美,真是百看不厌。白云生、韩世昌的《游园惊梦》也
好,尤其五十九岁的韩世昌,扮杜丽娘,做功细腻,少女怀春的心理描摩得
雅而不俗。第二晚看《西游记》里的《胖姑学舌》,也是韩世昌演的,描写
乡下姑娘看了唐僧取经前朝廷百官送行的盛况,回家报告给父老听的一段,
演得天真活泼,完全是一个活龙活现的乡姑,令人发笑。一个有成就的艺术
家,虽是得天独厚,但也是自己苦修苦练,研究出来的。据说他能戏很多,
梅兰芳有好几出戏,也是向他学来的。南方的演员,我最欣赏俞振飞,他也
是唱做俱全,一股书生气,是别具一格的。其余传字辈的一批演员也不错。
总之,看了昆剧对京戏的趣味就少了。还有一件事告诉你,是我非常得意的,
我先去看了电影豫剧《花木兰》,是豫剧名演员常香玉主演的,集河南坠子、
梆子、民间歌曲等等之大成。常香玉的夭生嗓子大美了,上下高低的range
〔音域〕很广,而且会演戏,剧本也编得好,我看了回家,大大称赏;碰巧这
几天常香玉的剧团在人民大舞台演出,第一晚无线电有剧场实况播送,给爸
爸一听,他也极赞赏她的唱腔。隔一天就约了恩德一起到长宁电影院看《花
木兰》电影。你是知道的,爸爸对什么ari〔艺术〕的条件都严格,看了这回
电影,居然大为满意,解放以来他第一次进电影院,而看的却是古装的中国
电影,那真是不容易的。这个电影唯一的缺点,是拍摄的毛病,光线大暗淡,
不够sharp〔清晰〕。恩德请我们在人民大舞台看了一次常香玉的红娘,《拷
红》里小丫头的恶作剧,玲珑调皮,表演得淋漓尽致。我跟爸爸说,要是你
在上海,一定也给迷住了呢!
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四日
Bronstein〔勃隆斯丹〕一月二十九日来信,说一月十九日直接寄你(由杰
老师转的)下列各谱:..都是她托个熟朋友到纽约过假期觅来的,真是得
之不易。另外你向马先生借过的那本意大利古曲,也已觅得,她要等Mozart’
s 36cadenzas〔莫扎特的36 个华彩乐段〕弄到后一块儿寄。
上海这个冬天特别冷,阴历新年又下了大雪,几天不融。我们的猫冻死
了,因为没有给它预备一个暖和的窠。它平时特别亲近人,死了叫人痛惜,
半个月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起,可怜的小动物,被我们粗心大意,送了命。
我修改巴尔扎克初译稿,改得很苦,比第一遍更费功夫。
一九五七年三月十七日夜十一时于北京
亲爱的孩子,三月二日接电话,上海市委要我参加中共中央全国宣传工
作会议,四日动身,五日晚抵京。六日上午在怀仁堂听毛主席报告的录音,
下午开小组,开了两天地方小组,再开专业小组,我参加了文学组。天天讨
论,发言,十一日全天大会发言,十二日下午大会发言,从五点起毛主席又
亲自来讲一次话,讲到六点五十分。十三日下午陆定一同志又作总结,宣告
会议结束。此次会议,是党内会议,党外人一起参加是破天荒第一次。毛主
席每天分别召见各专业小组的部分代表谈话,每晚召各小组召集人向他汇
报,性质重要可想而知。主要是因为“百家争鸣”不开展,教条主义顽抗,
故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讲过话,立即由中宣部电召全国各省市委宣传文教领
导及党内外高教、科学、文艺、新闻出版的代表人士来京开“全国宣传工作
会议”。..我们党外人士大都畅所欲言,毫无顾忌,倒是党内人还有些胆
小。大家收获很大,我预备在下一封信内细谈。
一九五七年三月十八日深夜于北京
亲爱的孩子,昨天寄了一信,附传达报告七页。兹又寄上传达报告四页。
还有别的材料,回沪整理后再寄。在京实在抽不出时间来,东奔西跑,即使
有车,也很累。这两次的信都硬撑着写的。
毛主席的讲话,那种口吻,音调,特别亲切平易,极富于幽默感;而且
没有教训口气,速度恰当,间以适当的pause〔停顿〕,笔记无法传达。他的
马克思主义是到了化境的,随手拈来,都成妙谛,出之以极自然的态度,无
形中渗透听众的心。讲话的逻辑都是隐而不露,真是艺术高手。沪上文艺界
半年来有些苦闷,地方领导抓得紧,仿佛一批评机关缺点,便会煽动群众;
报纸上越来越强调“肯定”,老谈一套“成绩是主要的,缺点是次要的”等
等。(这话并不错,可是老挂在嘴上,就成了八股。)毛主席大概早已嗅到
这股味儿,所以从一月十八至二十六日就在全国省市委书记大会上提到百家
争鸣问题,二月底的最高国务会议更明确的提出,这次三月十二日对我们的
讲话,更为具体,可见他的思考也在逐渐往深处发展。他再三说人民内部矛
盾如何处理对党也是一个新问题,需要与党外人士共同研究;党内党外合在
一起谈,有好处;今后三五年内,每年要举行一次。他又嘱咐各省市委也要
召集党外人士共同商量党内的事。他的胸襟宽大,思想自由,和我们旧知识
分子没有分别,加上极灵活的运用辩证法,当然国家大事掌握得好了。毛主
席是真正把古今中外的哲理融会贯通了的人。
我的感觉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确是数十年的教育事业,我们既要耐性
等待,又要友好斗争;自己也要时时刻刻求进步,——所谓自我改造,教条
主义官僚主义,我认为主要有下列几个原因:一是阶级斗争太剧烈了,老干
部经过了数十年残酷内战与革命,到今日已是中年以上,生理上即已到了衰
退阶段;再加多数人身上带着病,精神更不充沛,求知与学习的劲头自然不
足了。二是阶级斗争时敌人就在面前,不积极学习战斗就得送命,个人与集
体的安全利害紧接在一起;革命成功了,敌人远了,美帝与原子弹等等,近
乎抽象的威胁,故不大肯积极学习社会主义建设的门道。三是革命成功,多
少给老干部一些自满情绪,自命力劳苦功高,对新事物当然不大愿意屈尊去
体会。四是社会发展得快,每天有多少事需要立刻决定,既没有好好学习,
只有简单化,以教条主义官僚主义应付。这四点是造成官僚、主观、教条的
重要因素。否则,毛主席说过“我们搞阶级斗争,并没先学好一套再来,而
是边学边斗争的”;为什么建设社会主义就不能边学边建设呢?反过来,我
亲眼见过中级干部从解放军复员而做园艺工作,四年功夫已成了出色的专
家。佛子岭水库的总指挥也是复员军人出身,遇到工程师们各执一见,相持
下下时,他出来凭马列主义和他专业的学习,下的结论,每次都很正确。可
见只要年富力强,只要有自信,有毅力,死不服气的去学技术,外行变为内
行也不是太难的。党内要是这样的人再多一些,官僚主义等等自会逐步减少。
毛主席的话和这次会议给我的启发很多,下次再和你谈。
从马先生处知道你近来情绪不大好,你看了上面这些话,或许会好一些。
千万别忘了我们处在大变动时代,我国如此,别国也如此。毛主席只有一个,
别国没有,弯路不免多走一些,知识分子不免多一些苦闷,这是势所必然,
不足为怪的。苏联的失败经验省了我们许多力气;中欧各国将来也会参照我
们的做法慢慢的好转。在一国留学,只能集中精力学其所长;对所在国的情
形不要太忧虑,自己更不要因之而沮丧。我常常感到,真正积极、真正热情、
肯为社会主义事业努力的朋友大少了,但我还是替他们打气,自己还是努力
斗争。到北京来我给楼伯伯、庞伯伯、马先生打气。
自己先要锻炼得坚强,才不会被环境中的消极因素往下拖,才有剩余的
精力对朋友们喊“加油加油”!你目前的学习环境真是很理想了,尽量钻研
吧。室外的低气压,不去管它。你是波兰的朋友,波兰的儿子,但赤手空拳,
也不能在他们的建设中帮一手。唯一报答她的办法是好好学习,把波兰老师
的本领,把波兰音乐界给你的鼓励与启发带回到祖国来,在中国播一些真正
对波兰友好的种子。他们的知识分子徬徨,你可不必徬徨。伟大的毛主席远
远的发出万丈光芒,照着你的前路,你得不辜负他老人家的领导才好。
我也和马先生庞伯伯细细商量过,假如改往苏联学习,一般文化界的空
气也许要健全些,对你有好处;但也有一些教条主义味儿,你下一定吃得消;
日子长了,你也要叫苦。他们的音乐界,一般比较属于cold[冷静] 型,什么
时候能找到一个老师对你能相忍相让,容许你充分自由发展的,很难有把握。
马先生认为苏联的学派与教法与你不大相合。我也同意此点。最后,改往苏
联,又得在语言文字方面重起炉灶,而你现在是经不起耽搁的。周扬先生听
我说了杰老师的学问,说:“多学几年就多学几年吧。”(几个月前,夏部
长有信给我,怕波兰动荡的环境,想让你早些回国。现在他看法又不同了。)
你该记得,胜利以前的一年,我在上海集合十二三个朋友(内有宋伯伯、姜
椿芳、两个裘伯伯等等),每两周聚会一次,由一个人作一个小小学术讲话;
然后吃吃茶点,谈谈时局,交换消息。那个时期是我们最苦闷的时期,但我
们并不消沉,而是纠集了一些朋友自己造一个健康的小天地,暂时躲一下。
你现在的处境和我们那时大不相同,更无需情绪低落。我的性格的坚韧,还
是值得你学习的。我的脆弱是在生活细节方面,可不在大问题上。希望你坚
强,想想过去大师们的艰苦奋斗,想想克利斯朵夫那样的人物,想想莫扎特,
贝多芬;挺起腰来,不随便受环境影响!别人家的垃圾,何必多看?更不必
多烦心。作客应当多注意主人家的美的地方;你该像一只久饥的蜜蜂,尽量
吮吸鲜花的甘露,酿成你自己的佳蜜。何况你既要学piano[ 钢琴],又要学
理论,又要弄通文字,整天在艺术、学术的空气中,忙还忙不过来,怎会有
时间多想邻人的家务事呢?
亲爱的孩子,听我的话吧,爸爸的一颗赤诚的心,忙着为周围的几个朋
友打气,忙着管闲事,为社会主义事业尽一分极小的力,也忙着为本门的业
务加工,但求自己能有寸进;当然更要为你这儿子作园丁与警卫的工作:这
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乐趣。多多休息,吃得好,睡得好,练琴时少发泄感
情,(谁也不是铁打的!)生活有规律些,自然身体会强壮,精神会饱满,
一切会乐观。万一有什么低潮来,想想你的爸爸举着他一双瘦长的手臂远远
的在支撑你;更想想有这样坚强的党、政府与毛主席,时时刻刻作出许多伟
大的事业,发出许多伟大的言论,无形中但是有效的在鼓励你前进!平衡身
心,平衡理智与感情,节制肉欲,节制感情,节制思想,对像你这样的青年
是有好处的。修养是整个的,全面的;不仅在于音乐,特别在于做人一一不
是狭义的做人,而是包括对世界,对政局的看法与态度。二十世纪的人,生
在社会主义国家之内,更需要冷静的理智,唯有经过铁一般的理智控制的感
情才是健康的,才能对艺术有真正的贡献。孩子,我千言万语也说不完,我
相信你一切都懂,问题只在于实践!我腰痠背疼,两眼昏花,写不下去了。
我祝福你,我爱你,希望你强,更强,永远做一个强者,有一颗慈悲的心的
强者!
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五日*
亲爱的聪儿:好久没写信给你了,最近数月来,天天忙于看报,简直看
不完。爸爸开会回家,还要做传达报告给我听,真兴奋。自上海市宣传会议
整风开始,踊跃争鸣,久已搁笔的老作家,胸怀苦闷的专家学者,都纷纷写
文章响应,在座谈会上大胆谈矛盾谈缺点,大多数都是从热爱党的观点出发,
希望大力改进改善。尤其是以前被整的,更是扬眉吐气,精神百倍。但是除
了北京上海争鸣空前外,其他各省领导还不能真正领悟毛主席的精神,还不
敢放,争鸣空气沉闷,连文物丰富的浙江杭州也死气沉沉,从报纸驻各地记
者的报导上可以看出,一方面怕放了,不可收拾,一方面怕鸣了将来挨整,
顾虑重重,弄得束手束脚,毫无生气。这次争鸣,的确问题很多,从各方面
揭发的事例,真气人也急人。领导的姑息党员,压制民主,评级评薪的不公
平,作风专横,脱离群众等等相当严重,这都是与非党人士筑起高墙鸿沟的
原因。现在要人家来拆墙填沟,因为不是一朝一夕来的,所以也只好慢慢来。
可是无论哪个机关学校,过去官僚主义、宗派主义、教条主义(这叫三害,
现在大叫“除三害”)越严重的,群众意见越多越尖锐,本来压在那里的,
现在有机会放了,就有些不可收拾之势,甚至要闹大民主。对于一般假积极
分子,逢迎吹拍,离问群众,使领导偏听偏信的,都加以攻击。爸爸写了一
篇短文,大快人心。但是我们体会到过去“三反”、“思改”时已经犯了错
误,损伤了不少好人,这次不能闹大民主,重蹈覆辙,我们要本着毛主席的
精神,要和风细雨,治病救人,明辨是非,从团结——批评——团结的愿望
出发,希望不要报复,而是善意的互相批评,改善关系,要同心一致的把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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