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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书

_12 傅雷及夫人(当代)
较浅,所以你更能欣赏独往独来,在音乐上追求自由甚于一切的裴辽士。而
也由于同样的理由,我热切期望未来的中国音乐应该是这样一个境界。为什
么不呢?俄罗斯五大家不也由于同样的理由爱好裴辽士吗?同时,不也是由
于同样的理由,莫索斯基对近代各国的乐派发生极大的影响吗?
你说的很对,“学然后知不足”,只有不学无术或是浅尝即止的人才会
自大自满。我愈来愈觉得读书太少,聊以自慰的就是还算会吸收,消化,贯
通。像你这样的艺术家,应当无书不读,像Busoni〔布梭尼〕,Hlndemith〔亨
德密特〕那样。就因为此,你更需和弥拉俩妥善安排日常生活,一切起居小节
都该有规律有计划,才能挤出时间来。当然,艺术家也不能没有懒洋洋的耽
于幻想的时间,可不能太多;否则成了习惯就浪费光阴了。没有音乐会的期
间也该有个计划,哪几天招待朋友,哪几天听音乐会,哪几天照常练琴,哪
几天读哪一本书。一朝有了安排,就不至于因为无目的无任务而感到空虚与
烦躁了。这些琐琐碎碎的项目其实就是生活艺术的内容。否则空谈“人生也
是艺术”,究竟指什么呢?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但愿你与弥拉多谈谈这些
问题,定出计划来按步就班的做去。最要紧的是定的计划不能随便打破或打
乱。你该回想一下我的作风,可以加强你实践的意志。
一九四五年我和周伯伯办《新语》,写的文章每字每句脱不了罗曼罗兰
的气息和口吻,我苦苦挣扎了十多天。终于摆脱了,重新找到了我自己的文
风。这事我始终不能忘怀。——你现在思想方式受外国语文束缚,与我当时
受罗曼罗兰翻了他120 万字的长篇自然免不了受影响的束缚有些相似,只是
你生活在外国语文的环境中,更不容易解脱,但并非绝对不可能解决。例如
我能写中文,也能写法文和英文,固然时间要花得多一些,但不至于像你这
样二百多字的一页中文(在我应当是英文——因我从来没有实地应用英文的
机会)要花费一小时。问题在于你的意志,只要你立意克服,恢复中文的困
难早晚能克服。我建议你每天写一些中文日记,便是简简单单写一篇三四行
的流水账,记一些生活琐事也好,唯一的条件是有恒。倘你夭夭写一二百字,
持续到四五星期,你的中文必然会流畅得多。——最近翻出你五零年十月昆
明来信,读了感慨很多。到今天为止,敏还写不出你十六岁时写的那样的中
文。既然你有相当根基,恢复并不太难,希望你有信心,不要胆怯,要坚持,
持久!你这次写的第一页,虽然气力花了不少,中文还是很好,很能表达你
的真情实感。──要长此生疏下去,我倒真替你着急呢!我竟说不出我和你
两人为这个问题谁更焦急。可是干着急无济于事,主要是想办法解决,想了
办法该坚决贯彻!再告诉你一点:你从英国写回来的中文信,不论从措辞或
从风格上看,都还比你的英文强得多;因为你的中文毕竟有许多古书做底子,
不比你的英文只是浮光掠影摭拾得来的。你知道了这一点应该更有自信心了
吧!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四日
..你也从未提及是否备有胶带录音设备,使你能细细听你自己的演
奏。这倒是你极需要的。一般评论都说你的萧邦表情太多,要是听任乐曲本
身自己表达(即少加表情),效果只会更好。批评家还说大概是你年龄关系,
过了四十,也许你自己会改变。这一类的说法你觉得对不对?(Cologne〔科
隆〕的评论有些写得很拐弯抹角,完全是德国人脾气,爱复杂。)我的看法,
你有时不免夸张;理论上你是对的,但实际表达往往会“太过”。唯一的补
救与防止,是在心情非常冷静的时候,多听自己家里的tape〔磁带〕录音;听
的时候要尽量客观,当作别人的演奏一样对待。
我自己常常发觉译的东西过了几个月就不满意;往往当时感到得意的段
落,隔一些时候就觉得平淡得很,甚至于糟糕得很。当然,也有很多情形,
人家对我的批评与我自己的批评并不对头;人家指出的,我不认为是毛病;
自己认为毛病的,人家却并未指出。想来你也有同样的经验。
在空闲即无音乐会期间有朋友来往,不但是应有的调剂,使自己不致与
现实隔膜,同时也表示别人喜欢你,是件大好事。主要是这些应酬也得有限
度有计划。最忌有求必应,每会必到;也最忌临时添出新客新事,西方习惯
多半先用电话预约,很少人会作不速之客,——即使有不速之客,必是极知
己的人,不致妨碍你原定计划的。——希望弥拉慢慢能学会这一套安排的技
术。原则就是要取主动,不能处处被动!!
孩子,来信有句话很奇怪。沉默如何就等于同意或了解呢?不同意或不
领会,岂非也可用沉默来表现吗?在我,因为太追求逻辑与合理,往往什么
话都要说得明白,问得明白,答复别人也答复得分明;沉默倒像表示躲避,
引起别人的感觉不是信任或放心,而是疑虑或焦急。过去我常问到你经济情
况,怕你开支浩大,演出太多,有伤身体与精神的健康;主要是因为我深知
一个艺术家在西方世界中保持独立多么不容易,而唯有经济有切实保障才能
维持人格的独立。并且父母对儿女的物质生活总是特别关心。再过一二十年,
等你的孩子长成以后,你就会体验到这种心情。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四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每次妈妈连续梦见你们几晚,就会收到你们的信,这次也
不例外,她不但梦见你们两个,也梦见弥拉从窗下经过,妈妈叫了出来:弥
拉!妈妈说,弥拉还对她笑呢!
从现在起,我得多写中文信,好让聪多接触母语,同时我还会继续给你
们用英文写信。
你们在共同生活的五个月当中,想必学习了不少实际事务,正如以前说
过,安顿一个新家,一定使你们上了扎实的第一课。我希望,你们一旦安顿
下来之后,就会为小家庭施行一个良好的制度。也许在聪演奏频繁的季节,
一切还不难应付;反而是在较为空闲必须应付俗务社交的日子,如何安排调
度,就煞费周章了。以我看来,最主要的是控制事情,而勿消极的为事情所
控制。假如你们有一、两个星期闲暇,不是应该事先有个计划,哪几天招待
朋友,哪几天轻松一下,哪几天把时间花在认真严肃的阅读与研究之上?当
然,要把计划付诸实行必须要有坚强的意志,但这不是小事,而是持家之道,
也是人生艺术的要素。事前未经考虑,千万不要轻率允诺任何事,不论是约
会或茶会,否则很容易会力践诺而苦恼。为人随和固然很好,甚至很有人缘,
但却时常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常常特别吝惜时间(在朋友中出了名),
很少跟人约会,这样做使我多年来脑筋清静,生活得极有规律。我明白,你
们的生活环境很不相同,但是慎于许诺仍是好事,尤其是对保持聪的宁静,
更加有用。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五日
倘写纯粹中文信太费时间,不妨夹着英文一起写,作为初步训练,那总
比根本不写中文强,也比从头至尾写中文省力省时。设法每天看半小时(至
少一刻钟)的中国书,坚持半年以后必有成绩。
一九六一年六月十四日夜
巴尔扎克的《幻灭》(Lost llluslbns)英译本,已由宋伯伯从香港寄
来,弥拉不必再费心了。英译本确是一九五一年新出,并写明是某某人新译,
出版者是Johnkhmann,25 Gilberi Si. London W.1,弥拉问过几家伦敦书
店,都说并无此新译本,可见英国书店从业员之孤陋寡闻。三十年前巴黎拉
丁区的书店,你问什么都能对答如流,简直是一部百科辞典。英译本也有插
图,但构图之庸俗,用笔之凄迷琐碎,线条之贫弱无力,可以说不堪一顾。
英国画家水准之低实属不堪想像,无怪丹纳在《艺术哲学》中对第一流的英
国绘画也批评得很凶。——至此为止,此书我尚在准备阶段。内容复杂,非
细细研究不能动笔;况目力、体力、脑力,大不如前,更有蜗步之叹。将来
还有一大堆问题寄到巴黎去请教。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六日晚
亲爱的孩子,六月十八日信(邮戳十九)今晨收到。虽然花了很多钟点,
信写得很好。多写几回就会感到更容易更省力。最高兴的是你的民族性格和
特征保持得那么完整,居然还不忘记:“一革食(读如“嗣”一瓢饮,回也
不改其乐。”唯有如此,才不致被西方的物质文明湮没。你屡次来信说我们
的信给你看到和回想到另外一个世界,理想气息那么浓的,豪迈的,真诚的,
光明正大的,慈悲的,无我的(即你此次信中说的idealistic,generous,
devoted,1oya1,kind,selfless)世界。我知道东方西方之间的鸿沟,只
有豪杰之上,领悟颖异,感觉敏锐而深刻的极少数人方能体会。换句话说,
东方人要理解西方人及其文化和西方人理解东方人及其文化同样不容易。即
使理解了,实际生活中也未必真能接受。这是近代人的苦闷:既不能闭关自
守,东方与西方各管各的生活,各管各的思想,又不能避免两种精神两种文
化两种哲学的冲突和矛盾。当然,除了冲突与矛盾,两种文化也彼此吸引,
相互之间有特殊的贼力使人神往。东方的智慧、明哲、超脱,要是能与西方
的活力、热情、大无畏的精神融合起来,人类可能看到另一种新文化出现。
西方人那种孜孜矻矻,白首穷经,只知为学,不问成败的精神还是存在(现
在和克利斯朵夫的时代一样存在),值得我们学习。你我都不是大国主义者,
也深恶痛绝大国主义,但你我的民族自觉、民族自豪和爱国热忱并无一星半
点的排外意味。相反,这是一个有根有蒂的人应有的感觉与感情。每次看到
你有这种表现,我都快活得心儿直跳,觉得你不愧为中华民族的儿子!妈妈
也为之自豪,对你特别高兴,特别满意。
分析你岳父的一段大有见地,但愿作为你的鉴戒。你的两点结论,不幸
的婚姻和太多与太早的成功是艺术家最大的敌人,说得太中肯了。我过去为
你的婚姻问题操心,多半也是从这一点出发。如今弥拉不是有野心的女孩子,
至少不会把你拉上热衷名利的路,让你能始终维持艺术的尊严,维持你严肃
朴素的人生观,已经是你的大幸。还有你淡于名利的胸怀,与我一样的自我
批评精神,对你的艺术都是一种保障。但愿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不在人世的
时候,你永远能坚持这两点。恬淡的胸怀,在西方世界中特别少见,希望你
能树立一个榜样!
说到弥拉,你是否仍和去年八月初订婚时来信说的一样预备培养她?不
是说培养她成一个什么专门人材,而是带她走上严肃,正直,坦白,爱美,
爱善,爱真理的路。希望以身作则,鼓励她多多读书,有计划有系统的正规
的读书,不是消闲趋时的读书。你也该培养她的意志:便是有规律有系统的
处理家务,掌握家庭开支,经常读书等等,都是训练意志的具体机会。不随
便向自己的fancy〔幻想,一时的爱好〕让步,也不随便向你的fancy〔幻想,一时的
爱好〕让步,也是锻炼意志的机会。孩子气是可贵的,但决不能损害taste〔品
味,鉴赏力〕,更不能影响家庭生活,起居饮食的规律。有些脾气也许一辈子也
改不了,但主观上改,总比听其自然或是放纵(即所谓indu1ging)好。你
说对吗?弥拉与我们通信近来少得多,我们不怪她,但那也是她道义上感情
上的一种责任。我们原谅她是一回事,你不从旁提醒她可就不合理,不尽你
督促之责了。做人是整体的,对我们经常写信也表示她对人生对家庭的态度。
你别误会,我再说一遍,别误会我们嗔怪她,而是为了她太年轻,需要养成
一个好作风,处理实际事务的严格的态度;以上的话主要是为她好,而不是
仅仅为我们多得一些你们消息的快乐。可是千万注意,和她提到给我们写信
的时候,说话要和软,否则反而会影响她与我们的感情。翁姑与媳妇的关系
与父母子女的关系大不相同,你慢慢会咂摸到,所以处理要非常细致。
最近几次来信,你对我们托办的事多半有交代,我很高兴。你终于在实
际生活方面也成熟起来了,表示你有头有尾,责任感更强了。你的录音机迄
未置办,我很诧异;照理你布置新居时,应与床铺在预算表上占同样重要的
地位。在我想来,少一二条地毯倒没关系,少一架好的录音机却太不明智。
足见你们俩仍太年轻,分不出轻重缓急。但愿你去美洲回来就有能力置办!
我早料到你读了《论希腊雕塑》以后的兴奋。那样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
的了,正如一个人从童年到少年那个天真可爱的阶段一样,也如同我们的先
秦时代、两晋六朝一样。近来常翻阅《世说新语》(正在寻一部铅印而篇幅
不太笨重的预备寄你),觉得那时的风流文采既有点儿近古希腊,也有点儿
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但那种高远、恬淡、素雅的意味仍然不同于西方
文化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文明的时候会那么文明,谈
玄说理会那么隽永,野蛮的时候又同野兽毫无分别,甚至更残酷。奇怪的是
这两个极端就表现在同一批人同一时代的人身上。两晋六朝多少野心家,想
夺天下、称孤道寡的人,坐下来清谈竟是深通老庄与佛教哲学的哲人!
亨特尔的神剧固然追求异教精神,但他毕竟不是(被禁止)前四五世纪的希腊
人,他的作品只是十八世纪一个意大利化的日耳曼人向往古希腊文化的表
现。便是《赛米里》吧,口吻仍不免带点儿浮夸(pompous)。这不是亨特尔
个人之过,而是民族与时代之不同,绝对勉强不来的。将来你有空闲的时候
(我想再过三五年,你音乐会一定可大大减少,多一些从各方面晋修的时
间),读凡部英译的柏拉图、塞诺封一类的作品,你对希腊文化可有更多更
深的体会。再不然你一朝去雅典,尽管山陵剥落(如丹纳书中所说)面目全
非,但是那种天光水色(我只能从亲自见过的罗马和那不勒斯的天光水色去
想像),以及巴德农神庙的废墟,一定会给你强烈的激动,狂喜,非言语所
能形容,好比四五十年以前邓肯在已德农废墟上光着脚不由自主的跳起舞
来。(《邓肯(Duncun)自传》,倘在旧书店中看到,可买来一读。)真正
体会古文化,除了从小“泡”过来之外,只有接触那古文化的遗物。我所以
不断寄吾国的艺术复制品给你,一方面是满足你思念故国,缅怀我们古老文
化的饥渴,一方面也想用具体事物来影响弥拉。从文化上、艺术上认识而爱
好异国,才是真正认识和爱好一个异国;而且我认为也是加强你们俩精神契
合的最可靠的链锁。
石刻画你喜欢吗?是否感觉到那是真正汉族的艺术品,不像敦煌壁画云
岗石刻有外来因素。我觉得光是那种宽袍大袖、简洁有力的线条、浑合的轮
廓、古朴的屋字车辆、强劲雄壮的马匹,已使我看了怦然心动,神游于二千
年以前的天地中去了。(装了框子看更有效果。)
几个月来做翻译巴尔扎克《幻灭》三部曲的准备工作,七百五十余页原
文,共有一千一百余生字。发个狠每天温三百至四百生字,大有好处。正如
你后悔不早开始把萧邦的Etudes〔练习曲〕作为每天的日课,我也后悔不早开
始记生字的苦功。否则这部书的生字至多只有二三百。倘有钱伯怕那种记忆
力,生字可减至数十。天资不足,只能用苦功补足。我虽到了这年纪,身体
挺坏,这种苦功还是愿意下的。
你对Miche1angeli〔弥盖朗滇利〕的观感大有不同,足见你六年来的进步与
成熟。同时,“曾经沧海艰为水”,“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也是你意见大变的原因。伦敦毕竟是国际性的乐坛,你这两年半的逗留不是
没有收获的。
最近在美国的《旅行家杂志》(MationaI Geographic)上读到一篇英国
人写的爱尔兰游记,文字很长,图片很多。他是三十年中第二次去周游全岛,
结论是:“什么是爱尔兰最有意思的东西?——是爱尔兰人。”这句话与你
在杜伯林匆匆一过的印象完全相同。
吃过晚饭,又读了一遍(第三遍)来信。你自己说写得乱七八糟,其实
并不。你有的是真情实感,真正和真实的观察,分析,判断,便是杂乱也乱
不到哪里去。中文也并未退步:你爸爸最挑剔文字,我说不退步你可相信是
真的不退步。而你那股热情和正义感不知不觉洋溢于字里行间,教我看了安
慰,兴奋..有些段落好像是我十几年来和你说的话的回声..你没有辜负
园丁!
老好人往往太迁就,迁就世俗,迁就偏狭的家庭愿望,迁就自己内心中
不大高明的因素;不幸真理和艺术需要高度的原则性和永不妥协的良心。物
质的幸运也常常毁坏艺术家。可见艺术永远离不开道德——广义的道德,包
括正直,刚强,斗争(和自己的斗争以及和社会的斗争),毅力,意志,信
仰..
的确,中国优秀传统的人生哲学,很少西方人能接受,更不用说实践了。
比如“富贵于我如浮云”在你我是一条极崇高极可羡的理想准则,但像巴尔
扎克笔下的那些人物,正好把富贵作为人生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目标。
他们那股向上爬,求成功的蛮劲与狂热,我个人简直觉得难以理解。也许是
气质不同,并非多数中国人全是那么淡泊。我们不能把自己人太理想化。
你提到英国人的抑制(inhibition)其实正表示他们旷野强焊的程度,
不能不深自敛抑,一旦决堤而出,就是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些人物,如麦克白
斯、奥赛罗等等,岂不wild〔狂放〕到极点?
Baih〔巴斯〕在欧洲亦是鼎鼎大名的风景区和温泉疗养地,无怪你觉得是
英国最美的城市。看了你寄来的节目,其中几张风景使我回想起我住过的法
国内地古城:那种古色古香,那种幽静与悠闲,至今常在梦寐间出现。——
说到这里,希望你七月去维也纳,百忙中买一些美丽的风景片给我。爸爸坐
井观天,让我从纸面上也接触一下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住过的名城!
“After reading that, I found my conviction that Handel’s
music,specially his oratorio is the nearest to the Greek spirit in
music 更加强了。His optimism, his radiant poetry,which is as simple
as one can imagine but never vulgar, this directness and frankness,
his pride, his majesty and his almost Physical ecstasy. I think that
is why when an English chorus sings“Hallelujah”they suddenly become
so wild, taking off completely their usual English inhibition, because
at that moment they experience something really thrilling, something
like ecstasy,.”
“读了丹纳的文章,我更相信过去的看法不错:亨特尔的音乐,尤其神
剧,是音乐中最接近希腊精神的东西。他有那种乐天的倾向,豪华的诗意,
同时亦极尽朴素,而且从来不流于庸俗,他表现率直,坦白,又高傲又堂皇,
差不多在生理上到达一种狂喜与忘我的境界。也许就因为此,英国合唱队唱
Hallelujah〔哈利路亚〕①的时候,会突然变得豪放,把平时那种英国人的抑制
完全摆脱干净,因为他们那时有一种真正激动心弦,类似出神的感觉。”
为了帮助你的中文,我把你信中一段英文代你用中文写出。你看看是否
与你原意有距离。ecstasy〔狂喜与忘我境界〕一字涵义不一,我不能老是用出神
二字来翻译。——像这样不打草稿随手翻译,在我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提醒你一句:信中把“自以为是”写作“自已为是”,此是笔误,但也
得提一下。
① 哈利路亚,希伯来文,原意为“赞美上帝之歌”。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七日(译自英文)
最亲爱的弥拉:要是我写一封长长的中文信给聪,而不给你写几行英文
信,我就会感到不安。写信给你们两个,不仅是我的责任,也是一种抑止不
住的感情,想表达我对你的亲情与挚爱,最近十个月来,我们怎么能想起聪
而不同时想到你呢?在我们心目中,你们两个已经不知不觉的合二而一了。
但是为了使聪不致于忘记中文,我必须多用中文给他写信,所以你看,每次
我给你们写信时就不得不写两封。
....
妈妈和我都很高兴见到聪在现实生活中变得成熟些了,这当然是你们结
合的好影响。你们结婚以来,我觉得聪更有自信了。他的心境更为平静,伤
感与乖戾也相应减少,虽则如此,他的意志力,在艺术方面之外,仍然薄弱,
而看来你在这方面也不太坚强。最好随时记得这一点,设法使两人都能自律,
都能容忍包涵。在家中维持有条理的常规,使一切井井有条,你们还年轻,
这些事很难,付诸实行并坚持下去,可是养成良好习惯,加强意志力永远是
件好事,久而久之,会受益无穷。
一个人(尤其在西方)一旦没有宗教信仰,道德规范就自动成为生活中
唯一的圭臬。大多数欧洲人看到中国人没有宗教(以基督教的眼光来看),
而世世代代以来均能维系一个有条有理,太平文明的社会,就大感惊异,秘
密在于这世上除了中国人,再没有其他民族是这样自小受健全的道德教训长
大的。你也许已在聪的为人方面看到这一点,我们的道德主张并不像西方的
那么“拘谨”,而是一种非常广义的看法,相信人生中应诚实不欺,不论物
质方面或精神方面,均不计报酬,像基督徒似的冀求一个天堂。我们深信,
人应该为了善、为了荣誉、为了公理而为善,而不是为了惧怕永恒的惩罚,
也不是为了求取水恒的福扯。在这一意义上,中国人是文明世界中真正乐观
的民族。在中国,一个真正受过良好教养和我们最佳传统与文化熏陶的人,
在不知不党中自然会不逐名利,不慕虚荣,满足于一种庄严崇高,但物质上
相当清贫的生活。这种态度,你认为是不是很理想很美妙?
亲爱的孩子,有没有想过我在E-No. 17 信中所引用的孟德斯鸠的名言:
“树人如树木,若非善加栽培,必难欣欣向荣”?假如你想听取孟德斯鸠的
忠言,成为一棵“枝叶茂盛”的植物,那么这是开始自我修养的时候了。开
始时也许在聪忙于演出的日子,你可以有闲暇读些正经书,我建议你在今夏
看这两本书:丹纳的《艺术哲学》和Etiemble〔埃地昂勃勒〕①的《新西游记》
(这本书我有两册,是作者送的,我会立即寄一本给你)。读第一本书可使
你对艺术及一般文化历史有所认识,第二本可促进你对现代中国的了解。
如果你可以在旧书店里找到一本罗素的《幸福之路》,也请用心阅读,
这本书虽然是三十年前写的,可是因为书中充满智慧及富有哲理的话很多,
这些话永远不会过时,所以对今日的读者,仍然有所神益。希望你也能念完
《约翰·克利斯朵夫》。像你这样一位年轻的家庭主妇要继续上进,终身坚
持自我教育,是十分困难的,我可以想像得出你有多忙,可是这件事是值得
去努力争取的。妈妈快四十九岁了,仍然“挣扎”着每天要学习一些新东西
(学习英语)。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勃隆斯丹太太跟一般中产阶级的家庭主
① 埃地昂勃勒,当代法国汉学家。
妇一样忙,可是她仍然每天坚持练琴(每日只练一小时至一小时半,可是日
久见功),还能演奏及上电台播音。这种勇气与意志的确叫人激赏,几乎可
说是英雄行径!
一九六一年七月七日(译自英文)
最亲爱的弥拉:谢谢你寄来的Magidoff〔马吉道夫〕所写关于你爸爸的书,
这本书把我完全吸引住了,使我丢下手边的工作,不顾上海天气的炎热(室
内摄氏32”),接连三个下午把它看完。过去五、六年来很少看过这么精彩
动人、内容翔实的书,你在五月十日的信中说,这本书写得不太好,可是也
许会让我们觉得很新奇。传记中的无数细节与插曲是否合乎事实,我当然不
像你爸爸或家里人一般有资格去评论,可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这本书对我
来说不仅仅是新奇而已,并且对艺术家、所有看重子女教育的父母,以及一
般有教养的读者都启发很深。我身为一个文学工作者,受过中国哲学思想的
熏陶,在教养孩子的过程中经过了无数试验和失误,而且对一切真、善、美
的事物特别热爱,念起Magidoff[马吉道夫]这本书来,感到特别兴奋,读后
使我深思反省有生以来的种种经历,包括我对人生、道德、美学、教育等各
方面的见解与思想变迁。我在教育方面多少像聪一样,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优
点及缺点,虽然程度相差很远。例如,我教育子女的方式非常严格,非常刻
板,甚至很zhuanzhi,我一直怕宠坏孩子,尤其是聪。我从来不许他选择弹琴作
为终生事业,直到他十六岁,我对他的倾向与天分不再怀疑时才准许,而且
迟至十八岁,我还时常提醒他的老师对他不要过分称赞。像我的母亲一样,
我一直不断的给聪灌输淡于名利权势,不慕一切虚荣的思想。
在教育的过程中,我用了上一代的方法及很多其他的方法,犯了无数过
错,使我时常后悔莫及,幸而两个孩子都及早脱离了家庭的规范与指导。聪
一定告诉过你,他十五岁时一个人在昆明待了两年,不过,他在处世方面并
没有学得更练达,这一方面归咎于他早年在家庭所受的教育不健全;一方面
归咎于我自己的缺点,一方面又由于他性格像妈妈,有点过分随和,所以很
难养成自律的习惯,以及向世界挑战的勇气。
在艺术方面,你父亲的荣誉,他的独特与早熟,一生经历过无数危机,
在外人眼中却一帆风顺,处处都树立榜样,表演了一出最感人最生动的戏剧,
在心理及美学方面,发人深省,使我们得以窥见一位名人及大音乐家的心灵。
这本书也给年轻人上了最宝贵的一课(不论是对了解音乐或发展演奏及技巧
而言),尤其是聪。甚至你,亲爱的弥拉,你也该把这本书再读一遍,我相
信读后可以对你父亲有更进一步的了解(顺便一提,没有人可以夸口彻底了
解自己的亲人,尽管两人的关系有多亲密):了解他的性格,他那崇高的品
德,以及辉煌的艺术成就。此外,把这本书用心细读,你可以学习很多有关
人生的事:你父亲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勇慷慨的事迹,他在柏林(在犹太
难民营中)以后在以色列对自己信念所表现出的大智大勇,使你可以看出,
他虽然脾气随和,性情和蔼,可是骨子里是个原则坚定。性格坚强的人。一
旦你们必须面对生活中真正严重的考验时,这些令人赞赏的品格一定可以成
为你俩不能忽忘的楷模,我在中文信中告诉了聪,希望能有时间为这本精彩
的书写篇长评,更确切的说,是为你父亲非凡的一生写篇长评。我现在所说
的只是个粗略的概梗(而且是随便谈的),漫谈我看了这本书之后的印象与
心得,要使你充分了解我的兴奋,聊聊数语是不足尽道的。
一九六一年七月七日晚
亲爱的孩子,《近代文明中的音乐》和你岳父的传记,同日收到。接连
三个下午看完传记,感想之多,情绪的波动,近十年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经
历。写当代人的传记有一个很大的便宜,人证物证多,容易从四面八方搜集
材料,相互引证,核对。当然也有缺点:作者与对象之间距离太近,不容易
看清客观事实和真正的面目;当事人所牵涉的人和事大半尚在目前,作者不
能毫无顾虑,内容的可靠性和作者的意见难免打很大的折扣。总的说来,玛
奇陶夫写得很精彩;对人生,艺术,心理变化部有深刻的观察和真切的感受;
taste[趣味] 不错,没有过分的恭维。作者本人的修养和人生观都相当深广。
许多小故事的引用也并非仅仅为了吸引读者,而是旁敲侧击的烘托出人物的
性格。
你大概马上想像得到,此书对我有特殊的吸引力。教育儿童的部分,天
才儿童的成长及其苦闷的历史,缺乏苦功而在二十六岁至三十岁之间闭门(不
是说绝对退隐,而是独自摸索)补课,两次的婚姻和战时战后的活动,都引
起我无数的感触。关于教育,你岳父的经历对你我两人都是一面镜子。我许
多地方像他的父母,不论是优点还是缺点,曳有许多地方不及他的父母,也
有某些地方比他们开明。我很庆幸没有把你关在家里太久,这也是时代使然,
也是你我的个性同样倔强使然。父母子女之间的摩擦与冲突,甚至是反目,
当时虽然对双方都是极痛苦的事,从长里看对儿女的成长倒是利多弊少。你
祖岳母的骄傲简直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完全与她的宗教信仰不相容——世
界上除了回教我完全茫然以外,没有一个宗教不教人谦卑和隐忍,不教人克
制骄傲和狂妄的。可是她对待老友Goldman[哥尔门]的态度,对伊虚提在台上
先向托斯卡尼尼鞠躬的责备,竟是发展到自高自大、目空一切的程度。她教
儿女从小轻视金钱权势,不向政治与资本家低头,不许他们自满,唯恐师友
宠坏他们,这一切当然是对的。她与她丈夫竭力教育子女,而且如此全面,
当然也是正确的,可敬可佩的;可是归根结蒂,她始终没有弄清楚教育的目
的,只笼笼统统说要儿女做一个好人,哪怕当鞋匠也不妨;她却并未给好人
(honest man)二字下过定义。在我看来,她的所谓好人实在是非常狭小的,
限于respectab1e[正派的] 而从未想到更积极更阔大的天地和理想。假如她心
目中有此意念,她必然会鼓励孩子“培养自己以便对社会对人类有所贡献”。
她绝未尊敬艺术,她对真、美、善毫无虔诚的崇敬心理;因此她看到别人自
告奋勇帮助伊虚提(如埃尔曼资助他去欧洲留学,哥尔门送他PrinceK[王子
K]..小提琴等等)并不有所感动,而只觉得自尊心受损。她从未认识人的
伟大是在于帮助别人,受教育的目的只是培养和积聚更大的力量去帮助别
人,而绝对不是盲目的自我扩张。曼纽欣老夫人只看见她自己,她一家,她
的和丈大的姓氏与种族;所以她看别人的行为也永远从别人的自私出发。自
己没有理想,如何会想到茫茫人海中竞有具备理想的人呢?她学问丰富。只
缺少一个高远的理想作为指南针。她为人正直,只缺少忘我的牺牲精神一一
她为儿女是忘我的,是有牺牲精神的;但“为儿女”实际仍是“为她自己”;
她没有急公好义。慷慨豪侠的仁慈!幸亏你岳父得天独厚,凡是家庭教育所
没有给他的东西,他从音乐中吸收了,从古代到近代的乐曲中,从他接触的
前辈,尤其安内斯库身上得到了启示。他没有感染他母亲那种狭窄、闭塞、
贫乏、自私的道德观(即西方人所谓的prudery[拘谨])。也幸而残酷的战争
教了他更多的东西,扩大了他的心灵和胸襟,烧起他内在的热情..你岳父
今日的成就,特别在人品和人生观方面,可以说是in spite of his mother[虽
有母如此,亦不受影响]。我相信真有程度的群众欣赏你岳父的地方(仍是指艺术
以外的为人),他父母未必体会到什么伟大。但他在海牙为一个快要病死的
女孩子演奏Bach[巴哈] 的Chaconne[夏空] ①,以及他一九四七年在柏林对犹太
难民的说话,以后在以色列的表现等等,我认为是你岳父最了不起的举动,
符合我们威武不能屈的古训。
书中值得我们深思的段落,多至不胜枚举,对音乐,对莫扎特,巴哈直
到巴托克的见解;对音乐记忆的分析,小提琴技术的分析,还有对协奏曲和
你一开始即浸音乐的习惯完全相似的态度,都大有细细体会的价值。他的两
次re 一siudy[重新学习] 最后一次是一九四二一四五你都可以作为借鉴。
了解人是一门最高深的艺术,便是最伟大的哲人、诗人、宗教家、小说
家、政治家、医生、律师,都只能掌握一些原则,不能说对某些具体的实例
—一个人——有彻底的了解。人真是矛盾百出,复杂万分,神秘到极点的动
物,看了传记,好像对人物有厂相当认识,其实还不过是一些粗疏的概念。
尤其他是性情温和,从小隐忍惯的人,更不易摸透他的底。我想你也有同感。
你上次信中分析他的话,我不敢下任何断语。可是世界上就是到处残缺,
没有完善的人或事。大家说他目前的夫人不太理想,但弥拉的母亲又未尝使
他幸福。他现在的夫人的确多才多艺,精明强干,而连带也免不了多才多艺
和精明强干带来的缺点。假如你和其他友人对你岳父的看法不错,那也只能
希望他的艺术良心会再一次觉醒,提到一个新的更高的水平,再来一次严格
的自我批评。是否会有这幸运的一天,就得看他的生命力如何了。人的发展
总是波浪式的,和自然界一样:低潮之后还有(禁止)再起的可能,峰回路转,
也许“柳暗花明又一村”,又来一个新天地呢!所以古人说对人要“盖棺论
定”。
多少零星的故事和插曲也极有意义。例如埃尔加抗议纽门(Newman)对
伊虚提演奏他小提琴协奏曲的评论:纽门认为伊虚提把第二乐章表达太甜太
luscious[腻],埃尔加说他写的曲子,特别那个主题本身就是甜美的,luscious
[腻],“难道英国人非板起面孔不可吗?我是板起面孔的人吗?”可见批评
家太着重于一般的民族性,作家越出固有的民族性,批评家竟熟视无睹,而
把他所不赞成的表现归罪于演奏家。而纽门还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学者兼批评
家呢!可叹学问和感受和心灵往往碰不到一起,感受和心灵也往往不与学问
合流,要不然人类的文化还可大大的进一步呢?巴托克听了伊虚提演奏他的
小提琴协奏曲后说:“我本以为这样的表达只能在作曲家死了长久以后才可
能。”可见了解同时代的人推陈出新的创造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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