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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爱情》作者:武歆

_18 武歆 (当代)
兵冲进菜市场,要去揪斗陶淑媛。李玉珍大喝一声,
手指台下,说,小将们,陶淑媛就在台下。
众人“刷”地让开了一条路,就像刀劈一样笔直,
站在后面的陶淑媛,立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两个
红卫兵大喊一声,从台上跳下来,旋风一样冲过去,
抓住陶淑媛的两条胳膊,连拖带拉,把她揪上台,,
下她的脑袋,站在王美生旁边,一同接受批斗。
王美生急得小声对陶淑媛说,你怎么不跑呢,早
就应该躲起来呀。陶淑媛声调坚硬地说,我陪着你,
这样不是还有个伴吗?
旁边的红卫兵听见他们俩小声说话,说他们竟
然敢在台上搞反革命串联,扬起皮带抽他们。王美
生用身体护住陶淑媛,皮带落在他的身上,疼得王美
生大喊起来。陶淑媛急忙又用自己身体靠前,挡住
王美生。两个人互相保护对方,于是遭到了更多的
皮带抽打。
批斗会持续了一上午。路大勇低着头站在台
上,始终不吭一声,就是皮带落在身上,也是巍然不
动,就像是铁铸的一个人。
朱大律师经受不住,连惊吓、带害怕,喉咙里发
出鸟鸣一般的叫声,最后身子一歪,晕倒在台上。
陶淑媛被撤掉红卫兵菜市场的主任职务,同王
美生一样,监督劳动。两个人都是清扫大街,天不亮
就起来,到太阳升起来时,路面基本清扫干净了。由
于两个人清扫的路域不挨着,所以彼此看不见,只有
最后把垃圾清扫到一起,装上平板车时,才会在小广
场角落里相聚。那里有几辆平板车,平时都堆放在
那里,所以他们只有早上取车、还车时才能短暂相
见。
王美生不想因为自己的遭遇影响陶淑媛,所以
两人碰面时,只要有其他人在身边,王美生从不主动
跟陶淑媛讲话。只是趁着没人时,两个人才偷偷说
上几句安慰的话。王美生哀叹,这不又像当年搞地
下工作一样吗?陶淑媛倒是痛快,那就当我们第二
次地下工作吧。
王美生每当看到陶淑媛变得苍老的面容,他都
会自责,当年她是多么漂亮呀,要不是受了我的牵
连,她怎么会倒霉到这种地步?他甚至天真地想,既
然陶淑媛是因为他受到的牵连,那么自己要是没问
题,陶淑媛不也就没问题了吗?于是他去区政府,找
到区委会主任,说自己当初是地下党,为革命做过贡
献的。然后,他就开始从头讲起,讲自己是怎样走上
革命道路,还有父亲当年对革命做过的贡献,最后讲
到了潘翔升,还有潘翔升的牺牲。
区革委会主任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王美生以为
自己的申诉得到了主任的认可,于是心情激动地继
续讲下去。没有想到,再次弄巧成拙。区革委会主
任,是一个靠打砸抢上来的造反派,他冷笑一声,认
为王美生的举动,就是向无产阶级专政发动进攻,命
人再次批斗了王美生。
这一次批斗,王美生被打得很厉害,在批斗会快
结束时,后面上来一个小伙子,朝着他后背就是一
脚,硬是把他从一米多高的台子上瑞了下去,来了个
“嘴啃泥”,当时就起不来了。批斗会结束后,没人管
他,最后他流着满嘴的血,一个人硬是爬回了家,进
到屋,光是爬到床上,就用了两个多小时。躺在床上
的王美生有预感,肯定是腰部的骨头出了问题,这辈
子恐怕要瘫在床上了。
陶淑媛知道后,急忙去看他。走进他的小屋,闻
到了一股酸臭味儿,打开电灯,发现屋里杯盘狼藉,
什么东西都是倒的,小老鼠到处乱窜。陶淑媛也不
说话,默默地收拾屋子。然后出去买菜,回来做饭。
做好饭后,坐在床边上,喂他吃饭,然后又给他洗脸
洗脚,还用剪子给他剪头发。
王美生流着泪,握住陶淑媛的手,激动得一句话
都说不出来。最后终于说出来了,是让她快走,不要
让人看见,免得再次受了牵连。陶淑媛说她不怕,大
不了一死狈。王美生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闭上
眼睛。
陶淑媛用手摩擎着他的头,说他傻,干什么要去
区里讲那些话,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陶淑媛埋怨
完,又一把摸住王美生的手,嘎咽地说,我知道你是
为了我去的,你是为了我,才受了这么多罪,可是,越
是这样,越是……
王美生不后悔他为陶淑媛所做的一切。但说
完,还是满脸茫然地发问,这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
子,为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别问了。陶淑媛抹干眼泪,不
要他多想,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先看病,身体要紧。
王美生说他不想活了,陶淑媛告诫他,不要这么没出
息,就得活下去。要是他想寻死,她会看不起他的。
王美生点点头,听她的话。
第二天上午,陶淑媛找人借了辆板车,拉着王美
生去医院看病。好多人,等着排队。终于排到了,当
她背着他,送到医生面前时,医生不给看。陶淑媛问
为什么。医生告诉她,医院有规定,有政治问题的人
必须先去派出所开证明。
没有办法,陶淑媛只好先把王美生送回家,然后
又去派出所,发现派出所没人,连去了好几次,都没
有找到人。
王美生看不得陶淑媛为他受累,还要担风险,说
什么都不去了。陶淑媛说,你要是再不看的话,将来
真的是要瘫在床上了。王美生说什么都不去医院
了,陶淑媛怎么劝,都不管用。
陶淑媛着急,最后想了办法,决定找朱小米。
王美生不解,欠起身子,问,朱小米会看病?
陶淑媛说,朱小米的丈夫会看病。
王美生更是糊涂,路大勇不是跟他一起挨批斗
了吗?后来听说关进“牛棚”了呀。陶淑媛这才告诉
他,朱小米又结婚了。王美生惊疑地瞪大眼睛,听完
后,不相信朱小米会做出这样的事。
原来朱小米为了表明自己革命,更为了表明自
己的革命立场,和路大勇离婚后,嫁给了一个工人阶
级。这个老工人姓楚,跟朱大律师同龄,也是同事,
都在街办小厂铆钉厂上班。老楚为人善良,是一个
老鳄夫,平日里经常照顾朱大律师。朱小米忙不迭地
要给自己快点找个“护身符”,最后盯上了老楚。朱小
米见过老楚几次,知道老楚厚道,还会推拿按摩,手艺
特别好,曾经按摩好过朱大律师的腰病。其实,不止
对朱大律师,铆钉厂里谁要是闪了腰、扭了身,都找老
楚看一看,老楚全都热情帮助。那天朱小米上门,假
借自己扭了腰,请老楚给她看病。老楚倒是没当回
事。朱小米上了床,大叹自己命昌:,父亲、丈夫都被打
倒,还带着孩子路小勇,这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呀。老
楚一边为她按摩,一边安慰她,朱小米乘机抱住了老
楚,说要嫁给他。这可把老楚吓坏了,哆嗦着一句话
都说不出来,手忙脚乱地连忙劝朱小米快走。可是朱
小米赖上了,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大喊了,说你欺负
我。老楚生气了,他也是一个耿直的人,说我行得正、
走得端,不怕,你要喊就喊吧。朱小米见硬的不行,又
来软的,央求老楚救她。老楚说帮助她可以,可结婚
不行,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嘛。朱小米是死了心要跟老
楚,她认为只要身边有一个高大的工人阶级帮助,她
未来的路才好走,生活才有保障。老楚还是摇头。朱
小米突然转身,一头撞在墙上,“咚”的一声,当时额头
就流出血来,人也瘫在地上,昏过去了。这才把老楚
吓坏了,害怕出人命,极不情愿地答应了朱小米。但
老楚有言在先,不跟她住在一屋。朱小米当然愿意,
她才不想跟糟老头子老楚睡在一床呢。但老楚又提
出来,这件事要跟朱小米父亲老朱说一声,他跟老朱
年岁一样大,又是同事,怎么也要得到老朱的答应。
老楚以为老朱不会答应,那不是乱了辈分?可没想
到,重病在身的老朱,却是非常乐意,拉着老楚的手,
说起y终嘱咐,说小米从小任性,得有个人管她呀,谢
谢老楚了,你快把她领走吧,将来照顾好她,千万不要
跟她生气。朱小米对老楚说,你还要说什么?你要是
再不答应,我就撞死在你家里!老楚心地善良,不想
看着老朱急死,也不想朱小米出人命,于是答应了,两
个人很快就登了记。婚后,两人白天在一起,晚上就
分开。
王美生听说朱小米这样做人,表示自己就是一辈
子瘫在床上,也不会央求朱小米的。他一直在哀叹,
朱小米怎么会是这样的人。王美生不住地念叨着,世
道完全乱了,人都没有了自己的行走准则,舌L走呀!
陶淑媛倒是没有想别的,她就是一个想法,快点
治好王美生的腰病,让他快点站起来,她万分焦急,不
能再耽误了。
于是,陶淑媛瞒着王美生,去找朱小米。在路上,
正好碰上了路小勇。已经十七岁的路小勇,五官长得
跟路大勇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是身体非常瘦
弱,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陶淑媛好长时间没见路小勇了,见他破衣烂衫,
手里捏着个窝头,边走边吃,上前一把拽住,问他现在
跟谁过。路小勇昂着头说自己过。陶淑媛惊奇地说,
你没有工作,也没有挣钱,自己怎么过呀?住在哪
儿?路小勇啃了一口窝头,满不在乎地说他现在街道
三轮社,帮助人家蹬三轮运货,管吃管住,每个月还有
三块钱的工资。陶淑媛心里发软,长叹了一口气。路
小勇低头要走,陶淑媛又是一把拽住。
路小勇问她有事吗?陶淑媛摇着头,一时间不知
道该说什么,慢慢地松了手,叮嘱路小勇照顾好自己,
有什么事就去找她。陶淑媛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两
块钱,让路小勇自己买双鞋穿上。路小勇抬起露着脚
指头的鞋子,很懂事地谢了陶阿姨,然后跑走了。陶
淑媛望着路小勇的背影,望了好半天,才转身走开。
陶淑媛见到朱小米,说了请老楚帮忙给王美生看
病的事。没想到,朱小米不答应,说她现在才刚刚稳
定,不能再出事了。陶淑媛指责她自私,现在路大勇
还在“牛棚里”,你又再婚,还丢下路小勇不管,孩子连
口热饭都吃不上,脚上的鞋子都露着脚指头,就像要
饭花子一样,你怎么能这样做人呢?
朱小米不高兴了,板下脸,说她不需要别人教训,
她的事情,也不需要别人管,她知道该怎么走人生之
路。陶淑媛气愤地离开了朱小米家。
陶淑媛怕王美生知道,没有告诉他。还在四处想
办法,找人给他看病。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两天以后,老工人老楚主动
上门,要给王美生看病。王美生不认识老楚,听了老
楚的自我介绍,这才冼然大悟,本来还要拒绝,可是看
见老楚那张憨厚老实的脸,特别受感动,实在不忍拒
绝一个好人、一个老人的帮助,就说了声“谢谢,’。
原来那天陶淑媛去找朱小米的事,后来他辗转知
道了,二话没说,瞒着朱小米,马上跑过来,决定帮助
王美生。
老楚的手艺很高,他坐在床边上,微闭着眼,先是
摸了摸王美生的腰,马上断定是错位了,不是骨头受
伤,好治的。他自语道,没关系,不是大事,捻几次就
能够复位。王美生显得半信半疑,但还是礼貌地微笑
着。果然,老楚的大手在王美生的腰部“走”了一趟以
后,王美生立刻感觉轻松多了,微臀的眉毛当即舒展
起来,看得出原本还有一点担心,现在完全消失。他
特别感激,慑懦着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老楚摆
摆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
说不要谢,好好休息,明天他再来。
老楚说完,站在屋当中,四下里看着,愣了一下,
问他一个人怎么吃饭呀。王美生吃力地想要坐起
来,老楚连忙跑过去止住,让他躺着说话。王美生说
他很长时间了都是一个人生活,这几天虽说腰部受
了伤,但也能勉强下地,不碍事的。老楚立刻说,你
可不要逞强,现在开始给你复位,不比过去,你现在
绝对不能下地活动,否则白费了,搞不好还会加重,
最近这段时间,得有人照顾你呀。
王美生再次感激老楚,让老楚不要操心,他有办
法对付。老楚吸了一下厚厚的嘴唇,一脸的I}靛
色,看得出来,正在想办法。
正说着话,陶淑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绿色的塑
料网兜,里面是几个西红柿。当年老楚见过陶淑媛
视察工作,认识她,所以见了,主动朝陶淑媛笑了
笑。陶淑媛倒是没有见过老楚,听床上的王美生一
说,立即感激地握住老楚的手,连声感谢。老楚叹口
气,满脸的皱纹皱在一起,说,那就让您陶区长费心
了。陶淑媛笑了一下,我早就不是区长了,您就叫我
小陶吧。老楚见自己说错了,显得很难为情的样子,
赶紧说,明天他中午来,接着给王美生治病,保证让
他快点下床。
陶淑媛送走老楚,回到屋里,说老楚这个人真
好。王美生说是呀,就那么捻了一会儿,腰轻松多了,
现在可以侧身躺了。陶淑媛说她明天中午来,给老楚
做点饭,别的咱给不了人家,管顿饭还是应该的。
王美生非常赞同,望着陶淑媛,不好意思地说,这
一下,更累了你呀。
陶淑媛让他不要再说了,快点治好病,要是再跟
她客气,那就累死了。王美生连连称是。
第二天,老楚准时来了,一双大手又在王美生的
腰上走了一趟,时间比第一次长了一些。这一次,王
美生感觉更好了,舒服得一脸灿烂的笑容。过了一会
儿,老楚歇了手,让王美生好好休息,站起来就要走。
正在做饭的陶淑媛赶紧上前,留下老楚吃饭。老楚脸
膛涨得通红,不好意思,说什么都不吃,王美生坚持要
老楚吃饭,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最后迸出来一句“您要
是不吃饭,我下次就不治了”。
你怎么这样说话?陶淑媛埋怨王美生不会讲话,
随后说,楚师傅,您就别客气了,您就当歇会儿,我们
还能多说会JL话。
几个人正在争着,突然朱小米推门进来了。屋里
的人全愣住了,立刻鸦雀无声。
朱小米走到老楚面前,沉着脸说,你帮人家做好
事,我支持,干吗这样偷偷摸摸的,好像我朱小米是个
蛇蝎女人,不让你做好事。
老楚傻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说什么,看得出来,他
特别怕朱小米。朱小米转过身,看着桌上陶淑媛做好
的西红柿面条,阴阳怪气地说,手艺不错呀。
陶淑媛把身边的一把椅子拉过来,让老楚坐下
来。老楚不敢坐。朱小米面对着陶淑媛说,你就是喜
欢命令别人、指挥别人,可你忘了,老楚不是王美生,
他是我男人,用不着你来指挥他。
陶淑媛气得脸色煞白,说道,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的人,当初你还参加革命了?我真是琢磨不透!
朱小米说,你别忘了,你现在可是被监督改造的
人,说话注意点,不要太张狂,这也就是遇上我,要是
遇上革命小将,早把你揪斗了。
王美生忍不住坐起来,说,朱小米,楚师傅是好
人,也是老实人,你不能为难楚师傅,从现在开始,我
不治了。
朱小米冲着王美生发起脾气,你跟我较什么劲?
难道是我的原因吗?
一直低着头的老楚,突然大喊,不行,必须得治。
随后,对朱小米说,你们都是那么多年的好朋友,不能
变成仇人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是毛主席说
的。我就要治好他的病。
朱小米疑惑地看着老楚,你说什么?
人要摸着良心做事!老楚大声说完,扭头对王美
生说,我明天来,接着给你治,手长在我身上,我不怕,
再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老楚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小米轻蔑地看着老楚的背影,嘴里懦动着,似乎想
要对着老楚的背影反击,但是看着陶淑媛和王美生,
终于没有讲出来,瞪了一眼屋子里的人,然后也扭着
身子走了。
屋里只剩下王美生和陶淑媛。桌上的西红柿面
已经凉了,飘着香味,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吃,互相望
着。西红柿面条慢慢凝结成了一团面疙瘩。
王美生说,老楚是个好人。陶淑媛说,是呀,我们
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为了不辜负这个世界上所有的
好人。王美生突然说,你现在比过去温柔多了。陶淑
媛怔了一下,没有言语。王美生还是能够看出来,陶
淑媛心情很好。
两个人凝望着对方,谁都能感觉出来,对方目光
里的那种柔情。这也是他们相识以来,似乎待在一起
最长的时间—有刀仔团面疙瘩为证。
6
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朱小米亲眼见证了两次死
亡。一次是她的父亲朱大律师,一次就是前夫路大
勇。
朱大律师连续被批斗,心力交瘁,之后身体瞬即
垮了。当他把朱小米托付给老楚之后,更仿佛卸下
了一个千斤的大担子,已经没有什么顾虑,再加上没
有人照顾,搞不好就会涌进来一帮人,把他揪走批
斗,于是他决定西去。当这个决定浮现他的心头上
时,他忽然感觉到了嘴里的一丝甜味儿,他就是嘴嚼
着嘴里的那种甜味儿,终于在一个清晨,挣扎着起
来,用一根晾晒衣服的绳子,把自己吊在了一棵枣树
上。那棵枣树不知道哪年就种在大门前,但以前一
直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可是一九六七年的那个秋
季的早上,却奇迹般活了,而且长势良好,树枝上结
满了小枣,太阳光下,仿佛一个个小红灯笼,于是这
棵枣树成为这条小街上孩子们枯燥生活的一个新鲜
点。朱大律师“西去”的那天早上,正好有一群小孩
子拿着竹竿子集聚在枣树下准备棒枣,可是来到树
下,却突然发现了树上还吊着一个人,尽管脸朝墙
壁,但后背的样子依旧狰狞可怕,于是孩子们对着可
怕的后背,大呼小叫地喊来了大人。因为朱大律师
是自绝于人民,是对抗政府改造,他的自杀更证明这
是一个死不改悔的人,所以街道居委会的人,在枣树
旁开了声讨会。那些大人们一点不害怕,因为这样
的场景,最近大家经常见到,所以一阵僚亮的革命口
号过后,准备把已经僵硬的尸体取下来,但是谁来做
这件事,却成为一个难题。众人一番礼让,最后推举
附近理发店的一个中年男人来执行这个任务,一位
老大妈递过来一把大剪子,说你经常使用剪子,这次
就再使用一次吧,让理发师来剪断朱大律师头顶上
的绳子。可是没想到,那个理发师拒绝执行,他的理
由是,他要是剪了这个死人头上的绳子,以后你们还
敢让他理发吗?众人顿时哑口无言,觉得他说得非
常在理,于是又把剪子递给了朱小米。
当时朱小米羞愧难当地站在父亲的遗体前,她
没有想到父亲竟是以这种方式离开人间,心里又气
又恨,她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又和周围的革命群众
一起再次高呼了一阵口号,然后接过大剪子。但朱
小米还是不敢,举着剪子,脸却扭得老远,走两步,退
一步。身边的革命群众齐声高喊:凡是反动的东西,
你不打,他就不倒!朱小米在众人口号声的鼓励下,
低着头,再次走上前,可还是不敢举起剪子。
这时老楚出现了,他什么都没说,从朱小米颤抖
的手里拿过剪子,一手抓住朱大律师的脖领子,一手
“咔嚓”剪断了绳子,朱大律师像一根棍子一样,直挺
挺地倒在了老楚的身上。老楚把尸体放倒,又用一
个白被单子盖在尸体上。
后来迟迟不愿来拉坏分子尸体的火化场,终于
派来了车,把“棍子”拉走了,几个火化场的工人一脸
的愤怒,嘴里嘟嘟嚷嚷,谁都能看出来,他们对这具
尸体充满了仇恨。
朱小米随着丧葬场的车来到了火化场,目睹了
父亲撇下她,被人送进火化炉里“扬长而去”的场
景。她靠在老楚的身上,一声都没哭,但是双眼黯淡
无光。老楚倒是眼圈红了,他把朱小米的身子扶正
了,低声说,回家吧。
朱小米和老楚走了好远的路,才来到一个公交
车站。两个人又等了好半天的车,才终于挤上了车,
朱小米坐立不安。老楚关心地问她怎么了,人已经
死了,活着的人那就好好活着吧。朱小米用手拍了
拍口袋,原来她口袋里揣着骨灰盒存放证明,她说总
感觉不对劲儿,好像父亲正在口袋里跟她说话。老
楚说你那是多想了。可是朱小米却一把拿出证明,
要放在老楚那里。老楚说那是你爹,不放你那里,还
放哪里?朱小米说她害怕,心都要跳出来了。老楚
“唉”了一声,接过证明,放进自己口袋里。
在朱大律师死后半个月,路大勇从“牛棚”被放
回来了。回来的第二天,路小勇来找朱小米,说是他
爹跟她有话要说。朱小米说,我跟你爹已经没关系
了,找我干什么?路小勇带着仇视的目光说,我不知
道,是我爹要找你的。朱小米没办法,只好去看路大
勇。因为路大勇已经被赶出了原来的住处,所以她
让路小勇带她去。路小勇没好气地说他还要上班,
让她自己去。朱小米说,你一个小孩子上什么班?
路小勇也不理她,随手丢给她一张字条,转身走了。
朱小米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原来是路大勇现在
的地址。
尽管已是秋季,但这年秋季的阳光特别热烈,好
像一个人站在极高处,正在高声呐喊一样。朱小米
不想大白天去,让人看见,所以到了傍晚她才摄手摄
脚地出门,但街面上的热度还是丝毫没有衰退的迹
象,甚至比夏季的夜晚还要热。街上还是锣鼓喧天,
不时地开过去草绿色的大卡车,上面站满了手拿大
刀片和高举红旗的年轻人,年轻人穿着黑色弹力衫,
气宇轩昂。大卡车开得飞快,路上的车辆还有行人
全都给它让路,它们呼啸而过,仿佛一颗颗大炮弹飞
过去。
朱小米拿着纸条,沿着路边,一边小心地问,一
边小心地找,后来终于找到了一条肮脏的小胡同。
查对过门牌号码,完全正确,正好是临近胡同口的一
个小院。她走进小院,对着紧靠门口的一间屋子敲
门,里面没人应。再敲,传来低沉的苍老虚弱的声
音,说是门没关,进来吧。朱小米心想,这是路大勇
的声音吗?怎么变成了老人的声调,就像摔在地上
起不来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推开屋门,走进去。
屋子里没有点灯,异常阴暗。这是路大勇被打
倒后,重新安排的住处。朱小米使劲儿睁大眼睛,才
终于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她见到了躺在床上的路大
勇,大吃一惊,以前那是多么健壮的一个人呀,现在
却是那么瘦小,就跟他儿子路小勇一样,缩小了一
圈。朱小米脚步发颤地慢慢走过去,站在床边,声音
哆嗦地问路大勇有什么事情。
路大勇呼出一口大气,转过脸来,没把朱小米吓
着,过去是一张大方脸,现在却是高耸着颧骨,双颊
完全塌陷下来,脸上一点肉都没有。过去厚墩墩的
身子,现在却是薄得像纸片一样。朱小米都能感觉
出来,自己要是一口大气呼出去,路大勇可能会飘浮
起来。
朱小米声音低低地说,你回来了?路大勇哼了
一声,说,你还跟以前一样,净说废话,不回来,我能
躺在这儿?朱小米有气,说她还有事,得马上走,有
事快讲。路大勇竟然强撑着坐了起来,呼出一口大
气,慢慢地说道,我知道你忙,我就跟你说一句话,就
一句话。朱小米浑身发颤,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自
从朱小米宣布和路大勇离婚以后,心里一直不安静,
总觉得有什么事一样,至于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
清,后来干脆不想了。现在路大勇这样一讲,她心里
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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