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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涛汹涌

_30 朱秀海(当代)
两个人下了楼,在那条长长的旧街上走了很久,才开口说起话来。
“你还是对的,”王所长沉思地说,“总得让她知道一切,哭是不可避免的。” “谢谢你老王。”焦同感动地说,“我还得请你和王大姐,就是白雪的老板,继续替我们照看好她,不要让她离开。明天或后天我还会来的,实在不行,就让她住到部队医院去。”
“这不用嘱咐。”陆军军官出身的派出所所长说。
他们在岔路口分手。一点新的沉重在焦同心底出现了:以为东方瀚海恢复了名誉,他的女儿就能回到父亲身边来,他原来的想法还是过于天真了。十九年的分离、怨恨、内心创伤,十九年形成的心理定势,改变起来是极不容易的。 会不会出现一种他意想不到的情况:即使为东方瀚海恢复了名誉,东方白雪仍然不愿意同自己的父亲和解?
这样的猜测有什么道理?东方白雪这样做有什么道理呢?
但是无论如何,这种可能却是存在的。他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可是它极有可能发生。
这最后一个意念,让那种由东方瀚海即将恢复名誉而荡漾在他心头的欢乐,突然低落了下去。
然后想到了江白。东方白雪在想念江白。他应当动员江白去看她,说不定自己做不到的事江白就能做到。
但是,她那样惊奇于江白没有跟自己一起去看她,就没有别的含意吗?她的目光里有点明亮的东西,所有经历过恋爱的人都懂得它可能含蕴的情感和思想。真正的问题在江白那边,发生过以前的一切后,江白还愿意继续单独与她交往吗?
8
焦同和王所长走后,那个女孩子又默默地哭泣了很久,真正的悲伤至此才汹涌而来……
德彪西的《月光》一直在她的耳边和心头轻柔地回荡。这是一支令平静的人感伤的曲子,也是一支令感伤的人平静的曲子。
后来内心就变得单纯了。汹涌的波涛一般的痛苦低落下去了。湿润的眼睛干涸了。她抬起头来,目光投向窗外。
又望见了南方湛蓝的晴空。
是多年来一直阴郁的心底的天空终于透明起来。焦同和王所长都不知道,甚至她自己也不明白,以前她是那样怨恨和鄙视自己的父亲,那个名叫东方瀚海的潜艇艇长,可是一当焦同说出他竟是一位为海军立了大功的英雄,她对别人过去蒙加在他身上的那些耻辱的描述就不再相信了。事实上她从谈话的一开始就轻而易举地相信了焦同的话:她的父亲不是一个身败名裂的人,一个死后仍然蒙受了恶名的人,过去那个倒霉的、令她引以为耻的人不是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是一个潜艇英雄,一个人人敬仰的人。
以前她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改变对那个父亲的看法,不会消除对他的仇恨和鄙视,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现在不一样了,极短的时间里,她内心里对他的感觉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为什么会这样,连她自己也觉得惊讶。
可是她愿意这样。
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她的知识和智力发育都还不能使她明白,她的心里之所以发生这样的变化,之所以会如此快乐地(在她以及与她同龄的女孩子们,哭泣有时表达的也是快乐)地接受她有一个英雄父亲的说法,恰恰是因为她多年来一直渴望自己拥有一个新的父亲,而不是过去那个给过她无限屈辱和怨恨的父亲。
但即使她还当焦同讲出那一切的时候就接受了这样一个英雄的父亲,她在思想和情感上与他也没有能够真正和解。
在她心中积郁的对他的长期的怨恨中,有一个理由是别人难以猜度的,那就是他对她和母亲的不负责任。年复一年,她一直觉得母亲的死是那个名叫东方瀚海、死后依然含垢忍辱的潜艇艇长的过错。他在一次给自己带来死亡和羞辱的航行中,本可以不去探测一条什么水道,可他还是自做主张地去了,这时他肯定没有想到她的妈妈和将要出世的她。他一点儿也不关心她们母女的安危和她们以后的生活。她不能不这样想:如果他不去探测那条水道,平安地航海归来,她的母亲就不会在生下她后死去,她自己也就不会成为一个孤儿。多年以来,她总觉得母亲是受不到照顾死的,是因为听到了父亲的死讯死的!母亲死时一定不能原谅父亲,母亲一定认为东方瀚海是一个狠心的男人,他的那次愚蠢的出航不但让自己丢了性命,还毁了自己的家,要了母亲的命!母亲一定死不瞑目!即使今天,与一个新的被认为是潜艇英雄的父亲和解,在她也是对痛苦而死的母亲的背叛。不,那是不可能的!
他如果真是一名潜艇英雄,就去做的英雄好了!可是对于母亲和我,他仍然是一个罪人!
于是后来的那一瞬间,焦同和王所长在她脸上就看到了一种拒绝相信、拒绝和解的坚毅神情。
对于母亲,她其实知道得并不多。仅有的了解是后来养父断断续续告诉她的那一点点。养父也是在她不断追逼下才告诉她那一点点的。从此她知道了母亲的容貌是多么美丽,母亲还热爱音乐,于是她也开始喜爱音乐!同样还是在她的追逼下,某一年的清明节养父带她去了Y城潜艇基地后面的一座荒山坡,看了看埋葬母亲骨灰的坟。那是一座小小的、完全被野草覆盖的坟,一座从存在起就没有人再来过的不起眼的小土包。那天她哭倒在这座小小土包前面,也就此下定决心:为了母亲,一辈子恨东方瀚海,也恨海军;有一天她一定要从这座城市、从海军军营出走,再也不回来!
一年前她读到了高中毕业。原本想考上一所外地的地方大学,可是她落榜了,养父却已为她做好了安排:去上海军的大学,毕业后还要当海军!啊,不!她就此出走。
离家后她到过北京和上海。但是不行,她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因为在那里看不到海。
正当她在上海的火车站为去哪里徘徊不定时,一位也要到L城打工的脸上有雀斑的女孩子与她坐到了一处。她们很快就熟了,后者向她介绍了L城的湾尾街,介绍了湾尾街的海风酒家,以及自己牺牲的父亲的一位老战友转业在湾尾街上做派出所长,是他写信叫她去这家他姐姐开的酒店打工的。
白雪就在这一刻下定决心,跟雀斑女孩子一起去L城。她学过中国地理,知道那是一座海滨名城。她可以在那里看到海!
她到了L城,并且给自己取了卡门这个名字。就她对于这个名字的有限的理解,她希望自己能像卡门那样无所畏惧的爱和恨,也像卡门那样热爱和追求自由的生活。 她给自己的生活定下了目标,打工,赚钱,然后用自己的钱自费读大学。要自己开拓自己的生活,永远与海军无涉!
但她还是没有完全能够离开海军。她在湾尾街上遇到了那么多好人和坏人,最后又遇上了江白。
啊,江白,江白大哥……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当一对海军军官来到海风酒家并差一点跟胖三一伙流氓打起架来,她就有点喜欢他了。后来,由于派出所的王叔叔外出学习,她意识到自己每日站在湾尾街头的危险,就在江白第二次出现时,为他留了座位,并要为他付账。
最初仅仅是要利用这个傻子,利用他保护自己。后来,却不能不明白自己确实有点喜欢他。更重要的是:他竟那样喜欢她。
他的心里对她充满的是爱情。
她警觉了,她不能去爱他,她今生今世都不会嫁给一个海军军官。用他一个月就算了,只要王叔叔回到湾尾街上,她就结束这次冒险。可还是发生了那件事:江白为她跟胖三大打出手。
他负了伤。她想去看他,被阻止。她后来得到的消息是:他将要受到严厉的处分。
她的心疼起来。不,她仍然不会爱他。她只是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内疚。她骗了他,利用了别人并且严重地伤害了对方……
她不可能再忘记江白了。她自己无法走进军营,也羞于走进军营。这时才明白她并不像卡门那么勇敢。但是王叔叔告诉她:江白并没有因为她受到处分。江白还是过去那个江白。
她不再担心,却一天比一天盼望他能够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她仍然不会爱上他,但她渴望见到他,渴望与他在一起,听他说话,看他微笑。
可他再没有出现……
她开始想念他。这种想念渐渐变得十分痛苦了。她并不承认自己因想念一个并不爱的人而憔悴,然而她毕竟在憔悴。
后来就是这一场感冒。
……
白天过去了是夜晚。一夜月色明丽。窗外的风声和椰树的摇曳声也是音乐。大海的波涛声阵阵涌来,那是一曲永无消歇的安魂曲,如同那位叫莫扎特的外国人写的《安魂曲》(每当孤寂和内心涌满悲伤时她就要听一遍它)。我真能相信焦叔叔的话吗?她想。我真能原谅那个叫东方瀚海的人吗?不。他的纷乱的思绪又回到了江白身上。江白为什么不来看我?他恨我吗?因为我不承认是他的未婚妻?可我曾在和他一起出游时让他保证过:我们不谈恋爱,他当时答应过的。……那他为什么不来了呢?最后一次见面快半年了,难道他不再愿意见我了吗?我就那么让他生气吗?已经因为父亲是一位潜艇英雄而平息下去的痛苦卷土重来,烟一样弥漫在她的心灵里。江白大哥不会那么狠心的,他会来看我。一刹那间她又温柔地想道。她可以不相信那位叫焦同的政委,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派出所的王叔叔,却不能不相信江白,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想。
江白……江白大哥,他会来吗?他来了我的病也就好了,我知道。
我爱上他了吗?
不。不!
但是无论如何,过去那种对作为一个集体的海军的憎恶却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他会参加部队为那个人恢复名誉而举行的活动吗?她会去的。毕竟她是他的女儿,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亲人。
不过她仍然不会原谅她。为了他给母亲带来的不幸,也为了她给自己带来的长达十九年的孤儿的命运……
江白大哥快来吧!
焦同由湾尾街走回营区去时,江白正独自坐在码头边椰林中一张长长的连椅上,望着海水,默默出神。
没有跟政委一起去见东方白雪。回到艇上,就到了这里。
胜利完成探测郑和水道的任务并引导一支小型海军编队前往该水道之后,基地给予了9009艇很大的荣誉:全艇荣立集体二等功。江白自己荣立一等功,政委焦同、副长高梁及全艇十余名官兵分别荣立二等功和三等功。司令员还亲自下令,给9909艇全体官兵休假半个月。
几个月来第一次,他的身心完全放松了下来。
六月的阳光猛烈地直射在军港的海面上,反射出一片耀眼的银白。没有风。天地无比开阔。人的目光的透视能力极强,似乎能越过军港和军港外起伏的黑色长线般的山峦,望到极远的、以前从来望不到的地方。
他将眼睛眯细了,像是在望着远方,其实却只望着自己松驰的内心。没有了任务,也没有了远航。心胸像昆时的天地一样空阔。他需要休息和思考。二次出航归来后,他就意识到了,有一些异常重大的问题需要进一步思考。
第一个问题:此次出航郑和水道究竟给自己带来了什么。
这不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对于现在和未来的他来说,它是一个实际而迫切的问题。
只有夜深人静时回忆刚刚有过的航程,他才能察知自己内心里发生了多少变化。
简单地说,最大的变化是真正理解了东方瀚海。
不是懂得了东方瀚海的遇难经历,而是理解了他作为一个潜艇艇长的全部生活和内心世界。
是充满艰难、凶险和挑战的生活和迎击这一切的英勇的内心,随时可能牺牲的命运和对这种命运的清楚的自觉,以及超越死亡的大无畏的气概。
东方瀚海不是一个神而是一个普通人,是一个后人可以摹仿甚至超越的潜艇艇长。
东方瀚海的内心深处有一番同时代许多人没有觉察出的激烈。这激烈与时代不合拍,却与中国近代史上的苦难与激烈合拍。东方瀚海创立的不是他生活的时代需要的功勋,却是今日和未来的中国人需要的功勋。一种将会永存也应当永存的功勋。
时光流逝,那个曾被人们众说纷纭的东方瀚海将消失,一个真实的东方瀚海将在人们的视野里日益清晰。艰难、牺牲、时代和命运给予他的痛苦与羞辱将会全部从他身上剥离,只留下他的传说与不朽业绩。
英雄的艰难、牺牲和痛苦不是后人所需要和珍视的。后人需要和珍视仅仅是你的功勋和业绩。
这就是一个人和一支部队、一个民族的关系的秘密所在。这也是一个人与历史、现实和未来的关系的秘密所在。大的时空框架不承认虚假的和无价值的人生和事件,它只承认真实的和有价值的人生和事件。
人可以超越自己的时代。Y城海山别墅里的一家人--海山将军、海石将军、秦失将军--的生活都超越了他们的时代。东方瀚海就此而论是一个极端。他不仅超越了自己的时代,还超越了他个人和家人的全部痛苦,成为中国海军史上永远的英雄。
人原来是可以在一种极限人生中既为祖国服务也成就自己的人生的。无论东方瀚海还是Y城那个海军世家的历代传人,选择的都是这种极限人生。他们不是在同时代对话而是在同历史对话,不是在同人对话而是在同一个民族对话。
同时也是在同自己的英雄的前辈或后人对话。
我刚刚经历的也是极限人生。我的极限人生刚刚开始。这一刻里他激动地想。郑和水道之航只是我的处女航。以后我将更多地走向更遥远更不可测度的大海。他心中热辣辣地想。我是东方的传人,也是海山将军、海石将军、秦失将军的传人,我正在继承的是他们的事业。
它是民族和历史的事业。
当然也是我自己的事业。
我有这种力量吗?我可以长久地--不,永远地--承受这种命运吗?
如果在出航之前问自己这个问题,回答起来是困难的,因为他还没有经验,不能对自己做出正确的估价。但是远航结束之后,他的回答却是肯定的。
我有。
不仅仅因为我有这种力量,还因为我愿意。我相信这不但是一种有价值的人生,对我个人来说也是一种有巨大吸引力的、瑰丽的人生,一种超越个人的生命极限的人生,一种真正的男子汉的人生,同时还是一种可以艺术化的人生。
艺术化。如同一首诗,一曲交响乐,一个故事,像东方瀚海、像海山将军、海石将军、作为4607艇艇长的秦失将军一样的故事……
有一段时间他沉浸在这些沉甸甸的和愉快的思想中,并被它们深深感动着。他明白从这一时刻起,自己未来的生活和命运就已被他自己确定了。
对这样一个对个人来说极为重大的问题,他的思考就这样结束了。虽然有点草率。
接下来的另一个问题是:我到底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妻子?
这个问题之所以如此紧迫地出现在他的心底,与第一个问题密切相关。它毕竟也是人生中不可回避的一个问题。既然如此,他今天为什么就不能一劳永逸地将它决定了呢?
当然有更直接的原因。他回避了与东方白雪的见面,这个问题便立即清晰地浮上了心头。
真正的原因是:有过那一切之后,他当初对白雪的感情完全消失了。今天的她在他眼里只是个需要帮助的女孩,而不是一个可以论及婚嫁的对象。走过郑和水道并在心中确认了未来的人生和命运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突然回过头去,热烈地、全身心地渴念起另一位身在Y城、曾被自己无言拒绝的姑娘来。
海韵!
许多事情常常要在它发生后很久才看得清楚。
毕业前夕他本可以接受海韵清楚地表现出的爱情,却拒绝了她。他拒绝的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另外一些与她有关或无关的东西:基地司令员的女儿;对自己一旦走进海山别墅后可能失去自由天空的担忧;害怕重蹈父亲的婚姻悲剧;等等。
今天才发现,海韵和海山别墅代表的是另外一些事物。那是一种沉重。历史的沉重。海韵是那幢别墅、那个已延续到第四代的中国海军世家的传人,在她身上,你那时就已感觉到了海山将军、海石将军、秦失将军的巨大的影子。
你拒绝的不是海韵,而是这种已朦胧意识到的沉重。害怕失去自由的天空的借口,掩饰了你对承担这种沉重的恐惧。
当初拒绝海韵,其实是他对自己足以负担这种沉重的能力的否定,对自己有可能过一种具有高度责任感和明确使命感的生活的否定。
那时他做出这种选择是正确的。他的生命中还没有溶入一年来的人生体验,没有生活和内心的巨大挫折和转折,没有探测过郑和水道,没有随之而来的所有的思想与觉悟。总之,他还不是今日的江白,还没有力量承受海韵和她所在的那个海军世家的沉甸甸的爱与信任。
今天不同了。他终于明白:你不能逃避历史的沉重,你就是历史和人民的一部分。历史和人民是悲惨的,你就是悲惨的一部分;历史和人民是光荣的,你就是那光荣的一部分。
自从有了海山将军、海石将军,有了东方瀚海和秦失将军,你作为一名潜艇军官的命运就被确定了。你做了潜艇军官,就一定会做东方瀚海;做了东方瀚海,就一定会去开辟新航道或者为祖国而战;而开辟每一条新航道,投入每一场海战,你都可能壮烈殉国。
东方瀚海代表的就是那种他在海山别墅里感受到的历史的沉重。东方瀚海也像那个海军世家的每一位传人一样在承受这沉重的同时拥有了一种以牺牲或有可能牺牲为极限的人生。拥有这人生是他们共同的宿命。
甚至这一家的女性也以这种标准来选择自己的夫婿。
海山别墅是中国海军军人世代前仆后继为国牺牲的一个实例。它代表了一种传统,同时也是一种活着并且会延续下去的象征。海山别墅拥有的是一个不屈的、因过多的牺牲而充满仇恨、痛苦和警惕的魂灵。
走进那幢别墅,你会改变许多观念。以前说到外敌对中国人的杀戮,说起中华民族的浴血反抗,往往会觉得那是别人家的事。一旦成为海山别墅的一员,你马上就会想到,那些在御侮的战场上杀死敌人并被敌人杀死的中国人,其实就是你的亲人或亲人的亲人。
有幸被选做这个海军世家的继承人,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无言的重托。它给予你的只能是永远的、和中国海疆的安危相联系的沉甸甸的命运。从这种意义上讲,走进海山别墅本身,就是在经历一种极限人生。
他有力量接受这种重托、这种殷切的信任、这种极限人生吗?
他有吗?
这个问题与第一个问题的情况一致。半年前离开潜校时他没有。但是今天有了。
过去他拒绝走进海山别墅,今天却热切地盼望着走进去。
这种热切还来自另一种思考:明确了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人生之路后,他也就懂得了自己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子。
一个随时可能像东方瀚海那样牺牲的潜艇艇长需要的是一个能与他一起坚强地骄傲地承受命运的妻子。需要的是一个从本质上理解这种极限人生的全部意义的妻子,一个应当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做好心理准备并处之泰然的妻子,一个当牺牲的噩耗传来,不会为他悲泣而只会为他骄傲的妻子。
这样的妻子只有在海山别墅里才能诞生。海韵属于那座别墅,就注定了要做一名海军英烈的妻子,一个未来的海军军人或军人妻子的母亲。设想她会拥有别的命运是不现实的。
与海韵比,东方白雪还只能算是个孩子。要让她懂得自己的命运既从属于父亲也从属于整个民族而不再怨恨东方瀚海,可能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这样一个女孩子距离做一个合格的海军军人的妻子还相当遥远。
东方白雪也不一定再做一名海军军人的妻子。她在自己有限的人生中受到的伤害太多,应当拥有一种与自己的父亲不同的生活和命运。她应当远离大海和潜艇,寻找一种普通的职业和生活。她是那么漂亮,又那么聪明,这样的生活是可以找得到的。
最后是父亲的婚姻悲剧。那也不再是一个问题。江白想自己过去的错误之一就是将海韵与他的生母--那位大军区副司令员的女儿--看成了一类人。其实出身背景相同的人之间的差异有时比出身背景不同的人之间的差异还要惊人。他现在不敢说一旦与海韵结婚,他就不会遭遇到父亲曾在生母那儿遭遇过的一切,但他至少知道那也无非是他选择的极限人生的一部分罢了。如果他的婚姻失败,那一定是因为他没有力量承受自己选择的沉重而不是其它。
何况他本能地相信海韵不是自己的生母,他也不可能重复父亲的悲剧。
……其它还有什么障碍吗?她是司令员的女儿,可他自己在将来的一天,也有可能做一名潜艇基地的司令员,如果命运向他微笑的话。即使今天,他也已经在用新的平视的目光看待司令员和他的家庭了。
那么就向海韵求婚。现在就求婚!
为什么不?
想好了吗?真地想好了吗?决定了吗?他再一次问自己。
想好了,决定了。
那就做。
他站起来,没有丝毫迟疑便走出营区,上了湾尾街,给Y城的海韵发了一份简短的电报:
海韵:
离别一年之后,我决定正式向你求婚。
如果我有幸被你接受,就请你在三天内回一电报。如果我遭到了拒绝,你 就不用回电报了,我将自己抚慰自己的伤口,不让它无谓地流很多血。
你的朋友江白
×月×日
焦同在营区内见到江白,已经是他发电报回来之后的事情了。
焦同敏锐地注意到年轻的艇长面色红润,目光坚定而明亮。
“出去了?”他问他。
“是的。”江白简短地回答。他不想把事情立即告诉自己的政委,因为他现在还不能知道结果。
分手一年后,海韵也许已经有了新的选择。他应当对此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焦同没有让他做更多的解释,便将那件事说了出来:
“我和王所长一起去看了白雪。事情都对她讲了。她感冒了,问你为什么没有去!”
“是吗?”江白回答。他也在体察自己的内心。听到白雪这个名字,他并没有激动或者像不久前那样感到羞愧。
因为一切都决定了。
“看来她还很难一下接受东方瀚海。她想见你。你这一两天能瞅个时间去看看她吗?”
江白注意到,政委的目光是不愉快的,忧虑的。他在为那个女孩子担心。
“我当然要去。”他略想一想,“下午支队有个会,……我明天上午去看她好了!”
“那很好。”焦同说。
第二天上午,江白先往海风酒家挂了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人好像是雀斑姑娘,但也可能是女老板自己。
“我叫江白。想找卡门,……对了,就是白雪。”
“你找她什么事?”
“我想去看看她。她还病着吗?”
对方沉吟片刻。
“这样吧,你把电话号码留下,等会儿我让白雪自己给你打电话。”
他坐在电话机旁等了二十分钟。
白雪的电话来了。
“是江白大哥吗?”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和激动,听起来却仍然显得虚弱。
“是我,白雪。”他说,“听说你病了,我想去看看你。”
她忽然不出声了。江白等了一会儿,她的声音才传过来,有点抖:
“江白大哥,我的病好了。我不想让你到我们住的地方来。……你能去苏州咖啡城吗?我们在那里见!”
江白想了想,终于想起了那家“苏州咖啡城”在湾尾街的什么位置。
“也好。”他说。
“十一点见。不见不散。”
“现在才八点十分,为什么要那么晚?”
“……人家有点事嘛,”她用撒娇的声音说。
“好吧,十一点见。”江白说。
十一点差五分,他来到那家咖啡城。
其实也就是个两间门面的小小咖啡厅。时间尚早,除了他们俩,还没有别的客人。
只过了三分钟,白雪就通过旋转门,出现在他面前。
江白站起来,微微眯起眼睛,惊讶地注视着她。他看到的是一个精心打扮过的纤细的丽人。
一定是利用刚才的时间去了美容店。新烫了一头蓬松的卷发,还火局了油。描了极细的两道眉。眼影是乌青色的,很重。腮红和口红太重了,与粉底缺少过渡。最用心的是睫毛,本来就很长很密,现在拉得更长更黑了,且向上翻卷着。
两只火红的、大而且长的假琥珀耳环。
裸露得过多的薄薄的白色针织网眼短衫。白色的超短裙。白色的网眼式连衫袜。一双大红锃亮的皮凉鞋。
很漂亮。不,是极为亮丽。看不出一点有病的样子。如果再配止那双大大的、点漆一般黑亮的、幽深的眼睛,任何人都会为这样的美丽和生动吃惊。
她站在那里,尽量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微笑地、又有几分羞怯地望着他,不说话,分明是在等待他对焕然一新的她的赞赏。
江白皱了一下眉。只一下。不,他不喜欢。今天的白雪漂亮得惊人,但他更喜欢以前那个清纯、自然的少女。面前这个白雪的美丽太世俗化,太湾尾街化了。
她的激动和深藏在内心的欢乐被伤害了,于是一瞬间内,她那对于此次相会充满美好期待的目光,就如同被乌云遮没的天空一样黯淡下去。
江白的镇静迅速恢复,脸上现出了大方地、愉快的笑容。
“白雪,你好!”
“你好。江白!”
她没有叫他江白大哥,眼睛中的乌云渐渐散去,又明亮起来。
“今天你很漂亮!”
她期待中的赞赏得到了,脸红了。
“谢谢你!”
“你不像有病的样子嘛。”
“我没有病!谁说我有病?不过就是一点感冒。”她责备似地、撒娇地说,目光热烈、明亮而大胆。
江白的心怦然一动,脸上火烧一样热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她周身上下,她的每一个表情和体姿,都在向他发问:我可爱吗?
不。
越是如此,她越显得幼稚。十分幼稚。
他又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
她的激动的、欢喜的、充满期待的目光再次倏然黯淡了。
“请这里坐。”江白说。
她的目光向窗外望一眼,坐下了。
侍应小姐走过来。
“两位要点什么?”
江白命令自己平静。
“一杯咖啡。白雪,你要点什么?”他问。
“什么也不要。”她有一点赌气地说,目光望着窗外的人流和车流。
“那是不可以的。”小姐用委婉的声调提醒说。
她转过脸来,脸色有点苍白,目光锋利。
“一杯开水。”
小姐笑了。
“小姐身材这么好,不用减肥的。”
她转身款款而去。
一杯咖啡和一杯开水送来了。
厅堂里飘荡着一支节奏舒缓的三步舞曲,很轻柔的意思。江白注视着面前的姑娘,觉得她刚才还像一朵娇艳地开放着的花,此刻却突然遭受了一场狂风暴雨,花还在,却没有了精气和神采。
事实上,她一直侧脸朝向窗外,脸颊上已滚下了泪水。
“白雪,你怎么啦?”他有一点惊慌,这可不是他原来能想到的。
男人哪,男人都是些多么粗心的人哪。一刹那间坐在窗前的姑娘想。她知道他不再爱她了,从他望见她后第一次皱眉,她就感觉到他不像过去那样爱她了。他第二次皱眉之后,她对他可能会继续过去对自己的爱情已完全绝望了。
“江白大哥,你老实对我说,”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见面伊始,便会问起这样一个问题,但它在她心底已变得如此巨大和重要,如不先把它弄清楚简直不可能活下去,“你……是不是爱上了别的女孩?”她用颤抖的、断续的声音问。
江白沉默了一分钟。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也显得突然。但他立即就意识到:在他和白雪之间,说出真相是不可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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