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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涛汹涌

_29 朱秀海(当代)
一个无比紧迫的意念涌上脑际:不能在这里久留。9009艇必须迅速返回基地。中国海军必须迅速完成对郑和水道的控制!
9009艇胜利穿越郑和水道,大大缩短了返航的路程。两天后,它已经胜利回到L城基地。
只过了一天一夜,9009艇再次受命出航,引导一支小规模的海军编队前住郑和海域。出航前,江白被正式任命为该艇艇长。
过了一些日子,两座高脚屋分别出现在郑和水道出入口处的礁盘上。高脚屋顶上,高高飘扬着五星红旗。
外电对它的出现做了许多报道。最后一般认为,中国人肯定在那条不能通航的水道地区发现了海底油田。
7
还是在那幢半被荒弃的小楼的客厅里,司令员第二次等待着他的客人。
9009艇探测郑和水道成功后的一个月内,将军以极高的效率处理了与此有关的所有重大事情。
潜艇胜利返航的当天,听完焦同和江白的报告,他即在极短的时间内接通了总部的电话,随后遵照首长之令迅速做出部署,派出兵力,由9009艇引导,前往疏通并控制这条水道。
其后的一个月间,他又用几乎全部精力日以继夜地组织实施了这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隐秘工程。
有一件事他没有做:打捞4809艇。原因是基地有关部门对此事有争论。司令员的内心是渴望将这条英雄潜艇打捞出来的,但反对一方的理由也很充分:打捞4809艇不像秘密疏通郑和水道,势必引起世界各国的广泛关注,郑和水道可以通航的秘密将不再可能保持。
他理智地同意了后一种意见。可在遇难十九年后,仍让那条英雄潜艇特别是它的英雄艇长沉埋海底,却给他的一颗因郑和水道被征服和控制而十分亢奋的心,留下了一份难言的遗憾与苦痛。
可是为了中国海疆的安宁,4809艇和它的英雄艇长仍然要继续长久地留在那里。
东方会理解的。他宽慰自己。东方不会计较继续留在郑和水道为祖国服务。他想。真正感到不安和羞愧的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我们总是不能在应当为英雄做些事情的时候做成这些事。
东方,只要我活一天,我就不会忘记你。你栖身在郑和水道,就如同我栖身在那里一样……
将所有那些最重要的事情处理完,他才有时间将率9009艇二次出航归来的焦同和江白后约到自己的住处,他有事情要交代给他们去做。
已经是六月了。窗外紫荆花怒放。一片绯红散布在翠绿的叶片之中,明艳夺目。 刚下过一场雨,窗外目光所及的一切,全是那么清新、鲜亮,如同他这一刻的心境。
司令员让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来。自9009艇出航之日起,他的心就为它高悬着。虽然他一次再次地、秘密地命令它坚信出航的江白和焦同能够逢凶化吉,完成使命,但那种与信任同样巨大的担忧却从没有消失过。
担心失败。担心江白和焦同重蹈东方瀚海的复辙,甚至担心他们会犯初次出航者经常会犯的最普通的错误,譬如触礁……
真正令他担忧的是江白这一代新人。他们的力量和智慧。9009艇出航前他所以信任了江白和高梁,是因为他不能不信任。无论他们能否经受住当年他和东方瀚海经受过的考验,他和他这一代人、甚至焦同这一代人,都命定了要很快退出远航的阵列。
只能由江白这一代人去远航。说是一种绝大的信任也可,说他别无选择也可。
别无选择。因此这种信任不论对他还是对于江白和高梁,都成了一种宿命。
一支海军部队的宿命。也是一个民族的宿命。
但是他们成功了。江白、焦同、高梁他们成功了。9009艇胜利地穿越了险像环生的郑和水道,并真的在那里发现了海中断崖!这一结果虽然并没有完全出超出他的意料,但是一种新的、与过去那巨大的担忧成正比的狂喜还是立即在他的生命中汹涌起来。
他是一个有经验和成就的老潜艇艇长,不应为一次远航的成功如此欢欣,可他还是被它深深地、长久地激动了。
不是控制了那条水道将使我国潜艇在郑和海域战略地位大大改善,不是十九年前4809艇失事的真正原因被查明,甚至也不是9009艇经历并战胜了海中断崖应被视为一个奇迹(虽然行前帮助该艇做了充分准备,但当它真地成功地穿越了海中断崖后,他仍然不能不将此视为一个奇迹),更深刻的原因是:完成这一艰难远征的不是他和十九年牺牲的东方瀚海,而是焦同、江白、高梁等一批名不见经传的新人。
此次出航的艰险程度不亚于自己和东方瀚海当年的每一次出航。困难和牺牲的沉重压力始终伴随着9009艇,可是江白、焦同、高梁等人承受住了,有极大的牺牲可能却没有牺牲,反而还好像十分轻松地赢得了胜利。这只说明一件事:他们比自己的前辈在心理和军事素养两方面都更强大,更早熟。
在这种新的意义上,他开初对他们的信任不再是一种无可选择的选择。它成了一种所有选择中(毕竟他还可以有别的选择)最正确最明智的选择,一个还不算昏庸的领导者必然要做出的选择。
后人的成功和成就令前辈们显得英明。
夜不成寐……
对9009艇此次出航的经历考察得越细致,他对近年来自己内心里深藏的焦灼就看得越清楚。它来自那种垂垂将老却后继乏人的感觉,来自对海疆斗争形势日益严峻的忧郁,归根到底,它来自伴随了自己一生的责任感。
这种焦灼属于身为一名老潜艇兵的自己,也属于自己走进的Y城的那个海军世家已经延续到第三代的传统。
后继有人。
他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心潮翻涌。他已经从心眼里喜欢江白了。这样的青年军官是国家的珍宝,中国潜艇兵的未来,中国海军走向远海的希望。如果他的女儿真能够与之结婚,他不但一点都不会反对,还要支持甚至怂恿女儿。
遗憾的是女儿很可能做不到这一点,虽然他觉得女儿心中正涌动着那种与江白结婚的强烈愿望……
司令员又站起来了。今天他让焦同和江白来见他却与上面的思想无关。十九年前4809艇遇难的原因已被查明,他就要亲自打报告给总部,为英雄恢复名誉。与此同时,他想到了另一件要由焦同和江白代替他去做的事:到湾尾街去找回东方的女儿,帮助她重新认识自己的父亲,将她从目前的生活境况里解脱出来,回到Y城去。
决定让东方瀚海继续长眠于郑和水道之后,他目前能为这位潜艇英雄做的事也只有这些了。
不是为了告慰东方的英灵。他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英雄已死,他什么也不需要了。以此告慰的是后人之心,包括因近期不能打捞4809艇而又增添了痛苦和愧疚的自己的心。
甚至推翻过去Y城基地的旧结论也不是为了东方瀚海,而是为了让整个L城潜艇基地、甚至让今天和未来的中国潜艇部队重新拥有东方瀚海。或者说是让东方瀚海的精神和灵魂重新拥有它们,拥有中国潜艇兵的今天和未来。
……
“司令员,他们来了!”一名秘书军官走进来,对他说。
司令员动了动,眉梢耸动。
“请进来。”他说。
焦同和江白进来,喊一声“报告”,举手敬礼。
司令员对他们招一下手。
“坐下,坐下吧。”他说。
江白和焦同坐下来,上体自然保持着笔直的军人坐姿。
“司令员找我们来,有什么指示?”焦同首先开口问道。
将军重新走回自己刚才坐过的沙发。今天他想营造一种随便的家庭式的谈话气氛,可这是他不习惯的,也是他的部下们也不习惯的,于是并不成功。
“没有什么事。……啊不,事情还是有的,”他尽量用平缓的语调说,“我准备向总部打报告,为东方瀚海恢复名誉。”
焦同的脸色迅速涨红了。
“司令员,这……这太好了!”他激动地说。他真正想说的是:我为这件事等了十九年了!
眼睛也在这一刹那间湿润了。
司令员的眼皮搭拉下去。
不是责备,而是痛苦,以及对自己不愿在两位部下面前暴露的内心痛苦暴露出来后的烦恼。
他站起来,转身望着窗外。
两位部下也跟着站起来。
将军忽然想快点结束这次会见了。和部下讲话,还是直截了当的好。
“9009艇和4809艇的关系你们都清楚,你们是东方瀚海艇长的继承人,都要参与这个活动。现在你们替我去做一件事,到湾尾街上去找东方的女儿,告诉她东方是一位优秀的、英雄的潜艇艇长,她对东方的怨恨没有道理。--对了,”他转过身,目光变得明亮有力,话说得又急切又干脆,“你们还要告诉她,不久后基地将要为东方瀚海艇长恢复名誉,还要举行隆重的仪式,作为他的女儿,他唯一的家属代表,我们希望她参加!……最后一件事是,”他停顿了一下,“我已跟Y城的海军军医学校打过电话,他们那里仍为她保留着学籍,她可以随时回校就读。”
焦同湿润的目光里充满了感动。
“明白了!司令员,谢谢你!--您还有什么指示?”
“没有了。你们可以走了。”将军说。
两位潜艇军官举手敬礼,退出。
客人走了很久,司令员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想他今天根本不打算这么快就结束会见,但它还是很快结束了。他还注意到:在这次会见中,刚刚完成了对郑和水道的探测、为中国潜艇兵建树了重大功勋的新任9009艇艇长江白只是坐着,没说一句话。
他想跟这个年轻人好好谈谈,可是没有做到。倒是这个年轻人给他留下了强烈印象:他仿佛一下就变大了。这已经是一个迅速脱尽稚气的、成熟的、懂得了沉默和冷静的力量的新人。
走出这幢为草地和盛开的紫荆花簇拥着的小楼,焦同和江白不约而同地站住了。
前面是一片葱绿的杉木林,绿色浓重而亮丽。一条小小的园中之河横在林边,茂密的灌木枝条从两侧堤岸下方直压到水面上。
焦同背向江白站着,望着杉木林。
9009艇远航归来,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为东方瀚海恢复名誉,没想到司令员比自己还要急切,还要主动。
司令员没有忘记东方瀚海。还在将军“原则同意”9009艇二次探测郑和水道时,他就模糊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今天他看得更清楚了。十九年来,司令员可能没有一天不在为东方瀚海恢复名誉默默地思考和积蓄力量,寻找时机。他当初对此事表现出的冷淡,只是因为他知道时机不到,必须继续保持冷静和克制的态度。
司令员对东方瀚海的感情和他一样深。司令员积极参与策划实施二次探测郑和水道的行动,为东方瀚海恢复名誉,还因为将军对中国海军、中国海洋的安危、说到底还是对东方瀚海的理解,比自己更深。
将军可以永远做他的艇长。
现在事情单纯了:和江白一起去湾尾街上去看东方白雪。东方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是她对父亲的误解,这种误解此刻可以消除了!
白雪将回到失散多年的父亲身边。这个出世前就失去了父亲、长大后又从心灵中第二次失去了父亲的不幸的孤儿,将消除过去对东方瀚海的怨恨,回到一位洗却了耻辱、重现英雄本相的父亲身边。
白雪回到了生身父亲身边,也就回到了养父母身边(施连志夫妇大概此时已完全绝望了吧?)。她将离开湾尾街,走向旧的也是新的生活。至此,他在过去十九年间一直梦想着能为东方做的事情,就都做了。
他的心可以感到某些安慰。至少再想到东方瀚海时,那种紧束着生命根蒂的痛苦可以减轻一点了。那时他就像司令员提出转业。毕竟他最后想在部队里做的事情都圆满地做完了。
高梁可以接替他做9009艇的政委。
……
一忽儿的激动终于平静了。焦同回转身,望一望江白。
后者正望着他。他惊讶地发觉年轻的艇长此刻面色微红。
“政委,去湾尾街的事,”江白有点吞吞吐吐,“还是……还是你一个人去吧,我就不去了。”
焦同的目光明亮了一下又熄灭,他差不多立即就明白了对方的内心。江白意识到了这一点,脸更红了,但他坚定地要求自己:不要避开政委的注视!
刚才那一忽儿,对他也是艰难的。
出航郑和水道前,东方白雪对于他就只是一个不幸的烈士的孤女了,一个需要在生活和精神上帮助的人了。他曾以负疚的心情想过,二次探测郑和水道,弄清4809艇沉没的原因,以消除她对生父的误解,帮她走出目前这种不正常且充满危险的生活,是自己的责任,也才能消除自己对她--说到底是对东方瀚海艇长--心存的一点愧疚。但今天最主要的事情已经做了,东方瀚海的名誉将要得到恢复,她将找回自己的父亲,至于还要跟政委一起去见那个女孩子本人,他却不愿意了。
也没有必要。
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一些事情,再见她会让他忆起生活中的曲折和耻辱。经历了从湾尾街向潜艇和大海的回归,尤其是有过二次探测郑和水道的艰难航程,那段与东方白雪有关的曲折与耻辱就越发时时让他觉得羞愧和……痛心。
人在心理上总要设法避开那使自己愧怍的人和事,连同回忆。他也是。他明白这一点。因为避开对他治愈心灵的隐痛有好处。
再说没有他参与此事也行。政委一个人去足够了。司令员今天完全可以不必把这一项工作笼统地交待他和焦同两个人。
……
焦同默默地注视了江白一分钟。焦同这时也在想:是不是一定需要这位年轻的艇长去见东方白雪?
不一定需要。
江白不愿再见东方白雪也是可以理解的。不应当勉强他。
“好吧,我一个人去!”他爽朗地说。
随即马上意识到江白内心的紧张情绪松驰了下来。
“谢谢你,政委!”年轻的潜艇艇长说。
焦同摆了一下手,意思是说那是不用道谢的。
两个人走过一座架在河上的小小竹桥,在那里分开了,走上两条路。
焦同决定立即去见东方白雪。
又一次走上了湾尾街。白日湾尾街的景象比夜晚萧条得多。
他首先来到湾尾街派出所。皮肤黝黑的王所长刚刚问完一起邻里纠纷。
“焦政委,是你?”
“是我。”
“好久不见。又是关于卡门的事?”
“不错。”焦同坐下来,“这次是喜事。”
他将有关情况向这位所长简要地说了一遍。
王所长立起来。这位前陆军军官的眼圈红了。焦同早已注意到他同自己一样,也是个感情型的人。
“这就好。”湾尾街派出所所长说,“部队应当这么办。走,我跟你去看白雪!”
他把正在办理的事务扔在一边,随焦同走出来。
先去了海风酒家。
白天酒店里客人稀少。
“卡门病了。”女老板--所长的姐姐说。
“怎么病了?”所长显得有点不高兴,生硬地问,“你没有累着她吧?”
“卡门感冒了,”脸上有雀斑的姑娘走过来替女老板解释,“卡门的身子本来就弱。”
王所长的脸色很难看,他回头看一眼焦同。
“咱们去住处看看她吧。”焦同说。
“那好,走。”所长说。
也不告别。焦同临走时向女老板点了点头。两人出了海风酒家。三拐两拐,拐进一条旧街。
街道很窄,两侧是一幢幢摇摇欲堕、颜面朽黑的木楼。土路坑洼不平。与现代化高楼林立的新街相比,你会以为来到另一个国度。
“这就是过去的湾尾街。”王所长解释说。
旧街很长,两人走了很久。
白雪住在一幢与其它木楼毫无差别的木楼上,上下两层,二层外廊上晒着些女孩子花花绿绿的衣裳。
一道吱吱呀呀的木楼梯引他们登上二楼。
“这是我姐姐以前的家,前年她盖了新屋,这里就给打工的女孩子们住了。”王所长又说。
楼上除了卧病的白雪,还有一个看家的女孩子,正坐在廊间洗衣服。
“啊,是王叔叔!”看见他们上楼来,她高兴地叫一声,站起来,喜笑颜开。 焦同觉得她跟王所长很熟。
“哈,小玉,你会洗衣服了,”王所长一笑不笑地说,回头对焦同,“这是李小玉,我们连指导员的丫头。”
焦同点点头。王所长以前对他介绍过在海风酒家打工的大部分女孩子的来历。
李小玉注意地看了看焦同,并迅速猜出了他为谁而来。“卡门,有客人!”她回头冲身后一扇虚掩的门喊。
王所长带焦同走到那扇门前,先没有推门,大声问一句:
“卡门,是我!王叔叔!海军的焦政委看你来了!”
屋里轻轻地回荡着音乐,焦同听到了。他对世界名曲知道得不多,好像是德彪西的《月光》。但就在这时,乐曲的音量变小了。
是有人把录音机的音量拧小了。
“王叔叔、焦叔叔,请进来吧。”一个微弱的女声说。
王所长推开门。两个人走进去。
一个相当大的、足有二十多平米的房间。女孩子们睡的双人床靠墙排成两排。到底是姑娘们的宿处,床铺、被褥、床头小柜上的日常用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房间中央有一张很大的四方形硬木桌和一些小圆凳。桌面上摆着一盆花,是南方少见的月季,令焦同眼睛一亮。
那个女孩子已经在靠后墙右侧一张双人床的下铺上坐起来了,内衣外面披着一件雪白的运动式外衣。床头柜上有一架形体很大、四个喇叭、却很廉价的国产收录音机。他们刚才在屋外听到的乐曲就是它播放出来的。
眼下仍然有轻柔的乐飘出来。
收录机旁和床铺上到处是散乱堆放的音乐磁带,足有上百盘。焦同注意到了一些世界上最伟大的作曲家的作品。
她的床褥、床帐都是简单的。床下是一只旧皮箱,里面大概装着她的全部财产。这架收录机和磁带是她拥有的全部奢侈品。
原来她也爱好音乐?
东方瀚海和康居婉若热爱音乐。似乎康居婉若还懂得作曲?
脑海里一亮:她孤身一人来到L城,给自己取的名字叫卡门!
这个名字来自比才的同名歌剧。
卡门是个热情奔放的女子。卡门敢爱,敢恨,为了自由连爱情也可以放弃。卡门身上流淌的是流浪者的血,那种无所畏惧地面对生活的自由人的血。
离家出走的东方白雪需要卡门。需要卡门那种无所畏惧的精神,她也是一个流浪者。
她希望自己像卡门一样。她某种程度上也做到了这一点,虽然她曾不知不觉将自己置于一种相当凶险的境地。
没有容许他再想下去,半坐在床上的女孩子的目光已经亮了,欢喜地叫着:
“王叔叔,焦叔叔,你们来了!”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感叹。她脸色苍白,双颊下陷,眼窝变深,楚楚可怜。与第一次相见时相比,她瘦得厉害,让焦同吃惊。
不可能只是因为一场感冒。
离开海风酒家后脸色一直阴沉的王所长表情已变得十分温柔,他首先走向前去,拉住女孩子的一只手。
“卡门,怎么病了?……好点儿了吗?”
“我好多了。谢谢王叔叔。”她甜甜一笑,轻声说。
焦同走过去,笑望着她。
“卡门小姐,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
一瞬间内她眼中显现出一点警惕的神情,又消失了。她淡淡地一笑,眨着一双好看的眼睛。
“也谢谢焦叔叔来看我。”
李小玉跟进来,给客人搬来两只小圆凳。
“王叔叔,你们坐吧。”
两位客人后退一步,坐下。王所长看了焦同一眼,意思是:她病着,那件事今天还谈吗?
焦同注意到的却是另一件事:他和王所长推门进来以后,她已是第三次朝敞开的屋门外望了。
有过一丝隐约的热烈的期盼,但接下来却是一刹那间的失望表情。她瞥了他一眼,似乎想问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她是在望江白!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焦同脑际:那件事越早结束越好。他越早将东方瀚海的事情告诉东方白雪,对她和每一个与她有关的人包括江白在内就越有利。虽然他还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想!
“白雪,对不起,原谅我这么称呼你,你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开口说道,盯着姑娘的眼睛,“今天我来,是代表部队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关于你的生父东方瀚海。十九年前,东方艇长在探测一条对我国的海洋安全十分重要的水道时牺牲,由于当时没有搞清也无法搞清牺牲经过,有关方面就对这次海难和东方艇长做出了错误结论。……据我所知,这种错误的结论也直接影响到你对你父亲的看法……现在好了,不久前由江白同志--就是你认识的那个江白--和我指挥的一条潜艇又去探测了那条水道,查清了你父亲十九年前遇难的真实原因,证明了东方瀚海艇长仍然像以前那样是一名光荣的潜艇英雄!部队决定要为他恢复名誉,让我来通知你,司令员--他是你爸爸的老战友--也要我代表他来请你,作为英雄的家属,到时候去参加有关的活动!”
他一口气说出了这些话,仿佛他想急于摆脱它们,同时一双眼睛也在密切注意着她的反应。女孩子从他喊出她的真名时脸色就变了,先是变得惨白,以后又慢慢泛红,再后又由红变成白;她的眼睛一直是大睁着的,越来越大,并且自始至终充满了惊骇的神情。
寂静。整整一分钟,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白雪的鼻翼飞快地扇动着,眼睛久久地没有离开焦同的脸,仿佛要在那里看出另外的东西一样。突然,她用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小声地哭起来。
王所长望一眼焦同,目光里满是忧虑,可是对焦同如此痛快淋漓地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却是赞同的。
对白雪来说,这个极为困难的时刻总要到来,现在它来到了。 也许这样更好。
她一开始不可能相信关于东方瀚海的一切,焦同想。这一切对她来说是全新的,会引起她深深的惊愕。消化刚才自己的一番话,她需要时间。但她毕竟从这一刻开始面对、理解一件她总要面对、理解的事情了。她毕竟开始从头重新认识东方瀚海--自己的生身父亲了。
……她的小声的哭泣没有持续很久。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突然只向着焦同抬起头来。
“焦叔叔,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爸爸他……他真的是一个潜艇英雄?你们海军……这会儿真地这么看他?”
焦同的心再一次激动了。
“白雪,好姑娘,请你相信我的话。……你应当相信我,因为我与你爸爸一起战斗过,事实上我们是很好的战友和朋友,我是--你的叔叔!”
她的目光仍是猜疑的、惊骇的,甚至有一点恐惧。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应当相信我代表司令员对你发出的邀请,到时候你就会看到部队为东方瀚海艇长做的事。……还有,司令员要我告诉你,他已给Y城的海军军医学校打过电话,那里说他们仍为你保留着学籍,你什么时候去上学都可以!”
白雪张大的嘴唇紧紧闭上了,这紧闭的嘴唇又在不自觉地哆嗦,泪水已经干涸的眼窝里,再次慢慢涌满了晶亮的液体。正是这一刻,焦同意识到她的心境发生了重大变化。刚才她已开始相信他的话,现在突然不愿意相信他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直觉,可是知道它是正确的。
我失败了。一刹那间他想。我没能让东方的女儿在一次谈话后就接受自己的英雄父亲。女儿内心里长久积聚的对父亲的成见僵硬地妨碍着她重新认识一个全新的东方瀚海。
他有点泄气,求援似地看了一眼王所长。
这一刻,王所长的眼睛也是湿的,他分明被刚才焦同的话感动了。
“卡门,不,我也叫你白雪吧……焦政委的话是真的。即使在部队,像你爸爸当年那样受到不正确对待的事也会发生,那是一个你们没有经历过的年代。好在它已经过去了。你爸爸是一个对中国海军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人,我们都很尊敬他,你也应当相信这件事才对!”
白雪不说话,泪水再次在他眼窝里干涸下去,无神的目光直直地坚毅地望着前面。她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仿佛完全沉进了自己的内心,这一刻她与整个外部世界无涉。
气氛有点尴尬。王所长和焦同交换了一下目光。
“先谈到这里吧。”他先站起来,对焦同说,现在他又觉得后者方才一古脑儿说出了一切有点鲁莽了,“咱们先回去,让白雪休息。”
“好吧。”焦同同意。
“白雪,你好好养病,”王所长如同一个慈父同爱女讲话那样弯下腰去,说,“要是我姐姐让你去上工,你甭去!我们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白雪一直望着前面的目光忽然转过来,从王所长转向焦同,并且完全睁大了,放出光芒。她的嘴唇有点哆嗦。
“焦叔叔,江……江白大哥为什么没来?我想见江白大哥!”
忽然那双眼睛又涌出了泪水。焦同的心软了。
“啊,他有事。现在江白当艇长了。……好吧,我回去告诉他,让他来看你!”
那双含泪的少女的眼睛里涌出了感激的光。
“谢谢焦叔叔。”
“不谢。下次见到你时,希望你能好起来!”焦同用鼓励的声调说。
“再见,焦叔叔,王叔叔,我去送你们。”
她要下床,被王所长拦住了。
“算了,你躺着。再见。”
“再见。”白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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