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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涛汹涌

朱秀海(当代)
第一部
1
他沿着小道向前面林子里走去。
林子尽头是一座高耸的断崖。
断崖那一边,可以清晰地听到大海的咆哮。
已经没有路。要么回头,要么顺着怪石嶙峋的陡壁爬上去。
他顺着海滨的沙滩一路走来。不久前,沙滩被一条突起的水泥海堤挡住。海堤的一边是正在涨潮的海,另一边是一座位于城市边缘的渔村。
他可以回去,并且已经想到了,但终于没有回去。
他进了村子,向一个一身鱼腥味儿的中年渔民问路。
“请问,前面还有路吗?”
渔民四十岁上下,有一双大黄鱼那样的鼓眼。
“你是去海边吧?”他仔细打量了江白一眼,格外看了看年轻人白色军装肩部的黑牌牌。“有路,往前走吧。”最后,他肯定地说。
江白穿过这个建在高低不平的海滩上的村子。村子里有一些旧式木板房,家家户户的菜园子围着竹子或木板的篱笆,歪歪斜斜,上面搭些五颜六色的衣裳。鸡和猪自由地在坑洼不平的村街上行走。几个脏兮兮的、只穿上衣的光腚孩子在水坑边用树枝钓鱼。
村街在一个大水坑旁分为两岔,一条向前,一条向右。他想了想,直着走过去。
很快就出现了林子。林子的边缘是榆、橡、李、桃,进去后便全是水杉,越向前越密,路也越窄。
后来,就剩下了一条细如游丝、若断若续的小道。
落叶很厚,散发着剌鼻的腐烂气味。村里的人大概也不常来这里。
走了很久,好不容易走到林子尽头,迎面就看见了它。
他将头向后仰成一个直角,朝崖上看。也不能说刚才那个渔民说得不对,崖壁上是有一条鸟道。一个个石棱上残留着白色的鸟粪。勇敢者必须壁虎一样扒着石棱爬上去。
往回走吗?
不。
也许还会遇上那个渔民。见他原路返回,此人会怎么看他?
往上爬!
他手脚齐用,向崖上攀登。
很快就有了悬空感。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力,要将他从石壁上拉向身后的虚空。这种感觉与站在陆地上不同,也与随教练潜艇潜入海底不同。
一棵草长在悬崖上就是这种感觉?
两丈高时,手有点发软,脚下打了一次滑。鸟道在断壁上朝海的方向盘旋。一回头,他发觉自己正高高攀附在断崖向海一方的石壁上。
下面是黄昏时深墨色的海水,一波波涌过来,扑向崖底嶙峋的礁丛,发出惊天动地的、沉闷的轰响,撞起高高的、四散的浪花;浪花落下去,再发出訇然一声闷响,浮起大片大片暗白的泡沫。
一只双翅上带白色斑点的鸥鸟在断崖的半空处、他的脚下盘旋。
它想干什么?
它以为我是一只壁虎,可以做它的食物吗?
只要它朝我俯冲一次,我一滑手,就会像一枚五克重的石子,打着旋坠向狼牙般锋利的礁丛,成为好几团不相关连的血肉,被浪花卷入大海。
头猛然有点晕。
不能往下看!
也不再向后看,他抬头向上。本来只想看看距离崖顶尚有多远,却一眼望见了天穹。
人可以距苍天如此之近吗?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到它那墨玉般的质体。又仿佛它只是一团宝石蓝色的烟霭。
你自己也正在融化进去,成为这充满宇宙的神秘的蓝色质体或烟霭的一部分。
西方的海面半噙着一轮残阳。广大如血的金黄平铺在海面上,铺在散播于海中的众多小小的乌黑的岛礁之间。大海和岛礁,被落日的余晖镀上了一层亮丽耀眼的辉煌。
正前方极远处是一条长长的、白亮的、差不多笔直的海天线。它将天空和大海分开,将无垠的鼓胀动荡的墨蓝色液体与更加广大深邃的宝石蓝色的烟霭分开。这道时刻奔涌着扑向海岸而又永远被滞留在原处的白色浪线自己,就是一道令人惊叹的壮丽景观。它将海的世界一分为二,又用自己醒目的亮白色将世界连接为一。
天和海。再加上他。这就是此时此地全部的世界了。某种终极的事物距离他这么近又这样辽阔。他的心胸随之廓大起来,似乎能包容眼前所有的景观。
他忘掉了置身何处的危险,一点也不后悔攀登这座断崖了。
继续爬!
他收回视线,贴近地注视着崖体。在这个荒凉的城市之角,这个草也不生几棵的所在,崖体赤裸裸地从陆地和大海的连接处耸起,所有的石块都保留着远古洪荒年代岩浆喷发后冷凝的初态。它如同一个奇迹,一个巨大的柱石,峙立在天和海之间。
巨大。他想。这一瞬间,他觉得他目睹的一切都只能用巨大来感觉和思考。天空,大海,断崖,都是巨大的。
时光也是巨大的,时光在崖体上化作一条条巨大的裂缝。每一条裂缝都能让他侧身而入。
还有一种东西也是巨大的。
他突然意识的一种心惊魄动的感觉。
天空、海洋、断崖。全是些原始的、非人的、来自荒蛮的宇宙深处的巨大。它们似乎就是伟大和永恒这两个词汇的本初含义。不仅如此,它们还让你想到:它们是伟大的,却又是造物者手掌上一些最微小的突起和纹络。
他在这座城市就读了三年多,这样的海滨景色和它的含意还是第一次领略。
到崖顶去!那里视野更开阔,海景会更壮观!
他一点恐惧也没有再想到,异常敏捷地攀上了崖顶。
崖顶有百余平米大小,基本上是平坦的。
一些巨大的石缝将它分割成几部分。石缝间生着稀疏的蓟草,开着粉红的花。
他向前方望去。
夕阳残照下的海,浩浩荡荡,横无际涯,伸向目光的尽头。脚下是黑白相间的浪花劲拍的礁丛。那只孤鸥还在他脚下贴着崖壁翻飞,寻觅,凄凉着尖叫着,掠过海面,向远方飞去,不一会儿又飞转回来。
“啊!--”他伸开双臂,忘情地喊起来,“啊--喝--喝--,我--来--了!--”
没有回声。眼前的世界太空旷了。
突然就有了异样的感觉。他猛地回过头来。
崖顶上还有一个人!
一个姑娘。
她站在他身后不足两米处。崖顶在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突起。
他惊讶地望着她。最初一刹那间甚至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
爬这么危险的断崖,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
确实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
他就读的是一座美女如云的城市。国家一级的文艺团体每年都要来这里招收漂亮而有天赋的演员。与她们相比,她说不上漂亮。
但也在水平线以上。修长的身材,削肩,长发。一个国家级著名男演员曾在电视上说过:Y城的女孩子与别处的女孩子的优势仅仅在于她们有腰。别处的女孩没有腰。
这个女孩子也有腰。
有了腰,即使立着不动,你也能感觉到紧要处多出了长度与曲折,它们使她的身躯突然多了动感、灵透和婀娜。
有了腰就有了颈。颈长恰到好处。一张鸭蛋形的脸。像城里所有女孩子一样,妆化得很淡,却十分注意细节。对细节的不动声色的注意使她的眉眼端正、娇美、突出而和谐。
一袭白色针织短衫,胸前绣一朵小小的大红的蔷薇花。下面一条黑裙,裙裾很长,边缘也绣着一圈细碎的大红的蔷薇花。
整个人是一种含蓄的、清水出芙蓉式的亮丽。
后来他一直想这个漂亮的女子为何最初会给他留下不太漂亮的印象。后来明白了:她的身材相对瘦削,胸部也不大丰满(据说Y城的女孩子最讲究的是胸部恰到好处的丰满),有点弱不经风,甚至让他怀疑她是否健康。
其次是那副眼镜。它们使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看上去小了很多。这副近年十分流行的大镜框眼镜像一道面具,遮掩了她面部最有光彩的部分。
……
这一瞬间她也在望他。目光是不愉快的(这一点容易理解,他的到来打扰了她),孤傲的,挑剔的。当它们向下移动打量他全身的时候,江白觉得自己正被对方的目光所分割(这一点不好理解,因为他并不是一个怪物)。这样的目光,让这个漂亮的女子突然显得不那么可爱了。
她比他来得早,大概一直在崖顶迎风伫立。他想。强劲的海风鼓起她的短衫,将长发和裙裾飞扬起来。她似乎一直在眺望大海,镜片后面的眼睛细眯着,神情中有一点淡淡的忧郁。
也许没有忧郁。那只是他的一种感觉。
他只有二十一岁,还没学会同姑娘们尤其是Y城的姑娘们打交道。但在这座孤耸在海边的断崖顶部,因为她那分明不友好的目光,他的胆子突然大了。
他缓缓转过身,微笑地望着对方,大声说:
“你好!”
“你好。”
风很大,她也大声回答他。
很好听的女中音。
“能在这里见到你,真让人高兴!”
他的声音有点夸张,像电影里的台词。
她的神情本来是冷淡的,现在开始发生变化。嘴角上渐渐现出两道讥讽的笑纹。
“对一些我们根本没想到却发生了的事,你没有必要夸大它的含义。”她说。
她比他想象的更厉害。他有一点狼狈了。
不就是一个姑娘嘛,他不能败在她脚下!
“我并不想有意夸大偶然相遇给本人带来的惊喜,我是想以它为由头,向一位美丽的小姐请教。”
她镜片后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似乎飞快地瞥了一眼他肩上的黑肩牌,嘴角和腮边讥讽的纹络更鲜明了。
“眼下潜艇学校的士官生都这么会说话吗?”
哎呀,大概见过点世面。他想。遭遇战。Y城的姑娘总给人见过大世面的感觉。
“漂亮的小姐,我想纠正一下,在下不是士官兵,北方潜艇学校不是培养士官生的学校。请你称呼我为候补海军中尉。”
她脸上的孤傲和清泠正在消散,表情越来越活跃。
“那么,海军候补中尉先生,你想向我请教什么?”
她落进陷阱了。《潜艇战术》第三章第八节:设伏。他高兴地想。
“我想请问您是怎么上来的?……你也像我一样,是手脚并用爬上来的吗?”
脸上不能流露出得意。一个还算漂亮的姑娘从崖底爬上来,那曲折的体姿颇值得观赏,哪怕是在想象中。
如果他和她很熟悉,她一定会放声大笑起来。
“本城有一种人,喜欢生吃蛤喇,就以为别人也喜欢。候补海军中尉先生,你喜欢生吃蛤喇吗?”她不动声色地问。
姑娘脸上的皮肤其实很细腻。他高兴得早了点儿。《潜艇战术》第三章第十节:反伏击。
江白佯做镇静。
“啊,我想给你开个玩笑。难道爬崖就不能上来了吗?”
不仅她的眼睛隐在眼镜后面,眼睛后面好像还有眼睛。那双眼睛忽闪一下,用揶揄的声调问:
“勇敢的候补海军中尉,你还想原路爬下去吗?”
《潜艇战术》第四章第七节:连续突击。
“不想了,”他说,《潜艇战术》的最后一章是撤退,当我艇受到强敌攻击又失去反击能力时,能够安全撤退也是胜利。“我知道有人会告诉我下去的路。……小姐,我知道你迫切想助人为乐一次。你会这样做吗?”
她嘴角边的讥讽浮起又落下,落下又浮起,让他想到崖下那只盘旋翻飞的孤鸥。
“我当然愿意助人为乐。但假若你还想原路爬下去,我将会更佩服一名候补海军中尉的勇气。”
心里升起一点恼恨,不多,只有傍晚田野中升起的一缕暮气那么多。《潜艇战术》第五章:追击。
不能让她占上风。
“一位美丽的小姐当然不会残酷到想欣赏一个也许成绩还不错的候补海军中尉在二次冒险爬崖时坠海身亡。我还没有成为真正的海军中尉呢。”
他命令自己一直微笑着,说出了上面这番句式复杂的话。
她脸上那种讥讽的笑容还在,本人却对谈话突然失去了兴趣。
“候补海军中尉同志,你顺着这条小道往西走,它会一直把你带到崖下。”她说。
“谢谢。”江白说。
她重新眺望大海,不再理他。江白觉得她的目光又是严厉的和忧郁的了。
他也顺着她的目光向大海一望。他对她一个人想在这里望到什么和能够望到什么生出了强烈的好奇心。
他望见了一片范围广大的海,最后一抹暗红色的晚霞平平地投射到海面上。左右两侧,从陆地的边缘,各有一道矛锋一样尖锐的岸岬伸向海中。岸岬上的灯塔在渐重的暮色中一下一下闪亮,如同城市不眠的眼睛。那只孤鸥仍在海面上盘旋,他不知道它迟迟不归巢是要寻觅什么。
断崖的左侧是一道伸向城市的海湾。那里有军港和渔港。渔船已全部进港,港内港外都已听不到或嘹亮或模糊的渔歌。
他向崖下走去。原来向西真有一条路,很陡,但没有上来时爬崖那么陡和危险。
下到崖底,他心里有点不安。
她--那个有点奇怪的、言辞挺锋利的小妞儿要在崖顶望什么?
她精神上是不是有问题?
他回头朝崖上看,没有看到她。他顺着脚下的小路向前走,小路轻松地将他带回来时经过的渔村。
那个中年渔民没有骗他,村里是有一条路通向断崖,是他自己把路走岔了。
几个孩子还在那个脏污的大水坑边钓鱼。
他站住了。内心的不安在加大。
她不会从崖顶上一直向前走过去吧?
他换了一个角度,朝崖顶上望。
他望见了她。
一个细瘦的影子。立得很直,似有若无。
她不会一直向前走过去的。这小妞儿身上有一种不需要他为之担心的东西。
他没有认真去想那是什么。
仅仅是一种感觉吧。
他松了一口气,忘记了她,穿过渔村,向潜艇学校所在的方向走去。

北方潜艇学校建在大海伸向城市的“U”字形海湾的底部。一片高高低低的、新的和旧的的建筑物参差错落地掩映于郁郁苍苍的林木之间,说它是一座军事院校,不如说是一座古典和现代、西方和东方各种风格荟萃、风景如诗如画的建筑博览馆。
一座博览馆总是一部历史。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最早踏上这片土地的欧洲人留下的中欧、北欧、南欧风格的建筑,也可以见到随后涌来的俄罗斯人、日本人留下的建筑。当然,其中也有中国人传统的四合院和解放之后建起的那大大小小的火柴盒式的方形建筑。你可以从这些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建筑物身上感觉和谛听到这座城市百年来的历史。
江白承认,从三年前第一次到校,他就被这所军校、这座城市以及与她面对的大海迷住了。
有哪一颗只有内陆经验的心灵面对大海时,没有在最初一瞬间感受到强烈的冲击和震撼呢?有谁敢说自己平生第一眼望见那个巨大的非陆地的存在时,对世界的全部认知没有立即随海浪的动荡起伏而摇晃而以至于崩塌呢?这是东方的海,日出时的海,也是正午的海,夕阳西下时的海;是黎明大雾沉沉时的海,夜声寂然星光散淡时的海;是风和日丽阳光万顷一平如镜时的海,也是雷鸣电闪狂风大作怒涛翻卷时的海;是现实观照中的海,也是神话中臆想的海。海阻断了望眼、隔绝了陆地,给人们带来灾祸和眼泪,也还是海,托起帆樯,沟通远国,蕴藏宝藏,让清晨出航的渔人满载希望,黄昏归来的船只满载收获。海……
来潜校第一年,他每个星期天都要起大早到海边去,看海上日出,也看潮涨潮落。海对于他还完全是一个超乎全部生命经验的存在,一个伟大、浩瀚、直接由造物给予的朋友,一个无法用语言却能用心灵直接勾通的朋友,一个默默不语、却无处不能听到它的呐喊或细语的朋友。。
潜校面对的只是那个“U”字形的海湾,海面上总是弥漫着稀薄的雾气,远处岸岬上的灯塔,灯塔山下巨人手臂样横亘着许多起重机吊臂的造船厂,都半隐在雾中,模糊却又真实。大海常常在此刻咆哮着,一米多高的潮头跳跃着,拥挤着,一波接着一波,一涌连着一涌,发出闷雷滚动般的吼声,高高低低地扑向岸边的沙滩或礁群,在撞击或破碎中发出骇人的巨响,溅起丈余高的浪花。
这是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撞击和飞溅,在大海发出的万马奔腾似的轰鸣中,他感觉到了一种痛苦而又异常倔犟的心音,一种不得不如此而又坚决要如此的心音,一种人类孱弱的心灵无法领悟的荒蛮而又充满激情的心音。它来自远海,是大海自己的心音。与此同时,岸边的礁丛也在迎接或撞击中发出自己的呼喊,大海的咆哮声越沉重,它的回答越嘹亮。它们就像一对仇敌,一方不停进攻,一方奋力反击,各自发出自己声嘶力竭的啸叫;又像一对恋人,在痛苦的撕扯中无休止地体验着同样非人类情感所能理解的拥抱与分离,辛酸与甜蜜。他孤独地坐在一块巨大的 岩上,被它们那伟大的胸怀、力量和激情浸润和感动,任凭纷飞的浪沫急雨般地落在身上。他长久地沉浸在这忘我的天、地、人三者独处的境界里,竟有了一种模糊的意识:我在长大。我不再是那个入学前只在书本上知道海的十九岁的毛孩子了!
一年后不仅他对开了窗便要面对的大海已到了熟视无睹的程度,还在这一年里经历了做一名潜校学员必须经过的最艰难的海上生涯。他这个全年级著名的旱鸭子不仅学会了海上游泳、船上操船,还随着一艘教练潜艇进行了一次长达二十余天的海上实习。用他自己的话为说,他差不多可以认定自己是一名“水鸭子”了。 第二学年开学后他的目光开始投向校门外这座还很陌生的城市。熟悉城市是从熟悉校园内的建筑开始的。事实上,城市是一座更大的建筑博览馆。第一次将渴望变成行动是某个星期天的早晨,他在校门外一个卖水果的小摊上买了一张本城旅游图,搭乘公共汽车和无轨电车,许多情况下还要步行,在全城进行他那按图索骥式的漫游。刚刚走过一条主要的繁华的商业街,有限的历史学和建筑学知识就让他明白了,Y城全城其实都是一座殖民化程度极高的城市,它的一半建筑是当年的入侵者按照自己的审美素养修造的。百年过后,那些最有代表性也最有价值的建筑虽然颜面乌黑,地基凹陷,却仍然保持着鲜明的异域风格:巨石砌成的地基、高耸的墙,尖尖的屋顶和阁楼。城市的另一半是新建筑,据说几年前本城的主政者为吸引旅游者,决定所有的新建筑一律仿照当年最早的殖民者建筑物的风格设计和建造,具体说起来就是白墙、红瓦、阁楼式的屋顶,配以绿树、青草、蓝天、大海,让旅游者进入本城后第一眼就被她美丽、色彩对比强烈、鲜明异国情调的风景所吸引。对这座城市的旖旎风光越是熟悉,江白越会愉快地想到,这位市长显然是一位城市建筑设计领域的大师,如果他的本意确如人们的传说,那么他的目的已在一个外来者心中达到了:城市的三面是碧蓝的海,上面是辽阔的蓝天,大海和蓝天之间,是郁郁苍苍森林般的绿树,绿树下面是一块块面积相当大的草地,一座座红墙白瓦带阁楼的建筑从绿树和草地中耸出,鳞次栉比,那景色无论从哪个角度欣赏,都是迷人的。
这座城市让他幼稚却渐渐成熟的心微微感动还不止这些,还有那开遍全城的蔷薇花。江白有时暗自感叹:一座城市怎么会有这么多花呢?白的、粉的、红的、紫的,一簇簇、一丛丛、一片片爬满城市的街道两侧、它的园林和庭院,开遍每一道围墙,每一个窗台,每一块草地,开在每一户人家的房前屋后,当然也一盆盆地开进室内,灿烂或者妩媚地开进主人的客厅或少女的闺房。六月的黄昏,你沿着人行道无目的地前行,犹如检阅蔷薇花的军团。而当他偶尔走过一座海滨别墅区的不大的寂静的庭园(这座城市拥有数不清的异国情调的古旧的海滨别墅,它们组成了本市几处大的别墅风景区),看到小楼上下如火如荼盛开的蔷薇花,会不由自主地对生活于其中的人心生许多幻想。譬如说,他好几次都想到了:从这个不起眼的小楼里,也许会走出一位漂亮的姑娘?
在这种长达两年、经常被越来越紧张的课程打断的全城漫游中,他不能说自己已懂得像欣赏蔷薇花一样欣赏本城的姑娘。二年级时他还只有二十岁,对这种事还不像数年后那样明白和充满激情与渴望。这时的他头脑对此仍有点迷糊。很大程度上,他所以能在浏览全城的同时注意到这里的姑娘,肯定与三月到九月满城一直盛开的蔷薇花有关系。红蔷薇、黄蔷薇、白蔷薇使城市的风一天到晚飘散着浓郁的花香,只要他欣赏花,就根本避不开那些生性喜欢与花在一起的姑娘。不过,无论他对蔷薇花的欣赏还是对姑娘的欣赏,在自我意识中均是一种隐身人式的欣赏,感受也是隐形人式的感受。他只是一名短期寄居这座城市的军校学员,他不属于她,他今日的存在和对花与姑娘的欣赏除了自己之外对谁都没有意义。反过来说,这种身份和感受也让他的漫游变得十分轻松和惬意。这两年里(冬天和初春的几个月除外),他在马路边的轻风中感受着她们,在公共汽车、电车的如歌的吟唱中感受着她们,也在商场的自动电梯、海滨浴场的沙滩上感受着她们。满城的蔷薇花让他对她们有了一种先入为主的好感,而她们的服装、举止、风度又很快让他将她们与故乡那座西部煤城的女子作一番比较。并不是出于爱屋及乌的原因,他有了自己的看法:如同这座海滨城市比那座远离大海的煤城多花一样,这里的姑娘也比故乡的女子更漂亮迷人。她们皮肤更白,面容更姣好,衣饰更讲究,整体上看来更光彩夺目,同时神情也更为矜持,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更难以接近。经过三年不止一次被动式的接触,他发现这座城市的女孩子身上似乎都有一种女大学生式的自恋和孤傲。她们的仪态万方给于他的感觉只是一种月下之花的凄清和冷隽之美。在最刻薄的时刻,他的心底甚至涌出了下面的句子:“这座城市的女子好似标本室里的蝴蝶,它们是美的,却又是不可碰触的,似乎一经碰触,它们就会化成粉未,随风而散。”
三年级读完时他已二十一岁。上面这种感觉,加上二十一岁青年的羞怯,使他没有任何愿望与哪个女孩子建立起可以一谈的交往关系。
第四学年开始不久,一个星期六的黄昏,他下决心更清晰地了解这座城市。白墙红瓦带阁楼的建筑群,绿树和蔷薇花,美丽而又不可碰触的姑娘,他作为隐身人都如轻风一样穿透了它们,现在他想知道的是城市的骨骼和肌肉,以及她的历史和现实。那天黄昏他爬上军校后面一座长满橡树的小山(那儿是全城的最高处)凭栏而望,第一次注意到城市的整体形象如同一只大海龟,头和两只前爪探进碧蓝的大海,身体的后半部还滞留在陆地上。他顿时起了游兴,要沿着这只大海龟的边缘走一遭,除非天太晚了赶不上军校的晚点名,他决不放弃步行。
几天后的那个星期六的黄昏,他从小山顶上一架测地座标前出发,下了山沿着海边一直向前走,去探寻巨龟的两爪和它那硕大的头颅。这是一次探险性质的远足,他走过工厂,商业区,喧闹的海滨浴场,一座座寂静的别墅群,在巨龟伸向大海的脖颈处遇上了渔村和渔村过后的森林。
然后是横空出世般耸立在渔村和大海之间的断崖。
在冒险攀登断崖的过程中,他平生第一次临近地、单独地、惊心动魄地感受到了天空、大海、岩石和时光作为存在的伟大、宽广和永恒,也如经历切肤之痛一样触摸到了自己生命的存在与渺小。
他还在崖顶上遇到了一个面对大海伫立、眺望和沉思的姑娘。
因为那里只有他和她,他才破例令自己也十分惊奇地与她谈了话。
这是他三年多来第一次单独、主动与Y城的一个女孩子谈话。
主要是出于后面的原因,他没有马上将这件事忘掉。

几天后,他在一个根本没有想到的场合又遇见了她。
新学期开学后,潜校的学生会与隔壁海洋大学学生会的头头举行例会,研究新学期内怎样开展联谊活动。往年这类活动的主要内容是潜校学员去帮海洋大学学生们完成秋季植树任务,今年商讨完植树的事,海洋大学学生会新上任的主席,一个矮胖泼辣、戴一副玳瑁边眼镜的女孩子站起来大胆地说:
“怎么样,未来的潜艇军官们,除了帮我们种树,敢不敢走出校门,跟我们的女孩子们跳一跳舞?”
潜校的学生会头头脸上现出了尴尬之色,回答说要回去请示一下校长。那位语风尖刻的女学生会主席和参与“谈判”的海大女同学当即不留情面地讥笑起来。受过这番羞辱,学生会主席将事情报告给了校长。头发花白的将军当即把他骂了一通:
“你还像个军人吗?这样好的事,还不赶快冲过去?要是有年轻的姑娘主动邀请我跳舞,我还去哪!……我们潜艇学校怎么搞的,培养出来的学生,一代不如一代!”
学生会主席头上又冒出了热汗,嗫嚅地说:
“校长,不是上级有规定,海军军人不准参加地方举办的舞会吗?我是--”
校长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首先,海洋大学学生会举办的舞会不是地方营业性的舞会;其次,她们是大学生,你们也是大学生,世界是没有哪一个国家或者军队会有一条禁令,不让大学生和大学生跳舞!……好了,你这么死脑筋,别当学生会主席了,去当食堂财务检查员好了!……”
那位不称职的主席当天就下了台,新上任的是一个三年级的活跃分子。当天俱乐部门外就贴出大幅海报:“本会拟定于下星期六晚上七时正,在海洋大学学生会娱乐宫与该校学生会举办联谊舞会,愿参加者于当晚六时三十分在本会活动中心集合,统一着军服前往。”
全校欢呼。
星期六上午,按照两校的约定,潜校学员由学生会组织,爬上十几辆大卡车,去这座城市的后山风景区去帮海洋大学种树。大家情绪高涨,干得十分起劲。校长本人也赶来参加。
整个上午,话题都没有离开晚上的舞会。
“校长,”一个动力专业三年级学员突然向朝他们走来的将军敬了一个礼,说,“学生有一个问题要报告!”
他叫郑有亮,因为一年级时常被教员用脚踢到海里去,得了“水耗子”这个诨名。
“郑有亮,你有什么问题?”将军站住了,眨了眨他的眼睛。
“诗经上说:‘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又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万一我们由跳舞而与她们发生恋爱,不就违犯了军校学员不得与当地女青年谈恋爱的禁令了吗?”
将军微眯的眼睛睁大了一点,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
“郑有亮,就你?……还有人跟你恋爱?……小子,人家不是地方女青年,人家是全国重点大学的女生,是天之骄子。……你还真以为你有希望?”
“校长对自己的学生太没信心!我认为,只要校长准许恋爱,我的机会和挑战并存!”
将军一笑也不笑。
“是叫你们去跳舞,谁说准许你们恋爱?……不准恋爱,只许结婚!”
“水耗子”愣了一下。
“结婚?”
“对。好小子,你认真领会吧!……还有你们,都记住我的话!……这些女大学生可不是什么乡下柴禾妞,你们能和她们结婚是你们的福气,也是本校长的光荣!”
将军向另一个植树点走过去。
新上任的学生会主席搔了搔了头,对一群张开嘴合不上的同学说:“先生们,咱们小看这些老头儿了。”
“有道理!”
大家同意,情绪高涨。
“他的意思不是要咱们进攻,简直是要咱们发起大规模偷袭,不行就强攻!”“水耗子”恍然大悟地说。
“你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外号“笨牛”的鱼雷专业三年级学员说。
“抓住不抓住,你就看效果吧!”“水耗子”反唇相讥。
植树的速度明显加快。
江白没有参加同学间热烈的对话。有机会参与地方大学生办的舞会,在他当然也是愉快的,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在那些陌生的女孩子中间有什么机会。
晚上七点正,一支主要由潜校四年级学员组成的队伍着装整齐,雄纠纠气昂昂地走进了海洋大学漂亮宽敞的学生娱乐宫。
舞场在一楼大厅。实际上是一座旧饭堂。
娱乐宫大门外,潜校学员们看到了几张墨汁没干的标语,上面淋淋洒洒地写道:
海洋大学全体男生抗议潜艇学校士官生的野蛮入侵!
候补潜艇军官们,你们是不受欢迎的人!
侵略者滚出海大校园!
舞厅里果然没有一个海大的男生。但是,海大的女生已经一簇簇一丛丛地在那里恭候客人了。江白第一眼的感觉是:也许正因为男生的抗议,因为潜校清一色男学员的到来,海洋大学各学院的女生们一个不拉全来了。女孩子们人人花枝招展,脸上洋溢着欢乐和羞怯,眼睛里闪闪烁烁都是期待和顾盼。
海大女生坐在舞厅的一侧,潜校学员坐在另一侧。都落坐后,潜校学生会主席回头悄悄给大家打气,说:
“候补中尉先生们,我们是受欢迎的,别露怯!”
海洋大学学生会的女主席容光焕发地走来。今天她着意化了妆,摘掉了眼镜,不得不到处凑近了寻找潜校的学生会主席。
“在这儿呢!”
潜校新任学生会主席站起来,主动迎上去。
“需要不需要开场白?”活泼的女主席说。
“让乐队奏乐,我请你跳舞,就是开场白!”勇敢的男主席说。
女主席大笑。
“男生抵制这次舞会,乐队罢工,你们的人能不能临时组成一个乐队?”
两个男生打着一条横幅走进来。横幅上写着:“请本校女生同男生一起反对潜校学员的入侵!”
场内的气氛既欢乐又紧张。
“‘水耗子’,‘笨牛’,还有你,‘蛐蛐’,‘蚯蚓’,你们去奏乐!”潜校的男主席回头命令。
五个学员站起来。“水耗子”有点犹豫。
“主席先生,我来……主要是想完成校长给我的任务。”他说。
“大局为重,快去!”
五个潜校学员走上舞厅尽头的小舞台。不一会儿,那里就奏起一支热情奔放的进行曲。
海校的女主席已向潜校的男主席靠近过来,惊喜地问:“这是什么曲子?”
“《潜艇兵进行曲》。……怎么办,咱们跳起来?”
“就跳起来!”女主席说。
两个男生又将男一条横幅举进来:“打倒出卖我校女同胞的学生会!”
“小伙子们,冲!”潜校的男主席一边带海校的女主席下场,一边对自己的队伍喊。
最初一秒钟没有谁起立,大家都还有些拘谨。但一秒钟过后,整个队伍已经大动起来。舞厅这一边的军人向另一边的女大学生冲锋般压过去,女生的自然群落迅速“瓦解”。
上百对候补海军中尉和女大学生在舞池中充满激情地旋转起来。几乎所有的潜校学员都下了场。海洋大学男生的破坏性参与是使潜校学员勇敢起来的主要原因。毕竟比舞跳得好不好更重要的是:你不能在这种时刻打败仗。
江白还呆在自己的座位上。他不会跳舞,也被舞厅里迅速发生的事情吸引住了。今晚这里的事态让他觉得快乐。大家跳起来后,他吃惊地发现,在自己的同学中间,还真有优秀的舞蹈人才!
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
“嘿!看傻了吧?”
他一惊,回头看,原来是“水耗子”。
“老郑,你来了,谁替你打鼓?”
“找了个替死鬼!”郑有亮说,“我要下场!”
他抖擞了一下精神,沿着舞场边缘走过去。
一会儿,他又走回来了,坐在江白身边,神情沮丧。
“怎么啦?”
“僧多粥少。被别人抢光了!”
江白忽然有了勇气。
“我要下场了。”他对“水耗子”说。
他不相信舞厅内就没有剩下一位待邀的女大学生。
绕着舞场走了半圈之后,才发觉“水耗子”这回没有撒谎。
他已经有点失望了,目光转向舞台上的小乐队。乐队一侧,两排此刻已空荡荡的折叠椅上,坐着一位黑衣红裙的姑娘。
他眼睛一亮,像猎人发现了猎物,大步走过去。
姑娘远远地便注意到了他。在他走近她的这段时间内,她一直盯住他看。
他觉得她有点面熟。突然,他想起来了。
--断崖顶上的姑娘!
他心里有点激动,在她面前站住。
他望着她的眼睛。镜片后面的眼睛今天显得比那一天清亮。他还注意到,今天她认真地化妆,比那天在断崖上更加光彩熠熠。
可是她并不想承认他们曾在某个特殊的场合见过面。她的目光沉静如水。
也许她根本就没有认出他?
他忽然不想点明曾在哪里见过她了。承认此事并不能让他在她面前占有多少优势。
“对不起,能请你跳舞吗?”他大方地、故做轻松地问。
她用一双探索的、骄傲的目光望着他,迟疑了好一忽儿,像是在思考:我真能降尊纡贵地跟这个人跳舞吗?
他忽然明白了:方才她很可能已拒绝了不少人,包括“水耗子”。
“谢谢你的邀请。”她突然说,站起来,轻拂了一下裙裾,将一只细瘦白皙的手递给他。
他注意到这只手五指尖尖,是那种所谓钢琴家的手。
他接过这只手,引她走进舞场。
他们跳起来。乐队演奏的是一支慢三步舞曲,江白凑合着能对付。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面部的微笑慢慢有了讥诮意味。
江白有点慌乱。他走错了步子。
“候补海军中尉同志,请女孩子跳舞难道比去海边爬崖更让你害怕吗?”她说。
她的目光由下而上大胆地、挑衅性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语调里有讥讽,但声音是愉快的,友好的。
他矜持起来。他觉得自己已在这陌生女郎面前又一次占了下风。
“小姐,你不觉得今儿的舞场比海边的崖顶更危险吗?我们这么英俊潇洒,很容易被小姐们爱上呢!”
镜片后面那对本来很好看的眼睛又习惯地、讥讽地眯细了。
“候补海军中尉同志,你就那么自信?”
他第一次感觉到,她在他们之间的谈话中没有抢占到上风。
“小姐,你以为呢?难道你不觉得候补海军中尉也很可爱吗?”
她的微笑的嘴角微翘起来。
“请问自信的候补海军中尉,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她的声音有点儿发沉,像女中音歌手一曲歌毕,向观众谢幕时的腔调。
江白无声地大笑。
“应当先由我请教小姐的芳名。”
她轻轻笑起来,笑得很开心,一双在他的注视中越来越好看的眼睛不放松地地盯着江白的脸。
“你是第一次跳舞。”她不回答他的话,用肯定的语气说。
一种不大愉快的感觉从江白心底油然升起。
“不。”他说,“确切地说我是入了军校之后第一次跳舞。进军校之前我常跳。”
她笑得更厉害了。那双眼角有点上挑的眼睛分明看出他在撒谎。
更糟糕的是,她好像还看出了他的不自在。江白暗暗嘱咐自己:要镇静。
“难道是否跳过舞很重要吗?”
“不。当然不。你跳得挺好。你乐感好。”她和解地说,将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目光仍没有从他脸上离开,“你这么自信,是不用别人教跳舞的。”
“谢谢你的称赞。我并不认为跳舞是一桩伟大的事业。”
她又无声地大笑了。他觉得,这是一次完全不设防的大笑。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更深地伤害了他。江白回头望望乐队,他希望这支曲子尽快结束。
舞曲终于停了。面带着做作的、矜持的笑,江白彬彬有礼将她送回小舞台左侧那个灯火阑珊的角落。
“请坐,谢谢你给了我愉快的一刻。”
“我也谢谢你。”她说着,轻盈地坐下去。他觉得她的目光更加明亮,两颊泛起了动人的红晕。
他转身走回去,意识到她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脊背,心想自己正大败而逃。
“怎么样?进攻战斗开始了嘛!”回到座位上,“水耗子”问。
“不是我进攻人家,是人家进攻我。”
“胜负如何?”
“惨败。”
“那就换一个方向进攻。今日美女如云。甩了她,再整一个!”
舞曲又回荡了起来。“水耗子”极其踊跃地冲向了女大学生。座位上只剩下江白,孤零零的,独自咀嚼着一种类似懊恼的心绪。
“请问,我能邀你跳一曲吗?”
一个有点熟悉的女中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抬起头。居然是她。
她的眼睛在旋转的五彩灯火下,显得分外明亮,原本有点苍白的脸颊上泛起的鲜艳的红晕让她越加漂亮。他注意到那么孤傲的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了隐隐的羞怯和不安。
虽然努力用笑容掩饰着。
江白心中的懊恼突然消失了,他站起来。
“十分荣幸。”
他们跳得比刚才好。而且,当她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时,他也下了决心:要像她一样坚定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你方才是不是问过我的名字?”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微笑地说。
以前常在她脸上看到的那种冷淡的、孤傲的神情消失了,那里有了一道温柔的、甜密的光影。
“不错。”
“现在还想知道吗?”
“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
她再次微笑。他贴近地看到了她两腮上现出了两个小小的酒靥。
“海韵。”
“是本名,还是化名?”
“本名。大海的海,风韵的韵。”
她的坦诚的目光让他不得不相信她说了实话。
“你想到了什么?”她问。
他忽然想跟她开一个玩笑。
“我在想,海之风韵就是巨大的风暴。让我想到了刘邦的《大风歌》。”
她的眼睛在笑。
“潜艇军官的课程表上也有古诗词一门?”
“潜艇学校的课程表上没有古诗词一门。但假若一个人连刘邦的《大风歌》也不懂,他很可能迈不进潜艇学校的大门。”
“可以稍加解释吗?”
“小姐,一个人能从小学一直考进大学,他基本上是一部不错的考试机器。你要我现在给你背诵《大风歌》吗?”
她的笑容越来越灿烂迷人。
“我相信你的话。……现在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江白。长江的江,白色的白。江上之白,是月光洒下来的效果,我生在一艘江轮上,就有了这个名字。”
“你的父母中一定有一位诗人。”
“我老爹是炮兵,母亲小学毕业。名字是老爹起的。不存在你说的那个诗人。”
她莞尔一笑。江白觉得她的身子正向他靠近过来。他的心跳得快了!
上帝,快救救我吧!不过……不过现在我确实很快乐……
舞曲终了。他再次送她到那个灯火阑珊的角落,没有回自己原来的座位上去。
他们一直跳到散场。跳最后一支曲子时,她的神情又变得闷闷不乐了。
“如果我让你厌倦,我可以离开。”他说。
“啊不。”她像是突然惊醒了一样,说。
她的情绪的变化让他冷静下来,他不再说话,默默地陪她跳到曲终。
最后一曲是《友谊地久天长》。
分手的时候,她注意到她对他很冷淡。
“再见,江白同志,今晚很愉快,是吗?”她主动伸出手,说。
“我同意你的看法。”他说,努力露出一个微笑,“再见。”
他伸过手,感觉到她仅仅与他礼节性地轻轻一碰,握手就结束了。
当夜,躺在学员宿舍的床板上,他的眼前清晰地现出了姑娘轻盈的舞蹈着的身影。她是那么漂亮,不,不是,他没有马上忘掉她,是因为她身上有某种让他怦然心动的东西。
这就是初恋?
要熄灯了。
“今天谁的收获最大?”“水耗子”问。
“谁一句话不说,谁的收获最大。”“笨牛”说。
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
“江白一声不响。江白收获最大!”“水耗子”惊叫似地说。
全宿舍大哗。响起了喝彩声、口哨声。
“别惹我。”他说。
宿舍里突然安静下来。灯随之熄灭。
夜里,他一直在想:是什么事使她的情绪在舞会的最后阶段突然低落下来?

联谊会并非每天都举行。过了两天,他对那个叫海韵的女孩子的记忆已经淡漠了。
但并没有忘记。
已经不可能忘记了。她成了他一生中有较多交往的第一个女孩。对于这样的姑娘,男孩子是很难忘记的。
这一学期的课程很重。他们要完成包括中国近代史、中外海军史、中外海战史、潜艇战史、潜艇战略、潜艇战术、潜艇海难史、世界潜艇战名将传略、中国海军战略等等一大批功课,并且要写出毕业论文。到最后一个学期,他们的大部分时间就要集中用于海上实习了。
江白还有自己的计划:他要在毕业之前继续完成自己对Y城的漫游。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江白独自一个人出发,去寻觅一个一直想探访的去处。
这是一个在他们学过的海军史上小有名气的北洋水师将领的墓。墓主是旗人,甲午大海战后,北洋水师残部由提督丁汝昌率领退守刘公岛。这天夜里,一个不甘如此惨败的海军将领操纵一艘满载火药的渔船,冲向了锚泊于中国近海的日本旗舰,却撞上了倭寇的一条木壳炮艇。一声巨响,这位名唤新爱罗觉?海山的海军将领与敌同归于尽,成就了中日海战史上一段不为人知的壮烈故事。
故事是学校一位研究北洋海军史的教授在课堂上讲的。他告诉学员们,本市东城区的小山上有这位刚烈的中国海军前辈的衣冠冢。教授最后说,作为中国海军的继承人,你们可抽时间去拜谒一下这位前辈的墓园。面对海山将军灵魂的最后的栖息地,后人一定会有很多感概。
江白不是最早响应教授号召的学员,也不是以受教育为目的去寻觅和拜谒这座墓园的。他所以要去拜谒这位先人之墓,是因为它是他的全城漫游计划的一个不算重要却也不算不重要的点。离开这座城市的日子不远了,他不想在走之前因为没有去拜谒这位只在本地有些名气的先烈之墓而留下遣憾。
他起得很早,天下着小雨。他喜欢这样的天气,它使已渐进盛夏的城市不那么溽热蒸人。他打了一把伞,出门上了开往东城的公共汽车。海山将军墓不是重要的名人之墓,但本城旅游地图还是把它标了出来。
然而去这座名唤忠义岭的小山的道路十分复杂,江白转了三趟公共汽车,又乘一次小巴,才大约来到地图指示的区域。雨下得大起来,他擎着那把不大顶用的伞,一连问了路边候车亭下的七、八个人,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竟无一人知道去这座墓园怎么走。
他只好独自冒雨进山寻觅。海山将军的墓园就在他眼前的山林中,除非它并不存在,否则他一定能找到它。不是说这位将军在惨烈的充满屈辱的中国海军史上有多少地位,而是为他自己。他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到达目的地。
他沿着一条没有铺柏油的土路上山。林木越来越密,路越来越曲折,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迷路。但此时土路已到了尽头。前面是一所没有院墙的医院,里面花草繁盛,绿树葱郁,一切生命全在雨中闪着白色的水光。他走进去,一连问了几个人,发现他们的神情不太对头,才明白自己误入了地图上标明的市属精神病院。
他有点气馁了。
海山将军的墓一定就在附近,旅游图上就是那样标明的。但是他第一次有了失败感。他望着四周青葱的山林,站了一会儿,觉得勇气又回到自己身上来了。
海边那么高的断崖他都爬上去过,难道他就找不到一座地图上标明的墓园吗?
穿过横贯精神医院的一条水泥大道,他从另一个门走出,再次发觉面前出现了第二条弯曲的没有铺柏油的上山的土路。土路过去是一道深深的沟壑,沟底流淌着一道还算汹涌的溪流。
他又迷路了。顺着土路上山去是找不到海山将军墓园的,他几乎可以肯定它就隐在这一带的林木中。顺路下山去,不远就是他来时坐小巴路过的滨海大道。
再过去是大海。
他今天真地找不到海山将军墓了吗?
土路旁有一座茅屋,一个江白不大有把握肯定是正常人还是精神病人的老者守着一个小小的烟酒铺。
他走了过去。
“请问老先生,你知道海山先生的墓园就在这一带吗?”
他不敢奢望这位满头白发、神情恍惚的老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老人的眼睛本来是混沌的,此刻忽然明亮了。
“你是要找新爱罗觉?海山先生的墓园?”他用惊奇的、略显欢欣的腔调问。
江白点头。
“新爱罗觉老先生的墓就在前面,”老者用手朝沟壑那边的小山上一指,“你照直走过去就是。”
江白的心热起来,他觉得自己终于在一个精神不大正常的老者的心中发现了海山先生。
“谢谢您,老先生。”他说。
“这个年轻人多好,知道应当怎么跟老年人说话。”老者在他身后唠叨。
江白已经转身向前走了几步。他此时才真正看清老人给他指的路:在他面前这条深深的沟壑和对面那座不很高的山头之间,连一条泥泞的小道也没有。
他回头望了茅屋的老人一眼。老人正用充满平静和期待的目光望着他。他的心一横。
--就从这里走过去!
已被一上午的跋涉弄得有点疲惫的他小心翼翼地走下了沟壑。坡上滑溜溜的,让他臀部着地摔了一跤,一下出溜到了沟底。溪面不甚宽,溪流湍急,他脱下鞋子,挽起裤腿,赤脚走进水里,十分钟后才到达彼岸。涉水的时候,他觉得今天这本来很普通的漫游已变成了一次疯狂的朝圣。
向上走进长满荒草和杉树林的山坡时这种感觉在加深。坡上的土层又湿又粘,每一株草每一棵树都活了一样,待他走过时将冰凉的水浇到他头上和身上。他费尽气力走上山顶,浑身已经湿透。
他以为他是找不到海山将军的墓了。可就在他眼前,却出现了一座用粗麻石的矮垣围成的墓园。墓园依山而修,分为上下三层,墓门面向大海,有三九二十七道石阶。最高一层有一座馒头形的大墓,前面竖着一块很高的石碑,上面镌刻着几个笔法遒劲的大字:
故将军新爱罗觉?海山先生之墓
墓园里载种着一些塔形松。仅此而已。
他不激动。事情似乎正该如此。
雨不知什么时候变小了。他拾级而上,来到那座丈余高的墓碑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并非全因为对方是一位英雄,还因为他是一位海军前辈,一位老人。
又站了几分钟,看了看。一座很朴素的墓园,同时也是一座寂寞的墓园。
即便市政府出于某种考虑将这里列入全市旅游点中的一个,大概平日也不会有什么人来的。他想。
一直笼罩着他的内心的关于今日出游的某种魔幻的不真实的感觉消失了。我找到了我要寻觅的名人之墓,我对这座墓的拜谒也随之结束。他想。
他顺着石阶走下来。
雨又大了,纷乱细密的雨珠打在雨伞上,打在墓园地下的青石上,打在园中枝叶繁盛的松树上,发出杂乱的“蓬蓬”的响声。山风强劲,他已全身尽湿,不禁嗦嗦发抖。他开始想怎么下山走到滨海大道上搭乘公共汽车。
这时他却停住了。在第二层墓园里,他看见了另一座墓,它比海山先生的墓小得多,墓前的碑也低得多。碑上的文字是:
新爱罗觉.海石先生之墓
他没有在这座始料不及的墓前多耽搁自己。就姓名而论,这位死者可能是海山将军的晚辈亲属。海山先生因为是海军前辈与他还有一点关系,这座墓的主人与他连这点关系也没有了。
他继续往下走。
一抬头就发现了她。他一惊站住了。
她打着一把黑伞,怀里抱着一大抱雪白的蔷薇花,踏着台阶往上走。一瞬间内他并没有注意到她是谁,雨伞遮住了他的脸,他只能居高临下地看到她怀中的花和那一身肃穆的黑色衣裙。他只是微微感到惊讶:这样大的雨,我一个人来拜谒海山先生墓,已显得有些疯狂,现在居然又来了第二个!
她也在本能的一惊中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将伞抑起来瞧他,两个人几乎都要叫起来!
是你?
她站住了。他也站住了。
是那位自称为海韵的女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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