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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涛汹涌

_26 朱秀海(当代)
“哎呀,司令,我这里有困难呀,刚刚接了一堆活儿,两个月行不行?”厂长说。
“你那里不行是不是?那我以后所有的活儿都给别人了!”
“明白了明白了,”厂长赶忙改了口,“秦司令,我们一定保证潜艇按时出厂。”
“有关技术要求我会随艇给你们带去。一点也马虎不得,不要像胡弄洋鬼子一样糊弄我,小心你会上军事法庭!”司令员语气强硬地说。
“司令员你说哪里话,”对方有点不高兴了,“我也是个老潜艇兵,不过转业了!这出海的事,大风大浪的,……我保证,一点差错也不会出!”
“那好。你记住,我会时常去看一看的!”司令员说。
一天后,9009艇奉命驶进保修厂,进行远航前的严格技术检修和艇体加固处理,并安装最新型的水下红外探测仪。
司令员随后将电话打到了海军装备研究所。所长是他的老战友。
“老肖,是我。”
“老秦哪。我知道你为什么打电话过来。你要的那个设备,我已经给你搞出来了!”
“那太好了,谢谢你!我今天就派专人去运回来!”
还在接到9009艇二次探测郑和水道的报告之后,他就亲自去了一趟海军装备研究所,与所长和有关专家详细研究一些纯技术性的问题。司令员最为关注的是:既然他怀疑当年东方瀚海在郑和水道可能遇上了海中断崖或者死水,现在他就必须有针对性地找出应付它们的方法,为即将开始的远航做好准备。
肖所长和三名高级工程师已为这个课题进行了一个多月的专门研究。每次大家集合讨论,司令员都要参加。
潜艇一旦遇上海中断崖,因海水密度急速改变,原来的浮力与重力形成的平衡消失,会像急驶的汽车从山崖上摔下深沟一样,艇毁人亡。但从潜艇跌下海中断崖到摔到海底,仍有一阵相当短的时间。如果能在这段时间里迅速排去压载水,减轻艇重,恢复浮力与重力的平衡,艇毁人亡的惨剧就可能被避免。
这就好比说,一辆汽车从山崖上摔下去会被摔得粉碎,而一片羽毛,一只纸鸢从山崖上摔下去,就不会粉碎。
4809艇遇难后,艇内的测深仪并没有被损坏。东方瀚海曾执意让政委施连志将那个标有150米水深的测深仪带出艇去。他可能是想让后人明白他已经明白的事:郑和水道有150水深,如果不是发生了没曾预料到的事故,它是可以任凭潜艇自由潜航的。
司令员坚信海中断崖横亘在这150米深水的上部。如果在中部和下部,4809艇即使失事,也不致于艇毁人亡。当然,这种推测是以海中断崖确实存在为前提的。
一辆汽车从山崖上摔到150米深的山沟里,不过十几秒的时间。一条潜艇摔下海中断崖会用去多少时间?专家们计算出的时间极限是二十秒。有二十秒也是鼓舞人心的。有了这个数据,他们就能够有根据地改造潜艇,想出使它从一辆汽车变成一只纸鸢的方法。
这方法就是给9009艇装备一套灵敏的测试海水密度变化的仪器,这套仪器被要求设计成自动化的,一旦外界海水密度发生重大改变,它就会自动打开加排水装置,在极短的时间内向下排出大量压载水,恢复潜艇浮力与重力的平衡,向下方排水还会产生一种向上的反作用力,减缓最初几秒种潜艇下沉的速度。
以这家在国内外享有盛名的海军装备研究所的能力而言,制造这套自动化测密和加排水装置并不是难事。果然,前后三个月时间,它已经可以被安装到9009艇内了。
这也就是司令员在三个月内没有正式答复9009艇的出航报告的原因。
有了这套装置,4809艇也不会再担心死水区。一旦死水区出现,这套装置就会因海水密度变化而迅速排水,从而避免潜艇被内波急急压至海水密度跃层之下,触礁沉没。
现在让他悬心的只剩下是艇体的耐压性能了。他之所以怀疑当年4809艇的遇难不是触礁所致,还因为下面的理由:一旦潜艇被“摔”下海中断崖,突然的压力改变也会使艇壳薄弱处自动爆裂,不懂其中缘故的人则可能会认为它是触礁。
即使给9009艇装上了自动化测密和加排水装置,一艘没有经过特殊加固处理的潜艇的外壳也不足以应付极短时间内发生的剧烈的深水压力变化。
司令员每星期去保修厂一次。
车间里焊花明灭,技术工人在厂长和总工程师亲自监督下,挥汗如雨,加班加点地工作着。
司令员不说话,进入作业现场,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看。冷不丁地,他会对一直小心陪着他的厂长说:
“这儿不行,重来!”
厂长也不说别的,把总工喊来,说:“这里,重来!”
将军甩甩手走了。工人们骂他们的厂长:“你就恁听那个糟老头的?”
“不听怎么办?人家才是真正的专家。我不是!”厂长说。
司令员总共去了四次。
一个月差两天,厂长打电话来了。
“秦司令,你给我的任务快完成了,潜艇后天可以按时出厂。”
“很好。那天你和你的总工一块来。”
厂长不懂。“我们去干什么?”
“请你们喝酒。慰劳你们。然后你们俩跟我一块下潜艇,进行深潜试验。”
厂长慌了。
“秦司令啊,你很忙,我们也很忙,喝酒的事儿就免了吧,我们就不去了。” “不行。你们不来我不给钱。”
“那……好吧,我跟总工商量一下。”
厂长把电话打给总工。
“秦老头要你和我一起去基地,随潜艇进行水下深潜试验。”
总工年近花甲,虽和潜艇打了一辈子交道,一听此言,还是立马哆嗦起来。
“厂……厂长,你知道,我跟小徐刚结婚,分了新房子还没住上呢。我……”
厂长有点冒火。
“姜总,你跟我说没用。你不去他不给钱,下个月全厂的工资就没了着落。我看咱们还是想点别的辙。”
总工将二次新婚才一个月的三十六岁的新娘扔在家里不管,也不再想自己刚分到的新房,连夜和厂长到了保修车间。几十名工人、技术员也被从床上紧急动员起来,夜以继日地投入工作。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要重新做。这部分装置再测试一遍。一定要万无一失!”总工变得很凶,对大家的工作百般挑剔,并且有点疑神疑鬼。
两天后,9009艇按时出厂。厂长和总工随艇驶往基地。总工刚下到艇舱里就躺倒了。
“厂长,我这里有一封遗书。如果……”他用手摸索着胸前的口袋,老泪纵横,“你……你就叫她改嫁好了。”
“没那么严重。”厂长有点厌恶地看着他说。心里想的却是:你还以为你死了她真会给你守寡?
厂长自己心里也在打鼓。他五十三岁,当年政府号召晚婚晚育,到今天三个孩子全没长大。他的心事也不轻。
司令员乘坐一条护卫舰,在预定试验海区,满面春风地迎接他们。
厂长和总工被接上了护卫舰。
“两位专家,先喝酒还是先试验?”
“先试验先试验。”脸色发灰的总工振作了一下,说。
司令员看一眼厂长,笑着。“你看呢?”
厂长忽然觉得自己想喝酒,说出话来却是:“先试验!”
“那就先试验!”司令员说。
他从护卫舰上下到潜艇甲板上。
“司令,你这是……”厂长和总工跟下来,有点吃惊,“万一有情况,赔上我们俩也就够了。”
“你们是客人,客人来了我怎么不陪一陪呢?”司令员轻松地说着,穿过水密门,下到艇内。
总工和厂长互望了一眼,精气神儿抖擞起来。
“下去。人早晚不就是个死嘛!”总工说。
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艇舱内。
“准备好了吗?”指挥舱内,司令员问江白和焦同。
“一切就绪!”江白简单而响亮地回答。
“启锚!”司令员不再关心两位客人,果断地命令。
潜艇离开护卫舰,向前驶去。
“报告司令员,潜艇到达预定深潜点!”江白喊道。
“双车停!按计划开始试险!”
“是!”
9009艇在预定深潜点停下来。
“水下三百米深潜!”江白发出命令。
潜艇打开加压阀,大批海水涌进压载水柜。
9009艇迅速下潜。
十五米。
五十米。
一百五十米。
指挥舱内,司令员望着测深仪,神情沉静。两位客人不自觉地仰起头倾听着。一般说来,潜艇迅速下潜到这种深度,巨大的水压就会使艇体因变形而发生“砰砰”的响声。
没有响声。
厂长和总工的额头上已是一片汗珠。两个人庆幸地看了一眼。
二百米。
二百五十米。
三百米。
潜艇发出轻微的“咯咯吱吱”的叫声。在这样的深度,它只表明潜艇的耐压性能已超出了设计指标。
“很好。”司令员说,脸上现出一丝宽慰的微笑,“准备遂行一号上浮试验计划!”
试验海区内没有海中断崖或者死水。要测试潜艇的耐压性能,只有进行反向试验。现在9009艇就要从水深三百米处,进行一次急剧改变压力的上浮测试,看看加固后的9009艇能否经历住考验。
潜艇开始进行上浮准备,他转过身来,向两位客人微微一笑。
“老赵,姜总,潜艇就要上浮。你们需要穿上救生衣吗?”
厂长看了一眼总工。总工脸色发灰,却一付视死如归的神情。
“秦司令,我是这条艇加固处理的总工程师。要留下我留下,你和厂长应当离开!”
司令员笑了一笑。
“老赵,你呢?”
厂长情绪激烈:
“我都五十三了,死了也不算短寿。司令员你不离开,我凭什么离开?”
但还是让他们都穿上了救生衣。
“报告司令员,准备完毕!”江白报告。
司令员回转身去,命令:“急排水,保持平衡!”
“急排水,保持平衡!”江白口齿清晰将他的命令复述了一遍。
9009艇骤然响起巨大的轰鸣,在几秒钟内排出大部分压载水,突然变轻,如同一只气泡一样被巨大的浮力从水下三百米深处飞快地托向海面,钢铁的艇体因外界压力的剧变发出了“叭叭”的炸响。厂长和总工闭上了眼睛,脸色惨白。司令员望着跑表一样快转的测深仪,目光镇静深沉。焦同和高梁望一眼江白。江白的目光直视着司令员,仿佛要在这一刻透视进将军的心灵深处。
测深仪的指针指向水下十五米深度。
“停止上浮!”司令员说。
“打开进水阀,停止上浮!”江白发出命令。
9009艇停止上浮。
“检查各舱室!”司令员说。
十分钟后,各舱室报告:没有发生异常情况。
厂长和总工的睁开了眼睛。
“重新下潜!”司令员目光炯炯,“水下三百五十米!”
“是!”江白说,“下潜,三百五十米深度!”
这一天和以后的三天里,9009艇连续重复进行了数十次深水急速增减压试验,随后又测试了新加装的水下红外探测仪和电子导航、电子测距装备,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艇上全体军官则在反复的试验中熟悉了这些新装置,以及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连同应对方法。
三天后9009艇胜利返回军港。晚上,司令员请厂长和姜总工喝酒,要江白和焦同作陪。
酒席就摆在他那幢空荡荡的居所的小客厅里。司令员举怀。
“首先声明,今天是我个人请老赵和姜总的客,不是公费。你们要注意,我的工资也不很多。”
深潜试验成功,两位客人仿佛重新活了一次,既疲惫又轻松。厂长举起酒杯,说:
“秦司令,不管是公费还是你自己掏腰包,今天我们都领情。”
“我很高兴。借这个场合,我说一句话。只要我还在L城基地当司令,基地所有潜艇的保修,都交给你们厂!”
厂长看一眼总工,两个人脸上的笑纹如同花蕾绽放一样全部展开。
“那太谢谢司令了!”厂长说。
“说不定我还要你们二位跟我一起下潜。我的活儿干起来可不轻松。”
“没关系,我们认了,”刚刚经历了三天生死考验的总工满腔豪情,“以后只要是我负责的艇,一律随艇进行第一次深潜试验!”
“好,干杯!”司令员高兴地说。
“干杯!”
三个人一饮而尽。
江白和焦同在一旁坐着。他们注意到了,这天晚上,司令员几乎根本没有招呼他们,他陪两位客人喝下去的38度的白酒,至少一斤有余。
再后来两位客人趴在酒桌边上睡着了。司令员举起酒杯,来到他们面前。
“这杯酒我为你们俩、为9009艇全体官兵壮行。回去后用一个月时间继续熟悉新装备,将可能发生的问题消灭在出航之前。我等着你们胜利返航的消息!”
司令员满脸紫红,眼睛里有火焰在燃烧。他年轻了,神情严厉,激情澎湃。
江白和焦同起立,端起酒杯,神情庄重:
“首长放心,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夜里司令员吐了酒。他没有叫醒公务员,一个人收拾了残局。重新躺到床上时,他想到了:自己能够为江白和焦同,为9009艇全体艇员,为十九年前遇难的东方瀚海,也为自己的女儿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些了。虽然仍觉得不够,可是他已经不能再多做什么了。
凌晨三点。一个人在司令员居所前的草地里舞剑,一招一式都透露出苍老的雄心。要对他们有信心。他对自己说。对他们有信心,就是对中国潜艇兵的今天和未来有信心。
给予他们最美好的祝福吧!
5
L城紫荆花大放的季节,9009艇经过一个月特殊课目的训练,离开军港,开始了计划已久的远航。
一声悠长的、无论如何都显得壮怀激烈的笛鸣在内港里响起。这是9009艇全体官兵向前来送行的基地和支队首长致以最后的敬礼,也是向母亲一样的军港告别:你的勇敢的儿子出航了,再见!
潜艇以水面航行方式缓缓通过出港口,驶向外港。江白和焦同双双站在舰桥上,神情肃穆。方才他们面向码头,目视送行的司令员一行,现在他们回过头来,将目光投向远方。
傍晚时分的夜气笼罩了茫茫大海。外港两岬角的灯塔一闪一闪,似乎比别的日子更亮,更亲切,就像两只有了灵魂的军港的亲人般的眼睛。晴空被半圆的月映亮了不大的一块儿,却也稀释了那没被月光照到的地方的黑暗,使海空显得辽阔而明远。一团巨大的、占去东南方三分之一天空的蘑茹状云团的一侧被月光映成浅白,另一侧隐在灰褐色之中,从高空直垂到海面,如同一尊立体感极强的浮雕。环绕内港和外港的山峦在微明的月光下仿佛更矮了,它们化为一条起伏不定的淡黑色的长线,让人想起故乡田园四周的篱笆。
潜艇像一条大鱼,轻轻拨动着月光下黑白两色的海水,在外港兜了一个半圈,以校准航向。江白和焦同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向军港也向L城望了一眼。
蓦然闯入眼帘的是依山傍海建筑而成的L城的万家灯火。夜色中,仿佛是灯火的群落而不是城市自身一直向左右两端延伸开去,你的目光有多久远,灯火就有多久远;你的视野有多开阔,灯火的群落就有多开阔。有多少灯火就有多少幢建筑,多少户人家。从没有想到城市有这么大,从没有想到这座城市里这么多人家。从外港海面上,他们甚至清楚地看到一条条上下行的城市主干道上曲折起伏的路灯之河和水一样流动着的车灯之河。那是城市的血流,城市的生命之液在循环。一座新建的电视塔的尖顶直插墨色的天穹,最高处的标志灯一闪一闪地四散出璀璨的金色光芒,警示着夜航的班机,今日它也像是祖国母亲满含深情的望眼。一条名为“海上皇宫”的游轮刚刚离港,驶向黑色的近海,看起来不像满载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而只像载着一船灯火。从船上传来打击乐和一支哀婉的女性的流行歌曲,那哀婉也是甜蜜。今天夜里,只有灯火才是这座海滨城市唯一的存在,唯一的现实,与其说是被灯火照亮不如说是被灯火显示的城市似乎水一样溢满了欢乐,连其中的痛苦、不平、悲伤也是欢乐。
两个人互望了一眼就将脸转开去,并没有交流内心涌动的思想与情感。那是不用交流的,虽然两个人的思想与情感不尽相同。江白虽不是第一次远航,但做为代理艇长,却是第一次率艇远航,今晚是他海上生涯的的真正开始,一个新的年轻的潜艇艇长的故事的开始,一种独特的人的命运的开始。而在这一刻,他却在刚才的回头一顾中,对背后的城市,对为茫茫海洋庇护的大陆,对视野所及处这欢乐的和平的灯火,尘俗的灯火,既照耀着烈士孤女东方白雪也照耀着湾尾街上的流氓的灯火,温暖着大亨也温暖着升斗小民的灯火,突然涌出了一种广大的、包容一切的亲情,一种与之血肉相关不可分割的亲情。它们对于他不再是疏远的、异已的,过去模糊而真实地存在着的距离感、陌生感在这一瞬间悄然消逝,似乎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大陆、城市、城市的灯火,灯火下欢乐的和悲伤的人群,它们不是别人而属于他自己,它们就是他,他的血肉,他的四肢和灵魂,他的正狂烈而温柔地跳动着的心。
焦同的思想却连他自己也有点把握不准。它们如潮涌来,又如潮退去。潜艇每往前行驶一米,他们就离开大陆一米。这灯火璀璨的大陆,人烟辐辏的城市,梦想与现实总有距离让他深爱的祖国啊,我们是你的儿子,我们正在出发远航,我们是为你远航,我们准备经受住所有的考验,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艰难痛苦和牺牲。这是他的最后一次远航。他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今天左右着他的心使之激烈跳动的就是它。他终生的导师和兄长、他的永远的指路人东方瀚海也有过最后一次出航,目标同样是郑和水道。东方也有过此时此刻,那时在他内心里涌动起的是怎么一道思想与情感之潮?过去一想到这里,他总觉得与东方隔着厚厚的一层,无法推测和臆想,今天却觉得那层薄薄的纸消失了,此刻涌动在他胸中的心潮就是当年涌动在东方胸中的心潮。那也是东方的最后一次出航,他作为潜艇艇长为祖国报效的最后机会,此外他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他将满怀信心地去夺取胜利。是的,夺取胜利。就东方的思想和情感而言,再没有比此刻更单纯也更热烈的了,如同此刻的自己。人生有大境界和小境界,人们总是不时生活于这两种境界之中,此时此刻,康居婉若,爱情,那个尚在母腹中躁动的不知性别更没有名字婴儿,远航归来之后的荣誉和随后就会蒙受的羞辱,一切都变得简单了,仿佛在他的感觉中被缩小了。 巨大的是海洋,巨大的是征服新的海区和航道的豪情,巨大的是一个艇长、一个中国潜艇军官的现实和历史的责任。巨大的是每时每刻在海上将要面对的考验。
巨大的是人。是中国潜艇艇长东方瀚海自己。
今天巨大的是他自己。是他和江白。是9009艇的每一位艇员。
焦同的眼睛闪出了湿润的感动的光泽。城市的灯火远远地映亮了这双眼睛。十九年了,他一直试图让自己真正靠近最后一次出航的东方瀚海,靠近这位潜艇英雄的心灵,今天才发现自己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这一点。看来靠近一个人的最佳途径就是去从事他的事业而不是推测。他从没有想过能这么近地、这么相像地靠拢东方瀚海那伟岸的身影,可是今天他做到了。
焦同沉浸在巨大的感动和骄傲之中。他至少在最后一次远航时部分地进入了东方瀚海的人生大境界。也可能牺牲,那时他将更深更广阔地进入东方瀚海的境界,一个辉煌的终点,也是永生的起点。他的身边站着江白哪。江白也可能牺牲,但他所代表的这一代人将代替东方瀚海、也代替他和江白继续远航。中国人将会一代代更英勇的走向大海,这就够了,这就预示着新的辉煌和胜利。
江白终于将脸转过来了。他现在面对着微明的月光下乌蓝色的大海。大陆正在远去。你选择的生活、你的事业、命运正扑面而来。你的心格外兴奋,是被沉甸甸的责任压迫着的兴奋,被刚刚开始的挑战和未知的艰难压迫着的兴奋,对与之同时强烈感觉到的自己的力量、信心和勇气的兴奋。他也想到了东方瀚海。东方作为艇长第一次单独出航时有过这种极度兴奋的感觉吗?东方瀚海不是神,他也是一个人,一名潜艇艇长。东方瀚海的秘密是这种兴奋的感觉促使他满怀豪情地走向远海,走向中国潜艇兵未曾进入的陌生海域,走向成功。我们的先民毕路蓝缕,为后代子孙开拓土地。首生盘古,垂死化身,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子孙方安居于九州四渚之内。神农氏尝百草,教稼穑,子孙万代不再茹毛饮血。黄帝轩辕氏征万国,造屋宇,制衣服,营殡葬,万民免存亡之难。大禹治水,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居外十三年,劳身焦思,过家门而不入……秦汉以降,滨海人以渔盐为利,治舟楫,涉帆樯,而泛乎四海,伤病死亡,不可胜计,然后海中诸屿,得以为家……没有一个民族是上帝的选民,每一个民族都靠自己的先人生存和延续,而我们将是后代的先人。今天世界已被开拓完毕,今天对海洋的争夺仅仅是对原已有主的海洋进行的重新争夺而已。我们不要别人的海洋,可别人却在觊觎你们的海洋,觊觎先人留给我们的疆土,我们和子孙的食物仰仗的蓝土地。我们不会比黄帝轩辕氏更伟大,可我们也不能不像他那样伟大,我们正在为今人也在为后代子孙穿越百年来对我们显得陌生了的蓝色国土,也穿越我们这些伟大祖先的不肖子孙胸怀的狭小和做人的萎琐。伟大的民族总是有伟大的负担,伟大的负担要求先人具有伟大的继承人,不然他们的后人就不能生存和繁衍,直到永远……
艇内送话器传来新任航海长冯吉的声音:“报告艇长,潜艇到达第一指定座标点!”
“明白了!”江白激昂的思绪被打断,大声说。
焦同在半明半暗的夜气中望着江白。由于这是一次例行巡逻性质的远航,9009艇不准备回避游弋在太空中的众多军事卫星,相反还要有意让它们发觉。按照计划,它将从离开外港之时起实施长距离的水面航渡。现在潜艇到达了水面航渡的起始点。
“全艇进入水面航渡部署!”江白发出命令,回头对焦同,“政委,你下去,今晚我值第一更!”
他的眼睛在淡淡的月光下闪着蓝色的波光。焦同望见了,他忽然理解了这样的波光。
“好吧!”他说着,下到了舱内。
应当让这年轻人值第一更。这是他作为艇长的第一次远航,也是他的航海生涯的开始。
潜艇加速,破浪行进。与水下航行比起来,潜艇水面航行,将饱受颠簸之苦。
“赵亮,拿雨衣和绳子来!”江白低头向艇内喊一声。
话音未落,信号兵赵亮的脑袋已露出了升降舱口。
“艇长,早准备好了!”赵亮说,牙齿在月光下发出粼粼的白光。
江白穿上雨衣,将全身裹严,只露出头部。赵亮熟练地将他捆在舰桥上。
“紧不紧?”
“不紧?”
“要不要再紧紧?”
“不要了,正好!你想勒得我不能喘气吗?”
“我哪敢呀?你如今是艇长了!”赵亮高声大气地嚷,笑。海浪的呼啸音狂烈起来,他们都得大嗓门说话才相互听得见。
“你还愣着干什么?下去吧!”他对赵亮说。
赵亮又呲了一下粼光闪闪的牙,几乎立即就从升降舱口消失了。
“真麻利,这小子……”江白一闪念间想。
L城的灯火早已望不见了。无际的大海翻腾着怒涛,迎着艇首小山似地涌来。浪花从几十米的远处凌空飞溅,鞭子一样抽打在舰桥上,抽打在他的身上和脸上,让他立即就忘记了赵亮。你的任务是警戒。他对自己说。警戒,这就是说,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毕业前随Y城8334艇实习时就听严岳峰艇长说过:只有在地图上,别人才承认这片海洋属于你,事实上,别人更相信自己的海洋兵器。你随时都有可能与他们相遇。
那就来吧。江白想。来吧。他觉得自己的兴奋正像海中的浪峰一样越升越高。一道大涌又过来了,潜艇像登山运动员跃上峰脊一样爬上了涌峰,随即便跌进了涌谷。那就来吧,江白想着,一把抹去脸上的海水。眼前又浮现出不久前离港时回首望见的L城的万家灯火。今夜在那些灯火下欢乐和悲伤、幸福和痛苦的人们,没有谁了解此时此刻,一条中国潜艇正在为数众多的异国的军事卫星的严密监视下开始远航,它随时都会在自己的蓝色海疆或途经的公海上与异国潜艇遭遇,不管你是否将对方视为敌手,别人都正在将你视为潜在的攻击目标。即便他们没有发起事实上的攻击,他们也在内心中发起过攻击。他的脑海里倏尔又转向另一个方向:和平。和平是什么?和平的一种解释就是一部分人知道的或正在进行的事另一部分人闻所未闻。另一部分人活在自己的职业、家庭、社区、城市之中,活在自己的喜怒哀乐生死病老之中,活在自己大大小小的成功与失败之中,自己的有限与无限之中。他们不需要知道。知道得太多至少会惊动他们,使他们不能一心一意地过自己的日子,做自己的梦。
月光暗下去了,不久便完全消失了。但是大海并没有沉入一片黑暗。晴朗的夜晚大海是不会一片漆黑的。天穹上星星那么亮那么密,即使是大陆上肉眼看不到的六等星,也在你的望眼里眨着它们美丽而神秘的眼睛。大熊星座的五颗一等星在你头顶上闪烁着璀璨迷人的光芒,天鹅星座的三颗一等星、三颗三等星、九颗四等星、一颗五等星,颗颗明亮,组成了一只美丽的、伸展开双翅和长长的脖颈的大天鹅,要飞向银河的河岔中啄取一颗宝石般明丽的三等星,巨大的天蝎座星群低垂在南天的海面上,一半沉入银河,一半隐于大海……每一颗星或每一组星群都让人想起一个或一串动人的神话传说……大海的极尽头是一道灰白的长长的亮线,那是地球另一侧白昼的反光……
前面黑暗中,那是一个什么?
那是一头鲸。
它不是一艘潜艇或者一艘新型的导弹驱逐舰甚至一艘航空母舰吗?
……
升降舱口,一个身穿雨衣的人爬上来。
是焦同。
“你怎么没睡?”他很惊奇。
“两个小时过了,我来接替你。”
怎么,两小时这么快就过去了吗?他想说,可终于没有说。
“情况怎么样?”
“没发现异常情况。”
“你自己感觉如何?”
“没什么。还没睡着哪。”他轻松地笑一下,说。
“很好,你下去休息,让我也品赏一下海上之夜的风景。”焦同说。
他帮江白解下捆在舰桥上的绳索。
“请吧。”江白笑着,活动一下麻木的全身,“无限风光,都是你一个人的啦。”
“请你现在也把我捆起来。告诉高梁,两小时后来换我。”
“不会忘的啦。”江白用一种轻松的L城当地的土语回答他。
他下到舱内,通知高梁两小时后值更,自己走进艇长室。这是一个极小的仅能容身的房间。尽管穿着雨衣,浑身还是湿透了。换了一身干内衣,在那张狭小的铺位上躺下,用一条被包带将自己拴在铺上,以免在潜艇的剧烈的颠簸滚下铺去。风浪更大了,因为他感觉到潜艇颠簸得更厉害了。潜艇在无休止的颠簸中像条飞鱼,在大涌的浪峰浪谷间飞翔。他想象着。刚才是四级风浪,现在有五级风浪。才五级风浪啊,他想。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躺在这里能清晰地听到潜艇内动力机的巨大轰鸣。然后是艇外隐约可闻的风浪的啸叫。
后来才是潜艇腹部划过大海的声音。它深沉而绵长,坚定又执著。这是潜艇自己的声音。潜艇在吃力地却是英勇地前行。前行,这很好。
他在激动。不,潜艇出航后他一直被深深感动着。东方瀚海。他又一次想到了东方瀚海。淡淡的。东方瀚海当年也曾听着这种声音远航。他一定懂得这种声音并为它感动。潜艇正在行进。我们正在为今人和后人走向远海。我们做的既是先人没有做过的事,又正在做他们一代代都要做--不能不做--的事。此时此刻,世界许多国家的军事机关乃至最高首脑都接到了报告,看到了卫星拍下的图片,他们知道又一条中国潜艇正向中国人一直坚持认为属于自己的海洋前进。中国人正在告诉世界,我来了,我们是这片海洋的主人!
当年涌动在东方瀚海心胸中的激情与今天涌动在他胸中的激情没有不同。五千年前,涌动在盘古、女娲、黄帝或者大禹胸中的激情与此刻涌动在他心中的激情没有不同。不同的是时间与空间的变化。
东方瀚海是可以理解的。甲午战争时中国海军中出现过与敌同归于尽的海山将军。一九三八年淞沪会战中海石先生也曾驾驶鱼雷艇去撞击日本军舰。往前数,这样的英雄可以一直数到盘古、黄帝和大禹。
中华民族的灵魂不死。英雄一代代死去,英雄的灵魂不死。
人是可以超越时代和历史而生活的。人可以超越自然人的极限让自己列入不朽。人的内心可以装下陆地和大海,也能装下无穷无尽的时空。你可以同时生活在今天和未来。
东方瀚海就是盘古、就是女娲,就是黄帝轩辕氏,大禹夏后氏,就是海山将军和海石将军,就是他自己,东方瀚海就是民族的不死之魂的无数化身中的一个。
我现在就是东方瀚海。我就是他。
9009艇水面航行两天后,转入水下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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