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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涛汹涌

_27 朱秀海(当代)
进入郑和海域巡逻,必须通过我们这个依然分裂的民族的另一部分用严密军事手段控制的T水道,虽然它也是一条祖先开拓的、属于所有中国人的水道。
威力强大的雷达、声纳和卫星侦察手段组成的搜索幕很早就被9009艇探测到了。一条大陆潜艇已经出港,方向东南,会不会是持续时间长达七十年的内战再起的一个爆发点?
当然也可能只是想通过T水道,前往多事的郑和海域巡逻。
无论如何,不能不严加防范。
高级军官取消休假。陆海空三军进入一级戒备。新近才大大加强的对海雷达一天二十四小时睁大着眼睛。刚刚购进的反潜舰群待命出海。空舰导弹取下弹衣,一触即发。
9009艇在远离T水道二百海里外待机。大陆潜艇不想再打内战,但一定要通过T水道。
只能秘密通过。
江白和焦同站在指挥舱内,望着海图沉思。
T水道最窄处只有一百米水深。海流方向也不对,潜艇无法靠海流的力量潜行。
又不能打。也就是说不能靠武力强行通过。
只能掩护通过。江白想。
只能掩护通过。焦同也想。
“应当掩护通过。”站在他们身后的高梁忽然说道。
江白和焦同对视了一眼,点头。
每年都有潜艇前往郑和海域巡逻。由于T水道加强了预警设备和反潜兵器,近年来大陆潜艇已习惯于取较远的K水道通过。
但今年K水道也出现了复杂情况。9009艇必须回过头来走T水道。
东方瀚海。当年东方瀚海是怎么从这里通过的?江白的眼睛在向焦同发问。
“东方艇长第一次通过T水道,是趁下半夜敌防守懈怠时强行高速通过。后面有几次是水底秘密潜行。那时对方的侦察手段还很落后,反潜兵力和火力也不强。”焦同看透了他的心一样,突然开口说。
“有没有遭遇过险情?”
“当然遭遇过。一次潜行时潜艇机械故障。对方从海面上投下十几枚深水炸弹。只是没有伤到潜艇。”焦同望着江白的眼睛,“我一直认为,东方瀚海后来下决心开辟郑和水道,与这次经历很有关系。”
江白无语。
一个白天就这样过去了。
夜深长。
高梁走进艇长室。
“一个人老不见他的朋友,想得慌。过了些日子见了,问:‘在家忙什么呢,人影也不见你一个!’朋友说:‘在家发愁呢!’”
江白笑。但笑容又收敛了。
“我不发愁。可是得想办法!”
“办法会有的,”高梁说,“先吃饭。”
他将手中的饭盒放到小桌上。
一点火花在江白漆黑一片的意识中猛地一闪。
“怎么啦?”高梁愕然。
“别说话!”
他竖起手指来制止他。
1945年4月×日,加入盟军作战的波兰潜艇“华沙”号奉命潜入格但斯克港,破坏德国的潜艇试验基地。德国人在港外组织了强大的雷达与声纳拦截幕。这时,一艘德国商船进港……
目光陡然变得炯炯有神。
“坐沉海底,向海面抛出被动雷达天线,密切监视一切来往于T水道的大型舰船,发现万吨轮立即报告!”
“是!”高梁最初没听懂他的话,回答完毕时却已经懂了。
一夜无眠。
第二天,没有一艘大型舰船进入T水道。
第三天,江白的嘴唇开始起泡,眼里出现血丝。
还是没有舰船向T水道驶来。而T水道这些年事实上已成了一条国际水道。
“怎么回事?”入夜,江白问。
“最大的可能是:由于我艇出航,一般舰船有意避开了T水道。”焦同说。
江白的目光暗下去又亮起来。
“兵不厌诈。发一组改道信号回去!”
这是一组已被对方破译的电台讯号:由于T水道无法通过,我艇决定改走K水道。
9009艇连夜上浮至潜望镜深度,向南迂回。淡淡的星光下,悄悄伸出的潜望镜在海面上划下了一道灰白的浪线,又不见了。
游弋在天空中的每一颗军事卫星都会拍摄下这道并不清晰的浪线的。
深夜,9009艇再次返回,坐沉。
第二天早上,一条挂有另一方旗帜的大型油船远远驶来。新任航海长冯吉及时将情况通报给了江白。
“潜艇恢复机动!”江白发出命令,同时伸出了潜望镜。
清晨的海面上,阳光在闪耀,在跳动。剌目的波光里,一个满载石油的黑色的庞然大物正从容驶来。
“下潜!声纳注意监视!……停车!”江白收回潜望镜,喊道。
潜艇下潜至水下五十米。油船的最大吃水是三十米。不会碰撞。
油船的隆隆的轰鸣声穿透海水和艇壁传来。不用声纳,他就知道它到了潜艇的正上方。
“双车动!与油船保持同速同向!”他说。
9009艇被油船巨大的身躯罩在水下,不紧不慢地驶向T水道。它的动力噪音和热辐射在对方声纳屏上与油船的动力噪音和热辐射合二为一。
“潜艇正在进入T水道,全体进入战斗准备!”江白命令。
在随后出现的极度的寂静里(潜艇自身的机械噪音已经听不到了),他意识到自己清楚地听到了油船推进器发出的一下一下类似木船桨划水的响声。
漫长的三小时,潜艇安全驶过T水道,脱离油船,进入郑和海域的北翼。
“上浮!水面状态航行!升国旗!”焦同望一眼江白,兴奋地说。
“对,升国旗!”江白说,“奏国歌!”
潜艇浮出海面,升起国旗,艇舱内回荡着《义勇军进行曲》激昂慷慨的旋律,向郑和海域腹地前进!
狂烈的东南太平洋风暴带迎面袭来。
海上起了大浪和大涌。潜艇在水面航行一天后被迫潜入深水。水下是被风暴搅动的海流,潜艇上仰下伏,艇首如同一支钻头,在强大的阻力下艰难地螺旋形地向前掘进。三天后,它终于穿越风暴带,顺利抵达此次远航的极远点罗沙暗礁。
这里是9009艇由L城潜艇基地向郑和海域航渡的终点,却是在这一海域持续一个月时间的巡逻航行的起点。
潜艇在罗沙暗礁清晨明丽的光照中浮出水面,在这块祖国海洋疆土的最远处举行隆重的升旗仪式。全体艇员列队前后甲板,向国旗、军旗和面前的蓝色国土敬礼。
江白热泪盈眶。
“这是先人们开拓出的地方,也是远航的先人们葬身或埋骨之处。……这里的水下一定有他们的尸骨。不,也不仅是尸骨。这里有中国人的魂灵,不然我就无法理解此刻全身心溢满的一种似曾相识故地重游的强烈感觉。……我从没有来过这里,但我也一定来过这里……或者是前生,或者是父祖辈来过这里,留下了记忆……总之,我知道这里是我们的,我的……”
蓝天高远,宁静。海面上感觉不到风。气温适中,不热也不冷。举目四顾,水天无际。他默默地、感动地体会着这种温水一样漫过全身的奇异感觉。不是远航异域的感觉。这是回到自己家里的感觉,一种亲切的、游子远归的、让人落泪的感觉。
这块距离祖国大陆极为遥远的海洋国土像任何一块中国的海洋国土一样,辽阔、碧蓝、美丽。不,她比任何一块海洋国土都美丽得令人心痛。是的,是心痛。这块先人埋骨之地,由于郑和群礁的拦阻以及民族的分裂,已处于被隔绝的、孤悬海外的危险境地。
只有到这里来,你才能真实地体验它与你血肉相连。它目前的境地,只能令你落泪。
十九年前,东方瀚海是否曾在这里流下了热泪? 你必须为此做些什么,哪怕死。
北方偏西三百海里就是郑和水道。他望不到它,却觉得自己已望到了它。一定要征服郑和水道。他心里突然升起了那种极为强烈的愿望。不为东方瀚海,也不为东方白雪,仅仅为了这块远离大陆的蓝土地,仅仅为了这种回到故乡的、令人潸然泪下的感觉。
“江白,怎么啦?”焦同注意到他脸色苍白,惊讶地问。
“没什么。按计划转入巡逻航行!”
潜艇结束了升旗仪式,潜入水下,时隐时现。
长达一个月的巡逻航行开始了。
风暴潮,来吧!
悄悄窥视的敌意的眼睛,来吧!
我们在这里!
我在这里!
6
经历了来自东南太平洋的14号和17号台风。
经历了台风过后横扫郑和海域的强大洋流。
经历了一次次的不明方向的异已的电子信号的侦察与碰撞。
甚至还经历了一群巨头鲸的袭击。
发生过一些小的机械故障,不过很快就排除了。
9009艇在茫茫大洋中颠簸着,游弋着,时而上浮,时而下潜,按照基地指挥所的命令,不断地转移基本阵地和巡逻区域,今日东南,明日西北,后日又突然出现在西南或东北海区,令异国的军事专家一时不知道此时郑和海域共有多少艘中国潜艇在执行巡逻任务。一家西方通讯社报道说:至少有十七艘中国潜艇正在“各方密切关注”的郑和海域出没,中国政府和中国军方以此不同寻常的姿态,向全世界显示了捍卫其在该海区的主权的坚强决心!
9009艇不知道这条已传遍全世界的电讯。江白每日关注的只是那些最具体的事情,它们每一件都与巡逻计划的实施有关,其次他真正关注的则是自己的内心。进入郑和海域时那种重归故土时时想落泪的感觉平淡下来了,但是那种极为深沉的痛苦情感却内化进了心灵。
他和9009艇的全体艇员正在履行保卫祖国的责任和使命。过去他们或者还只是为履行这种使命做准备。现在不是,他们经历的每一秒钟、遭遇的每一场风暴,每一道洋流,已经很疲惫的身心感受到的每一次哪怕最微不足道的颠簸,都是在履行自己的庄严使命,都是履行这种使命的题中之义。出航阶段的激动结束了,被一种新生的沉静有力的情绪和思想取代了。看待职业和大海的目光也改变了。浪漫的想象正在远去,对海市蜃楼的迷恋消逝于不知不觉中,生命里似乎只剩下一些具体的现实的东西:来自陆地的指令、今天和明天的巡逻计划、潜艇技术状况、当时当区的具体海情和海上气象、淡水和食物、吃饭问题(执行巡逻计划的后期,让艇员们尽量多地吃下饭去成了他的一项重要工作)、每日深夜向基地指挥所发出一组简短的电报讯号,告知“一切正常”,--当然还有那随时要睁大的眼睛,即使在睡梦中也要盯住来自不测方向、每时每刻都可能爆发的挑战与战斗。
生命的表层意识没有注意的、为每日高度紧张的战斗生活掩饰的更深的意识层并没有沉睡,它成了另外的一个独立的生命,觉醒着,感悟着,思考着,波涛汹涌。是他而不是那个作为9009艇艇长的江白觉得自己越来越能够理解东方瀚海了。他正从心灵的层次、人的层次靠近他,与之合二为一。东方瀚海早已不再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英雄,东方瀚海只是个屡次远航郑和海域,屡次体验今日他也体验到了深沉的痛苦情感的中国海军军人罢了。东方瀚海经历的一切艰难与凶险,不过是每一个率艇远航的中国潜艇艇长都要经历的罢了。东方做的事情,他的思想、情感,也就是今天的江白一定和必须做的和必然会拥有的罢了。东方瀚海一定多次想要探测并打通郑和水道,用一条坚实的纽带将9009艇目前游弋的这块蓝土地与祖国的近海以及大陆联系在一起,让其血脉相通,浑然一体,只是没有机会或者没有得到上级批准罢了。每一次远航郑和海域执行巡逻任务,东方肯定都会想到这件事,可他也总会觉得自己还有机会,直到有一天,他发觉他没有机会了,他正经历的是他一生的最后一次远航。 于是他就利用了这次机会,没经请示,率艇对郑和水道进行了英勇的探测。
十九年后,作为一代新人,他觉得自己可能比焦同、比基地司令员对那个时代和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看得更为清晰。东方瀚海生活的时代是个对他这类人来说极为不幸的时代,不是哪个人导致了东方的悲剧,发生在东方身上的是一幕时代与个性及理想差异太大而不可避免会出现的命运悲剧。东方的真正金子般宝贵的品质是他的忠诚,对人,对祖国,对职业、军人责任和梦想,最后是对于艺术。正是这种忠诚和对职责的理解,使他不能不热烈地全身心地爱潜艇和大海,爱每一次远航,爱包括郑和海域在内的祖国的每一块海疆,无法不利用最后一次远航的机会完成对郑和水道的探测(那是对郑和海域的爱和忧虑的极重要的一部分),也还是这种忠诚,使他一旦爱上就不能放弃白雪的母亲,那个名叫康居婉若的不幸的少女。东方瀚海生在今天,他的这种高度艺术和情绪化的忠诚不仅会使他成为一位名满天下的英雄艇长,还会让他成为一个幸福美满的军人家庭里的幸福的丈夫和父亲,而在那样一个时代,他和他事实上的爱妻则只能走向毁灭。
即使没有4809艇在郑和水道的沉没。
十九年后,一位东方瀚海领率过的英雄集体的继续人还明白另外的事情:东方瀚海对郑和水道的探测以艇毁人亡和他个人的身败名裂而告终结,但此次探测对于中国潜艇兵来说却意义重大。东方瀚海的英勇牺牲和4809艇的沉没,使原本不为人们特别注意的郑和水道再也不会被人忘记。它就像一曲绝唱,余音绕梁,十九年不绝。它的直接后果之一便是此时此刻发生的事情:一艘由他的继续者率领和组成的战斗集体,驾驶着一艇技术性能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的中国潜艇,正准备第二次英勇地走向郑和水道!
9009艇也可能遇难,因为有东方瀚海牺牲在他们前头,因为他们的牺牲也可能像当年的4809艇一样,被后人误以为仅仅是一场事故。
啊不。今天的许多事情都与当年不一样了。出航前司令员专门接见了他和焦同。司令员“同意”9009艇巡逻郑和海域后二次探测郑和水道,并为此承担了责任。司令员还在9009艇出航前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尤其是针对性地提高了潜艇应付各种不测险情的能力。
时代到底不一样了。只是在这一点上,他才不是东方瀚海。他是江白,他是他自己,9009艇的代理艇长。
他比东方瀚海幸运。也比东方瀚海有力量。
因此就更有可能接近那个终极的目标:胜利。
东方瀚海前往郑和水道时一定异常冷静。一个多次出海远航且目标坚定的人此时不再可能激动。一切都在最初的长久的思考与激动之后沉入了平静。他只是去实现一个具体的目标,就像去做一件应当做而他会做好的事情一样。
他在这一点上仍然是东方瀚海。东方瀚海如同黑夜的一等亮星,照耀在他生命的前方。一个月的巡逻任务就要结束。郑和水道已频频地出现在北方他的望眼之中。成功与失败,生存与死亡,都不再继续干扰他心境的沉静了。因为一切都思考过了。
剩下的只是行动。像完成一项最普通的探测任务一样行动。
最后一个巡逻日结束,子夜零时零分,9009艇坐沉海底,向基地指挥所发出一组短短的压缩电码:
“要求转向0水道。”
指挥所回电只有两个字:
“同意。”
一个月间,全世界的军事侦察机关都在密切关注出没于郑和海域的“大批”中国潜艇。开始时是关心它的动向,现在关心的是它返航的路线。
任何一组电码都有可能被破译。所谓“0水道”,在我方是指郑和水道,在其它有关各方,则可能被解释为中国潜艇返航时必经的K水道或T水道。
探测郑和水道必须极为秘密地进行,一点蛛丝马迹也不能为他人察觉。一旦为人察觉,就可能整个地失去郑和水道和郑和群礁以外的广大海疆。
那组电码也可能不被有关各方破译。按照原定计划,9009艇于第二天中午突然出现在郑和海域的北翼,故意用潜望镜在海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雪白的浪线,直指前面二百海里外的T水道。当夜,它将一个能发射声纳信号的干扰装置投入海中,突然掉转艇首,全速悄然潜回位于郑和群礁中部的郑和水道的入口处。
它的这一系列迷惑行动能为自己争取一到两天的时间,正好用来完成对于郑和水道的秘密探测。
此后9009艇的活动全部以极隐蔽的方式进行。到达郑和水道入口处后,它连夜利用夜气做掩护,完成了全部动力和技术方面的准备,下潜,等待黎明。
全体艇员的精神进入高度紧张和亢奋状态。
距离黎明还有两个小时。
“艇长,这两小时怎么过?……要开会动员吗?”高梁值更,走回来问江白。
“睡觉!”江白说,“除值更的外,全部睡觉!”
高梁看一眼焦同。
“按艇长的命令执行!”焦同说。
高梁回答了一个“是”字,走出去。
江白回头望着焦同。
焦同的目光闪闪发亮,既疲惫又激动。
“政委,我们也休息吗?”
“休息!”焦同有力地说。
两个人又互望了一眼。那是理解、支持、信任的一眼!
江白回到艇长室,命令自己躺下。
他躺下了,却睡不着。
一个问题涌上来:我都准备好了吗?
不会有什么没想到吧?
以前想到的全是牺牲的可能和对牺牲的准备。此刻突然发觉那并不是自己的意愿。
真正强烈的愿望是:成功,活下去!
活在这个世界上是美好的。一瞬间他的眼前闪过了自己的一生。虽有许多不愉快,但留在记忆中的快乐的日子竟是那么多,让他吃惊(为什么今天才发现?)。父亲。母亲。(真奇怪,此时觉得他们的生活也是美好的!)小学到潜校。老师。几个一直忘不了的儿时的玩伴和同学。一个引起过他注意的女同学,当年她的歌儿唱得那么甜。还有海韵。当然还有海韵。不,许多人中最重要的是海韵,她在他的短暂的人生中那么重要。海韵部分地却有力地创造了他今天的生活。
白雪。白雪的人生也是美的吗?是的,她不幸,不幸也可以显得美丽。因为她有那样的父母。死亡并不能减弱东方瀚海和康居婉若一生的美丽,他们是那个时代所能生出的最美丽的生命之树,开出的是最美丽的爱情之花。谁又说过人只有生才是美的呢?死有时也是美的,比方说为了爱情和音乐,为了忠诚,为了超越平庸,为了理想。
司令员。焦同政委。高梁。他和他们的生活与命运联系在一起,密不可分。他们的生活无疑也是美丽的。9009艇全体艇员的生活和命运都是美丽的。他们正在出生入死。是的,出生入死。经受考验。一生九死的考验。生死未卜之际。我们的祖先不仅开拓了疆土,还创造了这些美丽的辞汇。很美。让人激动,让人不由得就想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我的人生和命运也很美。至少不再平庸。
与即使开始的对郑和水道的探测相比,过去生命经历过的所有的顶峰体验都不再是顶峰体验。过去所有的考验都不再是考验。
应当微笑。
东方瀚海面对着死神的一刻,是否也对自己的人生和命运露出了满意的一笑?
会的。因为东方瀚海比别人更懂得人生的美丽是什么。
东方瀚海有过这样一个夜晚吗?
有过的。有过许多个。每开辟一条航道,就会有一个这样的夜晚。
可能只有一个。第二次经历这种夜晚,在他就不算什么了。
东方瀚海的最后一个夜晚不是思考的夜晚,而是享受人生美丽的夜晚。
因而他是值得羡慕的。
我就是他。我也在享受人生的美丽。我的人生,也是值得无数人羡慕的。
是的。
那就睡吧。
在政委室里,焦同也一直睁大着眼睛。
江白给了全艇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也就给了他同样的时间休息和思考。这很好。
一个月来的巡逻航行。小伙子不像一个代理艇长,不像一名刚出校门不到一年的新手,而像一名久经考验经验丰富的艇长。
他举荐的这个人没有错。司令员任用这个人也没有错。
还有什么吗?
黎明正在来临。之后便是对郑和水道探测行动的开始。
一点也没有感到这一事件的到来有什么突然。好像自己十九年来一直处于今晚这种临界的时刻。
仿佛整个一生都在为这个时刻做准备。生命的意义也刚刚从这一时刻开始。
无论是他离开部队十八年后再度回到潜艇上来,还是想方设法要完成对于郑和水道的第二次探测,都是出于同一个内心深处、自己有时也并不清楚的原因。
追随东方瀚海。
十九年前是想追随他胜利和成功。十九年来是想追随他牺牲。
回到潜艇上来,是想像东方瀚海当年那样牺牲于大海和远航之中,想到这一点连自己也觉得吃惊,但他明白:这是真实的。
明白东方瀚海即使牺牲,也是对人生大境界的攀援。东方通过这种攀援使自己走向了一个后人很难企及的英雄传说的境界,从此他将在那里永生,无论世人在他身上加添多少羞辱,都不能真正对此有所改变。当时他就明白自己距离东方的境界越来越远,这种距离甚至有可能使他失去追随东方的心力。
东方将会永存,至少在中国潜艇兵的心目中,在他们的记忆中,一代又一代。他不可能像东方一样永生,可他愿意作为东方的艇员、东方的战友,进入后者死后进入的那种境界。在这种意义上,死并不可怕,它甚至可以成为一种安慰。
每个人都会死。最美丽的死只应当是追随着自己崇拜的英雄去死,只应当是追随自己最亲密的、给了自己一生的信念的导师和兄长去死。
不一定非要永生,只要能在死后与他在一起。
与他在一起就是与一种永恒的事业在一起,与一种永生的精神在一起,也就是与永恒本身在一起。
还出于另一种原因。东方瀚海的牺牲在我心中引起了巨大悲伤。东方死了,英雄死了,死后还要蒙辱含垢;我却活着,一个平凡的追随者,一个与东方相比毫无作为的人,这不公平。你明白这一点,你的悲伤就深沉无尽如同一道没有底的渊谷。甚至你会觉得活下来本身就是可耻的,因为他什么都能做,能做的都做了,而你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好了。你也像东方艇长一样来到郑和水道的入口处了。你也像他一样面对着真实的牺牲的考验了。十九年后,你甚至还有希望走向东方也没有达到的成功。你应当感到高兴。
我很高兴。我很满足。
睡吧。进入郑和水道前睡一会儿,这太好了。
焦同泪流满面。
黎明。东方现出第一抹灰白的曙色。郑和水道所在海面一点点亮起来。
9009艇上浮至潜望镜深度。江白升起了经过伪装的潜望镜。
“政委,你来看!”一分钟后,他突然回头,对焦同说。
年轻人的脸上有一种一个月来少见的激动表情。
焦同走上前去,两眼贴向目镜。
首先看到的是灰蒙蒙的海面。
其次是海流由东南向西北汹涌奔去。
开始他没有发觉什么异常。这个季节,从东南太平洋来的海流应当是这个走向,而且总是相当汹涌。这种海情二十年前他就熟悉,虽然4607艇没有到过郑和水道。
接下去他就激动起来:大约十海里外,郑和水道应当通过的海面突然显得十分平静!
再向前望几海里,海流又像以前一样汹涌起来!
“你估计这是这样原因?”他离开潜望镜,望着激烈思考中的江白,尽可能平静地问。
“以前我总是想不明白,当年东方瀚海艇长为何会认为这里有通航的可能,”江白用坚定的语气说,“就现在发现的海情而言,海水这样流,说明前面有一条巨大的地下水道,郑和水道并不像英国人一百年前说的那样,已被完成堵塞!”
江白说出的,正是他方才一瞬间内想到的。
“说下去!”
“东方艇长当年就发现过这一海情,他一定是觉得,郑和水道既然能通过这样大流量的海流,就有可能让潜艇秘密通过!”
“说得好,我同意!”焦同说。
江白的两眼烁烁发光。年轻人一定想到了比刚才的发现更多的事情。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这条水道中真像司令员想象的那样存在着海中断崖或死水,潜艇机动行进就将成为事故发生的条件之一。现在有海流推动,潜艇就可以不用机动行进,我想让它‘漂’向水道深处!”
“漂”向水道深处就不会产生内波,即使遇上死水,潜艇也会像一块比重与海水相等的木头,随海流“漂”过去。
假若水道深处存在着海中断崖,潜艇放弃机动行进,突然“坠”崖的危险性就比机动行进时小了许多。一辆高速行进的汽车跌下崖去的速度和一辆被牛车慢速拖带着前进的卡车不可能相同。
焦同想了半分钟,果断地点头:
“行,我同意!”
“我也赞成!”一直站在他们身后的高梁兴奋地插上话来。
“通知炊事班,开饭!”江白说。
焦同望着高梁,微微一笑。他觉得今日的江白某些方面有点像他记忆中的东方瀚海!
举重若轻。但却不会忘记任何细节。
9009艇全体艇员努力饱餐了一顿。
焦同一个个地检查艇员的饭盒。
“要吃饱。需要气力!明白吗?”他一个个地嘱咐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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