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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涛汹涌

_25 朱秀海(当代)
真正的问题是:那个小伙子有没有为这次极有可能牺牲生命的出航做好准备?如果他心理上没有这种准备,甚至于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为保卫祖国的海洋牺牲自己,又怎能胜任此次出航呢?司令员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如果是这样,自己又怎么能放心地让他率艇出航呢?
老人的眉头在黑暗中皱起来。廉颇老矣。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他自己已经不能了。这些年来,酒绿灯红,人欲横流,不,不,司令员摇了摇头,努力使自己不像一个牢骚满腹的老头儿。国家经济在飞速发展,近百年来中国都没有今天这样强大,但是物欲正在取代梦想,和平主义正在取代战争警觉和献身精神。平庸,一切都在流入平庸,如同天天上演的电视剧,女主角哭得悲悲惨惨,你却明白这就是平庸。平庸的眼泪。沉醉于平庸的时代。有多少人似乎甘心于这种平庸之中而不屑于谈论甚至不再知道人应追寻伟大的目标。超越平庸的理想正在汹涌澎湃的平庸的生活大潮中被唾弃。时代甚至会对他这样的老军人产生影响:别人毕竟是可以过一种自己选择的平庸的生活的,如果那个小伙子并不愿意做一个东方瀚海式的潜艇英雄,他真有权利让他率艇进行这次可能会牺牲生命的出航吗?
他有吗?
司令员在黑暗中站起来。是的,他有吗?
还有。如果东方瀚海当年都无法征服郑和水道,今天的江白和焦同果真能征服它吗?如果是更为惨重的牺牲呢?那时他怎么办?
如果江白和焦同真地遇上海中断崖或者死水呢?
他们的优势是今天潜艇的技术水平与十九年前比已不可同日而语,但即使技术有了更大的进步,问题还是一样的。
司令员想:为什么今天我才明白,对于每一位海军军人来说,海中断崖始终真实地存在着。它不仅存在于每一次真实的出航之中,也存在于每一次精神的出航之中。
不是不可能或者不应当牺牲。中国人即使不情愿,也正在进入自己的海洋世纪。她非进入海洋世纪不行。大海在召唤着这个黄土地的伟大儿子,大海的风浪以及海中断崖和死水也在等待着她。一切都刚刚开始,而且无可选择,无可回避。
但是那个被女儿以游戏的口吻选定为想象中的丈夫的年轻人(虽然是想象中的,但女儿喜爱江白却是真实的),真的有这种思考吗?几十年来,司令员见惯了那种做了职业军人却不知其为何物的人,或者说做了职业军人却从没想到要牺牲自己的人。不是他们不知道自己有可能牺牲,现代海军军人的作战条件,长期的海疆无战事,给了他们一种假像,仿佛做一名海军军人可以不必想到牺牲二字。
不,与其做一个今天的海军军人,他宁愿做一个旧时代的海军军人,如女儿的曾外公和外公。那时技术条件差,海军军人每次出海,都会想到可能一去不返。因此无论在海上还是在岸上,他们都早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而一个随时准备牺牲于大海中的海军军人毫无疑问是英勇无畏的。东方翰海是这样的人,当初的自己也可以算作这样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为海石将军所欣赏,走进了Y城海滨的那一幢别墅,也走进了这个海军世家的历史和历史的延续。
和平环境给他的一个深切感受是:即使你做了潜艇军官,做不做潜艇英雄也还是可以选择的。选择了做英雄,在某种意义上,也就选择了死亡。
在某些特殊的环境中(譬如当年4809艇或4607艇的艇员随东方瀚海和他远航时),英雄和非英雄的界限是模糊的;但在这些特殊环境之外,在更大的时空之中,英雄和非英雄确是可以选择的。他无法否认这一点。
问题就在这里了:身为L城基地的司令员,除非上级下命令同意二次探测郑和水道,查清4809艇十九年前失事的原因,他才有权力将任务正式下达给9009艇。现在没有这个命令也不会有这个命令,弄清郑和水道的实际情况和4809艇失事的原因就不是非做不可的事,他还有那样的权力吗?
啊不,从中国海疆的未来说,他有这个权力。而且,身为一名行将退出现役的老军人,他还有这种责任。
但是从那个年轻人和9009艇全体艇员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呢?从人和人的角度考虑它呢?那个让女儿十分迷恋的年轻人即使不愿去执行这个本来就有点不合法的任务,即使他不想做一个潜艇英雄而只想做一个普通的潜艇军官,他就能说此人错了吗?他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也没有达到的标准去要求一个也许根本不想名垂青史的年轻人呢?
……
天微微亮了。大海和军港已在晨曦中显露出了它们那总是让司令员心动的轮廓。司令员内心激烈。是的,应当跟那个小伙子谈谈。他想。不是作为司令员,而是作为一个老潜艇军官与一个年轻的潜艇军官谈谈。他要把自己心里想到的一切全部告诉他,至于小伙子如何做,由他自己来决定。
还有。今夜他也一直没有忘记女儿,没有忘记女儿在电话中说的事。如果女儿的话当真呢?中国医学和世界医学不是在日新月异地进步吗?医学上的奇迹不是每天都在发生吗?女儿患的不过就是一种病罢了,它不是一种绝对不可改变的命运。好像一位著名的生物学家说过:世界上只有没被发现的生物以及生物机制,而没有病。难道全世界千千万万的医学专家和生物学家在几十年的艰苦劳动中就不能突然发现女儿的病其实只是一种需要稍加纠正的生物机制吗?难道他作为爸爸,内心里对女儿被治愈早就失去信心了吗?
哪怕女儿的电话只有百分之一的真实性,他也应当视为是百分之百的希望。这些年来在女儿的事情上,他和妻子的错误也许就在于失去了希望。如果女儿能被治愈,那个他将要与之谈一谈的小伙子就会真实地而不是虚拟地走进海山别墅,成为女儿的丈夫,他的女婿,将那个不屈不挠的海军世家的历史强有力地延续下去。 可是女儿并不知道,他的那个小伙子或许就要远航。如果江白和9009艇真地再次沉没于凶险莫测的郑和水道,他又怎么面对女儿?
3
这是一个冬未的黄昏。即使是在气候炎热的南国,此时营区内的椰树叶、紫荆树叶和草地上的绿色也已失去了光泽,显出了一种黯淡、沉闷、思索的气息,一种在无言中渴望着春天的再生的气息。
在9009艇宿舍楼前,焦同喊住了下楼来的江白。
“航海长,你停一下。”
“政委,有事吗?”
“我们……出去走一走好吗?”
“当然可以。我没什么事。”
离开9009艇宿舍楼后,焦同一直走在前面,一次也没有回头。江白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无言地跟在政委身后。
两人走上了潜艇码头。
颜色变灰变暗的海水轻轻拍击着水泥防波堤。一两只不知疲倦的鸥鸟在潜艇阵列的尾部盘旋翻飞,寻觅着排弃出的食物。夕阳也失去了热力,在西方的山峦线上留下一团还算明亮的黄白的光。
焦同背着手站住,望着正在下沉的落日。
“忙着考核总结和年终总结,也没找你聊聊。这阵子你在想什么?”他对身旁的年轻人说,并没有回头。
他意识到江白迟疑了一下。
“没有。没有想什么。”年轻的海军中尉简单地说。
沉默。
焦同心里暗自激动起来。这一瞬间他在想:我怎么才能向这位年轻的航海长说出那所有的事情和渴望呢?
年终考核结束时候,他就对身边这个年轻、脸色苍白、不苟言笑的航海长生出了只有同龄人中间才可能见到的尊敬与信任。那次突入日出港的攻击行动更让他有了一种清醒的直觉:9009艇的未来属于这个小伙子,也许整个二支队的未来、L城潜艇基地的未来,都属于这个小伙子。
不过还是不要过早地对一个人的潜力和前程下结论。
与此同时,这些天里,他对自己也有了新的和相当清醒的再认识: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意愿,离开潜艇十八年后又回到了部队,听到了大海日日夜夜的涛声,但是与江白、高梁这一代人相比,他无论在哪一个方面都不占优势了,新一代年龄、知识、思惟及行为方式都与他大不相同且明显处于优势位置的潜艇军官,正在成为这支部队的中坚和更为光明的未来。
这是他下部队前没有想到的。由于中国潜艇兵部队里没有了东方瀚海,下部队前他曾对她的前途深为忧虑,现在他不再有这种忧虑了。年轻的一代人正在迅速成长,何况一支战斗部队看重的和可以依靠的并不是老人式的成熟,而是年轻的尉官和士兵们的勃勃生气,他们的智慧、创造精神和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
让一个与大海和潜艇相依为命的人相信这支部队不再迫切需要他了是痛苦的。他不再年轻,属于潜艇兵的浪漫和诗情不再属于他。虽然痛苦,意识到这一点却很重要。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支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部队不能拖着沉重的包袱驶向大海,9009艇能淘汰崔东山,也就能淘汰他,虽然在接受淘汰时他与崔东山的态度是不会一样的。淘汰是正常的,他虽然难过却乐于承受,因为它是部队实现新陈代谢所不可避免的。他将含笑离开军营和大海。
不。到了适当的时候,他要自己主动提出离开军营和大海。
还有什么吗?我还有什么心事和责任没有了结吗?我还能为这支部队再做点什么吗?
下部队时他对于自己将要做些什么头脑还有些混沌,现在他的生命意识忽然变得如同春水一样清澈了。
清澈而单纯。
只剩下东方瀚海。
只剩下这位自己终生景仰的人和十九年前的那场潜艇海难。
还剩下白雪,东方瀚海的流落到南国的身世凄凉的女儿。
他必须把他想为东方艇长做的那件事情做完,不然一旦离开军营,他就无能为力了。
必须促成一件事:重新探测郑和水道,为东方瀚海恢复名誉。
他做过司令员的工作,但老头儿的态度暧昧。想做成这件事,只有寄希望于9009艇自身,寄希望于极可能被任命为新艇长的江白。前段时间支队研究9009艇的干部配备,焦同提出的方案是由江白任艇长,顶替已确定转业的崔东山;高梁任副长,顶替长期住院的副长;再由支队给这条艇安排一位航海长和一位鱼雷长,接替江白和高梁。
支队首长对这种安排有顾虑。原因是无论江白还是高梁资历都很浅。但是焦同坚持自己的意见。他明白,司令员欣赏江白,在任命干部的事情上老头有自己的作风:唯才是举。他提出的方案很可能被通过。
但问题也正出在这里。如果司令员不支持二次探测郑和水道,他就只有乘9009艇正常出航郑和海区时“顺道”去做自己渴望做出的事情。江白代理艇长参与考核时可能是出色的,但是他真地愿意冒生命危险率9009艇二次去深测郑和水道吗?焦同甚至担心:首先江白能像他一样理解此事的意义吗?江白并没有接触过东方瀚海,江白与他的经历和感觉差着整整一个时代,不可能设想小伙子会像他一样充满感情地理解、敬仰东方瀚海的事业与名誉。如果江白连出航和冒险的意义都不懂,他会与焦同一起率艇进行一次不仅吉凶未卜而且还要承担责任的的冒险探测吗?
还有,一个在考核海区表现得相当英勇和聪慧的人,真正到了生命随时会像肥皂泡一样消失的时候,还会有考核时同样的勇气和智慧吗?归根结底的一个疑问是:江白具有东方瀚海探测郑和水道时的意志力吗?
……
落日的余辉从海面上反射到焦同的脸上来,黄黄地明亮。江白从一侧冷静地望着政委,觉得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出来,却不知为什么又没有说。
没有说他就不去问。经历了湾尾街上的一场风波,又经历了一场近似实战考验的年终考核,有过那么多孤独地内审的白天和夜晚,江白已经懂得:沉默有时对于一个人也是极重要的和可贵的,尤如语言在适当的时刻对人是重要的和可贵的一样。
政委眉宇间凝聚着一丝忧虑,他注意到了,可是他不想过于深入地研究他。今天他自己内心的问题就够多的了。
需要更多的思考。
无论如何,年终考核以后,他在艇上的处境和内心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关禁闭期间无形中积聚在生命意识中的沉重的自卑如同被强风劲吹的乌云,一缕缕一条条地消散了。内心的天空重新显得清丽、明亮、湛蓝。和煦的甚至强烈的阳光也照到心灵的田野上来了。自尊和骄傲在恢复,又可以用平视的甚至稍微有一点俯视的目光看待生活了。有的时候,笑容也会像绿叶自然地出现在春天的枝头上一样悄没声地浮现在他依旧年轻的脸上。
但是有一些东西没有改变。或者说是不会再改变了。
从前那种轻风刮过小树丛一样无忧无虑的心境不会再出现了。眼睛里不时会悄然流露出一种忧伤的情感,这使那对一向明亮而快乐的眸子的色调变深变暗了。无目标地望着这个世界的时候,神情不再温柔,它们是严肃的、沉思的和冷淡的了。
真正的问题仍然存在于内心深处。别人把他在年终考核时的出色表现视为一颗潜艇部队新明星的升起,他却明白那不算什么。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显现出的忧伤情感,他神情中对人对世界不自觉地流露出的严峻和冷淡,其实是内心中依然对自己十分不满的表现。你仍然是平庸的,你的生活依然是平庸的,你自己作为一名潜艇军官、一个人依然是平庸的,你的平庸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的最大失败是你明白自己似乎无法摆脱平庸。面对潜艇和大海,面对你阅读过的中国潜艇兵史和世界潜艇战史,面对着海洋、天空和岩石以自己的存在本身简单地显示出的伟大和永恒,你知道自己始终是多么渺小。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渔樵于江渚之上,伴鱼虾而友麋鹿。
耻辱依然存在。耻辱像一个黑色的印记留在你的生命记忆中,你不想感觉到它,你又不能不感觉到它。
感觉到它是有好处的。它会时时提醒你想到你的平庸。你只有它而没有抵消它的成就与荣誉。你不可能拥有真正的骄傲。
生命的阳光重又照耀着你,不过那像是冬日的阳光,照耀在尚未返青的灌木之上,表面上看每一个叶片都在闪光,但你的心却没有真正感觉到温暖。
但是……也不能过于好高骜远。不能再像一个在校的潜校学员那样,目空一切,满腔豪情,指点江山,粪土王侯,而对实际生活一窍不通。生活是具体的,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
最重要的是走下去。坚韧地走下去。
不积跬步,无以成千里。
不积细流,无以成江海。
需要时间。需要毅力。
当好9009艇的航海长。等待机会,或者创造机会。
……
再就是白雪。
最初从身边的政委口中得知白雪根本没有爱过他而且永远不会与他结婚,他对她的感情就突然消失了。有一段时间,他曾对她从一开始就有意利用他深深地感到耻辱和恼怒(它们阻止他此后一次也没有走出过营门),但随着时光流逝,这点感情也发生了变化,恼怒消失了,又只剩下了同情和怜悯。
白雪竟是东方瀚海的女儿。东方瀚海--一位曾名满天下但结局并不太佳的潜艇英雄--的女儿在父亲遇难十九年后,竟成了人欲横流的湾尾街上的一名时刻处在危险中的酒店小姐。这两件事在他内心里引起的震惊从来没有减弱过。仅仅因为它们,他也不能不原谅过去对此一无所知的自己。
在与她交往的时候,他曾对她有一个什么样的身世充满了猜测。现在一切都清楚了。这样一种身世却只让他心中涌满了无边无际的悲伤。
东方白雪不该有这样一种遭际。至少不该在湾尾街上遭遇如此的危险。东方白雪应当有另一种命运。
他在对她的故事茫然无知的情况下进入了她的生活和故事。在他和她的整个故事中,弱者仍然是那个有着一双目光幽幽的美丽眼睛的烈士之女。他与其说是受了她的愚弄,不如说是参与了对她的伤害。
如果她的故事都是以她不断受到伤害为主要情节和色调的话。
从这种意义上,他也深深地感觉到自己伤害了东方瀚海。伤害了那个著名的潜艇英雄,伤害了他为中国潜艇兵创下的功勋。东方瀚海今日已是一个不能有所作为的人,他对于东方的女儿的伤害于是就成了永远的伤害。
不,也许不能算是伤害,可是也不能说一点也没有伤害。
白雪所以能在湾尾街上站住脚,首先就不是因为有了他。白雪在他之前就有了派出所的王所长和他姐姐--海风酒家的女老板。没有他,白雪自然还会受到流氓的骚扰,但也不一定会像他原来想象的那样沦落成土,纯洁的灵魂万劫不复。极为可能的是:他的出现、她幼稚地利用他做自己“保护人”的举动使胖三一伙流氓骚扰她的居心有了新的目标。这个目标就是他。
然后大打出手。白雪越发在湾尾街上成了“名人”。至少在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心里,她的纯洁已受到了伤害。
也许所有这些自责都出于后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意愿:应当帮助白雪,帮助那位英雄艇长的女儿。帮助白雪摆脱了目前的危险处境,才能使他那颗自责的心重新寻找到某种平衡。
可是……你能怎么办?你真有可以左右她生活与命运的力量吗?
夕阳完全沉落下去时,焦同觉得有些话是可以对身边这个年轻人直说的:难道他不是因为信任江白才将他喊到这里,准备与他谈一谈冒险出航郑和水道的事吗?
夕阳下了山两人就望见了两山岬之间的出港口。在一左一右两座亮起来的灯塔的映照下,一条白色的远洋货轮横锚在海面上,船上的一盏白炽灯,如同一只小太阳那么明亮夺目。
“江白,我有一件事想同你谈。”他突然回过头来,目光热切地直视着身边的年轻人,虽然眉宇间仍然隐现着一点达不到目的的疑虑。
“政委,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江白说。他的目光既坦诚又明亮。
“咱们以前多次谈过东方瀚海。你知道我对当年4809艇遇难的结论持怀疑态度。我想以艇上名义打个报告,争取二次探测那条水道!”
江白沉吟地望着他。
“除了为东方艇长恢复名誉,一旦发现郑和水道可以通航,能够大大改变中国潜艇兵在郑和群礁以外海域的战略地位,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这个年轻人的脑瓜一定是玻璃水做的,这样清澈灵透。
“还因为白雪。白雪需要帮助。为东方瀚海恢复了名誉,才能恢复她对她父亲和整个中国海军的信任,也才能让她离开她现在选择的生活,回到她的养父母身边去!”
焦同注意到,神情一直显得很冷淡的小伙子的脸突然涨红了。
“政委,你……你是想知道我的想法?”
“不错。因为这需要你和全艇的支持!”
“能参与这样一项行动,我个人感到荣幸!”年轻的海军中尉激动得有点结巴了。
“可这是有危险的。报告打上去,基地也不一定会批准。”
年轻人的目光异常明亮。
“据我所知,当年东方瀚海就是在没有得到上级允许的情况下去探测郑和水道的。”
“不过他失败了,他在那里牺牲了生命--”
江白的目光如同两道利剑,止住了他下面的话。
“政委,不要说了。如果有可能,我个人愿意随9009艇二次探测郑和海区。……东方艇长失败过,我们却不一定会失败!”
他们相互望着。这一忽儿,焦同意识到年轻人的眼睛湿润了,于是,他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
这天夜里,江白心境平淡。
即使是冬未,南方夜晚的月光也是明媚的。
航海舱里,水兵们都睡去了。窗外灰白的月色中,有些亮晶晶的东西。那是月光在树叶上的闪光。
没有风。海潮也不像往日喧哗。
万籁俱寂。
时光异常汹涌,并且化作音响,万马奔腾一般穿透了他的生命。
他正在经历一个时刻。一个极为重要的时刻。
又是一个什么也不需要做的时刻。一个决定已经做出的时刻。
从这一刻起,他的一生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出航。
是为了东方瀚海的女儿出航。可也不是。
或者说根本不是。
东方瀚海当年为了什么出航郑和水道,今天或者明天他和9009艇的全体艇员就为了什么出航郑和水道。所有的河道都是从同一座山脉发源的。
东方瀚海的女儿的故事只是一个伟大而且漫长的故事中的极为微不足道的小故事之一,甚至是小故事中的小故事。一条伟大的河流中的一条细弱的小溪流。
明白这个就够了。
当初也曾随8334艇出航。可那时他无论从身份和心境都还处于生命的见习阶段。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是他的处女航。
东方瀚海当年遭遇过多少挑战,他和全艇就将遭遇多少挑战。东方瀚海遇到多少不测,他和全艇就将遭遇多少不测。
或者像东方瀚海那样英勇献身,或者超越东方瀚海,做到这位名满天下的潜艇英雄也没有做到的事。
所有的历史纪录都是这样打破的。所有的历史都是这样书写下去的。
淡淡地想到家、父母、小妹。也想到了东方白雪。可是忽然之间,他们距离自己都异常遥远了。
今晚开始,他与他们已经不在同一种生命层面上活着。他已介入另一种生活。
东方瀚海的生活层面。
英雄的生活层面。
仅仅如此就足以使一颗年轻的心激烈和满足。
淡淡地想到了海韵。如果当初他没有拒绝海韵,他的生活里就不会出现一个东方白雪。
现在连海韵也显得遥远和陌生了。
海韵和东方白雪拥有的所有生活内容,对于他和9009艇来说都不再具有现实性。他和9009艇全体艇员拥有的只是生,或者是死。
换一种说法就是成功或者失败。
成功和失败也不是他需要考虑的,因此也不存在。美国潜艇“瓦胡”号最后一次英勇出航日本近海,东方瀚海最后一次远航郑和水道,成功和失败对它和他来说也不存在。
存在的或者只应当存在的是豪情,无畏的勇气,切实的战斗准备,对胜利的坚定的信心。
责任。
使命。
信心。
出航。出航就是了。
第二天9009艇向支队和基地打了一份再次探测郑和水道的报告。可是直到三个月过后,江白和焦同才接到了司令员要找他们“谈一谈”的通知。
这三个月间发生的另一件事情是9009艇的干部班子做了重大调整:江白就任代理艇长,高梁任副长,一直要求转业的动力长徐有常被确定转业,机电长肖军调到岸勤部门,四名年青的潜艇军官调到艇上,担任了他们留下的职务。
焦同仍是政委。
4
四月的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司令员在自己的住所里接待焦同和江白。
这是一幢破旧的二层小洋楼,一百年前曾是某西方列强驻守L城的海军司令的私邸。典型的罗可可式建筑:带翼小天使的拱门,肥重浮雕山林之神的廊柱,高大的半圆的穹顶,弧形向外弯出的阳台。大厅里一幅仙女和牧羊人的壁画虽饱经风霜,仍奇迹般地保存完好,仙女的目光越过百年时空,依然向年轻的牧羊人无言地倾诉着来自天国的爱情。
楼门外三层石阶下,宽阔的水泥甬通两旁是重新焕发出鲜嫩的生命之光的平展展的草地。曾经有过一座私人花园,现在只剩下了两尊残破的女神雕像和一座早已不再流水来的喷泉。
这片幽静的宅邸里,真正吸引人的是大自然慷慨赐于主人的另外一景:在春天生气勃勃的绿叶丛中,几株枝干虬劲的老树上却依旧飘挂着去年的霜叶。刚刚离去的冬天的寒意没有使它们脱落,春天的新叶还没有生出,于是它们就仿佛成了春天特意在自己无边的绿意中涂抹的一片壮观的血红。
由于孤身一人住在这里,司令员只占用了二楼的卧室和书房,以及楼下的一个小会客室,其它房间任其空置。对老人来说,这幢稍显荒凉和败落的小楼只是个睡睡觉的地方,办公室要比它更为亲切。
但他今天宁愿在这里接待客人。
9009艇主动提出二次远航郑和水道,使他不再有必要首先向焦同和江白提出此事。根据二支队不久前报上来的、主要是由焦同提出的建议,该艇的干部班子已由他亲自过问完成了大幅度调整。今天他让他们来见他,就是要听焦同和江白具体谈一谈这条艇在不久将要开始的远航途中“顺道探测一下郑和水道”的想法。
约好了八点十分到。现在是七点五十。司令员来到一楼会客室里站着,眯细神情疲惫的眼睛,望着春意盎然的窗外。
内心的困难突然变大了。好像从没有这么巨大过。你有点激动。那片血红的老树叶,是你心境的写照吗?他问自己。真正的麻烦是:以前让你主动对9009艇的全体艇员宣布二次探测郑和水道的命令是困难的,现在让你“原则同意”他们“主动提出”的同样建议,仍然是困难的。
因为你的话一出唇,事情就被确定了。
一个潜艇艇长有自己独特的艰难时刻。一个潜艇基地的司令员也有自己独特的艰难时刻,而且可能更加艰难。
因为你不再像过去一样年轻了吗?
他甚至曾经为不是自己首先提出了二次探测郑和水道而松了一口气。哼,可耻。那么今天又为何要痛苦呢?
原因很简单:你一定会“同意”他们的建议。重要的不是东方瀚海,从根本上来说仍是中国海洋疆土的安全与未来。这是一个源自历史、现实和未来的深邃有力的道德律令。他们将由于你的“同意”而出航,而出航之后你却不再能控制事态的进展和结局。
你对他们不再有力量,更主要的是你不再能帮助他们。
你期望的是胜利,但也可能失败。一旦失败,你不能代替他们牺牲。
还有另外的原因。司令员不愿想却还是想到了,为此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脸上现出了每遇不愉快的事就会出现的厌恶和生气的表情。女儿。海韵爱那个刚刚被任命为代理艇长的年轻人。
可是他就要“同意”他率艇远航,去探测一处死地。
死地。司令员发觉自己又想到了这个词了,眉头又生气地皱了一下。郑和水道对于东方瀚海是死地,对于江白和焦同以及9009艇的艇员们,有可能仍是一处死地吗?
女儿上次来电话后,他给妻子通了一个电话。他让她去海韵讲的Y城郊外的那家血液病研究所详细了解一下,女儿的病被治愈的可能性有多大,那种外国进口的新药是否像女儿讲得那么灵验。妻子当晚就回了电话,说她很费周折地找到那家血液病研究所,拜访了那位给女儿看病的、刚从国外归来的医学博士。她得到的回答是:外国有被这种新药治愈的病例,其药理机制仍在分析之中,没有结论。对于海韵的病被治愈的可能,博士一点也不像海韵本人那样乐观。
司令员一度泛起欢乐浪花的心又沉下去。一种近在咫尺的紧迫的危险化为焦灼,与那更为深远的忧思相结合,让他的心灵既痛苦又激动不安。
回头审视自己的女儿,他发现作为父亲他对她的了解太少,一些本应早就引起注意的蛛丝马迹,却被他忽视了。
从小到大,他一直关注的是女儿的病,没有注意女儿性格的成长和她身上流淌的Y城那个海军世家的血液。女儿努力钻研中国和世界海军史,曾被他悲观地认为是她为自己选择的独身的生活方式,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从她妈妈起,这个家族就没有男性继承人,到了海韵这一代仍然如故。海韵命定了不能做一名出海远航的海军军官(既然不能出海远航,又加上身体有病,做不做女军官在她和在他就无所谓了),但她可能很早就拿定了另一个主意,要像自己的母亲那样做一名海军军官的妻子。她要以这种方式将这个海军世家的精神、传统、信仰和血脉延续下去。
为此她才如饥似渴地钻研中国和世界海军史,在四年大学期间没有接受任何一个地方大学生走进家门,其后却又突然地、毫不犹豫地将一个潜校学员领进了海山书房。
只要他的想象有几分真实,女儿就绝不会不结婚。
她已经从海山书房、从这个书房的历代传人留下的故事和传说中间,将自己陶冶成了一名合格的海军军人的妻子,就不会不那样做。
一代一代,降生在这个海军世家的人们的血管里流淌着的都是热烈的滚烫的英雄血。他们和她们的胸腔里跳动的都是一颗无所畏惧的英雄心。海韵不可能因为害怕死亡而不去扮演她决定了、其实也是那个世家那幢别墅暗示给她的角色。一个传统的英雄角色。她会成为那个他选定的潜艇军官的妻子,那个家庭第五代传人的母亲。
女儿上次打电话来,将她病愈的可能说得那么乐观,是否就是要为自己将要开始的人生冒险做一个铺垫,或者是正式向父亲发出一个包藏在温柔中的坚毅果决的宣言?
她不可能阻止女儿。也无法阻止她。女儿打来那个电话之后,他还决定了不去阻止她。海韵也是他的女儿。他自己内心的真正痛苦是后半生竟活得如此平庸,他也有一颗仍在激烈跳动的英雄心。从这个角度上说,女儿的决定他也有份。
女儿选定了要与之进行婚姻冒险的人,还在她的计划遂行之前,就要被他--事实上是他--派去探测一个死地。江白和9009艇可能像当年的4809艇一样一去不返。原来令他犹豫不决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对于江白和9009艇的全体年轻艇员有没有那种权力,现在又加上了自己的女儿。
从心灵深处,他更愿意承认自己还是4607艇的艇长,而不愿意将自己看成一名潜艇基地的司令员。似乎谁都可以做一名司令员,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潜艇艇长。
他是一名潜艇艇长,海韵就是一个潜艇艇长的女儿。她的未婚夫则是一名刚刚接到任命的代理潜艇艇长。作为一名代理潜艇艇长的未婚妻,她可能还没得到他就已失去了他。
海韵会怎么样?江白如果一去不返,将会在女儿生活中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海山将军牺牲时只有二十八岁,他的妻子也即海韵的曾外祖母誓不言嫁。在那个家族中,无论是男人和女人做过的事都是后代传人的戒律。女儿会像她的曾外祖母一样处理江白的牺牲吗?
啊,那么我是想不同意9009艇二出郑和水道了?不。司令员气恼起来,他想。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优柔寡断了呢?优柔寡断之人不会成为有作为的将领。我们都只是这个民族的一个儿子,我们只是这个伟大母亲的儿子之一,我们也只是她的一个儿子而已。这个母亲的血管里流淌的也是永远的英雄血,胸腔里跳动的也是一颗永远的英雄心。
一生我都清醒地意识到,我没有活到东方瀚海的人生境界,更谈不上超越。今天仍然没有。我的失败就在于我常常在一些不需要多想的时刻想了太多的事情。要相信9009艇能够成功。相信女儿能够成功。不成功没有什么,因为江白与焦同、女儿和她的爸爸已经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我们在应当承担的责任和牺牲面前没有恐惧和畏缩过。既然如此,那就应当出现奇迹。
于是八点正,江白和焦同喊一声“报告”走进小楼来时,两个人在司令员脸上看到的就是那种强烈的、似乎为某人某事不满的生气与厌恶的表情。
“你们来了?”他转向他们。
“是的!”两个人说。
“我同意安排9009艇三个月后出航郑和海域,执行巡逻任务。你们可以在适当的时机再次探测郑和水道。”他简短地说,用的是命令的语气,一点也不想如原来想的那样坐下来与两人认真地谈一谈。“至于东方瀚海以及4809艇十九年前遇难的有关情况,你可以问你们的政委。”他把严峻的、不满的目光转向江白一个人。“至于4809艇沉没的原因,多年来我一直在思考。我个人怀疑原来的结论是不对的,我认为东方瀚海艇长以及4809艇当时可能遇上了海中断崖或者死水。”
江白望了自己的政委一眼,焦同也不由得对他会心地一笑。远航郑和海域执行巡逻任务的计划要报总部批准,但是实施这一计划的具体措施却由基地司令员确定。将军同意9009艇二次深测郑和水道,已经勇敢地为此次冒险探测承担了责任。
“剩下的就是技术问题了。”司令员继续说,“9009艇需要为再次探测XY水道进行专门性的加固处理,还要有针对性地配备一些新的设备,以对付可能出现的海中断崖和死水。出航之前,你们艇要进行一些深潜和模拟遭遇海中断崖和死水的试验,为探测过程中一旦遇到上述海情后机动处置积累经验。此外,我还准备特别为9009艇安装最先进的水下红外探测装置,让你们能在舱内看电视一样看到艇外的情况。我想知道一件事:十九年前4809艇沉没后,全体艇员都脱了险,为何东方瀚海艇长没有脱险。……你们还有什么困难?”
将军的神情是严峻的。说出上面的话时,那种仿佛对某人某事强烈不满的表情一直没有消失。江白看了一眼焦同,两人同时转过脸,神情庄重。
“报告司令员:没有困难!”
“好吧,”司令员说,“你们可以走了。回去就为三个月后的远航做准备,一定要充分,我要检查的!”
“明白了!”江白和焦同再一次立正,用尽可能响亮的嗓门大声回答。
司令员最后望了一下江白的眼睛。仅仅是持续时间不到一秒钟的对视,他就有了一种印象:女儿是对的,他自己也是对的,他可能根本不需要向这个人讲很多事情。
客厅里空了。司令员原地转了一个圈子,就坐下来给潜艇保修厂厂长打电话。
“老赵吗?……我是秦失。”
“秦司令,是你!”
对方又惊又喜。
“我这里有点事情求你。事情不大。一条艇出航,要在你那里做些特殊加固处理,还在加载一些新设备。你必须一个月内给我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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