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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相:陆贞传奇全集完整版

_6 张巍(当代)
高展却又开始逗她,“真不是给我的?”
陆贞在他面前哪里说得出口,脸火辣辣地烫着,嘴上却还硬着,“真不是给你的,你看这边上的黄花,怎么会是给男人用的啊?我在这等你,又没什么事做,这才顺手拿个绣活做一做。”
她一紧张就抓紧了自己的衣袖,却摸出来里面一个荷包,“这才是给你的。里面是杜司仪给我的百步香。”
高展哦了一声,接过她递过来的荷包,闻了闻,又做出一副失望的表情,“哦,这香不错,可也不算太稀罕的玩意儿。哎,我还以来你特地劳烦皇上叫我来,是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我呢。”
陆贞低下了头,一只脚的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我只是,只是……”高展本来就是在逗她,看她害羞说不下去了,就故意问道:“只是什么?”
陆贞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不远处的假山却传来了几声鸟叫,高展心里警觉,留意查看一番,果然一处假山的一角露出女子的裙角,那花纹一看就是……高展心里一惊,她怎么来了这里?
高展正准备把陆贞拖到远处,陆贞却在这时鼓起了勇气,拿起那条腰带说:“我……我其实还是想把这条腰带送给你……”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高展的目光还是落在那裙角上,果然那人听到了陆贞说的话后动了动。
陆贞又抬起头看着高展,“虽然我绣得不太好,可是,你能收下它吗?”
高展的脸色却在这时一下冷住了,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他拿起腰带看都不看一眼就扔在了地上,傲然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收下你绣的这个玩意儿?”
这一变故陆贞完全没有想到,不禁当场惊呆了。
第24章:艺考
陆贞愣愣地看着高展,不明白他为何前后判若两人,下意识地叫道:“阿展……”
高展却气恼地叫她住嘴,“住口,谁允许你随便乱叫?陆贞,咱们虽然也有过几面之缘,但毕竟只是萍水相逢。你不好好待在你的青镜殿,到处乱跑干什么?”
眼泪快要夺眶而出,陆贞吃惊地说:“我……你……”一时间思绪万千,可千言万语又从何说起?难道自己真要去质问他?
高展又淡淡地说:“好了,看在你是长公主送来的人的分上,我今天先不和你计较,但是我奉劝你一句——以后说话做事,你要好好想想自己的身份!”眼底的轻蔑毫不遮掩。他故意强调了“长公主送来的人”这几个字,拂袖就要走,陆贞却不死心地追上前,“你……你就不记得在宫外的时候,我们……”
高展心里一紧,厉声呵斥道:“住口!我前前后后帮你几次,也算还完你的恩情了。可你的东西,我还看不上眼,记住,以后没事别来烦我!”
他再也没看陆贞一眼,扬长而去,只留下陆贞呆呆站在原地良久,阿展是怎么了?他怎么一下就变了?难道真的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吗?她怎么想也想不通,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愤愤地拾起地上那条腰带,抚摸了片刻,一挥手将它扔进了池子里,哭着跑开了,却一直没注意到假山后面还站着两个人在侧耳倾听。
风从耳边呼呼刮过,她也没有感觉,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好像哪里被掏去了一块似的,在被李家悔婚后她也并没有这种感觉,放眼整个青镜殿,只看到满眼凄凉,仿佛处处都在嘲笑自己。
她一路跌跌撞撞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扑在榻上放声大哭,丹娘在门外敲着门,“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他没收你的腰带?你别哭啊……”她最早发现了陆贞不太对劲,却只能想到这些,她发现陆贞一反常态没有搭理自己,试了几下,门被锁住了,哪里打得开?这下丹娘着急了,陆贞平日里最为理智,只有在碰到高展的事时才会稀里糊涂,她拼命地打起了门,“姐姐,你开门啊!你想要什么?我马上去给你拿,可你千万别想不开啊……”
话音才落,房内传出一阵巨响。丹娘一惊,心里大叫不好,正想怎么才能闯进去,门却哗啦一声开了。她偷偷打量,只见房内的地上到处都是破碎的瓷碗和铜器,舒了一口气,抬头看见陆贞钗环散乱,一双眼红肿成两个大桃子,无精打采地站在门口问着自己:“有酒吗?”
丹娘看她这样,心想只要能让陆贞好起来,哪怕要天上的龙肉都恨不得自己长上翅膀帮她上天要来,又何况是酒呢?陆贞收了她送来的酒壶,也不多说,把她从屋里赶了出去,拿回榻上就一壶接一壶地喝上了。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这一夜脑海里七上八下的都是高展的身影。自己不禁苦笑,他……他……怎么对自己这么绝情?这活着生不如死,还不如死了好。想到这里,一阵心酸,眼泪又流了出来,自己擦了擦,拿起酒大口喝着,却喝得太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也不知道用了多久才昏昏睡去。
一夜无梦,次日日上三竿她才悠悠醒来,一时还没回过神,晃着身体走出了门。门外阳光大好,照得她眼睛都眯了起来。丹娘端着铜盆路过,看到她站在门外,吓得铜盆哐当一声掉落在地,“陆姐姐你怎么还在这儿?今天你不是要笔考吗?”
这下陆贞彻底清醒了,来不及梳洗,赶紧往内侍局跑去。
内侍局里七位宫女已经在奋笔疾书,陆贞赶紧往里走,一只手伸出来拦住了她,“站住,谁让你进去的?”
抬头一看,那人不是王尚仪却是谁?王尚仪生怕逮不到陆贞的把柄,这次可是她自己落在了她的手里。
陆贞连忙施礼道:“尚仪大人,奴婢是来参加笔考的,奴婢不省事,今天一不小心睡过了头……”
王尚仪冷冷地说:“连晋级考试这么大的事,你都敢不放在心上,我看你也不用考什么女官了,自己回青镜殿待着去吧。”她不看陆贞,吩咐着门口的宫女,“你们把门看好,不许她进去!”
陆贞傻眼了,“大人,我只是迟到了一会儿,您通融一下好吗?”
王尚仪却不松口,“通融?你迟到了整整半个时辰!快滚!连守时都做不到,还想做什么女官!”她心里好笑,我怎么会对你陆贞通融?何况之前你陪孝昭帝聊天,让皇上在萧贵妃的晚宴上迟到,贵妃心里已经不痛快了,还能让你当上女官天天在皇上面前晃来晃去?
陆贞一急,拉住了王尚仪的衣袖,“大人,您不能这样,您一定得给我一次机会……”
王尚仪脸色顿变,一甩衣袖道:“放开!”陆贞一来内侍局,早有娄尚侍的宫女去通传了她,眼下被王尚仪一摔,差点没摔倒在地。这时早有娄尚侍的宫女走在前面扶起了她,娄尚侍笑容满面地从后面走了过来,高声说着:“哎哟,我说姐姐,您好歹也是个五品女官,怎么没一点气度,动不动就对一小宫女又打又骂的?”
王尚仪也不答她的话,只稳稳地说:“本座不打她也不骂她,只是按照规矩办事,迟到这么久的人,是绝对不允许再进去考试的——娄尚侍,我记得这规矩还是你自个儿定的吧?”
娄尚侍被自己的话打了脸,面上无光,又没有有力的话去反驳王尚仪,只能责备陆贞,“怎么回事?这么重要的考试你也能睡过头?”
陆贞仍然没有死心,“大人,是奴婢没用,可现在离笔考结束还有半个时辰,您只要让我进去,我一定能考好!”
娄尚侍同情地看着她,又说:“哎,你老是关键时刻不争气,现在这样子,我就是想帮你也帮不上!”她此话一出,陆贞的脸都灰败了几分。
王尚仪心里别提多痛快了,难得牙尖嘴利的娄青蔷会认输,不禁讥笑道:“陆贞,我看你还是自己回去吧,来年再求你家尚侍大人作保,看看还有没有那个福分做女官!”
陆贞想了想,很快又说:“尚仪大人,我不想等到明年!笔考我虽然不能进去,可还有艺考!”
王尚仪想都没想,“艺考?本座绝不允许你这个连笔考都没参加的人参加艺考!”
陆贞直直地看向了她,大声说道:“尚仪大人,这不公平!您说过,笔考艺考,成绩各占三七。我就算笔考得了零分,只要艺考能考得好,一样也有机会的!”
娄尚侍也在这时帮腔道:“是啊,王姐姐,你不许陆贞进去笔考,妹妹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你怎么能把她的艺考资格也取消了呢?”
王尚仪看着陆贞的脸,心想,娄青蔷,你以为我真看不出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又说:“哼,你倒是一心一意想帮这个陆贞。不过,你要是觉得不公平的话,大可以跟我到贵妃娘娘面前去评评理。”
娄尚侍果然有一丝犹豫,“这……此等小事,不用打扰贵妃娘娘吧?”
陆贞看她已经迟疑,上前一步,“尚仪大人,您敢不敢跟奴婢打个赌?要是你允许奴婢参加艺考,奴婢保证,一定能在艺考中抜得头筹,否则……”
王尚仪果然又打量着她,“否则什么?”
陆贞一咬牙,“否则罚我三年之内,不得参加晋级考试。”
王尚仪冷笑着说:“呵,你倒是口气挺大的,好,本座就跟你赌一局!只是赌注还得加重——要是你得不了第一,就立刻滚回去做你的三等宫女,而且终身不得再参加晋级考试!”她虽不知陆贞为何对考取女官这么迫切,但不借此落井下石不是她的作风,何况她绝对不相信陆贞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陆贞又说:“那尚仪大人,您也得跟我击掌为誓,保证一定要秉公评判我的综合成绩!”
王尚仪微露不耐,“你以为我是娄尚侍那样的人吗?陆贞,你既然敢放出豪言壮语,到时候本座就等着看你的好戏!”从衣袖里伸出一只手掌,和陆贞三击掌为誓,这一幕落在娄尚侍眼里,她欣赏地重新打量起陆贞,心里暗想,我没看错人,这个陆贞,倒还真有几分血性!
第二日便是艺考,王尚仪和娄尚侍分座两旁,娄尚侍最先问道:“金华殿宫女赵淑,此次艺考,你准备做什么宝物参赛?”
名叫赵淑的宫女十分冷静地上前轻巧施礼道:“禀大人,奴婢报考的是司膳司,因此愿花一日功夫,为两位大人烹制一味烩鹿羹。”
娄尚侍点了点头,“嗯,你退下吧。”
另一边王尚仪也发问,“青镜殿宫女陆贞,此次艺考,你准备做什么宝物参赛?”
陆贞胸有成竹地上前道:“禀大人,奴婢报考的是司宝司,因此愿花一日工夫,制成佛经中的七宝璎珞。”这说法十分新鲜,连娄尚侍也疑道:“七宝璎珞?”
陆贞看众人都听住了,一字一句地说:“是,我朝尊崇佛法,而《大宝经》中有言,七宝璎珞乃无相法器,由佛家至尊七宝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及玛瑙制成,鸠摩罗什大师曾说,‘此等圣物,得三宝而国泰,得七宝而民安。’故此陆贞才大胆发愿,要制成这七宝璎珞参赛。”她顿了顿,又扬声道:“西天诸佛,都佩有此种璎珞,就连观音娘娘也不例外。”王尚仪越听脸色越是沉重,心想这个陆贞,心计之深,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多,她明知太后那边最喜欢佛法,每天那本《大宝经》从不离手,又话里话外暗示我这璎珞也是观音菩萨的法器,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探听到了贵妃的闺名,让自己不能给她低评。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娄尚侍,却发现对方也是一脸诧异,原来不是娄尚侍教的!再联想之前司正司那桩案子,自己虽然不在,回宫以后却有人对自己汇报了,她陆贞明明一口京城的口音,却摇身一变成了防御使之女,也不知道背后到底有怎样的背景,这样的女人存在宫里,对贵妃始终是一个威胁,自己要早早把她除掉才是。
另一边娄尚侍震惊了良久,方道:“好了,你退下吧。”
陆贞这才退到了一旁,接下来,其他几个宫女又各自上前报了自己参赛所准备的品类,王尚仪也没怎么听进去,胡乱听了一些,就发话道:“好了,诸位既然都已解说了自己的参赛宝物,不妨把明日所需物品列好,内侍局会自会帮你们去准备。明早辰时,请齐聚此处,正式开始比赛!”她又紧盯了陆贞片刻,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地说:“如有迟到者,立即逐出考场!”
定下宝物后,内侍局就拿着单子开始下派宫女准备,司衣局这边,一个小宫女正在忙碌着,掌衣女官走进来,“阿碧!”
那小宫女一抬头,“奴婢在。”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却正是之前得罪了陆贞的宫女阿碧,被贬做了三等宫女。
那掌衣女官将手里的单子递给了她,“你快按上面写的,把东西整理好!”
阿碧毕恭毕敬地接过,目光落在了纸上,只见纸上写着几行人名和物品名,其中“陆贞”一行下,写着“冰蚕丝二两”的字样。
她心里一紧,若无其事地问掌衣:“大人,这些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啊?”
那掌衣随意地瞥了一眼,“是女官晋级艺考要用的东西吧,问那么多做什么,还不快去做事?”阿碧应了一声转身就去做事,心里却有了计较,陆贞啊陆贞,就算你有天大的关系,看你还有什么希望能考上女官!
又过了一天,宫女们都齐聚艺考所在,娄尚侍吩咐道:“这正殿的后院里设有八间偏房,你们每人各占一房,必须在一日一夜之内亲手完成自己的宝物!至于那些原料物件,已经提前送到了里面,请诸位一定要全力以赴,为我内侍局再添英才!”众人紧张地往偏房走去,找到写有自己名字的房间就走了进去。陆贞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房间,桌上放着一个盒子,她一打开,里面的七宝放射出明亮的光芒,这才放下心来,细细描绘起自己准备打的璎珞样子。
天色也渐渐变晚,陆贞一刻也不敢松懈,比对着自己画的样子,将冰蚕丝打成复杂的络子,又一颗一颗小心地将宝珠缀在络子上。她也不知道忙了多久,终于大功告成,这才轻轻地拿起成品的璎珞,只见烛光之下,宝光流转,和她身边画的草稿一模一样,这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那璎珞络子却突然从中断裂,七宝宝珠顿时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陆贞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连忙跪下来一一捡起,面前的琉璃珠已经摔成几块,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被这变故惊在当场,半天才回过神,拿起刚才自己亲手打的冰蚕络子,用力扯了一扯,果然不出自己意料,只听嗤啦一声轻响,冰蚕丝从中断成几截。
她无力地看着一地宝珠,唇边泛起一抹苦笑——南梁冰蚕丝,天下名丝中向来韧度第一,陆贞啊陆贞,你这回又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心里却又升起一股斗志,你们越不想让我考进去,我偏一定要考进去!
眼下,司宝局不可能再给自己一颗这么珍贵的琉璃珠了,只有内务局的朱内监还有希望能帮到自己。她匆匆拾起地上摔碎了的琉璃珠,往门外走去。
守门的宫女果然拦住了她,“不行,考试还没结束,你不能离开!”
陆贞摊开了自己的手掌,碎了的琉璃珠在灯光下仍然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姐姐,我不小心摔破了琉璃珠,你要是不让我出去找一颗回来,到了明早,我拿什么东西上交呀?”
那宫女有点为难,“可别人都没出去过。”
陆贞看她略有松动,赶紧说:“大人有没有说过,考试期间不许我们离开这个后院?”宫女摇了摇头,陆贞又说:“那不就行了,姐姐,你就高抬贵手,放我出一回吧,只当是行个方便,这又不算违背宫规!”
她看那宫女已有心放自己,只是怕担干系,又悄悄地把手里的琉璃珠塞到对方的手里,“这颗琉璃珠原本价值千金,现在虽然碎了,但是打磨一下,还是能做成几颗小珠子的,到时候不管是镶在钗子上,还是嵌在镯子上,都会很漂亮。”
那宫女没有再拒绝,收了她的东西,挥了挥手,两旁的内监都给陆贞让出了一条道来,陆贞镇定地走出了门,脱离了一行人的视线,这才拔足狂奔,一直跑到内府局的门口,这才克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拼命打起了门。
一个内监给她开了门,她连忙说道:“朱少监大人还在堂上吗?请帮我尽快通传,就说青镜殿陆贞有急事相求!”没多久,一个内监又出来引着她一路进了朱少监的房间,朱少监看她深夜来访一定有要紧的事,也没耽搁,听她说完,脸色渐渐沉重,“你把琉璃珠都打碎了?”
陆贞说:“是,全怨我不小心!大人,这琉璃珠太过贵重,司宝司肯定不可能再给我一颗。我想来想去,这内宫中可能藏有琉璃珠的,就是少监大人您这儿了!”她给朱少监深深施礼,“求大人您看在往日交情的分上,救我一次!”
朱少监连忙扶起她,“快起来说话。”陆贞满怀希望地看向了他,他长叹了一口气,“不是我不帮你,可就算是我们内府局,也没有多余的琉璃珠啊!”最后一丝希望就这么当场破碎,陆贞一下就愣住了。
她有点迟疑地又问:“那朱大人,你知道宫里哪里还有可能找到琉璃珠吗?”
朱少监无奈地看着她,“琉璃向来金贵,除了司宝司,最多也就只有皇上和贵妃那儿会有一两颗。可按你这种情形,哪边都指望不上啊。”
陆贞跌坐回身后的椅子上,“完了……七宝缺了一宝,就算重新再做一条璎珞,也没有用啊。”
朱少监皱着眉说:“你也太不谨慎了,动手之前怎么不好好检查一下?”
陆贞叹气道:“我也没想到……”
朱少监看她十分失落,转移着话题,“现在不是分辩的时候,毕竟明早辰时才是最后的期限,你赶紧想想,除了琉璃珠,还能不能用别的什么宝珠替换一下?”
陆贞却说:“不行,佛家七宝向来就是那七种……”她目光随意地逗留在朱少监屋里的瓷器上,眼睛一亮,拉住朱少监问道:“大人,你知道宫里哪有瓷窑吗?”
朱少监又摇头说道:“宫里又不烧瓷,哪能有这个东西?”他看陆贞一脸的失望,话风一转,“不过我们这儿,倒还有两口烧陶的陶窑……”
陆贞心里一阵大喜,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陶窑也成!您快带我去看看!我想过了,做不成七宝璎珞,我索性就烧一盏青瓷观音净瓶,宫里这种东西还不多,要能赶得及,说不定交上去还能和别人争一争!”
朱少监闻言也是精神一振,“对,我都忘了你说过你还会烧瓷了!”
他扬声叫内监,“小成子,快去把管陶窑的陶工们都叫过来,今晚咱们有得忙了!陆贞,你跟我来。”
他兴奋地走出几步,却停了下来,“不对,窑口是有了,那瓷石呢?没有瓷石,你怎么做泥坯?咱们宫里可没有这东西,难道你想出宫去买?”
陆贞也愣住了,她飞快地转动着眼珠,遂想起了以前的情景,太妃那棵桂花树下白色的土看起来和瓷土也十分相似,遂脱口而出,“不用出宫,我有办法!青镜殿说不定就有能烧瓷的瓷土!”
她说完这句,就急不可耐地往青镜殿奔去。刚进殿里就和丹娘撞了一个满怀,丹娘追在她身后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考得怎么样啊?”
陆贞哪里有时间和她多说,早已跑得远了,她冲到桂花树旁边才止住步,挖起下面的白土,又试吃了几口,这才眉飞色舞道:“老天保佑,我陆贞命不该绝!”
紧跟着她而来的丹娘却吓坏了,“姐姐,这东西不好吃!你没事吧?”
陆贞没看她,半蹲着站起身,用裙摆装起了土,嘴里说着,“别怕,我没疯,我好着呢!”
她一言即了,不耽误任何工夫,发足往内务局赶去。三下两下和好了瓷泥,端着进了一行人都在的房间,立刻坐在轮车旁边,熟练地拉起胚来,不一会儿,几个净瓶的雏形就显现了出来,这下让一旁的工匠都看呆了。她又依次拿起泥坯,开始用小刀熟练地修胚、勾花,之后把修好的泥坯一个个小心放在扇下,回头问工匠:“有石灰水吗?”
早有胆大的工匠打了一盆石灰水进来,陆贞道谢了一声,小心地拿刷子刷了一层石灰水在泥坯的表面。工匠好奇地问,“姑娘,你这是做啥?”
陆贞微微一笑,“上釉,你们烧陶的时候也可以用石灰水,烧出来的釉色会很漂亮的!”
朱少监满意地看着陆贞熟练地操作着,又吩咐一旁的工匠,“你们闲在那儿干吗?还不赶快去拉扇子生火!”
那些工匠早就看得入迷,这时恋恋不舍地走到一旁,拉动起巨大的排扇,之前和陆贞说话的胆大工匠帮陆贞一件件把泥坯放在扇下的火堆旁。朱少监走上前来,安慰陆贞道:“有他们帮忙,这泥坯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干。”
陆贞这才来得及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大人您可算是救了我的命了,要没有您两肋插刀,我就……”
朱少监正色道:“用不着说这些,惜才之心人皆有之。再说这制瓷之事全是你身体力行,我不过只是出借一座陶窑而已,也谈不上什么帮忙。”
陆贞看了看他,深深地福了一福——这宫里,还是有好人的。她不再多说,上前问工匠:“大哥,不知道烧窑的柴火准备好了没有?”
一行人一起往窑窖走去,陆贞在工匠的帮忙下,把之前风干的泥坯放在匣钵里,熟练地摆上了窑床。众人先退出陶窑,陆贞却走在了最后,一扬手将一小块东西放在了匣钵里面。
她摆好匣钵,这才走出了窑口,胆大工匠长喝一声:“点窑火……”
有人把火把丢在泼了油脂的松枝上,窑火腾地一下烧了起来。陆贞本准备守在窑外,又被人劝着进了工棚远远守着,那之前一直和她搭话的胆大工匠也很识趣,端了一碗水给她,“渴了吧?喝口水。”
陆贞笑了笑说:“不用了,倒是大哥你们忙活了这么久,也该歇着了。”
那胆大工匠看她为人客气,和平日里自己接触的那些狐假虎威的宫女们都不同,也壮着胆子道:“俺不累!您别喊俺大哥,叫李大胆就行!俺打十岁起净身进了宫,天天干的都是烧窑打土的粗活,可倒不知道这陶窑里还能烧出金贵的瓷器来!姑姑你是个明白人,要不跟俺们讲一讲,这陶和瓷,到底有啥不同?”
这话让陆贞想起爹爹陆贾还在的时候,自己一手的烧瓷技术就是爹爹手把手教的,不禁对着火光发了半天呆。众人都以为她不想说,也不再问,陆贞却开口说道:“陶和瓷,其实原本没什么差别,都是把土放在窑里,用大火猛烧而成,只是烧陶的一般用的都是普通的黄泥粘土,而烧瓷的泥坯则必须得要瓷石。咱们北齐不产瓷石,而南陈却有很多瓷石矿脉,所以南陈的瓷器名扬天下,但在北齐却成了极其少见的珍品。我也是凑巧发现青镜殿有些泥挺像瓷石粉的,所以才大着胆子试这一回……”
工匠们本来还站得挺远,听到陆贞在说,都好奇地围过来听住了。
陆贞又说:“你们以前烧陶都是用普通木柴吧?那样火温不高,所以就算怎么烧,都烧不成瓷器;但今天,我让你们换了含油多一些的松木,你看,那火焰已经是金橘色了,只有这种颜色的火焰才能烧得出好瓷。”
这李大胆感激地说:“陆姑姑,你咋把这些都跟俺们说了,烧瓷这活在咱们北齐可金贵呢,也就京城有两三家大富人家才懂,你说得这么详细,就不怕俺们偷师?”
陆贞笑着说:“各位大哥虽然是在宫中供职,可要放到民间,肯定也是数得出的能工巧匠,我今天不过是跟各位切磋一下,以后还请各位多指点呢。”她并不抬高自己,又把众位工匠捧了一捧。
那李大胆十分高兴,说道:“呵!宫里的宫女姑姑俺也见了不少,可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手又巧脾气又爽快的!放心吧,你把俺们当兄弟,俺们也肯定卖命帮你!”两人这番对话被朱少监看在眼里,朱少监微微一笑,又听到陆贞在说:“古时制瓷之法,其实分为六步,先淘净瓷土,再塑成泥坯,风干之后,用石灰上釉,最后再入窑烧制五个时辰即可,只是烧窑的时候,不仅要看着窑火的颜色,还得……”他心里暗想,这陆贞还真的一点都不藏私,着实难得。
这一来二去,就讲解了一夜,天色微亮,陆贞站到窑门口发令,“熄窑火吧。”窑门紧接着就被打开了,一阵烟尘往外冲出散开,陆贞心里着急,发足就想往里冲,那胆大工匠连忙拦住了她,“那里头可热了,你等着,俺们帮你拿!”
他招呼一声,另一个窑工和他一起披着厚衣,冲进了窑内,不一会儿,两人戴着手套端着两只大匣钵奔了出来,放在了地上。
陆贞走到地上的匣钵旁跪了下来,李大胆刚想掀开匣钵,陆贞却拦住了他,“等等!”她浑身发抖,又期待,又怕无劳而返——如果失败了,自己这辈子就再也考不了女官了,又怎么能报父亲的血海深仇呢?朱少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打开吧,陆贞,无论如何,你都已经努力过了。”
陆贞呆了半晌,才点了下头,生死由命,一切早就注定了,自己再怎么迟疑,现在也无法改变了,她接过工匠递给她的木夹,掀开匣钵盖。
几乎是同一瞬间,大家都咦了一声。
李大胆揉了揉眼睛,拉着旁边的工匠,“俺没看错吧?这瓶子咋会是白色的?”朱少监也吃惊了,颤抖着声音问道:“白瓷?陆贞你竟然烧成了白瓷?”
陆贞用包着布条的手拿起净瓶仔细检查,那只净瓶呈现出白玉一般的美态,浑身上下并无一点瑕疵。与此同时,工匠们发出一声欢呼,把陆贞包围在中央。她兴奋地高高举起净瓶,在初升的阳光之下,那只晶莹如玉的瓷瓶,散发着神秘的光芒,让人禁不住就此臣服在它的脚下。
自先古舜帝创制陶瓷之术以来,三千年光阴弹指而过,虽有万千名瓷流传世间,但瓷色皆为黄绿或青色。皇建元年十一月,世间第一盏白瓷诞生于北齐内宫宫女陆贞之手,自那时起,瓷器“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磐”的美誉才渐渐流传开来。
众人兴奋之时,陆贞趁别人没发现,匆匆从匣钵里拣出了一件东西,放在了自己袖中。这才抱起白瓷瓶,一路往艺考考场奔去。
她一路狂奔到艺考考场门外,已经听到王尚仪在说:“本宫说过,迟到者,取消资——”她连忙将白瓷瓶藏在了自己的身后,“等等,我来了!”
王尚仪微微一愣,“你倒会赶巧。好了,大家把自己做好的宝物都依次放上来吧!”先前大家都知道陆贞的线被人动了手脚,王尚仪心想,我就看你能交出什么东西来。
王娄两人面前一个长桌专用来放宫女交上来的宝物,阮娘在一旁清脆地报着,“宫女赵淑,献上百宝烩鹿羹一盏!宫女陈芸,献上双面飞白绣书一幅!宫女钱三娘,献上金丝玉线长衣一袭……”
她停了一停,看向陆贞,“陆贞,你的七宝璎珞呢?”众人都是心知肚明,王尚仪的嘴角已经流露出了讥讽,娄尚侍免不了着急地看向陆贞。
陆贞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藏在袖里的白瓷瓶放到桌上,娄尚侍打眼看去,不敢确信地战着声音问:“这……是玉?”
陆贞大方地说:“不,这不是玉,而是奴婢烧的白瓷。”
娄尚侍哆嗦着双手捧起了那小小的瓷瓶,“白瓷,天啊,这世间竟然会有白色的瓷器?”她如痴如醉地看着,其他宫女都用羡慕的眼神看向了陆贞,白瓷出现,闻所未闻,这回陆贞是赢定了。王尚仪却狐疑地看向了陆贞,“这是你烧的?这真的是瓷吗? ”
像是早就料到了王尚仪会为难自己,陆贞镇定地说:“正是奴婢昨晚亲手做的,内府局的朱大人和诸位工匠都是见证。”
王尚仪又说:“不会是你涂了什么白粉吧?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有白色的瓷器?”
陆贞微微一笑,“大人请尽管查验。奴婢听说,古有和氏璧,其白如雪,始皇得之而一统天下。之前各朝各代只有青瓷黄瓷,奴婢能在本朝破天荒地烧出白瓷,也一定是因为皇上以仁德治天下,感动了上天,才会赐下如此吉祥之兆吧?”
王尚仪看她这么说,脸色一变,“你又是花言巧语……”
娄尚侍心里得意,打断了她的话,“王姐姐,你没见过白瓷,那是你没见识,但你总不能说咱们皇上不是圣明天子吧?哎呀,大家别愣着,都过来看看,你,你,还有你,都自个儿说说,你们做的东西,能比得上陆贞这白瓷吗?”
那其他几个宫女又怎么不明白,上前看了看,互相又使了眼色,齐声说道:“奴婢甘拜下风!”
娄尚侍笑容满面地看着王尚仪,“王姐姐,现在胜负已经分明,你也该宣布今年谁能晋升女官了吧?”
王尚仪冷笑一声,“那是当然!只是,谁都可以晋升女官,陆贞却不能!”她缓缓说道,“陆贞这白瓷的确前所未有,可是娄尚侍你别忘了,当时陆贞报名的时候,说自己要做的宝物可是七宝璎珞!考状元切忌文不对题,这艺考自然也是如此!”
陆贞急急说道:“可尚仪大人,您当时也没说过不许临时更改艺考的宝物啊!”
王尚仪回头打量她,“还在狡辩!好,就算你艺考得了第一,可别忘了你的笔考没有成绩。本座以为,陈芸的双面飞白绣书在艺考中可列前三,而她还是笔考魁首!即便按三七之数来分,她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她看陆贞愣在了当场,出言讥讽,“本座也佩服你有一双巧手,只是陆贞,身在内宫,你就得学会严遵上令,恪守宫规,言出必行!”
陆贞只能低声说:“谢大人教诲!”
王尚仪嘴角浮出一丝残忍,“既然如此,你还记得与本座的赌约吗?”
娄尚侍看她摆明就是要断掉陆贞的退路,大怒道:“王璇,你不要欺人太甚!”
王尚仪针锋相对地说道:“住口!本座只是在教陆贞什么叫做言出必行!娄尚侍,你别忘了,这个晋级考试不是为了你娄家选拔亲信,而是为我北齐朝遴选最优秀的女官。如果她连信守诺言都做不到,以后还怎么让下属信服?”
娄尚侍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陆贞拉住了她的手,“尚侍大人,您不用争了,尚仪大人说得对,是陆贞自己没用。”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一滴滴地砸到了地上。是啊,自己又能怎么办呢?只能怪自己不争气,明知道王尚仪多番为难自己,只想把自己赶走,自己没识破,才被人害了,说到底是自己太相信别人。她心里悔恨交加,顿觉人生了无希望,父亲之仇报之无望,自己和高展也早就没了未来——人生在世,最苦莫过于此。
第25章:司宝
王尚仪扫了陆贞一眼,心想你还有点眼力见,口里却依旧毫不留情,“既然如此,本座宣布,今年晋升女官的人选是武德殿一等宫女陈芸!至于陆贞,按其所言,削去一等宫女之位,此后永生不得……”
殿口这时却响起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等等!本座有话要说!”
陆贞回转头,那人却是朱少监。朱少监缓缓走进门来,娄王两人施礼道:“下官见过朱大人。”
一番客套后,王尚仪首先发难,“朱大人,您大驾光临内侍局,有何贵干?”她心里暗暗吃惊,这陆贞也真是本事大得很,现在看朱少监的意思,是专门过来给她说话了,也不知道他为何要给这个宫女这么大的面子。
朱少监客客气气地说:“本座也不喜欢绕弯子,我来这里,是为了帮她打抱不平。”他一指站在一旁的陆贞,“我这个小朋友,刚才烧出了前所未有的白瓷,如此不世之才,连我朱尔臣都要甘拜下风,可此等才女,你们为何非但不加以重用,反而要将她降职加罪?”
娄尚侍没想到朱少监也帮陆贞说话,大喜道:“大人言之有理!下官也认为陆贞应当重赏,可我们这位尚仪大人……”
王尚仪脸色铁青,却不松口,“想不到陆贞这个小宫女的人脉竟然如此之广,连内府局的朱大人都成了她的朋友!只是朱大人,本宫完全是在秉公办理此事——”
朱少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秉公?什么叫做秉公?我问你,内侍局为何每年要举行宫女晋升考试?那是为了替皇上选拔贤才!陆贞破天荒地烧出了白瓷,难道还不算贤才?你可知我朝因为瓷业不兴,每年要向南陈购买多少瓷器?这白瓷若是传到宫外,只怕连爱瓷若痴的南陈国主都要艳羡不已。王尚仪,你又何苦要拘泥于成规,扼杀陆贞这样的人才?”他一番话柔里带刚,句句都是杀意,若是娄尚侍自己,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此时她连忙娇笑着附和道:“大人你有所不知,王姐姐可是南梁旧臣,南梁皇帝和她全家都是死在当今南陈皇帝手上的,所以南陈皇帝爱什么,王姐姐肯定恨什么。”
朱少监果然惊诧地看着王尚仪,“这……王尚仪,你可不能因此而耽误我北齐征选贤才啊。”
王尚仪看这两人配合甚好,仍不松口,“娄青蔷,你不要胡说八道!朱尔臣,本座敬你是四品少监,才尊称你一声大人,可你别忘了,这女官升迁,是我们内侍局的事,您这内府局的大人就别来指手画脚!”她转而看着陆贞说:“陆贞,本座现在就下令,判你永世不得晋升女官!”
娄尚侍也怒了,“王璇,你少来指手画脚!别忘了这内侍局本座也管着一半!我偏要晋升陆贞当女官,你又能怎么样?”另一边朱少监也被王尚仪气得浑身发抖,拉着陆贞看向了王尚仪,“好你个王尚仪,仗着贵妃娘娘撑腰,就敢轻侮上官!陆贞,我们走!内侍局不让你当女官,我们内府局要你!我这就带你求见皇上,包你至少得个八品官位!”
三个人闹得不可开交,孝昭帝的近侍元福不知何时来到了殿口,“皇上有旨!”
一行人都住了口,忙肃然跪下。
元福扬声道:“宣四品少监朱尔臣,五品尚仪王璇,五品尚侍娄青蔷,一等宫女陆贞,至昭阳殿偏殿晋见!”陆贞心下疑惑,皇上怎么知道这事了?她偷偷打量身边的娄尚侍,看她也是一脸茫然,应该和她无关。
一行人各怀心事先后进了昭阳殿,这天孝昭帝的气色倒是不错,看他们都来了,就问道:“我听说,你们几位因为女官晋级考试的事情吵起来了?”
王尚仪心里早就犯了嘀咕,连忙上前一步,“启禀皇上,事情是这样的……”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孝昭帝,果然他一挥手,笑眯眯地说:“好了,你们那边发生的事我差不多都知道了,元福今天一直在那儿等着消息呢。”这一来,王尚仪心里更是肯定,看来之前说皇上多次照顾陆贞是真的了。
一时间大殿里面一片安静,无人敢再多言,孝昭帝又说:“依朕来看来,王尚仪得理,但朱少监说得也对,朕新近登基,能得白瓷祥兆,当然是喜事。对了,那只净瓶在哪儿?”他目光柔柔地落在了陆贞的身上,陆贞本在一旁犯着嘀咕,看到皇上示意,赶紧将手里的瓷瓶小心翼翼地奉上前来。孝昭帝拿在手里,前后左右看了又看,良久才说:“如此莹白如雪的美瓷,果然是世间罕见!皇弟和贵妃都是爱瓷之人,朕想他们也肯定喜欢。”
他这番说法,陆贞听在耳里,一颗心本来吊在了嗓子眼,现在也舒缓了一半,轻声说道:“谢皇上夸奖。”
他二人一番做作,旁人又怎么看不明白呢?只是大殿上的人各存了自己的心思罢了。孝昭帝满意地说:“陆贞进献白瓷有功,应当重赏,但内侍局的晋升法度,朕也不愿插手。不如这样吧,内侍局从余下七名候选女宫中选拔两人晋升女官。陆贞则由朕破格提拔,做个八品女官好了。”
此言一出,王尚仪立时反对,“皇上!宫女晋升女官,向来是从九品做起,陆贞怎么能一下子就做到八品?”
娄尚侍虽和王尚仪一般震惊,但看皇上极力维护陆贞,想到日后大可分掉萧贵妃和王尚仪的权力,这是她心中的快事,眼下逮到王尚仪话里的空子,立刻说:“王璇,皇上的话你都敢反驳?”
王尚仪一惊,立刻又补上,“皇上失言,我们做忠臣的就应该直言指出,刻意迎奉的才是小人!”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娄尚侍一眼,跪倒在地,“皇上,后宫女官晋升,向来是由内侍局负责,请皇上不要插手!再说,这陆贞烧出白瓷,极有可能是侥幸,岂能因她一时之功,就许她八品官位?”
娄尚侍看她仍是砌词狡辩,心中恼火,面上仍是和和气气,“王尚仪,休得口出狂言!皇上是天下之主,后宫的事为何不能自由决断?再说,真正掌管后宫的,应当是未来的皇后,就算你那位贵妃娘娘,也不过是暂掌凤印……”她一边说一边看向了孝昭帝,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他皱了皱眉说:“好了,都别说了。”
殿上正在争吵的两人只能停住了嘴,侧耳听孝昭帝的说法,“王尚仪,朕恕你失言之罪,至于陆贞是不是侥幸……这样吧,陆贞,你如能在五日之内再烧出一窑白瓷,朕就赐你八品掌珍之职。如果不行,你就退回去当一等宫女吧。此事无需多言,五日之后的此时,朕会亲自验收!好了,你们下去吧。”
王尚仪本还准备再说,元福却上前拉住了她,咳了一声,她只能和其他人一起告退。一时间大殿上只剩下陆贞和孝昭帝两人,陆贞心知皇上是为了保住她考上女官,深深给他施了一礼,果然刚刚还满脸不耐烦的皇上此时流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对她略点了点头,她心里一阵感动,这才慢慢从昭阳殿里退了出去。
窑口的火一直熊熊燃烧了三日,太阳下山,天地间蒙上了一层黑幕。火光映射在陆贞脸上,照得她一张脸红扑扑的。过了片刻,火势下去了,有工匠熟练地取出了新烧出的瓷器,一打开,所有的人都吸了一口气,神色越来越郑重,空气里只留有微微的噼啪声,没人敢再开口,这瓷器质量虽好,但仍是青白交加。
胆大工匠看陆贞一脸灰败,熬夜几日都无果,说道:“陆姑姑,这可是第三批了。咋这几次烧出来的,都不是白的了呢?”
陆贞只觉得头痛欲裂,蹲下身捡起一个瓷碗细细察看着,半天才说:“我也不懂,瓷土和火温明明都一样,难道真的是碰巧?”
她无奈地将瓷碗放下,站起了身,却一阵精神恍惚,差点摔倒在地,幸好朱少监一直站在她身后,看她不妙,早就上前扶起了她,陆贞晃了一晃,狼狈地在他的帮助下才站稳,连声道谢,“谢谢大人,我只是一时没站稳。”
朱少监心疼地看向她,就好像看自己女儿一样,“好了,你都在这儿不吃不喝一整天了,听我的话,赶快回去好好歇一歇,还有两天才到皇上给的期限呢,用不着那么拼命。”
陆贞应了一声,“嗯,好,换个地方再想想,说不定我就豁然开朗了。”她愁眉苦脸地回了青镜殿,草草换了衣服,又回到书桌前,面前摆着两堆瓷土和一只烧坏了的青白瓷碗,她从怀里摸出一只荷包,从里面拿出一块白瓷,那正是她最初烧的白瓷之一,只是看不清楚是什么形状。她来回看了看瓷碗和荷包里的白瓷,不禁黯然神伤。
她无意识地拨着桌上的瓷土喃喃自语,“这一堆,是上次没用完的……这一堆,是这次新挖的……看上去都一样,可是为什么……”
她拿起一点土放在手里,又闻了闻,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咯的一声轻响。陆贞一惊,莫非是他来了?走到窗户边,却没有什么动静,她正以为是自己又多情了,自嘲地摇了摇头,陆贞啊陆贞,人家都看不上你,你又何苦这么一相情愿呢?她关好了窗户,这才转了身,不想身边突然蹿出一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她退了几步,一只手将身边几案上的书本拂倒在地。
那人在她耳边小声地说:“别动,是我。”说话的气息还带着温热,语气也是她熟知的那语气。陆贞只觉得自己耳朵都火辣辣烧将起来,心里五味交杂,反倒像是砸翻了油盐酱醋,苦的甜的酸的一起冒了上来。没见到他的时候,自己天天惦记,现在他来了,自己反而不想见他了。
那人正是高展。他看陆贞认出了自己不再挣扎,就渐渐放开了手,陆贞脸色平静地整理好衣裙,毫无感情地问:“高大人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高展看她这般情形,自然明白她还在为那天的事生自己的气,连忙上前去拉陆贞的手,赔笑说:“阿贞,那天是我不对,不该那样对你说话。”
他不说还好,一说陆贞更加有气,冷冷一笑,又说:“高大人,我俩不过是萍水相逢,请别胡乱称呼!”
高展看她用自己说过的话来呛自己,苦笑着说:“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那天我确实是迫不得已……”
“哦,你为什么迫不得已?”陆贞一扬眉,并不怎么相信。
高展一时语塞,半天才说:“那天,唉,总之你相信我就好,你我之间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这一点点误会,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这更加重了陆贞的疑心,她淡淡地说:“高大人,解释这种东西,只有说得清楚明白才有效果。如果你遮遮掩掩,就和欺骗没什么分别!哦,我知道了,我又忘了好好想想自己的身份……”
高展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天我们碰面的时候,有别人……有皇上身边的其他人也在看着,我是怕他们知道你是我的……所以才故意对你那么说。”
陆贞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他遮遮掩掩的解释,立刻说:“皇上身边的人?你和我那天在太液池相会,本身就是皇上安排的,他派来的人,又怎么会……”她说着说着反而明白了过来,“原来,你是怕他们知道,你这样一个高门大户的贵公子,居然和我这样一个低贱的小宫女在一起!”
高展心里连连叫苦,女人计较起来真是油水不进,想象力丰富得要命,可是自己又怎么和她说呢?他苦着一张脸说:“你误会了,阿贞,你知道我心里一直是有你的。”
陆贞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又恨又怒,“不用了高展!我有没有误会你自己心里清楚。我陆贞虽然只是一介宫女,可是至少我知道什么是自尊!你心里有我也好,没我也好,看得起我也好,看不起我也好,都只是你的事!那天是我吃错了药,才会去请皇上帮我约你,现在我郑重地向你道歉,请高大人您别跟我这个小女子一般见识,以后我保证不会再麻烦你了!”她冲着高展施礼,显然这意思是从此你我就是路人了。
高展伸手去拉她,“阿贞你不要这样,咳,那条腰带,我后来也知道什么意思了……”
陆贞听到腰带二字更加急了,之前丹娘才告诉自己,送腰带给男子是北齐未婚男女定情的风俗,她用力推开高展,“那腰带不关你的事!你给我走!我现在正忙着呢!”
她板着脸转过身,不再去看高展,高展无奈地说:“我知道现在无论怎么解释,你也是听不进去的。那好,等这些事完了,我再慢慢和你解释。预祝你早日升上女官,得偿所愿……”
这些话听在陆贞的耳里,却是格外刺耳,她转过身正欲多说,高展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陆贞咬了咬牙,还是追到了屋外,又哪里能看到高展的影子?她怅然若失地放慢了脚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在的时候自己只想怪他,可是他一走,自己却舍不得……
陆贞愣愣地看着远处发呆,丹娘悄悄走过来,“姐姐。”
陆贞伤感地问她:“人是你放进来的?”丹娘点了点头,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陆贞的脸色。
陆贞叹了一口气,“这种事,以后别干了。”说完,她转身往房间里走去。
丹娘紧跟在她身后,“姐姐,元禄说了,高大人他真的是无意的。”
陆贞摇了摇头,“要是什么事都可以用无意来当借口,这世界上就不存在故意这个词了。”自己不再见他,也许才是最好的相处方式吧。
她失神地回了房间,也没注意丹娘说了什么,关好了门,眼泪这才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泪,陆贞开始收拾刚才和高展一番争斗后弄乱的几案,她蹲下来先捡起了几本书,突然间,掉落在瓷土里的司南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上面沾着许多细如牛毛的黑色铁屑。
陆贞将它拿在手里细看,“这是什么?铁粉?”
像是想到了什么关键点,她将司南放入后一堆瓷土里,只见上面瞬间吸附了许多铁屑。之后她又抹干净司南放入前一堆瓷土里,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样,上面竟然没有一丝铁屑。
她惊喜地站了起来,“原来如此!”自己这次是有救了。
她一路直往后院桂花树走去,丹娘不大放心,紧紧跟在她身后,陆贞低头挖着土,问丹娘:“平常给这棵树浇的水,是从哪儿来的?”
丹娘不明白她为什么有此一问,但还是认真想了想,“就是一般的雨水和井水啊!倒是太妃娘娘还在的时候,老说种桂花的树得酸点才好,所以老让我们把喝剩了的醋倒在树根上。”
陆贞满意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这就对了,丹娘,麻烦你叫人再帮我挖一盆泥过来!”她先往内侍局走去,丹娘看她这么吩咐,早已找人动起手来。
本已经熄火的窑又开始燃起熊熊大火,陆贞轮番吩咐过工匠后,一直安静地再等了一夜,天明时分,新一批的瓷器也烧制完毕,朱少监看陆贞镇定地站在一旁等工匠们把瓷器搬出去,上前一步走到她身边,微笑着说:“你如此沉稳,是不是已经胸有成竹?”
陆贞笑着说:“还是瞒不过少监大人。以往的瓷器呈青黄色,是因为它们的泥坯里面含有大量的铁。铁能溶于醋,青镜院的瓷土因为被太妃浇过不少的醋,所以上层的瓷土里含铁量极少,第一次我用的正是最上层的瓷土,所以就碰巧烧出了白瓷。但后面几回,我用的瓷土是更深一层的,里面的铁还没有被全部溶掉,所以成品一直不能变成纯白;这一次,我用磁石把新瓷土里的铁屑全部淘过一次,所以一定能烧出白瓷!”
朱少监眼前一亮,“但愿如你所说!只是,你跟我说得那么详细,难道就不怕我偷学吗?”
陆贞却说:“只有小心眼的人,才会一天到晚护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能成功的人,从来都明白什么叫做大方。”她心里感激朱少监对自己的拔刀相助,若是朱少监留心也能发现怎么来烧,还不如自己大方一点。
朱少监点着头说:“说得好!我有预感,今天你一定能成功!”他二人相视一笑,颇觉惺惺相惜。此时工匠们都开始聒噪起来,早有胆大的工匠举着瓷碗跑到两人身边,大叫着:“是白的!是白的!”
陆贞这才放声大笑,朱少监看着她哈哈一笑,目光里颇有深意,“陆贞,以后别叫我大人了,叫我朱大叔吧。”
陆贞愣了愣,施礼道:“侄女陆贞见过朱大叔。”
烧出整窑白瓷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皇宫都为之一震,没多久孝昭帝就下了恩典:册封青镜殿宫女陆贞为八品掌珍,入司宝司供职,并特令无需入住六司官邸,此后仍居青镜殿!宫中人人无不瞠目结舌。早就有风言风语皇上格外关照这个宫女,现在看来是真的了,不然怎会半年之间,她就从最底层的宫女坐到了女官。但又听说这陆贞烧出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白瓷,才会令皇上龙心大悦,一时间人们议论有之,大多还是羡慕陆贞有这般的好运气。
陆贞没想到这一日这么快就到来了,这天她和杨姑姑一起在内侍局做着准备工作,杨姑姑细心地帮她穿好了女官的衣服,感慨地说:“没想到,你还真的做到了。”
她看陆贞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又好气又好笑,帮她擦掉,“好了,这个时候不能哭。”
陆贞只是拼命点着头,哪里说得出来话。
就在这时,腊梅推开了房门,“准备妥当了吗?”
陆贞看向她,“已经好了。”
腊梅含笑示意跟在自己身边的宫女,大家长声通传道:“候任女官陆贞上殿——”陆贞一颗心怦怦乱跳,还是坚定地迈出去了步子,一路走入内侍局正殿的堂下,不久之前,她还在这里被审问过,惶惶不安,以为自己要命尽于此,但物是人非,今天却是自己在这里授髻的日子,离凭借自己力量为父亲报仇更近了,她握紧了拳头,跪在了堂前。
宫女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授髻。”
陆贞看走下来的人所穿的鞋并不是娄尚侍,不禁一愣,抬头望去,来人却是杜司仪,不禁呆在了原地。
杜司仪冷冷地看着她说:“镇定点儿!都是当了女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没定性?低头!”陆贞赶紧收了收神,低下头来。
杜司仪亲自把假髻给她戴上,用发针插紧后高声说道:“奉承天恩,加汝陆贞为八品掌珍,望自此勤勉不辍,为国效力。”
陆贞恭敬地拜谢道:“谨遵上训,愿此生勤勉不辍,为国效力。”
她抬起头,娄尚侍也含笑冲她走过来,把一根金步摇插上她的假髻,“这是八品女官可用的飞鱼钗,司宝司的刘司珍前些日子刚刚因病从宫中退职,从今往后,司宝司的大小事务,可就由你全数做主了。”
陆贞又跪谢道:“奴婢拜谢尚侍大人!”
娄尚侍笑着看着她,“说错话了,记住,以后你就不再是奴婢了,以后见到我们,要称‘下官’。”
陆贞愣在了原地,脑海里回想着娄尚侍才说的话,从今往后,我就不是奴婢了!是啊,从这一天起,我再也不是奴婢了,这以后,我也有了我自己的尊严。她不禁流露出开心的笑容。
这天夜里,杨姑姑陪着她,两人一路慢慢往回走,杨姑姑出声问她,“明儿就去上任?”
陆贞红肿着眼睛,“嗯,今天尚侍大人已经叫腊梅送了一堆以后我要穿的官服,唉,当女官真是麻烦,每个品阶的官服都不同。你说,我要是从八品一步步升到六品,那还不得换几十套官服啊?”
一番孩子气的话把杨姑姑逗笑了,“还是个孩子脾气,才刚戴上假髻,就想着升官了。”
陆贞又严肃地说:“要升到六品,我才能向大理寺请审我爹的冤案,在此之前,我是不会停步的。”
杨姑姑帮她理了理刚才被夜风吹乱的头发,“我相信你做得到,唉,现在距你你进宫那会儿,也不过才是大半年的时间。谁想得到那时候到仁寿宫乱爬墙头的小丫头,有朝一日,竟然连我都得尊称一声‘大人’呢?”
陆贞拉住杨姑姑的手撒娇,“姑姑,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您永远是我的姑姑!”
两人其乐融融,杨姑姑打着趣,“只怕你有了情郎,就不要我这个姑姑了……对了,那个侍卫到底怎么样了,他收下你的腰带没?现在你当了女官,身份倒是能和他匹配了!”
她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话却说中了陆贞的伤心事,陆贞本来还满是笑容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低下头黯然地说:“别说了,我现在不想提他……”
杨姑姑看她这番姿态,心里明了,先自后悔自己不该提了,两人都不说话,青镜殿上上下下格外安静。良久,一声乌鸦声响,扑啦啦从庭院里往更远的地方飞去。
她一人回了房间,这一夜辗转反侧,一时想到终于给父亲报仇了,不免激动万分,一时又回想起高展冷冷甩开自己的手,每一句冰凉的话语都在不停重复再重复……也不知道纠结了多久,才昏昏睡去。
一大清早,却被丹娘拼命摇醒了,丹娘口里嚷嚷着,“已经不早了,大人你醒醒!”
陆贞打着呵欠看着窗外刚刚泛起了鱼肚白,“才刚刚天亮,让我再睡会儿。”
丹娘却不由分说,抢过她还恋恋不舍地抱在怀里的被子,义正言辞地说:“不成!你现在已经是女官大人了,今儿又是你去司宝司任职的第一天,起晚了会被人家笑话的!你不知道呀,六司的那些大宫女,个个都是人精,你要不打起精神,没准儿一个不小心,就被她们欺负了!”
丹娘一放话,其他青镜殿的宫女们都围了上来,帮陆贞穿衣服弄头发,大家知道陆贞升了女官,人人都觉得自己面子上也多了三分光彩,出去和别的宫宫女说话,再也不用被歧视了,人人动作都干净利索,没多久就把陆贞收拾得焕然一新。
丹娘在一旁脱口而出,“大人,你长得真好看。”
陆贞对她看了看,一甩袖子准备出门,却想起了一件事,“我的荷包呢?”
丹娘连忙从枕头下找出荷包恭恭敬敬地递上,陆贞收了荷包,又看着她,“丹娘。”
丹娘连忙说:“奴婢在,大人还有什么事?”
陆贞叹了一口气,“以后还是叫我姐姐吧。”她不再多说,早有宫女将门打开,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来,她信步走出,早有一乘紫纱小轿在外候着。两个宫女先走在小轿前,四个内监抬起轿子,一路往司宝司走去。
这是皇建元年十二月十五日,陆贞正式以掌珍的身份开始了她漫长女官生涯的第一步,那时候,她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渴望着未来如同美丽的图画一般在她面前慢慢展开。但她并没想到,这条路上,除了汗水与荣华,还有数不清的坎坷与阴谋……
而现在,她身在小轿之中,耳边还能隐隐约约听到道路两旁的宫女们在议论着自己。
“是啊,我还听说皇上特别宠她,其他两个新晋的女官都才九品,可她一上来就是八品!”
陆贞苦笑一声,轿子渐渐走远,很快那些闲言碎语再也听不见了,小轿一路抬到了司宝司的门口这才放下,陆贞慢慢走了出来,放眼看去,上一次来到这里并没有仔细去看,现在看来,司宝司上下铺满了青砖,十分简朴,和青镜殿倒是有几分相似,只是比青镜殿小了一些。
早有宫女玲珑上前迎她到处走走,“大人你小心点青苔,这边是库房,咱们司宝司的珍藏就都收在这里,这边是正堂,各宫各司和我们打交道,都是在这正堂。”
陆贞笑着说:“嗯,上次我也来过这里。”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了司宝司的正殿,玲珑奇道:“大人以前不是在青镜院吗?怎么会过来这里?琳琅,快来见过掌珍大人。大人,这是杂务部的掌事琳琅,和我一样,都是一等宫女。”
陆贞顺势看过去,那人却吃了一惊,原来她就是上次没好气把陆贞从司宝司赶出去的宫女,琳琅没想到新来的女官大人是之前被自己赶走的人,心里惴惴不安,连忙跪在了地上。
陆贞看她脸色已经变了,知道她怕自己公报私仇,柔声说:“起来吧,嗯,你叫玲珑,她叫琳琅,这名字真好听,还暗合着咱们司宝司的名号,这六司就是和其他宫室不一样。”
那名叫琳琅的宫女这才脸色稍缓地起了身,玲珑很快又说上了话,“那可不,其他宫室,一般每宫只有两名一等宫女。可在咱们司宝司,光是一等宫女就有十位。像我和琳琅,都是从小就选进来打理宝物的,从没去过其他地方服侍主子。这是大人您的位置,对了,正堂后边还有一个小院,大人要是累了可以去休息休息,平常也可以住在这儿。”她自然是知道琳琅和女官的事,这么一说,给陆贞拍了马屁,也顺便给自己和琳琅补了面子。
陆贞却摆了摆手说:“不了,皇上有旨,我以后还是继续住在青镜殿,只是每日到这边来看着就好。宫女们呢?叫她们上来吧!”琳琅心里咯噔一声,皇上特许她住在青镜殿,这可是宫妃才有的待遇,莫非宫里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她越想越怕,后背惊起一身冷汗。
玲珑连声应道:“是!”她赶紧推了推琳琅,琳琅本来一直在害怕,玲珑一提醒,这才反应过来,福了一福,便向外跑去。
玲珑又继续向陆贞说道:“大人初来乍到,咱们这司宝司,共有宫女六十八人,按例本应设九品仪珍、八品掌珍、七品典珍、六品司珍各一人,但眼下只有您一位女官掌印。司里共设营造、收藏、修饰、宝库、杂务五部,奴婢就是宝库部的掌事宫女。”她话音刚落,殿外就涌进了一堆宫女,七嘴八舌地说道:“给陆姑姑请安。”
声音虽然不齐,但十分响亮,突然这样,陆贞反而吓了一跳,正了正身子,说道:“姐姐们请起,不必如此客气。我……不,本座新近到任,望各位继续各司其职,为皇上及各位娘娘分忧。”
她舒缓了脸色,又吩咐两个一等宫女把历年司宝司的账簿都找出来,要做一次统计。殿里的宫女们互相看了看,颇有些担忧,但上官发话,谁又敢开口?但更多的人在想,陆贞是新官上任,自然要烧三把火,以前来的掌珍谁没干过?又真的有几个做下来了?还不是做做样子!因此也不是很在意。
等到琳琅和玲珑将小山般的账簿搬去陆贞房间里,她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一看就是一夜,越看眉头锁得越厉害——这帮人,难怪国库要如此空虚了!仔细想了一夜,她也有了主意。第二日,她又客客气气把玲珑和琳琅请来,拿起一本账簿问道:“比如这里记的——明光四年五月,先皇赐陈妃娘娘玉环一对,陈妃娘娘在明光六年八月就亡故了,这玉环按律该归还司宝司,可为何我到库房查看的时候,却只有一只?”
玲珑没想到她真的认真起来,支支吾吾地说:“这……已经是前朝的事了,或许陈妃娘娘自己不小心打碎了一只……”
陆贞对她的说法很不满意,摇着头说:“那为何归还时没有写清楚?还有这一条,皇建元年六月,外宫缴入赤金二十斤,营造部宫女为太后娘娘制金佛塔一具,但佛塔在账册上仅重十八斤四钱,这其余一斤六钱到哪儿去了?”
玲珑赔着笑说:“这就是大人您外行了,赤金做成金佛塔,肯定是有损耗的。”这些专业的东西,谅陆贞也不会懂。
陆贞脸一沉,“即便是宫外平常金铺,手工最差的工匠,损耗也不过二十分之一,如此算来,二十斤赤金,有一斤损耗才正常。而姐姐也说过,司宝司的宫女个个都是从小就挑进来打理珍玩的,哪能不如宫外的工匠呢?”这番话就是在打她们的嘴了。
玲珑愣住了,半天才说:“这……奴婢也不懂,要不,大人您把营造部的掌事叫来问问?”
陆贞哼了一声,“不用了,营造部的事,以后再说,看来这些天,咱们要多花点时间,把账册好好清查一次了。”
这样一来,司宝司上下就如同被人翻了一遍,宫女们来来往往,忙的都是查账。之后所有人都进了正殿一字坐开,面前都是放好的账簿。陆贞来回巡查着,她拿起一本查过的账册,看着上面的“已查,无错”字样,皱起了眉头,“你看,这珍珠出库入库的数量都对不上,龙脑香的消耗也大得惊人,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说没错?”
那宫女惶恐地说:“大人恕罪啊,小的不认识龙脑香这几个字,还以为是熏衣服用的龙脑丸呢。”
陆贞岂能不知她这是借口,无奈地说:“你好好地重新再查一遍。”目光所及,玲珑和琳琅相视一笑,她心里有了底——下面的宫女要是不配合,自己想好好查账,是不可能的。
她缓步走向另外一个宫女,很快又看出了问题,“这儿明明是三十九两乌金,怎么加上二十两乌金后,变成了五十一两?”
那宫女被陆贞一呵斥,吓得趴在地上话说不出话来。琳琅极为得意,走上前说风凉话,“大人,咱们司宝司的宫女也不是个个都精通算术的。”
陆贞愤怒地看向她。玲珑走过来说:“大人,昨儿我就劝过你,这账,还是不查的好,毕竟前朝几代积存下来不清不楚的账簿海了去了,一时半会儿怎么查得完?依我看,大人管好你到任后的账目,也就算是为皇上分忧了。”
陆贞死死地盯着她,气得浑身发抖,这真是个下马威啊,她沉声说道:“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宫女们立刻都从正殿里涌了出去,隔着很远,陆贞还能听到她们的取笑和议论声,“折腾什么啊?累都累死了!没那个本事,就别揽那么大的摊子!”
她一个人站在正殿之中,手一直哆嗦,好半天才愤愤地重重一拳打在身边的账单上。明黄的阳光下,顿时飞起了大片的灰尘,将她包围在其中。她不禁觉得有点冷,这冷浸入到骨髓里,让人无处可逃。
第26章:查账
又是一年寒冬。
杨姑姑在庭院里烧着热茶,招待陆贞。陆贞看着被煮得上下翻滚的茶水,闷闷地说:“姑姑,我不明白,我对她们客客气气的,可为什么她们当着我的面一套,背后又一套?那玲珑每天笑得跟花一样,口口声声大人长大人短,可暗地里却指使那些宫女对我阳奉阴违……”
杨姑姑摇着头,“你呀,还真是不懂官场上这一套。我问你,要是你在青镜殿当了五年的差,眼看就能出宫了,第六年上,却来了一个年纪轻轻的贵妃,每天让你有事没事擦一百遍地板,洗二十次衣服,你高兴不?”
陆贞脱口而出,“哪会有这样发疯的人啊……”
杨姑姑笑着说:“在司宝司那些宫女眼里,你就是这个疯女人!司宝司管着金银珠宝,是六司里最有钱的一司,人家说,从那些杯盆碗盏上随便抠抠,都能找出一钱金粉来!你一去就查账,前朝的积弊固然是被你清干净了,那本朝人家的生财之道呢?陆贞,你记住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
陆贞这才回过神,想了一会儿,说:“姑姑您说得对,可我总不能就这样服软吧?”
杨姑姑说道:“人得先学会服软,以后才能刚强!我没说你查账不对,但是得用对方法。我听说,你前儿还客客气气地叫她们姐姐?”陆贞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点了点头。
杨姑姑点醒她,“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可是个掌珍,哪能随便叫宫女们姐姐!她们看你年轻好说话,以为是个好对付的,所以才敢不把你的话放在心里。依我说,你就挑出几个刺头来,好好地打一顿杀威棒,看谁还敢糊弄你!”
陆贞一愣,有点迟疑,“打人?不行,我下不了这手。”
杨姑姑冷笑一声,“别忘了,这可是在宫里,只有恩威并施,有赏有罚,人家才能服你!”她淡淡地说完话,洗过了一遍茶叶,给陆贞倒了一杯新茶。
陆贞兀自重复着杨姑姑的话,“有赏有罚,恩威并施……嗯,可是姑姑,我之前挨过一次刑杖,知道被打在身上有多痛。三天之前,我和她们一样都是宫女,所以,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随便打人板子的事。
杨姑姑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啊,善良是好事,可要老是这么心软下去,以后可怎么往上爬呀?”
陆贞两眼发亮,坚定地说:“姑姑,为了早日晋升,我会用尽全力,可是我一定要靠自己的本事,绝不害人!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人,总有一天会被那些被踩的人丢下来。我要走得稳稳的,绝不让自己的步调掌握在别人手中!”
她回屋自己想了一番主意,第二日一早就去了司宝司的正殿召集所有的宫女,堂下提前放了两把刑杖。众宫女虽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都没有头一日那么放肆,只是用害怕的眼神看着她,不停地交头接耳。
陆贞扫视在场的人,“各位请少安毋躁。”
在场的人果然立时静下了。陆贞心里淡淡一笑,沉着地说:“前些天,我想把司宝司的旧账都清查清楚,但后来发现,不但账目没查清,有些人还借故消极怠工,对我的命令阳奉阴违。”她的眼神落在琳琅和玲珑身上,看到她们微微露出不安的神色,又说:“于是昨天晚上,有个朋友就劝我,对于那些害群之马,最好打她二三十刑杖,想必她们也就会安分点了。”
此言一出,琳琅吓得站都站不住了。陆贞话音一转,“不过,我陆贞从来都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她看宫女们都松了一口气,又说:“所以,我决定以身作则,这一次,和大家一起查账。本司六十八位宫女,由各部掌事姑姑带领,分为五组,每组各自负责一年的账册。大家只需要把有问题的项目单列抄录在其他纸上,以后查证即可。但如果被我发现哪一组的账册数目有出入,此组的年俸就尽数罚没,充入公账。”
一行人没想到陆贞会这么说,一时间无人出声。陆贞又说:“自前朝起,司宝司的账目共有两百册,大家齐心合力,想必一定能在十二个时辰内查阅守毕。在此期间,未经允许,大家不得擅离职守,否则……好了,大家尽快动手吧。”
琳琅忍不住问道:“大人,十二个时辰都不许我们离开?那中饭和晚饭怎么办呢?”
陆贞嘴巴上淡淡地说:“为主分忧,哪还能光顾吃喝?大家要查不清账,自然只能饿着了。不过你放心,我也和大家一样,账目查不清,绝不吃任何东西,这才叫以身作则。玲珑,你说对不对?”她凌厉的目光却是落在了一言不发的玲珑身上。
玲珑心里一惊,看她把矛头对准自己,知道她看穿了之前宫女们消极都是自己煽动的结果,但此时大家话都没有说破,颜面好歹还在,她只能上前施礼道:“大人说得对。”
她这番话说得极为苦涩,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有人又去打量陆贞,良久才反应过来,拿起一本账册检查起来。很快,大家都陆陆续续地跟着行动起来。陆贞微微一笑,捧起一本账册开始仔细查看。整个房间里,只剩下翻动账本的声音。
一会儿,一声尖叫划破了安静,“啊!怎么会这样!”众人的目光投向那出声的宫女身上,玲珑一声怒喝,“怎么了?”
那宫女年岁还小,平日里就畏惧玲珑,眼看她厉声呵斥自己,吓得跪倒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大人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陆贞走上前来,原来那宫女不小心把墨池中的墨泼在了账册上,账册中整整两篇都被涂污了,上面的字迹,已然是一塌糊涂。
玲珑走到陆贞身边,看到她手里的账册,眼珠一转,“你好大胆子!我看你分明就是心中有鬼,怕大人查出什么破绽,这才故意涂污了账册! ”
那宫女不知玲珑为何一下转了口风,瑟瑟发抖道:“不是的,不是的,奴婢没有那样做!”
玲珑却坚持说道:“哼,你以为大人会轻易被你蒙骗吗?大人,这种人就应该好好惩罚一下!”她一心要挑起女官和宫女的矛盾。
陆贞翻了翻账册,轻描淡写地说:“好了,多大一件事,值得这样小题大做?琳琅,你去把这本账册放到外面院子里晒一晒。”
琳琅还兀自愣在那里,不明白陆贞为什么让她这么做。
陆贞又说:“就算是被墨涂污了,等纸干了过后,对着太阳照一照,原来的字也还是能看清楚的。我小时候写字也老爱打翻砚台,这个办法一直挺管用。”
这下玲珑也愣了,“可是大人……”
陆贞早看出了她的用意,本以为自己倒退一步,大家各自让一让就好,没想到她仍然不死心,语气也不客气起来,“好了!这本账簿是十三年前的,那会儿她还没进宫呢!难道她是为了前朝的哪位宫女遮掩,才故意要弄污这本账册?”
玲珑被陆贞问得无话可说。那宫女看平日里总是欺负自己的玲珑说不过大人,感动得立刻就哭了,“谢大人明察秋毫,奴婢真的只是不小心,不是故意的……”
陆贞看她这番形态,便知她平时在两个大宫女手下积弱良久,好言好语安慰她,“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过你弄污了账簿,也该处罚。嗯,这样好了,就罚你连续三天帮大家打洗脸水吧。”
那宫女一边哭一边给陆贞磕头,“谢谢大人,奴婢……奴婢一定会好好做的!”心想这个大人真是好人,比玲珑她们好多了,还一点架子都没有,自己以后一定要效忠大人。就在这短短一瞬,殿上的其他小宫女也都存了类似的心思,看向陆贞的眼神友好了许多。
陆贞缓缓看着她们,“今天,我请各位来查账,不是要跟各位为难的,我是只想查清楚,现在我接手的这个司宝司,到底有多大的家底?我知道,司宝司的账册混乱,已经是多年的积弊了,并不全怪大家。但越是如此,我们就越有必要赶紧将这些账册理清。这就好比一个慢慢长大的脓包,虽然现在还没有发作,可它总有破的那一天。与其等别人来清查,不如我们现在就自己狠心把它挑破!”
众人虽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已对她不再怀疑。陆贞又看向玲珑,扬声说道:“当然,挑的时候,总是会有些痛,可这脓只要能流出来,总比什么都不做强!”玲珑自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有点不服气地低下头不去看她,陆贞又说,“我对天发誓,无论查出来多少亏空,我陆贞都绝不会归罪于各位,因为今天我们要做的事,仅仅是查账,绝不是想给大家穿小鞋!”
她这话一出,又立刻补上一句,“今天第一个查完自己年份账册的小组,赏黄金二两!第二名,赏黄金一两!第三名,赏黄金半两!”宫女们没想到查账还有黄金拿,都呆在了原地。
陆贞故意拖长了声音说道:“怎么?嫌不够?”
众宫女这才反应过来,人人喜形于色,“够了够了,谢谢大人!”
那日听完陆姑姑的话,陆贞醒过神来,想来大家不配合自己,一来是畏惧一等宫女的压力,二来府里有了亏空,人人都脱不了干系,心中自然害怕自己新官上任会拿她们开刀。想通之后,她就决定不追究之前的责任,又用黄金来鼓励大家认真做事,利字当头,果然人人都争先恐后做起事了。
陆贞看宫女们现在跟昨天比真是判若两人,只剩下琳琅和玲珑还愣在原地,便走到两人身边悄声说:“我刚才说的话,对你们也一样算数,以后,就别再给我捣乱了。”
琳琅心中一寒,拉住呆若木鸡的玲珑一起说道:“遵命。”两人坐在地上开始翻阅账册。
陆贞这才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来,那站在殿门口含笑看着自己的人,不是杨姑姑还是谁?
她含笑快步走到殿外,拉着杨姑姑的手亲亲热热地说:“姑姑,您怎么来了?”
杨姑姑看她气色很好,取笑她说:“看你如何大展雄风,降妖除魔啊。”
这下陆贞不好意思了,扭扭捏捏地说:“姑姑……”
杨姑姑哈哈一笑,“看不出啊,你训起人来还挺厉害的。”
陆贞撒着娇,“平常被您训得多了,早就学会了嘛。”
杨姑姑慈爱地看着她,“还敢编排我?发黄金这事,我可没教过你。”这大半年下来,两人越来越亲密,有时候她恍惚就觉得面前这人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
陆贞这才说:“我原先管铺子的时候就常用这一招。您不知道那些伙计呀,个个都是蚊子腿上想刮油,比她们可精多了。唉,只可惜皇上赏我那几十两黄金还没捂热呢,就硬生生要少二两半!”她愁眉苦脸的,好像是从自己身上割掉了一块肉似的。
杨姑姑被她的俏皮话逗得忍俊不禁,上前去刮她的脸,“你这个财迷,来司宝司还真是对了!本来我还担心你镇不住这边呢。”
陆贞也扑哧一声笑了,边笑边说:“还好,现在还能对付。”
杨姑姑想了想,又嘱咐她,“也别把她们逼得太狠了,还有,这事千万别让其他司的人知道,不然你叫人家刘司珍怎么想?”
她处事老道,陆贞感激地看着她,“姑姑,还是您想得周到。”一路把杨姑姑送出了司宝司。杨姑姑本来还担心陆贞压不住那帮人精,现在看她处事妥妥当当,也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回用勤院去了。
陆贞送走了她,回大堂继续查账,她一丝不苟地做着示范,宫女们自然都不敢懈怠。入夜后,内监们在大堂在周围点起了灯,灯光照得整个大殿如白昼一般。
陆贞正在专心地查账册,忽然感到一阵头晕,她的身体一歪,手中的账册掉在了地上,她弯下腰去捡账本,一只手却止不住地颤抖着。
琳琅和她离得近,早将这一幕收在了眼底,她心中为之一震,缓缓走到陆贞身边,悄声道:“大人,已经快子时了,奴婢听说您大病初愈,实在不适合继续饿着……要不,奴婢去传膳,您多少吃点东西?”
陆贞说:“别去。我之前已经说过,账没查好之前,司宝司上下严禁进食。”
琳琅想了想又说:“这……大人您又何必较真呢?就算您熬得住,她们也熬不住了啊。”
她这句话说得合情合理,陆贞放眼看下去,堂下的宫女们虽然还在强撑着,但有的人不停地揉着肚子,有的人拼命喝着水,有的则神情焦躁。她想了想,问琳琅:“还有多少账册没查完?”
琳琅不解其意,“还有十之二三吧。”
陆贞嗯了一声,又说:“我说的话不能改,但是你说得也有道理,再这样查下去,真的会有人会饿晕过去。这样吧,你和玲珑去弄些羊奶给大家吧。”
琳琅这才面露喜色,匆匆下去和玲珑商量起来。玲珑不禁抬头看向陆贞,见她面不改色,才和琳琅一起出了门。这个时间御膳房自然是没有人了,但北齐最不缺的便是羊奶,不一会儿,两人就返回了,紧随其后的小宫女捧来好几壶热腾腾的羊奶,大殿上顿时弥漫着一股奶香。每个查账的宫女都分到了一杯,大家贪婪地喝下,热乎乎的羊奶一下肚,身体都暖了许多,精神也立刻为之一振。
玲珑端着一杯羊奶走到堂上递给陆贞,“大人,您也喝一些吧。”
陆贞却挡住了杯子,“不用了,我不饿。”规矩是她定的,她可以给手下的人破例,自己却不能违背,不然以后怎么立信?不过话才说出口,她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一声,陆贞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玲珑诚恳地看着她,“大人,你这又是何苦呢?”她又把羊奶推到陆贞面前。
不料陆贞却坚决地摇了摇头,“真的不用了。让大家喝羊奶,是不想大家伤了身子,但我自己,一定要做到言出必行。”
玲珑定定地看着她,她在司宝司这么久,从未见过陆贞这样的人,她心悦诚服,突然深深地向陆贞福了一福,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重新看起账册。
一边的琳琅推了推她,“您怎么不喝羊奶?待会儿可就凉了。”
玲珑也摇了摇头,“从今以后,大人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这一天下来,直到凌晨时分,众宫女才红着眼睛把各自查好的账册交给了陆贞。陆贞强撑着发话,“大家辛苦了,都快回去歇着吧。只是查账之事,涉及机密,还请大家不要到处声张,如果人问起,就说我留大家通夜学习宫规好了。”
玲珑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心中一凛,这个陆贞这么精明,自己当初可真是看错人了,还以为她性子好就是人糊涂,她连忙厉声道:“听到没有了?”
一行宫女都连连称是。
陆贞柔声说:“好了,除了轮值的人之外,明天大家都不用来司里,好好睡一觉吧。”这特赦一下,宫女们一边答着“谢谢大人”,一边都先走了。
陆贞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脖子,拿起了桌上一叠单子看向玲珑,“玲珑,你跟我走一趟库房,咱们还得对着实物好好算一算,看看这亏空到底有多大。”她看出玲珑为人强悍,做事也利索,是一个好帮手。
两人一路回了宝库里,一样一样查找着。玲珑指着手里的一张单子说:“天保三年差了五十两黄金,天保四年正如大人先前所说,差了一只玉环,不过后来我们又查到内府局补来的条子,说是陈妃娘娘那只玉环被二公主无意打碎了。至于皇建元年的赤金……”她说到这里,略一迟疑,脸上扑满了红晕,“求大人恕罪,那多出来的八钱损耗,是被奴婢和几个大宫女按老规矩私分了。”
陆贞看了她一眼,“你肯说实话,我已经很满意了,以往的事,我不想追究,可那些老规矩,以后也请你们别再提起。从今往后,司宝司的账目一定要清明。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你们的损失,我自然会想办法慢慢弥补。”
玲珑连忙给她施礼道:“谢大人饶命之恩,大人,奴婢和琳琅之前对您多有不敬,还请大人恕罪。从今往后,奴婢们一定对大人忠心不贰,再无怨言。”
陆贞伸手扶起她,“好了,我也是刚从宫女升上来的人,大家都不容易,这些话,以后就不用说了。”她这番示好,让平日里能言善语的玲珑也失语了,只是感激地看着她。
陆贞一边翻账单一边头疼欲裂地说:“哎,账虽然是查清了,但这么多亏空,要怎么才填得平?”
宝库里的事,玲珑自然是一清二楚,她看陆贞犯起了难,微微一笑,指着角落里的几个大箱子说:“这倒不用担心,咱们账上查出的亏空虽然不少,可盘存的时候,在库里找到了这些东西,也不知道是前朝哪一年交进来的,账上根本就没有记录。我看过了,里面的好东西还真不少。”
陆贞一下喜出望外,不禁问道:“真的?”看到玲珑投来的肯定目光,她快步走过去,一把启开了箱子的锁,里面金光闪闪的各色珠宝一下亮花了她的眼。
她这才放下了心,“太好了,这些肯定能填平账上缺的金银。至于其他不够的首饰摆件,也要赶快叫营造部的人加紧补做……”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觉得两眼发黑,紧跟着,她就晕死过去。
待她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就是丹娘嗔怒的脸。四下里灯火通明,陆贞不禁心里苦笑,原来自己都睡了一天了。
看她醒了,丹娘赶紧把她扶坐起来,又给她端来一碗粥,责备道:“你怎么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还没喝够药啊?才去司宝司几天就饿晕了,让别人知道,还不得笑话死!”
陆贞看她絮絮叨叨说个不休,赶紧岔开话题,“哟哟,一当上姑姑,你就唠叨起来了。这么会管我,那前些天,是谁指挥着人淘池子,结果踩在青苔上,一跤跌个狗啃泥啊!”
丹娘被她说得格外不好意思,就忘了之前自己在说的话,一挺腰板说:“那,那我也不愿意啊。我这个人就是笨嘛,本来什么事都做不好,你还硬要我当掌事姑姑!”
陆贞小口小口喝着粥,心想丹娘真是细心,但嘴巴上仍然教育她,“笨,不是偷懒的理由,再笨的鸭子,只要沿着对的水路一直游下去,也总能找到鱼虾遍地的水塘。”
她说得丹娘十分向往,眼睛都流露出渴望的光芒。陆贞心道,这丫头总算开窍了。丹娘流着口水说:“姐姐你说得太对了,这种吃鱼虾长大的鸭子,炖起汤来可香了!”
陆贞无语地敲了一下她的头,“算了,跟你说不明白。总之,我这回吃的苦也算挺值的,折腾过这么一次过后,司宝司的那些人,以后肯定不会再跟我对着干了。”
话刚说完,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原来是苦肉计啊!”来人不带一丝笑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得罪她得罪得厉害了。陆贞连忙从床上滚下地行礼,“司仪大人!”原来是杜司仪来了。
杜司仪没有任何动静就走进了门,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但也见怪不怪了,眼见她走到椅子前坐下来,指着丹娘说:“你,下去!”又指着陆贞说,“你,坐下!”丹娘憋着笑,知道杜司仪虽然表情冷淡,却是为姐姐好,她赶紧走出殿外,帮两人关好门。
杜司仪神色复杂地看着陆贞,开口说道:“司宝司查账的法子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看陆贞点了点头,她阴阴一笑,道,“恩威并施,各个击破,精心收买,预留后手——看不出来,你陆贞还真是一个挺会算计的高手啊。”
陆贞看她越说越不对,连忙分辩道:“大人你误会了,我不是有意要……”
杜司仪却冷笑一声,一双眼睛没有什么感情地看向她,“着什么急啊,我这是在夸你。”
陆贞一时不明所以,只能用探寻的目光打量着她。杜司仪冷冷地说道:“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北齐立朝以来,虽然有几十位女官,但真正能做到去前朝和男臣们一起上朝议事的却只有前朝四品女史谢灵环一人?”
陆贞试探性地说:“因为,因为谢大人是陈留谢家的嫡女?”
杜司仪嗤笑一声,说:“错!是因为其他女官没有本事,眼光总放在内宫里,这些人当然只配管管胭脂水粉!我朝建立女官制度,不是要提拔几个高级宫女,而是真正想找到女子中能为国效力的英才!可本座放眼宫中的女官,不是只知道跟着王、娄两人趋炎附势,就是只懂得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只有你,不但有几分聪慧,还耐得住性子,手段也算精明狠辣,是个值得栽培的好料子!”
陆贞听到最后一句又不太对味,赶紧说:“大人我不是那种狠辣……”
杜司仪却一摆手不耐烦地说:“我都说了,这是在夸你!狠辣有什么不好?为官之道,你不狠,别人就会对你更狠!诸葛孔明是贤相不?他设计谋害周瑜,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西汉的萧何是贤臣不?可韩信最后还是死在他手里!古往今来,哪个坐到高位的人,手里是干净的?陆贞,我瞧你今天在司宝司做的,就挺有点雷霆手段,所以,从今往后,我想好好地教教你,只要你肯跟着我好好学,保你五年之内,能和娄青蔷她们平起平坐!”灯光照在杜司仪枯瘦的身体上,形同鬼魅,只有那一张脸,在说到这时,才眉飞色舞。
陆贞无奈地说:“大人您真的误会了,我没那么多的想法。”
杜司仪却笑了,“哦?真的吗?”她慢慢站起身,走近陆贞,“那等你想通了,再来找我吧!不过陆贞,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你真的不想有朝一日成为后宫第一人?你真的不想能够在朝堂上,压那些男人们一头,率性地谈论朝政?”杜司仪此生身陷病中,再也无法实现理想,人生中遇到一个陆贞能帮自己实现满心里的抱负,她不禁将自己的心思流露了一二分。
她也不待陆贞多说什么,狂笑着说:“陆贞,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更懂你,哈哈哈……”她一边大笑一边往青镜殿的门外走去。
陆贞愣在了原地。这是杜司仪曾经最想做的事吧?可惜造化弄人……
休养了这一日,第二天一大早,陆贞又神采奕奕地回了司宝司,待宫女们都到齐了,这才开始发放黄金。陆贞说:“前天查账的时候我许诺的赏金,已经发给大家了,希望大家以后再接再厉,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人人都喜气盈盈地拿着赏赐,这大人赏罚分明,每个人都心服得很,齐声称是。
陆贞又点了点头说:“新年马上就要到了,尚侍大人刚才特意派人来吩咐过我们,到时候宫里祭天、庆春、赏赐,都少了不了我们司宝司,还请大家打起精神,切勿出错。”
玲珑连忙上前说道:“请大人放心,奴婢已经按宫中常例安排好了一切,不过,今年是皇上登基的元年,还请大人……”
一时间各项事务都井井有条地开展下去,待到下午,营造部的宫女们也送来了之前司宝司要求的物品,玲珑这才回报陆贞道:“营造部的人紧紧地赶,总算把账上差的东西都补得差不多了。有些东西太费时间,我就索性在宫外买了。”
陆贞看她办事果然得力,自己昏迷这一天,各项后续工作都做得有条不紊,她赞许地说道:“没关系。箱子里面剩的那些珠宝,你要找个稳妥的地方收起来,指不定什么时候还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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