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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

_3 钟丽思 (当代)
  记不清楚因为惹了什么祸,升四年级时又转了学,只记得这次宣布对我的处分之后,全校师生已不再唱《一定要解放台湾》,而是唱《社会主义好》,是快四拍的进行曲,歌词很大众化:“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建设高潮……。”
  我们小学生也掀起了建设社会主义的新高潮:我们除四害。四害就是麻雀、老鼠、臭虫、苍蝇。老师说,因为我们是小学生,就只给我们分配打苍蝇的任务:三人一组,每组一天一百只,但如果能像大人那样逮着麻雀或老鼠,就更为集体争光了。打苍蝇是要评比的。组与组、班与班、年级与年级之间都纷纷开展竞赛。学校搞了块大黑板,用红色标了“灭蝇战绩日报表”。
  我们离家时,兜里揣着火柴盒,手上抓着苍蝇拍;放了学就一路寻着苍蝇走。每天一大早,教室里就三人一堆三人一堆,头凑头,轮流从各自火柴盒里将战利品一只一只拈出来,有人以“一、二、三、四……”数,有人以“二、四、六、八……”数,还有陈彩红数的是“一仨二仨三仨四仨……”。唱数之声此起彼落,教室里热闹如赶集。待班长将全部苍蝇收齐,将各小组的数字登在教室后墙的黑板报上,就将苍蝇交到学校。
  每到课间休息,灭蝇战绩日报表跟前就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学校有面流动红旗,三角形,绸子做的,用黄丝线绣着“除害英雄”四个字。红旗每月流动一次,奖给战绩最好的班,挂在教室的侧墙,神气得很。“除害英雄班”中战绩最佳的三人小组,还要在校会上介绍经验,像足了斯达哈诺夫工作者。
  大家都想上台介绍经验,便都去找那些又脏又臭的地方。因为越邋遢的地方苍蝇越多,所以公共厕所简直成了阿里巴巴的山洞,总是人比苍蝇多,大家抢着打。为了那面“除害英雄”的锦旗,我们班想出的办法多极了,行不通的有,行得通的也有。
  刘志刚小组用铁丝和纱布做成个漏勺,去公共厕所搞些蛆,以水冲净,放到刘奶奶一个空泡菜坛里养着,一会儿揭一次盖一会儿揭一次盖地观察,等蛆变苍蝇。可他们把半坛子蛆都变死了也没变出一只苍蝇。他爸揪着他的耳朵到学校告状,请老师对这儿子进行卫生教育。
  李金玉有次不知从何处觅得个肥肥腻腻的鸭屁股,用鞋钉把它敲牢在砧板,再搬到阳光下,一个中午聚精会神,将午睡时间换出百多只苍蝇来。一试真行,她们组就天天照办……
  我们班评上“除害英雄”了。授旗是件很隆重的事:全班集队排上学校大舞台,班长白衣蓝裤红领巾,跨步出列,亮了嗓宣布:“我代表四年级二班,以本月最优异的战绩,接受除害英雄的称号!”校长就双手把旗递给班长。班长刚一展示锦旗,会场上就队鼓如雨、掌声如潮。班长就喜气洋洋领着自己的班离开。接着,全校师生再一次掌声骤起,李金玉就上台介绍她们小组“鸭屁股加砧板”的新战术。
  旗往教室一挂,我们就变得人前人后精神抖搂,隔几天就打坏一只苍蝇拍。李金玉告诉我,班主任去了她们小组每个人的家,之后,三家父母各买了一块新砧板,原来用旧的,就留给她们布阵除害了。
  班主任表扬了我们的干劲,又建议全班要保持从小养成的卫生习惯,要我们每天交苍蝇时不要用手拈,最好削两枝小竹签,像使筷子一样夹着苍蝇数,数完,将竹签与火柴盒一起扔进学校饭堂的煤灶里,烧掉。但是我们都嫌麻烦,反正全校都是用手指拈苍蝇,便谁都懒得削竹签子;况且,随着苍蝇死亡率的增高,小小的火柴盒很快就被淘汰。五十年代末,重庆市罕见对小件日用商品以纸盒包装,我们极难发现称手的盒子,就提个玻璃瓶,或锯节楠竹筒来装苍蝇,断断舍不得烧了的。
  李金玉的经验风行两周之后,郑可成更是别出心裁,他捡条死得软软的小蛇,以鹅卵石拍烂,借螺丝刀半嵌入老槐树干裂的皮缝中,引得绿头苍蝇嗡嗡乱飞,
  三人小组就兴冲冲守着树来打。第二天一早,这个小组,一人将张报纸唰地铺在桌上,另一人将半截楠竹筒“嘭地”反盖报上,那竹筒口以一纸封好,用圈橡皮筋箍在竹筒上。谁也没见过这阵势,被他们弄得糊里糊涂。郑可成就学着串街耍把戏的口吻,叫道:“哥们姐们老少爷们!请坐的坐稳蹲的蹲稳站的站稳,让兄弟给大家露一手看好了,眼睛一眨,哎—一呀呀!”然后右手按竹筒左手扯皮筋嘴里就轻悄脆亮,敲勾锣似地断句道,“老母鸡变——鸭!”同一时间,话音落皮筋断竹筒起,沙沙声,报上就现出金字塔状的一堆苍蝇来……
  放学后,大家遵班长之嘱全留在教室。班长亲自将朝向走廊的两道门两扇窗闩好,然后四十四个人都挤到前面几排,默默地,又神秘又紧张看郑可成。平日顽皮如猴的郑可成,一本正经,要大家“以革命的名义”发誓:在我们四年级二班从校长手中再度获得“除害英雄”旗之前,绝不向任何人提及今日之事。大家就对着黑板上方的毛泽东和斯大林的像发誓。发完誓,郑可成就向我们传授他的新战术,还说“这就叫做蛇魂勾蝇计!”同学们大受启发,纷纷去菜市场拾些黄蟮头、鲤鱼肠之类,寻棵树,腥哄哄糊了候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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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五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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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月底,我们全班又列队舞台,挺胸脯扎扎实实风光了一回。郑可成就向全校师生介绍他们组的“蛇魂勾蝇计”。
  郑可成也是个读书不用功、成绩呱呱叫,让许多老师又心喜又头疼的人物,与我最是投契,经常,两人偷违校规溜进茶馆听说书。
  重庆的茶馆,只卖茶不卖饭。客人一人一碟一杯一盖,坐得密密一桌密密一桌。卖零碎佐茶的小贩,交笔钱给茶馆后,就可进去做生意。小贩或以布带或以麻绳分两端系了个货架,挂上脖子垂至胸前;货架或薄板钉就或篾片编成,很轻巧,可以对折如箱状,里面分格装了香烟麻糖葵花籽南瓜籽山楂片红苕干。小贩将那货架时张时合,在人堆里蹭着挤着卖。
  重庆茶馆之多,势如兰州的面摊广州的酒家西安的羊肉泡馍店。而茶馆的竞争之道,又远非面摊饭店可比:是既无口味之别,又无价格之差;这茶馆那茶馆不论哪家馆,奉与客人的,是一样的桌凳一样的价,一样的盖碗一样的茶。决定茶馆兴衰存亡的,一是上茶的功夫,二是说书的技巧——
  想中国四大菜系——川鲁苏粤之中,其味最霸道的,当数川菜,尤其重庆火锅,便是于今,它也居然在以“温补”为食之原则,以“湿滞”、“热气”为食之大忌的广州人中占一席之地,可想而知,那主领厨房的人是何等厉害。但再厉害,重庆人也不过称一声“大师傅”,偏将茶馆中摆碗冲水的,尊为“茶博士”——其上茶功夫的重要,便已可见一斑。
  我与郑可成常听说书的那家茶馆,便有个上茶功夫极俊的茶博士,四十多岁,精瘦精瘦,似嘉陵江的鱼儿,长相寻常,唯是手指之灵巧胳膊之壮硕,令人过目难忘。待茶客坐满,他就站在长桌一端,以食指中指夹着茶碟一搓,且连夹连搓,碟们就一个接一个竖直了打着转,旋到各位茶客跟前自行停下,然后茶博士走一圈,往每碟放只茶碗,又回到原处,以手指旋出茶碗盖,待盖儿都贴着碟子到位后,他便去提了壶来——是把紫铜壶,肚大嘴长,擦得铮亮。茶博士个头不高,他走到条桌腰际,左手扶胯,右手持壶,举到齐耳,却盯牢了茶碗,低喝道:“来也——”便将那紫铜大壶一倾一点,一点一收,便见茶水如支透明袖箭,从壶嘴向碗口疾然而出,倏然而没,箭箭入碗无点滴泼洒桌面。他才又依了顺序,将掌心窝了碗盖,从右到左绕碟半圈,忽以中指一挑一勾,那盖就恰恰扣进碗里,茶水当即漫至碗齐,像是给略小一圈的盖子镶环琉珀色的亮边。
  要说的书目,总是头天写块小黑板,挂在茶馆门口,家家茶馆书目不同,随茶客自选了听去。茶碗一盖好,说书便开始,惊堂木一拍,满座寂然。凡新来乍到的说书人,一般都先讲短故事,比如《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类,多取于《三言》、《两拍》。但故事再短,中途总有“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之际。这当儿,就可见听众是否满意了。擅长“摆龙门阵”的重庆人,表起态来,很显特色。他们不以拍巴掌来表示满意,也不以喝倒彩来表示不满。故事说得好,待茶博士续了水,客人就一面施施然品茶,一面悠悠然评书;那卖零碎的就被吆喝得团团转:那时麻糖以块数、瓜子用杯量、香烟则一支一支散卖,且买的卖的都不嫌麻烦。第二天挂出的书目,必是至少两个星期才说得完的,像《说唐》、《说岳》、《十三妹》一类。也不知什么原因,我见过的再好的说书人,也从未在同一茶馆说两回长书,总是急流勇退般换着茶馆说,许是行规如此吧?倘短故事都没开个好头,未等“下回分解”客人就走了大半,剩下的便闷喝,不买烟抽,也不买糖吃;小贩便百无聊赖立着;那说书的讪讪分解完下回,第二天就再不出现。
  这家的茶博士就是老板。他不但上茶功夫独到,识人本领也高强:凡他请来说书的,第一次就挂出牌让说长书,该说短书那天的工钱他就白付。茶馆天天客满,还有不少人端了茶站喝。来这家说书的,个个将故事裁剪得详略妥当、丝丝入扣。有时把李世民宫廷政变换代改朝的大事,只三言两语就交代过去;有时一盏茶尽,说书的还不让赵子龙杀出长坂坡,依然绘声绘色,描摹着马蹄如何“得得”,箭矢如何“瑟瑟”,回马枪如何似游龙,靑缸剑如何像翩鸿,还以手圈在嘴上一张一合学那刘阿斗“呱呱”啼哭……又凡到紧张时刻,必待下回分解。
  虽然这种茶馆文化的宗旨很简单,也很老套,不外乎贬的是趋炎附势背信弃义,褒的是忠君爱国劫富济贫,但我与郑可成都深深喜爱——也许是,说书人那种出神入化之技对我俩确有摄魄勾魂之力。每有精彩章节,郑可成翌日必在班中尽情复述,以飨同学。后来忙于打苍蝇,我们好久没去茶馆。虽是想得慌,但总觉得为建设社会主义除四害比一切都重要,便咬紧牙关忍了。
  此时郑可成在台上介绍小组经验,讲着讲着,不知怎么搞的,就忽然变出说书人的口气!他本来就十分善讲,又特别爱讲。这下可好,讲完“蛇魂勾蝇计”,他说:“其实我班同学,人人足智多谋。”便又接着讲下去,还临时替大家衍生出什么“烂鱼肠诱搏恶苍蝇计”、什么“暗藏死蟮头明抓活苍蝇计”,道什么“说时迟那时快,一拍下去便觉打出浆来,提起拍来,苍蝇就粘的粘在黄蟮头上,掉的掉在泥沙地面,全死的自然肠开肚裂色彩斑斓;半死的依旧昏头转向翅声嘤嘤……”郑可成讲得声情并茂,听呆许多老师许多学生,跟着就有人觉得胃里倒海翻江,就冲去厕所呕吐,吐得两眼发直,回过神来,就慨叹“四年级二班的学生怎么都如此异想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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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五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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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我们的班主任李老师可绝没有半点异想天开的样子。听着郑可成在台上抑扬顿挫口若悬河,李老师的脸色比平常显得更为苍白,神情竟是少见的焦虑。她那年五十八岁,头发全白,银丝挂面一样朝耳后梳去垂至衣领。她脾气很好,无论我们做错了什么,她总让近近坐在她身边,细细问,细细说,最终让人心悦诚服。她从来不让我们写书面检讨,也不让人罚站,说是“对人最有约束力的,乃是各人的良知”。
  老师面目清癯,颀颀长长,穿的总比身段略显宽松,显得又洁净又飘逸,就像她那手宋徽宗式的瘦金体毛笔字,看起来十分养眼。李老师在我们这间私立依仁小学教了一辈子书,一辈子都在当班主任,一辈子都在教语文。她教态端庄,谈吐睿智,无一不呈大家风范。四年级二班全体同学对这位班主任敬得简直到了爱的程度,就连我这匹害群之马也随时提醒自己要检点行为,舍不得惹老师生气。其实令我臣服的,倒完全不是她那些人人会讲的道理,而是她那种人人都不去用的说理方法,竟是那么平和那么诚恳,从眼睛到语调都流着那么深切那么透明的善意,让我刚一面对就慌慌张张先自惭愧起来。
  郑可成经验介绍之后的第三天,本是个星期日,李老师却要我们回校,说是请了个大学教授来给我们上两节课,那是她从前的学生。大学生在小学生眼中已若天之骄子,何况他们的教授?我们兴奋得不得了,一大早就跑去校门口张望。
  教授果然来了,还有两个大学生,一人抱只木箱跟着。一见那教授儿子般轻轻扶着李老师的胳膊上楼梯进教室,四年级二班就对他大生好感。木箱子一个装些试管药水玻璃片,另一个则装部显微镜。当两位大学生将它们一一排列在桌上时,全班大气都不敢出,很敬畏。
  教授三言两语说明显微镜的用法,然后把坐在头排的王小芳叫上讲台,让她扯根自己的头发,放在亮晶晶的底盘上,她就调好显微镜的距离看自己的头发。她看完,抬起头,傻呵呵地说:“怎么我的头发变得像筷子那么粗了呢?”教授又让全班轮流上台参观王小芳的头发,并且告诉大家,这根发丝只有六个丝的直径,比一条苍蝇腿细。全班兴奋得如百鸟归巢吱吱喳喳,好久都静不下来。
  教授又给我们看一支小试管,里面泡着一只苍蝇。他用镊子扯下一条苍蝇腿,从显微镜下换出那根头发,又招王小芳去看。王小芳刚一凑眼上去就喊:“哎呀哎
  呀活的活的!有一大堆什么东西游来游击!”教授说:“是细菌,每只苍蝇身上都有的。”王小芳哇哇叫兔似地跳到一旁。于是全班又挨个到显微镜那儿察看苍蝇脚。教授就一面介绍苍蝇的生长过程,说它的生存力和繁殖力都极强,附在任何一点腐朽东西上都能产卵。然后他开始提到作为媒介,苍蝇可以传播什么疾病……听得全班一片死寂,弄得一张张十来岁的小脸就像李老师那天听郑可成经验一样了无血色。未了,向来喜欢刨根问底的郑可成举手说:“为什么苍蝇那么脏那么害人生病,它们自己又不被那些细菌害死呢?”教授很高兴,说郑可成这种“知其然继而求知其所以然”的精神正是做学问的人非具备不可的。他说苍蝇是“带原者……”从苍蝇讲到痢疾;又从蚊子讲到疟疾;再从跳蚤讲到细菌战……
  第二天的课间休息时,在那块《灭蝇战绩日报表》跟前,人人认识的郑可成开讲了:“打苍蝇,是一门学问;做学问,便须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如果不知苍蝇怎么害人、害到何等程度,灭蝇方法用得不当,则反而是请了苍蝇害自己,甚至主动给苍蝇提供繁殖的天堂,例如敝人的‘蛇魂勾蝇计’……”郑可成语不惊人誓不休,引得围着他的人一圈一圈地添。整整一周,他下课就冲去开讲,说书般从苍蝇脚杆谈到跳蚤炸弹,比那位大学教授讲得还要精彩,听得老师学生瞠目结舌,想想,只好又说“四年级二班的人真能异想天开!”
  谁料四年级二班的学生一夜之间变现实了——交苍蝇时,人人削了竹签子夹着点数,值日生以废纸承了四十五枝签,一包塞进学校灶膛。人人见了苍蝇就狠打,谁也不去故弄腥臭招惹它们了。
  我回家把这些事告诉妈妈。妈妈笑笑,竟学了我的口气说:“你们班主任这种做法叫做釜底抽薪连锁效应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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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六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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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年我与亲生父母的关系有点滑稽。我跟母亲之间比较像朋友,谈起话来也不觉有十分的拘谨。有时逢上太作难或是太好笑的事,就会告诉她,一切战争以外的问题,都可以跟她讨论。她总是和颜悦色,娓娓地把例子也举了,道理也说了,总让我口也服心也服。
  但跟父亲的关系就不同了。我一辈子都把他当个指挥官,觉得自己是他的兵,从来都是奉令而行,也没得过什么申辩的机会。平均起来总不过十天一星期的,就因这种那种错处挨顿打。平日好好地,就算还来不及惹下什么祸,却只要听他一喝,全身肌肉也条件反射紧紧绷起,准备迎接皮带藤条。不过,虽然常常不是右边就是左边屁股肉腚皮开而致步履蹒跚,甚至要伙伴背了去上学,我却从也不觉委屈。因为爸说“功不赏过不罚则难以修身齐家安邦治国平天下”。我又老是没什么立功机会,老做下些挨罚的过错。那时挨屁股对于孩子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尤其在这些红房子,爹们全是军汉出身,总是背了“爱人”们以藤条皮带教训做错了事的自家儿郎,却从不打头脸,说伤痕外露会损了儿郎自尊,打屁股,就过也罚了自尊也保了,便一律关门教子。
  倒是家属们,非但不打亲生骨肉,而且一听闻别家小孩挨打,就当即弃了锅铲鞋底毛钱针搓衣板,风风火火拍门解救。且不论读没读过书,家属们都会很文明地批评道:“吔——,某家伯伯,对娃娃要说服教育唦,如今新社会,不时兴抄家伙打人了哟!”于是到实在不堪皮肉之苦时,就有孩子哭叫以招救星。
  如今想起忽觉有些奇怪:凡挨打时被救出的,惩罚就算完结,当爹的不会在救星走后重振父威。挨打者是绝不肯轻易求救的,因为获救之后,这种讨饶的懦弱行为,必会被大院孩子们嘲笑好几天,搞得又狼狈又后悔,自己觉得很没面子。我死要面子,从不求救,谁料有一天,我却被父亲当着大院人众责打,令我羞愤交集。那次是为了金绍先的事。
  金绍先住在第三幢红房子,是大人,与父亲同辈,我以前从未注意过他,至今也不知他是干哪一行的。忽然有一天,我吃完饭滑下楼去,一个小朋友都找不见,正自奇怪,住二楼的邓璧儿就飞跑过来,远远朝我吼道:“出大事了!快快快,我到处找你不着,以为你又在家挨打哩!”我们一幢,经常挨打的第一数我,第二数云娃子,接下来就数邓璧儿了。
  邓璧儿其实从不惹祸,只是书读得不好,虽然也跟我一样读四年级,但已经留过两次级了。她最怕算术。有次课堂上测验,要用“一……就……”造句,老师点到邓璧儿的名字,她站起来满怀热望地说:“一到共产主义就可以不学算术了!”也不知是不是邓伯伯望女成龙心切,一见她拿出家庭作业簿,就抓根藤条在旁边眼巴巴地守着。邓璧儿告诉我:“一见藤条,所有的数字就变得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下在我脑里全乱了套。”答案一错邓伯伯就鞭她一记,一鞭就更做不对,我早就怀疑她是被她爸吓蠢的,但邓伯伯就是不懂这个道理。一些家属救星也只是个劝,劝下邓伯伯手中藤条,就再不去开他的心窍。邓璧儿手巧,常常问我要方手巾,使竹箍里外绷紧,或绣枝腊梅花或绣棵夹竹桃,我总拿了去送给小街上摆书摊的傻大姐,傻大姐就让我免费看十本小人书。邓璧儿很愿意和我一起做家庭作业,但她爸不许,训斥女儿道:“你目下只是成绩不及格,如果伙了那个混世魔王,就连操行也只能评个丁了!”不过背了当爹的,邓璧儿还是老爱和我玩。她算题不快,但跑步飞快。我无论当官兵抑或当强盗,总要和她在一伙。
  那天她冲到我身边,说大事就是院里出了个右派分子,叫金绍先,住三幢。刚来了一堆人将大字报贴在三幢门口,孩子们闻讯全赶去看,她就到处找我。
  关于右派分子,我只听老师上政治课提及,还有就是在爸爸的《时事手册》上见过,不过已变成了漫画。《时事手册》有张右派百丑图,有标名罗隆基有标名章伯钧的,反正都长得很难看。但我从没机会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右派,就赶紧跟了邓璧儿跑。
  三幢前门已被密密匝匝高高矮矮的背影圈得牢牢。我和邓璧儿扁了身体将自己一点一点锲入人墙,就发现前面几排,尽是孩子抱膝坐地,像看露天电影那样,仰脸细细看那低着头的金绍先。
  我心中暗暗称奇,因为我发现这个活生生的右派分子长得跟漫画上那一百个真有天渊之别:他竟十分堂正。用说书人的话讲就是“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虽不算“丹风眼,卧蚕眉”,却恰恰“国字脸,悬胆鼻”。
  悬胆鼻滴着汗。几个人正指点着那鼻数落,时不时又中断数落,向那些既不识字又好问事的家属解读大字报,说是金绍先在大鸣大放时犯下了大错。
  关于大鸣大放的事,我们都知道一点,因为那是一九五六年党的八中全会重要内容之一,在每个学生的政治测验试卷上都有过一条长长的填充题——
  毛主席的双百方针是____;形式是____;原则是____。
  应该填成:毛主席的双百方针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形式是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原则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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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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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答案气势磅礴对仗工整,读又易读,记又好记,便是邓璧儿也不会填错的。我们学校也大鸣大放热闹了好几个月。
  有次惹下祸被弄到办公室罚站时,我还顺便浏览了几份大字报,一看就心里直偷笑,奇怪怎么大人有时也变得跟小孩一样:那年重庆各间小学都提倡栽花养兔种向日葵,班与班校与校开展竞赛。有张大字报向后勤主任提意见,因为他分配给这个班的地泥少石多,别说长向日葵,就连蚯蚓也长不了……;有两个老师联名轰了少先队总辅导员一炮,说他工作太粗心,分配给这两个班的各八只兔子都很古怪:别的班都陆续有了兔崽崽,这两个班的却丝毫未现添丁征兆,急得学生们下课就开水烫脚般往兔房跑,还从家里弄来称杆皮尺,将兔们反反复复一只一只揪了又是称斤两又是量肚围。末了有家长听罢女儿哭诉,跑到学校分开兔腿一看,才发现她女儿那个班的八只兔子全是公的,另一个班那八只全是母的……;那时我们正读三年级下学期,我的班主任在大字报上字迹绢秀地怨我在她的班比别的班多呆了一周,说她已被害得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强烈要求教导主任将我搞去别处。
  这金绍先鸣放出来的东西可绝不似我老师那般言微事小——他是反对中国学苏联,说苏联的一些方针政策并不适宜我们的国力民情。
  一院孩子都被这种说法震憾,觉得金绍先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坏蛋,当晚就在月光下久聚不散,密谋着如何在第二天就惩罚右派分子,以实际行动保卫社会主义。
  那是后来被称为社会主义黄金之页的年代,重庆治安好极了,人与人之间关系融洽如活在桃花源,实实在在做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大人们中午都在单位饭堂吃饭,不回家的,孩子们趁午睡时溜进金绍先的住宅捣乱正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
  翌日夕阳西下,金绍先一回家便倒了霉,他推门时觉得碾着了什么,才踏步就滑倒地上,于是裤管领口便有湿漉漉凉冰冰的东西活活往里跳。我们早有两个嘴灵腿快的信使在他门前转悠,一个赶快跑回来复述:“……金绍先跌了两次才爬起来,开了灯,才发现靠门口的地板被我们抹了层猪油!”话音未落,他转身就跑;被替换下来那个又冲出来接着说:“金绍先把灯一开,吓得满屋子的草蜢、天牛、癞蛤蟆,有翅的乱飞没翅的乱跳!这个右派分子就顺手从门背后抓了扫帚和拖把,反过来,一手一根拄着去开窗。”他将身子晃得跟抽筋那样学着金绍先如何踩在猪油上;又蹲下蹶起屁股,四肢着地学两只沿墙根逃循的癞蛤蟆如何鼓了眼珠子蹦去床底的黑暗中……
  那个二年级小学生陈进川急急忙忙打断别人的叙述,问着:“金伯伯……不不!金右派吐泡泡了吗?泡大吗?”陈进川往金绍先的水壶溶了肥皂,说金绍先被搞得头昏脑胀去喝水就一定喝得满肚子肥皂泡,然后会一叹气一个泡从嘴里冒出来。叙事的就说他离开时“金绍先正往窗户走,还没去喝水。”说完转身又跑。那两扇窗早被我们用泥浆把玻璃糊得厚厚,让房间透不进彩霞。因为明知昆虫喜亮,就料定金绍先会开窗使他房间里的草蜢天牛们飞回天光中去。
  果然第一个信使又带来“金绍先开窗时,双手被我们涂在上面的柏油粘住。现在正呆在厨房,用柴棍刮手……”的消息。于是陈进川就苦了脸,埋怨那右派分子怎么还不去喝壶里的肥皂水,大家就安慰他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于是又有人着急金绍先什么时候升火煮饭,因为他的灶肚里被放进一大叠火炮纸,以薄薄一层炉灰掩着,只等火星掉上去。
  火炮纸是我们人人省下早餐钱凑份买的。那是种两张对粘的草纸,夹层分着圆点包着黑色火药。平日玩时,一颗颗连纸撕下,贴在木头手枪枪身的一片小铁皮上,枪栓也钉一片铁皮,枪栓被皮筋扯得紧紧半扣于枪身尽头,拇指一顶,枪栓脱扣前冲,铁皮相击,那颗小炸药就砰然作响如真枪。待金绍先煮饭,只要从炉桥空格漏下火去,必然引爆那大叠藏在灶肚之中的火炮纸如乱枪急发,我们在大院会听得清清楚楚……
  就这样,两个信使来回奔忙报告事态发展,另外几十个孩子全背着书包伫立大院,葵花朝阳般遥遥注目三幢那扇金绍先的厨房窗户,又紧张,又兴奋……
  忽然郭军生将双手反剪背后来回走,还对我们说:“我爸爸在朝鲜战场上向美军发起总攻之前,一定也是这样边踱边想的,只是,”他叹了口气,又说:“如果我现在手上戴块表,就更像指挥官了!”
  大家一被提醒,就灵感纷纷,各人想像父辈在军旅之中的英雄形象,模仿着,受用着那种肩上千斤重担胸中雄兵百万的豪情……
  殊不料,这阵脚,这意境,很快就叫一幢那帮刀枪早已入库的老军人冲乱。他们快到三幢,我们才发现,掉头看时,有人就趁自家爹爹未曾赶到拔腿就逃。我爸像只老虎,在最前边,身后大步流星跟随着一张一张怒目圆睁的脸。
  完了完了!我一口气不及叹完,爸爸已一手捉住我的耳朵,微跛了脚,如战舰破浪乘风,向金绍先的住所前进。我仅仅来得及瞥见邓璧儿与云娃子闪身躲入一丛夹竹桃,还看到在我后面有几个小孩也变了俘虏,被各自父亲扯了耳朵纵队而行。这时,火炮纸炸了,乒乒乓乓如枪战正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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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六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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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绍先呆呆看着在浓浓硝烟里冒出来的这串真假父子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们被押进金绍先的房间,或从书包掏出小刀,或扒下自己一件衣服,去刮窗,去抹地,去钻桌底钻床底一只一只抓回那些饱受惊吓的癞蛤蟆。
  花了近两个小时才把右派分子的房间清理完毕,我们又累又饿又气愤难平,每人用衣服包了一堆死垃圾活垃圾出门,就发现其他老军官已人影不见,只我爸沉着脸站在楼梯口,冷冷对我说:“你去厨房向金伯伯说声对不起。”
  我差一点就惊叫起来,以为耳朵被他揪出了毛病;正在下楼的孩子们听了,赶紧驻脚,大眼小眼全瞪直了看我爸。
  爸又说了一次,说得清清楚楚冰冰凉凉:“你去厨房向金伯伯说声对不起。”我僵在那儿,使劲眨眼,竭力想弄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往我脑里心里自小就灌输爱国主义的父亲,居然要我向一个右派分子屈服?《时事手册》讲得明明白白,说“右派分子与国际上的反动势力遥相呼应,企图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我们惩诫的是一个国家敌人,理应得到褒奖才对哩。
  正自发愣,父亲已经一巴掌扇过来,我被扇得脑袋嗡嗡响,就听得孩子们朝我爸乱嚷:“钟伯伯赏罚不公!”“右派分子就是该整!”我父亲一声怒吼:“都给我滚回各人家挨屁股去!”
  金绍先就从厨房出来,苦笑着对我爸双手直摇。爸说:“老金,是我有失家教了。”就看着我说:“你再不道歉,看我今天不宰了你。”我看看狼狈不堪的右派,
  看着义愤填膺的伙伴,再看看煞神一样的我爸爸,感到让悲怆与羞辱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就把心一横,将手中垃圾往金绍先脚下一掷,声泪俱下朝天喊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今天就是死在三幢也绝不向一个右派分子道歉!”
  就在此刻,不知从何处钻出了云娃子,疯牛般冲向我爸爸,双手扯紧他裤筒尖叫道:“大家快想法拦住钟伯伯呀!”孩子们就纷纷将死的活的癞蛤蟆从各人衣包抖落梯级,邓璧儿一把扯我骑上扶手水般泻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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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七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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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跑进重庆市体育场,才停下来找架浪桥坐了,让自己拼命流汗,拼命流泪,拼命想,却越想越稀里糊涂,越想越羞愤难平。邓璧儿一直跟在我身边,这时急得直跺脚,直说“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爸早就警告过我:“若是因为挨打而逃走,那你事先可要想清楚,爸爸是绝对不去找你回家的。”我知道如果自己回去,会加倍受罚。我觉得我没错,不肯回去。我的衣服已和癞蛤蟆一起掷在金绍先脚下,这时光身子让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寒颤。
  邓璧儿就脱她的给我。我说:“算了,你光身子回去更挨邓伯伯打的。”我知道邓璧儿远不似我皮肉结实,她每次挨打都忍不住哭。邓璧儿就硬把衣服往我身上盖,还是说“怎么办怎么办”,竟急得哭了出来。是啊,怎么办?那天是星期一,妈妈要周末才出现。我从未去过她教书的学校,只知道那学校离家很远。每个周末,爸爸亲自去接她回家,我们就在家等。我深知父亲,除了听妈妈的,他还听老师的,就一拖邓璧儿说:“走!我去找个人跟爸论理。”
  我俩又跑,跑去找那个曾说要将我培养成新中国政治家的老师。自从转到依仁小学念书,我还从未见过他哩。不过我知道他是单身汉,住在学校的宿舍里。
  我们翻墙进去,直奔政治老师那个灯光橘黄的小窗。谁料那七米见方的屋里不但坐着个陌生人,连书架花瓶等等摆设都变了样。我就去问敲钟看门的张爷爷。张爷爷说:“唉唉,小伙子成了右派,发配农村劳动教养了!”我如五雷轰顶,哭都哭不出来。张爷爷把他一件对襟白布褂给我穿了,帮我扣好,然后掏钥匙开校门放我俩出去。白褂子又宽又长,我失魂落魄像朵幽灵,任凭邓璧儿牵了衣袖,在夜色中游走。
  邓璧儿将我牵回大院,牵上一幢背后的山坡,再三交代我静静呆着,她就溜下山去了。我被她藏在几块岩石的夹缝中,神智慢慢清醒过来。满天星光凉如水,被父亲扇了一巴掌的那边脸火辣辣作痛,但更痛的是心。我苦苦想着我的政治老师,想着他怎样地雄心勃勃,想着他怎样赞赏苏联,怎样颂扬社会主义,最后想得脑仁都疼了,还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为什么这样一个人都变得成右派分子……云娃子悄没声息从岩石后出现,一手抓着几块泡萝卜,他又从衣袋里掏出三个馒头塞给我说:“人是铁,饭是钢。就算天要塌下来,也先填饱肚子再说。”他蹲下来,呲牙咧嘴告诉我:“两边屁股都开花了,没法坐。”然后说,邓璧儿正在她爸的鸡毛帚前做功课;说凡是在三幢附近被各自爹抓住的都挨了屁股。说凡是挨打的都大呼小叫喊冤枉,这真是史无前例的事。但因为这次同时挨打的人太多,家属们东奔西跑救都救不过来。
  夜深人静时,云娃子和我蹑手蹑脚上了天台。天台不住人。除了水泥地可供乘凉,面积如厅大,也是八角形外,其他地方高出地面如金字形密封了像互相通连的一个大房,置有避雷针和电线,是给四楼住户作隔热层用的,孩子们常在那里捉迷藏。也有人在天台中央的大圆空顶上临时搭根长竹杆晾床单被套。
  我们从小窗跳进隔热层,云娃子顺手摸出早备好的一根蜡烛点亮,再将几张报纸铺在木条地板上,又跳出去从竹杆上扯了两张床单给我,说:“床单是我们家的。你明天一早趁人未醒扔到四楼厅子里,我会爬起来收,告诉我妈被风吹掉了。快睡吧。”又说,“我已经告诉你妹妹,她明天一早会把衣服偷出来给你换了上学。”
  果然第二天,东方刚现出鱼肚白,就听到有个压低了的嗓门柔柔细细地拖长了声音喊“姐……姐呀……”。我赶紧抓了床单从小窗跳出,就看见妹妹那白白嫩嫩慌慌张张的脸。
  妹妹念一年级,七岁了,手背上的酒涡涡依然不散。她的眼睛像妈妈又黑又亮,嘴巴则像爸爸,宽宽大大,面相很周正。虽然我已经升到四年级,却五官照旧挤着长,怎么也舒展不开。我们一点儿也不像。非但相貌相去甚远,就是名声也背道而驰。大院的家长们觉得这对亲姐妹是一个魔鬼一个天使。鼓励自己的孩子时,他们总是爱说“乖孩子,你再继续努力,就像钟丽珠那样了。”责打自己的孩子时,他们必定要说“混小子,你再继续捣蛋,就像钟丽丝那样了!”记得那时的大院,家长们尚未时兴“株连”一法,既不因我妹妹的优良表现而原谅我的过失,也不为我的恶劣行径而迁怒于我的妹妹。总之在大人们的心中都认为自己对这两姐妹的评价是泾渭分明不失公正,用当时很摩登的一句话说就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那些雪亮的眼睛经常见到妹妹管我。
  妹妹爱管我,也许跟她从幼儿园起就当班长的习惯有关。那时我喜欢蹲在地上赌洋画。洋画就是些像火柴盒面积大小的硬纸片,印着些连环画上的人物,从哪吒到张飞应有尽有。玩法很多。比如将几张垒成一叠,弯成弓形反扣地面,手掌也弯成弓形在地面拍,将洋画以掌风一张一张掀翻,翻一张赢一张,翻两张赔两张。或是赌香烟盒。不管哪种玩法,总要使巴掌击地。凡在这种场合,妹妹就在旁边给我讲道理,从“赌博是一种旧社会才有的不良行为”说到“在地上摸来摸去是不讲卫生的表现”。我很早就吃惊于妹妹对说理的热衷与坚韧——她次次以苦口婆心开头常常以痛哭流涕告终,非将一圈人的赌兴败尽不可。大院的孩子为此对我十分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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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七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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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次三番之后,我再不准她靠近赌圈,叫她远远站着:“你望风,发现爸爸就来报讯。”每回她都说:“姐,你再赌我就告诉爸爸。”我就每回都说“你告去。爸打死我,你就没有姐姐了,去,去告!”她就不去告,去站个拐角的地方,去恨我恨自己,她自己把自己恨得手脚发抖。有时她会从拐角处慌慌张张跑来警告道:“姐,姐呀,快快快,爸来了!”我就站起,连洋画带脏手一并揣进衣袋扬长而去,我知道妹妹绝对不会出卖我。她会又跑回拐角站。爸见了问她“为什么刚才慌慌张张?”她就很痛苦,什么也不说。也不知是我爸不忍心看到小女儿的难受样子抑或总料定是大女儿已经捣过了什么鬼,一次问不出,就不会追究妹妹了。但她仍然痛苦。
  长大后,她告诉我,她痛苦是因为恨死我赌博又不得不放哨,既不愿意我挨打又不愿意自己撒谎,并且问我从前为何那般赌瘾深重。我说,其实输赢我都无所谓,不过我很喜欢体味输赢之前那一霎间的心情。她大不以为然。去年我在摩纳哥打电话给她,她立即慌慌张张审问道:“姐,姐呀,你是不是跑去蒙地卡罗赌钱?”不等我回答,她又忿忿添了句“我记得你在红房子的时候就很爱赌洋画赌烟盒!”我乐得哈哈大笑,然后就很奇怪我妹妹怎么一辈子都在担心我惹祸。
  这些年我满世界乱跑,常常没想到地区时差,但无论到哪里,都会往美国给妹妹挂个电话,第一句话总是问“你那儿几点钟?”无论什么钟点,只要她在家,只要听到我的声音,她马上就问:“姐,姐呀,你现在在哪里?你没出什么事吧?”语调依旧慌慌张张。有时忙,久久不给她打电话,我的录音电话里就会有她接二连三的口信,说是“姐,姐呀,你现在在哪里?你没出什么事吧?”一口四川话,慌慌张张的。
  我见过妹妹在大学授课的气度:她纵横捭阖,谈笑风生。可惜一心一意要他小女儿从事文学的父亲见不到了。我从小就被硬造成彻底的无神论者,不然,我会祈祷父亲的灵魂如陨石般从天降落为妹妹骄傲一番。不过没有游魂也好,否则他要又一次被我惹得怒发冲冠:他一定不赞成我选择巴黎侨居,他怎么可能听任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少约束的大城市呢?我爸爸的灵魂肯定要捉我的耳朵!
  不过,我那天从右派分子金绍先家跑掉之后,爸爸并没有预料到我的将来,我自己更没有料到。我连那次逃家事件到底会如何收场都没法猜想,只是从妹妹手中接过湿毛巾将自己擦了几把,抓过衣服换了,又急急忙忙拿出作业本来,叫妹妹转身,让我将本子摊在她背上做好头天的功课。趁爸爸去游泳没回来,我赶紧从扶手滑下楼,一直跑到学校去了。
  上午有节体育课,是四百米接力跑。我没有早餐吃,也没有午餐吃。中午同学们回家,我留在教室饿得发慌。我没有钱买吃的。
  红房子的家长,除了过年过节掏些小钱给孩子,平日多不兴给零花钱的,说是怕孩子们自小养成“拥有私产”的观念。若有需要,说清用途,家长若认为用途正当,是会给的。但绝对没人敢事先向别人借钱,父母都说过那是一种很丢人现眼的行为。我的钱只要一到手,不是冲去书摊看一分钱一本的连环画就是买了火炮玩,哪里会有积蓄?这时,就只好跑去喝了很多凉水,谁知上几趟厕所之后,肚子更觉空空如也。
  下午放学后,腿都软了,但还不敢回家,就在教室里坐着盼天黑,边盼,边听着肚子咕咕叫,面对满窗彩霞,心中一团乱麻。一会儿可怜自己,觉得太过冤枉;一会儿气恨爸爸,不明白他为何敌我不分;最令我困惑与痛苦的,是我那么敬爱的政治老师居然变得成右派分子!想想政治老师爱国爱得那么狂热的表现,我突然开始怀疑他是遭奸人陷害,就想起从茶馆听来的一些故事,想到岳飞如何被秦桧诬告、林冲怎么被高俅栽赃……就越觉得我的老师被人设计害苦,应该找个像包公那样的清官来给他伸冤。我在傻大姐摆的书摊上看过许多关于包公断案的连环画,对包公佩服得很。每次有人被害,他必要查究被害者与什么利益有关,然后从有可能获得这份利益的人们之中找罪犯……
  再往下一想,又觉不对:秦桧害岳飞是为了替金邦窃取大宋江山,高俅害林冲是为了助孩儿霸占林冲娘子;却我那老师,既无土地又没妻房,害他能图得个啥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管怎么样,老师现在去劳动教养了。也不知道那些被监督劳动教养的人吃不吃得饱?不知他每天都吃些什么呢?我越想越觉得脑子一片混沌。再后来,混混沌沌的脑子里就尽浮现一些我从前吃过的精美菜肴。
  红房子里好吃的东西多得很。每到星期天,家家都要做菜,重庆人说是“打牙祭”。家属们早早就从市场采购回来钻进厨房,将砧板儿剁得咯咯响,然后,所有的厨房就从门里窗里飘出热腾腾的香气来。许是在军队多年一向吃大锅饭的缘故,人们转业了,依然保持着有福同享的习性。菜做好了,总会盛满一个大大的海碗,派个孩子逐家送。一层八家人,一户夹一筷子尝。于是就有二三十个小家伙捧着碗上窜下跳热情洋溢地炫耀着缤纷的烹调艺术。
  人们来自五湖四海,吃法也就各不相同。传来的菜中,从湖北珍珠丸子到云南过桥米线,从山西刀削面到福建鱼皮饺,从四川豆瓣鱼到广东白切鸡……应有尽有,且百吃不厌。虽说中国菜基本上算得南甜北咸东辣西酸,但从各家主妇手中做出,又自然有着各家的特殊风味,绝非在饭店酒楼可以尝得到的。比如那碗朝鲜族的咸菜,据说用了十八种料汁腌制而成,每次吃到,我都找不出话来赞赏,只是美得深深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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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七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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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黄昏我呆在教室,饥肠辘辘一一细想着红房子的菜式,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被人轻轻拍醒时,已是半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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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八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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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揉揉眼睛,见到的是班主任那张清瘦而睿智的脸,就觉得有些狼狈,不知讲什么。
  她牵起我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说:“你身体真好,我要是这样睡着,一定会感冒的。”我就嘟囔了一句“爸说耗子能活我能活”就没有那么狼狈了,就说:“老师,我很想告诉您一些事,但一时又说不清。”老师柔声说:“就以后再讲。校门口还有人等你哩!”我立即绷紧全身肌肉,十足一副舍身取义的姿态去校门口准备见我的爸爸。
  岂料来人并非父亲而是父亲的挚友陈书剑。见他远远就朝我伸长双臂嘿嘿笑,我那一身蛮劲即如冰消雪化,扑了在他怀里,只喊出一声“陈世伯!”就委屈得心都酸了起来。
  将李老师送到她的住宅门口,陈书剑就带着我,转身踏入浓浓的夜光;他从衣袋摸出两个熟鸡蛋,将它们互相碰碰,剥了壳,递给我,说:“你爸爸告诉我,你昨天喊出了‘士可杀不可辱’时,显得刚烈耿介,确有将门之风。”
  我猛一吃惊竟把半个鸡蛋一口咽下,哽得气都喘不过来。陈书剑急忙伸手一掌一掌拍我的背。气拍顺了,思路却仍未理得清:我万料不到父亲竟是这样看我的!
  陈书剑就吁出一口长气,说:“娃娃啊,己所不欲,勿施予人;既然你小小孩儿已不堪受侮,却又为何去折损人家七尺男子?!”我更说不出话。他又道:“就算做下天大罪过,该杀该剐自有政府裁决;何况,他只不过把些右派言论来说说而已;不赞成他的,加倍说些左派的话也就是了。总不成说错些话儿,就活该让一院孩童随意作践,作践过了,还不肯道歉!”
  我就确实知道自己错了,且马上联想到我的政治老师也是右派分子,不由大大恐慌,怕他万一也若金绍先般遭人羞辱,以他恃才傲物的性子,真不知会不会寻个短见……我就对自己的作为又痛又悔,对政治老师的生死又惊又怕,就把他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陈书剑。陈书剑就半晌不语。
  父母皆好客。每逢客至,我便端凳斟茶,然后走开。我家规矩是绝不让孩子参与大人谈话的。客人对所有孩子打招呼的方式都一样:就是拍一下他们的小脑瓜,对男孩赞一声“嘿!小子越长越结实了!”对女孩赞一声“嘿!丫头越长越漂亮了!”但是因为我长来长去都很难看,且传到外面的又尽是调皮捣蛋的名声,于是客人每次对我拍过头说过“嘿”之后,就想不出什么溢美之词,只好再拍再“嘿”,却依然找不出客套话。最后,多数客人就只好说:“嘿,你这……嘿嘿,真是!”完了还要对我苦笑。我本来就很不喜欢别人拍我的头,所以见大人尴尬,总是很高兴,往往瞅准父母不留神,我赶紧朝客人做个鬼脸就兴灾乐祸地跑去玩了。我一点也不在乎那些大人如何想我,我只在乎陈书剑,因为他不仅是父亲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他自己说的。
  那次我坐在一幢山边吹洞箫,越吹越窝火,越火越不成调。忽然来了个长眉长须的老头子,问道:“是哪家小孩在折磨一管上好的紫竹?”我正一肚子不高兴,就答道:“是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在受管紫竹折磨哩!”老头就笑,说:“好巧的嘴皮儿。”就侧了头看我,看我的箫。我再不理他,自顾鼓了腮帮子吹,却总是不成宫商,把个邓璧儿急得围着我团团转。
  老头就去跟邓璧儿搭话。邓璧儿就告诉他,我爸为了尽量限制我出去玩耍惹祸,有时会想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比如两天前,就往我手中塞支洞箫,要我放了学就吹,什么时候吹出支完整的曲子,什么时候才可以玩,我爸不教我吹,也不许我求教于人。我现在正拼命想吹出《苏武牧羊》,老头就再看看我,就问邓璧儿:“你娃娃要学箫么?”不等邓璧儿答话,他又大声说:“可别学这上好的钟家小孩,瞧她吹得驴吼狼嚎,哪是什么苏武放羊,顶多算是王婆赶鸡。瞧老汉教你如何吹。”我见他的比喻倒也贴切,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就横了箫送到他手上。
  老头子接了箫对邓璧儿说:“小娃娃看好,老汉教人,不重复第二次。”他说,“竹乃草木君子,格调清高。截竹为箫,是借竹音而表心声,首先应当口心如一,岂可吹的是汉使高风,想的是顽皮胡闹!”话说得语重心长,分明是在指责我,我觉得很有道理,不由得站起身来。他就开始讲如何运气,如何换指,讲几句就吹一声,吹一声就问一句邓璧儿“懂了么娃娃?”邓璧儿就一面点头一面使劲扯我的衣角。
  后来,老头子就捡块山石,正襟危坐,说:“坐姿不正,清气不顺;清气不顺,箫品不正;箫品不正,又如何吹得出苏武的气节来?”就略一闭目凝神,开始吹
  那《苏武牧羊》。箫声清越磊落,令人荡气回肠。一年级暑假期间,父亲曾携我赴新疆见过天山风物;此时此刻,我从箫声中就领会到那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境。
  一曲方罢,我恭恭敬敬对他说:“多谢老爷爷指点。小孩子不懂事,还未及请教老爷爷高姓。”他长身而起,乐呵呵看了看我,说:“陈,陈书剑。”就还了箫,说,“你来。”
  我细细想想,也吹了一曲《苏武牧羊》。他就背了手,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确是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就又拿了箫去吹《小白菜》,吹得哀悯凄清,如诉如泣。听得在一幢门口闲坐的刘婆婆抹泪,说:“是哪家伯伯?莫吹了莫吹了,我想起当童养媳的日子来,苦得很哩!”老爷爷就将洞箫还我,说:“我明天这种时分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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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八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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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他飘然而去,邓璧儿就拍起手来,说:“这下好了!你可以和大家一起玩了,你爸爸回来也不会打你了!”我爸到成都开会,还要两天才能回重庆。但我已不想玩“官兵捉强盗”,我迷上了这管上好的紫竹,就挺了腰,仍坐在山边陶陶然呜呜地吹。邓璧儿也不去玩,她两手抱了膝,坐在我身边,奶声奶气地跟了箫声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死了娘呀……”刘婆婆扯衣袖抹抹眼,就回屋去冲碗醪糟蛋,颠着双小脚端给我们……
  第二日黄昏,老爷爷果然又来吹箫。他说我大有长进,并且说我人品端正。我告诉他我的操行评定只有一次甲等,其他每次都或丙或丁,还被记了许多大过小过。他问我为什么,我就告诉他我惹的那些大祸小祸。他一面听,一面捋了长须微微笑,末了,还是一口咬定我人品端正。我叹口气,说:“老爷爷啊,如果家父能听见您这番话就好了!”他就哈哈大笑说:“我自然是要将这番话告诉你父亲的。”想想,他又说:“咦!你怎么一口一个老爷爷地叫?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呀!”我就有点发愁,说一个那么老一个那么小,怎么可以朋友相称呢?他就笑我迂腐,说“只要意气相投,自然成得朋友,又跟年龄有什么关系?”我点点头。他就说:“既是朋友,你就可以对我直呼其名,叫陈书剑便是。”于是我就叫他陈书剑。他依然叫我“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那么长的称呼,他叫起来也不嫌麻烦。我就请他上我家小憩。一路上遇见了人,我都介绍说是我的朋友陈书剑,却见人人眼神狐狐疑疑,似乎觉得我马上又要捣些什么鬼出来……
  爸爸从成都回来时,我正由邓璧儿陪了坐在一幢山边,一面想着岳飞“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意境,一面将洞箫吹出《满江红》的曲牌。爸爸眉开眼笑大步赶到我跟前,说:“好孩儿,好孩儿!毕竟是我钟家子孙!”
  我将洞箫双手奉还父亲,坦白说我原是得了别人指点的,那人是我新交的朋友陈书剑。
  父亲大吃一惊,急急问道:“什么什么?你说哪个陈书剑?!”我就说了我那个朋友陈书剑的样子。父亲先喜后怒,接着沉了脸呵斥道:“放肆!还不改口称陈世伯?陈世伯是你爸爸至交好友,那名字是你随便叫得的么!”
  我傻了眼。一边的刘婆婆就插嘴说:“钟家伯伯,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婆子亲耳听得那位吹箫的老哥哥说他是你女儿的朋友,硬让娃娃叫他陈书剑,怎么好端端又变了你的呢?”我爸爸显得啼笑皆非,不过终于还是笑出声,他向刘婆婆道了谢,就叫我跟他回家。
  不一会儿,陈书剑也到了。原来他真是我爸爸的老朋友。不过从前,总是父亲去看他,所以我从未在红房子见过这位老先生。于是改口称他陈世伯。我这位陈世伯果然对父亲说我品格端正,还说我父母有女若此,当终生无憾。我听了就忍得肚子疼才没笑出声来,心中不由替父亲难堪。可是,我飞快地瞟一眼父亲的脸时,却惊奇地发现他一丝儿惊奇的表情也没有。
  陈世伯说他刚一见我就知道我是钟家的小孩,因为我的轮廓像爸爸,而且我手中的那管洞箫,正是他亲手做成送给我爸爸的。
  这以后,陈世伯来我家,不见爸爸时,就坐了跟“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谈话,直如平辈论交,一点大人的架子也不摆。我家好像他的一爿天,一棵树,他来如闲云去如野鹤,自在得很。不过我没想到那么巧,半夜三更到学校找我的却是这位陈世伯。见他一路沉思,我就更为政治老师的死活心焦。
  快到大院,陈世伯忽然说:“好孩儿,你也无须过虑,我想那个书生是不会去寻短见的。他既然早已属意政坛,必于国计民生抱有己见,值谏党风起,焉有不一吐为快之理?自有史以来,武以兵谏文以死谏久成定律,言未倾尽而祸起萧墙者,古往今来比比皆是,却也顺理成章。他不会不知,更不可不知。若他决心舍命谏党,被发配乡村已属万幸,正好劳其筋骨苦其心智,他岂会自己去死?若他不曾准备谏党舍命,如今更会爱惜性命,也不会寻了短见。”
  却原来是这样!不管你谏的是什么,进谏之前反正应该备好棺木,如此一来,仅仅因为这些右派分子敢于死谏,的确已不失人格,我们如此作践金绍先,倒是显得行为下流了。
  进了家,我从墙上取下鸡毛帚,说:“爸爸,我知错了。”爸爸接了家法,问道:“错在哪里?”我说:“第一不该错把下流作高尚,去侮辱金伯伯的人格;第二不该离家不归逃避惩戒。”说完就去趴在小床咬牙关绷紧肌肉,诚心诚意准备挨打。
  爸爸却说:“这两件事在你,都是初犯,且已知错不打也罢。你记住,永远也不可侮辱任何人的尊严,即使在战争中,侮辱俘虏也是缺德的。爸爸给你讲过拿破仑的事,他战败撤退时竟然敢把无法带走的伤兵留给追击他的库图佐夫,就是因为他确信那位品格高尚的俄国将军绝不会侮辱他的法国俘虏。”
  就这样免了责罚,是我完全不及料到的。我站起来,想到金绍先和我的老师,心中就更难过,说:“爸爸,我明天一早就找金伯伯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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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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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会成了个向共产主义进军的誓师大会:我们依仁小学那位行止儒雅的老校长,忽然在台上有了幅度很大的动作。他右拳紧握不断齐耳高往下砸,说:“……党中央和毛主席对全国六亿人民总动员了!我们一定要在十五年内超过英国赶上美国!”说为了在国际上打赢这场翻身大仗,最重要的是粮要增产钢要增产,要在一九五八年剩下的几个月内使钢产量比一九五七年翻一番,达到一千○七十万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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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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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大院小学生自发的反右斗争从运筹帷幄、短兵相接到赔礼道歉,总共历时三天三夜,就算彻底告终。不过这些一九五七、一九五八年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大部分人,却熬到一九七八年才由政府部门甄别平反。也不知金绍先和我那位老师,是不是能一直活到扬眉吐气那天?
  被陈伯伯半夜三更从教室找回家后,虽然明白自己这种有辱别人尊严的行为很下作,也明白了要进谏则要有舍命的勇气,但还是没弄明白为什么右派分子要去进一些反共反苏的谏?
  我不敢去问爸爸,就去问妈妈。妈妈想了好久,答道:“他们说那些话时,并不知道是错的。”
  陈世伯对反右斗争的解释就丰富得多了。他从春秋战国为什么会出现百家争鸣的局面讲起,跟我说到兵家、墨家、释家、儒家等的代表和区别,历数一个又一个著名说客的成败,尤其以苏秦、张仪的连横合纵为例。陈世伯告诉我,孔丘曾慷慨陈词遍及列国,然大小诸侯竟无一愿纳其言。他先受陈、蔡之窘后为学子之师,实在是既不得志又不得已的结果。谁又料得到,后汉之时会出个董仲舒,竟罢黜百家而独尊儒学呢?陈世伯当时缓缓饮着泸州老窖缓缓捋子一部长须缓缓对我说:“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啊!任何说法,皆依天时地利人和而定,时尚有别,褒贬不一。别说献什么治国谋略,便是为了献块荆山之玉,卞和也还被砍了两条脚去哩!”
  我听得一愣一怔直发毛。比较一下苏联无脚飞将军的两条脚与楚国卞和的两条脚,实在觉得前者丢得壮烈后者失得冤苦,就郑重其事告诉我的陈世伯:“侄女只想马革裹尸,不欲血溅庙堂。”他哈哈长笑,说:“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啊,当务之急不是赴死,而是读史。读史吧,读史令人明智。”从此,陈世伯便成了我的中国历史教师。
  而我的班主任李老师,则主张我读诗,说是“读诗让人灵秀”。
  其实从小到大,我都被熏陶于诗词歌赋之中。不过,自香港爹爹让我念的“鹅鹅鹅,曲颈向天歌……”至重庆爸爸要我读的“……问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尽清一色的中国古典作品,装得我不但满胸膛的英雄形象,还满脑瓜的平平仄仄。
  李老师让读的诗,却完全另外的风格。我们班主任的房间满是书,以诗集为最,不但有印刷的,还有手抄的。我翻动她一本又一本自制的大相册,里面是一个又一个她学生的照片。每张照片旁边,老师都以她那瘦金体毛笔字题着一首短短的小诗。诗风清丽,没有格律。我的班主任坐在门口的皂角树下读它们,那韵味,真是又隽永,又轻灵,使我联想到一缕一缕的炊烟,在满缀桃花的村落飘散……
  老师还读海涅,读雪莱,读济慈,读涅克拉索夫……她从不评判,只是读,一味地读。常常是她读,有时也叫我读。末了,还不断指定三四首,让我每隔数天就去她宿舍背诵或默写。
  诗是挺美的。但突然没了平仄的拘束,我反而觉得远不如律诗词令易于人心。那时我极为贪玩,又不想拂了老师善意,就将那些自由自在的诗们编进曲子里唱,还央小朋友们唱,一唱一听,就易于熟记了。
  我的音乐老师姓彭。有一天在从学校到红房子的那条小街上,彭老师见走着一列脏兮兮汗津津的小孩子,精瘦精瘦如同嘉陵江的鱼,一面滚着铁环,一面唱着“我轻轻地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挥手,告别西天的云彩……”我走在最后,被彭老师一把揪住问:“你们唱的什么歌?”我说是徐志摩的《告别康城》。她将眼睛睁得圆圆,说:“怎么……怎么……怎么会是……怎么你们吼出一腔纤夫味?怎么半点徐志摩的风采也没有?”我说曲是胡乱编的,并无关紧要,唱唱,是为了方便记住词。彭老师长长瞪了我一眼,只好说:“四年级二班的学生真能异想天开!”便一挥手,放我去滚铁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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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二十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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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年级二班还有件事让好些老师感到异想天开的,就是同学们一致选我当语文课代表,算是个干部哩。
  我每天放了学就坐在班主任旁边,看她翻了作业本边评边改。那时我们每天要写段短文,或记件小事或记片场景,字数不可超过—百二十,题目必须自拟。由于内容不限,写的又是亲见亲闻,文字就十分活泼。至今我仍记得,有人写《饭糊了》,有人写《我家兔子会感冒》,王小芳写过篇《奶奶头次坐汽车》,说是“奶奶从乡下搭了三天帆船到重庆。我们带她坐汽车。在车上,奶奶担心车子跑快了会累着,又问汽车吃什么粮食,……听得一车人大笑。我有点难为情。后来见爸爸妈妈也大笑,我就忘了难为情,也笑了。”老师说,于人文章,尽量不改,非改不可时,也必须尊重写文章的人,断不可以自己好恶串了别人口味。
  我的班主任极少讲解课文,开口也如画龙点睛,她总能诱导我们自行讨论;有时争得面红耳赤,非到弄懂为止。李老师这种教学方法,让我一生一世受益匪浅。
  那天正在看李老师批文,钟老师来把我叫了去,她是少先队总辅导员,教我们班体育。她说我在四年级二班表现很好,准备发展我加入少先队。我早知道红领巾算国旗的一角,就像共产党员是成人中的姣姣者那样,少先队员也是儿童中的优秀者,万一碰上民族有危国家有难的时节,必是优秀者首先可以争到最艰巨最危险的任务。钟老师又交给我一本队章,叫我好好读。我一出办公室就高兴得又跳又叫,挥舞着那本队章往家跑……
  我知道总辅导员每天早上必跑三千米,就第二天凌晨去操场等她,还那本队章,并且又将长长的队章只字不漏背了一遍。辅导员将我久久看了,然后说:“回去请妈妈给你准备队服,两个月后,下一批新队员去烈士墓宣誓。这两个月内,你们班的少先队组织会严格考验你。”
  于是我们班的少先队中队长就交给我一个任务:帮助段志高培养卫生习惯,动员他参加集体活动。
  段志高与我同桌,是我们依仁小学最瘦的一个学生。他的头发每次刮得溜光,然后由它自长,直长到蓬蓬松松又遮耳朵又挡眼,再重新剃去,剃得头皮泛青;他身上,每天下午要散出一股异味,显然是中午不知去哪里出过几次汗;头发长时,根根梢梢都渍着薄薄的盐霜;又不喜穿鞋;不过成绩倒是上好。他也从外校转来,和我同天分到四年级二班,同桌。我在这个班表现不错,就没被调过座位,天天挨着个酸酸臭臭的段志高。段志高除了做操,每节课间休息都趴在桌上睡觉。待到一放学,定见他光脚板叭哒叭哒,风快就踩出校门去,从不和我们一起踢球爬树捉迷藏。大家就给他起个外号叫段虫龙,说他上学懒如虫放学猛如龙。不管我们说什么,他只笑笑;笑罢,依然孤孤独独酸酸臭臭。即使对于学校或班级组织的旅行,他也常常呈张请假条,说母亲生病,他不得不留家照料。假条是他自己写的。“我妈妈没文化,”他对老师说。该家长签名的地方,按着只红红的大拇指印纹。
  我接到中队长考验那天,是个星期六,教导主任在校会上宣布了一条新规矩:从下周起,每个人都要穿鞋进校。会后我寻段志高,已找他不着,辗辗转转问了好几个同学,终于得知段家住处,于是我一面滚着铁环一面走去段家,打算扎扎实实劝这位同桌明天一定买双鞋。
  走进他住的那个大杂院,天已擦黑。他家窗外围满人。我挤过去贴了窗玻璃,见屋里床上堆得高高都是火柴盒,桌边有个干干瘦瘦的女人,手中倒持鸡毛帚,面前跪着我的同桌段志高!女人用那鸡毛帚的藤条鞭他屁股,一面咳嗽一面骂:“……你看你弟弟的……算术做得那么糟,你是怎么……怎么管教的?我……还要你这种大儿……大……大儿子有什么用?你……你一天到晚干什么去了?”她气喘吁吁,段志高挨一下藤条就打一个颤,满头满脸都是汗,苦苦求道:“娘,娘!你别气,你别气,慢慢儿骂,慢慢儿打,儿子以后一定管好弟弟功课……”
  他旁边有个衣着整洁穿鞋踏袜的男孩,手中抓了作业本,正垂头丧气站着,跟他一般高,远不如他瘦。我认出这男孩是隔壁四年级一班的段志强,居然会是段志高的弟弟!我心想:定然兄是前娘生弟是后娘养,对这狠心女人便顿生恶感。
  窗外邻居面色忧伤。有人摇头道:“哥儿俩真是同人不同命!”有人长叹:“可怜老大!段扁担死后,他就从没有一天松活日子,又要糊纸盒,又要拉板车,还要像先生那样管老二的功课!”就有个老太婆说:“我活了个多甲子,像段寡妇这种女人真没见过!……”一面扯了袖管抹泪,一面颠了小脚走开。
  我再掉头看那段寡妇,她气喘吁吁,竟递了鸡毛帚给老二,说:“强儿,娘……娘已经没有力气了,你给我使劲打你这不懂事的哥哥……”不等她说完,我猛地撞开门进屋,大叫着:“段虫龙,男儿膝下有黄金!快起快起,我来救你!”就一把抢过鸡毛帚,顺手往老二屁股鞭去。段寡妇疯虎般扑来欲护小儿,老大则来抢我手中鸡毛帚,连连呼道:“快放手快放手!是我该打我该打!”我气得一把推倒段寡妇,指了段志高狠狠骂道:“段虫龙,你龟儿子是天下第一的窝囊废!”那两兄弟就哭着喊着去急急扶起段寡妇。一大堆邻居冲进屋,七手八脚将我扭翻在地,马上有两三人指认说:“我认得!这是那匹害群马!”有人就一面往段寡妇心口抹万金油一面骂我是畜牲;就有谁提来根绳子把我扎扎实实捆了,一窝蜂拥着要押去派出所。段志高朝邻居大叫:“放了我的同学!叔叔伯伯,放了我的同学啊……”,但人们义愤填膺,只管推着搡着押了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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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二十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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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派出所的值班警察一听我的名字,就愕然说:“怎么你才那么丁点儿个头,就野得那么出名了?”这个我从未谋面的警察道:“我晓得,你住在红房子,一幢。”
  段家那些邻居就吼道:“我们找她家长去!”警察又摆手又摇头说:“别乱来别乱来!她妈妈是个很优秀的老师,一星期才回家一次。这娃平日由她爸管教,从没缺过打。只这小鬼,……嘿!”警察想想,又说,“鬼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顽皮!”他吩咐一个壮小伙去通知我妈妈到派出所领人。
  小伙子跑回派出所,说:“我见到她妈了,她妈听说之后,马上问了段家地址,先看段寡妇去了。”那警察就将我松了绑,让去站个墙角反省。我顾不上反省,只气得一个劲地恨段志高没骨气……
  然后就见段志高也到派出所来了,还带着我的班主任!我就更恨得这同桌厉害,恨他要老师来这儿丢脸。不过大家都对我的老师很礼貌,见了她,就一齐停止诅咒我。警察恭恭敬敬,请老师在一张什么纸上签了名,就说我可以走了,还告诉老师我妈妈去了段家。
  段志高到我跟前轻轻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会恨我把老师带到派出所来;但我想……。”我背向老师,咬牙切齿低声道:“以后再跟你这条段虫龙算账!”他就犹犹豫豫用右边那只光脚丫搓搓左边那只,然后在我耳边更低声说:“我想让班主任送你回家,我怕你爹爹揍你。”我一时倒怔住。班主任过来说她要去探望段志高的妈妈,让我自己先回去。见段志高张口正要说什么,我连忙捏他胳膊一下,也在他耳边说:“明天别忘买双鞋,星期一千万穿了去上学。”
  出了派出所门口,就有一帮大院孩子欢呼拥上,簇了我朝红房子走。一路上他们分成两派争论不休。一派怪我不该动手连别人的妈都打了,一派说我救助弱者义勇双全。我妹妹和邓璧儿边一个,扯了我衣角哆哆嗦嗦唠唠叨叨:“怎么办怎么办?这回可得挨顿大打了……”
  父亲铁青着脸等我回去。他一闩上门,就将我按在小床。这次是抓了一只皮拖鞋打屁股……我最后的印象是妹妹冲进来趴在我身上大声哭叫着:“爸爸!我姐姐就要被您打死了!”就听见我的可可弟弟去拔了门栓叫“阿姨们来救命呀——”就见一堆小孩冲进来。女孩子们手上都扯着她们的爹,我昏了过去。后来才知道,那天任何家属都不肯救我,说是“这害群马害到孤儿寡母头上,不教训教训怎么行!”最后,一些女孩子就哭着闹着将各自的爹搬来阻止我爸爸。
  待我痛醒过来,火辣辣的屁股上觉得凉风阵阵,就听见我妈妈的声音说:“天兄,你平日教她玩枪玩棍,教她匡扶正义,无非是希望孩子能急人所难爱憎分明。
  她打人不对,但毕竟没有一点坏心肠;你要教训她,教训就是,又何必往死里打……”
  我睁开一丝眼缝,见我爸眉峰皱成个结,脸上又是苦恼又是困惑,正背了手来回踱步,我赶紧又闭上眼。
  母亲一面扇我,一面又说:“我知道你背了我常常打她,可从不听她提起。她总是觉得自己实在错了,才甘心受罚。她的班主任告诉我,这孩子心地善良,襟怀坦荡,这不正是你我所希望的吗?”
  父亲就说:“你歇一会,我来照看孩儿,啊?”
  母亲就说:“别别,你别过来,你笨手笨脚,一不小心又会弄疼她……”然后,我觉得有泪珠滴在背上。母亲依然一手扇着我的烂屁股,一手柔柔拭去我背上的眼泪,呜咽道:“唉……天兄,天兄!想这孩儿在香港时,姐姐姐夫将她视为命根,重话都舍不得说半句;如果她们得知孩儿被打成这般气息奄奄,怕是自己快要难过死了……”
  听到母亲这番话,我鼻子一酸,不禁感到有些自伤自怜,便又去想在香港的岁月,就发现那些儿时细事有些仍如画面,历历在目,好多却也荡然无存了,就又睡去。
  就这样痛得火烧火燎地醒来,又精疲力尽睡去,我一天到晚都晾着屁股趴在床上。忽然有次睁开眼,发现床沿坐着个光头溜溜的段志高,我奇怪得不得了:“段虫龙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又急急去看他的脚,见了双崭新的黑布鞋,便很高兴。他依然着了惯常的补疤衣裤,当时尽管已经夕阳满天,却他身上并不散发平日那股异味,我更为高兴,就说:“怪不得孟夫子以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智’,有道理有道理。”
  段志高看了我,一脸莫名其妙。想到入得少先队的人将来多是能担当国家大任的英雄,我就觉得这顿打没白挨;又见段志高一身整洁,队的组织交给我的考验任务先自完成了一半,就对他说:“谢谢你,真谢谢你这条段虫龙!”他就伸手摸我额头,说:“哎呀你怕不是发高烧吧?我弟弟发起高烧来也说胡话的。”我说“没有发烧”,就要下地。他忙按了我的背,说:“别动,有东西给你。”就递来个玉米皮编的圆盒。打开一看,里面卧着一只面粉蒸的兔儿,那兔儿眼是两颗红豆;还有一只也是面粉蒸的老虎,嵌了两粒黑豆当眼睛。两样都做得精巧形象,叫人爱不释手。让我禁不住哈哈大笑的是,那虎那兔都戴着细铜丝扭成的眼镜。段志高就说:“是我妈妈做的,让我送给你。”我就把兔呀虎的拈回圆盒,放他手中,说:“我不要。”然后忍忍,再忍;终于还是说“段虫龙,我不喜欢你妈,”又说,“也不喜欢你弟弟。”见他眼圈一红,我又气起来,说,“那是你弟弟的亲妈你的后妈吧?她活像那些悲惨故事里的刻薄后娘,对你那么狠!”想到我虽然至今臀伤未愈,但毕竟曾推了那歹毒后娘一跤,顿时更不觉挨打冤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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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二十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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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同桌摇摇头,说:“那是我的亲娘,我弟弟的后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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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二十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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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骨碌翻身坐起,又疼得大叫一声趴下,拼命侧了头,张口结舌看段志高。他蹲下来对着我,轻轻说:“我娘的心地,比童话里的仙女还要善良。”就有两行清泪,很快从他眼里流下来,他立即扯衣袖擦干。
  却原来段家兄弟并非同父,亦非同母。志高志强的父亲都姓段,都是脚夫,各自靠根扁担挑起一个家。志高出世那年,他爹在挑货途中染了霍乱,活活屙死。
  半年后志强出生了,他妈却死于难产。于是相熟的脚夫朋友们便凑了桌酒,让志高的娘和志强他爹又拜了回天地,合成一家人……
  “我对亲爹一点印象也没有。家穷,他连照片都没过一张。”段志高说,“后爹说当脚夫,苦累都不在乎,在乎的是好像名字都当没了:客人手一举,唤声‘扁
  担!’脚夫就要应得满脸笑容;熟人见面打招呼,亲热些,加个姓,喊声张扁担或刘扁担什么的。这些扁担们,就算各人心头难过,惭愧丢了自家父母起的名字,
  偏又怪不得谁。爹说段家祖祖辈的男人,不是当长工就是当脚夫;到爹手里,他发誓要硬逼我们跳出这个圈,说只有把书读好,人才可以成器,说他绝对不允许
  他两个儿子将来也被人唤成两根扁担。”段志高告诉我,再穷,他的爹娘也从没让儿子们拖欠过哪一次书本费,而且总设法让儿子穿得干净整齐上学去。
  两年前,爹从坡顶失脚滚下,当即身亡。娘攥着那根扁担哭得气结,大病一场至今都身体不好。本来娘每日给煤店挑煤往客人家送,病后,再难以坚持。邻居们就帮忙找来些糊火柴盒等事,以维持孤儿寡母的生计。
  爹虽没了,爹立的规矩却不曾改变:哥儿俩放学后,都把老师发下的作业本翻给娘验看。全对了,就吃饭,饭后做好当日功课,糊一阵火柴盒就睡觉;倘作业稍错一点,必受责打。
  弟弟自小孱弱,以前爹爹在时,娘就舍不得认真体罚,爹爹就亲自动手。爹爹死了,从此,当娘的对小儿更是不加打骂。她对大儿说:“长兄若父,你以后该尽当爹的责任了。”于是,只要有好点的饮食衣着,志高必坚决让给他的幼弟;志强功课略有差池,藤条必鞭在哥哥屁股上。
  我突然记起段志高那些盖了他妈指印的请假条,就摘不明白她怎么几年来都能督察儿子学业?志高说:“我娘知道老师批作业打勾叉,对了才打勾。如果老师打了叉,她就要打屁股。我们告诉娘,老师批毛笔字时,写得好的那字才画红圈。娘把没被画圈的毛笔字自然算成打过叉了。娘虽是没读过书,心可灵哩!”
  我从未听见过人间有这种故事,直难过,胸膛憋着憋着涨,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段志高看了我,轻轻说:“其实,我娘吃的苦比谁都多。每次打完我,她都
  自己伤心掉泪,娘从不说,我和弟弟都知道。我也知道,娘打我时,弟弟心中比我还难受……。”我再听不下去,突然侧身坐起,搂了段志高的头哇哇大哭,见爸爸敲我房门进来浓眉紧锁,我就拼命忍住哭声,抽抽泣泣对他说:“爸,我明知有泪也不该轻易流,但我……但我实在是到了伤心处啦!”说完就抱着自己的头,又大哭起来。
  段志高立起叫声“伯伯好”,又将个蒸得清香淡淡的玉米皮圆盒儿揭开,给我爸看那面兔面虎,说:“我娘做的。娘手可巧啦!娘叫我送给钟丽丝,说她像兔也像虎。”说了就笑起来。
  我就吓一跳,止住哭,心想,怕是我将他娘一跤跌得糊涂了!我像匹马,害群马,干嘛要蒸只兔儿蒸只虎呢?
  段志高见我爸端详那两只东西,又说:“娘说我这同学心地善良像只小白兔;进门救我时,猛得像只老虎。”
  我将腮帮子咬得快抽筋了,也不知那天怎么搞的,泪水多得流也流不完。
  段志高就把个信封双手递给我爸,说:“钟伯伯,这是伯母星期天送到我家的钱。娘让我代她谢谢你们。”
  我爸说:“好孩子,这钱还是请你妈妈收下。我和你钟伯母决定帮助你兄弟完成学业。”段志高就说:“谢谢伯伯。我爹活着时,常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说‘自己的路,要靠自己去踩,不要指望天上掉下来金元宝。’娘说了,如果指望别人的钱读书,等将来文化学到手,骨气也丢得差不多了。娘说如果我兄弟做人不争气,她日后死了不敢见我爹。”就依然双手托了那信封钱,安安静静望着我的爸。
  我从未见过爸爸神情如此震撼。他郑重拿过信封揣进衣袋,然后双手轻轻,都放在段志高肩上,慢慢说:“好儿郎,好儿郎啊!”这个老军人像对朋友那样,邀请我未到十一岁的同学留下晚餐。段志高想了想,点头答应。爸说:“你先在丽丝房中小坐。我给你做锅东江酿豆腐。”
  爸下厨去弄他的拿手菜。我就急急忙忙从抽屉翻出根蜡烛,叫段志高扶我下地跪了,要将他结拜为兄。段志高无论如何不肯跪下。我就自己跪在地上,从俞伯牙钟子期至廉颇蔺相如一直讲到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拼命启发他什么叫知己朋友如何为刎颈之交,说若与友情相比那名呀利呀简直薄似浮云……待他点头,就进一步解释说,我自是不敢叫我爸爸和他的娘结拜兄妹,但如果他成了我的结义哥哥,我的钱他就可以受之无愧了。我这同桌双手乱摇,说我讲的都很有道理,他爹娘曾教他要真心对待朋友也应该接受朋友的诚意;但那些钱毕竟不是我亲自挣来,他若受了,便是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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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二十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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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他的话也很有道理,便自己发怔。他使劲拉我起来,还说“别傻跪了。到你能挣钱时,若我有难,一定接受你帮助就是。”听他这么讲,看着他那又聪明又执着又淳朴又憨厚的面孔,我说:“那好那好,我绝不逼你用我爸妈的钱。你我先结拜了再说。”
  他坚决不肯跟我结拜,说他爹认为“千万莫入什么帮会莫拜什么把子”,他永远待我如长兄便是。说完又拉我起来扶到床上。
  我问他糊火柴盒一天能挣几个钱。他笑笑,说那活儿费时多工钱低,他只是临睡时,为了陪娘和弟弟多说会儿话才一面糊点火柴盒。能挣钱的活儿,是放了学去拉加班。
  重庆许多脚夫,存点钱后会弃了扁担,置架板车拉着送货。板车就是两个轮子一根轴,架块板。板的前端横有两根长杠,竖有两根短杠。车主斜肩套条绳索,绳端两头固定在两根长杠内侧,两手扶了长杠,如驾辕的牛般;累了,放下前端,短杆如脚拄地,与车轮共四点停住车,人便可以休息了。
  重庆是座山城,平路少,斜坡多。在乎路上拉货,一人就可以了。但每上小坡,常须两人;若上大坡,则非三人不行了。所以在小坡下,常见一架车停了,待另一架到,两人合成一股,将一架车拽到坡顶,回头再拽另一架。遇上大坡,就要凑够三架之人力才能运作,这会耽误好些时间,于是“加班”一行,就应运而生——每每在斜坡前,总有些半大孩子守着,见车就问:“要拉加班么?”俟车主一点头,孩子们就或大的一两个或小的四五个,跑去或推了车尾或把住车轮憋足了劲往坡上折腾。一到顶,车主就掏钱,孩子们便欢呼一声,自行分好钱又冲下坡去。报酬视山坡的长度和斜度而定。通常是小坡一两角,大坡三五角。拉加班虽累,却实在比糊火柴盒来钱快。
  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段志高一放学就拔脚走,原来是干活养家去了。
  其实每间小学都明文规定不准自己的学生拉加班。
  我看看年纪比我略长的段志高,想想他家的困境,又想想他家的骨气,就觉得他比我认识的一切小学生都强,实在不必用每条小学生守则去套他;我既已将他视作结义兄长,应该有难同当,就不在乎自己也去犯规。
  段志高不知我正想什么。他拿出书本,一条一条告诉我今天的家庭作业。我才明白,已是星期一了……
  爸爸的东江酿豆腐把顿饭拖得很晚。段志高告别时,已是八点半。从三楼窗口望下去,我见到他在橘黄的街灯下又是赤着一双脚,想来新布鞋定是脱下放回书包了,就想到为了保持今日这份整洁来我家,他中午定是没去拉板车,眼看今晚也是去不成,就有点替他着急,尽管我知道他绝不会因此受罚。他告诉我,他两兄弟挨打都是同样原因:很小时因为问别人要零食吃;后来因为在街上学了讲脏话;入学后就仅为作业本上的红叉叉挨打了。他娘的惩罚标准是一叉一鞭,鞭鞭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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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二十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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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屁股一好,就兴冲冲跟段志高去推板车。他先将地点告诉我,我飞奔回家塞饱肚子就去找他。段家离校远,他从不回去吃午饭。他书包里常装着三两个红薯什么的。出校门不久,他就掏出来一路啃着走,吃完找处公共水龙头,双手接了水捧着喝。我问他为什么不先在家把红薯烤熟了,他说:“熟了的红薯是好吃,但不小心挤烂了就会搞脏课本。”
  我那天赶到时,他已和别的孩子先上了一小坡,分得五分钱;和我再上一小坡,车主给我们一角。因为平生第一次挣钱,我兴奋得很,伸长了脖子盼再有车来。段志高扯了我说:“快跑,不然要迟到。”我奇怪他怎么能知钟点。他说他感觉到的:“你以后也可以练出这种本事。我开始也不行,光靠看太阳,阴天就不知钟点了。”他一面跑一面说。我们冲到一个公用水管前洗了脸又跑。到了校门口,果然刚敲响预备钟,段志高掏出鞋穿上,我们恰恰踩着上课钟进教室。
  往常一下课,我多是抓着乒乓球拍冲出教室去占乒乓球桌。课间打球,丢一分就算输,要重新排队很麻烦,所以参加的人不太多,我却是凡下课就冲去。谁料这天下午第一节课间休息,我趴在桌上睡着了。郑可成将我胳肢醒来,笑道:“该不是叫段虫龙的瞌睡病传染上了吧?”
  平日中午回家,保姆早摆好筷子盛好饭,我端碗就往嘴里扒,速度又是自小练成,五分钟后将筷子一放,就开始逗妹妹说话。妹妹依她从托儿所就养成的习惯细嚼慢咽默默地吃。她爱笑,笑狠了就拉尿。我就想方设法逗她,直到她笑得喷饭弯腰冲去厕所,我又被保姆骂了几场才作罢。然后保姆又劝我以“乖乖妹儿”为榜样,又威胁说要向爸爸告状才逼得我上床午睡,天天如是。
  原来平日午睡那么重要,才缺一觉竟让我趴在课桌上睡着了,然后,我嗅到自己身上也是酸酸臭臭的……
  下午放学后,我才见段志高拉加班的真本事。他从一个玻璃瓶扯出两根泡豇豆,给我一根,说:“吃。干大活要吃点咸的才有力气。”他将我带去一个好长好陡的斜坡下,然后从书包拿条长索出来。那索一端结了个活套一端系了个铁勾。接到车后,他走去板车一侧,将套斜背在肩,将勾扣了车身的一个钢环,告诉我,这是正式的拉边套。然后他将身子尽量俯下,绷得紧紧,人与地面简直成了两条笔直的锐角边,就脚指如鹰爪,抠着这个充其量不超过三十度的锐角,成之字形缓缓移动。那圈缠着布条的绳索像是铸在了他古铜色的光背又生生嵌一半进肩膊……那人,那车,那远峰那近树,和那条蜿蜒如龙般突然盘进山腰不见了尽头的黄泥路,浓浓淡淡,渐渐化进暮色,被夕阳融了镂了像油画像群雕,像史诗的几行,显得又朴实又壮美,又悠远,又凝重。
  我没有资格拉边套,就和四个小孩另候架大板车,也绷直了身子,推着车屁股,一步一声号子去上坡。待分得湿漉漉的一角钱再下坡时,我连腿肚子都在打抖。段志高说:“回吧。我每天黄昏只拉一个大坡。弟弟一定帮妈妈煮好饭了,我们家的晚餐总是等齐人才吃哩!”我已饥肠辘辘,就赶紧点头,一面将那角钱递过去。看着那张被汗水浸透的小纸币,我就知道“视金钱如粪土”这话,千万不可下巴轻轻随便说。
  见我连续两天不睡午觉,保姆就说要告诉爸爸。我只好中午拼命吃饱睡足,下午放学后才上一大坡。不久,我也能拉边套了。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学校里红榜高张,公布少、先队新队员名单,没我的份。中队长把我叫去棵皂角树下,说:“少先队的荣誉高于一切,我们不能允许鲜艳领巾戴在一个进过派出所的人的脖子上。”停了一会儿。她又加了句“起码这一次不能。不过……”中队长的口气就软下来,来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说:“组织上讨论过,觉得你其他各方面的表现都不错。你千万继续争取进步,再写一份申请来。哎,你怎么不说话?你不要本难过呀,你倒是说话呀——”其实这回没份宣誓也不甚至打紧;我觉得严重的,是我明知违反校规还拉板车拉得兴头大发,又怎么敢再去申请?
  回家见到陈书剑,他问我为何有点垂头丧气,我说,想入队,又放弃不了一件红领巾们不应该干的事。我向来视他如知交,讲话随便,就说:“我发过誓不将此事告人,只好也不告诉你。”陈书剑想想,说:“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呀,其实这又有甚作难?人生在世,为有所为,必有所不为;你衡量过后,做一件弃一件便是了。”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说我觉得两件都很难放弃。陈书剑就摇摇头,说:“孩儿,当断不断,其性自乱便两件事都办不好。”他从我桌上拈枚康熙制钱,正正
  经经道:“那么你将正反两面各托一事,让老天替你决断。说着捏了制钱就要向上抛。我一把揪了他衣袖喊:“世伯莫抛!我知道什么事不可放弃了。”
  我那时早去了重庆市少年宫民族乐队,专拉胡琴,每个星期天早上都要去集训。离家之前,母亲总是亲自打扮我,那天不必穿父亲改缝的大口袋小军装,而是穿上母亲熨得妥妥贴贴的白麻纱衬衣小花布裙。衣服裙子在阳光清风中滤过,有种干净的香味。我虽头发短如箭猪,母亲总能使手指左拢右拢,用根细细的红毛线给我缠出开花炮仗般神神气气一束;再让我蹬上一双擦得亮亮的小皮鞋。我总跟母亲说练完琴想上图书馆上完图书馆想溜冰,最好中午不回家吃。她就总为我备好一盒饭,饭面齐齐排上四条腊肠。每年初冬,我家窗外就花环般挂了一圈一圈的腊肠,那是妈亲手做的,十足的广东风味,风干放入米缸,直吃到来年入秋。母亲将饭盒放进一个小背包,又塞进一个军用水壶,壶中灌满重庆老鹰茶,才让我背包提琴下楼去。到大院门口每次回头望去,定见母亲在三楼窗口和弟妹一起朝我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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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二十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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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训一完,我就冲去找段志高,让他帮我解下红头绳。我脱剩一条小短裤,将衣物全放进背包,然后赤膊上阵拉边套。
  待饿了,两人就去片阴凉地,寻棵树靠了坐,边吃边喝边说话。吃完饭休息时,我就拉我的二胡。段志高便从自己书包拘课本出来看,看旧课,又看新课,还掏张纸出来写写算算,一点儿不受我影响……
  黄昏来临我俩分手后,我会在回家路上找水把自己冲干净才穿好衣裙鞋袜进门。
  暑假快完时,段志高突然告诉我,他家要搬到朝天门附近去。朝天门附近有个二十多户人家的居民点,全住了铁道兵的家属。家属们都很年轻,都不工作,只在家带孩子和等待谁也说不准啥时休假的丈夫回来。如今她们要齐齐上阵去土法炼钢,便要弄个民办托儿所把孩子管起来——当爹的单位出钱,由这些家属们出力。家属们都愿意成群结队热火朝天去堆小高炉化烂铜铁,说,干脆请外人算了。于是点子多多的居民组长就提出段志高她娘来。
  居民组长的娘家和段家同住一个大杂院。未嫁时,她已十分敬服段家夫妇的为人。待她有权处理家属们的纠纷了,便常以段家情况作典范,加上能说会道,总可让人心服口服。她每次从娘家返回,都喜欢捎点儿段家的新鲜小故事在这个居民点传开。那段寡妇,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于几十里外的陌生女人堆里竟有着极好的口碑。
  家属们一致赞成将各自娃娃托交段寡妇,再听居民组长说可以跟段家兄弟商量,请哥儿俩放学后教娃娃们认点儿字唱几支歌什么的,就更是拍手叫好,喊着“干脆让这娘儿三个全搬过来嘛!”她们早知段家虽然贫穷可段家气傲心高,便七嘴八舌商量好,说这家人的肚子由托儿所包起来;衣服由家属们包起来;段寡妇的工资由托儿所支付;家属们每月再凑份钱给段家兄弟,兄弟俩除了放学后给娃娃当当老师,还搞搞幼儿园的卫生。有几个急性子的女人,等不及居民组长找段家商量归来,已经风风火火腾房子扫地擦窗户,又有人就说要借辆板车帮段家迁居去……
  于是段家搬走,段志高和他弟弟也转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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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二十三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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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升上五年级,生活倾刻之间变得热闹起来,热闹得……嘿!都鼎鼎沸沸了——
  首先,校会成了个向共产主义进军的誓师大会:我们依仁小学那位行止儒雅的老校长,忽然在台上有了幅度很大的动作。他右拳紧握不断齐耳高往下砸,说:
  “……党中央和毛主席对全国六亿人民总动员了!我们一定要在十五年内超过英国赶上美国!”说为了在国际上打赢这场翻身大仗,最重要的是粮要增产钢要增产,要在一九五八年剩下的几个月内使钢产量比一九五七年翻一番,达到一千○七十万吨……校长要我们每个人课余去找烂铜烂铁交来学校。他将长长的手臂那么整条儿斩钉截铁地一挥,当场就有了点英武的气势……
  图画老师们调好石灰水抓了木桶扫把,将校园的土墙砖墙内内外外刷满标语,放眼望去,都是“一天等于二十年!”“让钢铁元帅升帐!”“超英赶美,提早实现共产主义!”我们教室有侧外墙刷的是一首诗,是“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这诗当时脍炙人口,每一读,就自觉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威风来……
  有几位平日习惯倒背双手踱步的老师开学后变得甩手挺胸脚底生风,若行军的兵士……
  看着平日在自己眼中如圣贤般宝相庄严的各级师长居然连过程也没有,就突兀一下变得如孩子般雀跃灵动,我们这些当学生的就更是兴奋莫名。越是低年级的学生越兴奋,因为他们觉得,虽然自己不能在各门学科一天等于二十年地大跃进,但起码,在图画和音乐课方面,已和六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处于同一水平;开学那周,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图画都是《想像画——大跃进来了!》
  从前一年级的第一支歌是“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朋友,敬个礼呀点点头,笑嘻嘻来握握手,大家一起大家一起跳舞。再会!”我刚升四年级时,彭老师教的是《秋天》,词曲都很细腻:“乌云遮住阳光大地暗淡了,西风阵阵吹来细雨丝丝飘,小河流水滚滚不断起波涛,鸟儿怕冷南飞准备过冬了。”唱起来,心里很平静,没有什么跃跃欲试的冲动;可这一九五八年九月,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学的新歌都是一模一样的,唱的都是“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的歌,听话要听党的话!”不但学生唱老师唱,工人唱农民唱,便是机关兵营横街窄巷都一样响起这首歌。歌词言简意赅形象鲜明,一下子就深入头脑,尤其是短曲中那几个休止半拍的切分音符,使一唱起人就变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那时满街遇见个谁,就见谁个都面上春意浓浓脚下步履匆匆。对面来人,也不管男女老少熟悉陌生,自然就点头挥手老友似地打招呼,然后擦身而过,谁也不用问谁准备去干什么——似乎人人胸有成竹:反正不管对方从以前的哪里来,如今也必是与自己同心协力,去为一千○七十万吨钢铁奋斗的……
  大跃进的号召像是在红房子点了一把火,将家属们烘得心热脸热嘴皮子热,她们七嘴八舌衣袖高卷,在每一级楼梯上挤着拥着,轰轰烈烈地,将用来压地毯的铜片铜条通统卸下,又抓又抱弄去大院。
  院里停了好几辆手推车。每辆车插了面三角小红旗,旗上以金黄色的丝线绣着“请钢铁元帅升帐”的字样。
  家属们叮叮当当装满车,就唱起“戴花要戴大红花”的歌子,挥着旗护着车要上路。
  我们一幢的刘婆婆煮好醪糟蛋,小脚尖尖追媳妇没追上,就端了碗在大门口立了慨叹,道:“哎呀瞧这阵仗,比当初朱毛闹红还热闹呀!”刘婆婆是江西老根据地的人,总记得闹红的事,我有一次还听她哼哼“一送(哩格)红军,(介子个)下了山……”还说要是早点闹红,她就可以早点解了裹脚布,今日就会有双大脚跟了媳妇儿炼钢去。
  天上艳阳高照,照得旗上的丝字亮闪闪,照得铜条铜片亮闪闪,照得家属们的眼睛亮闪闪汗珠儿亮闪闪。孩子们高高低低站了一院,兴味盎然,看着这支豪情万丈的妈妈队亮闪闪地出发去。
  因为常得军人父亲的熏陶,大院孩子相互之间最爱以英雄自诩,又爱以英雄诩人,大孩小孩都绝不放过那些可以充当好汉的机会。眼下见家属们突然舍下锅碗瓢盆,大男人一样跑去炼钢铁,便不约而同表现得气度恢宏,将红房子留给家属慢慢拆,自行跑到野外捡破铜烂铁去。
  重庆山势险峻,有许多一夫当关万夫莫过的隘口,所以进可攻,退则可守,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自远古时巴国王子率众迁徙,到一九五○年解放军攻进城内,历朝历代,不知建起来又摧毁去多少幢房舍?不知熄灭了又燃起过几多次烽烟?凡刀兵相接,总不免这里那里遗下些金属残骸,由它们在风里雨里水里日渐一日年渐一年,沤得黝黝黑黑。小孩有时碰巧拾得一块,就赶紧往石上磨,磨不出黄色,便说“不是铜的。”就地又扔了;倘磨出一点黄色,便叫声“嘿,铜的!”就可以拿去换麻糖吃。那时重庆街头常转悠着一种小贩,挑担竹篾扁筛,装了凝成一大饼的麻糖,使锤使凿一块一块敲下来跟小孩换铜。大炼钢铁开始后,无论捡了铜捡了铁,就谁都弄去喂土高炉了。
  学校并没有给每个学生分配破铜烂铁的斤两定额,甚至任何战绩报表也无暇设立。正如少先队总辅导员说的那样:“现在已不是个人与个人、班级与班级之间的竞赛,而是整个中国在和英国美国竞赛!”她又叫我申请加入少先队。中队长以同一个任务考验所有的申请者:多交破铜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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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二十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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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拼命去钻那废弃了的防空洞,去从前枪毙人的刑场找子弹壳……还带了我妹妹去。每天,两人都弄得脏脏的才回家。自从大炼钢铁开始,反正人人都去饭堂吃,我家也就不用保姆了。父亲经常去很远的地方开会,不常回家,弟弟住在幼儿园。家中老是只剩我和妹妹。妹妹功课好得很,总是全年级第一名。我那时就已经很奇怪她为什么总能在教室安安静静地坐着。她就一直到如今,也搞不清楚我为什么小时候上课非捣乱不可。
  红房子的饭堂设在四幢底层。早午晚三餐,那儿总是蜿蜒着几溜长队,全是端着碗的小孩在等饭菜……突然间没了大人管束的孩子,显得特别自信特别乖,晚饭后胡乱冲冲澡,就兄弟姐妹围了一桌做功课。
  从前灯火辉煌的红房子,自九月起一律停电。电流全截去炼那一千零七十万吨钢了。每家分得两个并联的干电池——曾见部队的手摇电话分机就用这种——上面接个手电筒的小灯泡,六伏,叫做空气电池灯。光色柔淡如菊,映着作业本,映着作业本上方那一双一双明亮的、孩子的眼睛。
  学校的作业对我们两姐妹来说易如反掌,所以晚上,很多时间可以用来看小说。很多小说都能让我妹妹眼圈红红。
  这晚她又眼圈红了,起初我并不在意。后来,见她竟合了书唏嘘,我赶紧瞟书名,是《野火春风斗古城》,想必是刚读完金环就义一节,就说:“妹妹不必太伤心。金环死是死了,可她的死保护了地下组织的安全;我还巴不得有机会死得如她这般壮烈英勇哩!”说完又觉得这种理由不足安慰妹妹,因为对于那些仁人志士的就义场面,我俩总有不同感受:我一读,马上就想像书中角色怎么才能够在这种情况下死得更壮烈,但每次都想不出,就也很满意作者的构想,就自己也想那样死,想想就很兴奋;妹妹不然,她首先设想如何能使那角色不死,也每次都想不出,就不得不接受作者的构想,便为死者难过,想想,便更为他所有健在的亲朋戚友难过……我就又对妹妹说:“发扬前仆后继的精神,我们早点建成共产主义,也就可以告慰烈士英魂了!别哭,啊?”妹妹说:“我正是想到共产主义才难过哩!刚上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共产主义二十年后能实现,现在才刚刚过去一年。老师说过中国人平均寿命不到五十岁。爸爸今年四十九岁,妈妈今年三十六岁,不知他们活不活得到共产主义来临……。”说着,就趴在桌上抽泣起来。
  我怔在了妹妹对面。这可是第一次触及因老而死的问题,且与我自己的父母有关!别说死,我甚至从没想像过他们会老,我连父母生病的样子都没见过。我曾有一两次隐隐约约想过,即使有朝一日我当了将军战功赫赫同时又做错了不知什么事,我爸会照样关起门来打我屁股……此刻猛然想到我的父母也会变老,老得死去,就心中难受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睡觉时,我的泪水就禁不住一串一串地流,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很爱我的爸爸妈妈,很爱。
  从此,对共产主义的盼望就更热烈,对破铜烂铁的寻找就更急切,只要见到闪亮的东西,就巴不得那是点儿什么金属残骸,因为对于是否能看到共产主义的问题,除了担心父母,我还担心陈书剑和李老师。李老师的肺出了毛病,退休了。陈书剑照样不定时来给我上历史课。我的挚友,论起历史人物来往往鞭辟入里,可丝毫洞察不了他这入室弟子的忧患。见他评及古人容颜大恸时,我常常怕他会在共产主义来临之前撒手西归,心里就会突然伤痛。
  可我的陈世伯,似乎并不热心炼什么钢,看我连小皮鞋上的扣眼都剪了交出,他说:“将现成的东西拿去熔了算是新产量,再从新炼的产量中分些出来造鞋扣眼
  造锅勺,何苦来?”我说:“哎呀世伯,这是为了一千零七十万,可不是为了什么鞋扣眼儿锅儿勺儿!”他说:“那一千零七十万是炼来造什么的?”我说:“当然是炼来造飞机大炮机关枪嘛!”世伯大骇,连须也忘了捋:“你说造……造什么来着?”
  其实我平日虽然疯找破铜烂铁,倒真没想过将来是造什么用的,老师没说,爸爸的《时事手册》上也没写。老师说到时每人每年会有一千五百斤粮食、一百斤猪肉、二十斤菜油和二十斤棉花。不过我私下向往的,是首先坐飞机到莫斯科看我的苏联朋友沃洛加,然后到全世界,一个一个国家轮着玩去。反正我知道共产主义社会十分美好,而要实现共产主义就要炼出一千零七十万吨钢才行。这时就想当然对陈书剑说:“不说是为了超英赶美么?造了精良武器,超过和赶上他们的,狠狠打一仗!”见他有些愕然,我赶紧安慰道:“至于鞋扣眼……那鞋扣眼什么的,打完仗,到共产主义再慢慢造也不迟的。”
  良久,世伯才捋了须子,长长叹息说:“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啊,书剑老了,老了!"我一阵惶怵,扯了他衣袖喊:“不老不老,陈书剑,我不准你老!”然后为了安慰自己也安慰他,就说眼下在农业上已经离共产主义不远了,就脑子乱转,把从学校听来、报上读来的例证一一举出,说某某县的早稻亩产是三万六千多斤,某某县的小麦亩产是七千三百多斤……。陈书剑缓缓摇头截住我的话,问:“你见过了么?”我当然没见过,但有的是人见过哩。比如说,在毛主席的故乡湖南就有许多高产卫星田,光那个嵖岈公社,一九五八年七月到九月就每天有三千人去参观卫星田,三个月当有三十来万人亲眼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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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二十三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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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世伯的眼角泛起一抹苦笑,说他踏遍中华,都年逾古稀了,却从未见到能如此高产的稻麦。还问我:“那般密植,又如何施肥?如何除草?如何解决光照问题呢?”什么密植?什么施肥光照?我听得如坠五里云雾。陈书剑就告诉我,稻麦如人,需要阳光空气,要吃要喝,若是亩产达七千三百多斤,铺在田里的麦粒儿就该足有半寸厚,透不进阳光通不了气,会活活憋死。再说那么重,叫麦秆儿如何承受?
  我曾经去江北的农田扯过几根麦秆回红房子,分给大家比赛吹肥皂泡,知道麦秆儿的确壁薄中空绝非坚韧如铁;想想,觉得陈书剑的话也有道理。但报上白纸黑字写的东西难道还有假?我告诉陈书剑,我在好几份报刊上还见过一张新闻照片,是一块等待收割的麦田,麦上坐个小孩,想来世上总有些硬朗异常的麦秆儿……
  陈书剑盯了我好长时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呀你,你这钟家上好的一个小孩!你最好过几年去当一阵子农民,亲自种些东西吃吃,就再不轻信、不人云亦云了!”居然就是被他言中:我几年后果真开始当农民,且一当好一阵,八年,彻底搞清了陈书剑有理还是报刊杂志有理——不过当时,见他笑,我就也笑,还感到自己对他有一种长者般的宽容,忖度着管他信与不信,反正早建成共产主义早好,总要让他看到点儿那个理想社会才是。
  然而破铜烂铁越来越难发现。比如在红房子,家属们继铜片铜条等大件被拆尽后,就搜罗小的,最后连锅盆勺铲锁钥门扣都统统一扫而光,像刘婆婆说的那样:“这搞得比打日本那会儿的坚壁清野还干净!”我和妹妹常常出门寻得火眼金睛也只是空手而回,只恨自己学不得民间故事里那个有点金术的国王,好伸指头点点戳戳将桌椅板凳乃至花草树木全变了金去……
  ——终于有一天,一千零七十万吨钢铁给炼出来了!那个晚上,人们点燃或凳腿椅脚或天知道从什么家具拆下来的什么,高擎着,跑出大街庆祝游行。我记得那晚没呼多少口号,重庆人兴奋得嗷嗷乱叫,每一张被炉火和希望煎熬得又黑又瘦的脸,都在笑,大笑,笑得那么自信那么自豪。男女老少欣喜若狂,互相朝着不知谁的肩上背上乱拍一气,扯了不知谁的手就乱握乱摇。许多大汉顺手抓住一个跟在身边屁颠屁颠的小孩朝天上扔了接接了又扔,将夜幕撒得星星点点都是嫩嫩的尖叫嫩嫩的笑……就有人唱歌,唱的是“锣鼓响来传捷报呀锣鼓响来传捷报呀,一千零七十万攻下了。你欢呼来我拍手呀我欢呼来你拍手呀,六亿人民齐欢笑。红旗当头飘我们劲头高,红旗当头飘我们劲头高,嘿,一千零七十万攻下了,一千零七十万攻下了!”就有人跟了哼,哼着哼着就唱,唱着唱着就吼。歌声如潮声,汹涌澎湃,渐逐渐高……凡火把经过的房子,就有人跑出来加入,那队伍竟是越走越长越长越壮。到枇杷山公园岭头往下看去,队伍已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上岭而来,又下岭而去,像一条巨龙在山城欢跃翻滚,火炬熊熊,如金鳞闪闪,好壮观……
  身边几条中年汉子挺胸叉腰,满脸壮烈,吼着叹出一句“格老子!到底把你个狗日的一千零七十万给炼出来了!”我大为所动,也学了去挺胸叉腰吼叹一句:“格老子,到底把你个狗日的一千零七十万给炼出来了!”
  妹妹大惊,忙来扯我胳膊说:“姐!你讲脏话!”
  唉唉,那时山风烈烈,松涛嗬嗬,将人唤得豪气干云,虽是已经笑了,唱了,烧了凳脚爬了山了,还是不足以宣泄—生命的激动。我想哭。我的身体在颤抖,我觉得灵魂也在颤抖,觉得跟这片土地有一种血亲,觉得自己的命就是生来献给共产主义理想的,我愿意为了我的祖国去死。我猛然悟到诸葛孔明为什么会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境界,也懂得了为什么父亲曾说“读《出师表》不哭不忠”的道理。我牵了妹妹的手,高唱着歌子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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