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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

_2 钟丽思 (当代)
  这周末,丁班的同学陆陆续续送了许多礼物给我:柳风眠剪片纸皮做个大书签——也不知从哪本小人书上剪了个躺在床上光脚丫伸懒腰的长衫古人贴上,把他自己一张小小的照片齐肩下剪去,将头去换了那古人的。旁边抄了一句古诗题上,俨然是“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右下角落款更令我哭笑不得,居然是“瞌睡虫笑赠害群马”!柳风眠的爷爷原在私塾掌教,且爱孙如命。风眠上学之前,已跟他爷爷念了两年多古文,弄得小小年纪便夫子味十足。我们俩是全年级功课最好的学生,谁也不听课的。不过他天生好睡,我天生好动罢了。
  刘抗生送了把弹叉;张嘉陵送了只麻雀;连被我害得在课堂上尿湿裙子的李亚玲,也送我一支红杆铅笔,杆上用绣花针刺出一行小字,“我已经忘掉你是个坏孩子了。——同学李亚玲。”
  关宝宝的礼物到得最迟,是在今天下午——我调去丙班一周后才有的:放学时,关宝宝在校门口追上我,牵了我的书包背带就跑。刚开学那天,我就知道关宝宝有个习惯:跟谁走到一起,他都大大方方央人道:“你牵着我的手,好么?”我说:“我爸不让我跟别人走路手牵手。”他说:“你爸没让人不牵你的书包带吧?”我刚一犹豫,他就上来拉我的书包带子。以后凡与他同路,我的书包背带就被他拉着。我说不出拒绝的理由,便只好由着他。
  我们跑到学校围墙背山的那面,关宝宝将他书包往我肩上一挂,就去剥他的套头厚绒衣。几件衣服一去,便露出个白白的胖身子来:他居然佩着个肚兜兜!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奇怪得眼都直了。关宝宝双手一叉腰,将肚子挺得滚圆,得意洋洋,道:“看清楚点,看清楚点,漂亮吗?肯定漂亮的!”
  那肚兜兜裁自块厚厚的家织土布,经过蜡染,染得古色古香,周边用线锁得细细密密,用线绣出水花铺底,中部以红线绣了条鲤鱼,高高跃起,精神得很。
  北风一吹,关宝宝顿时上下牙齿嗒嗒响,兀自挺着胸膛催我:“快摸摸,快摸摸!喜欢吗?肯定喜欢的!”
  我走近摸摸肚兜,却见他冷得到处呈着鸡皮疙瘩,就赶紧叫他穿衣服。
  关宝宝解下肚兜,以两膝夹了,一件一件穿好衣服,拿过书包,又连我的也抓了去,说:“轮到你了,快,快脱衣服!”见我呆愣着,他就自己动手,将两个书包放在地上,来解我的衣扣。
  我出手一推,关宝宝“叭”地贴在围墙上,如张烧饼般,脸儿变得煞白,且马上就眼泪汪汪,说:“你为什么打我?”
  我更莫名其妙:“你为什么脱我的衣服?”
  关宝宝用两只手捺住头,说:“你把我的后脑勺撞了个大包,我娘知道要吓哭的。”他使劲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流出来。但泪水到底还是流了下来。他便唇也不咬了,一面疼得吸凉气,一面对我说:“我告诉娘,你调去丙班。丙班班主任喜欢罚人站到教室门口;怕穿堂风吹了你,要我娘给你做个肚兜,你戴着吹了也不会拉……哎哟……娘说让我穿给你看,若喜欢,我娘说,就让我今天给你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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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六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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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一疼,赶紧将他扯离围墙,用掌心使劲按他头上那个肿块。关宝宝就哭。我想起爸爸平日的教训,就对他说:“关宝宝你不要哭,英雄流血不流泪。”
  谁知关宝宝并不稀罕当英雄,反而开导我说:“疼了哭,哭了就没那么疼;难过了哭,哭了就没那么难过。我刚才头又疼心里又难过;我怕娘见了这包包伤
  心,又怕你对我这么凶,你从来都对我很好的。”说完,就大大方方地哭出声来。唉!
  我的同学关宝宝做什么都坦然,无论是穿开裆裤还是吮吸奶嘴,或是邀我吃他娘的奶;他对我好,无论我是否受过处分都一样。
  揉了一会儿他的后脑勺,我感到那个肿块已消退很多,就告诉关宝宝,只要他当着娘面前忍住疼痛,不伸手去按摩,他娘八成发现不了的。
  他就站起来,说:“我不想再哭了。你快穿上肚兜吧。到明天丙班班主任反正是要罚你站的。”就又来帮我脱衣服,一面还唠唠叨叨:“我娘说你聪明,将来一
  定能做大学问,就像鲤鱼跳龙门哩!”他时不时抽抽长气,再接着说:“我娘说你太瘦,是因为没有人奶吃。我告诉娘你吃饭堂。娘说你可以要大师傅在饭干水前,
  用大勺滗碗米汤,你撒些白糖喝了,很补身的,跟人奶差不多。自从老师说上学就不要吃奶,我娘天天都给我喝白糖米汤哩……”
  我心想,要是我跟爹说这个主意,我爹爹必然眼都不眨就会说:“耗子不喝米汤也能活;耗子能活你能活。”不过我没把这情况告诉关宝宝,别说关宝宝无法
  理解,就是他娘也没法理解;要是我告诉他母子俩我爹的教育方法,他俩一定会想得脑仁疼也想不明白,如同四川人听广东话那样糊涂,也如同我爸绝不可能明白她娘那套教子之方一样。
  我爸总对我说:“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是品格,然后是才干。”
  这时听关宝宝转达他娘的左叮右嘱,我陡然发现,除了品格与才干外,在别的方面也有人关心我的痛痒,便觉很是受用。虽然我的肚子早在五岁时,便习惯了迎着北风跑步,还是接受了关宝宝的肚兜,心里很感动。
  因此我也很想送份礼物给老师。爸说:“给朋友的应该是自己最喜欢的。”我最喜欢的,一是几只蟋蟀,二是四穴黄丝小蚁。蟋蟀,老师是不要的了;那黄丝小蚁么,我总不能整窝端去筑在老师家门口,况且也不知她住楼上楼下……
  终于有了个好主意,我立即溜出房间。出来便是条长走廊。走廊右侧是墙,左侧连着个十分宽敞的客厅。客厅与走廊之间,以一帘厚重的金丝绒隔开。走廊尽头便是我家后门了。
  我正蹑手蹑脚经过帘子,从帘缝中恰好见着父亲的侧面。我没想到,在那么年轻的老师面前,他仍然表现得像好学生般中规中矩,但这回,我可是再不敢笑。我怕发出响动被爸察觉,既不敢溜走也不敢回房,只好傻呆在光线越来越暗的过道,听他们说话。
  老师说:“……她是个信守诺言的孩子,是我最聪明的学生……”
  听得老师这种评价,我倒真吃惊不小!还未及回过神来哩,又听老师对爸爸说:“您这样狠心地打她,我真怀疑那不是您亲生孩子。”
  我爸脸上涨得通红。我心中怦怦直跳,久已淡忘的人拐子故事又乱七八糟地涌上心头,一刹时,脑海里挤挤碰碰,尽是些旋来转去的记忆片段,又清晰,又残缺。可爸爸却什么也不回答,掏了支烟出来抽。
  老师很生气,说:“我要找孩子的妈妈谈一次。”说着便站起来。
  爸说:“老师,我请求您别找我妻子说这些。”他往我老师的杯里添了水,又说,“请老师再留一会儿。”
  三言两语,爸爸告诉了老师我的身世。他说:“孩子回到重庆后,性格变得很古怪,宁可跟些虫虫蚁蚁玩,也不肯和父母讲话。为此,我妻子很痛苦,总觉得
  自己对不起孩子。我将孩子带着亲自教育,也是想使她早日成为一个坚强的人。唉!玉不琢,不成器……”
  “别的玉,您也一律用鸡毛帚琢的么?您将所有的玉都像对我这学生那样琢得皮开肉绽的么?”
  “其他?”我爸一愣,轻声说,“呀,是啊,我想一想。”
  看着这个浴血疆场的军人一副乖孩子关宝宝的形象,又见我那平日和蔼可亲的小老师对他仍是不依不饶的模样,我好艰难才忍住没笑出声来。心想:“人拐子阿爸,除了我你还能打谁?丽珠进出家门都与妈妈在一起,可可弱得跟条虫似的。你便只会整治我!”我虽然不太相信是他生的,但想起他被老师责备,终究因我顽皮之故,便又觉得他有点儿冤枉。谁知他想了一想,居然说出叫我大吃一惊的话来:“我还有个儿子也是因为读书调皮,被我打过两三次……”
  怎么?我还有哥哥么?有几个?怎么从来没见过,也没听任何人提起?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屑去问父母,只好耐心等周末问我妹妹。一想到哥哥也挨过打,虽是从未谋面,却隐隐约约感到有些亲切。
  忽然记起,爸说过“私听大人谈话是不道德的”,便赶紧踮起脚尖走掉。
  出得后门找到小马哥哥,他是爸爸的警卫员,三言两语讲清缘由,央他到伙房给我要来大碗白糖半盒火柴。那时节很好笑,重庆人给许多物事加个“洋”字头:火柴叫洋火;肥皂叫洋碱;水泥叫洋灰;煤油叫洋油;外文统称洋文;外国人统称洋人——唯对苏联人例外,称苏联老大哥,若是女的,还说是“女苏联老大哥”;苏联文字也不称洋文而称俄文。我倒是从未养成“洋”呀“洋”的习惯。父亲对我的遣词造句,要求得十分苛刻。别说一般中国物事,便是真的洋枪洋炮,我说及时,也必须准确地称谓,比如说“这把手枪叫勃朗宁”,或“这把是左轮”、“这挺机枪是马克沁”、“这门是迫击炮”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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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六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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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小马手中接过白糖、火柴,又去拾了一摞竹壳,全弄到我家前门去。小马毕竟不放心,一直跟了我看。我拾几块碎石断瓦,砌了个灶形。父亲教过我埋灶,无论刮什么风,我都能在野外烧煮的。我掺些儿水在糖里,将碗架在“灶”上,便点燃竹壳去煨。眼见白糖熬成浓浓一碗浆,就收了火。另取一页半青半卷的小竹壳,上大下小贴着碗边,然后,慢慢倾斜那碗,糖浆缓缓而下,从竹壳尖尖流出,我就赶紧往那条长石板铺就的路面浇糖字。浇完,我央小马帮我还碗,说怕路人踏坏了字去。
  我将一页竹壳点燃,跑去那四个蚁穴出口轮流熏了熏。我的黄丝小蚁早已习惯了这种信号。两年以来,凡是搞到好吃的,我就这样通知它们。
  小马从伙房转头,还邀了几个人来看热闹——
  其时夕阳未竟,糖浆已干,小蚁如卒,首尾相衔,成四路射线自墙根出发朝向石板道,毅然挺进,一触白糖,便速速散开,恰似有人在调兵遣将列队布阵般。一忽儿,那糖香淡淡的每一道笔划,就满满铺了一层生动的金黄。
  围观者越聚越多或蹲或站,看得津津有味。孩子们自不必说多么兴奋,就是士兵、甚至军官,也没有任何人想抬脚辗死任何一只小蚁。看情况,四穴黄丝蚂蚁几乎倾巢出动。我纵与它们相知两年,却也从未见过这等壮观景象……
  不知谁喊了一声“好!”众人就齐齐喝起彩来。喝彩声刚刚落下,小马指着我家门口,说:“这是送给她的礼物!”
  众人抬头望去,见一位秀秀气气的姑娘,正由我的父亲陪着,拾级而下。阶梯尽头,就是这条石板道。围观的人们纷纷起立,给我老师让路。原先由身影遮暗的路面,立即被泼了一层柔美的天光。
  老师看见那组字了。这时,有人抑扬顿挫,为她清清朗朗读道:“嘉陵江水深千尺,不及老师教我情。”
  老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红到脖子,红到耳梢。她的眼睛很大,这时亮着一泓泪光,她看着我的蚂蚁。
  这行蚂蚁字,如此沉默,如此热情,又是如此气势磅礴,是我央来千千万万个生灵在夕阳下流动组合而成的。这时,它们正从老师脚下,熠熠生辉,延伸向前,它们汇聚着我小小的心中,对我老师所有的敬爱、歉疚和感激。
  我和爸爸将老师送出大院。
  老师走了,又沿着来时那条盘山道。至今,我仍记得起她的背影:白绸蝴蝶结,白布连衣裙,黑辫子,黑布鞋——那么素雅,如同她的风度;那么简朴,如同一个道理;那么美好,如同一个愿望,眼看着老师裙裾飘飘一直走进晚霞深处,我的心情真是很舒畅。
  在回家的路上才走了几步,爸爸突然将我抱起。打从我五岁刚到四川那天咬过他几次,他就再也没抱过我。起初,是由于我对他充满敌意,只要见他朝我伸出双臂,就立即弓了腰,咧嘴呲牙准备咬他;而在他终于遣走保姆,宣布我从那天起由他亲自管教后,父女之间就再没出现过可以“抱一抱”的气氛了。这时被他乍一抱,我猛地吃了一大惊,还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已被高高抛过他的头顶;然后,他将我接住,双手撑着我的胳肢窝,仔仔细细地看起他那古灵精怪的女儿来。
  我被吊空,固定对着一张轮廓刚毅的脸。我很想别过头,却又不愿错过他的眼睛:他目光深深,充满了沉甸甸的爱怜。这种目光使我感到极为陌生又极为熟悉,竟看得呆了。
  然后,他也不管我情不情愿,就把我拥在宽宽的胸膛,大步向前。他有只脚在一次与日本人的遭遇战中负过伤,就比另一只短了两厘米,走起路来,带着种有韵味的颠簸,加上一副被战争磨砺得坚定沉着的面孔,让我觉得他不是陆军,而联想到那些即将海战的舰长,就又联想到小时候由香港妈妈带着在往返于香港九龙的渡船上的种种画面,回忆起小时候被大人追着哄着喂饭的快乐时光,虽年方七岁,竟觉得昨日今天沧海桑田,恍如隔世一般。眼前这军人阿爹,不管我心中如何倒海翻江,一味如艘战舰前行,那步调那节奏,将我满脑子过去现在将来颠颠簸簸强行混合,弄得我分不清理不顺。
  直到晚上,我还在难过。就想起关宝宝关于“疼了哭,哭了就没那么疼;难过了哭,哭了就没那么难过”的开导,就决心不当英雄当回狗熊,于是扯被子蒙了头,将眼皮又搓又揉,鼓捣了好一阵,就是招不来眼泪,居然便不会哭了!自己想想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一折腾,虽然到底没哭成,也没那么难过了。于是又从被子里放出头来,默默背诵一遍诸葛孔明那则《为将八忌》,冥思苦想历史上哪些人是犯了哪些忌而因之战败的——这本是爸爸晚饭时给我出的题,三天后就要回答的。
  不久,我便一如往常,在纷繁错杂的历史人物与童话人物中,安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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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谁说顽童就是坏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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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父亲是非常英俊的军人,母亲是美丽端庄的教师,而她刚刚出生时却丑如小妖。善良温柔的母亲给她取名为丽丝,她就是自称为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钟丽丝。
  丽丝平生第一次跟人打架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小黄蚁,勇敢的她使出了令对手钦佩的右钩拳,而自己却掉了一颗门牙,左肘脱了臼,还被爸爸用皮带抽了一顿,坐了3天“禁闭”。入了小学,拿到新课本的这个顽童发现那算术书和语文书竟是如此简单,深感无聊的她只好不停惹邻座同学关宝宝说话。丁班老师于是把她换到爱打瞌睡的柳风眠旁边去坐。谁知一次上课时,丽丝在睡着的柳风眠脸上用毛笔画了8条长长的黑胡须,为此得到了学校的处分。这匹老师眼中的“害群之马”被从丁班调往丙班,又因为在课堂上从同学手中抢回自己私自带到教师的麻雀被调到乙班。乙班没有同学理睬她,她就想方设法在公开课上趁机展示自己的斗鸡眼和涂成血红色的牙齿。乙班老师气得快晕了过去,顽童又被记了一大过,最后被调到甲班。丽丝确实能闹腾,教过她的大多数老师都拿她没办法,如此走马灯一般调换班级的学生还真是不多见。
  老师的惩罚、学校的处分和父亲的棒打并不能让丽丝变乖,而无意中听到的老师的夸奖,却令她吃惊不小。每一个孩子心中都有一亩田,这亩田需要用爱心去浇灌才能收获金黄的麦穗。丽丝用糖浆的香气吸引自己喂养的小黄蚁为前来家访的丁班老师组成“嘉陵江水深千尺,不及老师教我情”的诗句。这奇特的礼物,倾注了丽丝对老师的敬爱和感激之情。老师的一番良言把爱和信任的种子播撒在丽丝的心中,也让一贯严肃、不善表达感情的军人阿爹将女儿拥抱在怀中。
  在孩子心中,他们最渴望的,不是零用钱和精美的玩具,而是信任和爱,是对他们在内心深处的认同和理解。他们小小的心灵,会因为这种感受,激起如丽丝的“士为知己者死”的意念和豪情。在他们心中,这种东西的价值何止千金重。中国早有古训“棍棒之下出孝子”,只是,一味地打骂教育孩子,效果又会怎样呢?孩子表面会叛逆,而内心,往往会有深深的自卑。这种自卑和叛逆,往往会对孩子的一生带来负面影响。这些事情,家长们往往不以为然。正是这种不以为然的教育,让孩子失去很多童年时代最珍贵的、最应该得到的东西。很多家长抱怨自己的孩子不理想、不成才,可是他们想过自己的言行,检讨过自己吗?孩子生下来的时候都是一张白纸,但是随着岁月的推移,使得他们或成为人才或成为庸才,正是家长们种种不可小觑的小事的积累,最后收获了拥有不同发展方向的孩子。家长懂得耕耘孩子心中那亩田,是孩子的幸运,亦是国家、民族的幸运。
  同样懂得耕种那亩田的还有甲班的杜老师。他像对待朋友一样在秋千上和丽丝聊天,当了解到丽丝调皮捣蛋是因为学校的课程对于她来说太容易,他当即决定每天单独出一些题目给丽丝做。小小顽童为解出这些难题只好绞尽脑汁地想啊想,再也没有精力去干扰其他同学了。杜老师把丽丝独自完成的习题集给大家传阅,让这个一贯被看作是坏孩子的顽童体会到了被人欣赏和尊重的感觉。
  如果说孩子的健康成长需要成年人去做一些努力的话,我想他们最应该像杜老师学习的就是发现孩子身上的优点,站在孩子的角度去看世界,给孩子充分的理解、尊重和爱。童年都是一样的,都是那么的单纯和善良,那么的好奇、精力充沛;童年又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要受自己不可改变的生活方式、人生轨迹和自身基因的影响,因此而带来的或是快乐、被欣赏的生活或是痛苦、恐惧、压抑的生活,而这些事物的决定者又远非孩子本人。在一样和不一样之间,需要呼唤的,似乎是这个成人的世界,因为他们,决定了这个世界的未来,决定了他们子女的未来,决定了这个民族的未来。
  丽丝虽然淘气,但是却有一颗正直善良的心。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救自己四年级的同学段志高免遭皮肉之苦,竟然推倒了鞭打段志高的“后娘”。小小年纪的丽丝却万万没有想到,那“后娘”却正是段志高的亲娘。用心良苦的母亲怎么会忍痛鞭打自己的亲骨肉呢?世界上的事情在一个孩子眼中,竟是如此难以理喻,不合情理。
  丽丝通过这个事件意外地了解到一个处在社会底层的家庭的生活困境,她决定再次出手相救,帮助段志高推板车挣钱养家。住在“红房子”里面生活无忧的顽皮小孩终于明白了“视金钱如粪土”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拉板车挣来的每一张小纸币都被汗水浸透,丽丝也嗅出了自己身上有着和段志高一样的酸酸臭臭的味道。
  这个有着强烈正义感和深厚同情心的孩子在现实生活中看到了残酷的一幕,然而她没有哀叹和抱怨,也并不是袖手旁观,她和自己的朋友站在一起,为了生存的尊严,付出了艰苦的劳动和亮晶晶的汗水。在丽丝的世界里面,人不分高低贵贱,她用自己的眼睛观察周围的一切,清澈良善的眼眸中有的是对生活的热情和充满希望的期盼。
  就是这样一个上好的小孩,她的童年却在13岁那年倏然一下子结束在一张不被录取的通知单上面。虽然丽丝的考试成绩名列前茅,但是由于她的操行评语太糟糕,没有一间中学肯收她。就在落榜的同一天,一张表扬信被送到丽丝的家中。原来,不久前她曾经独自一人聚齐全部力气把一个受伤的小男孩送往医院抢救。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我的心却被一种忧伤的情绪所包围。这个纯真、聪明、富有爱心的顽皮小孩,为什么被所有的中学挡在门外呢?我看到顽皮丽丝的背后是一个心中有爱、真诚善良、乐于助人的好孩子。虽然我只能充满遗憾地面对故事的结局,但是在内心深处却暗自为丽丝祝福。
  祝福那些播撒下爱和善的种子在顽童丽丝的心中生根发芽开出美丽的花,祝福她带着父母殷切的希望成为一个正直的、尽量有所作为的人。谁说顽童就是坏小孩,看了这本书,你一定会感动地流着眼泪对丽丝说:你是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九月阳光)
(编辑:小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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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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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乙班班主任也是女老师,教算术。她让我站在门口,干干脆脆地向全班宣布:“钟丽丝,该校年龄最小操行最坏的一年级小学生。”她鼓励全体同学帮助我成为好孩子,规定我每天换一个位子坐,谁上课和我说话谁放学就要留在办公室等家长来领回家。然后叫值日生来扶我入座,说我因为调皮,屁股被我爸打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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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七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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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新班主任表扬我,说:“看来你对从前的错误有所认识,上课的确是守纪律了。其实你可以坐下听课了。”
  我看看老师,没有告诉她我屁股上的痂很硬,坐下会压破流血的。我不吭声,依然靠墙站着。
  过了几天,她又表扬我说:“你单元测验的语文、算术都得了满分,卷面也很干净。看来的确开始用功学习了。”又温和地加上一句:“坐下听课吧。”
  那时,屁股上的痂已脱落得差不多,我就坐下听课。我最矮,坐头排。
  一坐就发现不妙。
  课是照例不听的,因为实在浅得乏味。但靠墙一站,如高屋建瓴,上课时,就可以一张一张看别人的脸。一放学,就找到丁班小朋友,绘声绘色,开始模仿
  新同学的音容笑貌动作表情,每天选一个。第二天的课间休息,丁班就有一个人应该照我曾描述的,找出丙班那个同学来。猜中有奖:第三天猜个新的;猜错受罚:手脚撑地弓了腰当木马让大家跳过,倒也很有乐趣。
  却这一坐,乐趣全坐没了!我当小学生那会儿,人人上课都要坐得很端正,很难东张西望。因为上课时间难以打发,已使我十分难熬;放学后,见丁班小朋友的猜人游戏也因此告终,更觉得对不起他们。
  为了补偿这种遗憾,我就给大家讲一些课堂上听不到的事。也不管深深浅浅,将我从爸爸那里听到的东西信口拈来。有些故事他们很爱听,比如信陵君窃符救赵,比如荆轲刺秦王,比如萧何月下追韩信,比如诸葛亮七擒孟获……
  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多,丙班也有同学参加;讲故事的人也越来越多。孩子自有孩子的好恶,若觉得故事不好,就摇头摆手大叫“不好听不好听,换一个!”
  我便是被打断最多的人。沙开燕从来不被打断,她的故事最美,总是《白雪公主》、《拇指姑娘》一类,女生们兴奋得一面听一面啧啧称赞,对主人公羡慕不已……
  陈古稀一本正经,尽说些《卧冰求鲤》、《郭巨葬子》等等,就像个老师在给我们训话,弄得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孝子行为又敬又畏,诚惶诚恐得很……
  故事讲得最精彩的,就是柳风眠。他的故事,全部与狐仙鬼怪有关。柳风眠在课堂上睡眼惺松,但放学一开口,就变得灵气十足巧舌如簧。他学女鬼哭学男鬼叫学被吸血的书生临死前哀哀长号,让这堆一年级小学生听得心惊胆颤毛骨悚然。
  我们讲故事,多是藏了在学校围墙后面的山坡上。坡上有树有坟,有花有草。奇怪的是,当沙开燕讲她那些王子公主小矮人时,大家觉得这山坡亲切得很;但当柳风眠开口,这儿的一草一木就似乎立时变得诡谲凶险,围坐着的人圈儿自然就越缩越小。李亚玲和关宝宝他们几个还会时不时尖叫起来,但却是又要怕又要听,每次听完,都要别人送回家。
  我已被爸爸训练成彻底的无神论者:他要我半夜三更穿过大田湾那片在晚间绝无人迹的烂地。那儿曾经是刑场,有尸骨,有野狗,有癞蛤蟆,有四脚蛇,还有跟我个头一般高的丛丛野草……下雨时雷鸣电闪,一切高出地面的东西都变得鬼影憧憧;逢了晴天的晚上,又是磷火飘飘夜枭磔磔,总觉得远远近近隐隐约约晃着些孤魂野鬼魍魉魑魅,实在不是什么好玩的处所。然而我爸对他那当时刚过六岁生日的女儿说:“鬼都怕,还做什么人?”走了几次,胆子越吓越大,倒真不知世上有什么物事是可怕的。
  柳风眠却是信鬼而不怕鬼:“我爷爷说了,只要不贪不淫不害人,鬼是不会上身的。”讲完道理,就劝他那几个没贪没淫没害人的同学别怕;劝来劝去,见他们依然每次都怕得手脚冰凉,便老气横秋叹一声“孺子不可教也!”然后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那好,现在送你们回家。”于是被送的与送人的或余悸森森或豪气干云从后墙鱼贯踅出结伴而行。
  见被送的虽然被人前后拥着仍免不了东张西望满脸鬼祟,尤其关宝宝,拽着我书包带那只手的指甲都紧张得白了,便更是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饶是不信,也巴不得从哪棵树后享闪只鬼出来,以让我拼命降住,要他向关宝宝道歉求饶。
  我也因此对柳风眠佩服不已。有天早上,他走到我们丙班教室门口,招我出去,交给我一本书,说:“看完还我。”就伸个懒腰又回丁班。
  那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我才明白,原来他那些狐鬼故事尽来自书中。于是常在晚饭之后,邀帮大院的孩子钻进竹林讲鬼讲神,快乐得很。那些军人后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光听故事还觉不够味,有人便提议化装演故事。好长一段日子,那竹林那蕉林那墙院拐角处,总传出些凄凄厉厉的鬼哭狼嚎,吓坏了家属们。她们那时已不像从前那么清闲可以在黄桷树下纳鞋底织毛衣,而是要集中起来,学习《五年计划》。这些久已习惯在家相夫教子的女人们,摆起龙门阵来,开口是“社会主义”,闭口是“一五计划”,摩拳擦掌准备建设国家。
  我父亲却没有解甲归田的姿态,依然全心全意地,将女儿坚守在兵书战史之中。每日鸡鸣即起,督促我练过拳脚,然后我去跑步他去游水。黄昏时分,则常常要我脚上腰际缠了沙袋,跟他去上丘丘峦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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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七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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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爱水爱山。有时我们一起跑到长江边,他就一头扎下浪里去,我见那长江浪头接浪头漩涡连漩涡,低低沉沉地怒吼着奔腾而去,心里总是发怵。父亲跟条鱼似地在水里,自由得很,他绰号叫“水怪”。父亲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也许我从来都不及父母聪明,也与一生怕水有关吧?我喜欢和他登山。时时在山顶上,父亲叫我站得离他远远,逆了风,长声朗诵苏轼、陈亮、辛弃疾等人的作品,而且必须抬头挺胸铿锵激昂,说是“读英雄词表英雄志而心不入英雄意境乃亵渎英雄之事!”
  有个黄昏,在山顶那片被火烧云燃得金碧辉煌的松林里,父亲跟我讲述岳飞旧事,说,“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不久前,我才发现自己经过两年多才好不容易做到父亲教的教导“宁可流血不可流泪”,一下子又听他说英雄到了伤心之处也会弹泪,就不由大吃一惊,忙问:“是不是因为伤心,英雄也是有理哭的?”爸说:“若为了凡人事,英雄也不可以哭;若为了英雄事,凡人也是有理哭得的。”我弄得更是稀里糊涂,父亲就说:“比如赵子龙在长坂坡,孤身血战救出阿斗,交到刘玄德手上,刘玄德泪流满面。若是为了儿子受到了惊吓而哭便是无理;但他是为几乎痛失爱将而哭,这便哭得有理了。”
  见我更是一脸迷惘,爸便让我回家读《陈情表》与《出师表》,似乎那是验证他女儿能否成为英雄的试金石。他认为“读《出师表》不哭不忠;读《陈情表》不哭不孝。”
  读《陈情表》我倒是哭了,特别是想起我香港父母的养育之恩,更能领会李密的孝顺之情,但读《出师表》,却怎么也未哭成功,尽管我十分景仰诸葛孔明。父亲沉吟半晌,说:“尽管爸爸打你不少,你将来定会是个孝敬的孩儿;但更为重要的,是要对祖国对人民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诸葛武侯为榜样;实在忠孝不得两全时,你可退一步做到忠而不孝,你妈妈和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怪你的。”成年以后,我果然对一切工作尽职尽责尽心尽力且自以为理直气壮地放弃了许多尽孝的机会,直到母亲绝症在身病卧高床,我方如五雷轰顶肝肠寸断。那是一九八七年,那时节我正在中学教书,当班主任。待从医院回到讲坛,不由得对我满堂学生咬牙切齿如毒誓如恶咒道:“倘若你们不孝敬父母根本没资格谈什么报效祖国。即使将来真为国为民做了点什么而对父母不曾尽孝,待父母终其天年之后,你们必然慢慢体味到那种如同身陷炼狱痛苦终生的滋味,任何丰功伟绩也压不住那种悔恨那种自责!”便事到迄今了,我也不敢天天目睹亡母遗像,偶尔翻检出来,必因浮想联翩而扼腕长叹痛哭失声。
  我在丙班留下来。我总弄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让我回到丁班。
  不过,自从丁班班主任去过我家,爸爸常在黄昏时带我出外散步。依了山势水势,他更为详细地对我讲解战术战例。听爸爸讲战争是一种享受。无论死的活的输的赢的,经他一讲,全能在我脑子里变得活灵活现。
  对于他所讲的一切,父亲常常要我复述。对我的记忆力,他是很满意的。令他不满的,是我的兴致所在:我对人物性格的感受,远胜于对兵法的看重。他觉得我提的问题,大都是无聊无稽又无法回答的。比如说,有一次他讲到,项羽把刘邦的爹绑到阵前,说要烹了吃,刘邦却哈哈大笑,要“分一杯羹”。我问爸爸:“如果刘太公真被杀了,刘邦是不是会喝一碗用他熬的人肉汤?”
  爸说:“刘邦当然算准了他爹不会被杀才这样说的。”
  我仍不甘心:“可是,万一刘太公真被杀了,刘邦当时会怎么样?是昏过去呢,还是拔剑自刎呢?”
  爸有点不耐烦了:“这是史实,铁定了,怎么可以胡乱假设的?”见我忿忿,爸又补了一句:“如果刘邦判定不了项羽的行状,他根本不能得天下。”
  我急忙问道:“爸爸,刘太公可没有他儿子那么高明,他定是判不准项羽行状的,是么?”
  爸说:“是。”
  “那么爸爸,刘太公五花大绑,不但面对着沸水快刀,还要耳闻儿子高叫着吃他,心中想了些什么呢?”
  见我如此不可理喻,爸真生了气:“孩子,我们今天讲的是兵法。为将用兵,就得知己知彼,才可百战不殆。在楚汉相争中,刘太公当时想了什么,事实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刘邦项羽是如何想的。”
  我明知爸爸有道理,但心中总不大舒服。一时间,我忽然觉得名垂千古的汉高祖,还比不上那位在朝阳下化作水沫的人鱼姑娘,便忍不住说出口来:“哼,一份江山有什么了不起?难道还比得上一个爹爹重要不成!”
  我爸一时语塞,竟想不出什么训辞来,只好背了山风点支烟抽。
  我却突然暗自庆幸,心想:“管我是谁生的呢,反正我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总比那个差点儿连爹也被人煮了吃的刘邦走运多了。”况且,自从丁班班主任家访后,快一个月了,我还不曾挨过一顿打。他几乎每天带我登高讲课,让我知道有个巴顿将军,知道不可一世的拿破仑为什么会败在只有一只眼的库图佐夫手下……父亲向我描述的,是一个英雄的世界,却他的女儿,不但丝毫未现为国为家赢得光荣的迹象而恰恰相反:尽给他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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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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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丙班又闯祸了。这次是为麻雀而起。
  麻雀是我调班时张嘉陵送的,妹妹喜欢得很。她每个周末从幼儿园回来,总要给麻雀又洗笼子又洗澡。我说雀儿是不洗澡的,她说幼儿园老师说人人都要讲卫生。我说雀儿不是人,她眨着一双大眼睛说没准那原本是个美丽的小公主被魔鬼使妖法变成只雀儿了。她将些肉呀菜呀的嚼得不成形了拿来喂麻雀,说幼儿园老师规定每口饭要嚼十二下才能好好消化。我爸可是让我吃鱼吃肉都要尽量使大牙将骨头嚼碎咽下去。我好久也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听着妹妹那套理论却不去纠正,我们姐妹各执己见,他抽着烟斗,埋头看书。我当时心中十分诧异:妹妹是他生的,毫无疑问,可性子怎么一点儿也不像她爹?星期天晚上临睡前,她总要叠些纸兔纸鸟,用浆糊仔仔细细地粘牢在竹笼周边,说给麻雀当玩伴。又叮嘱我,凡她住幼儿园的日子要我带麻雀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于是我便带着它去蕉林竹林讲狐讲鬼。谁知有一天,不知哪个小朋友将伙房那只被大家玩惯玩熟的大黄猫抱来凑热闹,故事讲得正起劲,猫却将我挂在树杈上的鸟笼扑了下来。笼散了,雀儿断了一条腿。父亲教我打拳时,就教过我如何处理外伤。我依法削了两条篾片,将雀儿腿骨续正,使篾片夹了,再用线缠好。我知道过十天半月那雀儿又可以活蹦乱跳了。然后又砍竹片篾补笼子,到部队的熄灯号吹响,笼子也没补好,我只得以丝线拴了麻雀那条好腿系在我的床脚。第二天上学前,见那雀儿疼得毛羽蓬松全没了平日的光鲜,就不大放心将它独自留在家,怕它给线缠了或被猫拖了。
  有次刘大娘送来一只芦花鸡,正逢星期六,我爬树采了堆槐花,妹妹以线串个花环给鸡挂在脖子上,又要我去伙房讨个红萝卜,她切了一碟小小的五角星,放糖拌了喂鸡,说,吃了,鸡就会变得跟她在幼儿园一样乖(幼儿园老师每天给乖孩子奖红星,她从来都得奖),又说吃了糖,鸡的嗓子就会很甜,唱起歌来像妈妈一样。星期天下午,父母带我们出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回来,刘大娘已备好晚饭:大汤盆里放着那只芦花鸡,被熟地甘草田七土茯苓炖得喷喷香,妹妹对着灶边那堆鸡毛哭得死去活来。我妹妹平日爱笑,一笑便让我记起我香港爸爸以细铜管自制的那串风铃。真料不着她不哭则已,一哭惊人,我便幸灾乐祸地看这军人爸爸如何处理:为只鸡而下泪,怎么说也算不得为英雄伤心。谁料爸爸果有惊人之举。他取我一支平日跟小朋友充作令箭玩的大鹅毛,截下管来,在一端剪出四道口,折成四只脚,又取枚康熙铜钱,以布包缝,再插了那鹅毛管在布上穿过铜钱中间的大孔缝牢了,又挑出芦花鸡最漂亮的那些尾毛来,做了一只好漂亮的毽子,然后兴致勃勃站在一边,看妈妈教妹妹踢毽,妹妹眼泪未干已踢得满头大汗。
  她上学后,爸爸把我叫到身边,说:“你是不是觉得爸爸不公平,你哭就要挨打,妹妹哭就要哄着?”我说我只是觉得奇怪而已。爸爸说:“爸爸要你学武,尚
  武者必须尊重事实;爸爸要妹妹学文,习文者应当性情浪漫。”我点点头,虽然一点也不明白。凡爸爸所授的兵法战例,有不明之处,我必须问明白,他会不厌其烦旁征博引给我解得清清楚楚;却所有别的问题,他只解答为:“为什么?因为爸爸认为这样做才对。”或是“为什么?因为爸爸认为这样做不对。”长大以后,妹妹果然遂了父愿搞了文学,我则不文不武,跑到乡下种起田来。这都是后话。当时我只怕雀儿不测妹子伤心,就到卫生所讨块大胶布垫好衣袋,装了麻雀进教室。
  雀儿乖乖地上完第一节语文课,下课后我跑到学校的植物园掘了几条小蚯蚓喂了它。回到教室,等第二节体育课预备铃响完,同学们全到操场集合后,我急急掀开老师讲桌的盖板,将它在桌肚里安顿好,就冲去上体育课。我早就发现丙班的老师讲桌特别,那桌肚是能盖的。丁班的老师讲桌与所有学生课桌一样:总共五面板,口子侧面开,封不了的。
  一下体育课我就飞奔回教室,一进去就暗暗叫苦:算术老师在黑板上抄了些测验题,用图钉按了报纸遮着,正立在讲台上守了。上课后,他让大家备好纸笔,
  然后揭封;然后迭好报纸准备放进讲桌。突然,从刚揭开的讲桌肚子里飞出个活东西,掉在了前排一个学生头上又挣扎着飞到另一个人肩上。那只上着夹板的麻雀拼死逃,飞不远,飞不高,全班同学兴奋得乱扑乱抓,好不热闹。
  它终于被三五个挤成一堆的同学逮住。我生怕它被捏死,就从座位上跳出来,把那堆同学推倒在地,抢回那只吓得翻白眼的麻雀,藏进我的衣袋,宁可轮流伸出两只手掌让算术老师的戒尺狠打也绝不肯将那雀儿交出去……于是又一次全校集合开会,会上又宣布给我记小过,会后又全体师生高唱“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我就被调到乙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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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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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乙班班主任也是女老师,教算术。她让我站在门口,干干脆脆地向全班宣布:“钟丽丝,该校年龄最小操行最坏的一年级小学生。”她鼓励全体同学帮助我成为好孩子,规定我每天换一个位子坐,谁上课和我说话谁放学就要留在办公室等家长来领回家。然后叫值日生来扶我入座,说我因为调皮,屁股被我爸打烂了。我觉得乙班班主任说什么都不过分,只是不应该在新同学面前谈到我的屁股问题,就一把推开值日生,咬紧牙关并了双脚,得意洋洋地跳到老师指定的座位上。
  但是我很快就装不出那种得意洋洋的样子来了。因为乙班是个很听老师话的集体,不但上课没有一个人理睬我,连下课也人人视我如瘟神,唯恐避之不及。我天天一进校门就盼放学,放了学好与丁斑丙班的同学聚在一起讲故事。
  我一日比一日更深切体味到被一个完整的集体刻意孤立的痛苦,就请求乙班班主任将我调回丁班。她说:“学生好比是锁,老师是钥匙,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又说丁班班主任那把钥匙开不了我这把锁,说我快成把锈锁了,要硬开才行。又说凡是因为调皮而调到她教的班的学生从来也不再调走,她要将他们一直带到小学毕业。于是我就想方设法要她赶我走。
  我找了根又细又长的橡皮筋,悄悄地,一端系了前座女生的辫梢,一端固定在我课桌面凸出的钉头上。下课时,那个女同学一下子没站起来,就尖声长叫。放学后,老师带了我去这同学家,要我当她全家面自己声明是该校有史以来最调皮的一年级小学生。我同学的妈妈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命自己安安静静地学那些我早已弄懂的功课,反正总巴不得出点什么乱子,以使日子不要显得那么无聊。于是有一天,让军区大院的小家伙们各自从家给我弄了堆空火柴盒,我兴冲冲搜寻得十几条肥嘟嘟的菜虫,一条一盒装了,找机会塞进同学们的课桌内,待他们发现时,吓得哭的也有,叫的也有,寻我放学后打架的也有。我在课堂上就对班主任承认是我干的,说:“老师,您把我赶回丁班去吧!”
  她让我将菜虫捉走,罚我扫了十五天的教室——因为有十五条菜虫。那会儿,我已跟全班每个同学换过座位。家长们纷纷到学校,请求老师不要将我安排到他们孩子邻座。提起我时,谁也不道姓名,只说:“那匹害群马”。
  我至今仍佩服乙班班主任的韧性。她不知从何处弄了副单人桌单人凳来,将桌凳用长木条钉在一起,摆在她的讲坛边,要我坐。于是上课时间,我就无法骚扰邻座了。总而言之,她一点也没有赶我走的意思,也不去找我爸爸告状。我于是大有“棋逢对手将遇良材”之感,深深体会到与老师斗智的种种乐趣,便终日绞着脑筋捣乱。老师告诉她的同事,她要费百分之五十的精力管教我,只剩下百分之五十的精力教育别的学生,但是,她要将我一直管教到小学毕业。
  有天放学,班主任要大家回去好好温习算术,因为第二天有节算术公开教学课。公开课就是将许多算术老师集中在一个教室,观摩某个老师的教学方法。一般来说,公开教学的老师都要提一些难度较高的问题让学生回答,以向来参观教学的同行印证自己的教学方法是否成功。而问题越难,老师就总要抽那些平日成绩优秀的学生回答。我虽然行止失检,但成绩优良,任何老师上公开课,总是要抽我回答问题的。我就终于想出了一个捣蛋的方法。
  重庆的小女孩,喜欢采撷指甲花,捣碎敷在指甲上,几小时后,取去花泥,指甲就变得红红的,很好看。我放学后搞了一大堆指甲花,带回家去,临睡前,用干毛巾拼命擦过牙齿,将花泥厚厚敷上,仰睡了,第二天跑完步就上学,早餐也不敢吃。到校门口,取出花泥才进教室。
  老师果然叫我到黑板跟前解题。解完题,我转过身来,同时将上下嘴唇用手指朝里一搓,便露出两排血红的牙齿,再将双瞳仁向鼻梁中间一聚,成了斗鸡眼。全教室的人猛地见了这么个怪物,顿时便惊叫之声此起彼落。但凡公开教学,必是将四排课桌全向中间并拢,留下三边空隙,让参观教学的老师靠墙坐。老师那天将我的单人桌椅搬了去木工房,让我坐在最后一排,做完题后,便沿墙走回自己座位,一路向人展示着我的斗鸡眼和血盆口,乙班班主任气得快晕了过去。
  我又被记了一个大过,调到甲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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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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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班班主任是复员军人,敦敦实实一个小伙子,他不但教语文,还上我们班的体育。
  第一天,他就没让我上课,叫我提了书包,跟他去了沙池边,就在那个秋千架旁,他翻看了我所有的作业本。然后,跑到教导处去,建议教导主任让我跳级插班。教导处说“没有这种先例”,况且,我进校时,还差三个月才够入学年龄呢。
  我这位当兵出身的老师姓杜。杜老师从教导处走回操场,示意我坐在秋千板上,他自己也坐了另一架,与我并排。
  杜老师用脚后跟使劲往上一蹭,秋千就荡起来。他默默地悠了几下,就用脚掌将秋千定下,没头没脑地,他问我:“那两个大本子上的作业,全是你自己做的
  么?”
  我点点头。爸在丁班班主任家访之后,给我买了好厚的两个大本子,让我将语文算术书上的每一道练习题都做完,且是用毛笔。待老师布置功课,不管是堂上练习还是家庭作业,我便用铅笔将大本子上的东西挑点出来,抄上去便是。
  “很好。”他说,依然坐在秋千上,两手各抓住根绳子,好像随时准备荡秋千似的,“瞧,你都懂了,于是你上课简直不知干什么才好。我问过所有教你的老师,都说你在音乐体育与图画课时,是比较遵守纪律的。看来上课捣乱,也不全是你的错。但影响别人学习,总是不好的。就像一个吃得很饱的人,一面打着嗝,一面往那些肚子饿的同胞碗里撒沙子,不让别人吃一样,那是很残忍的,对吧?”
  我点点头,觉得这老师真实在。自从入学以来,挨批评对我已是家常便饭,可只这杜老师,是坐在秋千架上批评我,我觉得这老师对我像对一个老朋友,而不似对一个坏学生。一年级所有学生都崇拜他,因为听说他从前在部队干的是侦察兵哩!
  “我想,我可以在语文算术课上出些别的题给你做。每做出一道,我就教你一个新动作。”他用手一挥,扫过操场上的单杠双杠平衡木,还指指体操室里的鞍马吊环,“你的身子骨挺结实,应该好好做做体操。慢着慢着,你的眼睛先别发亮。”他笑道,“这是有条件的,两个条件:一、凡是班里同学有不懂的语文算术作业,在下课和放学后都可以来问你,你若解答不出来,就要主动通知当天的两位值日生,放他们回家,你独自完成教室的清洁卫生。二、我给你布置的功课,你尽量独自完成,如果一道题自己花了三天时间都想不出来,你可以请教别的人,但必须做三天值日。”他从秋千架上下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好了,回家考虑一下我的话,今天也不用你上课了。你可以选择,真的。或者像你在别的班那样,进教室罚站,回家挨屁股;或者更严格一些要求自己,换种方法活。如果你愿意换种方法活,明天带个大本子来做我的作业。”一说完,就头也不回,大步朝办公室走去。
  我朝着杜老师结结实实的背影,规规矩矩鞠了个躬。然后,一路背了书包踩山道,一边巴望太阳快快落山去。我盼明天盼得很心焦。
  第二天,一大早,我是跑着去学校的。杜老师正在吊环上翻腾哩。我双手将一个大大的厚本子呈到我的新班主任脑袋下面,他倒竖在吊环上,神闲气定地看着我,说:“你第一个班主任几次告诉我,说你是个很勇敢很坚强的孩子。”他跃下棕垫,一面走出体操室,一面向我口述当天的作业:
  有个耍把戏的人到了一条小河边。他想过河,并带走他的一只芦花鸡,一匹白狐狸,一条老黄狗。渡口有条独木舟,很小,每次只能载一个人加一只动物。
  只要面对耍把戏的人,三只动物就很乖;只要他离开,黄狗就会咬狐狸,狐狸就想吃掉鸡。问:这耍把戏的人是如何将自己和三只动物都弄过河去的?
  ……从那以后,我成了班里的忙人。也不知班主任在我上课之前说了些什么,反正,每天都有同学来刁难我,特别是当班的值日生。开始,他们提的问题还只限于当天的功课,渐渐地,也有人来问老师还没讲过的书页。
  我成了一个安分守己的学生,因为杜老师的题目刁钻古怪,让我非动脑筋不可。我记得有这么一道题:
  战争时期,有甲乙两村分别在两个江心岛上,若游泳,须用四十分钟。在两岛正中,有座横跨河面的长桥,桥的一头有个敌人的岗哨。哨兵每半小时走出桥头望一望,不论见到哪个村的人游过警戒线——那条架在两岛中心的长桥,他立即开枪将人打死。若有小孩快游到中心,他就开抢警告。
  当时,甲村有一条消息,必须马上告诉乙村的人,于是一个小孩完成了这个任务。问:甲村这小孩是如何游到乙村的?
  那天早上,杜老师亲自在我的大本子上画了示意图哩。
  我只能在课堂上想。因为回到家里,父亲也会让我做功课——他布置的。
  我从来没被同学们难倒过。让我不得不心甘情愿搞卫生的,是我的班主任。
  他给我出过这样一个谜语——
  什么东西早上四只脚,中午两只脚,黄昏三只脚?
  我想得脑仁疼也搞不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刚好周末了,便问我妈。
  妈说:“那是斯芬克司向俄狄浦斯提的问题。如果他答不出来,就要被吃掉。这是希腊神话里的故事。谜底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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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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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从星期一到星期三,我心甘情愿地搞卫生,不但将桌椅抹净地扫好,还从家里带些旧报纸去,将我们教室那四个大玻璃窗擦得透亮透亮的。
  杜老师一句也不表扬我。他问了问这题是谁为我解答的,然后对我说:“你真幸福。”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不过我从来就没有向老师提问的习惯。
  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幸福,那时候。但我觉得很快乐。杜老师给我的功课是很生动的,让我深深地着迷。我发现,他从来不把学生弄到办公室去,而是喜欢把学生叫到那些单杠双杠平衡木边,随随便便地,就什么话也对人讲得明明白白了。在我的读书生涯中,我再也没有见过有另一位教书的在学生面前,能有着我的杜老师那样的潇洒随便,更没有见过教书的对于学生来说,有着杜老师那样的魅力!
  直到如今,我仍然坚定不移地认为:如果当班主任的得不到自己学生的敬重与热爱,那么,最根本的原因,一定在班主任本身。
  杜老师出的题目很简单,问题很明确,可是,往往一个很小的问题,便让人不得不写出一篇文章来。比如有一次,他口述道:
  有个财主死了,他留下遗嘱,将财产给了唯一的儿子。财主的二妻一妾,带了这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上公堂,请包拯断案:两人都说是孩子的妈——谁得了孩子,谁就可以得一笔大遗产。包拯令人在堂上画了个石灰圈,将那孩子圈起来,道:“两妇人听了,你们各人扯住孩子一只胳膊往外拉,谁将孩子拉出圈,谁就是亲生母亲。”两人就开始拉,孩子就开始哭。他终于被一女人拉出圈来。包拯马上判出孩于归谁,并使堂上堂下,连同真假母亲都心服口服。
  问:“包公是如何论证他的判决的?”
  ……
  有一天,我的邻座问我:“你每节课都眼睛发直想什么?全年级的人都说你是有名的掏蛋鬼,咋到了我们班却变呆了呢?”
  我告诉他我要绞尽脑汁完成别的作业,比如设想包拯如何以石灰圈断案。这事马上传了开去,大家都对那些题很感兴趣,甚至有人觉得将这类题目交给一个全校出名的坏学生做实在有些可惜,也不公平。于是有人就去问老师。
  在那节班会课上,我第一次发现我的班主任也有态度非常严肃的时候。他让全班认真讨论:为什么他要给我增加一份作业,倘若我做不好,还要大搞卫生?
  同学们踊跃举手发言,很热心地重复各人从丁班丙班乙班听来的我的恶劣行径。一面数落,一面又有人忍不住嘿嘿笑……大家一致认为:老师让我多做作业,是对我的一种惩罚——就像当时流传很广的关于“毛主席在陕北农村改造二流子”的故事一样——毛主席把二流子改造好了,而我呢,到了甲班,也被改造得正在好起来。
  杜老师将双手撑在讲台上,静静地听同学们讲,越听,那眉头就皱得越高。
  待同学们各尽所言后,老师说话了:“我很失望。”他说,声音很严肃,我低下头,老师走到我跟前,叫我站起来,说:“把你的语文、算术本拿出来,不不,我要的是那两个厚本子。”他将本子接过,伸出结结实实的巴掌来,抚了一下,“请同学们往下传阅,好好看看。她是全年级个子最矮,年龄最小的学生。开学三个月多点,她就独自将两本书全学期每道习题都做完了。”他将我从座位牵出来,牵着我跨上讲台,将我转过去,把他的双手重重按在我肩上,轻轻说:“抬起头来,我的孩子!你好好看着你的同学们,看别人是如何诚心诚意地欣赏你的。”
  教室里泛起一片越来越响的“嘿嘿”“嗬嗬”,我看见我的本子被一双双小手翻着传着捧着,心里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老师的话语在我头顶掷出,铿铿锵锵,越过那一片骚动的声浪:“她每天做着跟别的学生不同的功课,那不是在接受惩罚,那是一种别人没法获得的奖赏。”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索性就横了心,抬起脑袋挺起胸,任由那泪珠儿纵情淌。
  老师还说了一些别的什么。至今,我仍记得他最后的几句话:“……永远,也不要满怀热情地去记住别人的缺点。一个津津乐道别人的毛病的人,是会让自己的品德慢慢败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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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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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级上学期,很快便结束了。每个学生都得到一本《学生手册》。
  《学生手册》记载着每个学生在校的各种情况。其中最重要的两大项,是成绩与操行。
  那时,时兴“学习苏联老大哥”,成绩全是五分制。我每门功课都是五分。
  操行评定则照中国的一套,以甲乙丙丁分级。一般来说,一年级小学生的操行,大多为甲,少数为乙,而我呢,操行评定一栏却写了“乙、丁、丙、甲。”评语由四个曾任我班主任的人分别鉴定。因为我在每个班都呆了一段时期。
  丁班班主任写的是:“喜欢帮助同学,劳动积极。经常违反课堂纪律,操行:乙等。”
  丙班班主任的钢笔力透纸背:“调皮捣蛋,无心问学;影响极坏,操行太薄。丁等。”
  乙班班主任的评语又有事实根据又有理论总结,让我虽然不服气,又挑它不出错处来:“聪明不走正路。经常惹得全班哄堂大笑,严重破坏教学效果。从不迟到早退,但在所有上课时间,从来无法约束自己,是老师与同学的重大负担。建议给予操行丙等。”
  甲班班主任的评语依序写在最后:“读书举一反三,办事锲而不舍,头脑灵活,精力旺盛,是个须以特殊方法教育的特殊儿童。在本班期间,操行评定为甲等。”
  自从受教于杜老师,我就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愿望,总盼望得到他某件须冒了生命危险才能完成的任务,以便能在最短时间内证明我也可以成为一个乖孩子。可我那杜老师又怎么明白我的心事?大不了,他或是出些难题让我绞尽脑汁,或是让我在班里领队做广播操,实在没有什么为知己者死的机会,我心中就时时感到遗憾。
  在那次,杜老师让我猜斯芬克斯出给俄狄浦斯的谜语之后,妈妈就给我讲过好些希腊神话,那时我还没去过希腊,并不知道希腊人的长相和中国人有那么大的差异,就想当然认为那个取金羊毛的希腊英雄应该长成我杜老师一般,圆头圆脑,敦敦实实。于是跟小朋友讲故事时,就一心一意照我班主任的举止神态去描述柏修斯。
  倘若能被这样一位班主任长期教导,即使不能随我所想英勇早夭,起码也能如母校所愿成个好学生;事情的发展偏偏不是那样。
  杜老师走了。听说被调去一个少年体操队任教练。新学期开始时,我一见到甲班换了新班主任,马上就有受欺骗的感觉,但又说不清具体被谁骗了。不久,我非但故态复萌上课捣乱,而且乱得变本加厉,常常被老师赶出教室。我唯一存着个希望便是将被赶回丁班去。结果是,我的父母接到通知:要么转学,要么开除。
  于是我转去另一间学校,并且从此,就因为同样的原因一再转学。无论转到哪个学校哪个班,我每科成绩都是全年级第一名,操行却不是丙等就是丁等。因为,令我感兴趣的学科只有自然、政治、图画、体育和音乐,而历史地理语文算术则不读自通。岂料我的班主任们只教语文或者算术,他们便有种种机会见我调皮捣蛋,便都很热心地去找我的前班主任了解我的过去,了解之后,便更是印象恶劣,结果呢,我每本学生手册的操行评语都少不了“聪明不走正路”一说。
  母亲每每总要细问我所犯过失。也许她并不认为这类过失足以使我背离长长的人生正路,又或者她觉得父亲对我的痛打已是对一个顽童体罚的极限,便也不再额外惩戒,只是耐着性子,给我一本又一本书看。凡读一本,都要我作出大量的笔记,并要我以自己的观点去评介书中的每一个人物。
  三年级时,我已读了许多高尔基、契诃夫和儒勒·凡尔纳的小说。我告诉妈妈,我最喜欢的作品,还是乔万尼奥里的《斯巴达克思》、杰克·伦敦的《毒日头》和《荒野的呼唤》。
  母亲本人则酷爱戏剧。有时寒暑假,她会带些学生到家中排演话剧。也不知从何处弄来那许多彩布彩纸,他们裁裁剪剪粘粘贴贴,自己做道具,自己做服装;还搞来许多颜料,在我家不是这面就是那面墙上画布景——那时父亲已经转业,在市人委工作,房子是政府分配的,住得十分宽敞,是重庆市五六十年代最漂亮的住宅,说是按苏联的图纸建的,地址是桂花园十五号,但人们议及那住宅,只称为“红房子一幢”、“红房子二幢”、“红房子三幢”、“红房子四幢”,不用提及门牌街名。我们家每年两次要铲去一层墙皮再刷上厚厚的白灰浆,以覆盖那些色彩丰富的天空森林或河流城堡——妈妈的学生们就在那些布景前自己演给自己看。有时演一幕,有时演全场。演者大喜大悲,观者真怒真乐,直把我看得神驰心醉,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大呼小叫,真真羡慕煞这些年轻人。几十年过去了,那些场景还时不时在我记忆中滑过,如风帆一般。印象最深的,当然要数莫里哀的《吝啬鬼》,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席勒的《阴谋与爱情》和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不看话剧时,寒暑假也是挺快乐的,因为小伙伴多,且几乎全是军人的后代。
  四幢红房子,各各相去近百米,有草坪,有树木,有几个直径约二十米的圆花坛。在孩子们眼中就像天堂似的乐园。一幢三幢傍山;二幢傍着条碎石小路,小路弯弯曲曲,路边栽着两行杨槐树,花一开,香味随风送进窗户来;四幢就傍着大田湾小学。靠小学和靠小路的两旁,就用楠竹片编的篱笆围了。篱上爬满牵牛花,将市人委宿舍圈成一个院。上学的时候,院里清幽宁静,一到傍晚,从四幢房子八个门里就兔子似地蹦出一个接一个的小家伙,撒得满院都是笑声都是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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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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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幢房子规格相同,五层,一至四层住人。每层中间一个约一百平方米的八角形大厅;大厅的正南正北通向两个厨房。每个厨房有一排上下两层的碗橱案桌,一排四孔大灶;正东正西通上下楼梯,全以棕色地毯铺了,每一级都由两条亮晃晃的厚铜板护着,走在楼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但只要父母不在眼前,我从来不由楼梯下去,而是骑在漆得黑亮的柚木扶手上滑下楼去。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则各通一道长廊,长廊两边就是许多门口交错的房间,分散于四条长廊的,是一个男厕所,一个女厕所,一个男澡房,一个女澡房。
  每层平均住着八家人。每家少则三四个,多则八九个孩子,而且都以子女众多为盎盎乐趣。中华民族本来就是以“百子千孙”为最美好的心愿恭贺亲友的,何况那时政府提倡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的内容之一就是多生孩子,夫妇们就更加踊跃响应。谁生上七个,就会倍受敬重,被尊为英雄母亲。我家住一幢第三层。那可真是人丁兴旺的楼层,光英雄母亲就有两个。
  我的同学黄幼仁他妈就是一个:她的大女儿好像取名自自,接着生个儿,我隐约记得名体仁,依次排下来的女儿是三自、四自、五自、六自,继而是幼仁与我同班,然后又是女儿八自,末了,眼见她又添个黄小仁。我从未见她打骂小孩,倒是见她的闺女秀美男娃子壮,家教都不错。我另一个同学吴邦宪家更不得了:她的英雄母亲生了十个。以致我们这层楼的小孩都沾了光似的,唱起了《华尔瓦娜》时简直气壮如牛。那是一首女声小组唱的歌,风行重庆,其深入民心,就如今天陈小琪的《涛声依旧》般,不但大小晚会或歌咏比赛少不得,就是随时随地,男女老少都免不了顺口哼哼:“集体农庄有个挤奶的老妈妈,谁都知道她的名字叫华尔瓦娜。命名日里大小女儿都来拜访她,欢欢喜喜她们作客回娘家。这位老妈妈真正是福气大,来了五个亲生女儿五朵花:老大叫萨莎,老二叫沙霞,阿莲卡、波琳卡、阿辽努什卡,最可爱的小么女子只有十七八……”
  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的,当然不止多生孩子这一项。那个一九五六年,真是全民一起学苏联,从思想意识、文化艺术到日常生活,全盘苏化:不但走在街上的士兵突然换上了船形帽,连我们大院的老军官也马上被卷进这种热潮:那些曾被硝烟熏黑了脸庞烤硬了心肠的汉子先是开口改称呼,向别人谈起“娃儿他妈”时,强忍住不讲“我婆娘”、“我媳妇”、“我堂客”,而是腼腆如稚童,红了耳根说是“我爱人”;然后学跳华尔兹,先回家关好门,一面念叨着“蓬嚓嚓”,一面将各自的“我爱人”踏得鞋面儿脏脏脚背儿肿……终于都步伐娴熟昂首挺胸旋出八角厅来。更有富于冲锋精神的,还在笔挺的呢子将校服内勇敢地露条花衬衫的衣领,将头发分出偏界,说是“西装”。
  我们一幢三层那个八角厅每逢周日必有晚会。人人饭后拎张小板凳,个个争着演节目。这层楼人才济济,连乐队都是现成的,从提琴二胡横笛洞箫到手风琴曼陀铃应有尽有,曲子一支接着一支,反正无论大人歌小孩歌,情调都是那么欢快那么健康,韵律如山溪如月色,又亮丽,又柔美,从八角厅扬洒出去,溶进山城的夜晚。
  满城飘着苏联歌。无论日出枇杷山还是月印长江水,总能听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管是北风凛冽还是春光明媚,到处一片《红莓花儿开》。山城还唱“贝加尔湖,我们的故乡……”,唱“冰雪笼罩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唱得热忱坦荡,如同唱自己的故园。我永远忘不了那首《列宁山》,忘不了我的
  同胞曾如何去歌颂一个他们绝大多数人终生从未谋面的民族,去歌颂这个民族的风物、的领袖、的首都,如同歌颂中华民族自己的理想。那些朴实精悍的山城人,一群一群一伙一伙地合唱着:“亲爱的朋友,我们都爱列宁山,让我们迎接黎明的曙光,从高高山上我们瞭望四方,莫斯科的风光多明亮。工厂的烟囱高高插入云霄,克里姆林宫上曙光照耀,啊,世界的希望,俄罗斯的心脏,我们的首都啊,莫斯科!”
  这七年来,我不断从一个国到另一个国,从一个洲到另一个洲,却再没发现过世界上有哪个民族能如我的同胞曾经的那样,带着那么宽广的亲情,那么厚重的敬意,那么彻底的爱恋,带着整个民族那么深切的祝愿,去赞颂另一个民族!没有,我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那时候,老师天天给我们描绘着苏联。自然老师介绍发现条件反射的动物学家巴甫洛夫,和成功嫁接梨苹果的园艺家米丘林;地理老师讲苏联援建我们的官厅水库,讲西伯利亚大森林;语文老师让我们轮流朗读《马特洛索夫》、《鼓手的命运》;历史老师津津乐道于《冲击冬宫》和《察里津保卫战》;连美术老师也变得伶牙俐齿,下了课还在说列宾如何画伏尔加纤夫的故事;政治老师则斩钉截铁地预言着:“帝国主义将来一定要灭亡;全世界劳动人民正以苏联为首,建设社会主义社会——就是那种各尽所能、按劳取酬的社会,然后再着手建设一个各尽所
  能、各取所需的社会——那就叫共产主义社会。……”就是如此光明如此快乐如此简单又如此全面,我觉得社会主义好比一道闪电,使我的脑海心田一下子就亮了,就开了,就装满了这种理想。老师说这叫远大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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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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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远大理想一下子就拉得离我可亲可近的人,是住我家隔壁的柴天惠。柴天惠是个大学生,老爱像苏联姑娘般穿件花格子“布拉吉”。再顽皮的小孩儿见了柴天惠都是毕恭毕敬的——因为大学生,比英雄母亲更令人景仰。只要个人努力,肚子争气,就多可以成为英雄母亲的;但要成为大学生,却非扳倒许多对手不可。那时代,平均每两千人中,只能有一个进得大学之门。
  柴天惠建议我们给苏联小朋友写信。她让我们各写一封,介绍自己的情况,标明各人就读的学校、年级、班次、座位,然后逐一为我们译成俄文。她回去翻译时,我们这帮小学生全聚在八角厅诚惶诚恐地等待。她妹妹柴天华,一会儿一次地,到厅里向我们宣布:“我姐姐,她又翻好一封了!”那神态之骄傲,像故事里那一类最刁蛮的公主。
  信翻成俄文后,柴天惠又让我们伸出右掌盖在属于自己的那份俄文上,然后用铅笔把手掌轮廓仔仔细细描下来。信全是寄去莫斯科第一小学的,并依照我们各人的情况,写上某年级、某班次、某座号同学收。却是没有收信人姓名的,因为谁也不知道。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写信,且满怀热情。然后,我们这层楼的全体小学生就一路唱着苏联的《共青团员之歌》,雄赳赳结队去上清寺邮局寄信,之后就开始等回信,等得很煎熬。我们楼下有个大信箱,没盖的,钉得很高挂在大门附近的墙上,要大人们伸手才够得着。我们天天叠罗汉,轮番儿踩在小伙伴肩上看有没有苏联来信。又过了一周,索性跑到大院外面天天等那邮递员。终于有一天,被半路截停的邮递员掏给我们一大捆信,他又兴奋又惊奇,喊道:“苏联娃娃居然会写中国字哟!”
  我们每人收到一封回信。信封上有一笔一笔描出来的姓名和地址,拆开一看,信上也画了巴掌,还附了照片,却我们咋也看不懂俄文信了。于是大家又开始到路口去盼柴天惠……
  给我回信的是个男孩,叫沃洛加。他寄来张照片跟信封那么大,眼睫毛很长,鼻子有点儿翘,鼻梁上有几粒淡淡的雀斑,样子很逗人喜欢。从沃洛加信中,我知道原来苏联的学制跟中国不一样。他们从小学到高中毕业都可以在同一间学校念完,总共十年级。我们却是总共十二年级:小学四年级叫初小毕业;六年级叫高小毕业;若考得上,再续三年,叫初中毕业;如果考得上高中,再读三年,才可以考大学,比他们要多花两年哩。
  沃洛加每封信都令人很愉快,谈的都是假期、滑雪、海滩、化装舞会……,更让我觉得应该好好向苏联学习,早日过上社会主义生活。沃洛加说他十分惊讶为什么中国小学生连他们的斯达哈诺夫运动都知道,其实我是听政治老师说的。
  政治老师告诉我们,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苏联的经济十分困难,春天雪化时,甚至在莫斯科的街道上都能见到冬季的饿殍。有十五个帝国主义国家共同对苏联进行经济封锁。斯大林号召他的人民努力加倍工作,有个叫斯达哈诺夫的工人一年不到就完成了自己几年的工作定额,于是政府号召全体苏联人向他学习,称为斯达哈诺夫运动。现在,中国也掀起向他学习的高潮,开始在各个工厂、矿山按照工作定额的完成量评出斯达哈诺夫工作者。后来,这种运动推及到医院、图书馆、话剧团等等一切非生产单位去了。也不知是由于“斯达哈诺夫工作者”这称号太长了不好记,还是因为学校呀、图书馆呀什么的没法核算产品定额,总而言之,中国的斯达哈诺夫工作者在奖状上就被写成“先进工作者”了。
  那会儿的先进工作者是不给钱的,但会得到一张道林纸印的奖状。得了奖状的人,就用饭粒搓在它的四角,高高粘在墙上,就成了这人和这家的骄傲。来客见了,立时满脸敬重,都会伫立细细欣赏那份印得十分简单也写得十分简单的奖状。往往在那种时刻,主人眼中就流动着一种含蓄得很的自信,远胜于当今在家里炫耀有瓶路易十三法国酒的主儿。
  那时,各所学校也要每年两次评好学生,也发奖状。我家墙上从来没贴过我的奖状。老师们开玩笑说:“如果仅以工作量来衡量,钟丽丝这匹害群马都可以称为斯达哈诺夫式学生了。可惜这野马总跑不上正道!”不过,政治老师却很喜欢我;说是“有性格的孩子才是可以教育的孩子”。
  我的政治老师戴副透明的白色胶框眼镜,连走路都在读书。他血气方刚,讲起课来很狂热,那语气那手势,让人觉得他巴不得将我们的头盖骨揭开,以便将富国强民的主张一勺子就填进我们脑袋里。一上他的课我就很兴奋,于是我就加倍努力学习政治,放了学还翻爸爸的书看。爸爸有种《时事手册》的刊物,讲的全是政治事件。虽然我看了如堕五里云雾般稀里糊涂,但依然坚韧不拔,硬是生吞活剥地强记一些内容。比如说新中国建立后实行没收官僚资本的政策;比如说《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一九五一年五月二十三日在北京签订的;记住了到一九五二年九月为止,完成土改的农业人口已占全国农业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同年初,又对全国私营工商业者开展了“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窃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运动;还记住了中共七届六中全会在一九五五年十月通过了《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决议》……总而言之,记住了一个小孩绝不会感兴趣的东西——我这样感兴趣地做,除了觉得这是为国为民之外,最根本的原因是觉得不该辜负老师的知遇之恩。因为他说他不但自己要努力成为新中国的政治家,还要把我培养成政治家。我也很愿意长大成为政治家。不过,我始终也没有当成政治家。他也没有,他变成了一个右派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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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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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情多美好!不过爱情离我太遥远,都到共产主义去了。爸的主张很简单:“先立业,后成家。”妈说我们应该长到二十岁才可以去恋爱。妈妈说,二十岁时,对人生就有成熟的看法,就可以正确地看待自己和看待别人,就不至由于轻率而遇人不淑。而老师告诉我们全班:共产主义在我们二十岁的时候就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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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三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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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天放学后,我们班的女生刘碧云对我说:“你星期天到我家玩,好吗?”我吃了一大惊。因为我的外号是“害群马”,是“祸祖宗”,连许多老师有时都那么叫,形象那么差,以致班上的女生都不跟我玩,除非她们受了某个男生欺负,自家又没有兄长出头抱不平,才会出了校门后,揉着眼睛来告诉我。下次放学,我必在路上指名道姓找那男生狠狠打一架。
  刘碧云可是我们班的少先队中队长,拿奖状的好学生,从来没人欺负的,突然主动找我玩?我摸不着头脑,就眼瞪瞪看她。
  却原来她大姐星期天要结婚,嫁的是个志愿军。刘碧云告诉我,她大姐读师范时,积极响应校团委的号召,像全体女生那样,写信给最可爱的人——在朝鲜前线的志愿军叔叔,就像我们写信给苏联小朋友那样:事先谁也不知信落谁手。回信给刘碧云大姐的是个机枪手。书信来往一年多后,机枪手突然断了回音。她大姐急了,想了许多办法,才打听到他受了伤锯了左脚,不愿再跟她通信。从此后,她大姐就没断过往朝鲜寄棉鞋寄毛裤,寄照片。机枪手随大部队撤回中国后,刘碧云的大姐一定要嫁给他。他起先怎么也不肯,说少了一截脚,怕拖累人家姑娘。刘碧云对我说:“我们全家都劝他娶我大姐。他是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才受的伤呀,哪能没有一房好媳妇照顾呢?”说着,眼圈儿就红了起来。
  我最怕见人掉泪,急忙应道:“中队长,你别哭,别哭,千万别哭!我星期天一大早就去你家玩。要不,现在马上就陪你玩。”就赶紧从我两只军装口袋往外掏弹弓,掏水枪,还掏了只小竹削的鸟哨,一样一样往刘碧云手里塞。
  少先队的中队长却一跺脚,又哭又笑,道:“哎呀,谁跟你玩这些东西呀!还不收起来,呆会儿老师看见又要批评你了!”她告诉我,星期天,新姐夫的许多战友会去参加婚礼,她家姐妹们想为这些最可爱的人表演个节目:合唱一首他们在朝鲜很爱听慰问团唱的歌,叫《在泉边》,想要我吹口琴给她们伴奏。她姐姐在另一所小学当老师,还教过我两个月的。
  婚礼进行得很快乐。所有宾客热烈称赞新婚夫妇,说他俩属于当时的楷模,政府提倡“好男儿为祖国献生命,好女儿为英雄献青春”,刘碧云大姐和这个机枪手的形象,恰恰如此美好。
  其实早在一九五○年十月,志愿军赴朝鲜参战后,这种号召就已经很响亮了,但直到我亲自加过熟人的婚礼,才忽然认真去想一想。
  一想,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好男儿和好女儿献出的东西不一样呢?也不明白到底什么是青春,于是回到家扔下口琴就翻《辞海》。
  《辞海》对“青春”,有本义与引申义之解:一是“因春季一片草木青葱,故称‘青春’。”还举《楚辞·大招》为例,道是:“青春受谢,百日昭只”。又列杜工部“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一句佐证。二是“指青年时期,指青春期,亦指少壮的年龄。”并举潘尼“予涉素秋,子登青春”一说,加李善的注
  解,为“素秋,喻老;青春,喻少也”。
  显然,政府向女子要求献给英雄的,是指“青年时期”了。
  但我依旧搞不清为什么,政府对男女要求献出的东西会不一样。
  父亲一面往烟斗里按他的板烟丝,一面简单明了地为他那九岁的女儿解惑。
  一、青春只是生命的一部分,生命却不仅在青春期才存在。
  二、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倘提了“为祖国献青春”,似乎剥夺老军人浴血疆场之权;而“献出生命”一说,则囊括了少如甘罗老如廉颇的一切男子汉。
  三、女儿若非僧尼,罕有值青春然不婚嫁者;而属意英雄,正是上可以报效祖国下可以延续香火之事。
  四、其实男娶女嫁,乃青春互托,并无授受之分。况且家即小国,国即大家,无家不成国,无国不存家;为国为家,献生命或献青春,只男女分工形式有别而已。
  刚刚明白“生命”“青春”的涵义,我又疑窦新生:既然女子只须嫁得英雄便算列入佳等,父亲又何苦要我识战史读兵书?又要我练什么拳脚打什么枪呢?
  少见我的父亲竟是如此不厌其烦地为我解答战争之外的问题,说:“刚才所道,仅就寻常女子而言;对自己要求高的女子,应该为国为家都有所贡献。”
  父亲举梁红玉穆桂英为例,又说道:“好女子与好男儿无异。当是鱼与熊掌兼而得之。非万不得已,何苦为取熊掌而舍鱼?更何况为取鱼而舍熊掌乎?”
  我谢过父亲。在将《辞海》放回书橱时,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就立即跑去找陈乃光。
  陈乃光也曾与我同班,是个操行评定总为甲等的乖男孩。我们住在同一层楼。我去他家门口招招手,他便放下功课走出来。我问他:“你知道你爸立过功么?立的几等功?有多少个奖章?”他说他爸当然是立过功的,但不知是几等功,也不知有几个奖章。我叫他赶紧回去问清楚。结果是,他又跑出来告诉我:“我爸说小孩莫管大人的事。还说……还说……”陈乃光挠挠后脑勺,从眼角瞟我,道,“还说叫我别跟你这匹害群马玩。”我摸摸他的光头,跨上楼梯扶手滑下去找别的男孩打水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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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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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从此以后,我开始仔仔细细地看他爸,连他去上下班的路上,我也远远跟着观察他的神态步态,并问别的小朋友是否发觉陈伯伯与他们的父亲有何相异之处。于是孩子们便都开始观察陈乃光的爸爸。
  末了,有一天,住在陈家隔壁的云娃子笑嘻嘻地告诉大家:“陈伯伯拉尿跟别人都不同。”他说陈伯伯只在厕所拉屎,却在家中拉尿。而且自己拎个花痰盂接着,房门也不关,就沙啦啦啦往里撤;拉完将痰盂往地下一放,每次都是由陈乃光他娘端去女厕所倒的。
  我大失所望,终于憋不住,就去问我爸:“陈伯伯是不是我们这幢楼最了不起的英雄?”
  爸爸看着我,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问我从何处冒出这等念头来。我说:“如果他不是,为什么会有两个女子为他献出青春呢?”
  我们这幢红房子,家家男主人都来自军旅,每人一个妻子,却只陈伯伯一人有两个妻子。两个妻子一老一少,年纪相差十多岁,都住在一起。楼里大人小孩称呼老的那个“陈妈妈”,少的那个“张姨姨”。我不知陈妈妈是否有小孩。陈乃光和他的一姐一弟都是张姨姨所生,叫她“娘”,叫陈妈妈为“妈”。我不知道陈伯伯因何赫赫战功,竟有双妻相伴。既然好女子与好男儿无异,那么若有女子为国立下许多功劳,是否也可有两夫作陪呢?
  我爸爸想了一下,说,那两个女子先后出嫁时,陈伯伯并非什么大英雄,不过那时的风尚,男子可以娶几个老婆。爸爸解释道,自私有制以来,财产就全由强壮的男人挣得,女子由于天生体力不足,甚至变成男人的一种财产,社会的权力其实是一种男性的权力,所以会有一夫多妻的历史;但就夫妇关系而言,是不公平的。中国的一夫一妻制,由毛泽东一九三五年第一次在江西提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这种主张已成为法律。至于一女多夫的现象,则早已随着母系氏族而消亡了。
  爸爸把我拉到身边,对我说:“爸爸希望你成长为一个正直的、有所作为的人。爸爸希望你将来幸福。”
  我发现自己对父亲这种陌生的温婉很感动,就有点难为情,就没话找话,说:“什么是幸福?”其实老师早就说过,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就是幸福。而且人人都幸福,因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爸爸想了一想才回答我:“幸福就是事业有成,爱情有托。”却与老师讲的不一样。我搞不清楚什么是爱情。爸说爱情就是“两心相悦,生死相许。”我茅塞顿开,就问“是不是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一个死完另一个又跟着死?”谁知他又说“不是。”
  我突然发现爸爸也有尴尬时。他将烟斗叼上又取出,取出再叼上,最后,这个向来教我评点历史推理严密的爸爸,居然就说:“爱情,爱情就是一件应该由你妈妈对你解释才更合适的事情。”
  我很爱听母亲说话,即使她平日为我解道算术题,哪怕只是关于“乘法交换律”,也总给我许多形象的例子,令我觉得那些阿拉伯数字好像都变得有血有肉有故事了。
  母亲解释爱情,说得深入浅出。她说“两心相悦”就是两个人互相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感到快乐,也因为发现自己能使对方快乐而感到惊喜——这种心境是换了任何一个第三者都无法替代的。相爱的两人会欣赏对方的长处,包涵对方的短处;而且,为了使对方的感觉更美好,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优秀。
  母亲说,“生死相许”的含义很丰富,并非仅指“一个死完另一个跟着死”——
  爱情是诺言,不会因为一方的死去而改变,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曾互相许愿同生共死,于是放弃生命追随爱人。
  爱情是创造。创造可以是一个民族的未来,也可以是一个孩子的前程,如果这种共同立志的创造没有完成,一方死了,另一方却并没有权力以死相随,而是有责任独立完成那种创造。妈妈说,这种独立的完成,比相随去死艰难得多,那不仅需要更大的勇气,还需要坚韧不拔的意志。能够使一个失去爱人而悲痛欲绝的人又活下去,并且自尊自爱自强不息,以致最后赢得了两人曾共同盼望的一切,那才是最完美的爱情。因为爱情是力量,是希望。
  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夜,全家在枇杷山公园散步,月儿淡淡,星儿散散,爸爸肩上骑着弟弟,我牵着妹妹的手,走在妈妈身边听她讲爱情。妈妈说:“人是会死的,但爱情却不会死……”
  远处不知从哪一扇窗户,不知是哪一把提琴正诉说着谁的心事,旋律恬美,幽幽远远,像头顶那穹湛湛的蓝天。走累了,我们歇在草地上,任清风摇曳着树叶,将天光圈圈点点,“窸窸窣窣”地撒在我们身上脸上。爸爸躺下,将弟妹并排放在他的胸膛。我坐在爸爸腿上,双手撑着头,看着妈妈的眼睛,听她讲居里夫人的生平。妈妈告诉我们,居里夫人在丈夫死后不久,毅然走上他从前的讲坛——那个在这一刻之前从未有女性能够涉足的讲坛——对满教室的学生开始讲授居里因车祸丧生而中断了的课程。当听到居里夫人说“我拿起地球,向太阳掷去……”而赢得满堂掌声时,我不禁大哭起来……
  爱情多美好!不过爱情离我太遥远,都到共产主义去了。爸的主张很简单:“先立业,后成家。”妈说我们应该长到二十岁才可以去恋爱。妈妈说,二十岁时,对人生就有成熟的看法,就可以正确地看待自己和看待别人,就不至由于轻率而遇人不淑。而老师告诉我们全班:共产主义在我们二十岁的时候就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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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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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从少年宫练完琴回家,见厅里坐了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他怀里还抱着我妹妹。妈说:“这是你三哥,刚从广东来。”我规规矩矩给他鞠个躬,叫声“三哥”。
  谁知他却像小女孩,一下就红了脸。他的眉毛又密又黑,嘴很宽,像爸爸。父母才一转身,我就悄悄问他:“哎,你是不是小时读书顽皮挨爸爸打屁股那个哥哥?”
  他点点头。我就很高兴,说:“早就听说我有个也要挨打的哥哥,想你都想了快三年了!”哥又脸红。
  晚饭后,我将哥扯到院里,打了一路拳给他看。他直说“很好看,很好看的。”我问他好看在哪里,他说“很灵活!”我听他尽说外行话,很奇怪,再一问,他却说他根本不会打拳。我以为他真人不露相,就拉开架势揍他。哥哥先是微笑着伸手胡遮乱挡,尔后却左看右看,急切切地轻声喝道:“妹妹快别胡闹!女孩子这样有失斯文多不好!”我吃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后来,我才知道,哥也从未学过兵法战史,不但不知道要离杀庆忌、专诸刺王僚;也不知道美国从一九四二年起就开始制造原子弹,更不曾听说过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那颗原子弹在广岛爆炸之前,原来是经过斯大林同意的……
  三哥对战争毫无兴趣,每日只埋头啃他的数、理、化,或是把我妹妹的头发辫了又拆拆了又辫,为她梳出许多新花样。哥哥也爱讲故事,一面讲一面让我和妹妹帮他扯白头发。他像我一样,脑后有撮白毛。我气他总是讲《木偶匹诺曹》、《骑鹅旅行记》一类的东西,就扯他的黑头发,还喊着“来了来了,又一根白的!”他老实得很,从来也没想过要检查一下我扯的到底是白是黑。
  我送给三哥一把很坚实的颗状的野草根,告诉他,如果每天用这草根研磨每个手指关节,拳头就会变得很硬。三哥不要,还劝我凡事以理服人,不可动粗,说他看过我的操行评语,很替我的将来担忧。
  看着哥哥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我气得大吼一声:“我才真正替你的将来担忧哩!”
  哥哥笑起来,然后又认真问我:“你有什么好替我担忧的?”
  我说:“看你没有一点英雄气概,将来怎么会有好姑娘为你献出青春?”
  我那十八岁的哥哥就羞得红了脸红了眼皮,嘟嘟囔囔道:“妹妹快别胡闹,女孩子这样说话就不斯文了。”又说,“哥哥还没立业,哪敢考虑成家的事。”我拼命去想也想像不出他小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怎么居然爸爸会打他?最难以理解的是他怎么就不想当英雄呢?
  哥哥埋头啃书的那些日子,红房子里充满英雄主义的娃娃们正热火朝天练举重。因为那年六月七号,最轻量级举重运动员陈镜开,以一百三十三公斤的挺举成绩,打破了世界纪录——在中国体育运动史上,这是第一次破世界纪录——举国上下一片欢腾,都说他给近百年来被洋人嘲讽为“东亚病夫”的炎黄子孙大大出了一口气。于是红房子的娃娃们,就将各人家中大大小小的石锁提去大院,在满天落霞的辉煌壮丽之中,憋足气学陈镜开……
  有天练完举重上楼,一推房门就高兴得大叫起来——哥哥正搓着饭粒,往我墙上粘一张陈镜开的大照片,也不知他从哪本杂志剪下来的,拍的正是挺举达到一百三十三公斤的刹那。
  我就急忙扳过哥哥的头,说:“别动别动,我帮你扯白头发。”
  哥往墙上拍牢照片,说:“别忙呀,妹妹,你先仔细看看照片。”我就仔细看,他就目不转睛盯着我,问着:“看出名堂了吗?看出来了?还没有看出来呀!”他又着急又殷切,一副启蒙老师的神态。
  陈镜开穿着背心短裤,站得不丁不八,高举着一杠铁饼,身后分别是一百三十公斤、一百三十二点五公斤和一百三十三公斤的记录牌。我就说:“少小早立志,男儿当自强。真英雄真英雄!我越看越觉得他了不起。”
  三哥脸上大急,说:“你!你看看他的肌肉!”
  我不由得大声叫好。哥说:“妹妹,如果一个女孩子也长出那么一身肉来,就,唉……就不怎么秀气了!”
  照片几经翻印,已不大清楚。陈镜开显得不见关节不见腰,从手腕到脚踝全是一个一个肉疙瘩。我就开始设想自己也长成那样怎么办?哥说:“因为要承受在头顶上方的重量,所以骨骼呀肌肉呀都被压得结结实实往横里挤。妹妹好好想一想,今天的世界纪录是一百三十三公斤,等你长大有机会参赛时,可能世界纪录已经达到一百八十公斤。”说着,他又从衣袋里摸出另一张很小的照片,跟墙上那张拍的是同一个刹那,他拔出笔,在小照片上扩充陈镜开的肌肉,“看,到时候,你的肌肉起码应该达到这种程度,才谈得上去承受一百八十公斤的重量……”
  看着我心中的英雄被哥哥认认真真一笔一笔,添成一堆几乎方方正正的腱子肉,并且想像着自己将来也要变成那样,不禁有点儿恼羞成怒:为国捐躯,是我愿望。早在上学之前,与军区大院的小伙伴一起聚在那棵大黄桷树上,我们就设想过几十种英雄的死法,种种令人神往,即便死前须受尽折磨,如卓娅、如秋瑾、如刘胡兰,体无完肤,只剩下一双信心百倍的眼睛环视刑场,也会让死亡如号角充满感召的力量,反正是很中看的事情。却从未想过要长成那么一堆肉。尽管父亲平日强调“当以品格才学立足于世,而万不可思量以容貌身段取悦于人”,但要变成像哥哥画出的那般模样,我就难免心中忐忑。于是白头发也不帮他扯,抓了那张小照片冲出去,去敲妈妈的房间。我请妈妈算计一下,是否我将来一定要长成哥哥画的那样才可参加挺举比赛,为国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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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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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看着那张照片,一时啥也说不出,只是笑,哥跟了来,又焦虑又诚恳,却不作声。妈妈说,长期进行同一种姿势的运动,当然会影响体形,比如铁匠的右臂必然比一般人的粗壮,舞蹈演员的腰腿必然比一般人的灵活……。她说,在长期的训练中,随着铁饼重量的不断增加,举重运动员的身材肯定会横向发展。不过,我妈妈说,她确实不知道若是我想练出抓举一百八十公斤的铁饼,是否会变成如哥哥画的那样。
  第二天傍晚,我将那张照片拿到大院给那帮自我集训的伙伴细看,女孩子们先是吓得满眼惊恐,继而笑得前俯后仰,于是纷纷提了各自的石锁上楼,想当世界举重冠军的念头就被我哥哥的作品吓得烟消云散。倒是一院男孩忽然脸上有了成熟相,似乎有重任在身的默契,“嘿嘿”吼着,将各人石锁举起放下、放下举起,有时直练到星光灿烂。在女孩子眼中,他们简直成了英雄。女孩子们省下父母给的小钱,买些七彩糖、棒棒糖、鱼皮花生、爆米花……好忠实地等他们练得再也举不动石锁,才逐一将零食递到他们手中。
  将女孩子吓退不久,我三哥就走了。他去北大荒的勘探队,临行前告诉我:“哥到处都打听过了,据说中国没有女子举重,世界上也只有男子比赛……”
  后来,虽然离开了重庆,但许多许多年,我总还有着关注举重比赛消息的习惯,总希望在获奖的人中,发现一个儿时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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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十五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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