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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朋友

_8 莫泊桑 (法)
  “啊!要说这个,我倒是可以帮帮你的,尽管放心好了……”
  他于是又学着中学生背书的腔调说道:
  “当然,我就指望你了。我甚至希望,你给我开的课,能讲得扎实一些。整个课程……可分为二十讲……前十讲打基础……主要是阅读和语法……后十讲用于提高和修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当这样?”
  玛德莱娜已笑得前仰后合,说道:
  “你可真是个榆木疙瘩。”
  杜洛瓦又说道:
  “既然你同我说话,左一个‘你’右一个‘你’,我也不妨如法炮制,今后对你一律以‘你’相称,而不再用‘您’。亲爱的,告诉你,我对你的爱现在是越来越强烈,一分一秒都在增加。卢昂怎么还没到,真是急死人!”
  这番话,他是学着演员的腔调说的,而且面部充满逗乐的表情,使得这位看惯了风流文人装腔作势、不拘形迹的年轻少妇,不禁十分开心。
  她从侧面看了看杜洛瓦,觉得他实在长得英俊迷人。此刻的她,好似见到树上熟透了的诱人果实,恨不得马上就能一饱口福,然而理智告诉她,这果实虽好,但必须在饭后吃果点时方可品尝,因此还是克制住了。
  想着自己怎么会突然产生了这种想法,她不禁粉脸羞红,说道:
  “小家伙,我是过来人,我的话你还不信?在车厢里偷情只会使人倒胃,并无多大意思。”
  接着,她的脸就红得更厉害了,因为她又说了一句: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什么事都不能操之过急。”
  她那魅人的小嘴说出的这一句句话语是何意思,杜洛瓦难道还听不出来?他不觉兴致大增,憨笑着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同时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作祈祷。随后,他大声说道:
  “我刚刚求得主司诱惑的天神圣安东尼对我的庇佑。现在,我是心硬如铁,不为任何诱惑所动了。”
  夜色逐渐降临。透明的夜幕宛如一袭轻纱,笼罩着列车右方的广袤原野。列车此刻正沿着塞纳河岸前行。车内两个年轻人凭窗望去,路边的河水像一条光滑如镜的宽阔金属带,不停地向前延伸。火红的夕阳已坠入地平线以下,天幕上残留的一块块斑点,在水中形成耀眼的红色倒影。倒影渐渐暗了下去,变成深褐色,很快也就凄凉地悄然无踪了。四周原野于是带着一种类似死神降临的战栗,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苍茫大地,每到日暮时分,都会出现这种令人凄惶的景象。
  透过敞开的车窗,面对这凄凉的夜色,这对年轻的夫妇不禁受到深深的感染。他们刚才还是那样地欢快,而现在却突然地一句话也没有了。
  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看着这春光明媚的一天,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车到芒特,车厢里点起了一盏小油灯。摇曳不定的光焰,立刻在长座位的灰色垫子上洒了一层昏黄的光。
  杜洛瓦挽着妻子的纤细身腰,把她往怀里搂了搂。刚才炽烈的欲望,现已变成一股脉脉柔情,变成一种懒洋洋的要求,希望稍稍得到一点滋润心田的抚慰,如同母亲怀内的婴儿所得到的那种。
  “我的小玛德,我是多么地爱你!”他喃喃地说,声音很低。
  听了这柔声细语,玛德莱娜顿时魂酥骨软,全身一阵战栗。杜洛瓦已将脸颊靠在她那热乎乎的胸脯上,她就势俯下身子,将嘴唇向他凑了过去。
  他们一言未发,热烈地吻了很久。后来,两个人猛的一下直起身,突然疯狂地拥抱在一起,接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行起了好事。就这样,没用多长时间,便猛烈而又笨拙地完成了他们的交合。事毕,他们仍旧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心中未免有点幻灭之感,既感到周身无力,又觉得似乎欲望依然。直到一声汽笛长鸣,报告列车即将抵达下一个车站。
  玛德莱娜以指尖理了理蓬乱的云鬓,说道:
  “咱们真像孩子一样,太不懂事了。”
  然而杜洛瓦却像压根儿没听见似的,狂热地吻着她的手,吻了这一只又吻那一只。口中不停地嘟哝道:
  “我的小玛德,我是多么地爱你!”
  车到卢昂之前,他们就这样脸贴脸地依偎在一起,动也不动,眼睛向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下,不时可看到几处农舍的灯光从眼前一闪而过。他们为自己能这样地紧紧相依而感到心恬意恰,不禁陷入悠悠遐思,越来越迫切地期待着更加亲密无间、更加放浪形骸的拥抱。
  他们在与河岸相对的一家旅馆住了下来,稍稍吃了点东西,便上床就寝了。第二天,时钟刚打八点,女仆便走来把他们叫醒了。
  他们将女仆放在床头柜上的茶喝完后,杜洛瓦向他的妻子看了一眼,像刚刚得到一笔财宝似的,怀着满腔喜悦,兴冲冲地一下将她搂在怀里,无比激动地说道:
  “啊!我的小玛德,我是多么……多么……多么地爱你!”
  玛德莱娜微微一笑,目光中充满信赖和欢乐。她一边回报杜洛瓦的吻,一边向他说道:
  “我恐怕……也一样。”
  不过,对于他们今番来卢昂探望其双亲一事,杜洛瓦一直忧心忡忡。他已多次提醒过她,要她做好思想准备,不要把情况想得太好。现在,他觉得有必要再说一说。
  “你知道吗?他们是乡巴佬,是乡下的农民,而不是舞台上的农民。”
  “我当然知道,”她笑道,“这你已不知对我说过多少遍了。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你一起,我也就起来了。”
  杜洛瓦跳下床,开始穿袜子:
  “那边一切都非常简陋。我的房内只有一张铺着草垫的床,住在康特勒的人从未见过弹簧床。”
  不想玛德莱娜听了这句话,却似乎兴致大增:
  “这有什么不好呢?虽然睡不好,但身边……却有你,到了早晨还有公鸡打鸣把我叫醒,这该多有意思!”
  她套上了晨衣。这是一件宽大的白法兰绒晨衣,杜洛瓦一眼就认了出来,心头不禁有点不快。为什么呢?据他所知,这类晨衣,他妻子总有一打之多。她怎么就没有想到把这些东西统统扔掉,另外买件新的呢?说实在的,他真不希望她继续使用这些她同前夫一起生活时穿过的晨衣、睡衣和内衣。因为他觉得,这些柔软、温暖的织物,肯定还保留着弗雷斯蒂埃同她接触的印迹。
  他点了一支烟,向窗边走了过去。
  窗外,宽阔的河面上帆樯如林,起重机隆隆作响,正挥动铁臂,把船上的货物卸到岸上。这景致,杜洛瓦虽然早已看惯,但今天见了,心中仍分外激动。他失声喊了起来:
  “啊!这景象是多么美啊!”
  玛德莱娜跑过来,将两手搭在丈夫的肩膀上,整个身子依偎着他,不禁心潮澎湃,欣喜异常,一连声地赞叹道:
  “啊!是美,真是美极了!没有想到,这里的船只是这样多!”
  一小时后,他们登车上了大路。因为几天前已写信告诉两位老人,他们要赶到那边,同他们一起吃午饭。这是一辆破旧的敞篷马车,走在路上摇摇晃晃,发出很大的声响。他们先走了一段坑坑洼洼、很长很长的大路,接着穿过一大片流水淙淙的草场。后来,马车便开始向山坡上走去了。
  感到困倦的玛德莱娜,不觉在车内打起了盹来。原野上,微风习习,春光明媚。暖烘烘的阳光照在身上,真使人感到无比的舒坦。
  丈夫这时叫醒了她:
  “快看!”
  马车此时已在山坡中央往上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是观赏山下风光的最佳去处,因此历来成为游人必到之地。
  俯瞰山下,一个又宽又长的巨大峡谷呈现在眼前。一条大河横贯整个峡谷。清澈的河水带着汹涌的波涛,从峡谷的一头奔腾而下。河中小岛星罗棋布。湍急的流水绕过一个弯,然后沿卢昂边沿穿流而过。该城就在河的右岸,此时正笼罩在一片飘渺的晨雾中。灿烂的朝阳,给万家屋顶镀上了一层金辉。数以千计的钟楼,或尖或圆,个个小巧别致,建造精湛,远远看去酷似一件件硕大精美的珍宝,而那一个个方形或圆形的塔楼,则像是戴着一顶顶装饰华美的王冠。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小的塔楼和钟楼,散布于城中各处。这一大片哥特式教堂建筑,又以大教堂高耸入云的青铜塔尖最为突出,当属世界上最高的教堂塔尖。其粗犷、古怪和不合分寸的造型,分外引人注目。
  河对岸是圣塞韦尔市广阔的关厢地带。又细又高的工厂烟囱,栉次鳞比,其顶端部分皆呈圆形拱凸状。
  这些耸入云天的砖砌圆柱建筑,比塞纳河彼岸的教堂钟楼还要多,一直延伸到旷野腹地,天天向蓝天喷露着黑色的煤烟。
  其中最高者,当推富德尔工厂那罕见的烟囱,其高度可与世界第二高建筑物——埃及的凯奥波斯金字塔——相比美,同卢昂城大教堂的塔尖也不相上下。因此,在这喷吐黑烟的工厂烟囱群中,它也就成了烟囱之王,正如那大教堂塔尖,在众多教堂钟楼群中,成为首屈一指的佼佼者一样。
  若将目光移往更远处,在这座工业城后面,人们还可看到一座枞树林。塞纳河在流过这两座城市后,继续向西而去。两岸山峦起伏,山上树木葱茏,不时有一些巉岩峭壁裸露在外面。随后,河水又绕了个近似圆形的大弯,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河中,一队队驳船来来往往,远远看去,在前面拖带的汽船小得像苍蝇,不停地冒着一股股浓烟。大小不等的岛屿在水上一字儿排开,有的首尾相接,有的相距较远,看去好似一串碧绿的念珠。
  在杜洛瓦夫妇对着这如画江山尽情饱览之际,马车车夫一直耐心等待着,毫无焦急的样子。由于经常送游客来此观赏,他已逐渐摸索出各类游客在此停留的时间。
  马车又要重新上路了,不想杜洛瓦突然发现,前方几百米开外,有两个老人正蹒跚而来。他立刻跳下车,大声喊了起来:
  “他们来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两个农民模样的老人,一男一女,正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这边走来。由于步履不稳,身子不时碰着对方的肩头。男的五短身材,红红的脸膛,腹部有点拱凸,虽已上了年纪,身子倒还结实。女的瘦高个儿,背已有点驼,神色也相当忧郁,显然是个累了一辈子的道地农村妇女。她恐怕从来也没笑过,而丈夫有时倒可能会陪客人喝上两杯,说笑取乐。
  玛德莱娜此时也已走下车来,看到杜洛瓦的父母竟是这样一副模样,心中不由地一阵酸楚,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他们的儿子现在是这么一副衣冠楚楚的仪表,他们是定然认不出来了。对于她,他们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穿着鲜艳裙衫的漂亮女人,就是他们的儿媳。
  他们默默地匆匆向前走着,去迎接自己盼望已久的儿子,对车子前边站着的两个城里人看也没看。
  他们就要走过去了,杜洛瓦笑着喊了一声:
  “爸爸,您好。”
  两位老人猛地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他,脸上一片惊呆的神色。还是老妇人首先明白过来,她站在原地,问了一句:
  “是你吗,儿子?”
  “是我,妈妈,”杜洛瓦答道,说着跨上一步,在她的脸颊上使劲亲了两下。接着又亲了亲父亲。老人此时已将头上的黑色丝质帽子摘了下来,其高高的帽筒与牛贩子日常戴的帽子相仿。
  “这就是你们的儿媳,”杜洛瓦指着身边的玛德莱娜向他们介绍道。两位老人像打量一件稀罕之物,对着这位儿媳端详了许久,心中不无惊讶和担心。除此而外,父亲似乎感到满意,目光中含有几分赞许,母亲的神情则带有明显的猜疑和恶感。
  老头子生性开朗,出来之前又喝了两口苹果酒和烧酒,这时借着酒兴,将眉毛一扬,问道:
  “我可以亲亲她吗?”
  “当然可以,”儿子答道。
  玛德莱娜不免有点难为情,但仍将上身俯过去,让这位乡下老公公在她的粉脸上亲了两个响吻。亲完之后,老人用手背在嘴角抹了抹。
  现在轮到她的老婆婆了。但这位老妇却是带着一种敌意在儿媳的脸上亲了亲。不,这根本不是她所盼望的儿媳。在她的脑海中,她的儿媳应是一副村姑的模样,身子壮实,气色红润。总之,脸膛应像苹果一样红润,身体应像产驹母马一样粗壮。而眼前这个女人,却打扮得妖里妖气,浑身充满麝香味,一点不知道爱惜金钱。因为在这位老妇看来,所有脂粉都是以麝香制成的。
  大家于是跟在装着杜洛瓦夫妇行囊的马车后边,向村中走去。
  父亲挽起儿子的胳臂,有意放慢脚步,以便同前边的人拉开一点距离。这之后,他带着分外的关切,向儿子问道:
  “怎么样,这些年,你在外边干得好吗?”
  “很好,非常好。”
  “是吗?这就好,真是太好了!告诉我,你妻子带了多少嫁资?”
  “四万法郎,”杜洛瓦答道。
  父亲情不自禁地轻轻打了个口哨,压低嗓音发出一声赞叹:“好家伙!”
  这样大的数目,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接着,他又郑重其事地说道:
  “说真的,你娶的这个女人可真漂亮!”
  他这样说,是因为他觉得玛德莱娜很合他口味。想当年,对于评价一个女人的美丑,他可是个行家。
  玛德莱娜此时仍和婆婆肩并肩走着,然而两人始终一言未语。杜洛瓦和他父亲随即赶了上去。
  村子终于到了。小村坐落在公路旁,路两边各住着十来户人家。村里的房屋,有的是砖砌,屋顶盖着石板瓦,同城镇所见相同;有的则是用泥土垒成的简陋农舍,屋顶铺着茅草。杜洛瓦父亲开的“风光酒店”,就设在村口左侧一间十分简陋的平房里,只是房子上部带有一个小小的鸽楼。酒店的门上,按照古老习俗,插着一根松树枝,意思是,这儿为口渴的过往路人,备有水酒。
  堂屋里,并在一起的两张桌上,铺了两条大毛巾,所需餐具已经摆好。隔壁一位大婶,特意前来帮忙,正在那里张罗着。见一位美人走了进来,她立即同她行了个大礼,认出杜洛瓦后,她不由地喊了起来:
  “耶稣基督,是你呀,小乔治!”
  “是的,是我,布律兰大婶,”杜洛瓦高兴地答道。
  说着,他像刚才亲吻父母一样,走上去亲了亲她。
  随后,他转过身对妻子说道:
  “走,到咱们的房里去呆会儿,先把帽子摘了。”
  他于是领着她通过右边一扇门,走到一间地上铺着方砖、阵阵凉气袭人的房间里。房内四壁因用石灰刷过,显得一片洁白;床上挂着一顶棉布帐幔。至于陈设,却只放了个圣水缸,圣水缸上方挂了个十字架。再就是两幅水彩画,一幅画的是呆在一株蓝色棕榈树下的保尔和维吉妮①,另一幅画的是,骑在一匹黄色骏马上的拿破仑一世。此外便什么也没有了。房内虽然十分整洁,但并不怎样使人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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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贝那丹·德·圣彼埃尔(一七三七—一八一四)著名小说《保尔和维吉妮》中的两个主人公。
  房门关上后,杜洛瓦一把将妻子搂在怀内,说道:
  “你好吗?玛德。今天见到两位老人,我心里真高兴。平时在巴黎,倒也不怎么想他们。等到见了面,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老头此时在墙板上拍了两下,喊道:
  “来呀,来呀,饭已做好了。”
  一对新人于是在桌旁坐了下来。
  这一顿乡间的饭菜,吃的时间却很长。菜上了一道又一道,但先后顺序毫无讲究。首先是一盘烧羊腿,接着是大香肠,再后是摊鸡蛋。几杯苹果酒和葡萄酒下肚,父亲也就来了兴致,一个接着一个地讲了些他所念念不忘、只在喜庆场合讲的笑话。笑话大都庸俗而低下,然而他自己说,全系其朋友们的亲身经历。这些故事,杜洛瓦虽已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但仍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今日重归故里,对孩提时代所熟悉的场所常常梦牵魂萦的眷恋之情,不禁油然而生。逝去的岁月在脑海中留下的深刻印象,各种各样的往事和昔日的景物,如门上的刀痕、放立不稳、闹过笑话的椅子、泥土的芳香、从村外树林吹来的浓烈松脂味和草木味,以及房舍、溪流和粪堆的气味,虽然都不值一提,如今又在眼前或脑际浮现了出来。
  母亲始终一声不吭,神情忧伤,闷闷不乐,不时带着心头之恨对媳妇瞟上一眼。由于终年劳苦,这已进入花甲之年的村野老妇,对这城里来的女人天生有一种反感和憎恶,觉得她定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心地不纯、邪念不断的骚货。她常常站起身,去厨下端菜,或是给每人的杯内倒上黄色的酸饮料,或冒着泡沫、带有甜味的赭红色苹果酒。装这苹果酒的酒瓶,也同柠檬汽水瓶一样,开启的时候,瓶塞常会跳出来。
  玛德莱娜吃得不多,话也很少,忧郁的神情显而易见。嘴角虽然仍旧浮着一丝任何时候都可看到的微笑,但此微笑现在却透出一副凄哀和听天由命的样子。她备感失望,伤心不已。为什么要这样呢?不是她自己要来的吗?她不是不知道,今日此来,见的是乡下人,而且是没有多少知识的乡下人。她这个人素来很少幻想,这一次,怎么就对他们产生了兴趣呢?
  对于这一点,她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女人难道天生喜欢猎奇?来此之前,她是否将他们过于理想化了?这倒没有。说她把他们想得更为文雅,更为高贵,更富温情和更具特色,倒是可能的。不过,她并没有要求他们像小说中所描写的类似人物那样显得相当出众。那么,他们的一举一动和喜怒哀乐,他们对种种琐屑之事的兴趣,以及许多难以捉摸的粗鲁表现和乡下人的土气,何以会使她感到格格不入呢?
  她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还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谈起过她。母亲在圣德立寄宿学校长大,后来当了一名小学教师,不幸被人诱奸而从此一蹶不振。玛德莱娜十二岁那年,郁郁寡欢的她在贫困中死去。一个陌生人随后将玛德莱娜收养了下来。此人或许就是她父亲吧?但究竟是不是?她也不太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的疑惑罢了。
  这餐饭吃得没完没了。几位酒店常客这时走进来同杜洛瓦父亲握了握手,见到杜洛瓦,个个称赞不已,同时目光瞟着年轻的新娘,不停地挤眉弄眼。那意思分明是:“好家伙!乔治·杜洛瓦的媳妇长得可真是百里挑一!”
  另外几个同杜洛瓦家没有多少亲近关系的顾客,在几张木桌旁坐了下来。有的要啤酒,有的要白兰地,有的则要拉斯拜葡萄酒,叫喊声此起彼伏。接着,他们玩起了多米骨牌,在桌上,把黑白方形骨牌拍得震天响。
  杜洛瓦母亲一脸愁容,不停地走来走去,伺候着顾客。一会儿收钱,一会儿撩起蓝围裙,擦拭桌面。
  客人们嘴上叼着用陶土烧制的烟斗,吸着劣质烟草,把酒店里搞得乌烟瘴气。玛德莱娜被呛得咳嗽不止,于是向杜洛瓦说道:
  “咱们出去吧,我已经受不了啦。”
  饭还没有吃完。杜洛瓦父亲一闻此言,立刻拉下了脸来。玛德莱娜只得站起身,一个人拿了把椅子坐到门前的大路旁,等着公公和丈夫把咖啡和烧酒喝完。
  杜洛瓦很快赶了过来,向她提议道:
  “咱们从这儿下去,到塞纳河边去走走,你说好吗?”
  “很好,走!”玛德莱娜喜不自胜。
  他们走下山后,在克瓦塞租了条船。整个下午,他们是在一小岛边度过的。岸上垂柳轻扬,河里碧波荡漾,明媚的春光更是暖意洋洋。两人不禁眼饧骨软,打了一会盹。
  天快黑时,他们才回到山上。
  对玛德莱娜说来,随后在烛光下进行的晚餐,比中午那顿饭还要难熬。杜洛瓦父亲因中午多喝了两杯,在餐桌上依然醉眼朦胧,一句话也没有。他母亲则仍旧搭拉着脸。
  昏黄的烛光照在灰色的墙上,留下了一个个身影。但鼻子显得特别大,动作也变了形。偶尔有人稍稍侧过身对着摇曳不定的光焰,用叉子往嘴里送食物时,在墙上留下的影像,却是一只其大无比的手,在拿着木叉往一张魔鬼般的大嘴里填着什么。
  晚饭一完,玛德莱娜便拉着丈夫到了外面,因为黑魆魆的屋子里,到处弥漫的烟草味和泼洒的饮料发出的气味,实在呛人。
  走出屋子后,杜洛瓦向妻子说道:
  “我看你已有点厌烦了吧?”
  玛德莱娜正要否认,丈夫止住了她:
  “不必逞强,我已看出来了。要是你愿意,我们明天就回去。你看怎样?”
  她低声答道:
  “好的,我是想走了。”
  他们慢慢地往前走了走。和风拂面,柔和而深沉的夜色里,似乎到处充满淅淅沥沥的细小声音。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走在一条曲折的小径上,头顶的树木直冲霄汉,两旁则是一片漆黑的灌木丛。
  玛德莱娜问道:
  “我们这是走到哪里来了?”
  “树林里,”杜洛瓦说。
  “树林大吗?”
  “很大很大,是法国屈指可数的一座森林。”
  小径四周弥漫着泥土味、草木味和苔藓味,含苞待放的幼芽所散发的清新气息,同灌木丛中枯枝败叶霉烂变质的陈腐味交织在一起,这正是茂密的森林里所特有的气味。玛德莱娜仰起头,看到硕大的树冠之间有繁星点点。由于没有风,树枝纹丝不动。虽然如此,她仍感到四周这苍茫林海,似乎有一条脉搏在微微跳动。
  不知怎地,她的心突然一阵战栗,并迅速传遍全身。胸中顿时隐隐约约涌起一丝哀愁。此时此刻为何会有此种感觉?她也不明所以。只是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像是在这广袤的大森林中迷了路,又像是落入水中,时时面临着生命危险,而又无人搭救。
  她呐呐地说道:
  “我有点怕,想回去了。”
  “那好,咱们往回走吧。”
  “那么……我们是明天回巴黎了?”
  “当然,明天走。”
  “明天早上就走。”
  “行,就明天早上。”
  他们回到酒店时,两位老人已进入梦乡。这一夜,她没有睡好,不断地被各种各样的声响惊醒。这些声响正是农村所特有的,她很难适应,如猫头鹰的叫声、一头猪在墙边猪圈里的哼哼声,以及午夜刚过便已出现的雄鸡打鸣。
  天蒙蒙亮,她便起了床,很快做好出发的准备。
  杜洛瓦走去禀告父母,说他们要走了。两位老人听罢,不觉一怔,经过三言两语也就弄清楚,这匆忙离去是谁的意思。
  父亲只是问了一句:
  “你不久还会回来吧?”
  “当然,夏天就回来。”
  “是吗?那就好。”
  母亲在一旁嘟哝道:
  “望你能平平安安,不会因自己做的事而招来苦果。”
  为使两位不满的老人得到抚慰,杜洛瓦作为礼物,给他们留了二百法郎。十点左右,派去叫车的小男孩,将马车领了来。
  一对新人也就吻别双亲,登车离去了。
  车子正往山下走去,杜洛瓦噗嗤一笑,说道:
  “你看,我是否有言在先,不能带你来见我父母杜·洛瓦·德·康泰尔先生和夫人。”
  玛德莱娜也笑了起来,说道:
  “不过我现在却心情很好,并已开始喜欢他们。回到巴黎后,我要给他们寄点糕点。”
  接着,她又嘀咕道:
  “杜·洛瓦·德·康泰尔……你就等着瞧吧,收到我们的结婚喜报后,谁也不会对这个称呼感到奇怪的。我们就说,在你父亲的庄园里住了一星期。”
  她把身子靠过去,在他的嘴角轻轻吻了一下,一边说道:
  “你好,乔!”
  “你好,玛德,”杜洛瓦将手从她身后伸过去,搂住了她。
  远远看去,晨光下的塞纳河,像一条银色的丝带展现于山谷深处。大河的一边,一个个工厂烟囱正向天空喷吐着团团煤烟。另一边,古城卢昂岿然耸立的大小钟楼直插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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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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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对新人重返巴黎,已经两天了。杜·洛瓦又回到了报馆里。原先所说由他接替弗雷斯蒂埃生前所任职务、专门撰写政论文章一事,尚须时日。因此他暂时仍负责社会新闻栏的工作。
  这天傍晚,离开报馆后,他一径赶往家中——玛德莱娜的前夫留下的房子——去吃晚饭。一想到很快又可同燕尔新婚的妻子亲昵一番,他便兴奋不已。为妻子的姿色深深倾倒的他,现在对她完全是百依百顺。走到洛雷特圣母街,路过一家花店时,他忽然灵机一动,决定给她买束花,因此特意挑了一把骨朵很多的玫瑰。其中有的骨朵已开始开放,散发出浓郁的芳香。
  踏上新居的楼梯,每登上一层楼,他都要在楼梯口的镜子前停下来,不无得意地照一照。因为一看到这些镜子,他便想起了自己当初走进这幢楼房的情景。
  由于忘了带钥匙,他按了按门铃。前来开门的人,仍是先前那个仆人。妻子主张将此人留下,他同意了。
  “太太回来没有?”他问。
  “回来了,先生。”
  走过餐厅时,他发现桌上放着三副餐具,不由地深为纳罕。客厅的门帘往上撩了起来,他因而发现,玛德莱娜正在往壁炉上的一只花瓶里插一束玫瑰。这束玫瑰,同他手上的那束一模一样。这使他很是扫兴和不快,仿佛他对妻子的这一情意缠绵的表示,及因而从她那里必会得到的快乐,被人抢先夺去了。
  “你今天请了哪位客人?”他走进去问道。
  玛德莱娜继续在那里摆弄着花,并未回过头来:
  “今晚来的这个人,可以说是客人,也可以说不是。因为他就是我的好友德·沃德雷克伯爵。多年以来,他每个星期一都要来这里吃晚饭,今晚也不例外。”
  “啊!很好,”杜·洛瓦嘀咕道。
  他站在她身后,很想把手上的花藏起来,或者扔掉。不过到后来,他还是说了出来:
  “瞧,我也给你带来一束玫瑰。”
  玛德莱娜忽然转过身,满脸堆着笑:
  “啊!你还想到了这个,真是难为你了。”
  她向杜·洛瓦伸出双臂,把嘴唇向他凑了过去,神态是那样地情真意切。他的心因而得到些许宽慰。
  玛德莱娜接过来闻了闻,像个兴高采烈的孩子,立刻就将花插到了放在壁炉另一头的空瓶内。
  “这空空如也的壁炉上方,现在总算像个样子了,我真高兴。”她对着这番布置,发出一声感叹。
  接着,她又斩钉截铁地说道:
  “知道吗?沃德雷克这个人,脾气非常好,你们很快就会相处融洽的。”
  门铃这时响了起来,伯爵显然到了。他安然地走了进来,神态之悠闲,同在自己家里一样。只见他彬彬有礼地吻了吻年轻女人的纤纤细手,然后转过身,亲热地把手向她丈夫伸了过来:
  “这一向可好,亲爱的杜·洛瓦先生?”
  想当初,他同杜·洛瓦在此相遇,表情是那样拘谨和生硬,而今天却完全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这表明,自那时以来,情况已发生很大变化。杜·洛瓦惊讶不已,为了不辜负其盛情,立刻笑容满面地将手伸了过去。经过简短的交谈,两人简直像是一对交往多年、互相倾慕的莫逆之交。
  容光焕发的玛德莱娜,于是向他们说道:
  “你们俩谈吧,我要去厨房看看。”
  她向他们分别看了一眼,走了开去。
  待她回来时,她见他们正在谈论一出新上演的戏剧。两人的观点完全一致,目光中很有点一拍即合、相见恨晚的意思。
  晚餐十分丰盛,席间气氛随和而融洽。伯爵呆到很晚才走。在这幢房子里,同这对年轻漂亮的新婚夫妇在一起,他是那样地心恬意恰。
  他走后,玛德莱娜向丈夫说道:
  “你说他是不是很不错?待你对他完全了解后,你会对他更加钦佩的。他实在是一个忠实可靠、不可多得的朋友。唉,如果不是他……”
  她尚未把话说完,杜·洛瓦便抢着说道:
  “是啊,我也觉得他很不错。我相信,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
  “有件事没有告诉你,”玛德莱娜随即说道,“今晚睡觉之前,我们还得赶写一篇东西。饭前没有对你讲,是因为实在没有时间,沃德雷克那时就要来了。我今天得到一条有关摩洛哥的重要消息,是将来定会当上部长的拉罗舍—马蒂厄议员给我提供的。我们应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引起各方的注意。有关材料和数字,我已拿到。来,我们马上就动手,你把灯拿上。”
  杜·洛瓦拿起灯,二人于是到了书房里。
  书房里,书架上的书仍像先前一样摆放着,纹丝未动。只是最上层现在又放了三只花瓶,那是弗雷斯蒂埃去世前一天在朱昂湾买的。桌子下面,死者生前用过的暖脚套还摆在那里,正等着杜·洛瓦来享用。杜·洛瓦在桌前坐下后,随手拿起一支象牙蘸水笔。笔杆上,死者生前咬过的斑斑痕迹,清晰可见。
  玛德莱娜点上一支烟,靠在壁炉上,把她听到的消息谈了谈,接着又说了说她的想法和她所考虑的文章梗概。
  杜·洛瓦一边仔细听着,一边不时在纸上匆匆写下几个字。玛德莱娜说完后,他提了些不同的看法,然后又回到所谈问题上,大大作了一番发挥。经他这样一改,他此刻所谈的,已经不是什么文章的梗概,而是要掀起一场倒阁运动。这篇檄文不过是个引子。她妻子已放下手中的香烟,不觉兴趣大增。杜洛瓦一番话使她茅塞顿开,对问题看得更深、更远了。
  因此她不时点头道:“对……对……很好……太好了……
  这才显出文章的分量……”
  杜·洛瓦说完后,她催促道:
  “现在快动笔吧。”
  然而一旦摊开稿纸,杜·洛瓦又不知从何落笔了,这是他一贯的毛病。他苦苦地思索了起来。玛德莱娜于是走过来,轻轻地伏在他肩上,在他耳边,低声一句句地向他口授。
  虽然如此,她仍不时停下来,显出一番把握不定的样子,问道:
  “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就是这个意思,”杜·洛瓦每次总这样答道。
  玛德莱娜出语辛辣而又尖刻,正是女流之辈所特有的,现在正可用来对现任政府首脑大张挞伐。她不仅对这位政府首脑所推行的政策大加嘲讽,而且对其长相尽情奚落。文章写得潇洒自如,意趣横生,使人读了不禁开怀大笑,同时对其观察之敏锐也深为折服。
  犹有甚者,杜·洛瓦还不时地加上几句,使文章的锋芒所向显得更加咄咄逼人。此外,别有用心地含沙射影,更是他的拿手好戏。这是他在撰写本地新闻时磨练出来的。每当他觉得玛德莱娜提供的依据不太可靠,易于弄巧成拙时,他总有办法把文章写得扑朔迷离,使读者不由得不信,从而比直接说出更具分量。
  文章写好后,杜·洛瓦以抑扬顿挫的腔调,大声读了一遍。夫妻俩一致认为写得无懈可击,好像互相敞开了心扉似的,带着分外的欣喜和惊奇相视而笑。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彼此间因深深的倾慕和柔情依依而兴奋不已,从心灵到躯体不禁春情萌动,最后不约而同地一下子投入对方的怀抱。
  “咱们现在去睡吧,”杜·洛瓦拿起桌上的灯,目光灼灼。“您既然掌灯引路,请不妨先行一步,我的主人,”玛德莱娜回道。
  两人于是一前一后往卧房走去。妻子在后面一边走着,一边还为了让他快走,而不停地用指尖在丈夫的脖颈处轻轻地挠着,因为杜·洛瓦最怕别人给他搔痒。
  文章以乔治·杜·洛瓦·德·康泰尔的署名发表后,引起很大轰动。众议院一片哗然。瓦尔特老头对杜·洛瓦大大夸奖了一番,决定《法兰西生活报》的政治栏目,从此由他负责,社会新闻栏则仍由布瓦勒纳负责。
  该报随后对负责国家日常事务的内阁,展开了一系列巧妙而又猛烈的抨击。有关文章都写得别具匠心,且例举了大量事实,时而挖苦讽刺,取笑逗乐,时而笔锋犀利,炮火连连。如此接二连三,打得既准又狠,使人惊讶不已。大段大段地转载《法兰西生活报》的文章,一时成为其他报刊的时髦之举。官场人士纷纷打听,可否对这未曾谋面的凶狠家伙许以高官厚禄,从而使之偃旗息鼓。
  杜·洛瓦因而在政界名噪一时。人们一见到他,便是一番热烈的握手,头上的帽子举得老高,其声望之与日俱增,由此可见一斑。不过相形之下,他妻子主意之多,消息之灵和交游之广,更使他暗暗称奇。
  他每天不论什么时候回到家中,总可见到客厅里坐着一位客人,不是参议员或众议员,便是政府官员或军中将领。他们待玛德莱娜一如多年知交,神态自然而又亲切。她是在哪儿同这些人认识的呢?她自己说是在社交界。可是他们对她如此信任和青睐,她又是怎样得到的呢?他始终弄不明白。
  “她这个人完全可以做个呱呱叫的外交家,”杜·洛瓦心想。
  晚上回来过了吃饭时间,在她是常有的事。每当此时,她总是气喘吁吁,面色通红,激动不已。往往面纱尚未摘去,便连忙开口道:
  “我今天可给你带来了一份‘美味佳肴’。你想,司法部长刚刚任命的两位法官,曾是混合委员会成员。咱们这次可要给他一点厉害,让他永远也忘不了。”
  他们果然立即写了一篇文章,把这位部长骂得狗血喷头。第二天,又是一篇。第三天,还写了一篇。每星期二都要在德·沃德雷克伯爵于头天来过之后,到泉水街玛德莱娜家来吃晚饭的众议员拉罗舍—马蒂厄,这天一进门便紧紧地握住他们夫妇二人的手,欣喜若狂地连声说道:
  “好家伙,这气势可真厉害!经过这番穷追猛打,我们岂有不大获全胜之理?”
  此人很久以来,一直对外交部长的职位虎视眈眈。这次确实希望能趁机了却心愿。
  这个八面玲珑的政客,其实并无政治信念和多大能耐,更无什么胆略和真才实学。作为一名外省的律师,他原是某省城的一位风流人物,但为人狡诈,一向在各激进派之间谋求折衷,是所谓拥护共和的耶稣会会员,名不符实的自由思想卫士。这种像粪堆里滋生的蝇蛆,借普选之机而钻入政界者,成百上千。
  他受小农思想的驱使而特别善于投机钻营,因而在失意潦倒、一事无成的众议员同僚中,一直被视为佼佼者。为了博取众人的好感,他十分注重自己的仪表,总是穿得衣冠楚楚,待人和蔼可亲,因此在社交界和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达官显宦中,取得很大成功。
  “拉罗舍很快将当上部长。”到处都有人这样议论。他自己也同他人一样,坚信部长的职位非他莫属。
  他是瓦尔特老头所办报纸的一名大股东,也是他在众议院的同僚,并已同他合伙做过多笔金融生意。
  杜·洛瓦对他的支持,可说死心塌地,因为他隐隐感到,自己日后说不定可从中捞到一些好处。再说弗雷斯蒂埃丢下的这摊事儿,他不过刚刚接手。而拉罗舍—马蒂厄曾许诺过弗雷斯蒂埃,一旦他登上部长的交椅,便授予他荣誉团十字勋章。看来这枚勋章将要戴在他这个玛德莱娜新嫁的丈夫身上了。除此之外,总的说来,其他一切如故,并无任何变化。
  对于杜·洛瓦所处的这一情况,同事们也都看了出来,人前人后常爱拿他开玩笑,弄得杜·洛瓦十分恼火。
  有的人干脆叫他弗雷斯蒂埃。
  他一走进报馆,便有人不管不顾地向他喊道:“喂,弗雷斯蒂埃。”
  他装着没有听见,走到放信的木格前,看有没有自己的信。可是那个人又喊了起来,声音也更大了:“喂!弗雷斯蒂埃。”见此情景,几个人发出吃吃的笑声。
  杜·洛瓦往经理办公室走了过去,刚才喊的人突然拦住了他,说道:
  “对不起,我才将喊的是你。真是昏了头,动不动就将你同可怜的查理混淆了起来。要说原因,主要还是你写的文章和他的文章,看起来太像了。大家都有同感。”
  杜·洛瓦什么也没有说,但心里却窝着火,开始对死鬼弗雷斯蒂埃感到愤恨不已。
  大家都觉得他这个政治栏目新任负责人,同其前任的文章,无论在措辞上还是在写法上,都极其相似。每当有人对此感到惊讶时,瓦尔特老头也说道:
  “是的,乍一看去,确实像是弗雷斯蒂埃写的。但文章的内容却要更加充实,行文也更加大胆、泼辣。”
  还有一次,杜·洛瓦偶尔打开存放小木球的柜子,发现弗雷斯蒂埃玩过的那些小球旁,木棒上缠着一块黑纱,而自己当初由圣波坦带着玩的那个小球旁,木棒上却缠了根粉红色缎带。所有木球皆按其大小而摆放整齐,旁边放着一块博物馆常见的那种标示牌。牌上写道:“此处木球系由弗雷斯蒂埃及其同仁昔日所收藏,今归未经政府正式认可之继承人弗雷斯蒂埃—杜·洛瓦所有。此物经久耐用,随处可使,旅行在外也无不可。”
  杜·洛瓦看罢,捺着性子把柜门关上,但仍大声说了一句,以便房内其他人能够听到:
  “想不到嫉妒成性的蠢才,到处都有。”
  他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因而受到伤害。以笔杆为生的人,自尊心和虚荣心本来就很脆弱,常常疑神疑鬼,肝火很旺。无论是一般记者还是天才诗人,都在所难免。
  “弗雷斯蒂埃”这几个字现在成了他一块心病而很怕听到,一听见就脸上发烧。
  他觉得,这个名字是对他的辛辣嘲讽,岂止是嘲讽,几乎无异于是一种侮辱。仿佛时时在向他呐喊:
  “你的文章是你老婆帮你写的,正像她的前夫发表过的那些文章一样。没有她,你岂会有今天?”
  没有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必会一事无成。这一点,他深信不疑。至于他,哪有这回事儿?
  回到家中,他依然为此而深深苦恼着。在这个家里,从家具到各类摆设,他不论触及到什么,马上便会想起已经作古的弗雷斯蒂埃。对于这些事,他起初倒也没怎么管,可是同事们开的玩笑,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一碰到这些迄今一直不怎么注意的东西,心头便隐隐作痛。
  他现在是只要一拿取某件器物,便觉得仿佛看到器物上正放着查理的一只手。眼前的一切,都是查理使用过的,都是他过去购买和喜爱的。这样一来,那怕一想到他这位朋友同他妻子往日的关系,杜·洛瓦也开始感到怏怏不乐。
  他常为自己这种反常心理感到纳闷,怎么也弄不明白,不禁自言自语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玛德莱娜与朋友交往,我从无嫉妒心理,对她的所作所为一向是放心的。她进进出出,我从不过问。可是现在一想起查理这个死鬼,我便气不打一处来!”
  “根本原因恐怕在于,”杜·洛瓦又想道,“他是个十足的废物,弄得我也跟着倒楣。不知玛德莱娜当初怎么嫁了这样一个蠢货?”
  因此一个问题一直在他的脑际盘桓不去:
  “以她这样一个精明女人,怎会心血来潮,看上这个无用的畜生?”
  这样,一件件日常琐事,诸如玛德莱娜、家中男仆或女佣的一句话,只要一提起死者,便使他心如针扎,忿懑之情与日俱增。
  一天晚上,喜欢甜食的杜·洛瓦向妻子问道:
  “怎么一块点心也没有?你可从来没有让他们做过。”
  “不错,这件事我倒真没想到,”年轻的妻子笑道,“因为查理生前讨厌甜的东西。”
  杜·洛瓦再也克制不住了,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你可知道?你天天左一个查理,右一个查理,一会儿是查理喜欢这个,一会儿是查理喜欢那个,把我弄得烦透了。查理既然已经死了,就让他安息吧。”
  玛德莱娜惊异地看着丈夫,不明白他这无名火因何而发。不过她到底是个精细的女人,很快也就对他的心事猜了个八九:定是潜移默化的忌妒心理在那里作祟,只要一提起死者,此种嫉恨便会大大膨胀。
  她也许觉得这很可笑,但心里却感到甜丝丝的,因此什么也没有说。
  杜·洛瓦为自己这一通按捺不住的发泄而感到气恼。这天晚上,吃完饭后,他们在忙着写一篇文章,准备第二天发表。他忽然觉着套在脚上的暖脚套不太舒服,想把它翻过来,但未能如愿,因此一脚踢开,笑着问道:
  “查理以前常用这玩意儿吗?”
  “是的,”玛德莱娜也笑着答道,“他很怕感冒,毕竟身子骨较弱。”
  “对于这一点,他的表现是够充分的了,”杜·洛瓦恶狠狠地说道。接着又吻了吻妻子的手,笑容可掬地说道:“所幸我同他不一样。”
  到了就寝的时候,他的脑际依然萦回着那一成不变的想法,又问道:
  “查理睡觉时是否带个棉布睡帽,把后脑勺捂得严严实实,以免着凉?”
  “不,”玛德莱娜对于他的玩笑始终虚与委蛇,“他只是在头上系一块纱巾。”
  “真是丑态百出,”杜·洛瓦带着高人一等的轻蔑神情,耸了耸肩。
  从此之后,查理的名字也就时时挂在他的嘴边,不论遇上什么事总要提起他,而且装腔作势地带着无限的怜悯,一口一个“可怜的查理”。
  只要在报馆里听到有人喊他两三次弗雷斯蒂埃,他一回到家中,便会拿长眠于黄泉之下的死者出气,怀着仇恨,对死者百般嘲弄。这时,他常会得意地把他的缺点及其度量狭小和可笑之处,一一列数出来,甚至加以渲染和夸大,仿佛要把这可怕的劲敌在他妻子心中所产生的影响清除干净。
  有一句话,他不知已说了多少遍:
  “你还记得吗,玛德?弗雷斯蒂埃这个蠢货那天竟然声称,他可举出例子说明,胖子要比瘦子更加有劲。”
  到后来,他竟然对死者的床第隐私也发生了兴趣,妻子对此实在难于启齿,始终拒绝回答。然而他仍一个劲地坚持道:“好了,好了,快给我讲讲吧。他在这方面的表现一定很可笑,不是吗?”
  “算了,还是让他安息吧,”玛德莱娜说道,声音很低。
  “不,你一定要讲,”杜·洛瓦穷追不舍。“这个畜生在床上一定也笨得可以!”
  久而久之,他总是以这样的话语来结束谈话:“这家伙可真是个十足的蠢货!”
  六月末的一天晚上,天气特别热,他站在窗边抽烟,忽然灵机一动,想去外面转转,于是向玛德莱娜问道:
  “我的小玛德,想去布洛涅林苑走走吗?”
  “好呀,当然想去。”
  他们乘了一辆敞篷马车,经香榭丽舍大街向布洛涅林苑驶去。天上的云彩纹丝不动,一点风也没有。整个巴黎热得像个蒸笼,吸入体内的空气像锅炉里冒出的热气,滚烫滚烫。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把一对对情侣送到那较为清凉的林苑中去。
  看着这些恋人勾肩搭背地坐在车里,女的穿着浅色衣裙,男的穿着深色的衣装,从他们面前驶过,杜·洛瓦和玛德莱娜不觉心驰神往。已有星星出现的火红天空下,这情侣组成的洪流源源不断地流向林苑。除了车轮在地上的低沉滚动声,没有其他声响。每辆车上都坐着一对男女。他们默然无语,互相依偎着斜靠在座位上,沉陷于炽热的欲望所造成的梦幻中,正心急火燎地期待着那即将到来的狂热拥抱。灼热的暮色中似乎到处都是如痴如醉的热吻。这兽欲横流,滚滚向前的恋人大军,简直使空气也变得更形重浊起来,令人感到窒息。这些成双成对者,如今都沉醉于同一种追求,同一种激情中,一股狂热的气氛笼罩着四周。满载这万种情爱的马车,每一辆上方仿佛都是柔情缭绕,一边走,一边播洒着男女欢爱的浓厚气息,令人心旌摇摇,不能自已。
  在这荡人风情的熏染下,杜·洛瓦和玛德莱娜不觉也柔情依依地手拉起手,一言不发,心头因四周的强烈气氛而激动不已。
  车到城外拐弯处,他们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拥抱在一起。玛德莱娜心醉神迷,嗫嚅地说道:
  “咱们又像上次去卢昂那样,想怎样就怎样了。”
  巨大的车流进入林苑后也就散开了。在年轻人前往的湖区小路上,马车逐渐拉开了距离。林荫茂密,树影婆娑。树下小溪流水潺潺,树梢上方,广袤的苍穹已是繁星点点,空气因而显得格外凉爽而又清新。车中情人在神秘的夜色中拥抱,亲吻,无不感到销魂蚀骨。
  “啊,我的小玛德!”杜·洛瓦紧紧地搂着妻子,轻轻喊了一声。
  “还记得你家乡的树林吗?”玛德莱娜于是说道,“那片林子是多么地阴森可怖。我总觉得它无边无沿,猛禽怪兽,出没无常。这里的景象就大不相同,轻柔的晚风使人心旷神怡。据我所知,林苑那边就是塞弗勒。”
  “啊!瞧你说的,”杜·洛瓦说道,“我家乡的那个树林,也就有些鹿、狐狸、狍子和野猪而已,此外便是时而可以见到的守林人小屋。”
  这“守林人”一词,也即弗雷斯蒂埃的名字①,从他口中脱口而出,他不由地一惊。好像这个名字不是他自己说出的,而是某个人从路旁的灌木丛里向他喊出来的。忽然之间,他什么话也没有了。多日来,对死者的嫉妒一直折磨着他,弄得他坐卧不宁,难以排解。现在,他又回到了这莫名其妙、不能自拔的苦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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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法语中,“守林人”一词同人名弗雷斯蒂埃在拼写和读法上完全相同。
  过了片刻,他向妻子问道:
  “你过去也同查理一起,晚上乘车来此走走吗?”
  “当然,我们常来这儿。”
  听了这句话,他突然想立即打道回府,此要求是如此强烈,弄得他无以抗拒。因为这时,弗雷斯蒂埃的身影又回到了他的心头,紧紧地束缚着他,一刻也摆脱不了。无论是想什么或是说什么,都离不开这个死鬼。
  只见他恶狠狠地向玛德莱娜说道:
  “告诉我,玛德。”
  “什么,亲爱的。”
  “你有没有让可怜的查理戴绿帽子?”
  “你的这些无聊想法,什么时候才算完,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年轻的妻子一脸的鄙夷。
  然而杜·洛瓦依然毫无收敛:
  “瞧你,我的小玛德,有还是没有,照直说好了。快说,你让他戴了绿帽子,是不是?”
  玛德莱娜无言以对。同所有女人一样,一听到这充满侮辱的话语,便气得浑身发颤。
  “他妈的,”杜·洛瓦毫不退让,又说道,“世上如果有人像是戴了绿帽子的话,他就是一个。是的,一点没错。我之所以问你有没有让他戴绿帽子,就是想弄清这一点。不是吗?他那副模样是多么地呆头呆脑?”
  他觉得,玛德莱娜好像笑了笑,或许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因此他坚持道:
  “来,还是照直说了吧。这又有什么关系?相反,你若向我承认,说你欺骗过他,岂不是很有意思?”
  他所一心盼望的,是能够证实这可恨而又可恶的死鬼查理,确曾受过这可笑的耻辱。因此此刻正为弄清这一点而焦躁不已:
  “玛德,我的小玛德,求你了,你就承认了吧,这是他应有的下场。你若不这样对待他,反倒是不对的。来,玛德,承认了吧。”
  杜·洛瓦如此固执地坚持其想法,玛德莱娜现在显然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她一阵阵地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杜·洛瓦于是将嘴凑近妻子的耳边:
  “说了吧……说了吧……只是说个是,不就完了?”
  不想妻子猛地躲开身子,说道:
  “你这个人真蠢!这种问题,谁会回答?”
  她说这话的语气是那样认真,杜·洛瓦顿时像是浑身浇了盆冷水,微微喘息,神色茫然地僵在那里,仿佛受到了严厉训斥。
  马车此时正沿着湖边走着,映入水中的点点繁星,清晰可见。夜色沉沉,远处似乎有两只天鹅在缓缓游动。
  “现在往回走吧,”杜·洛瓦向车夫喊了一声。马车于是掉转头,踏上了归程。迎面还有一些车辆正不紧不慢地向这边驶来,硕大的车灯像一只只眼睛,在黑暗的树林中闪烁。
  “这是不是一种默认?”杜·洛瓦的心头依然萦绕着妻子刚才的话语,因为他觉得,她的语气实在有点怪!她一定欺骗了前夫,杜·洛瓦对此现在已几乎可以断定。这样一想,他不禁又怒火中烧,真想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痛打一顿,把她掐死!“啊,亲爱的,要是我该欺骗他,那也只会同你!”她刚才的回答倘若这样,那该多好!他会怎样地拥抱她,亲吻她,爱她!
  他双臂环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向着天上,内心却思绪翻滚,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他只是感到,胸中正郁结着满腔的怨恨和怒火,同每一个男子在得悉自己的妻子偷人养汉时所产生的心情一样。怀疑妻子不贞,因而心情沉重,难于言表,个中滋味他还是生来第一次尝到!因此,他现在倒是在为他的亡友弗雷斯蒂埃感到不平!这种不平之感是那样地强烈,不可名状,转而迅速变成对玛德莱娜的憎恨。她既然让前夫戴了绿帽子,他杜·洛瓦又怎能信得了她?
  不过他的心情很快也就平静了下来。为使痛苦的心灵得到抚慰,他自我安慰道:
  “没有一个女人是规矩的。对于这些人,只能使之为己所用,决不可对她们有丝毫的信赖。”
  这样,内心的痛苦转瞬变成满腔的鄙视和厌恶,他真想把这些想法和盘托出,发泄一通。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克制住了,同时反复在心里重复着一句话:
  “世界属于强者。我必须做个强者,驾驭一切。”
  马车走得很块,转眼已越过旧日城墙。杜·洛瓦看到前方天幕上有一团红光,酷似一个烧得红红的巨大铸铁炉立在那里。耳际则传来一片由各种各样的无数声响汇集而成的低沉隆隆声,时远时近,持续不断。这就是人们隐约可以感到的巴黎的脉搏跳动和生命气息。在这夏日的夜晚,她像一个劳累了一天的巨人,正躺在那里喘着粗气。
  “我如果为此而大动肝火,”杜·洛瓦接着又想,“那也未免太蠢了。人人都为的是自己,胜利归于勇敢者。什么都离不开‘自私’两字,有的自私是为了名利,有的自私是为了爱情和女人,前者总比后者要好。”
  星形广场的凯旋门,又在视野中出现了。它像一个怪模怪样的巨人岿然挺立于城门边,似乎正准备迈开双腿,沿着面前的宽阔林荫道向前走去。杜·洛瓦和玛德莱娜所乘的马车,又卷进了车的洪流中。这一辆辆马车,如今正将那些卿卿我我的情侣送回家去。他们的心早已飞到床上,因此个个默然无语。面对这壮观的场面,杜·洛瓦和玛德莱娜觉得,好像整个人类都陶醉在这欢乐与幸福中。
  玛德莱娜看出丈夫心里一定在想着什么,便轻声问道:
  “你在想什么呢,亲爱的?你已经有半个小时一句话也没说了。”
  杜·洛瓦发出一声冷笑:
  “我在想这些搂搂抱抱的痴情男女。因为我觉得,实在说来,生活中该做的事多得很,何必这样没出息?”
  “倒也是……”玛德莱娜说道,“不过有的时候这也没什么不好。”
  “好……当然好……不过应当在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
  杜·洛瓦现在是彻底剥去了生活富有诗意的外表,恶狠狠地继续想道:
  “一个时期来,我总是缩手缩脚,这也不敢,那也不敢。遇到一点事儿,便心惊胆战,自己折磨自己,这是何苦来?从今之后,我是决不会再这样了。”
  想到这里,弗雷斯蒂埃的身影又在他的眼前浮现了出来,不过并未在他心中引起任何不快。相反,他觉得,他们已言归于好,又成了两个好友。他真想向他喊一声:“喂,老兄,你好。”
  玛德莱娜见他一直缄默不语,不禁感到不大自在,遂问道:
  “我们不妨先去多尔多尼咖啡馆吃点冰激淋,然后再回家,你看怎样?”
  杜·洛瓦转过头来,瞟了她一眼。车子这时恰巧走过一家有歌舞表演的咖啡馆门前,她那长着满头金发的秀丽身姿,在耀眼煤气灯饰的照耀下,是显得多么迷人。
  “她可真漂亮,”杜·洛瓦在心中嘀咕道。“也罢,这样也好。朋友,咱们俩可是棋逢对手了。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是决不会为了你而不敢越雷池一步的。”
  “当然好啦,亲爱的,”他于是答道。为使她看不出任何破绽,他并且亲了亲她。
  玛德莱娜感到,丈夫的嘴唇简直冷若冰霜。
  不过他的脸上依然若无其事地漾着一丝微笑,并伸出手来,扶她在咖啡馆门前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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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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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杜洛瓦进入报馆后,马上找到布瓦勒纳,对他说道:
  “亲爱的朋友,我想托你一件事。最近一些天,有人常叫我弗雷斯蒂埃,显然觉得很有意思。我倒觉得无聊透顶。请你在下面对大家说一说,今后谁若再开这种玩笑,我可要扇他的耳光。
  “他们应当想一想,为了开这种玩笑而最后导致一场决斗,这是否划得来。我来找你,是因为知道你是一个性情稳重的人,能够使事情不致变得不可收拾,造成不快的后果。除此之外,还因为在我上次决斗时,你曾是我的证人。”
  布瓦勒纳答应照办。
  说完之后,杜·洛瓦出去办了点事情。一小时后,待他回到报馆时,已没有人叫他弗雷斯蒂埃了。
  傍晚回到家中,他听到客厅里有女人的说话声。“谁来啦?”他向仆人问道。
  “瓦尔特夫人和德·马莱尔夫人,”仆人说。
  杜·洛瓦的心不禁有点扑通扑通起来,但他随即推开了客厅的门,心里嘟哝道:“嗨,这有什么?”
  克洛蒂尔德正站在壁炉边,身上洒满由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杜·洛瓦感到,一见到他,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有点苍白。他先向瓦尔特夫人及其像哨兵一样站在身边的两个女儿欠了欠身,然后将身子向他往日的情妇转了过来。克洛蒂尔德向他伸出一只手,他一把接住,意味深长地握了握,仿佛在说:“我仍旧爱的是你。”作为回报,克洛蒂尔德也使劲握了握他的手。
  “上次一别,恍如隔世,”杜·洛瓦说道,“你一向可好?”
  “很好,”克洛蒂尔德悠然自得地答道,“你呢,漂亮朋友?”
  她接着又转过身,对着玛德莱娜说道:
  “你同意我继续叫他漂亮朋友吗?”
  “当然同意,亲爱的。不论你做什么,我都同意。”
  这句话似乎是话中有话。
  瓦尔特夫人这时告诉大家,单身汉雅克·里瓦尔将要在其寓所的地下室举行一场大型剑术表演,并已邀请上流社会的名媛贵妇出席观看。她最后说道:
  “这场表演一定很有意思。遗憾的是,没有人能陪同我们前往,因我丈夫那天刚好没空。”
  杜·洛瓦立即自告奋勇,说他届时可以陪她们去。瓦尔特夫人欣然接受:
  “这样的话,我和我的两个女儿将不知怎样感谢您了。”
  杜·洛瓦看了看瓦尔特夫人的幼女,心下想道:“这个小苏姗长的倒是不错,实在不错。”一眼看去,姑娘头发金黄,活脱脱像个布娃娃,个子虽然矮了点儿,但模样清秀,身腰纤细,大腿和胸脯也已发育健全。小小的脸蛋上,一双蓝灰色大眼,炯炯有神,很像一位富于想象的精细画家,用画笔特意画出来的。此外,她肌肤白皙,光洁无瑕。松软的头发,巧妙蓬起,卷曲自然,恰如一缕轻柔的烟霭,同一些小女孩怀内常常抱着的精美布娃娃头上的头发,毫无二致。这些小女孩的个儿往往还没有她们怀中抱着的布娃娃高。
  姐姐罗莎则相貌丑陋,身材平平,没有任何动人之处,完全是一个无人注目、答理和谈论的女孩。
  女孩的母亲这时站起身,对着杜·洛瓦说道:
  “就拜托您了。下星期四下午两点,我们在家等您。”
  “请尽管放心,夫人,”杜·洛瓦答道。
  她走后,德·马莱尔夫人也站了起来:
  “再见,漂亮朋友。”
  她抓住他的手,使劲握了握,久久没有放下。面对这意在不言中的内心倾吐,杜·洛瓦深为感动,不禁对这生性活泼、放荡不羁、也许真心实意爱着他的女人,突然有点旧情萌发。
  “我明天就去看她,”他当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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