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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朋友

莫泊桑 (法)
漂亮朋友
作者:莫泊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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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序
第一部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二部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译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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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克鲁
  莫泊桑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短篇小说大师,他在长篇小说创作上的成就往往因此而被湮没。其实,他在长篇小说创作上颇有建树:他继承了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的现实主义传统,在心理描写上又开拓出新路。《漂亮朋友》就是前者的一部代表性作品。莫泊桑从事长篇创作是在写作短篇小说之后,其时他并不满足于短篇小说所取得的成就。随着他声誉鹊起,他经常涉足上流社会,开阔了眼界,便想到从更广阔的背景上去反映社会现实。如果说,他的第一部长篇《一生》仍然局限在个人生活这个较狭窄的范围内,那么,他在一八八五年发表的第二部长篇《漂亮朋友》就把目光投向新闻界和政界,具有丰富得多的内容,堪称一部揭露深刻、讽刺犀利的社会小说。首先,《漂亮朋友》暴露了当时新闻界的黑幕。报纸从它诞生之日起,就是各个阶级和党派斗争的工具和喉舌。巴尔扎克在半个世纪以前写出的《幻灭》,已经揭露过报纸在制造社会舆论上的巨大作用。莫泊桑的揭露大大发展了一步。在《漂亮朋友》中,报纸是操纵在财阀和政客手中的工具,《法兰西生活报》的后台老板是一批众议员,被称为“瓦尔特帮”。瓦尔特是一个实力雄厚的南方犹太富商,身为众议院议员,他在议院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他是金融家,善于利用政治进行投机。他深谙报纸的作用,创办了《法兰西生活报》。用他的话来说,他的报纸是半官方性质的。他巧妙地让这份报纸容纳各种思想,让包括天主教的、自由主义的、共和派的、奥尔良派的思想同时并存。并非他没有任何政治主张,他只是以此来掩盖自己的真正目的。他创办这份报纸,是为了支持他的投机事业和他的各种企业。由于他手段高明,消息灵通,使《法兰西生活报》身价大增,巴黎和外省的所有报纸都对它刮目相看,从它那里寻找消息,引用它的文章,它最后成了内阁的喉舌。小说生动地描写了瓦尔特帮如何利用这份报纸操纵政局:为了让他们当中的重要成员拉罗舍—马蒂厄上台,瓦尔特利用报纸制造舆论,实现了倒阁阴谋,拉罗舍—马蒂厄终于当上了外交部长。这个人物是典型的政客,他既没有胆略,也没有真才实学,表面拥护共和,其实是个自由主义分子,从来不择手段,这对人如同兽粪上生长出来的毒菌。实际上,他只是瓦尔特帮在政治上出头露面的代表而已,一旦他的生活丑闻暴露以后,瓦尔特便不留情面地一脚把他踢开。由财阀操纵报纸,在政界和投机事业上大显身手,这就是《漂亮朋友》所揭示的第三共和国的报界黑幕。拉法格对莫泊桑“敢于揭开帷幕的一角,暴露巴黎资产阶级报界的贪污和无耻”①,表示极大的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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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法格《左拉的〈金钱〉》,《文论集》第一四六可,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九年。
  《漂亮朋友》的尖锐揭露立即引起了强烈反应,有人攻击莫泊桑在影射某份报纸及其主编。莫泊桑作了针锋相对的回答,指出报纸的势力伸展到四面八方,“在那里可以找到一切,也可以利用它无所不为”。他并不讳言《法兰西生活报》由一帮政治投机者和掠夺金钱的人所把持,“不幸的是现实生活中就有几份这样的报纸”①。莫泊桑同好几份报纸有着密切的关系,他是否影射这几份报纸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他对报纸的种种黑幕是了如指掌的,好在他描写的人物是一种典型的概括,同真人真事有很大距离,因而没有引起进一步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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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莫泊桑《给〈漂亮朋友〉的批评者》,《专栏文章集》第三卷第一六五—一六六页,出版社联盟版,一九八○年。
  小说的揭露内容之二是针对当时法国政府的殖民地政策。从一八八○年至一八八五年,法国公众对殖民地问题十分关注,因为在一八八一、一八八二和一八八三年,法国政府在非洲和亚洲地区采取了一系列行动,尤其是于勒·费里对突尼斯的干预最引人注目。费里借口克卢米尔部族在阿尔及利亚东部边境骚扰,而突尼斯政府却给他们提供了栖身处所,于是蓄意挑衅,采取军事行动。紧接着在一八八一年四月一日,他向众议院提出阿尔及利亚的边境问题,要求“惩罚不顺从的居民”,终于迫使突尼斯的贝伊签订了巴尔多条约,将突尼斯置于法国的保护之下。在这些政治和军事行动的背后,是尖锐的经济问题在起作用。突尼斯的经济情况一直不佳,无法清偿法国的债务。一八八三年至一八八四年间,两国政府进行了一系列斡旋活动。一八八四年五月二十七日,贝伊以法令形式批准了利息为四厘的一亿四千二百五十五万法郎的新借贷。在这期间,巴黎交易所的行情出现极大波动,由此引发的财政投机异常活跃。这些投机活动与政客、政府成员、参议员或众议员密切相关。例如于勒·费里的兄弟沙尔·费里在法国的埃及银行中拥有股份,而这家银行在突尼斯开设了分号,参与创立了突尼斯的土地信贷,大发横财。又如参议员古安,在西格弗里德银行的支持下制造火车头,参加建设突尼斯的博纳—盖尔玛铁路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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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漂亮朋友〉序》第十一页,波凯报社版,一九九○年。
  莫泊桑对当时的政局十分关注,他在《高卢人报》和《吉尔·布拉斯报》上发表了不少文章,揭露远征突尼斯的计划、殖民者在阿尔及利亚的敲诈勒索、政治家的贪婪等等,他指出当局打着爱国的旗号进行殖民扩张政策,具有极大的欺骗性。诚然,莫泊桑并没有简单地把现实问题搬进小说中。他以摩洛哥来代替突尼斯,但是读者却非常清楚他写的是何处的局势。莫泊桑的高明之处还在于把法国政府对突尼斯内政的干预,以致将突尼斯变为保护国的行动当作背景来写,而突出这一军事行动跟公债行情涨落所造成的结果。小说描写瓦尔特在报上散布政府不会采取军事行动的烟幕,大量收购公债,一夜之间赚了三四千万法郎;另外他还在铜矿、铁矿和土地交易中捞到了大约一千万。“几天之内,他就成了世界主宰之一,万能的金融寡头之一,比国王的力量还要大。”莫泊桑的描写揭示了资产者利用政治局势大发横财的现象,揭露之深是空前的。司汤达虽然认识到“银行家处于国家的中心,资产阶级取代了贵族在圣日耳曼区的位置,银行家就是资产阶级的贵族”,但他在《吕西安·勒万》中只写到银行家与政治的一般关系,还没有像莫泊桑那样生动而具体地描写金融家利用政治局势激增财产。巴尔扎克在《戈布赛克》、《纽沁根银行》中写过金融家对政局的操纵,但也只是泛泛提及,缺少深入具体的描写。由此看来,《漂亮朋友》有关这方面的描绘,无疑反映了重大的社会现象,是对十九世纪上半叶现实主义文学的一大发展。
  历来的批评家都认为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在思想内容上还缺乏深刻性,他的其余五部长篇也有这个缺陷。可是,《漂亮朋友》就其涉及的内容之广,就其揭露政治和金融之间关系的内幕之深,就其对报纸作为党派斗争工具(以及记者如何炮制新闻、利用报道做广告、能自由进出剧院和游乐场所等)抨击之烈而言,明显地突破了莫泊桑不触及重大政治问题和重要社会现象的一贯写法。在思想内容上,《漂亮朋友》完全可以跟司汤达、巴尔扎克和福楼拜的作品相媲美。评论家认为“《漂亮朋友》产生在标志着第三共和国历史特点的投机活动第一个重要时期最辉煌的时刻,堪称是这一时期重大事件所孕育的杰作”①。这个评价是恰如其分的。正因为这部小说具有巨大的认识价值,所以恩格斯表示要向莫泊桑“脱帽致敬”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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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安德烈·维亚尔《莫泊桑与小说艺术》第三一六页,巴黎尼泽书局,一九七一年。
  ②《一八八七年二月二日致劳拉·拉法格的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六卷第五八八页,人民出版社,一九七四年。
  小说揭露内容之三在于塑造了一个现代冒险家的典型。这个冒险家不是在东方的殖民地进行投机活动的人物,而是不择手段爬上去,在短时期内飞黄腾达,获得巨额财产和令人注目的社会地位的无耻之徒。用莫泊桑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冒险家的生平,他就像我们每天在巴黎擦肩而过,在现今的各种职业中遇到的那种人”①。莫泊桑写出了这种人物是如何产生的:这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人物的特殊经历和他的性格相结合的产物。杜洛瓦在北非的殖民军里待过,练就了残酷杀人的硬心肠。有一次去抢劫,他和同伴断送了三个乌莱德-阿拉纳部族人的性命,抢到了二十只母鸡、两头绵羊和一些金子。他在巴黎回想起这段经历时还露出一丝残忍而得意的微笑。他觉得自己心里保存着在殖民地肆意妄为的士官的全部本能。同时他又是一个机灵鬼、一个能随机应变的人。残忍而邪恶的经验与他狡黠的个性相结合,在巴黎这个冒险家的乐园里,便滋生出这样的野心家。
  杜洛瓦的如愿以偿,在于他抓住了两个机会。第一个机会在报馆。莫泊桑认为,“他利用报纸,就像一个小偷利用一架梯子那样”②。如果说,他以自身经历为内容的《非洲服役散记》恰巧适应了当时的政治需要,那么待他熟悉了报社业务,便直接参与倒阁阴谋,舞文弄墨,大显神通,成为瓦尔特帮重要的笔杆子,受到了老板的赏识与提拔,当上了“社会新闻栏”的主笔。然而,他在报馆的青云直上还得益于和女人的关系。利用女人发迹是杜洛瓦的第二个、也是最具有特色的手段。他的本钱是有一副漂亮的外表,在女人眼中,他是个“漂亮朋友”。他敏感地发现原政治版主笔、病入膏育的福雷斯蒂埃的妻子玛德莱娜与政界人物交往频繁,文笔老练,抓住她便可在报馆站稳脚跟,于是他大胆地向她表示,他愿意在她丈夫死后取而代之,他果然如愿以偿,当上了政治版主笔,成为新闻界的知名人物。与此同时,瓦尔特的妻子成了他的情妇,他在瓦尔特身边有了一个人替他说好话。接着,由于倒阁成功,他获得十字勋章,他的姓氏变成了有贵族标记的杜·洛瓦。但当他得知瓦尔特和拉罗舍—马蒂厄发了大财,自己只分得一点残羹以后,顿时勃然大怒,一个计划在他心里酝酿成熟了。他毅然地抛弃了瓦尔特的妻子。随后他侦察到自己妻子的诡秘行动,导演了一场捉奸的闹剧,一下子把拉罗舍—马蒂厄打倒了,又与妻子离了婚。最后,他一步步接近瓦尔特的小女儿苏珊,把她拐跑,威逼瓦尔特夫妇同意他娶苏珊。老奸巨猾的瓦尔特虽然气恼,但头脑是清醒的。他认识到杜洛瓦并非等闲之靠,此人将来一定能当上议员和部长;他感到不如息事宁人,顺从杜洛瓦的意愿。因此不顾妻子的坚决反对,应允了杜洛瓦提出的要求。在杜洛瓦盛大的婚宴上,教士用近乎谄媚的辞句向他祝福:“你们是世间最幸福的人,你们最为富有,也最受尊敬。特别是您,先生,您才华超群,并通过您的道德文章而给芸芸众生以指点和启迪,成为民众的引路人。您身上肩负着伟大的使命,您要给他们做出表率来……”教士的话代表社会、官方对这个流氓恶棍式的冒险家的成功表示赞许,但从中也透露出作者无情的、辛辣的讽刺与抨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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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给〈漂亮朋友〉的批评者》,《专栏文章集》第三卷第一六五—一六六页。
  杜洛瓦的形象不禁令人想起巴尔扎克在《幻灭》中描写的青年野心家吕西安。吕西安是个失败者,因为他缺乏的正是杜洛瓦的无耻和不择手段。同样被美色所述醉,吕西安却不能自拔,以致被敌人利用,终于身败名裂。而杜洛瓦却能驾驭其上,一旦他的情欲得到满足,即使将情妇抛弃也在所不惜;女人只是他寻欢作乐和向上爬的工具。吕西安将自己对女人的追求公诸于众,而杜洛瓦却在暗地里进行,既大胆又无耻。他同时和几个女人保持通奸关系,更显出他灵魂的卑邢,当他得知妻子接受了一大笔遗产以后,起先闷闷不乐,随后他厚颜无耻地要分享一半。他对金钱的渴求胃口越来越大,这一点又是吕西安无法比肩的。杜洛瓦看到社会上充斥弱肉强食的现象,上流社会的人物道貌岸然,骨子里却是男盗女娼,外交部长拉罗舍—马蒂厄就是一个代表。他于是也奉行这种强盗与伪君子的哲学。必须凌驾一切,就是他的座右铭。小说结尾,他爬到了社会的上层。杜洛瓦无疑是资产阶级政客的典型,他的寡廉鲜耻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莫泊桑把法国文学中常见的“戴绿帽子”的题材与描写资产阶级政客的发迹结合起来,以刻画他们的丑恶灵魂,这是别出心裁的创造。
  莫泊桑在《论小说》一文中指出,一个优秀的艺术家要写出“感情和情欲是怎样发展的,在各个社会阶层里人是怎样相爱、怎样结仇、怎样斗争的;资产阶级利益、金线利益、家庭利益、政治利益,是怎样相互交战的”。他在《漂亮朋友》中就是这样描写的。他通过一个冒险家发迹的经历,深刻地揭示了第三共和国的政治、经济的复杂现象,《漂亮朋友》不愧为十九世纪末叶法国社会的一幅历史画卷。
  莫泊桑同自然主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又保持了严格的现实主义写作方法。一方面,他认为艺术家不能把生活平庸地摄取下来,而要对现实作出更全面、更鲜明、更深刻的描画,这种描画要具有诗意,富于感情色彩,或者是欢乐的,或者是忧郁的。他的小说创作确实遵循了上述原则。他塑造的人物多半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与巴尔扎克等作家较为接近,而与左拉有很大不同。他是自然主义小说家之中唯一对文体美怀有最大兴趣的。在遣词造句上,他做到了朴实、简洁、准确,并且一以贯之。但是,他的创作实践同理论阐述仍然有一定的距离。尤其在描绘男女私情上,莫泊桑往往离开了古典现实主义的写作原则,在他笔下出现了过于露骨的描写,他的几部长篇小说特别如此。《漂亮朋友》还算是较有节制的。即使在描写杜洛瓦对女人的无耻追逐时,莫泊桑大体上也是持否定态度的。然而,莫泊桑津津乐道和巨细无遗的描写,不免表现出他在男女关系上存在一些观念问题:他对婚姻的否定,随之而来对女性过于轻浮的追逐,不能不反映到小说创作中来。尽管如此,这仍然不过是白壁微瑕,《漂亮朋友》完全可以列入优秀的外国古典小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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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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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治·杜洛瓦递给女出纳一枚一百苏的硬币①,接过对方找回的零钱,他也就迈开大步,向餐馆的门边走了过去。
  他相貌英俊,身材修长,又当了两年士官生,更有一种军人的气质。有鉴于此,他不由地挺了挺胸,以军人的熟练动作抚了抚嘴角的那两撇胡髭,同时向那些仍滞留于餐桌用餐的客人迅速地扫了一眼。这像渔网一样撒向四周的目光,正是他这英俊少年所擅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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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苏,法国辅币名,一个苏等于二十分之一法郎,因此一百苏也就是五法郎。
  女客们果然已抬起头来,向他这边注视着。其中有三个青年女工,两个随同丈夫前来就餐的女眷,及一位已进入不惑之年的音乐教师。女教师衣履不整,邋里邋遢,身上的衣裙从来都是那样歪歪扭扭,帽子上总也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她们都是这家大众化餐馆的常客。
  走到餐馆门外,杜洛瓦停下了脚步,心中在思忖着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要把这个月过完,他身上只剩下三法郎四十苏了。问题明摆着:剩下的两天,要么只吃晚饭而不吃午饭,要么只吃午饭而不吃晚饭,二者只能择其一。他想,一餐午饭是二十二个苏,而一餐晚饭则要三十苏。如果他只吃午饭,将可省出一法郎二十生丁。用省下的这点钱,他不仅可以在每天的晚餐时分买个夹有香肠的面包来充饥,而且可在大街上喝杯啤酒。须知喝啤酒是他在晚间的一大开销,也是他最难以割舍的一种癖好。这样一想,他也就沿着洛莱特圣母院街的下坡走了下去。
  他走在街上,一如当年戎马倥偬、穿着一身骑兵服的时候,不仅胸膛高高挺起,两腿也微微张开,好像刚刚跳下马鞍一样。街上行人如织,他横冲直撞地往前走着,时而碰了一行人的肩头,时而又将另一个挡道的人一把推开。他把头上那顶已经很旧的高筒礼帽往脑袋一边压了压,脚后跟走在石板地上发出嗵嗵的声响。那神气简直像是在同什么人斗气,恰似一个仪表堂堂的大兵,在他忽然告别军旅生涯而回到市井之中后,对周围的一切——行人、房屋乃至整个城市——都感到格格不入。
  虽然穿了一套仅值六十法郎的衣装,他那身令人刮目的帅气却依然如故。不错,这种“帅气”,未免有点流于一般,但却是货真价实,没有半点虚假。他身材颀长,体格匀称,稍带红棕的金黄色头发天然卷曲,在头顶中央一分为二。上唇两撇胡髭微微向上翘起,仿佛在鼻翼下方“浮起”一堆泡沫。一对蓝色的眼睛显得分外明亮,但镶嵌在眼眶内的瞳子却很小很小。这副模样,同通俗小说中的“坏人”实在毫无二致。
  巴黎的夏夜,天气闷热异常,整个城市像是一间热气蒸腾的浴池。用花岗岩砌成的阴沟口不时溢出阵阵腐臭。设在地下室的伙房,临街窗口刚刚高出地面,从窗口不断飘出的泔水味和残羹剩菜的馊味也令人窒息。
  街道两边的门洞里,早已脱去外套的守门人嘴上叼着烟斗,正骑坐在带有草垫的椅子上纳凉。街上行人已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拿在手里,一个个神色疲惫,无精打采。
  走到圣母院街尽头的林荫大道后,乔治·杜洛瓦又停了下来,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很想取道香榭丽舍大街,到布洛涅林苑的树下去凉快凉快,可是心中又激荡着另一种欲望:希望能在不意中交上一个可心的女友。
  这艳遇何时方会出现?他不得而知。三个月来,他朝思暮想,无时无刻不在默默期待着。这期间,虽然他凭借其漂亮的面庞和魅人的仪表,已经博得不止一个女人的青睐,但皆不理想,他总希望能找个称心如意的。
  因此,他虽然囊空如洗,但心头的欲望却分外炽烈。每当他碰到在街头徜徉的姑娘向他进言:“漂亮的小伙子,去我家坐坐?”,他便热血沸腾,难以自制。但他终究还是不敢贸然前往,因为他身无分文。况且他所企盼的是另一种情味别具、不太庸俗的亲吻。
  不过他喜爱光顾妓女出没的场所,如她们常去的舞场、咖啡馆及她们踯躅待客的街头。他喜欢在她们身边消磨时光,同她们拉扯几句,亲昵地对她们以“你”相称;喜欢闻一闻她们身上那荡人心魄的异香,喜欢在她们身边盘桓终日。因为她们毕竟是女人,即能够让人消魂的女人。他不像那些出身高贵的子弟,对她们有一种天生的蔑视。
  他转了个弯,跟着因热浪的裹挟而精神萎靡的人流,向玛德莱纳教堂走了过去。各大咖啡馆全部爆满,不但如此,在强烈耀眼的灯光下,各咖啡馆门前的人行道上也摆起了一排排桌椅,坐满不耐暑热的客人。在一张张方形或圆形小桌上,客人面前的玻璃杯内盛着的饮料呈现出各种各样的颜色,有红的、黄的,绿的以及深褐色的。长颈大肚瓶内,清澈的饮水中漂浮着硕大的圆柱体透明冰块。
  杜洛瓦不觉放慢了脚步,因为喉间这时已升起一种干渴之感。
  夏日之夜出现的这种干渴,现已弄得他五内沸然,心中不由地想着现在若能有杯清凉的饮料滋润丹田,该是多么惬意。可是他今晚那怕只要喝上两杯啤酒,明晚再简单不过的面包夹香肠也就吃不上了。每逢月底便如此捉襟见肘,个中滋味他可真是尝够了。
  因此他强忍着在心中嘀咕道:“他妈的,这口渴竟是这样地难熬!不过我无论如何也得等到十点钟才到那家叫做‘美洲人’的咖啡馆去喝上一杯。”他不觉又向那些坐在路边小桌旁随意畅饮的客人看了看,一边迈着轻快的步伐,若无其事地从一家家咖啡馆门前走过,一边以目光就客人们的神色和衣着对他们身上会带有多少钱做了一番估量。这样一想,面对那些正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的客人,一股无名火不禁涌上他的心头:他们的衣兜里一定装看金巾和银币,平均算来每人至少有两个路易。而一家咖啡馆至少有上百号客人,加起来就是四千法郎!“这些混蛋!”他低声骂了一句,依旧带着一副倜傥不羁的神情,悠悠晃晃地继续向前走着。要是此时他在哪条街的昏暗角落遇上其中一个,他定会毫不手软地扭断他的脖颈,如同他在部队举行大规模演习时对待农民的鸡鸭那样。
  这样,他又想起了在非洲的两年军旅生涯,想起了他驻守南部哨卡时如何勒索阿拉伯人的情景。一天,他与几个同伴偷偷逃出哨卡,去乌莱德—阿拉纳部落走了一趟,在那里抢了二十只鸡、两只羊及一些金银财宝,并杀了三个人。同伴们对这次肆无忌惮的放荡行为足足笑了半年之久。现在,一想起当年的情景,他的嘴角又浮起了一丝凶狠而又快乐的微笑。
  他们从未被人抓着过,况且也没有人认真查究:阿拉伯人横遭士兵的掠夺,这早已成为司空见惯的事了。
  可是巴黎的情况就不同了。腰间挎着刺刀,手上握着短枪,毫无顾忌地抢劫他人的钱财而不受到法律的制裁,能够逍遥自在,这是不可能的了。他感到自己天生有一种下级军官在被征服的国度里为所欲为的狂放禀性,因此对大漠的两年军旅生涯未免有点留恋之情。他未能在那边留下来,实在是一件憾事。然而他之所以回来,还不是为了能够有个理想的前程?
  现在呢……他此刻的处境可真是一言难尽!
  他把舌头往上颚舔了舔,微微地发出一声咯嗒声,仿佛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是那样干渴。
  四周行人个个疲惫不堪,步履缓慢。他在心里又骂了一句:“这些畜生,别看他们蠢得要命,衣袋里可定会装着钱!”接着便嘴上哼起欢快的小调,又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起来。几位被挤撞的男士回过头来,向他发出低声埋怨,女人们则大声嚷道:“这家伙是怎么啦?竟然如此无礼!”
  走过滑稽歌舞剧场,他在“美洲人咖啡馆”门前停了下来,不知道是否现在就应把自己已经决定开销的那杯啤酒喝掉,因为他实在渴得有点受不了了。他没有马上走上前去,而是举目向耸立在街头的明亮大钟看了看:此时才九点一刻。他知道,现在只要有满满一杯啤酒放在他面前,他立刻就会一饮而尽。问题是下面的时间还很长,要是再渴怎么办?
  他因而还是怏怏走开了,心中想道:“我不如姑且走到玛德莱纳教堂再说,然后再慢慢走回来。”
  到达歌剧院广场的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个胖胖的年轻人。
  他依稀记得此人他似乎在哪儿见过。
  他于是跟了上去,一边努力思索,一边不停地嘀咕道:“见鬼!此人我分明认识,怎么就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的呢?”
  他搜尽枯肠,仍一无所获。不想就在这时,他心中忽然一亮:这不就是当年在骑兵团服役的弗雷斯蒂埃吗?没有想到他现在已是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了。杜洛瓦于是跨上一步,拍了拍他的肩头,向他喊了一声:
  “喂,弗雷斯蒂埃!”
  对方转过身,直视着他,半晌说道:
  “先生叫我,不知有何贵干?”
  杜洛瓦笑了起来:
  “怎么啦,你不认识我了?”
  “不认识。”
  “我是骑兵六营的乔治·杜洛瓦。”
  弗雷斯蒂埃向他伸出两手:
  “哎呀,原来是你!过得好吗?”
  “很好,你呢?”
  “啊,我可不太好。你知道,我的肺部现在相当糟糕,一年之中总有半年咳嗽不止。回巴黎那年,我在布吉瓦尔得了气管炎,四年来一直未能治愈。”
  “是吗?不过你看上去倒还不错。”
  弗雷斯蒂埃于是挽起他这位旧友的手臂,向他谈了谈自己的病情,包括他如何求医问药,医生们提出了哪些看法和建议。可是鉴于他目前的处境,这些建议他又不便采纳。比如医生劝他去南方过冬,但他走得了吗?须知他现在已经有了妻室,又当了个记者,混得很有点名堂了。
  “我现在负责《法兰西生活报》的政治栏目,并为《救国报》采写有关参议院的新闻;此外,隔三岔五还要给《行星报》的文学专栏撰稿。你看,我已经混出个样子来了。”
  杜洛瓦带着惊异的目光看着他。他显然变多了,也显得相当成熟了。从他的衣着和言谈举止可以看出,他已成为一个老成持重、充满自信的男子汉,而且已显出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说明平素的饮食很是不错。想当初,他是那样干瘦,完全是个细高条,但为人机灵好动,又常常丢三拉四,成天叽叽喳喳,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在巴黎呆了短短三年,他竟已变了个人,不但身体发福,言谈稳重,鬓角也出现了几许白发,可是他今年还不到二十七岁呢!
  弗雷斯蒂埃随后向他问道:
  “你此刻要去哪里?”
  杜洛瓦答道:
  “哪儿也不去,只是在回去睡觉之前随便走走。”
  “既然如此,你不妨陪我去《法兰西生活报》走一趟,我有几份校样要看一下,然后我们便去喝杯啤酒,你看怎样?”
  “可以,我跟你走。”
  他们于是手挽着手,带着今日在同窗学友和在同一团队服役的兵士之间仍可见到的那种一触即发的热呼劲,迈开了大步。
  “你现在在巴黎做什么?”弗雷斯蒂埃问了一句。
  杜洛瓦耸了耸肩: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已到了饿饭的地步。服役期一满,我便想到这儿来……碰碰运气,说得确切一点,来尝尝巴黎的生活滋味。这样,六个月前,我在北方铁路局找了个差事,年薪一千五百法郎,除此之外,什么外快也没有。”
  弗雷斯蒂埃叹了一声:
  “天哪,这点钱能够得上什么?”
  “说的是呀,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在这里举目无亲,一个人也不认识,什么门路也没有。我连做梦都在想着能找点事做做,可是无人引荐。”
  弗雷斯蒂埃从头到脚向他打量了一眼,那样子简直像是一个注重实际的人在审视一个外乡来客。接着,他以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
  “老弟,你难道没有看出来,这里一切全靠自己去闯。一个人只要脑子灵活一点,便完全可以当个部长,岂止是区区科长的问题?因此重要的是自己找上门去,而不是求人推荐。像你这样一个人,怎么就找不到比在北方铁路局供职更好的差事呢?”
  杜洛瓦答道:
  “我哪儿都去了,但处处碰壁。不过最近总算有了个像样的机会,佩勒兰驯马场正需要一名骑术教官,有人推荐我去,每年至少可有三千法郎的收入。”
  弗雷斯蒂埃突然停下脚步:
  “这一行可不是你干的,你不能去,即使能挣一万法郎你也别去。否则你的前程将会彻底葬送。你现在呆在办公室里,至少不必抛头露面,谁也不认识你。如果你有能耐,随时可以离开,去另寻高就。而一旦当上骑术教官,你也就完了。这同你到一家餐馆去当个领班一样,这种地方巴黎什么样的人都会光顾。你要是给上流社会那些阔佬或其子弟上骑术课,久而久之,他们是不会以平等眼光来看待你的。”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思考片刻后又向他问道:
  “中学毕业会考你通过了吗?”
  “没有,我考了两次皆未通过。”
  “这没关系,不管怎样,该学的课程你都学完了。要是有人同你谈起西塞罗①或蒂贝尔②,你能接人家的话茬说上几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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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塞罗(公元前一○六—前四三),古罗马政治家,哲学家和杰出演说家。
  ②蒂贝尔,公元前四二年至公元三七年的古罗马皇帝。
  “可以,大概说上几句总还是可以的。”
  “很好。对于这两个人,除了二十来个只知钻故纸堆、毫无生活常识的冬烘先生外,谁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所以,要让人认为你知识渊博,并不是什么难事,关键在于自己的无知别让人当场识破。要是碰上什么难题或自己所不了解的,要善于用点心计,设法绕开。而对于别人,则应借助字典旁证博引,把他难住。别以为人家有多强,其实人人都蠢得要命,知识少得可怜。”
  他慢条斯理,侃侃而谈,俨然是一副城府很深、洞穿一切的腔调。接着,他微微一笑,抬头自身边的过往行人看了看。不想这时他忽然咳了起来,只好停下脚步,待这猛烈的阵咳过去。随后,他又说道,语气中带着沮丧:
  “我这劳什子病总也好不了,真够烦人的。现在是盛夏,今年冬天我可要到芒通去好好治一治。其他的事只好暂且搁下了,身体第一嘛。”
  他们此时已走到普瓦索尼埃大街的一扇大玻璃门前,玻璃门背面贴着一份打开的报纸。有三个人正站在那里阅读。
  玻璃门上方是一排由煤气灯光焰组成的几个大字——《法兰西生活报》,十分引人注目。行人一走进这几个耀眼的大字所照亮的地方,立刻像是往白天一样,整个身体显得那样清楚、明晰、一目了然,随后便又回到了黑暗中。
  弗雷斯蒂埃推开门,向杜洛瓦说了声“请进”。杜洛瓦进去后,随即登上一个从街上可看得一清二楚、建造考究但肮脏不堪的楼梯,接着便到了一间大厅里,两个练习生向弗雷斯蒂埃道了声晚安。最后,他们在一间类似候见室的房间里停了下来。房内陈设相当破旧,到处布满灰尘,绿色的仿天鹅绒帷幔已经褪色发黄,而且污迹斑斑,许多地方已烂成一个个窟窿,像被老鼠咬过似的。
  “请在此坐一会儿,我马上就来,”弗雷斯蒂埃说。
  此房间有三扇门与外边相通。说着,他从其中一扇走了出去。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奇异气味——编辑部所特有的气味。杜洛瓦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中未免有点胆怯,但更多的是惊奇。不时有人带着小跑从他身边走过。他们从一扇门进来,在他还未看清他们的面孔之前便已从另一扇门边消失了。
  在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中,有的是乳臭未干的年轻后生,一副忙碌不堪的样子,手上拿着的纸片因其步履迅疾而微微飘动;有的是排字工人,身上用作工装的长外套墨迹斑斑,但里边的雪白衬衣领却清晰可见,下身则穿着呢料裤子,同上流社会所见相仿。他们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摞摞印好的纸张及一些墨迹未干的校样。除这两种人外,还有一位身材矮小、穿着入时的男士进入房内;由于追求时髦,其上身套着的外套是那样紧,下身的两条裤管也是瘦得紧紧地绑在身上,脚上的皮鞋更是尖得出奇。这显然是某个负责采访社交场合的记者,赶回来提供当晚的有关新闻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进入这间房内。他们神态庄重,气度不凡,头上戴着一顶高筒宽边礼帽,仿佛要将自己同众人区别开来。
  这时,弗雷斯蒂埃走了进来,手上挽着一位身材颀长的先生,此人约四十来岁光景,身穿黑礼服,胸前系着白色的领带,头发呈红棕色,嘴角的两撇卷曲的胡髭高高翘起,一副自以为是、傲视一切的神态。
  只听弗雷斯蒂埃向他说道:
  “那就再见了,先生。”
  对方握了握他的手,说道:
  “再见,亲爱的。”接着便臂膊挂着手杖,嘴上吹着口哨下楼去了。
  杜洛瓦于是问道:
  “此人是谁?”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专栏作家、喜爱决斗的雅克·里瓦尔,他刚刚看完一篇校样。他同加兰、蒙泰尔合称当今巴黎三个最为出色的专栏作家。其文章妙趣横生,饱含时代风尚。他每周撰写两篇专稿,一年所得为三万法郎。”
  说着,两位旧友开始向外走去。这时,从楼下上来一位又矮又胖的先生,只见他衣履不整,蓄着长发,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
  弗雷斯蒂埃低声向他打了个招呼,然后说道:
  “他叫诺贝尔·德·瓦伦,是个诗人,长诗《死亡的太阳》就是他写的。他也是一个一字值千金的家伙。报馆每收到他一篇小东西,便要付他三百法郎,而且每篇最长不过二百行。我们还是快到‘那不勒斯咖啡馆’去喝一杯吧,我已经渴得不行了。”
  在咖啡馆一落座,弗雷斯蒂埃便向堂倌喊了一声:
  “请来两杯啤酒。”
  待啤酒一送上来,他立刻便将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杜洛瓦则在那里小口小口地啜饮着,似乎在品尝珍贵无比的琼浆玉液。
  弗雷斯蒂埃一言未发,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随后,他突然问道:
  “你何不试试记者这一行呢?”
  杜洛瓦瞠目以对,半晌说道:
  “可是……因为……我一篇东西也未写过。”
  “这有什么?万事总有个开头嘛。我想,我可以聘请你作我的帮手,为我去各处走走,拜访一些人,搜集点资料。你在开始的时候每月可有二百五十法郎薪酬,车费由报馆支付。你若愿意,我便去找经理谈谈。”
  “我当然愿意啦。”
  “这样的话,你明晚先到我家来吃餐便饭。客人不多,不过五六个人。有我的老板瓦尔特先生和他太太,以及你刚才见到的雅克·里瓦尔和诺贝尔·德·瓦伦,再就是我妻子的一位女友。你觉得怎样?”
  杜洛瓦面红耳赤,神慌意乱,迟疑良久,终于说道:
  “叫我怎么说呢?……我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
  弗雷斯蒂埃惊愕不已,说道:
  “是吗?他妈的,这可非同小可。你注意到没有,在巴黎即使没有栖身之地,也不能没有一套像样的衣服。”
  说着,他把手伸进里边背心的衣袋,取出数枚金币,挑了两个金路易,放到杜洛瓦面前,然后带着一股古道热肠、侠义感人的腔调向他说道:
  “这钱你先拿去,以后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还我。你姑且去租一套,或者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去买一套,以应急需。抓紧时间去办吧。明天的晚饭定在七点半,请准时来。我家就住在泉水街十七号。”
  杜洛瓦激动不已,一边拿起桌上的钱,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
  “非常感谢,你对我真是没得说。对于你的仗义相助,我是不会忘怀的……”
  弗雷斯蒂埃立刻打断了他:
  “瞧你,别说了。要不要再来一杯?”
  接着,他转过头喊了一声:
  “堂倌,请再来两杯啤酒。”
  待这两杯啤酒喝完后,弗雷斯蒂埃问道:
  “咱们到外面去走走,你看怎样?”
  “好的。”
  他们于是出了咖啡馆,向玛德莱纳教堂走了过去。
  “咱们到哪儿去呢?”弗雷斯蒂埃问道。“有人说,巴黎人散步都有着明确的目的,这可不对。我就不是这样,我每晚出来散步,就不知道往哪儿走。如果有个女人陪伴,去布洛涅林苑转上一圈倒也有点意思,可是不会每次都能遂愿。我常去买药的那家药房老板和他的妻子,喜欢光顾音乐茶座,我可没有这种兴致。我们现在去哪儿呢?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去。附近有个花园,叫蒙梭公园,夏天夜间开放。人们可以坐在树下,一边喝着清凉的饮料,一边听着悠扬的乐曲。不过此公园可不是个娱乐场所,而是供清闲之辈消遣漫步的地方,因此门票很贵,以便招徕美貌的女士。人们既可以在闪耀着电灯光的沙土小径徜徉,也可以或远或近地坐下来听听音乐。我们过去在缪萨尔也有个类似场所,不过格调太低,舞曲太多,且地方不大,也没有多少浓荫和幽暗的角落。只有大的花园方有这种条件,那才荡人心魄呢!你说咱们去哪儿呢?”
  杜洛瓦诚惶诚恐,一时竟无言以对。但后来终于还是嘣出一句:
  “‘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我至今尚未去过,我想去那边看看。”
  弗雷斯蒂埃不禁叫了起来:
  “‘风流牧羊女娱乐场’,天哪,现在去那儿还不会烤成肉饼?行,就去那儿。那地方总还有点意思。”
  两人于是转过身,向蒙玛特关厢街走去。
  在强烈的灯光下,戏园的门面一片明亮,把在此交汇的四条街映照得如同白昼。出口处排着一长排出租马车。
  弗雷斯蒂埃径直往里走去,杜洛瓦从后面拉了他一把:
  “我们还没有买票。”
  弗雷斯蒂埃郑重其事地答道:
  “不必,我来这儿从来不用买票。”
  走到检票处,三个检票员向他欠了欠身。站在中间的一位并将手向他伸了过来。我们这位记者就便向他问道:
  “有没有位置较好的包厢?”
  “当然有,弗雷斯蒂埃先生。”
  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包厢号,他也就推开包着绒垫并装有铜闩的门,同杜洛瓦一起进到了剧场里。
  场内烟雾缭绕,使得舞台和入口部分及较远的地方似乎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座位上的人几乎都在吸烟,有的抽雪茄,有的抽香烟,从这些雪茄和香烟升起的一缕缕细小烟柱,近于白色,薄如蝉翼,轻飘飘直达天花板顶部,聚集于宽大的拱顶下方、吊灯周围和坐满观众的二层看台上面,形成灰蒙蒙一片。
  剧场四周是个圆形甬道,入口处尤其宽敞,平素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在黑压压的男士间川流不息的地方。墙边立着三个柜台,每个柜台里边都站着一个青春已谢但依然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们在出售饮料的同时也兼售色相。现在,其中一个柜台前正站着一群姑娘在等候来客。
  她们的身后立着几面高大的镜子,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她们的袒露背脊和过往男士的面孔。
  弗雷斯蒂埃分开众人,快步往前走着,俨然一副非同寻常人物的神态。
  只见他走到一位女招待身边,向她问道:
  “请问十七号包厢在哪里?”
  “请随我来,先生。”
  他们很快被带到一间用木板围成的包厢里,包厢很小,没有顶篷,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四把座椅也是红色的,彼此间间隔很小,客人刚好从中通过。两位异地相逢的好友于是坐了下来。左右两边,沿着一条直达舞台的弧线,立着一连串类似的木格子,每个格子里也都坐了人,但只能看到其脑袋和胸部。
  台上此时有三个年轻男子在轮流作吊杠表演,其中一高一矮,另一个为中等身材。他们都穿着紧身运动衫。
  接着,个儿最高者迈着细小而又迅疾的步伐,首先走到台前。他微微一笑,向观众挥了一下手臂,好似投去一个飞吻。
  紧身衣下,其胳膊和腿上的肌肉清晰可见。他挺了挺胸,以便把太为凸出的腹部往里缩缩。他看去很像一个年轻的理发师,因为头上的头发在正中央截然分明地一分为二。只见他纵身一跃握住吊杠,然后以两手悬在上面,将整个身体像迅速转动的车轮一样,围着吊杠翻转。随后,他两臂绷紧,身躯笔直,一动不动地在空中作了个平卧势,完全靠两只手的腕力握住吊杠。
  从杠上下来后,他在前排观众的掌声中微笑着再度向众人致意,接着便走到布幕边站着,每走一步都要显示一下他那腿部的发达肌肉。
  现在轮到第二个人,即个儿比前者要矮,但身体更为粗壮的人了。他走到前台,作了同样的表演。第三个人也做的是同样的动作,但观众的掌声却要更为热烈。
  不过台上的表演,杜洛瓦并没有怎么看,他不时回转头,向身后的回廊张望着,因为那里站满了男士和姑娘们。
  弗雷斯蒂埃向他说道:
  “你看看池座,里面全是些带着老婆孩子专门来看表演的市井之徒,一些十足的蠢货。包厢里坐的是爱逛剧院的人,内中也有几个搞艺术的,还有几个二流妓女。而我们身后,则是巴黎最耐人寻味的乌合之众。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你好好看看吧。真是什么人都有,各行各业,哪个阶层都有,但地痞无赖占压倒多数。比如有银行职员、商店店员、政府各部的办事人员,以及外勤记者,妓院老鸨、穿着便服的军官和衣冠楚楚的绔绔子弟。他们有的刚在饭馆吃过晚饭,有的刚刚看完一场歌剧,马上还要去意大利剧场。其余的人便属于不三不四、行踪诡谲一类的了,一眼就可看出。至于那些女人,则清一色都是晚间在‘美洲人咖啡馆’打尖的那种人。这些女人只需一两个路易便可跟你走,因此整天在接肯出五路易的外乡来客,同时一有空便会通知老主顾前来相会。她们在这一带操此营生已有六年之久,一年之中除了有时在圣拉扎或卢西纳医院接受治疗,每天晚上都出没于同样的地方。”
  杜洛瓦对他的这些话已经没有心思听了,因为此时已有一个这样的妓女将胳肘靠在他们的包厢上,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是一个胖胖的褐发女人,脸部因抹了一层脂粉而显得很白,在两条描得很粗的浓眉下有一双黑黑的眼睛,眼角也描得长长的,显得更为突出。两只丰满的乳房,把深色的丝绸长裙在胸前高高隆起。涂了口红的双唇酷似鲜血淋漓的伤口,显示出一种过分热烈的野性,但却能唤起人们心头的欲望。
  她向一位由身边经过的女友——一个把金发染成红色、也长得很胖的女人——点头示意,把她叫了过来,以谁都能听得见的声音向她说道:
  “瞧,一个好漂亮的小伙子。他若肯出十路易要我,我是不会拒绝的。”
  弗雷斯蒂埃回过头来,微笑着在杜洛瓦的大腿上拍了一下:
  “这话是说给你听的,她已看上你了。亲爱的,请接受我的祝贺。”
  杜洛瓦顿时满脸通红,下意识地用手指摸了摸放有背心口袋里的两枚金币。
  台上的大幕已经落下,乐队奏起了华尔兹舞曲。
  杜洛瓦乘机向弗雷斯蒂埃说道:
  “咱们要不要出去过过风儿?”
  “走。”
  他们于是出了包厢,立刻卷进了走廊里的滚滚人流中。他们被人推着,挤着,身边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忽而往东忽而往西。眼前所见是男人们戴着的清一色高筒礼帽。至于那些妓女,她们则两个两个地贴着男人们的胳肘、胸膛和背脊,在他们当中穿过来穿过去,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她们的步履是那样地轻盈、敏捷,酷似水中的游鱼,在这股由男士汇集而成的激流中时隐时现。
  杜洛瓦心神荡漾,任凭自己随着人流往前走着。周围的空气已被烟草味、汗酸味和女人们身上的香水味弄得污浊不堪,但杜洛瓦吸入体内,竟是那样地如痴如醉。然而弗雷斯蒂埃已经不行了,只见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且又咳了起来,只得说道:
  “咱们快到外面去吧!”
  他们向左一拐,到了一个搭有凉篷的院落中,两个设计粗糙的大水池,使得院内的空气显得格外清爽宜人。花盆里栽着紫杉和侧柏,近旁的小桌边已坐了一些男女。
  “再来一杯啤酒?”弗雷斯蒂埃问道。
  “好的。”
  他们坐了下来,两眼看着三三两两的人从身边走过。
  不时有个在院内游荡的女人走近前来,笑容可掬地向他们问道:
  “先生,能让我也喝点什么吗?”
  弗雷斯蒂埃答道:
  “可以,一杯水池里的清水。”
  “去你的,真是没有教养。”搭讪的姑娘嘟哝着悻悻走开了。
  刚才依偎在他们包厢后面的褐发女人这时又走了过来。她手上挽着那个肥胖的金发女友,目光中透出傲慢的神情。这两人可真是天生的一对,无论哪一方面都十分般配。
  见到杜洛瓦,她嫣然一笑。刹那间,两人的眼神似乎已将各自的内心隐秘告知对方。她拉过一把椅子,安然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与此同时,她让身边的女友也坐了下来。接着,她以清脆的嗓音喊了一声:
  “堂倌,请来两杯石榴露。”
  弗雷斯蒂埃不免一惊,说道:
  “你怎么这样放肆?”
  “我所倾心的是你的这位朋友,他可真是仪表堂堂。为了他,我恐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杜洛瓦怯生生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脸憨笑,抚了抚嘴角卷曲的胡髭。
  堂倌此时将她刚才要的两杯果子露送了来,她们俩随即一饮而尽。然后,她们站了起来,只见那个金发女人向杜洛瓦亲切地微微点了一下头,用扇子在他手臂上轻轻打了一下,对他说道:
  “谢谢,我的小猫咪,你可真是金口难开呀。”
  说完之后,她们便扭着身腰,一步三摇地走了。
  弗雷斯蒂埃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老弟,看到没有,你对于女人有一种天生的魅力,望你好自为之,日后定会大有好处。”
  说到这里,他停了片刻,接着又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一个人要想平步青云,通过她们才是最为省力的捷径。”
  见杜洛瓦一直笑而不语,他又说道:
  “你是不是再呆一会儿?我可是不想再呆,这就回去了。”
  杜洛瓦喃喃地应道:
  “好吧,我再坐一会儿,时间还早。”
  弗雷斯蒂埃站了起来:
  “这样的话,就恕不奉陪了。明晚的事可别忘了,泉水街十七号,时间是七点半。”
  “一言为定,明天见,谢谢。”
  他们握了握手,弗雷斯蒂埃于是扬长而去。
  他一走,杜洛瓦顿时感到,自己现在是无所羁绊了。他再度兴致勃勃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两枚金路易,随即站起身,走进人群,用目光在四周不停地搜索着。
  不久,刚才那两个女人终于被他找到。她们仍带着傲慢的神色,在拥挤不堪的男人堆里挤来挤去,希望能找到一个遂愿的嫖客。
  他径直向她们走了过去,但及至到了跟前,他又胆怯了。
  褐发女人首先开言:
  “你现在能开口了吗?”
  “当然,”他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句,此后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三人站在那里,既不得前进,又堵住了走廊里的人流,身边因而很快聚集起一大帮人。
  褐发女人乘机突然向他问道:
  “想去我家坐坐吗?”
  垂涎已久的他现在是五内沸然,难以自制了,因而不假思索地答道:
  “想倒是想,不过我身上只有一路易。”
  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这没关系。”
  说着,她伸过手来挽上杜洛瓦的胳臂,表示他今晚是她的人了。
  他们于是往外走去。杜洛瓦心里在想,用所剩的二十法郎为明晚的约会租一套晚礼服,是绝无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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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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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问弗雷斯蒂埃先生住在这儿吗?”
  “四楼左边那家。”
  看门人说话的语气十分和蔼,显示出他对这位房客很是敬重。乔治·杜洛瓦于是登上了楼梯。
  他有点局促不安,心里慌慌的,感到不太自在。今天穿这样隆重的礼服,在他可是生平头一回。然而这一套衣装,效果究竟如何,他总有点不放心,因为处处皆不遂愿。他的脚不大,现在这双靴子倒也纤巧瘦削,可惜不是漆皮的。里面的衬衫是他今天早上花四个半法郎在卢浮宫附近买的,然而布料太薄,前胸已经出现裂缝。平素穿的那些衬衣糟糕透了,即使保存较好的也无法穿出来应客。
  下身这条裤子未免太肥,显不出腿部的轮廓,好像裹在腿肚上似的。此外,外表也皱巴巴的,一看便知是随便套在身上的旧玩意儿。只有上装总算说得过去,因为同他的身材大体相宜。
  就这样,他带着忐忑不安、忧心忡忡的心情,慢慢地拾级而上,心中尤其担心的是,怕会落人耻笑。突然间,他看到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正站在对面看着他。二人相距如此之近,他不由地倒退了一步。但随后却是一片惊呆: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不就是他自己吗?原来二楼楼梯口装了一面大的落地镜,他刚才见到的先生,正是镜中的他。此外,从镜中还可以看到整个的二楼长廊。他不禁一阵窃喜,因为他这套装束分明比自己原先所想像的要好得多。
  他的住所只有一面刮胡子用的小镜子,因而在来这儿之前未能照一照全身,加之他对这套临时配齐的衣装多有不满,因而对有关缺陷过于夸大了。想到自己如此沉不住气,他不禁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恼怒。
  刚才在镜子里忽然看到这身装束,他简直认不出自己了。他把镜中人当成了另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士。一眼看去,他的体态是那样合度,那样潇洒。
  现在,他又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一番,觉得自己这身打扮确实无可挑剔。
  这样,如同演员琢磨其所要扮演的角色一样,他又对着镜子就自己的一举一动细加揣摩了起来。只见他忽而微微一笑,忽而伸出手去或是作了个动作,忽而又在脸上作出诸如惊讶、快乐和赞同的种种表情,努力揣度着自己在向女士们献殷勤或向她们表达其赞美和爱慕时,每一个微笑,每一个眼神所应达到的火候。
  这时,楼梯边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他怕自己会被人撞见,因而快步走了上去。想到自己刚才的做作说不定已被弗雷斯蒂埃的哪位客人看见,心中很是惶惶不安。
  到达三楼,发现这里也有一面镜子,他放慢了脚步,以便看看自己从镜前走过的身影。他觉得自己确实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都恰到好处,因而心花怒放,信心百倍。毋庸置疑,凭着他这副长相及其出人头地的欲望,加上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和遇事自有主张的脾性,他是定会成功的。剩下的最后一层楼梯,他真想跑着、跳着走上去。到第三面镜子前,他停了下来,以其熟练的动作抚了抚嘴角的胡髭,把帽子摘下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并像自己所常有的那样,轻声嘀咕了一句:“这个主意实在不错,”然后,他伸手按了按门铃。
  门几乎立刻就开了。他面前站着一位穿着黑色华丽制服的听差,神态庄重,脸上的胡子刮得净光。见这位听差穿戴得如此整齐,他不禁又有点慌乱无主了,不明白自己为何总这样心神不宁。原因大概就在于,他在无意之中将自己的这套寒酸衣装同听差的那套剪裁别致的制服作了一下对比。这时,这位脚上穿着漆皮皮鞋的仆人,把他由于担心露出上面的斑斑污迹而有意搭在手臂上的那件大衣接了过去,一面向他问道:
  “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随后,他隔着身后业已掀起的门帘向里边的客厅大声通报了一下。
  不想这时,杜洛瓦却突然失去了镇静,心中七上八下,慌乱如麻,简直挪不开脚步了。这也难怪,他眼看就要迈步进入自己多年来盼望已久、朝思暮想的另一个世界了。不过他仍然向前走了过去。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正站在那里等候他的光临。房间很大,灯火通明,到处摆满各类奇花异草,简直同温室无异。
  他猛地停下脚步,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这笑容可掬的女人会是谁呢?啊,他想起来,弗雷斯蒂埃已经成家了。这个金发女人是这样的妖艳柔媚,仪态万方,想到她应是弗雷斯蒂埃的妻子,他现在是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夫人,我是……”
  对方将手向杜洛瓦伸了过来:
  “我已经知道,先生。你们昨晚的不期而遇,查理已经对我讲了。我感到高兴的是,他能想到邀请你今晚来家中便宴。”
  他顿时满脸通红,慌乱得不知说什么好。他感到对方在看着他,从头到脚地对他作一番打量、端详和审视。
  他想表示一点歉意,找个理由对自己的衣履不整作点说明。可是什么理由也想不出来,况且他也不敢触及这一难以启齿的话题。
  他在她指给他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了下来。椅子上的天鹅绒贴面软柔而富有弹性,身子一坐下去便感到绒面在往下陷,同时身体也往下陷,但很快就被托住。此外,坐在这舒适的扶手椅上,他感到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软软地包住似的,因为椅子的靠背和扶手也装有柔软的衬垫。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开始了一种美好的新生活;觉得眼前的一切是这样的温馨,令人魂酥骨软;觉得自己已终于从逆境中走出,成了个非同寻常的人物。他看了看弗雷斯蒂埃夫人,对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
  她穿了件淡蓝色开司米连衣裙,将那苗条的身姿和丰满的胸脯惟妙惟肖地显现了出来。
  她的臂膊和前胸袒露着,只有胸前领口和短袖袖口上淡淡地镶了一层洁白的花边。她金发高耸,呈波浪形垂于脑后,在脖颈上方形成一片飘拂不定的金色云霞。
  不知怎地,杜洛瓦感到她的目光同他昨晚在“风流牧羊女娱乐场”遇到的姑娘相仿。因此在这目光的注视下,他反倒很快镇定了下来。她那一对明睁中嵌了两只灰而带蓝的瞳子,使得眼内所显露的表情分外特别。此外,她的鼻子生得十分小巧,两唇却很肥厚,下颏也稍嫌丰腴,因而面部轮廓不太齐整,但却富于柔情和娇媚,其风骚迷人自不在话下。应当说,她是这样一个女人: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显示出独特的风韵,好似具有明确的蕴涵;一颦一笑无不像是在表露什么或掩饰什么。
  沉默片刻后,她开口向他问道:
  “你来巴黎已经很久了吗?”
  杜洛瓦已逐渐镇定下来,答道:
  “不过几个月,夫人。我现在在铁路部门任职,可是弗雷斯蒂埃对我说,他可帮助我进入新闻界。”
  她嫣然一笑,神情也更为和蔼。接着,她压低嗓音,轻轻说道:
  “这我知道。”
  门铃此时又响了,随后是听差的通报:
  “德·马莱尔夫人到!”
  来客是一位个儿不高的褐发女人,即人们通常所说的“褐发小姐”。
  她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进来,通身上下紧紧地裹了一件极其普通的深色连衣裙,没有多少惊人之处。
  只是乌黑的秀发上插着一朵红玫瑰,显得格外醒目。这朵红玫瑰不仅对她那张秀丽的面庞起了烘托作用,而且把她那与众不同的个性也突出地显现了出来,使人一眼便对她产生强烈的印象。
  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短裙的小女孩。弗雷斯蒂埃夫人抢步迎了上去:
  “你好,克洛蒂尔德。”
  “你好,玛德莱娜。”
  他们互相拥抱,亲吻。随后,那个小女孩也像个大人似的,不慌不忙地把她的脸颊向弗雷斯蒂埃夫人伸了过去:
  “你好,姨妈。”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下,接着对其宾客分别加以介绍:
  “这位是乔治·杜洛瓦先生,查理的一位好友。”
  “这位是德·马莱尔夫人,我的朋友,同时也是我的一个远亲。”
  介绍完毕,她又说了一句:
  “我说大家来我这里应当随便一些才好,不要拘于礼节,更不用客套。你们说好吗?”
  杜洛瓦欠了欠身,表示客随主便。
  这时候,门又开了。一个又矮又胖、五短三粗的男士挽着一个身材高高的丽人走了进来。这就是《法兰西生活报》经理瓦尔特先生。他是个原籍南方的犹太富商和金融巨子,同时也是国会议员。他身边的那个举止端庄、雍容华贵的贵妇,则是他的妻子。她也出身银行世家,父亲名叫巴洛尔·拉瓦洛。
  这之后,风度翩翩的雅克·里瓦尔和长发垂肩的诺贝尔·德·瓦伦也一个跟着一个来了。德·瓦伦的衣领已被那垂肩长发蹭得油光锃亮,上面并落了些白色的头屑。
  他胸前的领带歪歪扭扭,不像是来此赴约之前才系上的。虽然年华已逝,他那优雅的举止仍不减当年。只见的走到弗雷斯蒂埃夫人面前,拿起她的手,在手腕处亲了一下。不想在他俯身行此大礼时,他那满头长发像一盆水,在这位少妇裸露的臂膀上洒落了一片。
  接着,弗雷斯蒂埃也到了。他一进门,便对自己回来太晚,连声向大家表示歉意,说他是因为莫雷尔的事而在报馆耽搁了。莫雷尔是激进派议员。他最近就内阁为在阿尔及利亚推行殖民政策而要求批准拨款一事,向内阁提出了质询。
  仆人这时高声禀报:
  “夫人,晚饭准备好了!”
  众人于是向饭厅走去。
  杜洛瓦被安排在德·马莱尔夫人和她女儿之间。他现在又因不谙刀叉酒杯等餐具的使用,担心因而出丑而惶惶不安了。比如他面前放了四个酒杯,这只淡蓝色杯子是作什么用的,他就一无所知。
  第一道菜汤上来后,席间无人说话。后来,诺贝尔·德·瓦伦向众人问道:
  “报上有关戈蒂埃一案的报道,你们读了没有?这个案子实在有意思。”
  大家于是对这带有讹诈成分的通奸案,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不过他们在谈论此案时,可没有分毫家庭内部谈论报上所载社会新闻的样子,而是像医生之间谈论某种疾病或菜贩之间谈论某种蔬菜一样。因此对所谈论的事既无惊讶,也无愤怒,而是带着职业性的好奇和对罪行本身的无动于衷,努力发掘深刻的内在原因,试图把事件的根由弄个一清二楚,并阐明导致悲剧发生的种种思想活动,从科学上说明它是某种特定精神状态的必然产物。在座的女士对这种探究和分析,也备感兴趣。接着,他们还以新闻贩子和按行数出售各类“人间喜剧”的记者所具有的那种讲求实际的眼光和对待问题的特殊看法,对最近发生的其他事件从各个方面进行了研究和分析,并对每一个事件的价值作了评估,同商人们在将其商品推向市场之前对这些商品翻来覆去所进行的查看、比较和斟酌一样。
  这之后,话题又转到了一场决斗上。现在是雅克·里瓦尔说话了。这是他的专长,谈论这种事谁也没有他在行。
  杜洛瓦一句嘴也不敢插。他只是偶尔瞟一眼邻座德·马莱尔夫人,觉得她那白皙的脖颈生得十分魅人。她耳朵下方挂了个用金线固定的钻石,宛如一滴晶莹的水珠,就要滴到她那细腻的肌肤上。她间或也发表一点看法,且每一开言,嘴角必浮起一丝笑意。她的想法既奇特又可爱,常常出人意料,很像一个已有相当阅历但仍稚气未泯的孩子,对什么事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判断虽略带怀疑,但却充满善意。
  杜洛瓦想恭维她两句,但一句话也想不出来。既然如此,他索性将注意力转向她女儿,为她倒饮料,端盘子,忙这忙那。女孩的性情显然要比她母亲严肃,每当杜洛瓦给他做点什么,她总要微微点一点头,表示谢意,并郑重其事地说上一句:“难为你了,先生。”然后带着一副凝神沉思的小样儿,继续听大人讲话。
  菜肴十分丰盛。为了一饱口福,每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瓦尔特先生只是没命地吃,几乎一言未发。每当仆人送上一道菜来,他总要目光向下,从眼镜下方先行打量一番。比之于他,诺贝尔·德·瓦伦的兴致也毫不逊色:胸前衬衣滴了许多菜汁,也不去管它。
  弗雷斯蒂埃时而满面笑容,时而神情庄重,一直在冷眼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并不时同妻子交换彼此心照不宣的眼色,如同两位朋友在合伙做一件困难重重的事情,而这件事现在却进展顺利。
  客人们个个红光满面,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高昂了。仆人不时走到客人身边,附耳低语:“是要科尔通酒还是拉罗兹堡酒”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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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科尔通和拉罗兹堡:法国葡萄酒著名产地。
  杜洛瓦觉得科尔通葡萄酒很合自己的口味,每次都让仆人把酒杯斟得满满的。他感到周身涌动着一种美不可言的快感:一股股热呼呼的暖流从丹田直冲脑际,接着向四肢扩展,很快遍及全身。他感到遍体舒畅,从思想到生命,从灵魂到肉体无不酣畅淋漓,痛快之至。
  现在,他要说话了。他要引起别人的注意,要人家听他讲,欣赏他的议论。有这么一些人,他们的一言半语都会被人们津津乐道、回味无穷,他也要像这些人一样,受到人家的欣赏和重视。
  可是谈话仍在不停地延续着,各种各样的思想互相牵扯在一起,只要一句话,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正在谈论的话题马上就会转向另一个,现在,在将当天发生的各类事件都谈了个够并稍带着还触及到其他许许多多的问题后,人们又回到莫雷尔先生就阿尔及利亚的殖民化问题所提出的质询上来了。
  瓦尔特先生是个哲学上的怀疑论者,说话从来毫无顾忌,利用等候上菜的点儿,他给大家讲了几则笑话。弗雷斯蒂埃谈了谈他第二天要见报的文章。雅克·里瓦尔则主张建立军人政府,把土地分给在殖民地服役三十年以上的军人。他说:
  “这样一来,那边将可建立起一个有条不紊的社会。因为经过漫长的岁月,这些人已经学会应当如何了解和热爱这块土地。此外,他们还掌握了当地的语言,对新来者必会遇到的各类重大问题了如指掌。”
  诺贝尔·德·瓦伦这时打断了他:
  “不错……他们什么都懂,可就是不懂农事。他们会讲阿拉伯语,然而对如何移植甜菜和播种小麦却一窍不通。他们可能精通剑术,但对于施肥,却是个道地的门外汉。因此我倒认为,不妨毫无保留地把这块土地向所有人开放。精明强干者将会在那里谋得一席之地,毫无建树者终将淘汰,这是社会法则。”
  听了这番话,谁也没有接茬,只是笑了笑。
  乔治·杜洛瓦于是开口讲话了,这声音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好像他有生以来从未听过自己说话似的。只见他说道:
  “那边所缺少的,是出产丰盛的土地。因此真正肥沃的地块同法国一样昂贵,而且已被富有的巴黎人作为一种投资买走。真正的移民,都是些为了谋生而不得不离乡背井的穷人,他们只能在干旱缺水、寸草不生的沙漠里觅得一块栖身之地。”
  众人都在看着他,他感到自己面红耳赤。
  瓦尔特先生这时问了一句:
  “您看来很了解阿尔及利亚,先生。”
  他答道:
  “是的,先生。我在那里呆了两年零四个月,到过三个地区。”
  诺贝尔·德·瓦伦将莫雷尔的质询丢在一边,突然向他提了个有关当地风情的问题,他这还是从一军官口中听来的。他说的是撒哈拉腹地那个炎热的不毛之地所存在的一个奇特的阿拉伯小共和国——姆扎布。
  杜洛瓦曾两次去过姆扎布。他于是向大家讲起了这罕见小国的风土人情,说那里滴水贵如金;社会公务由全体居民分担;生意人非常讲求信用,远远胜过文明国家。
  他侃侃而谈。为了博得众人的欢心,同时也借着酒兴,他把自己所在团队的趣闻逸事、阿拉伯人的生活习性及战斗中的一些惊险遭遇,添枝加叶地说得天花乱坠。他甚至想出一些别开生面的词句,把那终年烈日横空、黄沙漫野的不毛之地,着实渲染了一番。
  女士们的目光都已集中在他身上。瓦尔特夫人低声慢语地说道:“把你这些珍贵的回忆写出来,可是一组妙不可言的文章。”瓦尔特此时也抬起头来,从眼镜上方对这个年轻人仔细端详了良久。这是他的习惯,每当他打量一个人时,目光总是从镜片的上方射出,而在察看仆人送来的菜肴时,那目光便从镜片的下方射出。
  弗雷斯蒂埃立即乘机说道:
  “老板,关于这位乔治·杜洛瓦先生,我今天已同您谈过。我想让他作我的帮手,替我收集一点政治方面的材料,希望您能同意。自从马朗波走了之后,我一直苦于无人收集急需的内幕消息,报纸也因而受到损失。”
  老头随即露出一副郑重其事的神色,索性摘掉眼镜,面对面又认真地看了看杜洛瓦,然后说道:
  “杜洛瓦先生看来确有相当的才华。如果他愿意,可在明天午后三时来同我谈谈。这件事,我们届时再谈。”
  说完之后,他停了片刻,接着又转过身对着杜洛瓦说道:
  “你不妨马上动起笔来,先给我们写一组有关阿尔及利亚的随笔。有关的回忆当然要写,但须把殖民化问题也揉进去,就像我们大家刚才所说的那样。这有着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我敢说,我们的读者定会喜欢这样的文章。所以要快!议会即将就此问题展开辩论,我必须在明天或后天就能拿到你第一篇文章,以便为读者提供导向。”
  瓦尔特夫人平素对人对事一贯严肃认真而又不失其妩媚,她的话因而总使人感到亲切。她这时加了一句:
  “你的文章可采用这样引人入胜的标题:《非洲服役散记》。诺贝尔先生,你说呢?”
  这位年迈的诗人是很晚才成名的,他对后起之秀一向深为厌恶,甚至怀有畏惧心理。他冷冷地答了一句:
  “好当然好,不过后面的文章能否合拍?要做到这一点,可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这种合拍也就是音乐上所说的基调。”
  弗雷斯蒂埃夫人以保护人和行家的身份,向杜洛瓦深深瞥了一眼,那样子好似在说:“别怕,你能做到。”德·马莱尔夫人则几次转过头来看了看他,弄得耳朵下方的那个钻石耳坠晃动不停,好像这颗闪亮的水珠就要滴落下来似的。
  小女孩脑袋俯向面前的碟子,依然神情严肃,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这当儿,仆人正围着桌子,给客人们面前的蓝色酒杯斟上约翰内斯堡所产葡萄酒。弗雷斯蒂埃举起杯来向瓦尔特先生祝酒:“愿《法兰西生活报》永远兴旺发达!”
  举座都站了起来,向这位笑容可掬的老板躬身致意。杜洛瓦踌躇满志,把杯内的酒一饮而尽。他觉得,如果现在有一桶酒,他也能喝干。他甚至可以吃掉一头牛,杀死一头狮子。他感到浑身有一股非凡的力气,胸中充满必胜的信念和无限的希望。他觉得自己现在在这些人中已完全自如,他已在他们当中赢得一席之地,占据了自己的位置。他带着过去不曾有的把握,向举座看了看,并自落座以来头一回敢于向身旁的德·马莱尔夫人说了一句:
  “夫人,您这副耳坠真是漂亮极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耳坠。”
  德·马莱尔夫人转过身来,笑道:
  “把钻石只用一根线挂在耳朵下方,是我自己的主意。这很像是一滴露珠,不是吗?”
  杜洛瓦低声说道:
  “确实好看……不过,要不是戴在您身上,耳坠再好也会黯然无光。”
  话一出口,他不禁为自己的大胆感到一阵慌乱,担心自己说了句蠢话。
  德·马莱尔夫人向他瞥了一眼,以表谢意。这明亮的目光正是女性所擅长的,它可以洞穿对方的心底。
  他掉转头来,又与弗雷斯蒂埃夫人的目光不期而遇。这目光依然是那样亲切,但他觉得似乎从中看到一身更为明显的欢乐,以及狡黠的戏弄和鼓励。
  几位男士此刻都在说话,不但声音洪亮,而且指手划脚。他们在谈论拟议中的地下铁道宏伟工程。这个话题一直持续到吃完甜食才告结束,因为一谈起巴黎交通的不尽人意,每个人都对有轨电车的诸多不便、公共马车所带来的烦恼和出租马车车夫的粗野待客牢骚满腹。
  接着是喝咖啡,大家于是离开餐厅。杜洛瓦这时开了个玩笑,把胳臂向小姑娘伸了过去,不想小姑娘却一本正经地向他说了声谢谢,然后踮起脚尖,把手放到她这位邻座的胳臂上。
  进入客厅后,杜洛瓦再度感到像是走进一间花房一样。客厅四角摆着枝叶婆娑的高大棕榈树,其挺拔的躯干一直延伸到房顶,宽阔的叶片则像喷泉一样漫向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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