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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朋友

_9 莫泊桑 (法)
  客厅里现在只剩下他和妻子两个人了。玛德莱娜倏地发出一阵爽朗而又欢快的笑声,两眼直视着他,说道:
  “知道吗?瓦尔特夫人现在十分有意于你。”
  “这是哪儿的话?”杜·洛瓦一脸不相信。
  “事情就是这样,我说的千真万确。她同我一谈起你,就眉飞色舞。这在她是很少有的。她说她未来的两个女婿一定要同你一样……不过既然是她,这种事倒也没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什么意思?”杜·洛瓦未听明白。
  “啊,你可知道,”玛德莱娜满怀自信地说道,“瓦尔特夫人一向洁身自好,从未给人留下什么话柄。一言一行实在无可挑剔。她丈夫的情况,你同我一样清楚。而她却和他截然不同。再说为嫁了个犹太人,她受了多少苦?但她对丈夫始终如一。
  因此她是一个非常规矩的女人。”
  “我还以为她也是犹太人呢,”杜·洛瓦惊讶不已。
  “你说她吗?根本不是。玛德莱娜教堂每次举办慈善活动,她都是大施主。她的婚礼是按天主教的习俗进行的。是她丈夫装模作样地做了洗礼,还是教会对他们的婚姻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这我已记不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她很……看得起我了?”杜·洛瓦问。
  “对,完全对,要是你还没有结婚的话,我会劝你向她女儿求婚的……当然是苏珊,而不是罗莎喽,不是吗?”
  “不过她本人也还不错呀,”杜·洛瓦抚弄着嘴角的胡髭说道。
  玛德莱娜终究沉不住气了:
  “知道吗,我的小乖乖?对于这位母亲,你尽管去试试好了。我对此并不担心。她既已是这样一把年纪,是不可能被花言巧语蒙骗的。要是早几年,情况也许会有所不同。”
  “这么说来,难道我会娶苏珊?……”杜·洛瓦心想。因此他随即耸了耸肩,说道:
  “嗨!……真是白日做梦!……她父亲能要我这个女婿?”
  不过话虽如此,他仍然决定,今后要仔细留意瓦尔特夫人对他的态度。至于能否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他倒并未怎么去想。
  整整一个晚上,他都沉湎于同克洛蒂尔德的那一段令人销魂的艳史中。脑海中所浮现的,尽是她的温存体贴和可笑举止,以及他们在城中到处游逛的情景。因此他反复地暗暗表示:
  “她这个人可是真好。对,我明天就去看看她。”
  第二天吃过午饭,他便到了韦尔纳伊街。给他开门的,还是原来的女仆。
  “这一向可好,先生?”女仆向他问道,态度很是随便,完全是一副小户人家所雇佣人的样子。
  “很好,孩子,”杜·洛瓦答道。
  客厅里,有人在钢琴上叮叮咚咚地作音阶练习,弹得很不熟练。杜·洛瓦走了进去,见是洛琳娜。他以为,她会跑过来搂住他的脖颈亲吻他。不想她神态庄重地站起身,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向他行了个大礼。随后便板着脸走了出去。
  她那神态简直像一个受到侮辱的成年妇女,把杜·洛瓦弄得莫名其妙。她母亲这时走了进来。杜·洛瓦迎上去握住她的双手,并在上面亲了亲。
  “我是多么地想你,”他说。
  “我也是,”对方答道。
  他们坐了下来,彼此相视而笑,热辣辣地盯着对方,真想拥抱在一起,狂吻一番。
  “亲爱的小克洛,我爱你。”
  “我也是。”
  “这么说……这么说……你不怪我吗?”
  “也怪也不怪……我有一阵子非常痛苦,过后也就想开了,知道你也是不得已。因此我想,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不敢来,不知道你会怎样待我。我只是不敢,其实我哪天不在想。对了,洛琳娜是怎么啦?她见到我,只是随便打了个招呼,便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我也不知道。自你结婚后,我们便再也不能在她面前谈起你。我想,她这是出于嫉妒。”
  “哪儿的话?”
  “就是这样,亲爱的。她已不叫你漂亮朋友,而只叫你弗雷斯蒂埃先生。”
  杜·洛瓦面红耳赤,随后将身子往前挪了挪:
  “让我吻吻你。”
  克洛蒂尔德把嘴凑了过去。
  “咱们下次在哪儿见面?”杜·洛瓦问。
  “当然是……君士坦丁堡街。”
  “什么?……那套房子还空着?”
  “是的……我没有退掉。”
  “你没有退?”
  “对,我想你会回来的。”
  杜·洛瓦不禁满腔欣喜,备感荣耀。显而易见,这个女人确确实实深深地爱着他,至今未改初衷。
  “我是多么地爱你!”他喃喃地发出一声感叹,接着又问道:“你丈夫近来好吗?”
  “很好。他回来呆了一个月,前天刚走。”
  杜·洛瓦不禁扑哧一笑:
  “他走得倒真是时候。”
  “是啊,是很巧,”克洛蒂尔德天真地答道,“不过他在这儿也没什么关系,这你不是知道嘛?”
  “不错,是这样。再说,他这个人倒也讨人喜欢。”
  “你呢?”克洛蒂尔德接着问道,“你现在的生活怎样?”
  “既不好,也不坏。我妻子同我不过是合伙人的关系。”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至于感情……”
  “我明白了。不过她倒是个好人。”
  “一点不错。可是我对她兴奋不起来。”
  说着,他往她身边靠了靠,问道:
  “咱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如果你愿意……明天就可以。”
  “好的,就明天。下午两点?”
  “下午两点。”
  他站起身,准备离去。行前欲言又止,最后嘟哝道:“你知道,君士坦丁堡那套房子,我想还是由我来租下。我希望这样,再也不能由你来支付房租了。”
  克洛蒂尔德深情地吻了吻他的双手:
  “随你的便。只要将房子保留住,使我们能在那儿见面,就行。”
  杜·洛瓦于是一径走了出来,心中备感欢欣。
  走到一家照相馆前,他见橱窗里放着一帧女人的照片,高高的个儿,大大的眼睛,很像瓦尔特夫人,心中不由地嘀咕起来:
  “不管怎样,她也还有几分姿色。我怎么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她呢?现在我倒真想看看,她星期四会怎样待我?”
  他一边走,一边搓了搓手,心里乐不可支,为自己在各方面取得的成功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一个干练的男子在获得成功之余,常会在内心深处产生这种难以言喻的喜悦之情。因为一方面,虚荣心得到了抚慰;另一方面,女性的柔情所引起的渴求,也在感官上得到了满足。
  到了星期四那天,他向玛德莱娜问道:
  “里瓦尔搞的剑术表演,你不去看看吗?”
  “啊,我才不去呢。我对此不感兴趣,我要去众议院。”
  杜·洛瓦于是去接瓦尔特夫人。他叫了一辆敞篷车,因为天气特别好。
  见到瓦尔特夫人,他不觉一惊:她是多么地漂亮、年轻!她穿了件浅色衣裙,前胸上方袒露。在一条金黄色的花边下,两只沉甸甸的乳房,起伏不停。杜·洛瓦觉得她今天真是娇艳绝顶,令人魂酥骨软。她举止沉着,落落大方,一副做母亲的安然神色,而常常不被风流子弟所留意。她的言谈虽然都是围着一些人所共知、平淡无奇的琐事,但思绪乖巧,井井有条,没有任何过激言词。
  女儿苏姗通身粉红色装饰,色彩鲜艳,光彩照人,恰似瓦特①的一幅新作。她姐姐罗莎则像是一个陪伴这位漂亮千金的女教师。
  --------
  ①瓦特(一六八四—一七二一),法国十八世纪著名画家。
  里瓦尔寓所的门前已停着一长排整整齐齐的马车。杜·洛瓦让瓦尔特夫人挽起他的手臂,一起走了进去。
  此次剑术表演是为赈济巴黎第六区的孤儿,而由参众两院一些议员的内眷发起的。这些议员都同《法兰西生活报》有着一定的关系。
  瓦尔特夫人虽然同意偕女儿前来,但拒绝承担募捐主持人。教会组织的慈善活动,她一般都会挂个名。这倒不是因为她是多么地虔诚,而是她觉得,自己既然嫁了个犹太人,一言一行应继续保持教徒的样子。然而里瓦尔组织的这次表演,却有点共和思想的味道,很像是矛头直指教会。
  三个星期来,倾向不同的各家大报,都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
  我们杰出的同事雅克·里瓦尔最近提出一个新奇而
  又慷慨的想法:为接济巴黎第六区的孤儿而在与其单身住房相连的漂亮练习厅里,组织一场大型剑术表演。
  请柬由拉洛瓦涅、勒蒙泰尔、里索兰等参议员的夫人和拉罗舍—马蒂厄、佩塞罗尔、菲尔曼等著名众议员的夫人,负责寄发。表演间歇将直接募捐,募捐所得将立即交给第六区区长或其代表。
  这大肆渲扬的文字,是头脑灵活的雅克·里瓦尔为显示其才能而想出来的。
  他此刻正站在其寓所的门前迎接各方来客。门里备有冷饮和茶点,其开支由募捐所得扣除。
  他彬彬有礼地向客人指了指通往地下室(已改作表演厅和练习场)的小楼梯,说道:
  “夫人们,请往下走。剑术表演在地下室进行。”
  随后,见其经理的妻子业已到来,他抢步迎了上去,接着握了握杜·洛瓦的手,一边说道:
  “你好,漂亮朋友。”
  “谁告诉你……”杜·洛瓦惊讶地看着对方。
  “我们身旁的瓦尔特夫人,”里瓦尔打断他的话。“觉得这样叫你非常贴切。”
  “是的,”瓦尔特夫人满脸通红,急忙说道,“我承认,如果我同您更熟一点,我也会像小洛琳娜那样,叫您漂亮朋友的。
  这个称呼对您很合适。”
  “夫人,”杜·洛瓦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这样叫吧。”
  “不,”瓦尔特夫人垂下了眼帘,“我们的关系还不够亲近。”
  “您总不致于认为,”杜·洛瓦喃喃地说,“我们之间会始终像现在这样。”
  “那就再看吧,”她说。
  走到狭窄的楼梯口,杜·洛瓦将身子闪过一边,让瓦尔特夫人先下去。这里点着一盏煤气灯。从明亮的阳光下来到这灯光昏暗的地方,气氛突然显得有点阴森森的。螺旋型楼梯下方,很快送来一股地下室的气味,又闷又潮。四周墙壁为举行这次剑术表演,虽已擦拭过,但依然霉味很重。除此之外,空气中还伴有宗教仪式上常可闻到的安息香香味,以及女士们身上散发出的各种各样的香脂味,如马鞭草香、鸢尾根香和紫罗兰香。
  举目所见,到处是黑压压的人群,嘈杂的说话声,震耳欲聋。
  整个地下室,点的是煤气彩灯和纸糊灯笼。沿着硝迹斑斑的石头墙壁,堆放着一层厚厚的枝叶。上述灯具就藏在这一簇簇树叶后面,因此人们所看到的,只是一些树枝。
  天花板上点缀着蕨薇,地上则铺的是树叶和鲜花。
  这番布置显然别具匠心,情趣盎然。大厅深处搭了个比赛台。比赛台两侧,各有一排座椅,是裁判的席位。
  大厅左右两边,各放了十排长凳,可供二百来人就座。但实际上,被邀请的来宾却达四百人之多。
  比赛台前,面向观众已站了一些穿着击剑服的年轻人。他们个个身材瘦削,臂长腿长,嘴角蓄着短髭,胸膛高高挺起。其中有的为剑术师,有的为业余选手,但皆属当今剑坛名流。他们身边围了一群衣冠楚楚的男士。这些男士,有的风华正茂,有的两鬓霜染,正在同这些身穿击剑服的青年说着什么,看来关系十分密切。他们站在那里,显然希望能引起注意,被人认出。因为他们虽然穿着便服,但不是剑坛宗师便是击剑行家。
  女士们几乎已坐满全部长凳。衣裙窸窣声和她们的说话声,不绝于耳。他们像在剧场看戏一样,纷纷用起了扇子,因为这铺满树叶的地下室,现在已热得像蒸笼一样。有个人甚至借机恶作剧,不时高喊:“我们要杏仁露、柠檬水和啤酒!”
  瓦尔特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这时走到第一排给她们保留的座位前坐了下来。杜·洛瓦见她们已经安顿好,也就打算走了,说道:
  “恕我不能奉陪了,因为这长凳,我们男人是不能坐的。”
  瓦尔特夫人犹豫片刻,说道:
  “不过我仍希望您不要走开,我还等着您给我说说那些击剑手呢。对了,您若站在这凳子边上,是不会妨碍任何人的。”
  她睁着大眼,温柔地看着他,接着又说道:
  “怎么样?漂亮朋友……先生……您就留在这儿吧。我们很需要您。”
  “好吧,夫人,”杜·洛瓦答道,“我深感荣幸……一切遵命。”
  大厅四周这时响起了一片赞叹声:
  “这间地下室可真好,真有意思。”
  这个拱型大厅,杜·洛瓦当然是忘不了的。那次决斗前夕,他曾独自一人在这儿呆了整整一上午。大厅尽头当时放着一个用白纸板做的模拟人像,其大大的眼睛,是那样怕人。
  楼梯边忽然传来雅克·里瓦尔的声音:
  “女士们,比赛马上开始。”
  只见六位男士穿着紧身衣,昂首挺胸地登上比赛台,在裁判席上坐了下来。
  观众中纷纷传开了他们的姓名:其中一位个儿不高、短髭很密者,就是裁判长雷纳尔迪将军;另一位身材高大、业已谢顶但却蓄着长须者,则是画家约塞芬·卢德。其他三位服饰华丽、潇洒英俊的青年,是马泰奥·德·于雅、西蒙·拉孟塞尔和皮埃尔·德·卡尔文。最后一位是剑术师加斯帕尔·梅勒隆。
  大厅两侧各挂起一块牌子,右面的牌子上写的是:克莱夫克尔先生;左面的牌子上写的是:普律莫先生。
  两人都是二级剑术师中的高手。他们带着军人般的严肃神情,迈着略嫌僵硬的步伐登上台后,彼此机械地行了个“交战礼”,便交起手来了。由于身穿帆布击剑服,又带了白色护肘皮套,看去像是两个古代士兵模样的小丑,为了逗乐而在那里你来我往地打个不停。
  大厅里,不时有人发出一声呐喊:“击中了!”裁判席上的六位男士于是将头向前伸了伸,一副十分内行的样子。观众所看到的,只是两个木偶一般的人,伸着胳臂,在不停地跳来跳去,因此一点门道也看不出来,然而人人都显得兴奋不已。他们只是觉得,这两个人的动作并不怎样优美,甚至有点滑稽,不由地想起新年期间大街上卖的那种打打闹闹的小木偶。
  这第一对击剑手赛完后,接着上场的是普朗东先生和卡拉平先生。他们一个是民间剑术师,一个是军中教官。一个矮得出奇,一个胖得要命,简直像是用肠衣吹制的气球。只消一剑,立刻就会瘪了下来。一见他们这副模样,大厅里顿时笑声不断。普朗东先生动作敏捷,进退自如,卡拉平先生却只是挥舞手臂,整个身子因太为臃肿而动弹不得。不过话虽如此,每隔一会儿,便可见他单膝前屈,憋足了劲,带着沉重的身躯向前刺去,仿佛成败在此一举似的。但随后,他要将身子重新直立起来,也就十分吃力了。
  懂行的人都说他一招一势很是严密,使对方无空可钻。观众自然信以为实,对他赞不绝口。
  再接下来,便是波里雍先生和拉帕尔姆先生了。前者为职业剑术师,后者为业余选手。一交手,他们的格斗便激烈无比,疯也似的你追我赶,逼得裁判搬起椅子纷纷躲开。他们一会儿打到赛台左边,一会儿打到赛台右边。一个如果向前逼进,另一个就会纵身一跃,向后退去。女士们时而为他们那趣味横生的后退而忍俊不禁,时而又为他们的凶猛冲刺而提心吊胆。不知是哪家的孩子觉得这貌似激烈的比赛并不过瘾,这时喊了一声:“你们别累着了,快下来吧!”举座为这不知深浅的话语而大为扫兴,嘘声因而四起。行家的评论随即迅速传开:两个参赛者都非常卖力,只是功夫略有欠缺。
  上半场的最后一场,是雅克·里瓦尔同比利时著名剑术师莱贝格的精彩表演。他一出场,便受到女士们的赏识。只见他相貌英俊,修短合度,且步伐轻捷,身手矫健,一招一式比前几位参赛者都更为优雅。无论是守还是攻,他的动作都是那样地洒脱,令人赏心悦目,同其对手形成鲜明的对照。因为后者虽然也表现英勇,但常常流于俗套。
  “此人看来很有教养,”有人评论道。
  最后,里瓦尔取得了胜利。大厅里响起一片掌声。
  然而就在此前不久,地下室上方突然传来一阵阵伴有跺脚声和欢笑声的奇怪声响,弄得观众很是不安。显然是二百来位应邀前来的客人,因无法下来观看而在那里起哄。仅那小小的螺旋型楼梯就挤了五十来个男士。大厅里一时变得酷热难挡。要求透透气和喝点水的呼声,此起彼伏。刚才那爱闹的家伙,这时又喊了起来:“我们要杏仁露、柠檬水和啤酒!”尖利的嗓音压倒所有人的说话声。
  里瓦尔身上依然穿着击剑服,满面通红地跑了来,说道:
  “我这就去让人送点冷饮来。”
  说罢,他急冲冲地向楼梯边走去。但楼梯上已堵得严严实实。要穿过这密密麻麻的人群,比登天还难。他只得向上面喊道:
  “快给女士们送点冰水来。”
  这五十来人随即跟着喊道:“快送冰水!”
  终于有人托着一托盘冰水出现在楼梯口。可是等到盘子传到下边,却只剩下一些空杯了:杯内的水已在传递过程中被人喝干。
  “这样下去岂不把人憋死?”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喊道,“赶紧赛完,早点散场吧!”
  “募捐还没有搞,”另一人跟着喊道。
  “募捐……募捐……募捐……”众人随声附和道。一个个虽已热得气喘吁吁,但仍是一副欢快的神情。
  六位女士于是在长凳间走来走去,不时可听到一枚银币落入钱袋的清脆声响。
  杜·洛瓦此时在将场内的名人——指给瓦尔特夫人。不言而喻,这些人都是社交名流和各大报记者。这些老牌记者凭借其自身经历,大都看不起《法兰西生活报》,对该报所作所为一直持保留态度。作为秘密交易的产物,这种政界人士和金融巨子联手的刊物,只要内阁一倒台便会销声匿迹。这样的例子,他们见得多了。除上述社交名流,场内还有几位喜爱体育运动的画家和雕塑家,以及一位大家不断地指指点点、带有法兰西学院院士头衔的诗人、几位音乐家和许多外国贵族。杜·洛瓦每谈到内中一位贵族,都要在其名字后面加上“阔佬”两字。他说这是跟英国人学的,因为他们的名片上都印有Esq①字样。
  --------
  ①Esq,即Esquire,英语。意即“先生”。
  “您好,亲爱的朋友,”有人这时向他喊了一声。杜·洛瓦见是德·沃德雷克伯爵,遂向女士们道了声失陪,走过去同他握了握手。
  过了片刻,他又回到瓦尔特夫人身边,向她说道:
  “沃德雷克此人真是举止不凡,到底出身不同。”
  瓦尔特夫人没有接茬。她有点累了。胸脯在一呼一吸中起伏不停,这引起了杜·洛瓦的注意,两人的目光常常不期而遇。杜·洛瓦发现,这位“老板娘”的目光已变得慌乱起来,显出犹豫不定的样子,一接触到他的目光便立即闪开了。他不由地在心中嘀咕道:
  “瞧她这魂不守舍的样子……我难道对她下功夫了吗?”
  几位募捐女士这时从旁走了过去,手上的钱袋已装满金币和银币。台上又挂出一块牌子,报告下一个节目为特别节目。各个裁判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大家都在等待着。
  少顷,两位女击剑手手提花剑上了场。她们上身穿着深色运动衫,下身穿着刚过膝盖的短裙。由于胸前护甲非常厚实,使她们不得不一直仰着脖子。两个人都很年轻,而且长着漂亮的脸蛋。她们微笑着向台下欠了欠身,观众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
  接着,她们在一片窃窃私语和轻佻的玩笑声中开始比试起来。
  裁判的脸上,个个漾着一丝微笑,不时为她们的劈杀轻轻叫好。
  两个年轻女子的娴熟表演,在观众中也引起了阵阵喝采。不但男人们见了心旌摇摇,女人们也兴趣大增。因为巴黎观众日常所见,不过是咖啡馆里的女郎卖唱或小型歌剧,纯然是矫揉造作,附庸风雅之作,未免显得相当粗俗,甚至有点下流。今日的表演,自然令他们大开眼界。
  击剑手的每一次进击,都在他们心中激起了一阵喜悦。不过话虽如此,他们所最为留意的,倒不是其手上的功夫,而是击剑手将身子转过去时,他们所看到的丰腴后背。个个张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们比赛完毕,大厅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接下来,是战刀表演。可是已无人观看,人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地下室的上方。因为楼上此时传末了家具在地板上拖来拖去的巨大声响,好像有人在搬家似的。过了一会儿,随着一阵清脆的钢琴声,上面又传来了节奏鲜明的脚步移动声。未能下来观看剑术表演的客人,为了弥补损失,显然在那儿即兴办起了舞会。
  大厅里随即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笑声过后不久,女士们纷纷跃跃欲试,也对跳舞产生了浓厚兴趣。台上的表演已无人观看,说话声响彻整个地下室。
  那些因迟到而未能下来的人,竟马上就办起了舞会,他们倒真能自寻其乐。下面的人不由地对他们深为羡慕。
  这当儿,台上又出现了两位新选手。他们彼此行了个礼后,便摆开了架势,神情是那样地威严,把台下观众的注意力又吸引了过来。
  接着,他们比试了起来。一招一式,是那样有力,而又恰到好处。无论是向前冲刺,还是往后退缩,每一个动作都极其优美,不但用力准确,而且干净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之感,简直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观众,无不受到深深的吸引,露出一片惊呆的神色。
  两位击剑手静若秋水,动若蛟龙。一进一退,看去似乎很慢,实质疾如旋风。其出手之敏捷,身段之灵巧,实在登峰造极。看得人们连大气也不敢出。因为他们清楚地感到,今日这场表演精美绝伦,旷世罕见。两位剑坛大师已将击剑技巧推向无可企及的高峰。其身手不凡和高超技艺表现得淋漓尽致。
  大厅里鸦雀无声,人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及至他们比赛完毕,握手退场时,众人这才回过味来,欢呼声顿时响成一片,又是跺脚,又是喊叫。两位击剑手的名字——其中一个叫塞尔尚,另一个叫拉维尼亚克,在人们的口中争相传诵。
  与此同时,因情绪受到格斗气氛的激发,有的人一时变得火气很大。男人们看着身边的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稍不顺眼,便会动起手来。许多人虽然从未拿过剑,如今也纷纷挥舞起手上的手杖,摆出进攻或防守的架势。
  人群沿着楼梯往上走去,开始退场。现在总算可以去喝点什么了。可是等他们走到上面时,却发现原先准备的饮料和茶点,早已被那些跳舞的人尽情消受光了,因此个个怒气冲冲。然而那些家伙在散去之前竟有脸说,不该让他们这二百来人白溜一趟,什么也没看到。
  大量的糕点、水果,以及果子露、香槟和啤酒,现在是荡然无存,连一块糖果也见不着,什么也没有了。一切都已被这些人劫掠、糟蹋、扫荡一光。
  在众人的追问下,服务人员手捂着脸,面色沉重地谈了谈有关详情,说其中的女士比男人还要凶狠,不停地吃呀,喝呀,即使撑破肚皮,也在所不惜。他们这一席话简直像是国家遭到入侵,城市遭到洗劫之后,劫后余生的痛苦追叙。
  大家只得走了。有的人为自己刚才捐了二十法郎而后悔不迭。他们感到忿忿不平的是,那些又吃又喝的人,竟一个子儿也没捐。
  这次募捐共得捐款三千余法郎。除去各项开支,仅为第六区孤儿募得二百二十法郎。
  杜·洛瓦陪着瓦尔特夫人及其女儿出来后,又登上马车送她们回去。由于坐在老板娘对面,他得以再次碰到她那含情脉脉又躲躲闪闪、慌乱不已的目光,心中不由地嘀咕道:“嚯,她倒真的上钩了。”想到这里,他笑了笑,觉得他同女人确实有缘。别的不说,德·马莱尔夫人自同他和好以后,便对他爱得发狂。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步伐显得特别轻松。
  玛德莱娜正在客厅里等他,一见到他,便立即说道:
  “我今日得到消息,摩洛哥问题已变得复杂起来。法国可能会在数月内出兵。不管怎样,大家定会利用这一点来推翻内阁。拉罗舍也会乘此机会而当上外交部长。”
  为了戏弄妻子,杜·洛瓦故意装出一副根本不信的样子,说谁也不会那样傻,竟会重蹈在突尼斯问题上的覆辙。
  玛德莱娜不耐烦地耸了耸肩:
  “我说会的,肯定会的。你看来还不明白,这件事对于他们能否财源广进,有着重要的关系。亲爱的,在今天的政治角逐中,诀窍已不再是在女人身上打主意,而是利用政治事件。”
  “你算了吧,”杜·洛瓦满脸轻蔑的样子,故意激她。“哎呀,没有想到,你的头脑竟与弗雷斯蒂埃一样简单。”
  玛德莱娜果然火了。
  她想刺一刺他,以为他定会火冒三丈。不想他却笑了笑,说道:
  “你是说,我的头脑同龟公弗雷斯蒂埃一样?”
  “这是什么话,乔治!”玛德莱娜大为不悦。
  “你这是怎么啦?”杜·洛瓦依然一副肆无忌惮的样子,带着讥讽的口吻说。“弗雷斯蒂埃戴过绿帽子,这你不是那天晚上向我承认了吗?”
  说罢,他又带着深深的同情说了一句:
  “这可怜的死鬼。”
  玛德莱娜将身子转了过去,不愿答理他。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道:
  “我们星期二晚上有客人。拉罗舍—马蒂厄夫人和佩尔斯缪子爵夫人要来吃饭。你去把里瓦尔和诺贝尔·德·瓦伦也请来好吗?我明天去请瓦尔特夫人和德·马莱尔夫人。或许里索兰夫人也可请到。”
  一个时期来,玛德莱娜利用丈夫所任职务,结交了一些朋友。参众两院中,有的人十分需要《法兰西生活报》给予支持。
  她现在经常连请带拉地把他们的妻子弄到家里来。
  “很好,”杜·洛瓦说,“我负责邀请里瓦尔和诺贝尔。”
  他搓了搓手,为自己终于找到恰当的话题而感到高兴,既能让妻子感到难堪,又能使其阴暗报复心理得到满足。因为自上次在林苑转了一圈以来,他对她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强烈嫉妒心。现在,只要一谈起弗雷斯蒂埃,他总要加上“龟公”这一形容语。他心里很清楚,这一招最后必会将玛德莱娜弄得烦躁不已。因此整个晚上,他带着悠然自得的嘲讽腔调,不厌其烦地把“龟公弗雷斯蒂埃”说了不下十次。
  他对死者已无所怨恨。相反,他在为他复仇。
  妻子装着没有听见,仍是笑嘻嘻地对着他,显出无所谓的样子。
  第二天,既然玛德莱娜要去向瓦尔特夫人发出邀请,他忽然想抢在她前面,去单独会会这位老板娘,看她是否真的有意于他。他觉得这很好玩,心里很是得意。再说若有可能……为什么不就势……呢?
  因此这天下午,刚过两点,他便到了马勒泽布大街。进入客厅后,他等了等。
  过了片刻,瓦尔特夫人终于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急切地向他伸过一只手:
  “今天刮的是什么风,怎么把您给吹来啦?”
  “什么风也没刮。我今日来,是想看看您。我是受一种力量的驱使而来的,我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而且也没什么话要对您说。总之我来了。对于我这样早就来打搅您并如此坦率地说明情由,您能原谅我的冒昧吗?”
  他半开玩笑而又彬彬有礼地说道,嘴角挂着笑意,声音里却透着严肃。
  “说真的……”惊讶不已的瓦尔特夫人,脸上泛起红晕,结结巴巴地说道,“您的话我听不明白……感到很突然……”
  “我这番表白,”杜·洛瓦又说道,“有意说得十分轻松,因为我怕吓着您。”
  他们互相紧挨着坐了下来。瓦尔特夫人开玩笑地说道:
  “这么说,您刚才的话……是认真的喽?”
  “当然。这些话,我藏在心底已经很久很久了,早就想对您说。可是我不敢,大家都说您性情古板……非常严肃……”
  瓦尔特夫人已终于恢复镇静,这时说道:
  “那您为何今天来了呢?”
  “我也说不上来,”杜·洛瓦说,接着又压低嗓音:“也许是因为昨天回去后,我始终坐立不安,心里只是想着您。”
  “这是哪儿的话?”瓦尔特夫人面色煞白,“别孩子气了,咱们还是说点别的吧。”
  杜·洛瓦一下子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弄得她惊骇不已。她想站起来,然而杜·洛瓦双手抱着她的身腰,死死按住了她。
  同时带着激动的神情不住地说道:
  “真的,很久以来,我便爱上了您,而且爱得发狂。您现在不用说话。我控制不了自己,毫无办法。我爱您……我是多么地爱您!您能知道我的心吗?”
  瓦尔特夫人已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想说点什么,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看到,杜·洛瓦的嘴唇向她的嘴唇凑了过来,因此用双手抓住他的头发,使劲顶着,不让他靠近。接着又将头向左右两边,迅速地来回摆动,并闭上了眼,不愿再看他。
  隔着薄薄的衣裙,他在她身上到处摸着、捏着。这突如其来的有力爱抚,弄得她实在有点顶不住了。不想这时,杜·洛瓦忽然站了起来,想把她抱在怀内。就在他挪开身子的那一刹那,她往后一缩,刷地一下挣脱了他,绕过一张张椅子逃往一边。
  杜·洛瓦觉得,现在若去追她已没有多大意思,因此一屁股落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煞有介事地抽抽噎噎,装出一副不胜痛苦的样子。
  过了片刻,他站起身,说了声再见,便一径走了出去。
  到了门厅,他神态安然地拿上自己的手杖,出了大门。走在街上,他心中嘀咕道:
  “他妈的,看来事情已经成了。”
  接着,他到邮局给克洛蒂尔德发了封快信,约她第二天相见。
  他在平常时刻回到家中。一见到妻子,便劈面问道:
  “怎么样?由你负责的那几位,你都请了吗?”
  “请了,”玛德莱娜答道,“只有瓦尔特夫人不能肯定届时是否有空。她好像有点犹豫不决,什么责任呀,良心呀,说了许多,让我简直摸不着头脑。她今天这样子实在很怪。不管怎样,我想她会来的。”
  “当然啦,”杜·洛瓦耸丁耸肩,“她会来的。”
  不过,他对此并无确实的把握,因此直到宴请那天还一直担着心。
  这天早上,玛德莱娜收到这位老板娘一张便条。便条写道:“今晚的时间总算已经挤出,因此可来贵府赴宴。只是我丈夫不能陪我前来。”
  杜·洛瓦阅后心想:
  “我没有再去找她,看来是对的。她现已平静下来,我可要处处留神。”
  不过,在她到来之前,他心里仍有点惶惶不安。她终于来了,神色相当安详,只是有点冷漠和傲慢。杜·洛瓦立刻摆出一副低三下四的样子,言语谨慎,处处顺从。
  拉罗舍—马蒂厄夫人和里索兰夫人也在各自丈夫的陪同下来了。佩尔斯缪子爵夫人来后,身子尚未坐下,便眉飞色舞地谈起了上流社会的新闻。德·马莱尔夫人今天打扮得格外迷人,别出心裁地穿着一套黄黑相间的西班牙式制服,把那纤细的身腰及丰腴的胸脯和臂膀裹得紧紧的,使那张小小的秀丽面庞分外引人注目。
  入席时,杜·洛瓦坐在瓦尔特夫人的右侧。不过在晚宴进行期间,他只同她说了几句非常严肃的话语,而且总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他的目光不时落在克洛蒂尔德身上,心里不由地感叹道:“她的美丽和娇艳,实在无与伦比。”与此同时,他也时而对自己的妻子瞥上一眼,觉得她长得也还不错,虽然他怀着一腔恶意,至今对她怒火未消,只是暂且埋藏心底罢了。
  不过,他对瓦尔特夫人所以欲罢不能,完全是因为对方越难征服便越要去降服她,此外同男人都有的那种猎奇心理也不无关系。
  这位老板娘在言语中流露出想早点回去,他马上说道:
  “我送您回去。”
  她一口回绝,但杜·洛瓦也不是轻易可拗得过的:
  “为什么不让我送您呢?您这也未免太伤人了。您难道还在生我的气?您看,我不是已经平静下来了吗?”
  “您总不能就这样把客人都扔下不管吧?”
  “这有什么?”杜·洛瓦笑了笑。“不就是离开二十来分钟吗?他们恐怕未必会发现呢!您若不让我送,那可要伤透我的心。”
  “好吧,”瓦尔特夫人低声说道,“我同意就是了。”
  可是他们刚在车上坐好,杜·洛瓦便一把抓住她的手,狂热地在上面吻个不停:
  “我爱您,我爱您,让我把心里话给您掏出来。我不会碰您的,我只是想告诉您,我是多么地爱您!”
  “啊……”瓦尔特夫人结结巴巴,“您刚才怎么说来着……
  现在又……这可不好……这可不好……”
  杜·洛瓦作出努力克制的样子,接着又压低嗓音说道:
  “您看,我这个人是多么有自制力。因此……您还是让我只对您说这么一句……我爱您……而且我要天天对您说……对,我要每天到您家去跪在您面前,看着您美丽的面庞,把这三个字对您说上五分钟。”
  “不,不行,”她任凭杜·洛瓦吻着她的手,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不能让您这样。想想人家会怎样说。家里有仆人,有我女儿。不,不行,绝对不行……”
  “我现在是,”杜·洛瓦又说,“只要一天看不到您,就简直活不下去。无论是在您家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我每天得见您一次,哪怕是一分钟也好。让我趁此机会拉一拉您的手,呼吸一点您身边的空气,并看看您这苗条的身姿和您这令我发狂的动人大眼。”
  这爱情的表白是多么地单调乏味,然而瓦尔特夫人听了,身子却不停地颤抖,只是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不行……绝对不行。您别说了。”
  杜·洛瓦仍旧耐心地在她耳边低声细语,因为他知道,要把这心地单纯的女人弄到手,不可操之过急。但无论如何,得让她同意和他见面。见面地点,可由她定,随后也就由不得她了。
  “您听我说……这见一面是必不可少的……我一定要见到您……我将像乞丐一样……在您家门前等着您……要是您不出来,我就直接进去……明天就去见您。”
  “不,不行,”瓦尔特夫人再三说道,“您可不要来,我不会接待您的。我有两个女儿,您要替我想想。”
  “那您说吧,我到哪儿去见您……街上也行……随便什么地方都行……时间也由您定……只要让我能见到您就行……我将同您打个招呼,对您说一声‘我爱您’,然后就会走开。”
  瓦尔特夫人慌乱不已,不知说什么好。马车此时已进入她家大门,她只得压低声音向他匆匆说道:
  “好吧,明天午后三点半,我要去圣三会教堂。”
  下车后,她向车夫叮嘱了一声:
  “请将这位杜·洛瓦先生送回府中。”
  杜·洛瓦回到家中,妻子向他问道:
  “你刚才去哪儿啦?”
  “因为有份急电要发,我去了一下电报局,”杜·洛瓦低声说道。
  德·马莱尔夫人这时走了过来:
  “漂亮朋友,您能送我吗?要知道,我到这样远的地方来吃饭,要是没人送,我也就不来了。”
  说着,她将身子转向玛德莱娜:
  “你不会嫉妒吧?”
  “哪儿会?这种事我不大管。”杜·洛瓦夫人慢条斯理地答道。
  客人陆续散去。拉罗舍—马蒂厄夫人身材矮小,像个外地来的女仆。她出身一公证人家庭,同拉罗舍结婚时,丈夫还只是一名小小的律师。里索兰夫人已经很老,却很自命不凡,看上去很像是在阅览室将就着学了点知识的旧式接生婆。佩尔斯缪子爵夫人自命清高,对她们一概看不上眼。每次伸出她那只“素手”同这些市井小民握手时,她都显得有点勉强。
  克洛蒂尔德披上边饰耀眼的头巾,在走出楼梯边的房门时向玛德莱娜说道:
  “今天的晚宴搞得真好。用不了多久,这儿就会成为巴黎首屈一指的政治沙龙。”
  现在只有杜·洛瓦一人同她在一起了,她一下扑到他的怀内,说道:
  “啊,亲爱的漂亮朋友,我对你的爱现在是一天比一天强烈。”
  马车摇摇晃晃,像一条船走在水面上。
  “这同我们那个房间相比,可就差远了,”她说。
  “是的,”杜·洛瓦说,但他心里却想的是瓦尔特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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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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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骄阳似火,圣三会教堂外广场行人寥寥。七月的巴黎,热浪滚滚。来自天空的灼热气流,沉沉地积压在城市上空,形成火辣辣厚厚的一层,使人感到十分憋闷。
  教堂门外,喷水池喷出的水柱,落下来时,是那样地软弱无力,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显得相当地疲惫。漂浮着树叶和纸片的池水已有点发绿,变得稠乎乎的。
  一只狗越过石砌池边,一下跳入池中,在混浊的水中游来游去。教堂门前的林荫下,贴墙放着一排长凳。长凳上坐着的几个人,正带着羡慕的眼光看着这只狗在水中嬉戏。
  杜·洛瓦掏出怀表看了看,现在还才是下午三点。他已提前半小时到达。
  想到今天这场约会,他不禁觉得好笑:
  “对这个女人说来,这教堂的用处可也真大。她不仅可以在这儿同一个犹太人举行婚礼,使自己在心灵上求得慰藉,并因此而显示出自己的政治态度,继续保持其在上流社会应有的地位,而且也可以像今天这样,把教堂作为其同情人幽会的场所。无怪乎有的妇女常将教会当作一把用途广泛的雨伞。如果天晴,便是一根很好的手杖;如果烈日当空,则可用来遮阳;如果下雨,又可用来挡雨。而如果不出门,那就随便把它扔在房内什么地方都可以。这类妇女有几百人之多。她们根本不把上帝放在眼内,但又不许他人对上帝说三道四,必要时仍要借助上帝的威望去干那私会情人的勾当。如果你劝她们干脆去旅馆开个房间,她们会觉得这是奇耻大辱。而在祭坛脚下与相好偷情,她们却认为没有任何不妥。”
  杜·洛瓦在水池边慢慢地走着,抬头看了看教堂的大钟:
  三点零五分,比他的表快两分。
  他觉得还是进到教堂里边为好,于是信步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气扑面而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到分外惬意。为熟悉一下环境,他在殿内走了一圈。
  在教堂高耸的拱顶下,他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很大的声响。这时,在宽大的殿堂深处,也传来了一阵时断时续、很有规律的脚步声。受好奇心驱使,他想看看此人是谁,因此循声走了过去。原来是一位身体很胖、脑袋光秃的先生,只见他手上拿着帽子,正昂着头、倒背着手在那儿悠然自得地走着。
  每隔几排座位,不时可看到一位跪着的老妇,双手捂着脸,在默默地祷告。
  四周一片孤寂、空旷和宁静。透过彩绘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是那样柔和。
  杜·洛瓦油然觉得,这实在是个“绝妙”的去处。
  他回到门边,重新看了看表:才三点一刻。他在中间过道的入口处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为这里不能抽烟而觉得有点遗憾。那位身材很胖的先生依然在殿堂深处,距唱诗班平素所站位置不远的地方走着,因为其缓慢的脚步声,仍不时传来。
  门外走进一人,杜·洛瓦转过身来,发现是一位身穿粗呢裙、愁容满面的下层妇女。走到第一排座位旁,她便双膝跪倒,两手合在一起,目光向着上苍,带着无比的虔诚,一动不动地祷告起来。
  杜·洛瓦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不知道她那脆弱的心灵此刻正经受着怎样的忧愁、痛苦和失望。她一贫如洗,这是显而易见的。今日此来可能为的是不断受到丈夫的毒打,也可能是孩子沉疴不起,已是气息奄奄。
  “可怜的生灵!这受苦受难的人该有多少?”杜·洛瓦不觉在心中发起感慨,胸中顿时为这无情的世道而升起一股怒火。他转而又想:“不过这些穷人倒底还有所寄托,认为上苍在照管着他们,他们的名字在天上是登记在案的,他们在尘世间受的苦将会在天上得到补偿。可是天晓得,这‘上苍’究竟在哪里?”
  因教堂里的寂然无声而陷入无边遐想的杜·洛瓦,因而对创世之说下了个断语,低声嘟哝道:“这一切真是愚蠢之至!”
  耳际传来一阵衣裙窸窣声,他浑身一哆嗦:是她来了。
  他站起身,抢步迎了上去。她没有向他伸过手来,只是低声说道:
  “我时间不多,马上就要回去。您就跪在我身边吧,免得引起人家注意。”
  她在殿堂里一直往前走着,想找个比较隐蔽的地方,看来对这儿的情况很是熟悉。她头上戴着厚厚的面纱,脚步很轻,几乎没有一点声响。
  走到祭坛附近,她回过头来,以在教堂里说话惯用的神秘语调,低声说道:
  “还是在两侧过道旁找个地方为好,这儿太招眼。”
  说着,她向主祭坛上的圣体柜深深鞠了一躬,接着又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向右转,回到距大门不远的地方,终于下定决心,拿了个祷告用的小木凳,跪了下来。
  杜·洛瓦随即在她身旁的小凳上也跪了下来。待两人都跪好以后,他装出一副祷告的样子,低声说道:
  “谢谢,谢谢。我对您的爱是多么地强烈。我希望能将这天天对您讲一遍,告诉您,我是如何爱上您的,如何在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便对您萌发了爱慕之情……我真希望能在哪一天对您掏出我的心里话,把一切都告诉您。”
  表面上,瓦尔特夫人在默默地沉思,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实际上,她在静静地听着。这时,只见她隔着那双合在一起的手说道:
  “我让您对我说这些,实在是疯了。我不该到这儿来,不该做出这种事来,让您以为,好像我们这种……关系会有什么结果似的。您就忘掉这些吧,您必须这样,再也不要同我谈起。”
  她想听听杜·洛瓦会作何反应。杜·洛瓦本想说几句果断而又充满激情的话语,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竟愣在那里。后来,他总算又开口了:
  “什么结果不结果,我并没有期待什么……也没有怀抱任何希望。我只知道我爱您。不管您怎样对我,我都要满怀热情,不厌其烦地反复向您讲述,使您最终明白这一点。我要日复一日,逐字逐句地把我对您的情思印在您的脑海里,使之深深地扎根于您的心底,像清醇无比的美酒,一滴一滴地浸透您的肌体,使您受到触动而逐渐回心转意,过一段时候不得不对我说:‘我也爱您’。”
  他感到,她那靠着他的肩头在索索发抖,胸脯疾速起伏。就在这时,她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是的,我也爱您。”
  杜·洛瓦像是头上受到猛烈的一击,浑身为之一震,叹道:“啊,上帝!……”
  “可是,”瓦尔特夫人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这种话是我这样的人能够说出的吗?我已经是……有两个孩子的人了……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罪孽深重,可鄙可憎……可是我又不能……我不能……我简直不敢相信……连想也不敢想……我没有办法……实在没办法。您听我说……听我说……我在心里……偷偷地爱着您,已经有一年了。除了您……我谁也没有爱过。啊!我受了多少苦,进行了多么激烈的斗争,最后还是不行,因为我爱您……”她双手捂着脸,呜呜咽咽。整个身子因伤心不已,而不停地颤抖。
  “把您的手给我,”杜·洛瓦呐呐地说,“让我摸一摸,握一握……”
  她慢慢地将手从脸上放了下来。杜·洛瓦看到她泪流满面,眼内噙着泪花。
  他拿起她的手,使劲捏了捏:
  “啊,我真想把您脸上的泪舔干。”
  “不要坏了我干净的身子……”瓦尔特夫人气弱声嘶,近于呻吟。“我这下完了。”
  杜·洛瓦不禁想笑,他在这种地方又能对她怎样?他已说不出什么温情脉脉的话语,因此将她的手放到他的胸前,说道:
  “您看我的心跳得多厉害?”
  殿堂里又传来了那位先生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他在祭坛前转了一圈,现在又从殿堂右侧走了过来,这至少已经是第二次了。眼看他就要走到她所藏身的大柱旁,瓦尔特夫人立刻将手从杜·洛瓦手中抽了回来,捂住了脸。
  就这样,他们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仿佛两个人一起在向苍天作虔诚的祷告。那位在殿堂漫步的先生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们一眼,便向门边走去了,双手始终倒背着,手上提着帽子。
  “我们明天在哪儿见?”杜·洛瓦希望下次见面能换个地方。
  她毫无反应,似乎灵魂已经升天,在祷告中变成了一尊雕像。
  “我们明天可否改去蒙梭公园?”杜·洛瓦又问。
  她向他转过头来,捂着脸的双手已经放下,露出一张因万分痛苦而变得铁青的面庞。只见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您能不能走开……走开一会儿……我要……我要一个人在这儿……静一静。您在这儿……我太痛苦……我要静下心来……祷告一会儿……求上帝宽恕我……拯救我……让我一个人呆在这儿……几分钟就行……”
  杜·洛瓦见她神色大变,痛苦万状,只得默默地站了起来,沉吟片刻,问道:
  “我待会儿再来?”
  她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他也就往祭坛那边走了过去。
  瓦尔特夫人于是努力将自己的思绪转移到祷告上来,开始一片虔诚地祈祷上苍,带着一副失魂落魄、战战兢兢的样子,向上帝发出了绝望的呐喊:“请可怜可怜我吧!”
  为了不再看到这刚刚走开的年轻人,她狂怒地闭上了眼,努力把他从脑海深处撵走,拼命地不去想他。可是在这痛苦绝望之际,她眼前所浮现的,并不是她所期待的上帝,而仍然是他那撮卷曲的胡髭。
  她受此煎熬,算来已整整一年了。在此期间,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他的身影无时无刻不在她心头盘旋,而且越来越明晰,弄得她坐立不安,夜不能寐。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陷入罗网的母兽,被捆绑着扔到这头雄兽的身前。而这头雄兽只是凭嘴角的一撮胡髭和明亮的瞳子,就将她征服了,使她无从反抗。
  现在,虽然在教堂里,在上帝的身旁,她却比在家里感到更加虚弱,更加孤立无依,无力自拔。她根本祷告不了,心心念念总想着他。他一走,她便已感到五内俱焚。不过,尽管身处绝境,她仍在搏斗着,反抗着,顽强地希望上帝能搭救她。她这个人从未有过软弱的表现,宁愿死去也不愿就此沉沦。然而话虽如此,她嘴里在心意至诚地祷告,耳内听到的却是杜·洛瓦在殿堂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她意识到自己是彻底完了,任何反抗都将无济于事。不过她仍然不想就此屈服。由于精神过度紧张,她突然一阵昏眩。女人们在这时常会栽倒在地,四肢抽搐,大喊大叫,身躯扭曲。浑身颤抖的她,感到自己就要轰然倒下,喊叫着在座椅间滚成一团了。
  恰在这时,一个人快步走了过来。她转过头,见是一位神甫。她于是站起身,伸开双臂,一下冲了过去,向他喊道:
  “啊,请您救救我,救救我!”
  神甫停下脚步,惊异地看着她:
  “夫人,您怎么啦?”
  “我要您救救我。请可怜可怜我,帮我一把,否则我就完了。”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神甫凝视着她,不知她是否疯了。
  这是一位年轻神甫,个儿很高,身体微胖。饱满的腮帮直往下坠,脸颊因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而有点发青。一看便知是在城里或富人街区为家中殷实的女教徒做忏悔的堂区助理司铎。
  “我要向您忏悔,”瓦尔特夫人说,“请帮帮我,给我指点一下,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每星期六下午三点至六点在此听忏悔,”神甫说。
  “不!不!不!”瓦尔特夫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连声说道,“您得马上就听,马上就听。我已等不得了,他就在这儿,在教堂里,正等着我。”
  “谁在等你?”神甫问。
  “一个男人……您若不搭救我,我将被他毁了……我将被他缠住……我已无法逃脱他……我的心太软……心太软……
  对付不了他……”
  说着,她在神甫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啊,神甫,请可怜可怜我,看在天主的份上,救救我,救救我!”
  她死死抓住神甫的黑袍,不让他离去。神甫为难地向四周看了看,看是否有什么正人君子或心怀叵测之徒在看着这一幕。
  “好吧,请站起来,我身上正带着忏悔室的钥匙,”神甫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根本走不脱了,只好随着她。他在兜里摸了摸,掏出一串钥匙,挑出其中一把,然后快步向一排用木板隔成的忏悔室走了过去。这每一间斗室简直就是一个灵魂的垃圾箱,是信徒们倾倒其所犯罪恶的场所。
  神甫走进中间一间,随即将门关上。瓦尔特夫人于是冲进旁边一间,怀着一片虔诚和满腔希望,激动地说道:
  “我是一个有罪之人,望天主保佑。”
  杜·洛瓦在祭坛前转了一圈,然后沿殿堂的左侧往门边走去。到了殿堂中部,同那位仍在殿内安然漫步的秃顶先生不期而遇,心中不由地感到纳闷:
  “这家伙在这儿没完没了地转悠,不知想干什么?”
  对方此时也放慢了脚步,并不时地看着杜·洛瓦,显然想同他攀谈两句。果然,走到面前后,他向杜·洛瓦欠了欠身,很有礼貌地问道:
  “先生,对不起,打扰一下。请问这座教堂建了多少年了?”
  “天哪,我也不太清楚。”杜·洛瓦说,“我想总有二十至二十五年了吧。我今天是第一次来。”
  “我也是,以前从未来过。”
  杜·洛瓦不觉兴致大增,随即说道:
  “您好像看得很仔细,对细节问题也很注意。”
  “哪里,我不是来参观的,”对方感到啼笑皆非。“我在等我的妻子,她约我在此会面,可她到现在还没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过了一会又说道:
  “外面热得真让人受不了。”
  杜·洛瓦看了看他,觉得他倒也和蔼可亲,且突然感到他很像弗雷斯蒂埃,于是问道:
  “您是外省人吧?”
  “是的,我是雷恩①人。您呢;先生?您是出于好奇,才进来转转的吗?”
  --------
  ①雷恩,巴黎西部一城市,布列塔尼省省会。
  “不,我在等一位女士。”杜·洛瓦向他欠了欠身,微笑着走了开去。
  走到大门边,他见刚才那个穷苦女人仍跪在那里祷告,心中不由地嘀咕道:“真他妈的见鬼,这祷告还有完没有?”这样,他原先对她的一点同情和怜悯也就不翼而飞了。
  他从这女人身边一径走了过去,然后又沿着殿堂右侧,慢慢地往回走,去找瓦尔特夫人。
  他远远地向他刚才同瓦尔特夫人呆的地方看了看,不禁一惊,因为瓦尔特夫人已不在那里了。他以为自己把刚才那根柱子弄错了,于是又向前走去,直到最后一根柱子,接着又折返回来:哪儿也没有她的踪影!她难道走了?他觉得很是惊奇,心头油然升起一股怒火。但转念一想,她也许正在找他,便在殿堂里又转了一圈。可是仍然不见她的踪影,他索性在她刚才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希望她会来找他。因此决定在此等一等。
  过了一会儿,一阵低声细语引起了他的注意。然而奇怪的是,教堂的这一部分,一个人也未见,这悄悄的说话声会来自何处?他站起身看了看,发现殿堂旁边有一排忏悔室。其中一间门外露出一个裙角,拖在地上。他走过去一看,里面呆着的女人正是她,她在忏悔!……
  他很想冲过去,一把将她拖出来,但转而又想:“何必呢?别看她今日向神甫忏悔,明天就会对我服服帖帖。”他于是在忏悔室对面悠然地坐了下来,耐心等着。想起眼前这种事儿,他心里不觉好笑。
  他等了很久。后来,瓦尔特夫人终于站了起来。她转过身,看到他后,即向他走了过来,但面色阴冷,十分严肃。
  “先生,”她说,“请不要送我,不要跟着我,更不要再单独一人到我家来,我不会接待您的。再见。”
  说完,她板着脸,一径走了出去。
  杜·洛瓦没有拦她,因为他的原则是,凡事不可硬来,神甫这时也从他那间斗室走了出来,神情有点恍惚。杜·洛瓦走上去,盯着他的两眼,冲着他骂道:
  “要不是看你穿着这身长袍,我一定给你这张猪脸两记耳光。”
  骂完之后,他一转身,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刚才那位胖胖的先生,头上戴着帽子,两手倒背在身后,仍不耐烦地在门廊下等着。两眼紧紧盯着门外的广场和四周的街道。
  杜·洛瓦走到他身边时,两人又互相客气了一番。
  瓦尔特夫人既已离去,杜·洛瓦也就到了报馆里。一进门,他便从仆役们紧张的神色上看出,一定发生了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于是大步走进经理室。
  瓦尔特老头正满头大汗地站在那里,一句一句地口授一篇文章,并一边口授,一边向身边的外勤记者布置任务,或是对布瓦勒纳交待两句,再或是拆阅手边的信函。
  看到杜·洛瓦进来,他高兴地叫了起来:
  “啊,好极了,漂亮朋友来了!”
  话一出口,他不禁有点尴尬,立刻停了下来,解释道:“对不起,这样称呼你实在很冒味。我今天真是忙昏了头。我是因为听我妻子和女儿一天到晚这样叫你,也就跟着叫起来了。你不会介意吧?”
  “哪儿会?”杜·洛瓦笑道,“再说这个绰号并无任何让人不快之意。”
  “很好,”瓦尔特老头接着说,“这么说,我就同大家一样叫你漂亮朋友了。来,我来对你讲一讲,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内阁已经倒台,议会的投票结果是三百一十票对一百零二票。我们的假期又要往后推了,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谁也说不上,而今天已是七月二十八日。西班牙对有关摩洛哥的安排十分不满,是杜朗·德·莱纳及其一伙倒台的根本原因。由于陷得很深,现在已是进退两难。马罗已奉命组阁。他提名布丹·达克勒将军为国防部长,我们的朋友拉罗舍—马蒂厄为外交部长,他自己则除任总理外,还兼任内政部长。这样一来,我们的报纸将会具有半官方性质。我正在写一篇带有指导意义的文章,就一些原则问题发表一点看法,给几位部长指明道路。”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又接着说道:
  “当然这条路,也正是他们自己打算走的。因此围绕摩洛哥问题,我现在必须能够拿出既饶有兴味,又具有现实意义的东西,也就是发表一篇能产生效果、引起轰动的专题文章。具体要求,我也说不太清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希望你来给我动动脑筋。”
  “这件事您就交给我吧,”杜·洛瓦寻思片刻说道,“我国在非洲的殖民地,地域辽阔,分左中右三块。中间为阿尔及利亚,左右两边分别为突尼斯和摩洛哥。我可以给您写一篇文章,谈谈此殖民地的政治状况及其土著居民的历史。此外,文章还将介绍一点沿摩洛哥边界到著名绿洲菲居伊的有关情况。这块绿洲,其他欧洲人至今尚未去过,这次冲突就是因为它而引起的。您觉得这样写怎样?”
  “好极了!”瓦尔特老头叫了起来,“文章打算用什么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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