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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_12 村上春树 (日)
  中田应了一声,照他说的看了一会儿墙上的食谱,突然想起自己不认字。
  “对不起,星野君,中田我脑袋不好使,不认得字那东西。”
  “嗬,”星野感叹道,“是么,不认字?这在现如今可是奇事一桩了。也罢,我吃烤鱼煎蛋,一样的可以?”
  “可以可以,烤鱼煎蛋也是中田我喜欢吃的。”
  “那好。”
  “鳗鱼也喜欢。”
  “唔,鳗鱼我也喜欢。不过,毕竟一大清早,不好来鳗鱼。”
  “那是。再说中田我昨晚由姓荻田的那位招待了一顿鳗鱼。”
  “那就好。”小伙子说。“烤鱼套餐加煎蛋,两份。再加一份大碗饭!”他向店里的伙计吼道。
  “烤鱼套餐、煎蛋,大碗饭一碗!”对方高声复述。
  “我说,不认字不方便吧?”星野问中田。
  “那是,不认字有时很不好办。只要不出东京都中野区,倒还没什么太不方便的,可像现在这样来到中野区以外,中田我就相当烦恼。”
  ①日本广播协会。日文罗马拼音Nippon Hoso Kyokai之略。②
  “倒也是,神户离中野区可远着哩。”
  “那是。南北都分不清,明白的只剩下左和右。这一来就找不到路了,票也买不到手。”
  “可这样子你居然也到了这里。”
  “那是。中田我所到之处都有很多人热情关照,您星野君就是其中一位。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不管怎么说,不认字都够伤脑筋的。我家阿爷脑袋的确糊涂了,但字什么的还认得。”
  “那是。中田我脑袋不是一般的不好使。”
  “你们家人都这德性?”
  “不不,那不是的。大弟弟在叫伊藤忠那个地方当部长,小弟弟在通产省那个衙门里做事。”
  “嘿,”小伙子敬佩起来,“好厉害的知识人嘛!单单老伯你一个够不到水平线。”
  “那是。只有中田我中途遭遇事故,脑袋运转不灵了。所以经常受到训斥:不要给弟弟侄子外甥添麻烦!不要到人前抛头露面!”
  “倒也是,有你这样的人出现,一般人是会觉得脸面难堪的。”
  “中田我复杂的事情固然不太明白,但只要在中野区生活,倒也不至于迷路。得到知事大人的关照,和猫们也处得不错。一个月理一次发,还时不时能吃上一顿鳗鱼。可是由于琼尼·沃克的出现,中野区也待不下去了。”
  “琼尼·沃克?”
  “是的。穿长筒靴戴黑高帽的人。身穿马甲手提文明棍。收集猫取它们的魂儿。”
  “好了好了,”星野说,“长话我听不来。反正你是因为这个那个的离开了中野区。”
  “那是。中田我离开了中野区。”
  “那,往下去哪里?”
  “中田我还不清楚。但到这儿后我明白了一点:要从这里过一座桥。附近有座大桥。”
  “就是说要去四国喽?”
  “您别见怪,星野君,中田我不大懂地理。过了桥就是四国么?”
  “是的。这一带说起大桥,就是去四国的大桥。有三座,一座由神户过淡路岛到德岛,另一座由仓敷山下到坂出,还有一座连接尾道和今治。本来一座就该够用了,但政治家好出风头,一气弄出了三座。”
  小伙子把杯里的水滴在胶合板桌面上,用手指画出简单的日本地图,在四国与本州之间架起三座桥。
  “这座桥相当大?”中田问。
  “啊,大得不得了,不开玩笑。”
  “是么。反正中田我想过其中的一座。应该是离得近的这座。往后的事往后再考虑。”
  “那就是说,不是前面有熟人什么的。”
  “那是。中田我熟人什么的一个都没有。”
  “只是想过桥去四国、去那里的哪里看看?”
  “是的,正是。”
  “那么,哪里究竟是哪里也不知道喽?”
  “是的,中田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倒是觉得只要去了那里就会明白的。”
  “难办啊!”说着,星野理了理乱发,确认马尾辫还在那里,戴回中日drogons帽。
  不久,烤鱼套餐端来,两人默默吃着。
  “喏,煎蛋够味儿吧?”星野说。
  “那是,非常可口,和中田我平时在中野区吃的煎蛋大不一样。”
  “这是关西煎蛋,和东京弄出来的像座垫一样干巴巴沙拉拉的东西压根儿不同。”
  两人继续闷头吃煎蛋,吃盐巴烤竹荚鱼,喝海贝大酱汤,吃腌芜菁,吃炝菠菜,吃紫菜,把热白饭吃得一粒不剩。中田总是每口咀嚼三十二下,全部吃完花了不少时间。
  “肚子饱饱的了?”
  “是的,中田我吃得很饱很饱。您怎么样?”
  “我也满满的了,不管怎么说。如何,像这样的早饭味又好量又足,觉得很幸福是吧?”
  “那是,感到相当幸福。”
  “对了,不想拉屎?”
  “那是。经您这么一说,中田我也渐渐有了那样的感觉。”
  “那就拉好了。那边有厕所。”
  “您没关系么?”
  “我随后慢慢来。你先去。”
  “那是。谢谢!那么中田我先去拉屎。”
  “喂喂,别那么大声重复好不好?都给大伙儿听见了。大家还正在吃饭呢!”
  “那是。十分抱歉,中田我脑袋不怎么好使。”
  “好了,快去快回。”
  “顺便刷刷牙也可以的么?”
  “可以,牙也刷刷。还有时间,随你干什么。不过么,中田,伞什么的放下可好?无非去一下厕所嘛!”
  “那是,伞放下就是。”
  中田从厕所回来时,星野已经付了款。
  中田在木工厂一天假也没请地默默干了三十七年,因此在当地邮局多少有点儿积蓄。由于中田平日几乎不花钱,那笔积蓄应该可以让他没工作也能轻松打发余生。中田有个身为市政府职员的关系要好的表弟,他为不能读写的表兄管理那笔存款。不料这位表弟心地虽好,脑筋却有点儿不够用,在恶劣掮客的唆使下盲目投资滑雪场附近的一家度假山庄,弄得负债累累,几乎在中田失去工作的同时全家踪影皆无,大概是高利贷方面的暴力团伙催逼所致。无人知晓其下落,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中田请熟人陪着去邮局查看账户存款额,结果账面上仅剩区区几万日元,就连前不久打入的退职金也包括在已被提走的存款中了。只能说中田命途多舛。失去了工作,又落得一文不名。亲戚们都同情他,但因这表弟之故,他们都多少吃了亏,或被拐了钱,或成了连带担保人,因此他们也没有为中田做点什么的余地。
  结果,东京的大弟弟接管了中田,暂且照料他的生活。弟弟在中野区拥有和经营着一栋单身者用的小公寓(作为父母遗产继承下来的),他在那里为中田提供了一个单间。他管理着父母作为遗产留给中田的现金(尽管数额不多),此外还设法让东京都发给了智能障碍者补贴金。弟弟的“照料”也就这么多了。中田读写诚然不能,但日常生活基本能一个人处理,因此只要给住处和生活费,其他也无须别人照料。
  弟弟们几乎不和中田接触,见面也只有最初几次。中田和弟弟们已分开三十多年,加之各自生活环境迥然不同,已经没有作为骨肉至亲的亲切感了,纵使有,弟弟们也都忙于维持自家生计,无暇顾及智能上有障碍的兄长。
  但即使被至亲冷眼相待,中田心里也并不甚难过,一来已经习惯一人独处,二来若有人搭理或热情相待,他反倒会心情紧张。对于一生积蓄被表弟挥霍一空他都没有生气,当然事情糟糕这点他是理解的,但并未怎么失望。度假山庄是怎样一个劳什子,“投资”又意味什么,中田无法理解,如此说来,就连“借款”这一行为的含义都稀里糊涂。中田生活在极其有限的语汇中。
  作为款额能有实感的至多五千日元。再往上数,十万也罢一百万也罢一千万也罢全都彼此彼此,即那是“很多钱”。虽说有存款,也并未亲眼见到,无非听到现在有多少多少存款的数字而已。总之不外乎抽象概念。所以就算人家说现已消失不见了,他也上不来把什么搞不见了的切实感受。
  如此这般,中田住进弟弟提供的宿舍,接受政府补贴,使用特别通行证乘坐都营公共汽车,在附近公园同猫聊天,一天天的日子过得心平气和。中野区那一角成了他的新世界。一如猫狗圈定自己的自由活动范围一样,没有极特殊的事他从不偏离那里,只要在那里他就能安心度日。没有不满,没有愠怒,不觉得孤独,不忧虑将来,不感到不便,只是悠然自得地细细品味轮番而来的朝朝暮暮。如此生活持续了十余年。
  直到琼尼·沃克出现。
  中田很多年月没看海了。长野县和中野区都没有海。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在很长期间里失去了海。如此说来,甚至想都没想过海。为了确认这一点,他一连几次朝自己点头,随后摘下帽子,用手心抚摸剪短的头发,又戴上帽子,凝望海面。关于海中田所了解的,一是广阔无边,二是有鱼居住,三是水是咸的。
  中田背靠长椅,嗅着海面上吹来的风的气味,看着海鸥在空中飞翔的身姿,望着远处停泊的轮船。百看不厌。时有雪白雪白的海鸥飞临公园,落在初夏翠绿的草坪上,那颜色搭配甚是鲜丽。中田试着向草坪上走动的海鸥打声招呼,但海鸥只是以清澈的眼睛瞥了这边一眼,并不应答。猫没有出现,来这公园的动物惟独海鸥和麻雀。从保温瓶里倒茶喝时,啪啦啪啦下起雨来,中田撑开了小心带在身上的伞。
  快十二点星野回来时,雨已经停了。中田收起伞坐在长椅上,仍以同一姿势看海。星野大概把卡车停在哪里了,是搭出租车来的。
  “啊,抱歉。来晚了来晚了。”说着,小伙子把人造革宽底旅行包从肩头放下,“本该早些完工,不料这个那个啰嗦事不少。商店交货这玩意儿,去哪里都有一两个鸡蛋里挑骨头的家伙。”
  “中田我没有关系,一直坐在这儿看海来着。”
  星野“唔”一声朝中田看的那里扫了一眼:只有破败荒凉的防波堤和腻乎乎的海水。
  “中田我好长时间没看过海了。”
  “是么!”
  “最后看海还是上小学的时候。中田我那时去江之岛那个海岸来着。”
  “那可是老皇历了。”
  “当时日本被美国占领,江之岛海岸到处是美国兵。”
  “说谎吧?”
  “不,不是说谎。”
  “算了吧,”星野说,“日本哪里给美国占领过!”
  “复杂事情中田我理解不了。不过美国有叫B29的飞机来着,往东京城里扔了很多炸弹。中田我因此去了山梨县,在那里得了病。”
  “嗬。也罢也罢,长话我听不来。反正得动身了,时间耽误得比预料的多,再转悠转悠天就黑了。”
  “我们往哪里去呢?”
  “四国啊。过桥。你不是要去四国吗?”
  “那是。可您的工作……”
  “没关系的,工作那玩意儿要干总有办法。这些日子正正经经的干过头了,正想放松一下歇口气。我么,其实也没去过四国,去看一次也不坏。再说你不认字,买票什么的有我在不也省事,?还是说我跟着嫌麻烦?”
  “哪里,中田我一点儿也不麻烦。”
  “那,就这么定了。巴士时间也查好了。这就一块儿去四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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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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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森林
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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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幽灵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幽灵。
  我不知道“幽灵”这一称呼是否正确,但至少那不是活着的实体,不是现实世界中的存在——这点一眼即可看出。
  我被什么动静突然惊醒,看见那个少女的身影。尽管时值深夜,但房间里亮得出奇。是月光从窗口泻入。睡前本应拉合的窗帘此时豁然大开,月光中她呈现为轮廓清晰的剪影,镀了一层骨骸般荧白的光。
  她大约和我同龄,十五或十六岁。肯定十六。十五与十六之间有明显差别。她身材小巧玲珑,姿态优雅,全然不给人以弱不禁风的印象。秀发笔直泻下,发长及肩,前发垂在额头。身上一条连衣裙,淡蓝色的,裙摆散开。个子不高也不矮,没穿袜子没穿鞋。袖口扣得整整齐齐。领口又圆又大,托出形状娇美的脖颈。
  她在桌前支颐坐着,目视墙壁,正在沉思什么,但不像在思考复杂问题。相对说来,倒像沉浸在不很遥远的往事的温馨回忆中,嘴角时而漾出微乎其微的笑意。但由于月光阴影的关系,从我这边无法读取微妙的表情。我佯装安睡,心里拿定主意:不管她做什么都不打扰。我屏住呼吸,不出动静。
  我知道这少女是“幽灵”。首先她过于完美,美的不只是容貌本身,整个形体都比现实物完美得多,俨然从某人的梦境中直接走出的少女。那种纯粹的美唤起我心中类似悲哀的感情。那是十分自然的感情,同时又是不应发生在普通场所的感情。
  我缩在被里大气不敢出,与此同时,她继续支颐凝坐,姿势几乎不动,只有下颚在手心里稍稍移一下位置,头的角度随之略略有所变化。房间里的动作仅此而已。窗外,紧挨窗旁有一株很大的山茱萸在月华中闪着恬静的光。风已止息,无任何声响传来耳畔,感觉上好像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死去。我死了,同少女一起沉入深深的火山口湖底。
  少女陡然停止支颐,双手置于膝头。又小又白的膝并拢在裙摆那里。她似乎蓦地想起什么,不再盯视墙壁,改变身体朝向,把视线对着我,手举在额头上触摸垂落的前发。那少女味儿十足的纤细的手指像要触发记忆似的留在额前不动。她在看我。我的心脏发出干涩的声响。但不可思议是,我并没有被人注视的感觉。大概少女看的不是我,而是我后面的什么。
  我们两人沉入的火山口湖底,一切阒无声息。火的活动已是很早以前的故事了。孤独如柔软的泥堆积在那里。穿过水层的隐约光亮,犹如远古记忆的残片白荧荧地洒向四周。深深的水底觅不到生命的迹象。她究竟看了我——或我所在的位置——多长时间呢?我发觉时间的规律已然失去。在那里,时间会按照心的需要而延长或沉积。但不一会儿,少女毫无征兆地从椅子上欠身立起,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门没开。然而她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门外。
  其后我仍静止在被窝中,只是微微睁眼,身体纹丝不动。她没准还回来,我想。但愿她回来。不料怎么等少女也没返回。我抬起脸,看一眼枕边闹钟的夜光针:3时25分。我翻身下床,用手去摸少女坐过的椅子,没有体温留下。又往桌上看,看有没有一根头发落在那里,然而一无所见。我坐在那椅子上,用手心搓几下脸颊,长长地喟叹一声。
  我未能睡下去。调暗房间,钻进被窝,但偏偏睡不着。我意识到自己是被那谜一般的少女异常强烈地吸引住了。我最初感觉到的,是一种不同于任何东西的强有力的什么在自己心中萌生、扎根、茁壮成长。那是一种切切实实的感觉。被囚禁在肋骨牢狱中的火热心脏则不理会我的意愿,兀自收缩、扩张,扩张、收缩。
  我再次开灯,坐在床上迎接早晨。看不成书,听不成音乐,什么也干不成,只能起身静等早晨来临。天空泛白之后,总算多少睡了一会儿。睡的时候我似乎哭了,醒来时枕头又凉又湿,但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流的泪。
  时过九点,大岛随着马自达赛车的引擎声赶来,我们两人做开门准备。准备完毕,我为大岛做咖啡。大岛教给我咖啡的做法:研磨机研碎咖啡豆,用特殊的细嘴壶把水烧开,让水稍微沉静一会儿,再用过滤纸慢慢花时间把咖啡滤出。咖啡做好后,大岛往里面象征性地加一点点糖,不放牛奶。他强调说这是最好喝的咖啡喝法。我则泡嘉顿红茶喝。大岛穿一件有光泽的茶褐色半袖衫,一条白麻布长裤,从口袋里掏出崭新的手帕擦了擦眼镜,再次看我的脸。
  “好像没睡足似的。”他说。
  “我有事相求。”
  “但请开口。”
  “想听《海边的卡夫卡》。能搞到唱片?”
  “CD不行?”
  “可能的话还是唱片好。想听原来的声音。那么一来,就需要能听唱片的装置……”
  大岛把指头放在太阳穴上思考。“那么说来,仓库里好像有个旧音响装置。能不能动倒没把握。”
  仓库是面对停车场的一个小房间,只有一个采光的高窗。里边乱七八糟地堆着各个年代因各种原因放进来的什物:家具、餐具、杂志、绘画……既有多少有些价值的,又有毫无价值可言的(或者不如说此类更多)。“应该有人把这里拾掇一下才是,可是很难有那么有勇气的人。”大岛以忧郁的声音说。
  在这俨然时间拘留所的房间中,我们找出一个山水牌老式立体声组合音响。机器本身虽甚为结实,但距最新型那会儿至少过去了二十五年,白色的灰尘薄薄地落了一层。扬声机、自动唱机、书架式音箱。与机器一起还找出了一摞旧密纹唱片:甲壳虫、滚石、沙滩男孩、西蒙与加丰凯尔、斯蒂芬·旺达……全是六十年代流行的音乐,有三十几张。我把唱片从封套里取出看了看,看样子听得很细心,几乎没有损伤,也没发霉。
  仓库里吉他也有,弦基本完好。名称没有见过的旧杂志堆得很高。还有颇有年头的网球拍,仿佛为时不远的过去的遗迹。
 “唱片啦吉他啦网球拍啦,估计是佐伯那个男朋友的。”大岛说,“上次也说过,他在这座建筑物里生活来着,看样子他那时的东西都集中起来放进了这里。音响装置的年代倒像是多少新一点儿。”
  我们把音响和一摞唱片搬去我的房间,拍去灰,插上插头,唱机接在扬声机上,按下电源开关。扬声机的指示灯放出绿光,唱盘开始顺利旋转。显示旋转精度的频闪闪光灯迟疑片刻,随即下定决心似的稳住不动。我确认针头带有较为地道的唱针后,将甲壳虫《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那红色塑料唱片放上唱机,久违了的吉他序曲从音箱中流淌出来。音质意外清晰。
  “我们的国家固然有多得数不清的问题,但至少应对工业技术表示敬意。”大岛感叹道,“那么长时间闲置不用,却仍有这么考究的声音出来。”
  我们倾听了好一会儿《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我觉得是和我以前用CD听的《佩珀军士》不同的音乐。
  大岛说:“这样,音响装置就算找到了,但找到《海边的卡夫卡》环形录音唱片恐怕有点儿难度,毕竟如今已是相当贵重的物品了。问一下我母亲好了,她或许有,即使没有也可能晓得谁有。”
  我点头。
  大岛像提醒学生注意的老师一样在我面前竖起食指:“只有一点——以前我想也说过了——佐伯在这里的时候此曲绝对放不得,无论如何!听明白了?”
  我点头。
  “活活像是电影《卡萨布兰卡》。”说着,大岛哼出“像时光一样流逝”的开头。“这支曲万万不可演奏。”
  “嗳,大岛,有一件事想问你,”我一咬牙问道,“可有个在这里出入的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儿?”
  “这里?是指图书馆?”
  我点头。大岛约略歪头,就此想了想,说:“至少据我所知,这地方没有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儿,一个也没有。”他就像从窗外窥视里面的房间似的定定地注视我的脸:“怎么又问起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来?”
  “因为近来我好像看到了。”我说。
  “近来?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
  “昨天夜里你在这地方看见了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儿?”
  “是的。”
  “什么样的女孩儿?”
  我有点儿脸热:“很普通的女孩子嘛。长发披肩,身穿蓝色连衣裙。”
  “可漂亮?”
  我点头。
  “有可能是你的欲望产生的瞬间幻影。”说着,大岛好看地一笑,“世上有形形色色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再说,作为你这样年龄的健康的异性恋者,这种事或许更不算什么反常。”
  我想起在山中被大岛看过裸体,脸愈发热了起来。
  中午休息时,大岛把装在四方信封里的《海边的卡夫卡》环形录音唱片悄悄递到我手里。
  “母亲果然有,而且同样的竟有五张。真是个能保存东西的人,总是舍不得扔。蛮伤脑筋的习惯,不过这种时候的确帮了忙。”
  “谢谢!”
  我回到房间,从信封里取出唱片。唱片新得出奇,想必藏在什么地方一次也没用过。我先看封套上的照片,照的是十九岁时的佐伯。她坐在录音室钢琴前看着照相机镜头。臂肘拄在琴谱上,手托下巴,微微歪着脑袋,脸上浮现出不无腼腆而又浑然天成的微笑。闭合的嘴唇开心地横向拉开,嘴角漾出迷人的小皱纹。看样子完全没化妆。头发用塑料发卡拢住,以防前发挡住额头。右耳从头发中探出半个左右。一身款式舒缓的较短的素色连衣裙,淡蓝色。左腕戴一个细细的银色手镯,这是身上唯一的饰物。光着好看的脚,一对漂亮的拖鞋脱在琴椅脚下。
  她仿佛在象征什么,所象征的大概是某一段时光、某一个场所,还可能是某种心境。她像是那种幸福的邂逅所酿出的精灵。永远不会受伤害的天真纯洁的情思如春天的孢子漂浮在她的周围。时间在照片中戛然而止。一九六九年——我远未出生时的风景。
  不用说,一开始我就知晓昨晚来这房间的少女是佐伯。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我不过想证实一下罢了。
  照片上的佐伯十九岁,脸形比十五岁时多少成熟些,带有大人味儿,脸庞的轮廓——勉强比较的话——或许有了一点点棱角,那种类似些微不安的阴翳或许已从中消遁。不过大致说来,十九岁的她同十五岁时大同小异,那上面的微笑同昨晚我目睹的少女微笑毫无二致,支颐的方式和歪头的角度也一模一样。说理所当然也是理所当然,脸形和气质也由现在的佐伯原封不动承袭下来。我可以从现在的佐伯的表情和举止中直接找出十九岁的她和十五岁的她。端庄的容貌、超尘脱俗的精灵气韵至今仍在那里,甚至体形都几无改变。我为此感到欣喜。
  尽管如此,唱片封套照片中仍鲜明地记录着人到中年的现在的佐伯所失去的风姿。它类似一种力度的飞溅。它并不自鸣得意光彩夺目,而是不含杂质的自然而然的倾诉,如岩缝中悄然涌出的清水一样纯净透明,径直流进每个人的心田。那力度化为特殊的光闪,从坐在钢琴前的十九岁佐伯的全身各处熠熠四溢。只要一看她嘴角漾出的微笑,便可以将一颗幸福之心所留下的美丽轨迹描摹下来,一如将萤火虫在夜色中曵出的弧光驻留在眼底。
  我手拿封套照片在床沿上坐了许久。也没思虑什么,只是任凭时间流逝。之后睁开眼睛,去窗边将外面的空气吸入肺腑。风带有海潮味儿。从松树林穿过的风。我昨晚在这房间见到的,无疑是十五岁时的佐伯形象。真实的佐伯当然活着,作为年过五十的女性在这现实世界中过着现实生活,此刻她也应该在二楼房间里伏案工作,只要出这房间登上二楼,就能实际见到她,能同她说话。尽管这样,我在这里见到的仍是她的“幽灵”。大岛说,人不可能同时位于两个地方。但在某种情况下那也是能够发生的,对此我深信不疑。人可以成为活着的幽灵。
  还有一个重要事实——我为那“幽灵”所吸引。我不是为此刻在那里的佐伯、而是为此刻不在那里的十五岁佐伯所吸引,而且非常强烈,强烈得无可言喻。无论如何这是现实中的事。那少女也许不是现实存在,但在我胸中剧烈跳动的则是我现实的心脏,一如那天夜晚沾在我胸口的血是现实的血。
  临近闭馆时,佐伯从楼下下来。她的高跟鞋在楼梯悬空部位发出一如往常的回声。一看见她的面容,我全身骤然绷紧,心跳声随即涌上耳端。我可以在佐伯身上觅出那个十五岁少女的姿影。少女如同冬眠的小动物在佐伯体内一个小凹窝里静悄悄地酣睡。我能够看见。
  佐伯问了我什么,但我没能回答,连问话的含义都没能把握。她的话诚然进入了我的耳朵,振动鼓膜,声波传入大脑,被置换成语言,可是语言与含义联接不上。我慌慌张张面红耳赤,胡乱说了一句。于是大岛替我回答,我随着点头。佐伯微微一笑,向我和大岛告别回去。停车场传来她那辆“大众·高尔夫”的引擎声。声音渐渐远离,不久消失。大岛留下来帮我闭馆。
  “你莫非恋着谁不成?”大岛说,“神思恍恍惚惚的。”
  我不知如何回答,默不作声。稍后我问道:“嗳,大岛,也许我问得奇怪——人有时会一边活着一边成为幽灵?”
  大岛停下收拾台面的手,看着我。
  “问得很有意思。不过,你问的是文学上的亦即隐喻意义上的关于人的精神状况的问题呢,还是非常实际性的问题呢?”
  “应该是实际意义上的。”
  “就是说把幽灵假定为实际性存在,是吧?”
  “是的。”
  大岛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又戴上。
  “那被称为‘活灵’。外国我不知道,日本则是屡屡出现在文学作品里。例如《源氏物语》就充满了活灵。平安时代①、至少在平安时代的人们的内心世界里,人在某种场合是可以生而化灵在空间游移并实现自己心愿的。读过《源氏物语》?”
  我摇头。
  “这图书馆里有几种现代语译本,不妨读读。例如光源氏的情人六条御息所强烈地嫉妒正室葵上,在这种妒意的折磨下化为恶灵附在她身上每夜偷袭葵上的寝宫,终于把葵上折腾死了。葵上怀了源氏之子,是这条消息启动了六条御息所嫉恨的开关。光源氏招集僧侣,企图通过祈祷驱除恶灵,但由于那嫉恨过于强烈,任凭什么手段都阻止不了。
  “不过这个情节中最有意味的是六条御息所丝毫没有察觉自身化为活灵。恶梦醒来,发现长长的黑发上沾有从未闻过的焚香味儿,她全然不知所措。那是诅咒葵上时所焚之香的气味儿。她在自己也浑然不觉的时间里跨越空间钻过深层意识隧道去了葵上寝宫。六条御息所后来得知那是自己的无意所为,遂出于对自己深重业障的恐惧而断发出家了。
  “所谓怪异的世界,乃是我们本身的心的黑暗。十九世纪出了弗洛伊德和荣格,对我们的深层意识投以分析之光。而在此之前,那两个黑暗的相关性对于人们乃是无须一一思考不言而喻的事实,甚至隐喻都不是。若再上溯,甚至相关性都不是。爱迪生发明电灯之前世界大部分笼罩在不折不扣的漆黑之中,其外部的物理性黑暗与内部灵魂的黑暗浑融一体,亲密无间,就是这样——”说着,大岛把两只手紧紧贴在一起,“在紫式部②生活的时代,所谓活灵既是怪异现象,同时又是切近的极其自然的心的状态。将那两种黑暗分开考虑在当时的人们来说恐怕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今天所处的世界不再是那个样子了。外部世界的黑暗固然彻底消失,而心的黑暗却几乎原封不动地剩留了下来。我们称为自我或意识的东西如冰山一样,其大部分仍沉在黑暗领域,这种乖离有时会在我们身上制造出深刻的矛盾和混乱。”
  “你山上那座小屋周围是有真正黑暗的哟!”
  “是的,你说的对,那里仍有真正的黑暗。我有时专门去那里看黑暗。”
  “人变成活灵的契机或起因经常在于那种阴暗感情?”我问。
  ①日本平安朝时期,794-1192。②②《源氏物语》的作者。
  “没有足以导致这种结论的根据。不过,在才疏学浅的我所了解的范围内,那样的活灵几乎全部来自阴暗感情。而且活灵那东西是从剧烈感情中自然产生的。遗憾的是还不存在人为了实现人类和平和贯彻逻辑性而化为活灵的例子。”
  “那么,为了爱呢?”
  大岛坐在椅子上沉思。
  “问题很难,我回答不好。我只能说从未见过那样具体的例子。比如《雨月物语》中‘菊花之约’的故事,读过?”
  “没有。”我说。
  “《雨月物语》是上田秋成①在江户后期写的作品,但背景设定在战国时期。在这个意义上上田秋成是个retrospective②或者说有怀古情绪的人。
  “两个武士成了朋友,结为兄弟。这对武士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关系,因为结为兄弟即意
  味着生死与共,为对方不惜付出性命,这才成其为结义兄弟。
  “两人住的地方相距遥远,各事其主,一个说菊花开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都将前去拜访,另一个说那么我就好好等着你。不料说定去拜访朋友的武士卷入了藩内纠纷,沦为监禁之身,不许外出,不许寄信。不久夏天过去,秋意渐深,到了菊花开的时节。照此下去,势必无法履行同朋友的约定,而对武士来说,约定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信义重于生命,那个武士剖腹自杀,变成鬼魂跑了一千里赶到朋友家,同朋友在菊花前开怀畅谈,之后从地面上消失。文笔非常优美。”
  “可是,为了变灵他必须死掉。”
  “是那么回事。”大岛说,“看来人无论如何是不能为了信义和友情而变成活灵的。只有一死。人要为信义、亲爱和友情舍掉性命才能成灵,而能使活而为灵成为可能的,据我所知,仍然是邪恶之心、阴暗之念。”
  我就此思索。
  “不过,也可能如你所说,有为了积极的爱而变成活灵的例子,毕竟我没有很详细地探讨这个问题。未必不能发生。”大岛说,“爱即重新构筑世界,这上面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嗳,大岛,”我问,“你恋爱过?”
  ①日本江户后期的作家、诗人、学者(1734-1809)。②③意为“怀旧趣味、怀古、追溯的”。④
  他以怪异的眼神盯住我的脸:“喂喂,你把人家看成什么了。我既非海盘车又不是山椒鱼,是活生生的人嘛!恋爱什么的当然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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