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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_13 村上春树 (日)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红着脸说。
  “知道知道。”说罢,他亲切地一笑。
  大岛回去后,我折回房间,打开音响,把《海边的卡夫卡》放上转盘,转速调在45,放下唱针,边看歌词卡边听着。
  《海边的卡夫卡》
  你在世界边缘的时候
  我在死去的火山口
  站在门后边的
  是失去文字的话语
  睡着时月光照在门后
  空中掉下小鱼
  窗外的士兵们
  把一颗心绷紧
  (副歌)
  海边椅子上坐着卡夫卡
  想着驱动世界的钟摆
  当心扉关闭的时候
  无处可去的斯芬克斯
  把身影化为利剑
  刺穿你的梦
  溺水少女的手指
  探摸入口的石头
  张开蓝色的裙裾
  注视海边的卡夫卡
  唱片我反复听了三遍。脑海里最先浮起的是一个疑问:为什么附有如此歌词的唱片会火爆爆地卖出一百万张呢?其中使用的词语纵使不算晦涩也是相当有象征性的,甚至带有超现实主义倾向,至少不是大多数人能马上记住随口哼出的。但反复听着,那歌词开始多少带有亲切的意味了,上面每一个字眼都在我心中找到位置安居其中。不可思议的感觉。超越含义的意象如剪纸一样立起,开始独自行走,一如梦深之时。
  首先是旋律出色,一气流注,优美动听,却又决不入于俗流。而且佐伯的嗓音同旋律浑然融为一体,虽然作为职业歌手音量有所不足,技巧有所欠缺,但其音质如淋湿庭园飞石的春雨,温情脉脉地刷洗着我们的意识。想必她自己弹着钢琴伴奏,边弹边唱,后来才加进少量弦乐器和高音双簧管。估计也有预算方面的原因,在当时也算是相当简朴的编曲,但没有多余物这点反而产生了新颖的效果。
  其次,副歌部分用了两个奇异的和音。其他和音全都平庸无奇,惟独这两个出奇制胜令人耳目一新。至于和音是如何构成的,乍听之下还不明白,然而最初入耳那一瞬间我就深感惶惑,甚至有被出卖的感觉。旋律中拔地而起的异质性摇憾我的身心,令我惴惴不安,就好像从空隙吹来的冷风猝不及防地涌入领口。但副歌结束之后,最初那悠扬的旋律重新归来,将我们领回原来的和美友爱的世界,不再有空隙风吹入。稍顷,歌唱结束,钢琴叩响最后一音,弦乐器静静地维持着和音,高音双簧管留下袅袅余韵关闭旋律。
  听着听着,我开始理解——尽管是粗线条的——《海边的卡夫卡》会有那么多人陶醉的原由。那里存在的,是天赋才华和无欲心灵坦诚而温柔的砌合。那是天衣无缝的砌合,即使以“奇迹”称之亦不为过。住在地方城市的十九岁腼腆女孩写下思念远方恋人的歌词,面对钢琴配上旋律,随即直抒胸臆。她不是为了唱给别人听,而是为自己创作的,为的是多少温暖自己的心。这种无心之心轻轻地、然而有力地叩击着人们的心弦。
  我用电冰箱里的东西简单吃了晚饭,然后再一次把《海边的卡夫卡》放上唱盘。我在沙发中闭目合眼,在脑海中推出十九岁的佐伯在录音室边弹钢琴边唱的情景,遐想她怀抱着的温馨情思,以及那情思由于无谓的暴力而意外中断……
  唱片转完,唱针提起,落回原处。
  佐伯大概是在这个房间中写的《海边的卡夫卡》歌词。翻来复去听唱片的时间里,我渐渐对此坚信不疑了。而且海边的卡夫卡就是墙上油画中的少年。我坐到椅子上,像她昨晚那样肘拄桌面手托下巴,视线以同一角度投向墙壁。我的视线前面有油画,这应该没错。佐伯是在这房间里边看画边想少年写下《海边的卡夫卡》这首诗的。或许,是在子夜这一最深邃的时刻。
  我站在墙前,从最近处再一次细看那幅画。少年目视远方,眼里饱含着谜一样的纵深感。他所注视的天空一角飘浮着几片轮廓清晰的云,最大一片的形状未尝不可看作蹲着的斯芬克斯。斯芬克斯——我追溯记忆——应该是青年俄狄浦斯战胜的对手。俄狄浦斯被施以谜语,而他解开了。怪物得知自己招术失灵,遂跳下悬崖自杀。俄狄浦斯因这一功劳而得到底比斯的王位,同王妃即其生母交合。
  而卡夫卡这个名字——我推测佐伯是将画中少年身上漾出的无可破译的孤独作为同卡夫卡的小说世界有联系之物而加以把握的。惟其如此,她才将少年称为“海边的卡夫卡”,一个彷徨在扑朔迷离的海边的孤零零的魂灵。想必这就是卡夫卡一词的寓义所在。
  不仅仅是卡夫卡这个名字和斯芬克斯的部分,从歌词的其他几行也可以觅出同我所置身的状况的砌合。“空中掉下小鱼”同中野区商业街有沙丁鱼和竹荚鱼自天而降正相吻合;“把身影化为利剑/刺穿你的梦”似乎意味着父亲被人用刀刺杀。我把歌词一行行抄写下来,念了好几遍。费解部分用铅笔划出底线。但归根结底,一切都太过于具有暗示性,我如坠五里云雾。
  “站在门后边的/是失去文字的话语”
  “溺水少女的手指/探摸入口的石头”
  “窗外的士兵们/把一颗心绷紧”
  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或者说看上去相符的不过是故弄玄虚的巧合?我在窗边打量着外面的庭园。淡淡的暮色开始降临。我坐在阅览室沙发上,翻开谷崎①译的《源氏物语》。十点上床躺下,熄掉床头灯,闭上眼睛,等待着十五岁的佐伯返回这个房间。
  ————
  ①即谷崎润一郎(1886-1956),日本现代作家,著有小说《春琴抄》、《细雪》等,曾将《源氏物语》译为现代日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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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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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森林
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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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一觉睡了30个钟头
从神户开出的大巴停在德岛站前的时候,已是晚间八点多钟了。
  “好了,四国到了,中田!”
  “那是,桥非常漂亮。中田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桥。”
  两人走下大巴,坐在站前长椅上,半看不看地看了一会儿周围景致。
  “那么,往下去哪里干什么呢,没有神谕什么的?”星野问。
  “没有。中田我还是什么都不清楚。”
  “难办喽。”
  中田像考虑什么似的手心在脑袋上摩挲好一阵子。
  “星野君,”
  “什么?”
  “十分抱歉,中田我想睡一觉,困得不得了,在这儿就好像能直接睡过去。”
  “等等,”星野慌忙说,“睡在这里,作为我也很麻烦。马上找住的地方,先忍一忍。”
  “好的,中田我先忍着不睡。”
  “呃,饭怎么办?”
  “饭不急,只想睡觉。”
  星野急忙查旅游指南,找出一家带早餐又不很贵的旅馆,打电话问有无空房间。旅馆离车站有一小段距离,两人搭出租车赶去。一进房间就让女服务员铺了被褥。中田没洗澡,脱衣服钻进被窝,下一瞬间就响起入睡时均匀的呼吸声。
  “中田我估计要睡很久,您不必介意,只是睡而已。”睡前中田说道。
  “啊,我不打扰,放心睡好了。”星野对转眼睡了过去的中田说。
  星野慢慢泡了个澡,泡罢一个人上街,随便逛一会儿对周围大体有了印象之后,走进正好看到的寿司店,要了一瓶啤酒,边喝边吃。他不是很能喝酒,一中瓶啤酒就喝得舒舒服服了,脸颊也红了。然后进入扒金库游戏厅,花三千日元玩了一个小时左右,玩的时候一直头戴中日Dragons棒球帽,好几个人好奇地看他的脸。星野心想,在这德岛头戴中日Dragons棒球帽招摇过市的恐怕只有自己一个。
  返回旅馆,见中田仍以刚才那个姿势酣睡未醒。房间里亮着灯,但看样子对他的睡觉毫无影响,星野思忖此人真够无忧无虑的了。他摘下帽子,脱去夏威夷衫,拉掉牛仔裤,只穿内衣钻进被窝,熄了灯。不料也许是换了地方心情亢奋的关系,一时很难入睡。啧啧,早知如此,索性去不三不四的地方在女孩身上来上一发就好了。但在黑暗中听着中田均匀安稳的呼吸声的时间里,他开始觉得怀有性欲似乎是非常不合时宜的行为,为自己产生后悔没去那种地方的念头而感到羞愧,至于何以如此他自己也不大清楚。
  睡不着,他便眼望房间昏暗的天花板。望着望着,他对自己这个存在——对同这个来历不明的奇妙老人一起住在德岛这家便宜旅馆的自己渐渐没了信心。今晚按理该在开车回东京的路上,此时大概在名古屋一带行驶。他不讨厌工作,而且东京也有打电话即可跑来的女友,然而他把货交给百货商店之后竟心血来潮地同工作伙伴取得联系,求对方替自己把车开回东京,又给公司打电话,强行请了三天假,直接同中田来到四国,小旅行袋里只装有替换衣服和洗漱用具。
  说起来,星野所以对中田发生兴趣,无非是因为他的相貌和讲话方式像死去的阿爷。但接触不久,像阿爷的印象渐渐淡薄,而开始对中田这个人本身有了好奇心。中田的讲话方式相当与众不同,而内容的与众不同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那种与众不同的方式里总好像有一种吸引人的东西。他想知道中田这个人往下去哪里做什么。
  星野生在农家,五个全是男孩,他是老三。初中毕业前还比较地道,到上工业高中后开始结交不良朋友,一再胡作非为,警察也招惹了几次。毕业总算毕业了,但毕业后也没有正经工作,和女人之间啰嗦不断,只好进了自卫队。本想开坦克,但在资格考试中被刷了下去,在自卫队期间主要驾驶大型运输车辆。三年后离开自卫队,在运输公司找到事做,那以来六年时间一直在开长途卡车。
  开大卡车很合他的脾性。原本喜欢就跟机械打交道,坐在高高的驾驶席上手握方向盘,感觉上就好像一城之主。当然工作是够辛苦的,工作时间也颠三倒四。不过,若每天早晨去铁公鸡公司上班,在上司眼皮底下做一点小活儿——那样的生活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
  从前就喜欢打架。他个头小,又瘦得像豆芽,打架看不出是强手。可是他有力气,而且一旦开闸就收勒不住,两眼放出凶光,实战中一般对手都为之胆怯。无论在自卫队还是开卡车之后都没少打架。当然胜败都有,但胜也好败也罢,打架终归什么也解决不了。明白这点还是最近的事。好在迄今为止没受过什么大伤,连自己都佩服自己。
  在性子野乱来的高中时代,每次给警察抓去都必定是阿爷接他回家。阿爷向警察点头哈腰,领他出来,回家路上总是进饭馆让他吃好吃的东西,即使那时候口中也没有半句说教。而父母则一次也不曾为他出动,穷得糊口都成问题,没有工夫搭理不走正路的老三。他时常心想,若是没有阿爷,自己到底会落到什么地步呢?惟独阿爷至少还记得他在那里活着,还惦念他。
  尽管如此,他一次也没谢过祖父。不晓得怎么谢,再说满脑袋装的都是自己日后怎么存活。进自卫队后不久,祖父因癌症死了。最后脑袋糊涂了,看着他都认不出是谁了。自祖父去世以来,他一次家也没回。
  星野早上八点醒来时,中田仍以同一姿势大睡特睡,呼吸声的大小和不紧不慢的节奏也和昨晚相同。星野下楼,在大房间里同其他客人一同吃早饭。品种虽然单调,但大酱汤和白米饭随便吃。
  “你同伴早饭怎么办?”女服务员问。
  “还在呼呼大睡,早饭怕是不要了。对不起,被褥就先那样别动了。”他说。
  快中午了,中田依然睡个不醒。星野决定加住一天旅馆。他走到街上,进荞面馆吃了一大碗鸡肉鸡蛋浇汁面。吃罢在附近逛了逛,进酒吧喝咖啡,吸烟,看了几本那里放着的漫画周刊。
  回旅馆见中田还在睡。时间已近午后二点,星野多少有些放心不下,手放在中田额头上。没什么变化,不热,不凉。呼吸声同样那么安稳均匀,脸颊泛出健康的红晕。看不出哪里情况不妙。只是静静沉睡罢了。身也没翻一次。
  “睡这么长时间不要紧么?对身体怕是不好吧?”来看情况的女服务员担心地说。
  “累得够呛。”星野说,“就让他睡个够好了。”
  “呃。不过睡这么香甜的人还是头一次遇见。”
  晚饭时间到了,中田还在睡。星野去外面咖喱餐馆吃了一大碗牛肉咖喱饭和蔬菜色拉,又去昨天那家扒金库游戏厅玩了一个小时,这回没花上一千日元就得了两条万宝路。拿着两条万宝路回到旅馆已经九点半了,吃惊的是中田仍在睡。
  星野算了算时间:中田已经睡了二十四小时以上。虽说他交待过要睡很久不要理他,但的确也太久了。他少见地不安起来。假如中田就这么永睡不醒,那可如何是好呢?“糟糕!”他摇了摇头。
  不料第二天早上七点小伙子醒来时,中田已经爬起,正在往窗外观望。
  “喂,老伯,总算起来了!”星野松了口气。
  “那是,刚醒。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反正中田我觉得睡了很久,好像重新降生似的。”
  “不是很久那么温吞吞的东西,你可是从前天九点一直睡到现在,足足睡了三十个钟头。又不是白雪公主!”
  “那是。中田我肚子饿了。”
  “那还用说,差不多两天没吃没喝了。”
  两人下到楼下大房间吃早饭。中田吃了很多很多,吃得女服务员吃了一惊。
  “这人能睡,一旦起来又能吃,两天的都补回去了。”女服务员说。
  “那是,中田我要吃就得真枪实弹地吃。”
  “够健康的。”
  “那是。中田我字倒是不认得,但虫牙没有一颗,眼镜从未戴过,没找过医生,肩也不酸,每天早上拉屎也有条不紊。”
  “嗬,了不起。”女服务员钦佩地说,“对了,今天您准备做什么呢?”
  “往西去。”中田斩钉截铁地说。
  “啊,往西,”女服务员说,“从这里往西,就是高松了?”
  “中田我脑袋不好使,不懂地理。”
  “总之去高松就是,老伯,”星野说,“下一步的事下一步考虑不迟。”
  “那是。反正先去高松。下一步的事下一步考虑。”
  “二位的旅行好像够独特的了。”女服务员说。
  “你说的还真对。”星野接道。
  折回房间,中田马上进卫生间。这时间里星野一身睡衣趴在榻榻米上看电视里的新闻。没什么大不了的新闻——中野区一位有名的雕塑家遇刺身亡的案件搜索仍无进展,既无目击者,又无遗留物提供线索,警方正在搜查其出事前不久下落不明的十五岁儿子的去向。
  “得得,又是十五岁。”星野叹道。为什么近来总是十五岁少年涉嫌凶杀案呢?十五岁时他正无证驾驶着偷来的摩托车东奔西窜,所以情理上不好对别人的事评头品足。当然“借用”摩托和刺杀生父是两回事。话虽这么说,自己没有因为什么而刺杀父亲或许算是幸运的,他想,毕竟时常挨揍。
  新闻刚播完,中田从卫生间出来了。
  “我说星野君,有件事想问问可以么?”
  “什么呢?”
  “星野君,您莫不是腰痛什么的?”
  “啊,长期干司机这行,哪能不腰痛呢。开长途车没有哪个家伙不腰痛的,同没有不肩痛的投球手是一回事。”星野说。“你干嘛突然问起这个?”
  “看您后背,忽然有这个感觉。”
  “嗬。”
  “给您揉揉可以么?”
  “可以,当然可以。”
  中田骑上趴着的星野的腰部,双手按在腰骨偏上的位置,一动不动。这时间里小伙子看电视综合节目里的演员趣闻——一个有名的女演员同不甚有名的年轻小说家订婚了。对这样的新闻他没什么兴趣,但此外又没什么可看的,便看了下去。上面说女演员的收入比作家多十倍以上,小说家谈不上有多潇洒,脑袋也不像有多好使。星野感到不解。
  “喏喏,这样子怕是长远不了,大概有什么阴差阳错吧!”
  “星野君,您的腰骨多少有点儿错位。”
  “人生都错位了那么久,腰骨错位也是可能的。”小伙子打着哈欠说。
  “长此以往说不定大事不妙。”
  “真的?”
  “头要痛,腰要闪,屎要拉不出。”
  “唔——,那是够受的?”
  “要痛一点儿,不碍事的?”
  “不怕。”
  “老实说,相当痛的。”
  “跟你说老伯,我从出生以来,不论家里学校还是自卫队,都被打得一塌糊涂。不是我瞎吹,不挨打的日子可谓屈指可数。现在哪还在乎什么痛啦烫啦痒啦羞啦甜啦辣啦,随你怎么样!”
  中田眯细眼睛,集中注意力,小心确认两根按在星野腰骨的手指的位置。位置确定之后,起初一边看情况一边一点一点地用力,随后猛吸一口气,发出冬鸟一般短促的叫声,拼出浑身力气把指头猛地压进骨与肌肉之间。此时星野身上袭来的痛感正可谓劈头盖脑野蛮至极。脑海中一道巨大的闪电掠过,意识当即一片空白。呼吸停止,仿佛被从高塔之巅陡然推下九层地狱,连呼叫都来不及。过度的疼痛使他什么都思考不成。所有思考都被烤得四下飞溅,所有感觉都集中在疼痛上。身体框架就好像一下子分崩离析。就是死也不至于毁坏到这般地步。眼睛也睁不开。他趴在那里全然奈何不得,口水淌在榻榻米上,泪珠涟涟而下。如此非常状态大约持续了三十秒。
  星野总算喘过一口气,拄着臂肘摇摇晃晃爬起身来。榻榻米犹如暴风雨前的大海,不吉利地轻轻摇动着。
  “痛的吧?”
  星野慢慢摇了几下头,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瞧你,还能不痛!感觉上就好像被剥掉皮用铁钎串了,再用研磨棒熨平,上面有一大群气呼呼的牛跑了过去。你搞什么来着,到底?”
  “把您的腰骨按原样吻合妥当了。这回不要紧了,。腰不会痛,大便也会正常的。”
  果然,剧痛如潮水退去之后,星野觉得腰部轻松多了。平日闷乎乎酸懒懒的感觉不翼而飞,太阳穴那里也清爽了,呼吸畅通无阻。意识到时,便意也有了。
  “唔,这里那里的确像是好多了。”
  “那是,一切都是腰骨问题。”
  “不过也真够痛的了。”说着,星野叹了口气。
  两人从德岛站乘特快去高松。房费和车票钱都是星野一个人付的。中田坚持自己付,小伙子没听。
  “我先出着,事后再细算。一个大男人,我可不喜欢花钱上面忸忸怩怩的。”
  “也好。中田我不懂花钱,就拜托您星野君了。”中田说。
  “不过嘛,中田,你那指压叫我痛快了好多,就让我多少报答一下好了。很久没这么痛快过了,好像换了一个人。”
  “那太好了。指压是怎么一个玩意儿中田我不太懂,不过骨头这东西可是很要紧的。”
  “指压也好整体医疗也好按摩疗法也好,叫法我也不是很明白,不过这方面你像是很有才能的,若是做这个买卖肯定赚大钱,这我可以保证。光是介绍我的司机同伴就能发一笔财。”
  “一看您的后背,就知道骨头错位了。而一有什么错位,中田我就想把它矫正回去。也是长期做家具的关系,每当眼前有扭歪了的东西,无论怎么都要把它弄直弄正。这是中田我一贯的脾性,但把骨头弄直还是头一遭。”
  “所谓才能想必就是这样的。”小伙子一副心悦诚服的口气。
  “以前能和猫交谈来着。”
  “嗬!”
  “不料前不久突然谈不成了,估计是琼尼·沃克的关系。”
  “可能。”
  “您也知道,中田我脑袋不好使,复杂事情想不明白。可最近还真有复杂事情发生,比如鱼啦蚂蟥啦有很多自天而降。”
  “哦。”
  “不过您腰变好了,中田我非常高兴。您星野君的好心情就是中田我的好心情。”
  “我也很高兴。”
  “那就好。”
  “可是嘛,上次富士川服务站的蚂蟥……”
  “那是,蚂蟥中田我记得清楚。”
  “莫不是跟你中田有关?”
  中田少见地沉吟片刻。“中田我也不清楚的。不过中田我这么一撑伞,就有很多蚂蟥从天上掉下。”
  “嗬。”
  “不管怎么说,要人家的命可不是好事。”说着,中田断然点了下头。
  “那当然,要人命可不是好事。”星野赞同。
  “正是。”中田再次果断点头。
  两人在高松站下,车站前有家面馆,两人吃乌冬面当午饭。从面馆窗口可以望见港口的几座起重机,起重机上落着很多海鸥。中田规规矩矩地一条条品味乌冬面。
  “这乌冬面十分可口。”中田说。
  “那就好。”星野说,“如何,中田,地点是这一带不错吧?”
  “那是。星野君,这里好像不错,中田我有这个感觉。”
  “地点可以了。那,往下干什么?”
  “想找入口的石头。”
  “入口的石头?”
  “是的。”
  “呃——”小伙子说,“那里肯定有段长话。”
  中田把碗斜着举起,喝掉最后一滴面汤。“那是,有段长话。由于太长了,中田我搞不清什么是什么。实际去那里应该会明白过来的。”
  “还是老话说的,去了自会明白。”
  “那是,正是那样。”
  “去之前不明白喽?”
  “那是,在那里之前中田我根本不明白。”
  “也罢也罢。老实说,我也怕长话。反正找到入口处的石头就可以的了?”
  “那是,一点不错。”
  “那,位置在哪边呢?”
  “中田我也猜不出。”
  “不用问。”小伙子摇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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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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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佐伯是我母亲吗?
  睡一会儿醒来,又睡一会儿又醒来,如此不知反复多少了回。我想把握她出现的那一瞬间,但意识到时,她已经坐在昨天那把椅子上了。床头钟的夜光针刚刚划过三点。上床前无疑拉合的窗帘仍不知什么时候拉了开来,和昨晚一样。但月亮没有出来。只有这点不同。云很厚,说不定还下了一点雨。房间里比昨晚暗得多,唯有远处庭园的灯光从树隙间隐约透入。眼睛习惯黑暗需要时间。
  少女在桌面上手托下巴,看着墙上挂的油画,穿的衣服也和昨晚一样。由于房间暗,凝眸细看也分辨不清脸庞,而身体和脸的轮廓却因此以不可思议的清晰度和纵深感浮现在昏暗中。毫无疑问,那是少女时代的佐伯。
  少女看上去在沉思默想着什么,或者在仅仅注视又长又深的梦境亦未可知。不不,大概她自己就是佐伯那又长又深的梦本身。不管怎样,我都屏息敛气以免扰乱现场的均衡。我一动也不敢动,只不时觑一眼闹钟确认时间。时间缓慢而扎实地推移着。
  突然,我的心脏不由分说地剧烈跳动起来,跳声又硬又干,仿佛有人一下接一下敲门。那声音在岑寂的深夜房间里毅然决然地声声回荡开来。首先是我自己为之震惊,险些从床上一跃而起。
  少女的黑色剪影微微摇颤。她扬起脸,在昏暗中侧耳倾听。我心脏发出的声音传到她的耳畔。少女轻轻偏头,犹如森林中的动物全神贯注地倾听不曾听过的动静,之后脸朝床这边转来。但我没有映入她的眼帘。这点我很清楚。我没有包含在她的梦中。我与这少女被一条看不见的线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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