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海边的卡夫卡

村上春树 (日)
村上春树的森林
海边的卡夫卡
第 1 章 十五岁生日,我离家出走
  离家时从父亲书房里悄悄带走的不仅是现金,还有一个旧的金制小打火机(款式和重量正合我意),一把尖头锋利的折叠刀。刀是用来剥鹿皮的,往手心里一放沉甸甸的,刀身有十二厘米长,大概是在外国旅行时买的纪念品。另外还拿了桌子抽屉里一个袖珍强光手电筒。太阳镜也是需要的,深天蓝色的,要用来遮掩年龄。
  父亲珍爱的罗莱克斯手表也打算带走,犹豫片刻,还是作罢。它的作为机械的精美固然强烈吸引着我,但我不愿意带价值过高的东西惹人注意。从实用性考虑,我平时用的秒表和带报时铃的卡西欧塑料表已足够了。或者不如说这两样好用得多。我转念把罗莱克斯放回书桌抽屉。
  此外拿了小时候姐姐和我的合影。相片同样藏在书抽屉深处。我和姐姐坐在哪里的海岸上,两个人开心地笑着。姐姐往旁边看,脸有一半阴影,以致看上去笑脸从正中间切开了,就像在课本照片上见到的希腊剧面具一样含有双重意味。光与影。希望和绝望。欢笑与哀伤。信赖和孤独。我则毫不羞涩地直盯盯对着镜头。海岸上除了我俩别无人影。我和姐姐都身穿游泳衣。姐姐穿的是红花连衣裙式,我穿一条松松垮垮不成样子的蓝色短裤。我手里拿着什么,似乎是根塑料棍。已成白沫的浪花冲刷着脚前的沙滩。
  是谁在哪里什么时候照的这张照片呢?我为什么做出那般开心的表情呢?父亲为什么只把这张相片留在手头呢?一切都是谜。我大约三岁,姐姐可能九岁。我和姐姐果真那么要好不成?记忆中我根本不曾同家人去看过大海。全然没有去过哪里的记忆。总之作为我不愿意这相片留在父亲手里。我将相片塞进钱夹。没有母亲的相片,父亲好像把母亲的相片烧得一张不剩了。
  想了想,我决定带走手机。发现手机没了,父亲有可能同电话公司联系取消合同,那一来就毫无用处了,但我还是把它放进背囊。充电用的变压器也放了进去。反正东西轻,知道没用处时扔掉即可。
  背囊里我决定装无论如何也少不得的东西。衣服最不好挑选。内衣要几套吧?毛衣要几件吧?衬衫呢长裤呢手套围巾短裤大衣呢?考虑起来多得很。不过有一点是明明白白的
  ——我可不想扛着大行李以一副十足出走少年的形象在陌生的地方游来逛去,那样很快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或者转眼之间就被警察领走,遣送回家,或者同当地的地痞无赖同流合污。
  不去寒冷地方即可。我得出这样的结论。这很容易,找暖和地方就是。这样就用不着什么大衣了。手套也不用。不考虑防寒,必需衣物足可减去一半。我挑选容易洗容易干又不占地方的薄衣服,叠成一小团塞入背囊。除了衣服,还装了这样几件东西:可以排除空气小小叠起的四季通用睡袋、简易洗漱用具、防雨斗篷、笔记本和圆珠笔、能录音的索尼MD随身听、十多张唱片(音乐无论如何缺不得)、备用充电式电池。大致就这么多了。野营用的饮具大可不必,太重太占地方。吃的东西可以在小超市里买。如此花了很长时间,终于将必需用品一览表缩短了许多。这个那个写上去不少,随即勾掉。又加进不少,又勾掉。
  我觉得十五岁生日是最适合离家出走的时间。这以前过早,以后又太晚。
  为了这一天,上初中后两年时间里我一直努力锻炼身体。从小学低年级开始我就去学柔道,成了初中生后也大体坚持下来了。但在学校里没参加体育俱乐部,一有时间就一个人跑马拉松,在游泳池游泳,去区立攀?欢晡{?
体育馆用器械锻炼肌肉,那里有年轻教练员免费教给我正确的伸展运动方式和器械使用方法——如怎样做才能使全身肌肉快速强劲,哪块肌肉日常生活中使用哪块肌肉只能通过器械强化等等。他们教我卧举扛铃的准确动作。幸运的是我原本长得高,每天的运动又使肩部变宽,胸脯变厚。在不相识的人眼里,我应该足有十七岁。如果我十五岁而看上去又只有十五岁,那么所到之处势必麻烦缠身。
  除去同体育馆教练员的交谈,除去跟隔一天上门一次的家政阿姨之间的三言两语以及学校必不可少的几句话,我差不多不向任何人开口。同父亲很早以前就回避见面了。一来虽然同在一家,但活动时间段截然不同,二来父亲一天之中几乎所有时间都闷在位于别处的工作室里。何况,不用说我总是刻意避免同父亲见面。
  我上的是一所私立中学,里面几乎全是上流家庭或有钱人家的子女。只要不出大格,就能直接升入高中。他们个个牙齿整齐、衣着干净、说话无聊。在班里我当然不受任何人喜欢。我在自己周围筑起高墙,没有哪个人能够入内,也尽量不放自己出去。这样的人不可能讨人喜欢。他们对我敬而远之,并怀有戒心。或者感到不快、时而感到惧怕也未可知。然而,不为他人理睬这点莫如说正中我下怀,因为我必须独自处理的事堆积如山。休息时间我总去学校图书室,贪婪地阅读不止。
  不过学校的课我还是听得相当专心。这是叫乌鸦的少年再三劝我做的。
  初中课堂教的知识和技术,很难认为在现实生活中有多大用处,是这样的。老师也差不多全部不值一提。这我晓得。可你得记着:你是要离家出走的。而那一来,日后进学校的机会几乎等于零。因此最好把课堂上教的东西——喜欢也好讨厌也好——一点不剩地好好吸进脑袋。权当自己是块海绵。至于保存什么抛弃什么,日后再定不迟。
 我听从了他的劝告(总的说来我对叫乌鸦的少年是言听计从的)。我全神贯注,让脑袋变成海绵,侧耳倾听课堂上的每一句话,使之渗入脑袋。我在有限时间里理解它们记住它们。这样,尽管课外几乎不用功,但考试成绩我经常在班上排在前面。
  肌肉如合金一般结实起来,我也愈发变得沉默寡言。我尽可能不让喜怒形诸于色,注意不使自己所思所想为老师和身边同学注意。我即将融入剧烈争斗的大人世界,要在那里边孤军奋战,必须变得比任何人都坚不可摧。
  面对镜子,我发现自己的眼睛泛出蜥蜴般的冷光,表情越来越僵硬麻木。回想起来,自己从不曾笑过,甚至连微笑都不曾有过——至少记忆中如此——无论对他人还是对自己本身。
  但是,并非任何时候我都能彻底保持静静的孤立。以为自己围筑妥当的高墙一下子土崩瓦解的时候也是有的。虽然不很频繁,但时而还是有的。围墙在我不知不觉之间崩毁,我赤身裸体暴露在世界面前。每当那时脑袋便一片混乱,极度混乱。况且那里还有预言。预言总是如黑乎乎的水潭出现在那里。
  预言总是如黑乎乎的神秘水潭出现在那里。
  平时静悄悄潜伏于某个人所不知的场所,一旦时机来临,它就无声无息地涌出,冰冷冷浸满你身上每一个细胞。你在残酷的洪水泛滥中奄奄一息,痛苦挣扎。你紧紧抓住靠近天花板的通风口,苦苦乞求外面的新鲜空气。然而从那里吸入的空气干燥得几乎起火,热辣辣地灼烧你的喉咙。水与渴、冷与热这理应对立的要素齐心合力朝你袭来。
  尽管世界上有那般广阔的空间,而容纳你的空间——虽然只需一点点——却无处可找。你寻求声音之时,那里唯有沉默;你寻求沉默之时,那里传来不间断的预言。那声音不时按动藏在你脑袋某处的秘密开关。
  你的心如久雨催涨的大河。地面标识一无所剩地被河流淹没,并冲往一个黑暗的地方。而雨仍在河面急剧倾泻不止。每当在电视新闻里看见那样的洪水,你便这样想道:是的,一点不错,那就是我的心。
  离家之前我用香皂攀?欢晡{?
在洗漱间里洗手、洗脸。剪指甲,掏耳,擦牙。花时间尽可能使身体清洁。在某种情况下,清洁比什么都重要。然后面对洗面台的镜子,仔仔细细审视自己的脸。那里有我从父亲和母亲那里——话虽这么说,母亲的长相我根本记不起来——作为遗传接受下来的脸。即使再抹杀脸上浮现的表情,再淡化眼睛的光亮,再增加身上的肌肉,相貌也是改变不了的。就算我深恶痛绝,也不可能把两条只能认为受之于父的又长又黑的眉毛和眉间深深的皱纹一把扯掉。如果有意,我可以除掉父亲(以我现在的力气,决非什么难事),也可从记忆中将母亲抹消。可是我无法将两人的遗传因子从身上驱逐干净。如果我想驱逐,只能驱逐我自身。
  并且那里有预言。它作为装置深深埋在我的体内。
  它作为装置深深埋在你的体内。
  我熄掉灯,走出洗漱间。
  家中充溢着又湿又重的沉默。那是并不存在的人们的低语,是活着的人们的喘息。我环顾四周,站住不动,深深呼吸。时针划过午后三时。两根针显得那般陌生,它们摆出一副中立面孔,不肯站在我这边。差不多是离开这里的时候了。我拿起小型背囊,挎上肩。不知挎过多少回了,却觉得比往常沉重得多。
  目的地定在四国。并无理由必须是四国。只是查看地图时,不知什么缘故,觉得四国像是自己应去之地。看了几次都觉得——或者不如说越看越觉得——那地方令我心往神驰。远在东京南方,海把它同本土隔开,气候也温暖。那是我从未去过的地方,一个熟人一个亲戚也没有。所以就算有人查寻我的行踪(我不认为会出现那样的人),也不至于把目光投向四国。
  我在窗口接过预定的车票,坐上夜班大巴。这是去高松最便宜的交通手段。一万日元多一点点。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问年龄,没有人盯视我的脸。乘务员只是事务性地验票。
  车上座位仅坐满三分之一。乘客大半都是和我一样的单客,车厢静得有些不自然。到高松要跑很长的路。看时刻表,要跑十个小时,明天早上到。但时间长短不在话下。倘说时间,现在的我可是要多少都有。晚上八点多汽车刚出总站,我就放倒椅背,躺下睡了过去。身体一沉进座位,意识就好像电池没电一样模糊起来了。
  快半夜时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不时醒来,从廉价窗帘的缝隙看夜幕下的高速公路。雨点出声地猛打车窗,沿路排列的路灯变得隐隐约约。路灯宛如刻在世界上的刻度,以相同的间距无限延展开去。新灯光被拉到跟前,下一瞬间便成旧灯光闪去背后。意识到时,时针已移过半夜十二点,我的十五岁生日于是自动来临,就好像被谁推上前来的。
  “生日快乐!”叫乌鸦的少年说。
  “谢谢。”我应道。
  但预言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我确认自己周围的墙尚未崩毁。我拉合窗帘,重新睡去。
 
上一页目录下一页
©t整理
本页面最佳浏览环境——系统:WindowsXP 浏览器:IE6.0
--慢----较慢----中----快--
双击滚屏村上春树的森林
文字颜色默认白色红色灰色绿色蓝色青色黄色 背景颜色默认灰色白色淡灰深灰淡红蓝色淡黄 字体大小9pt10.5pt11.5pt12pt20pt (键盘方向键翻页,空格下翻)
村上春树的森林
海边的卡夫卡
--------------------------------------------------------------------------------
第 2 章 绝密资料
  本文件是美国国防部作为“绝密资料”分类和保管的,根据情报公开法于一九八六年解密公开。现在可以在华盛顿特区美国国立档案馆(NARA)查阅。
  这里记录的一系列调查,是按照陆军情报部杰姆兹·P·伍伦少校的指示于一九四六年三月至四月间实施的。罗伯特·奥康涅鲁少尉和哈尔德·片山曹长①在山梨县××郡进行了现场直接调查。所有面谈的发问者都是罗伯特·奥康涅鲁少尉。日语翻译由片山曹长担任,文件制作由威廉·克恩一等兵负责。
  面谈进行了十二天,场所使用的是山梨县××镇公所的接待室。××郡××镇立××国民学校女教师、住在当地的一名医生、当地警察署所属两名警察、六名儿童分别回答了少尉的问话。
  另外,所附1/10000及1/2000该地地图是内务省地理调查所绘制的。
  陆军情报部(MIS)报告书
  制作时间:1946年5月12日
  题目:“RICE BOWL HILL INCIDENT,
  1944:REPORT
  文件整理编号:PTYX-722-8936745-42213-WWN
  以下是事件发生当时同××镇立××国民学校四年级乙班责任教师冈持节子(26岁)面谈的记录。使用录音磁带。关于此次面谈的附带资料索取编号为PTYX-722-SQ-118~122。
  ①旧日本军衔,陆军下士。
  发问者罗伯特·奥康涅鲁少尉所感:
  <冈持节子是一位相貌端庄的小个子女性。有教养,责任心强,对问话的回答明确而诚实。只是看上去事件给她以不小震动,现在仍心有余悸。可以感受到她在清理记忆的过程中不时出现的高度精神紧张,话语亦随之变得迟缓。>
  记得时间大约是上午十点刚过,天空很高很高的上方出现银色的光闪。很鲜亮的银色,闪闪耀眼。是的,确确实实是金属反射的光。那光闪用相当长的时间从东向西缓缓划过天空。我们估计是B29。它正好位于我们的头顶,必须使劲扬头才能看见。天空蓝蓝的,万里无云,那光非常非常耀眼,能看见的,只是类似银色铝合金片那样的闪亮。
  但不管怎样,它是位于很高的上空,高得看不见形状。这就是说,对方也看不见我们。所以不存在遭受攻击的危险,不必担心天上掉下炸弹。这样的深山密林,即便扔下炸弹也什么用都没有。我们猜想,飞机不是在前去空袭哪座大城市的途中,就是已空袭完毕返航。所以,看到飞机后我们也没怎么警惕,照样走路。倒不如说为那光闪的美丽所打动。
  ——根据军方记录,不存在那一时刻即1944年11月7日上午10时左右美军轰炸机或其他飞机飞经该地区上空的事实。
攀?欢晡 ?
  可是我和那里的十六个孩子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全都以为那是B29。在那之前我们也见过几次B29编队飞行,再说除了B29没有什么飞机能飞那么高。县内倒是有小型航空基地,有时也能看见日本飞机,但都很小,飞不了那么高。况且飞机铝合金的闪光方式同别的金属不一样,而用铝合金制造的飞机只有B29。只是看上去不是大型编队,仅有一架单飞,这让我们觉得有点儿蹊跷。
  ——你是本地人么?
  不是。我出生于广岛,一九四一年结婚,婚后来到本地。丈夫也当老师,在本县中学教音乐,四三年应征入伍,四五年六月参加吕宋岛战役,战死了。听说在马尼拉市近郊为火药库站岗时受到美军炮击,起火爆炸死的。没有孩子。
  ——那时你带领的年级的儿童一共多少人?
  男女总共十六名,除去请病假的两名,这就是年级的全体人员。男生八名,女生八名。其中五名是从东京疏散来的孩子。
  我们是去野外实习,早上九点带着水筒和饭盒离开学校。说是野外实习,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要学的。主要目的是进山采蘑菇和能吃的山菜之类。我们居住的一带是农村,粮食还不至于怎么困难,但食物绝对算不上充分。而强制性交纳的份额又不敢马虎,除了少部分人,大家都处于慢性饥饿状态。
  所以,也鼓励孩子们去哪里寻找食物。非常时期,学习无从谈起。那种“野外实习”是当时大家经常做的。学校四周自然条件好,适于“野外实习”的场所到处都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算是幸运的。城里人全都忍饥挨饿。当时来自台湾和大陆的补给已彻底切断,城市里缺粮缺燃料,情况相当严重。
 ——班上有五个从东京疏散来的儿童,本地孩子同他们相处得好么?
  就我的班来说,总的情形我想还算顺利的。当然,毕竟一个是乡下一个是东京中心,成长环境截然不同。使用的话语不一样,身上的衣着也不一样。本地孩子大半是贫苦农民子女,东京来的则多是公司职员或官僚家庭的孩子。因此很难说孩子们能互相理解。
  尤其刚开始的时候,两伙孩子之间总有一种别别扭扭的气氛。倒不是发生吵架或欺负谁那样的事,只是不晓得对方在想什么。所以本地孩子只跟本地孩子、东京孩子只跟东京孩子在一起。但两个来月一过,相互之间就混熟了。孩子们一旦一起玩得入迷,文化和环境的隔阂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请尽可能详细地说一下那天你领孩子们去的场所。
  那是一座我们常去野游的一座山。山圆圆的,像扣着的木碗,我们一般叫它“木碗山”。山不怎么陡,谁爬都不费力,从学校往西走不远就到。爬到山顶,以孩子们的腿脚大约要两个小时。途中在树林里采蘑菇,简单吃个盒饭。较之在课堂上学习,孩子们更高兴这类“野外实习”。
  高空出现的仿佛飞机的光闪,一下子使我们想起战争,但那只是一瞬之间。再说总的来看我们都欢天喜地,心里美滋滋的。天气好得万里无云,风也没有,山里一片寂静,能听到的只有鸟叫。在那里面行走起来,觉得战争什么的就好像发生在别处遥远的国家,跟我们两不相干。我们一起唱着歌走在山路上,不时学一声鸟叫。除去战争仍在继续这点,可以说是个十全十美的清晨。
  ——目睹类似飞机的东西之后,全体人员很快就进山了,对吧?
  是的。进山距看见飞机不到五分钟,我想。中途我们离开登山路,进入山坡树林里踩出的小道。惟独这里坡比较陡。爬了十来分钟,来到一片林中开阔地。地方相当不小,像桌面一样平平整整。踏进森林之后,四下鸦雀无声,阳光遮没了,空气变得凉森森的,而单单这里是头顶也光朗朗的,小广场似的。我们班每次爬“木碗山”,差不多都到那里。因为那里——不知为什么——能让我们生出平和友爱的心情。
攀?欢晡 ?
  到“广场”后,我们歇口气,放下东西,然后分成三至四人的小组,开始采蘑菇。我定下的纪律是:不得走去互相看不到身影的地方。我把大家集中起来,再三强调这条纪律。虽说地方熟悉,但毕竟深山密林之中,一旦在里头迷路,也是很麻烦的事。但到底是一伙孩子,采蘑菇采入迷了,不知不觉就会把纪律忘去脑后。所以我总是一边自己采蘑菇,一边用眼睛数点孩子们的脑袋。
  孩子们开始倒在地上,大约是在以“广场”为中心采蘑菇之后的十分钟。
  最初看到三个孩子一起倒地之时,我首先怀疑是吃了毒菇。这一带有许多很毒很毒的蘑菇,吃了足以致死。本地孩子虽然能够分辨,但还是会有似是而非的混进来。因此在拿回学校请专家鉴别之前,无论什么绝对不可入口——这点我固然一再叮嘱过,但孩子们未必全都听话。
  我慌忙跑过去抱起倒地的孩子。孩子们的身体软成一团,活像被阳光晒软的橡胶。力气完全排空,像抱一个空壳似的。但呼吸十分均匀。用指头按在手腕,脉搏也基本正常。也不发烧。表情也平和,看不出痛苦的样子。不像是给蜂蛰了或被蛇咬了。单单是没有知觉。
  最奇妙的是眼睛。那种瘫痪状态很接近昏睡的人,却不闭眼睛。眼睛极普通地睁着,像在注视什么,还不时眨一下。所以,并非睡了过去。况且眸子爱缓缓转动,简直就像从这一端到那一端浏览远方景物那样静静地左右移动。眸子有知觉存在,然而实际上那眼睛又什么都没看。至少不是看眼前的东西。我用手在眼前晃了晃,眸子也没出现像样的反应。
  我依序抱起三个孩子,三个孩子的状态一模一样。没有知觉,同样睁着眼睛,缓缓地左右转动眸子。情形绝不正常。
  ——最初倒地的孩子是怎样的结构呢?
  三个全是女孩儿。很要好的三个人。我大声呼唤三个孩子的名字,一个个拍她们的脸颊,拍得相当用力。然而没有反应,什么都感觉不出。我手心感到的似乎是某种硬硬的虚空。感觉极为奇异。
  我想打发谁跑回学校。我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把三个人事不省的孩子背回学校。于是我寻找腿脚最快的男孩儿。不料我站起身四下一看,发觉别的孩子也统统躺倒在地,十六个孩子一个不剩地倒地昏迷不醒。没倒地的、站着保有知觉的,惟独我自己。简直……战场一般。
  ——那时没觉出现场有什么异常?例如气味、声音、光。
  (沉思片刻)没有。前面已说了,周围非常安静,平和得很。声也好光也好气味也好,都没有疑点。只是我班上的孩子们无一例外地倒在那里。当时我觉得这世界上仅仅剩我一人,孤孤单单,比什么都孤单。感觉上只想不思不想地直接消失在虚空中。
  但作为带队教师我当然负有责任。我马上振作起来,连滚带爬地跑下山坡,跑去学校求援。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t整理
本页面最佳浏览环境——系统:WindowsXP 浏览器:IE6.0
--慢----较慢----中----快--
双击滚屏
村上春树的森林
文字颜色默认白色红色灰色绿色蓝色青色黄色 背景颜色默认灰色白色淡灰深灰淡红蓝色淡黄 字体大小9pt10.5pt11.5pt12pt20pt (键盘方向键翻页,空格下翻)
村上春树的森林
海边的卡夫卡
--------------------------------------------------------------------------------
第 3 章 偶然的相遇
  醒来时天快亮了。我拉开窗帘,观望外面的风景。雨虽已完全停了,但好像刚停不久,窗外闪入眼帘的一切无不黑乎乎湿漉漉的,滴着水滴。东面的天空飘浮着几朵轮廓清晰的云,每朵云都镶有光边。光色看上去既像不吉利,又似乎含带好意。由于观看角度的不同,印象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大巴在高速公路上以一定的速度继续奔驰,传来耳畔的声音既不变高又不压低,引擎的旋转次数也全无改变。单调的声响如石臼一样流畅地碾压时间,碾压人们的知觉。周围乘客仍在座席上弓身昏睡,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醒着的只有我和司机。我们被卓有成效地、极为麻木地运往目的地。
  喉咙渴了,我从背囊格袋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喝着温吞吞的液体。又从同一格袋里取出一盒苏打饼干,嚼了几片。饼干那令人怀念的干爽味儿在口腔扩展开来。手表数字为4:32。出于慎重,我确认了日期和星期几。数字告诉我自己离家后已过去了十三个小时。时间没有突飞猛进,也没有倒行逆施。我仍在过生日,仍在新人生的最初一天之中。我闭目,又睁开,再次确认手表的时间和日期,继而打开读书灯,开始看袖珍本。
  五点过后,大巴不动声色地开下高速公路,停在一个服务站宽阔的停车场的一角。压缩空气的声音传来,前门打开。车内照明亮了,司机通过广播短短讲了几句:诸位早上好,辛苦了。大约一个小时后汽车准时到达高松站,现在在本服务站进行晨间休息,时间约二十分钟。五点三十分出发,请诸位按时返回。
  几乎所有乘客都被广播吵醒了,默默地从座位上站起,打哈欠,懒洋洋地下车。到高松之前有不少人要在这里洗漱打扮。我也下车做了几个深呼吸,伸腰舒背,在清晨的新鲜空气中做了简单的挥臂动作,去洗脸间在洗漱台洗了把脸,琢磨这里究竟是哪里。走出来打量四周景物,景物没什么明显特征,无非普普通通的高速公路沿线地段。但也许是神经过敏,看上去总觉得山的形状树的颜色和东京有所不同。
  进自助餐厅喝免费绿茶时,一个年轻女性走来坐在身旁塑料椅上。她右手拿着刚在自动售货机买的纸杯咖啡——杯里冒出白气,左手拿着似乎同在售货机买的装有三明治的小盒。
  老实说,她的长相有些特别,或者不如说无论以怎样的好意来看都不算端正。额头宽宽大大,鼻子又小又圆,脸颊雀斑遍布,耳朵细细尖尖。总的说来五官搭配相当引人注目,甚至不妨说近乎胡来。但整体印象绝对不坏。看上去本人即使不对自己的容貌欣赏有加,也已经完全接受,相安无事。这点肯定很重要。其中带有的类似孩子气的东西给对方一种宽释感,至少让我释然。个子不很高,但身段苗条,而胸部又很大。腿形也够好看。
  两个耳垂悬着薄金属片耳环,如飞机铝合金不时闪出耀眼的光。披肩长发染成深褐色(几近红色)。上身穿一件粗条纹一字领长袖衫,肩挎一个不大的皮背囊,脖子上缠一件夏令薄毛衣。下身一条奶油色布质超短裙,没穿长筒袜。看光景刚在洗脸间洗完脸,前额几根头发如植物的细根贴在宽大的额头上,无端地给我一种亲切感。
  “你是坐这班车的?”她问我。声音略微嘶哑。
  “嗯。”
  她皱起眉头啜一口咖啡。“你多大?”
攀?欢晡b?   “十七。”我说谎道。
  “高中生吧?”
  我点头。
  “去哪儿?”
  “高松。”
  “那,和我一样。”她说,“你是去高松?还是回高松?”
  “去。”我回答。
  “我也是。那边有朋友,一个要好的女孩。你呢?”
  “有亲戚。”
  她点了下头,仿佛在说原来如此,便没再问下去。
  “我也有个差不多和你同龄的弟弟。”她忽然想起似的说,“倒是因故很久没见了……对了,是的,你很像很像那孩子。没给人这么说过?”
  “那孩子?”
  “在那支乐队里唱歌来着,那孩子。在车上看见时我就一直那样想,但名字想不出来。想得很认真,脑袋差点儿想出窟窿,可就是不行。你也有这种情况吧——快要想出来了却想不出来。过去没给人说过长得像谁?”
  我摇头。谁也没跟我说起这话。她再次眯细眼睛看我。
  “像怎样的人?”我问。
  “电视里的人。”
  “电视里出现的?”
  “是的,电视里出现的人。”她拿起火腿三明治,面无表情地嚼着,又喝了口咖啡,“在哪里一支乐队里唱歌的男孩儿。不中用啊,乐队的名称也想不起来了。一个讲关西方言的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没印象?”
  “不明白。不看电视的。”
  她蹙起眉头,目不转睛地看我:“不看?一点儿不看?”
  我默默摇头。不对,该点头不成?我点头。
  “你不大说话。说也只说那么一行。总这样的?”
  我一阵脸红。我不说话,当然也跟我本来就沉默寡言有关,不过声音高低还没把握好也是一个原因。我一般说话声音较低,但有时陡然拔高,所以尽量不讲长话。
  “不说这个了。反正,”她继续道,“感觉上你是很像在那支乐队里唱歌、说话一副关西腔的男孩儿。你当然不会是关西腔。只是、怎么说呢……只是气质相似得很。感觉相当不错。”
  她把微笑略微一改。那微笑一忽儿去了哪里,又很快转回。我的脸仍火辣辣的。
 “如果换个发型,我看就更像了。再留长一点儿,用发胶让头发东一条西一缕立起来。可能的话,真想这就给你弄弄。肯定像的。说实话,我是美容师。”
  我点头,喝了口茶。自助餐厅里静悄悄的。没放音乐,不闻语声。
  “不喜欢说话?”她单手托腮,以一本正经的神情问我。
  我摇头:“哪里,没那么回事。”
  “感到困惑什么的,不是这样?”
  我再次摇头。
  她把一块三明治拿在手上。草莓果酱三明治。她做出无法置信的表情,蹙着眉头。
  “喂,不吃这个?什么草莓果酱三明治,是这世上我最看不上的东西之一,从小就一直。”
  我接过。我也决不中意草莓果酱三明治。但闷头吃了。她隔着桌子看我吃光吃完。
  “求你一件事……”她说。
  “什么事?”
  “坐在你旁边座位坐一直到高松可好?一个人坐心里总好像不踏实。担心莫名其妙的人坐到身旁来,睡不安稳。买票时听说是一个个单座,实际上车却是双人座。到高松前想多少睡上一会儿。看样子你不像莫名其妙的人。怎样,不碍事?”
  “碍事倒不碍事。”我应道。
  “谢谢。”她说,“人说出门靠旅伴,是吧?”
  我点头。好像在一个劲儿点头。可我又能说什么呢?
  “往下是什么来着?”
  “往下?”
  “出门靠旅伴的下面。下面接的什么?想不起来。我语文以前就差劲儿。”
  “人间靠温情。”我说。
  “出门靠旅伴,人间靠温情。”她确认似的重复一遍,感觉上就像在用纸和铅笔一字一句记下。“嗳,这是怎么一个意思呢,简单说来?”
  我想了想。想需要时间。但她耐心等待。
  “偶然的相遇对于人的心情是相当重要的——是这个意思吧?我想。简单说来。”
  她就此思考片刻,之后双手在桌面轻轻合拢。“的确是那样啊。我也认为偶然的相遇对于人的心情是相当重要的。”
  我觑了眼表:五点半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唔,是的。走吧。”她说,却又没有动身的样子。
  “对了,这里到底什么地方?”
  “这——,什么地方呢?”说着,她伸长脖子打量四周,一对耳环如熟透的果实受惊似的晃来晃去。“我也不大清楚。从时间上说,觉得该是仓敷一带。不过是什么地方都无所谓。高速公路服务站这东西,说到底不过是通过点罢了,从这边到那边。”她朝上竖起右手食指和左手食指,其间约有三十厘米距离。“场所名称任凭它叫什么。厕所和饮食。荧光灯和塑料椅。味道差劲的咖啡。草莓果酱三明治,无非我们从哪里来和到哪里去。不对?”
  我点头。我点头。我点头。
  我们返回大巴时,乘客全部坐在那里,汽车拉开了迫不及待的架势。司机是目光冷冷的小伙子,较之巴士司机,更像水门管理员。他将满含责难意味的视线朝迟到的我和她身上投来,不过总算没说什么。她向他投以无邪的微笑,仿佛在说“对不起”。司机伸手按下拉杆,车门随着再次响起的压缩空气声关上。她怀抱小号旅行箱来到我旁边的座位。旅行箱不怎么样,像是在仓储式超市买攀?欢晡b? 的,不大,却很重。我把它举起,放进行李架,她道声谢谢,随即放倒靠背睡了过去。汽车等得忍无可忍似的开动了。我从背囊格袋里掏出书接着往下看。
  她睡得很沉,不久随着转弯时的晃动把头搭在我肩上,就势停住不动。重并不很重。她闭着嘴,用鼻子静静呼吸。呼出的气极为均匀地落在我肩骨。低头一看,一字形领口闪出乳罩的细带。奶油色细带。我想象其前端的质地精巧的乳罩,想象下面的乳房,想象因我的手指变硬的粉红色乳头。不是我刻意想象,而是不能不想象。结果,我当然挺了起来。硬硬地挺起,硬得不可思议:为何全身光那一部分变硬呢?
  与此同时,一个疑念在我心中闪出:没准她是我的姐姐。年龄差不了多少。别具一格的长相倒是同相片上的姐姐大不一样,但相片那玩意儿是相信不得的。换个角度,照出的面孔甚至可以同实体判若两人。她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弟弟,也好久没见了。那个弟弟即便是我也该没什么奇怪。
  我看她的胸。那圆鼓鼓隆起的部位随着呼吸如波纹缓缓起伏,令人联想到静静的雨幕下无边无际的大海。我是孑然独立在甲板上的航海者,她是大海。天空灰濛濛的,尽头处和同样灰濛濛的海面融为一体。这种时候很难区分天和海,将航海者同海区分开来也不容易。甚至难以区分现实境况和心的境况。
  她手指上戴着两个戒指。不是结婚戒指和订婚戒指,是在以年轻人为对象的杂货店买的便宜货。手指很细,却直而长,甚至有一种剽悍感。指甲短短的,精心修剪过了。淡粉色的指甲油。那双手轻轻放在从超短裙里探出的膝头上。我想碰那手指,当然实际没碰。熟睡中的她看上去像很小的孩子,尖尖的耳垂如小蘑菇从发间露出。不知何故,那耳朵给人以容易受伤害的印象。
  我合上书,观望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t整理
本页面最佳浏览环境——系统:WindowsXP 浏览器:IE6.0
--慢----较慢----中----快--
双击滚屏
村上春树的森林
文字颜色默认白色红色灰色绿色蓝色青色黄色 背景颜色默认灰色白色淡灰深灰淡红蓝色淡黄 字体大小9pt10.5pt11.5pt12pt20pt (键盘方向键翻页,空格下翻)
村上春树的森林
海边的卡夫卡
--------------------------------------------------------------------------------
第 4 章 集体中毒事件
 美国陆军情报部(MIS)报告书
  制作日期:1946年5月12日
  标题:RICE BOWL HILL INCIDENT,
  1944:REPORT
  文件整理编号:PTYX-722-8936745-44216-WWN
  以下是事件发生当时同××镇开业内科医生中泽重一(53岁)的面谈记录。使用录音磁带。关于此次面谈的附带资料索取编号为PTYX-722-SQ-162~122。
  发问者罗伯特·奥康涅鲁少尉所感:
  <中泽医生身体高大,面庞晒得黝黑,因此给人的印象较之医生更像是农场监工。待人诚然稳重温和,但说话简洁干脆,直言快语。眼镜深处目光炯炯有神,记忆力也似牢靠可信。>
  是的,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七日上午十一点多,我是接到了镇立国民学校教导主任的电话,叫我去一下。我一直担当类似学校特聘医生的工作,所以对方首先跟我联系,听口气慌张得很。
  他说有一个班全班去山上采蘑菇,当场失去知觉,而且好像全无知觉。惟独领队的班主任女老师没有丧失知觉,一个人下山求救,刚刚回到学校。但她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全然不知所云。唯一确切的是山里仍躺着十六个孩子。
  我首先想到的是,既然去采蘑菇,那么就有可能吃了毒菇导致神经麻痹,而那一来就非同小可。蘑菇这东西由于种类不同毒性也不同,处置方式也不同。我们姑且能做的,不外乎让他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空,清洗干净。但是若蘑菇毒性强并已消化到一定程度,就束手无策了。这地方每年都有几个人因毒菇丧命。
  我先把能用来应急的药品一古脑儿塞入皮包,赶紧骑自行车冲到学校。学校里,两个接到报告的警察也来了。孩子们人事不省,需要人手抬到镇上。但正值战争期间,年轻男子几乎都进了军队。我和两个警察、年长的男老师、教导主任、校长、事务员、以及班主任女老师朝山里赶去。那一带所有的自行车都收集起来了,数量仍不够就两人骑一辆。
  ——到林中现场是什么时候?
  当时看表确认时刻来着,记得很清楚:十一时五十五分。从进山口那里一直骑到不能再骑的地方,然后跑一样爬上登山道。
下一页 尾页 共30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