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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_11 村上春树 (日)
  “我们自有我们的缘故,有缘有故才这么干的。杀也罢不杀也罢与你何干!快打开那把破伞趁还没下雨走开!”另一个说。
  倒地的人蠕动身体,一个光头用沉重的工地皮鞋狠踢他的肋骨。
 中田闭上眼睛。他感到自己体内正有什么静静上涌,那是自己无法遏止的东西。他有点儿想吐。刺死琼尼·沃克时的记忆倏然浮现在他的脑际。刀捅进对方胸口时的感触仍真切地留在他的手心。关系性,中田想道。莫非这也是荻田所说的一种关系性?鳗鱼→刀→琼尼·沃克。那伙人声音扭曲走调,分辨不清了。加之有高速公路上传来的不间断的车轮声混杂其间,形成莫名其妙的声响。心脏大幅收缩,将血液送往全身每个部位。夜色将他包拢。
  中田抬头望天,尔后徐徐撑开伞,遮在头顶,小心翼翼退后几步,同那伙人拉开距离。他四下看了看,又后退几步。看得那伙人笑了。
  “这老头儿,真有他的,”一个人说,“还真打起伞来了!”
  然而他们的笑声未能持续下去——突然有滑溜溜的陌生物自天而降,打在脚下的地面,发出“吧唧吧唧”奇妙的声音。那伙人不再踢打围在中间的猎获物,一个接一个抬头望天。天空不见云影,然而有什么从天空一角连连掉下。一开始零零星星,旋即数量增多,转眼之间便劈头盖脑一泻而下。掉下的东西长约三厘米,乌黑乌黑,在停车场灯光照射下,看上去如光灿灿的黑雪。这不吉祥的黑雪样的东西落在那伙人肩上臂上脖颈上,就势贴住不动。他们用手抓扯,但轻易扯不下来。
  “蚂蟥!”一个说道。
  听得此声,一伙人齐声喊着什么,穿过停车场往卫生间跑去。中途有个人撞在朝通道驶来的小型车上,好在车开得慢,似乎没受重伤。金发年轻人倒在地上,而后站起来一巴掌狠狠砸在车头上,冲着司机一顿大骂,但也再没闹腾什么,拖着脚向卫生间奔去。
  蚂蟥劈头盖脑下了一阵子,之后渐渐变小,停了下来。中田收拢伞,抖掉伞上的蚂蟥,去看那个倒地的人的情况,无奈周围蚂蟥堆积如山,怎么也近前不得。倒地的人也差点儿被蚂蟥埋了起来。细看之下,那人眼皮裂了,血从那里流出,牙也好像断了。中田应付不来,只好去叫人。他返回餐厅,告诉店员说停车场一角有个青年男子受伤躺倒。“再不叫警察,说不定死掉。”中田说。
  过不一会儿,中田找到一个肯捎他去神户的卡车司机。一个睡眼惺松的二十几岁小伙子,梳马尾辫,戴耳环,头戴中日Dragons棒球帽,一个人边吸烟边看漫画周刊。身穿花花绿绿的夏威夷衫,脚蹬一双大号耐克鞋,个头不很高,烟灰被他毫不迟疑地弹进吃剩下的拉面汤里。他定定地看着中田的脸,有些不耐烦地点了下头:“可以呀,坐就坐吧。你很像我那阿爷,打扮啦,说话怪怪的腔调啦……最后彻底糊涂了,前不久死的。”
  用不到早上就到神户,他说。他往神户一家百货商店送家具。开出停车场时见到一场撞车事故,来了几辆警车,红色警灯来回旋转,警察们挥舞手电筒疏导出入停车场的车辆。事故不很严重,但有几辆车头尾撞成一串。轻型客货两用车一侧塌坑了,小轿车尾灯碎了。司机开窗伸出头同警察交谈几句,又关上车窗。
  “天上掉下成筐成篓的蚂蟥,”司机冷漠地说,“又被车轮碾碎,路面溜滑溜,方向盘好像打不住了。警察叫他们小心慢开。另外本地飚车族成帮结队乱窜,像有人受伤了。蚂蟥与飚车族,莫名其妙的组合!弄得警察们手忙脚乱。”
  他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开往出口,但车轮还是打了几次滑,每次他都小幅度地操纵方向盘找回原路。
  “啧啧,看来下了好多好多。”他说,“路滑成这个样子。倒也是,蚂蟥这玩意儿挺吓人的。喂,老伯,被蚂蟥叮过?”
  “没有,记忆中中田我没遭遇那种事。”
  “我是在歧阜山里边长大的,有过好几次。有时在树林里正走着都会从上边掉下一条。下河就叮在腿上。不是我乱吹,对蚂蟥可是相当熟悉。蚂蟥这东西么,一旦叮上就很难扯下。大家伙力气大,硬扯都能把皮‘咕噜’扯下一块,落下伤疤。所以只能贴着火烤,可不得了。叮住皮肤就吸血,一吸血就胖嘟嘟地鼓起来。吓人吧?”
  “那是,的确吓人。”中田赞同。
  “不过么,蚂蟥断不至于从天上噼哩啪啦掉在高速公路服务站停车场正中间,和下雨终究不同。这么离奇的事听都没听说过。这一带的家伙们压根儿不晓得蚂蟥什么样。蚂蟥怎么会自天而降呢?嗯?”
  中田默然不答。
  “几年前山梨有过大批马陆,当时也弄得车轮打滑,一塌糊涂。也是这么滑溜溜的,交通事故一连窜。铁路不能用了,电车也停了。不过马陆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从那一带爬出来的,一想就不难明白。”
  “中田我过去也在山梨待过。倒是战争期间的事了。”
  “哦,什么战争?”司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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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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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森林
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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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父亲可怕的预言
 雕塑家田村浩二遇刺身亡
  自家书房一片血海
  世界知名雕塑家田村浩二氏(五十?岁)在东京都中野区野方自家书房死亡。最先发现的是三十日下午去其家帮忙料理家务的一位妇女。田村先生赤身裸体伏卧在地,地板上处处是血。有争斗痕迹,可视为他杀。作案使用的刀具是从厨房拿出的,扔在尸体旁边。
  警察公布的死亡推定时间为二十八日傍晚。田村先生现在一人生活,因此差不多两天之后尸体才被发现。被切肉用的锋利刀具深深刺入胸口若干部位,心脏和肺部大量出血致使几乎当场死亡。肋骨也折断数根,看来受力很大。关于指纹和遗留物,警察方面眼下尚未公布调查结果。作案当时的目击者也似乎没有。
  房间内没有乱翻乱动的迹象,身旁贵重物品和钱夹亦未拿走,故有人认为此乃私怨导致的犯罪行为。田村先生的住宅位于中野区安静住宅地段,附近居民完全没有觉察到当时作案的动静,知道后惊愕之情溢于言表。田村先生同左邻右舍几无交往,独自悄然度日,因此周围无人觉察其有异常变化。
  田村先生同长子(十五岁)两人生活,但据上门帮做家务的妇女说,长子约于十天前失踪,同一期间也没在学校出现。警察正在搜查其去向。
  田村先生除自家住宅外还在武藏野市拥有事务所兼工作室。在事务所工作的秘书说直到遇害前一天他还一如往常从事创作。事发当日,有事往他家打了几次电话,但终日是录音电话。
  田村先生一九四?年生于东京都国分寺市,在东京艺术大学雕塑系就读期间便发表了许多富有个性的作品,因而作为雕塑界新秀受到关注。创作主题始终追求人的潜意识的具象化,其超越既成概念自出机抒的崭新雕塑风格获得世界性高度评价。以自由奔放的想象力追求迷宫形态之美及其感应性的大型《迷宫》系列,作为作品在一般公众中最具知名度。现任××美术大学客座教授。两年前在纽约近代美术馆举办的作品展中……
  ※※※
  我停止了看报。版面上刊有家门照片,父亲年轻时候的免冠相片也在上边,二者都给版面以不吉利的印象。我一声不吭地坐在床沿,指尖按住眼睛。耳内一直以固定频率响着沉闷的声音。
  我在房间里。时针指过七点。刚和大岛关上图书馆门。佐伯稍早一点儿带着“大众·高尔夫”引擎声回去了,图书馆里只有我和大岛。耳中令人心焦意躁的声音仍在继续。
  “前天的报纸。你在山里期间的报道。看着,心想上面的田村浩二说不定是你父亲,因为细想之下很多情况都正相吻合。本该昨天给你看,又觉得还是等你在这里安顿好了再说。”
  我点头。我仍按着眼睛。大岛坐在桌前转椅上,架起腿,一言不发。
  “不是我杀的。”
  “那我当然知道。”大岛说,“那天你在图书馆看书看到傍晚,之后返回东京杀死父亲又直接赶回高松,在时间上怎么看都不可能。”
  我却没那么大自信。在脑袋里计算起来,父亲遇害正是在我T恤沾满血迹那天。
  “不过据报纸报道,警察正在搜查你的行踪,作为案件的重要参考人。”
  我点头。
  “如果在这里主动找警察报出姓名,并能清楚证明你当时你不在作案现场,那么事情会要比东躲西藏来得容易。当然我也可以作证。”
  “可是那样会被直接领回东京。”
  “那恐怕难免。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必须接受义务教育的年龄,不能一个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原则上你仍需要监护人。”
  我摇头:“我不想向任何人做任何解释,不想回东京的家不想返校。”
  大岛双唇紧闭,从正面看我的脸。
  “那是你自己决定的事。”稍顷,他声音温和地说,“你有按自己意愿生活的权利,十五岁也罢,五十一岁也罢,都跟这个无关。但遗憾的是,这同世间的一般想法很可能不相一致。再说,假设你在这里选择‘不想向任何人做任何解释,放开别管’这一条路,那么从今往后你势必不断逃避警察和社会的追查,而这应当是相当艰难的人生。你才十五岁,来日方长。这也不要紧的?”
  我默然。
  大岛又拿起报纸看了一遍:“看报纸报道,你父亲除了你没有别的亲人……”
  “有母亲和姐姐,但两人早已离家,去向不明。即使去向明了,两人怕也不会参加葬礼。”
  “那,你若不在,父亲死后的事情谁来办呢,葬礼啦身后事务处理啦?”
  “报上也说了,工作室有个当秘书的女人,事务性方面的她会一手料理。她了解情况,总会设法收场的。父亲留下的东西我一样也不想继承,房子也好财产也好适当处理就是。”
  我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唯有遗传因子,我想。
  “如果我得到的印象正确的话,”大岛问我,“不管你父亲被谁杀的,看上去你都不感到悲伤,也不为之遗憾。”
  “弄得这个样子还是遗憾的,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生父。但就真实心情来说,遗憾的莫如说是他没有更早死去。我也知道这样的说法对于已死之人很过份。”
  大岛摇头道:“没关系。这种时候你更有变得诚实的权利,我想。”
  “那样一来,我……”声音缺少必要的重量。我出口的话语尚未找到去向便被虚无的空间吞没了。
  大岛从椅子上立起,坐在我身旁。
  “嗳,大岛,我周围一件一件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其中有的是我自己选择的,有的根本没有选择,但我无法弄清两者之间的区别。就是说,即使以为是自己选择的,感觉上似乎在我选择之前即已注定要发生,而我只不过把某人事先决定的事按原样刻录一遍罢了,哪怕自己再怎么想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甚至觉得越努力自己越是迅速地变得不是自己,好像自己离自身轨道越来越远,而这对我是非常难以忍受的事。不,说害怕大概更准确些。每当我开始这么想,身体就好像缩成一团,有时候。”
  大岛伸手放在我肩上,我可以感觉出他手心的温暖。
 “纵使那样,也就是说纵使你的选择和努力注定徒劳无益,你也仍然绝对是你,不是你以外的什么。你正在作为自己而向前迈进,毫无疑问。不必担心。”
  我抬起眼睛看大岛的脸。他的说法具有神奇的说服力。
  “为什么那么认为?”
  “因为这里边存在irony。”
  “irony①?”
  大岛凝视我的眼睛:“跟你说,田村卡夫卡君,你现在所感觉的,也是多数希腊悲剧的主题。不是人选择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人。这是希腊悲剧根本的世界观。这种悲剧性——亚
  ————
  ①意为“讽刺、反语”。
  里士多德是这样下的定义——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较之起因于当事者的缺点,毋宁说是以其
  优点为杠杆产生的。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人不是因其缺点、而是因其优点而被拖入更大的悲剧之中的。索福克勒斯的《奥狄甫斯王》即是显例。奥狄甫斯王不是因其怠惰和愚钝、而恰恰是因其勇敢和正直才给他带来了悲剧。于是这里边产生了无法回避的irony。”
  “而又无可救赎。”
  “在某种情况下,”大岛说,“某种情况下无可救赎。不过irony使人变深变大,而这成为通往更高境界的救赎的入口,在那里可以找出普遍的希望。唯其如此,希腊悲剧至今仍被许多人阅读,成为艺术的一个原型。再重复一遍:世界万物都是metaphor①。不是任何人都实际杀父奸母。对吧?就是说,我们是通过metaphor这个装置接受irony,加深扩大自己。”
  我默不作声,深深沉浸在自身的思绪中。
  “有人晓得你来高松?”大岛问。
  我摇头:“我一个人想的、一个人来的。跟谁也没说,谁也不晓得,我想。”
  “既然那样,就在这图书馆隐藏一段时间。借阅台的工作别做了。警察想必也跟踪不了你。万一有什么,再躲到高知山里边就是。”
  我看着大岛,说道:“如果不遇上你,我想我已经山穷水尽。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座城市,又没人帮助。”
  大岛微微一笑,把手从我肩上拿开,看那只手。“哪里,那不至于的。即使不遇上我,你也一定能化险为夷。为什么我不明白,但总有这个感觉。你这个人身上有叫人这么想的地方。”之后大岛欠身立起,拿来桌面上放的另一份报纸。“对了,在那之前一天报上有这么一则报道。不长,但很有意味,就记住了。或许该说是巧合,总之是在离你家相当近的地方发生的。”
  他把报纸递给我。
  活鱼自天而降!
  2000条沙丁鱼竹荚鱼落在中野区商业街
  29日傍晚6时左右,中野区野方×丁目大约2000条沙丁鱼和竹荚鱼自天而降,居民为
  ①metaphor:隐喻、暗喻。②
  之愕然。在附近商业街购物的2名主妇被掉下的鱼打中,面部受轻伤。此外别无损害。当时天空晴朗,几乎无云,亦无风。掉下的鱼大多仍活着,在路面活蹦乱跳……
  ※※※
  我看完这则短报道,把报纸还给大岛。关于事件的起因,报道中做了几种推测,但哪一种都缺乏说服力。警察认为有盗窃或恶作剧的可能性,进行了搜查;气象厅说鱼自天而降的气象性因素并非完全没有;农林水产省新闻发言人时下尚未发表评论。
  “在这件事上可有什么想得起来的?”大岛问。
  我摇头。我完全不明所以。
  “你父亲被杀害的第二天在距现场极近的地方有两千条鱼自天而降,这一定属于巧合吧?”
  “或许。”
  “报纸还报道说东名高速公路富士川服务站同一天深夜有大量蚂蟥自天而降。降在狭小场所的局部范围,以致发生若干起轻度的汽车相撞事故。蚂蟥像是相当不小。至于为什么有大群蚂蟥下雨一样从天上啪啦啪啦落下,则谁也没个说法。一个几乎无风的晴朗夜晚。对此可有什么想得起来的?”
  我摇头。
  大岛把报纸折起:“如此这般,时下这世上接连发生了无法解释的怪事。当然,或许其中没有关联,而仅仅是巧合,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头,有什么牵动了自己的神经。”
  “那也可能是metaphor。”
  “可能。但是竹荚鱼沙丁鱼自天而降,究竟是怎样一种metaphor呢?”
  我们沉默有顷,试图把长期未能诉诸语言的事情诉诸语言。
  “嗳,大岛,父亲几年前对我有过一个预言。”
  “预言?”
  “这件事还没对其他任何人说起过,因为即使如实说了,也恐怕谁都不会相信。”
  大岛沉默不语。但那沉默给了我以鼓励。
  我说:“与其说是预言,倒不如说近乎诅咒。父亲三番五次反反复复说给我听,简直像用凿子一字一字凿进我的脑袋。”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再次确认我马上要出口的话语。当然已无须确认,它就在那里,无时不在那里,可是我必须重新测试其重量。
  我开口了:“你迟早要用那双手杀死父亲,迟早要同母亲交合,他说。”
  一旦说出口去,一旦重新诉诸有形的语言,感觉上我心中随即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在这虚拟的空洞中,我的心脏发出旷远的、带有金属韵味的声响。大岛不动声色地久久注视着我的脸。
  “你迟早要用你的手杀死父亲,迟早要同母亲交合——你父亲这样说来着?”
  我点了几下头。
  “这同俄狄甫斯王接受的预言完全相同。这你当然知道的吧?”
  我点头。“不仅仅这个,还附带一个。我有个比我大六岁的姐姐,父亲说和这个姐姐迟早也要交合。”
  “你父亲是当着你的面道出这个预言的?”
  “是的。不过那是我还是小学生,不懂交合的意思。懂得是怎么回事已是几年后的事了。”
  大岛不语。
  “父亲说,我无论怎么想方设法也无法逃脱这个命运,并说这个预言如定时装置一般深深嵌入我的遗传因子,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我杀死父亲,同母亲同姐姐交合。”
  大岛仍在沉默。长久的沉默。他似乎在逐一检验我的话语,力图从中找出某种线索。
  他说话了:“你的父亲何苦向你道出这么残忍的预言呢?”
  “我不明白。父亲再没解释什么。”我摇头,“或者想报复抛开自己出走的母亲和姐姐也未可知,想惩罚她俩也不一定——通过我这个存在。”
  “纵令那样将使你受到损害。”
  我点头:“我之于父亲不过类似一个作品罢了,同雕塑是一回事,损坏也好毁掉也好都是他的自由。”
  “如果真是那样,我觉得那是一种相当扭曲的想法。”大岛说。
  “跟你说大岛,在我成长的场所,所有东西都是扭曲的,无论什么都是严重变形的。因此,笔直的东西看上去反倒歪歪扭扭。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明白这一点了,但我还是个孩子,此外别无栖身之所。”
  大岛说道:“你父亲的作品过去我实际看过几次。是个有才华的优秀雕塑家。锐意创新,遒劲有力,咄咄逼人,无曲意逢迎之处。他出手的东西是真真正正的杰作。”
  “或许是那样。不过么,大岛,父亲把提炼出那样的东西之后剩下的渣滓和有毒物撒向四周,甩得到处都是。父亲玷污和损毁他身边每一个人。至于那是不是父亲的本意,我不清楚。或许他不得不那样做,或许他天生就是那么一种人。但不管怎样,我想父亲在这个意义上恐怕都是同特殊的什么捆绑在一起的。我想说的你明白?”
  “我想我明白。”大岛说,“那个什么大约是超越善恶界线的东西,称为力量之源怕也未尝不可。”
  “而我继承了其一半遗传因子。母亲所以扔下我出走,未必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大概是想把我作为不吉利源泉所生之物、污秽物、残缺物彻底抛开。”
  大岛用指尖轻轻按住太阳穴,若有所思。他眯细眼睛注视我:“不过,会不会存在他不是你真正父亲的可能性呢,从生物学角度而言?”
  我摇头道:“几年前在医院做过检查。和父亲一起去的,采血检验遗传因子。我们百分百毫无疑问是生物学上的父子。我看了检验结果报告。”
  “滴水不漏。”
  “是父亲想告诉我的,告诉我是他所生的作品。一如署名。”
  大岛手指仍按在太阳穴。
  “可实际上你父亲并未言中。毕竟你没有杀害父亲,那时你在高松,是别的什么人在东京杀害你父亲的。是那样的吧?”
  我默默摊开手,看着。在漆黑的夜晚沾满不吉利的黑乎乎血污的双手。
  “坦率地说,我没有多大自信。”
  我向大岛道出了一切。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几小时人事不省,在神社树林中醒来时T恤上黏乎乎地沾满了谁的血;在神社卫生间把血洗去;此数小时的记忆荡然无存。由于说来话长,当晚住在樱花房间部分省略了。大岛不时提问,确认细节,装入脑海,但没有就此发表意见。
  “我压根儿闹不清在哪里沾的血、是谁的血。什么也记不起来。”我说,“不过,这可不是什么metaphor,说不定是我用这双手实际杀死了父亲。有这个感觉。不错,我是没有回东京,如你所说,我一直在高松,千真万确。但是,‘责任始自梦中’,是吧?”
  “叶芝的诗。”
  我说:“有可能我通过做梦杀害了父亲,通过类似特殊的梦之线路那样的东西前去杀害了父亲。”
  “你会那样想的。对你来说,那或许是某种意义上的真实。但是警察——或者其他什么人——不至于连你的诗歌性责任都加以追究。任何人都不可能同时位于两个不同的场所,这点爱因斯坦已在科学上予以证实,也是法律认可的概念。”
  “可我现在不是在这里谈论科学和法律。”
  大岛说:“不过么,田村卡夫卡君,你所说的终究只是个假设,而且是相当大胆而超现实意义的假设,听起来简直像科幻小说的梗概。”
  “当然不过是假设,这我完全清楚。大概谁都不会相信这种傻里傻气的话。但是,没有对于假设的反证,就没有科学的发展——父亲经常这样说。他像口头禅似的说,假设是大脑的战场。而关于反证眼下我一个也想不起来。”
  大岛默默不语。
  我也想不出该说什么。
  “总而言之这就是你远远逃来四国的理由——想从父亲的诅咒中挣脱出来。”大岛说。
  我点了下头,指着叠起来的报纸说:“但终究好像未能如愿。”
  我觉得最好不要对距离那样的东西期待太多,叫乌鸦的少年说。
  “看来你的确需要一个藏身之处。”大岛说,“更多的我也说不好。”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突然间支撑身体都有些困难。我歪倒在旁边坐着的大岛怀里,大岛紧紧搂住我,我把脸贴在他没有隆起的胸部。
  “嗳,大岛,我不想做那样的事,不想杀害父亲,不想同母亲同姐姐交合。”
  “那还用说。”说着,大岛用手指梳理我的短发,“那还用说,不可能有那样的事。”
  “即使在梦中?”
  “或即使在metaphor中。”大岛说,“抑或在allegory①在analogy②中。”
  “……”
  “如果你不介意,今晚我可以留在这里,跟你在一起。”稍顷,大岛说道,“我睡那边的沙发。”
  但我谢绝了,我说我想一人独处。
  大岛把额前头发撩去后面,略一迟疑说道:“我的确是患有性同一障碍的变态女性,不阴不阳的人,如果你担心这点的话……”
  “不是的,”我说,“决不是那样的。只是想今晚一个人慢慢想一想。毕竟一下子发生这
  么多事情。只因为这个。”
  ①意为“寓言、讽喻”。②③意为“类推、类似、类似关系”。④
  大岛在便笺上写下电话号码:“如果半夜想跟谁说话,就打这个电话。用不着顾虑,反正我觉浅。”
  我道谢接过。
  这天夜里我梦见了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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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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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到四国去
  早上五点刚过,中田搭乘的卡车驶入神户。街上已经大亮,但仓库门还没开,无法卸货。两人让卡车停在港口附近宽阔的路面上,准备打盹。小伙子把打盹用的椅背放平,蛮惬意地打着鼾声睡了。中田时而被鼾声吵醒,又很快沉入舒坦的睡眠之中。失眠是中田从未体验过的现象之一。
  快八点时,小伙子翻身坐起,大大打了个哈欠。
  “嗳,老伯,肚子饿了?”小伙子一边用电动剃须刀对着后视镜剃须一边问。
  “那是,中田我有几分饿的感觉。”
  “那,到附近找地方吃早饭去!”
  从富士川到神户的路上,中田基本上是在车上睡觉。这时间里小伙子没怎么开口,边开车边听深夜广播节目,不时随着广播唱歌。全是中田没有听过的新歌。倒是日语歌,但中田几乎不知歌词说的是什么,只是零零星星听出几个单词。中田从帆布包里掏出两个年轻女OL①给的巧克力和饭团,同小伙子两人分着吃了。
  小伙子说是为了提神,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以致没到神户中田便弄得满身烟味儿。
  中田拿起帆布包和伞从卡车下来。
  “喂喂,那么重的玩意儿就放在车上好了。很近,吃完就回来。”小伙子说。
  “那是,你说的是,可中田我不带在身上心里不踏实。”
  ①日式英语Office Lady之略,女办事员,女职员。②
  “嗬,”小伙子眯缝起眼睛,“也罢。又不是我拿,老伯请便。”
  “谢谢。”
  “我么,我叫星野,和中日Dragons棒球队的总教练同姓,亲戚关系倒是没有。”
  “噢,是星野君。请多关照。我姓中田。”
  “知道知道,已经。”
  星野像是很熟悉这一带的地理,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中田小跑一样地尾随其后。两人走进后巷一家小食店,里面挤满了卡车司机和与港口有关的体力劳动者,打领带的一个也没见到。客人活像在补充燃料,神情肃然地闷头吞食早餐。餐具相碰声,店员的报菜名声、NHK①电视新闻播音员的声音在店里响成一片。
  小伙子指着墙上贴的食谱道:“老伯,什么都行,随你点!这里么,又便宜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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