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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央嘉措

_6 高平 (当代)
土登等了些天,六世并不召见。他估计,他的告密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第巴也已巡视归来,于是不再遵守对六世许下的诺言,又向第巴禀报了一遍。第巴夸奖了土登两句,并严令他不得宣泄此事。
第巴派心腹人问过了路姜孜玛,又经过暗中查访,断定那个常到于琼卓嘎家去的小伙子就是六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觉得不宜直接向六世*挑明,最好是用一种堂堂正正的理由,不伤面子的办法,使仓央嘉措对于琼卓嘎的感情冷却下来。而且一定要他冷却下来,以免引起事端,对政教大业产生不利影响。
桑结甲措终于找到了这种办法,他借用三大寺堪布的名义上奏六世*说:“您已经到了应当受格隆戒的年龄。广大僧众一致建议您到山里去闭关〔1〕修行一个时期。”
仓央嘉措当然没有断然拒绝的理由,但他心里明白,一定是那个土登又把他的情报提供给了第巴,第巴才设法把自己调开的。他虽然不想报复土登——他认为蔑视比报复更符合他的习惯,但也不甘心受制于小人。他借助于自己的尊位找了个借口,声称身体欠佳,暂时不能进山。这样,修行的事就拖下来了。显然,任何人都不能强迫命令他起程。
他感到一根有力的绳索已经从他的腰间移到了胸部,并且在开始拉紧。绳索的一头在于琼卓嘎的手中,另一头在第巴桑结甲措的手中,无论他往哪边靠近都会使自己窒息。
他对于琼卓嘎是既感激、又内疚。感激的是她给了他深厚的、美妙的爱情,使他得到了金顶“牢房”之外的一片翠蓝的天空;内疚的是对她隐瞒了不能娶她的*身份。他对桑结甲措则是既感激、又憎恨。感激的是他毕竟还尊重他的地位,给他留了面子,劝他去修行也是出于爱护之心;憎恨的是死守着黄教的教规,板着严肃的面孔,要求他只能像一个清心寡欲的孩子,不允许他像普通的成年人或者红教教徒那样生活。
默思与退戒(5)
如今他所面临的关于修行的事,成了他的一大心病。他的思绪更加纷乱,心情更加复杂。
他曾经天真地设想,如果不是第巴而是于琼卓嘎让他去修行的话,那他会自觉自愿,毫不拖延地前去,他也就不会说“身体欠佳”之类的话了。他写道:
眷恋的意中人儿,
若要我学法修行,
我小伙子决不迟疑,
走向那深山禅洞!
有时候,他也闪过这样的念头:干脆去修行好了,何必自寻烦恼?在佛学中钻研,在佛海中漫游,倒是一种安慰。不是也确有不少人自小进寺,老死寺中,一生不违教规吗?我既然身为*,有此法缘,为什么总不安分呢?但他毕竟下不了那样的决心。现实的东西总是比虚幻的东西更有力量,民间的阳光总是比寺中的油灯明亮。花一样盛开的于琼卓嘎是无法在他心中凋谢的。这种矛盾,也留在了他的诗稿上:
若依了情妹的心意,
今生就断了法缘:
若去那深山修行,
又违了姑娘的心愿。
结果,他还是拖着不走。他坦率地写道:
恋人长得俊俏,
更加情意绵绵。
如今要进山修法,
行期延了又延。
第巴桑结没有办法,只好修正了原来的建议,告诉仓央嘉措说:“既然贵体欠安,那就不必去山中修行了,每日在宫中默思吧。”
这样做,仓央嘉措只好接受了。
默思,乃是佛教的术语,意思是观想,每日静坐在那里,心中想像着自己所要修的神的形象。
他是怎样默思的呢?看看他下面写的这几首很有名的诗吧:
默思上师的尊面,
怎么也难以出现;
没想的情人的容颜,
却总在心上浮现。
若能把这片苦心,
全用到佛法上面,
则在今生此世,
成佛倒也不难!
前往德高的喇嘛座前,
求他将我指点;
可心儿无法收回,
已跑到恋人身边。
最后,他实在默思不成了,只想再到于琼卓嘎那里去,但又不能出宫。他想象着,若是于琼卓嘎能够前来就好了。她怎么能来呢?她怎么敢来呢?除非她是一种供品,否则是不能进到宫中来的。啊,那个像锦葵花一样美丽多姿的姑娘,要是变成供品,我就会喜欢到佛殿中去默思了。
他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生机勃发的锦葵花,
如果去做供品的话,
把我这年轻的玉蜂,
也带进佛殿去吧!
他感到那根有力的绳索已经从他的胸间移到脖子上来了,热烈的想象被冰冷的现实扼死了,反而使他的气闷和烦躁达到了顶点。他毅然抛弃了受罪的默思,拒绝再到佛殿里去。
刚刚继承了汗位的蒙古和硕特部的拉藏汗的两只耳朵,从打探者和告密者口中,听到了仓央嘉措的韵事,竟然同准噶尔部的新首领策妄阿喇布坦发表了一个联合声明,说六世不是真*。仓央嘉措知道这一情况之后,只是笑了笑,毫不介意。他已经早有思想准备了。
第巴桑结甲措则有些恐慌了,他的容忍也已经达到了极限。但对于*喇嘛又奈何不得,尤其这位六世是他进行政治赌注的最大资本,他绝不能打碎这只顶在自己头上的玛瑙盘子。怎么办?经过一番苦思之后,决定求助于六世*的师傅五世班禅。
不久,五世班禅发来了信件,正式邀请仓央嘉措到后藏的日喀则去,他要亲自在扎什伦布寺为仓央嘉措主持受格隆戒的仪式,并对不羁的六世*进行劝导。
仓央嘉措只好同意起程。也许是因为这件事过于重大,也许是都觉得应当参加这隆重的仪式,也许是基于别的什么原因吧,第巴桑结甲措,蒙古的拉藏汗,三大寺的堪布,全都随同前往。
默思与退戒(6)
这是康熙四十一年(公元1702年)的事情。仓央嘉措一路上沉默寡言,怒气冲冲。哲蚌寺、堆龙德庆、羊八井、南木林……这些有名的地方,他都无心前去访问!甚至连雅鲁藏布〔1〕和年楚〔2〕的流水都不能冲开他的笑容。
他怎么会有笑容呢?他的心抽搐着。他坐在用黄色锦缎蒙起的轿子里,什么也看不见,随着轿身的起伏摇摆,像是被投进了河流的一片落叶,无根无枝,逐波飘荡。此去的目的地是明确的,是班禅驻锡的日喀则,而生活的目的却没有方向。
轿外是喧腾而杂乱的马蹄声,更加惹得他心情烦乱。前呼后拥的王公、大臣、高僧、武官以及侍卫、随从,严格按照各自的地位和身份排列着,不差半个马头地前行着。这个壮观的行列,几乎包括所有宗教界、政界、军界的重要人物。他们有时沉思,有时低语;或扬扬自得,或心事重重。仓央嘉措经常感觉到,他们的衣冠楚楚、肥头大耳的外貌同他们的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内心很不协调。他们总是想通过主宰他人的命运使自己的命运远胜他人。世上有许多人对他们看得过高,甚至千般敬畏,万般羡慕。仓央嘉措则认为他们甚是可怜,因为他们私心太重,其中没有几个人能为众生做出多少值得称道的事情。他们之间还往往钩心斗角,时明时暗地去抓对方的弱点,将对方的黑暗当做自己的光明。唉,他们活得也真不容易啊!仓央嘉措又觉得,自己不是更为可怜吗?因为他正是被夹行在这些人的中间,而且脱身不得。他们之间为了某种需要倒还可能暂时妥协,在一定的时间里相安无事,而他仓央嘉措却不能在任何时候同他们妥协。论地位,他在他们之上;论思路,他在他们之外;论自由,他在他们之下。这是怎样的矛盾啊!
仓央嘉措不时地掀开帘子向轿外张望。一路上,路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道路两旁,一处接一处地燃起了敬佛的松枝,香气弥漫着广阔的山野和低矮的村舍。成千上万的农牧民跪倒在路旁,纷纷将家中仅有的银钱、酥油、糌粑,连同洁白的哈达敬献到他的轿前。仓央嘉措觉得他们比自己还要可怜。他不止一次地含着热泪自言自语:你们向我祈求幸福,我的幸福又向谁去祈求呢?
一路上,他想为自己找一条可走的生活之路,却怎么也寻思不出。他想:按照第巴的暗示,不过问政教方面的大事,这种做法我试过了,但是并不能摆脱困境,第巴和拉藏汗像两道不同方向的激流,在我身边撞击着,不停地卷成可怕的旋涡,开始也许只会溅湿我的衣服,日后也许会把我卷入水底吧?潜心宗教,默思修行我试过了,我的心总是不能入定,看来只有俗缘而没有佛缘,除了几首诗,别无收获。忘掉情人,压抑情义,我也试过了,但是做不到;如果她不爱我,或者她不像我爱她一样地爱我就好办一些,可我们却偏偏如此地和谐一致,心心相印!在游园、射箭、弹唱、饮酒中寄托情怀,寻求安慰,我更是试过了,那只能暂时地麻痹一下自己,过后更加痛苦。
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要真正摆脱这种种矛盾,想来想去,唯有走下尊位,脱掉袈裟!如果再不下决心这样做,那就太晚了。而现在,正是机会。
他又一次掀开帘子,扎什伦布寺的金顶在阳光下闪耀,日喀则就在面前,为他授戒的上师五世班禅就在面前。他不能再忍耐下去了,不能再犹豫不决了。时间和地点都合适,或成或败,只得由命运去安排。
当他来到扎什伦布寺中,望见比他大整整20岁的五世班禅罗桑益西远远地走过来迎接他的时候,他便跑向前去,脱下袈裟,双手捧着,跪倒在师傅的面前,孩子似的哭喊着:“我不受格隆戒!连以前受的格楚戒也退给您!我要过自由的生活!”
五世班禅惊呆了,这情景完全出乎他意料,以致使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三大寺的堪布、拉藏汗、第巴桑结甲措纷纷赶到跟前,劝他不要退戒。有的人流着泪跪下恳求他;有的人说他一定是得了什么病症,想扶他先去休息……但是,都没有任何效果。
*喇嘛他已经当够了!
他本来就不想当。
雪地上的脚印(1)
日喀则这座后藏的名城,坐落在年楚河平原上,比起拉萨所在的拉萨河河谷来,要宽阔平坦得多。但是仓央嘉措的心情却比在布达拉宫时更为郁闷。
他拒绝受格隆戒的态度谁也无法改变,他退格楚戒的行动虽然不能为五世班禅所接受,但他自以为是已经退了。这些事情的内幕,当时是很少有人知道的,只有几个头面人物清楚。他们不但不会宣扬,而且还竭力保守秘密。因为教主退戒关系重大,它伤害着班禅的面子,动摇着第巴的坐椅,降低着黄教的威信。只有拉藏汗沉静地观察着,等待着事态的发展,表现得有些超然,同时继续在操练自己的兵马。
第巴和班禅的出发点虽然不同,但有着共同的想法,即挽留六世*在扎什伦布寺多住些日子,希望他还会有回心转意的可能。
仓央嘉措也明白他们的用意,但为了表示自己不愿再受黄教教规的约束,便时常穿着俗装到街上去游逛,并故意当着班禅派给他的侍从的面,向一个背水的姑娘表示好感,好让他们相信自己决心还俗。
这位姑娘名叫江央,有两个诱人的特征:眉毛特别细,皮肤特别白;然而却是一个对人无礼貌、毫不动感情的人。仓央嘉措从河边到街上一直跟着她,不自然地献着殷勤。她却一言不发地低头走着,既无怒气也无笑容,直到家门口才说了一句话;“少爷,你找错人了。”随后,就关上了大门。
仓央嘉措苦笑了一下,心想:人生真有意思,有些事你会拒绝别人,有些事又会遭到别人的拒绝。他们拒绝和被拒绝的理由是千差万别的。像这背水的姑娘,一定拒绝过不少人吧?她的理由是什么呢?大概是骄傲于自己的美丽,美丽是幸运的,也确实是可爱的,但它并不永恒。回到寺中,他写了这样三首诗:
我心如新云密集,
对你眷恋求爱;
你心如无情狂风,
一再将云朵吹开。
木船虽无心肠,
马头犹能向后顾盼;
无情无义的人,
却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你那皎洁的面容,
虽像十五的月亮;
月宫里的玉兔,
寿命却已不长。
因为六世*喇嘛在这里颇受注目,他和背水姑娘的事,很快在寺内的一些人中私下传开了。仓央嘉措知道以后,想到那些“向房主借到房子,还想和主妇睡在一起”的达官贵人,又想到许多穿着袈裟的人的*韵事,深感不平。他写道:
我和红嘴乌鸦,
未聚而议论不暇:
彼与鹞子、鹰隼,
虽聚却无闲话。
他故意把这些诗拿给班禅去看。班禅忧心忡忡地发现,他对约束的反抗,已经开始越过了*的界线。班禅对他完全失望了。这也叫人各有志,水各有路吧。责备是没有用的,他于是和第巴商定,请驾回宫。
仓央嘉措回到布达拉宫,整日闷闷不乐,因为第巴仍在暗中千方百计地阻挠他去山下会见情人。
第巴询问过盖丹以后,也十分担心六世的身体。他从盖丹那里看到了六世的一首近作,遂决定立即去看望他。那首诗是这样写的:
请看我消瘦的面容,
是情人害我生病。
已经瘦骨嶙峋了,
纵有百医也无用!
桑结来到*的寝宫,见仓央嘉措正在吟哦他的诗稿,消瘦的面颊上垂挂着泪滴,沉浸在诗与情的搅拌中。六世的身体看起来虽然不像诗中讲述的那样羸弱,却显然不像一个健壮的小伙子了。桑结是个颇有文化素养的人,从艺术的角度,他早就暗自赞赏仓央嘉措的诗歌了。现在看到这种情景,就像看到一只在笼子里朝着天空哀鸣的小鸟,不禁动了怜惜之情。
雪地上的脚印(2)
桑结彬彬有礼地问候了六世的饮食起居,然后恭顺地说:“您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好了。”
“我需要什么,你是知道的。”六世不满地回答着,又习惯地走到窗前,仰望着春日的长空,一动不动。
“唉,怎么说呢?”桑结停了半天才叹息道,“俗语说:青春像彩虹一样短暂,生命像花朵一样易谢。请佛爷千万保重圣体,顾及大局,静下心来默思修行。您在其他方面的需要,我都照办不误。”
仓央嘉措突然转过身来,双目直视着桑结,大声地说:“权力——给你!自由——给我!给我——自由!”说罢,抱住头,痛苦地坐了下去。
桑结感到,一场不愉快的辩论是不可避免了。政治经验告诉他,一是要冷静,二是要准备作适当的让步。
“黄教教主的自由,您都是有的。”桑绪在这句回答中,特意把逻辑重音放在了“黄教”二字上。
“可是连我出宫门都受到很大的限制。”六世争执说。
“我的佛爷呀,那样做……影响不好。如果,您只是去公园散散心,那当然没有什么,可……”
“是的,”六世马上把他的话接过来,“我正是要去公园。我的骨节都快要生锈了,我的马术和箭术都快要荒废了!”
“这倒是我的失职之处。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跑马射箭了。不过,作为第巴,作为您的助手,理应不辞劳苦,尽心公务。您是需要多活动活动圣体的。从明天起,您就常到公园去吧。不过,为了安全尽量不要让外人发现为好。”桑结有了告辞的意思,想这样结束这场谈判。
“我有个想法,”仓央嘉措的诗人的想象力活跃起来,“从宫后面偏下方的石墙上,另外开一个小门,这样,不用来回走那么多路,上下那么多台阶,就可以直接到附近的公园里去了。也不易被人看见。”
他述说得很实在,像一个建筑师那样地计算着。他又是兴奋的,心中充满了某种模糊的向往。
他等待着桑结的明确回答。这位扁头第巴的头,有时也是圆滑的,他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甚至从面部表情上也难找出一点赞成或者反对的影子。仓央嘉措急切地催问了几次,他依旧一声不吭,像一个哑巴。这种在某种事情上保持沉默的本事,这种任对什么都不表明自己态度的做法,不是任何人都能学得会的,这大概也是善于处世和处事的一种才能吧?你着急也罢,生气也罢,都无济于事。反正权在他手里,他不点头是办不了的。
第巴的不吭不响,不坐不走,不是不非,使仓央嘉措动怒了。他从箭囊中拔出一支箭来,“啪”地折为两截,丢在第巴的面前:“如果连这个要求都不答应,那么从今天起,在任何场合我都拒绝再穿袈裟!你把我赶出宫去好了!”
桑结惊慌了,连忙辩解说:“请您息怒。我是怕在宫墙上破土,冒犯了神灵。”
“我不就是神王吗?这是你们都承认了的,皇帝也是承认了的,蒙古人也是承认了的!”
“是的,当然是的。我是想,总要选一个吉祥的日子……”
“那就叫我的卦师去卜个卦好了。”
第巴桑结甲措在五世*圆寂之后,这才第一次感到了*喇嘛的权威;在聆听了皇帝七年前的那个敕谕之后,第一次尝到了被训斥的滋味。他感到这位黄教叛逆者竟抽出了一支利箭,向他的头上射来……
布达拉宫的后墙上,终于挖开了一个旁门。仓央嘉措有了个便于出入的通道。但他无法摆脱侍从的跟随,任他发怒也好,恳求也好,既不能将他们斥退,也不能将他们劝回。他们宁可得罪善良的佛爷,也不敢违抗严厉的第巴。第巴的命令是下得很死的。因为自从发生了六世在日喀则退戒的事件之后,他就忘不了拉藏汗向他射来的冷峻目光。五世*死后秘不发丧,仓央嘉措被确认为转世灵童,以及十五岁时突然坐床,都是他一手导演的。他使固始汗的子孙们蒙受了不被放在眼里的耻辱,他们是不会轻易忘记的。六世的*一定会为他们提供报复的借口,所以他决心不再让六世单独活动了。但他多少也意识到现在这样做为时已晚。真是顾此失彼呀!原先他担心六世会醉心于亲自抓取政教的实权,使他降为名副其实的助手,因而有意放纵了这位年轻的教主,希望六世把兴趣放在其他方面。这一点,他毫不费力地达到了预期的目的。但是多情而又痴情的仓央嘉措却没有把自己的脚步停留在使第巴满意的标准线上。诗人完全无视第巴对他的自由的限制,执意地追求着自己所向往的生活。第巴知道,仓央嘉措对于他并无敌意,目光中从来没有拉藏汗望他时的那种难测的险情。从根本上讲,他还是个天真的、任性的孩子,而且是个聪明善良、有脾气、能写一手好诗的、世上少有的孩子。要是让这样一个孩子既不进政治的圈子,也不出宗教的格子,那是很困难的。明着来吧,他不敢,又不忍,也无效;只有暗着来,从暗中设法控制他,约束他,必要时从侧面给以警告。事已至此,他只有采取这样的办法了。
雪地上的脚印(3)
仓央嘉措为了摆脱侍从的跟随,曾经想过各种办法,但都不可取。唯一可取的,是由他自己掌管旁门的钥匙。有一次他用命令的口气让看门人把钥匙交给他,看门人却磕着响头拒绝了。这位看门人把钥匙揣在怀里,跪在地上死都不起来,嘴里反复地念着一句经文似的话:“求佛开恩,这是小人应尽的职责。”
看门人不是别人,正是曾被于琼卓嘎拒绝过的土登。看守旁门的任务是第巴交给他的。他自感已经取得了第巴的信任,成了第巴的心腹;他的投靠使自己得到了好处,他从一个为*摇旗呐喊的小喇嘛,突然成了一个单独掌管*的旁门的人。在他看来,这把钥匙比官印还要值得夸耀,因为它是第巴交给的。单凭这一点,他就坚定了对于第巴的信仰。对于第巴,他心中时常涌现着两种感情,一是想用阿爸这个词来称呼他,一是想更加效忠出力。有时候,他又感到自己已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角色了,他似乎已经分享到了第巴的一部分权力,又似乎是介于第巴和*之间的人物了。
六世平时是不在黄昏和黎明以及天气不好的时候去公园游逛的。所以土登常常利用这些时间来贪睡。但是他为了表示更加尽忠守职,又特意找来了一只黄狗看门,这只狗好像一个难得的长者,既慈祥,又聪敏。仓央嘉措十分喜欢它,每次出门都带上一大块用上等酥油和糌粑调和的粑块给它吃。老黄狗对六世好像有了感情,它时常摇着尾巴来亲吻六世的靴子,从来不对六世发出吠声。
仓央嘉措从喇嘛工艺酥油花的制作上得到了启示,有一次他带着一块和得较硬的糌粑来到旁门,故意借口赞美门锁做得别致,从土登的手中拿过了钥匙,接着又趁土登不注意的时候,在糌粑上深深地印下了钥匙的模型。随后,他把模型交给了塔坚乃,由塔坚乃的铁匠朋友照原型复制了一把钥匙。这样,六世*终于靠自己的智慧获得了独自出入旁门的自由。
有了这把钥匙,他就可以摆脱掉土登和那些侍从的监视,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打开那个小小的旁门,去和于琼卓嘎约会了。
一个冬天的夜晚,仓央嘉措轻轻地敲着于琼卓嘎的房门,他一边低声呼唤着于琼卓嘎的名字,一边不时地回顾,这时,没有人影,没有脚步声,只有布达拉宫和附近药王山上的经幡在冬夜的冷风中瑟瑟地摇动,伴随着远处野狗的狂吠和殿角上铁马的叮当声。他屏住呼吸,感到十分惬意。他感到自己正置身于诗境和梦境的交融之中。
于琼卓嘎从梦里惊醒,听出是宕桑汪波的声音,这正是她熟悉的、盼望已久的声音,是世界上最悦耳、动听的声音。她用激动得发颤的手披上衣服,开了房门,扑上去紧紧搂住情人的脖肩。
他们并不需要借助语言,就充分地表达了别离之苦和思念之情。
“我很想给你买件礼物带来,可是不知道买什么合适……”仓央嘉措抱歉地说着,他确实为此难过。为于琼卓嘎买东西,就是花得分文不剩他的心里也是甜丝丝的。
于琼卓嘎立刻制止他说:“我不需要你给我买什么东西,你只要爱我就行。”她说的是真心话。仓央嘉措深深地感动了,同时心里也默念起这句话:“是的,于琼卓嘎,只要你爱我就行。你多么需要我的爱,我也多么需要你的爱呀!”
隔壁的阿爸多吉没有听见宕桑汪波的到来。在昏睡中,在夜色里,在生命的尽头,在这三重黑暗的覆盖下蜷伏着。后来,他醒来了。盲人的耳朵是特别灵敏的,他很快就听出是女儿和宕桑汪波在谈话。他躺着想了很久,又坐起来想了很久,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穿上衣服摸到女儿的门前,轻轻叫着女儿的名字。
雪地上的脚印(4)
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将老人扶进屋里坐定,等待老人的责备。
“是宕桑汪波吗?”
“阿爸,是我。”
“我要问你几句话。”
“请说吧。”
“你喜欢我的女儿吗?”
“这您知道,很喜欢。”
“永远爱她吗?”
“永远!”
“在我去世以前,不要让她离开我,行吗?”
“当然行!”
“好孩子!我把女儿托付给你了,发誓吧。”
多吉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仓央嘉措还是跪在他的面前双手合十说:“我向大昭寺里文成公主带来的佛像发誓……”
老人满意地笑了。双手摸索着,激动地说:“我虽然不是活佛,让我为你们摸顶,为你们祝福吧。”
两人同时把头低下,向老人的手掌伸去。老人摸着他们的头顶,喃喃地说着祝福的话,究竟说的什么,谁也没有听清。只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手也越来越抖。突然,声音没有了,干枯的双手从他们的头上无力地滑落下去……
老人死去了,怀着对女儿的爱和对宕桑汪波的信任,放心地死去了。他的死,像干透了的树叶无声地飘落到地面那样自然,像一盏燃尽了酥油的灯在无风处熄灭那样自然。
多吉的去世对于宕桑汪波来说,是一个突然遇到的难题,他必须尽到未婚女婿的责任,安排老人的*;他必须考虑于琼卓嘎今后的生活。但他自己又不能出面。作为*喇嘛,他无法去做普通人应当做的这些普通的事,然而他又在追求着而且已经得到了普通人过的生活。他像天空,可以亮起闪电,却不能发出雷声;他像大地,可以长出花草,却不能显露泥土;他像温泉,可以涌出热流,却不能直奔大海;他像山峰,可以直插云霄,却不能移动一步。难堪、困窘、别扭、遗憾、痛苦、焦急……如同乱箭不停地朝他射着。但他终不避开,也终不后悔。
他安慰泣不成声的于琼卓嘎,告诉她说:“近日我有紧急的公务,实在不能前来。阿爸的后事和你的生活,我将托我的好朋友塔坚乃来安排,请你一定照他的话去办。”说完,向多吉的遗体施礼告别,匆忙地离开了。他抬头望了望星辰,已经是后半夜了,便飞快地赶往塔坚乃的肉店。
塔坚乃对他在深夜里突然到来十分惊异,急忙问:“你怎么出来的?”
“我在宫后开了个旁门。忘了?钥匙不就是你给配的吗?”
“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
“天哪,你怎么一个人独自出来?有什么事?”
“有件事得要你秘密地去办。我们进去说。”仓央嘉措说着就要往内室走。
“不行。”塔坚乃挡住了他,“有她在里边,不方便。”
“谁?”
“我已经结婚了,在你去日喀则的时候。她名叫仓木决,我们俩是……”
“祝贺你!……不过这个以后再说吧。天亮以前我必须赶回宫去。”
“好的,我明白。有什么吩咐就说吧!嘘,小声些。”塔坚乃把耳朵凑了过去。
塔坚乃接受了仓央嘉措的托付以后,执意要将他护送到布达拉宫的旁门。当他们走到旁门门口的时候,农家的公鸡已经发出了第一声报晓的啼叫。
天,更黑了。
塔坚乃遵照仓央嘉措的布置,妥善地为多吉在拉萨北郊的*台上举行了*。不久,又在央宗酒店的院中盖了一间石砌的小屋,帮于琼卓嘎搬来住。从此,央宗把于琼卓嘎认作干女儿,于琼卓嘎做了央宗酒店的帮手。
当天夜里,仓央嘉措便到央宗酒店里和于琼卓嘎约会。
雪地上的脚印(5)
于琼卓嘎第一次以当垆女的身份请仓央嘉措喝酒。他从来没有这样快意过,即席就留下了诗歌:
纯净的水晶山上的雪水,
铃荡子〔1〕上面的露珠,
甘露作的美酒,
智慧空行母〔2〕当垆。
和着圣洁的誓约饮下,
可以不堕恶途〔3〕。
酒后的于琼卓嘎,恰似染了一层朝霞的花朵,更加美丽动人。仓央嘉措当晚在这里过了夜:
白昼看美貌无比,
夜晚里肌香诱人;
我的终身伴侣啊,
比鲁顶〔1〕的花更为艳丽。
次日清晨分手时,他们恋恋不舍地相互道别:
帽子戴到头上,
辫子甩到背后。
说:“请慢走。”
说:“请慢坐〔2〕。”
说:“心里又难过啦!”
说:“不久就会聚首。”
当他悄悄回到了布达拉宫旁门的时候,看门的老黄狗摇着尾巴迎接他,他也留下了诗作:
胡须满腮的老狗,
比人还要乖;
别说我夜里出去,
天明时才回来。
又是一个深夜,仓央嘉措在酒店里住宿。上天似乎要给有情人多一些磨难,这一夜,拉萨下了大雪,而仓央嘉措又必须在黎明之前回到宫里。
他回去的时候,鸡叫了,雪也停了。他掩好寝宫的房门,把脱下的俗装丢进衣柜,把靴子扔在靠火盆的地方,开始了疲劳之后的酣睡。
过了一阵,土登起床了。雪后乍晴,天亮得似乎特别早。土登站在自己的门口伸了个懒腰,见太阳还没有露面,正后悔没能再多睡一会儿,突然,发现有一串脚印,深深地印在铺满了新雪的地面上。他急忙近前察看,啊,不好!一定是有外贼进来偷盗宫中的宝物了。他迅速打开旁门,果然,从门外一直延伸到向下的斜坡路上,又一直延伸到视线不及的远方。他感到一阵恐惧,禁不住喊了一声:“来人啊!”但又立刻掩住了自己的嘴巴。心想:这事不可声张,应当趁着路上还没有杂人、清晰的脚印还在的时候,赶快顺着脚印去查找贼人的来处,这样,如果宫中没有丢失宝物,他就把他的失职掩盖起来,如果宫中丢失了宝物,他就可以提供出可靠的破获线索,至少能够将功折罪。他向四周望了望,不见有任何动静,暗自庆幸刚才的喊声没有被人听到。于是飞快地沿着脚印一路寻去,不一会儿就顺利地找到了央宗酒店的门槛,脚印消失了。再明白不过了,贼人是从酒店出来的。他没有敲酒店的门,不想打草惊蛇,有了这个收获也就足够了,他转身往回跑,跑进旁门后把门锁好,又狠狠地踢了老黄狗一脚。
下一步,该查找脚印的去处了。
土登的脚尖和脚印的脚尖朝一个方向并排着向前移动,越走越害怕,越走越急促。当他来到*喇嘛寝宫的门前时,几乎吓昏了:贼人竟然一直进入了*的卧室,啊,天哪!别是刺客吧?如果是,根据脚印来看是单程的,刺客一定还没有出去。真该死,为什么刚才没有想到脚印是单程的呢?刺客也罢,贼人也罢,反正还在*的寝宫里呢。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可转眼又一想,好啊,立功的机会到了!如果能够像猫逮老鼠一样,突然捉住刺客或者贼人的话,就将名扬全藏乃至全国,也定会受到第巴的最高奖赏而飞黄腾达——一个看门的小喇嘛,一下子就变成护教的大英雄!但他想来想去,总感到没有力擒敌手的把握,还是智取为好。于是,他以蜗牛的速度轻轻推着*的房门,门慢慢地开了道缝。这时候,早晨的霞光已经从朝东的窗户上射了进来,他看见六世*正仰面睡着,嘴里挂着微笑,胸前的被子随着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他困惑了,如果有刺客的话,决不会到现在还未动手。此刻他不敢惊动*,只得从门缝中钻进半个头去向房中巡视,望来看去,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后来,他发现了*的那双靴子,上面的雪刚刚化掉,由于木炭火盆的炙烤,湿漉漉的雪水还冒着热气;再回头看外面雪地上的脚印,形状、大小和六世的靴底一模一样。他一下明白了,完全明白了!真想不到,竟是佛爷自己刚从酒店归来。而酒店里只住着两个女人:央宗和于琼卓嘎。
他望着安睡在霞光中的六世*,望着那张熟悉的、对他一直是冷漠的面孔,偷偷地带上房门,向第巴告密去了。
第巴桑结甲措重赏了土登,并让他在暗中查清两件事:是谁给六世*和于琼卓嘎牵的线?又是谁给六世*复制了旁门的钥匙?但他没有特意嘱咐土登要对脚印的事严守秘密,因为这是土登的智力所及的。然而世界上有一种怪现象,某些本来应当是长期有效的规定,只要过几天不重申,就有人认为它是自动失效了。于是,人们便可以佯装不知或者遗忘已久,去肆无忌惮地违反它了。
谚语说:夏天管好放牧鞭,冬天管好火盆,平时管好嘴巴。管好嘴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并不是容易的事,土登当然也在内。何况土登对于自己独家掌握的特大新闻充满了自豪,对于六世*不重视自己心怀着不满,更由于六世和于琼卓嘎的关系复燃了他的嫉恨之火。他也是有三五个友好的,他的每一个友好又会有三五个友好……结果,通过老公式的演算——“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加上“千万不要对别人讲”,等于“让许多人知道”——这便使六世*的秘密传到了民间。奇怪的是人们并不震惊,也没有谴责他的意思,仅只是当做趣闻、逸闻和传闻罢了。而在一些上层人物中间,则掀起了曾经压在心中的轩然大波,因为这会涉及他们的政治利益。
这些传闻也到了仓央嘉措的耳边。他既没有惶恐不安的心情,也不想追查那个追查他脚印的人。他愿意正视并且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觉得,为了于琼卓嘎,为了自由地去生活,即使被废黜也是值得的、而且是他求之不得的。一个本来就不想当*的人,还怕当不成*吗?
为此,他写下了几首坦率的、后来得以广为流传的诗篇:
夜里去会情人,
破晓时大雪纷纷;
保密还有何用?
雪地留下了脚印。
人家说我的闲话,
我自认说得不错;
我那轻盈的脚步,
到女店主家去过。
住在布达拉时,
是日增·仓央嘉措;
住在宫下边时,
是浪子宕桑汪波。
休道日增·仓央嘉措,
约会情人去啦!
他所寻求的,
不过是普通人的生活。
事情就这样几乎公开化了。有人来劝戒他,他反驳说:“你们喜欢美好的女子,我也喜欢。你们说我浪荡,难道你们要的我不能要吗?”
唯一能对他采取行动的只有第巴,而第巴也真的要对他采取行动了。
第巴的“吃土精神”(1)
转眼又是早春,布达拉宫后的龙王塘园林里,比去年又多了一层新绿。
仓央嘉措的那一把旁门的钥匙,是没有人敢没收的。土登的权力已经是公开的名存实亡了。只有老黄狗一如既往地怀着对于六世*的爱,一如既往地卧在那里。
白天,仓央嘉措穿着华丽的俗装,带着他的不必要再去摆脱的随从,在龙王塘搭起华丽的圆帐,和于琼卓嘎、塔坚乃一起跳舞,唱酒歌。有时,明月出山了,兴致仍未尽,就和于琼卓嘎在林卡中过夜。
夜间,他单独去酒店的时候是不声张的,只有塔坚乃一人在必要时迎送他。土登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怀着敌意,也怀着为第巴立新功的迫切心情,等待着第巴的命令。
第巴桑结甲措已经得到了准确的情报,为六世*牵线找女人的是塔坚乃,为六世*配制房门钥匙的也是塔坚乃。此外,他还得到了仓央嘉措的几首新作。一首是:
那个巧嘴鹦哥,
请你闭住口舌!
柳林的画眉阿姐,
要唱一曲动听的歌。
一首是:
这个月过了,
下个月来了;
在吉祥明月的上旬,
我们将重聚一道。
还有一首是:
柳树爱上了小鸟,
小鸟对柳树钟情;
只要双双同心,
鹞鹰也无隙可乘!
第巴抚着抄来的诗稿,又慨叹了许久。
第巴明白,柳树就是于琼卓嘎,小鸟就是六世*。他呢,则不得不承认是在扮演鹞鹰的角色了!
启明星亮了,又一个黑夜将尽。塔坚乃伴送仓央嘉措回宫,见他进了旁门,才放心地转身顺着坡道往回走。布达拉宫后面的坡道不像前面的大路那样,没有巨大条石砌成的台阶,也没有回头线。它有些像通往戍楼的马道;而由于北面是护墙,南面是宫墙,则又像是甬道。只要体力好,上去下来都是很快的。塔坚乃忽然想到妻子仓木决这几天随时有生孩子的可能,为了在关键时刻能尽到做丈夫的义务,也为了能及时享受到做父亲的愉快,他加快了脚步,连蹦带跳地向山下奔去。
突然,从宫墙脚下的排水洞口“嗖”地蹿出一道黑影。塔坚乃一时间看不清是人是鬼,似乎那黑影的面部还戴有一张唱戏用的假面具。待他去抽腰刀时,那黑影已经贴近到他的身边……他感到五脏六腑一下子化成了冰块,脑子里“轰隆”一声,似乎被一场神山的大雪崩深埋了。他隐约地听到自己大喊了一声,紧接着,一切都归于永恒的寂静……
六世*刚刚锁好旁门向寝宫走去,突然听到一声尖厉的惨叫从坡道方向传来,他不禁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却什么声响也没有了。他敏感到是发生了某种不幸,急忙转身跑回旁门,重又打开了铜锁,借着星光巡视着坡道。
塔坚乃像卧佛般地躺在地上,鲜血顺着坡道向下流淌。仓央嘉措见他十分喜爱的知心朋友竟然成了这个样子,真是悲恸欲绝!他扑倒在塔坚乃的身边,捧起那热乎乎的头。塔坚乃那一双不闭的眼睛闪着强光。十多年来,从门隅到拉萨,从田野到土屋,从肉店到酒店,从林卡到佛宫,它一直这样闪着、闪着……多么热情,多么诚恳,多么爽朗的眼睛啊!它比佛前的酥油灯明亮百倍!它是雨后的阳光,黑夜的星光,十五的月光,是专为照耀他仓央嘉措的生活的天空而出现的。如今,居然要永远地熄灭了,在深深的友谊的大海上沉没了,只剩下一片黑色的波涛……
他的滚烫的泪水滴在滚烫的血水中,一起向宫下流淌。好半天他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双手举向天空,高喊着:“快来人哪!”
第巴的“吃土精神”(2)
过了一会儿,土登揉着惺忪的睡眼首先走来,仔细看了看尸体,大惊失色地说:“这不是塔坚乃先生吗?太不幸了!”然后又合十着双手说,“谢天谢地,佛爷无恙。”
天渐渐亮了,喇嘛们也渐渐赶到了现场。人们低声议论着,但是谁也提供不出凶手的线索。仓央嘉措当即传谕:为超度塔坚乃诵经三日,以*的亲属的规格举行葬礼。然后才在众人的护送下,踉踉跄跄地回宫去了。
仓木决在听到丈夫被害的噩耗以后,哭得昏了过去。她一醒过来,就像一头发疯的母狮,抄起肉店的快刀就要自杀。朋友们有的兜肩抱住她,有的抓住她的手腕,好不容易才把刀夺下来。他们百般劝解她,终是无用。后来只好从酒店里请来他们敬佩、信任的女人——央宗。
央宗拍着仓木决的肚子说:“为了你这快要出生的孩子也得活下去!让你的孩子代替他阿爸活在世上吧。”
仓木决恍然大悟了,抱住央宗说:“对呀,我怎么光想着那个大东西,把这个小东西忘了呢?阿佳央宗,多亏你提醒了我,不然的话,大家笑我没出息、懦弱,死后也升不了天,都在其次,可怜的塔坚乃可就完完全全地没有了。”
“咱们认作干姐妹吧。”央宗提议说,“让我们做一对互相帮助的女店主。”
第二天,仓央嘉措含着眼泪来看望了朋友的遗孀,留给她许多银子,并且告诉她:“我一定要求第巴尽快地查出凶手,为塔坚乃报仇!”
仓木决说:“往后,就全靠你、阿佳央宗和朋友们了。”她瘫软在坐垫上,那样子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没有骨刺的鱼,或者一碗溶化了的酥油。可惜她这种既不使人厌烦也不使人恐惧的神态,塔坚乃在生前却一次也没见到过。她对丈夫的爱,是用近似于虐待狂的方式来表现的。
“宕桑汪波,我怎么也想不通,塔坚乃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啊,从没有害人的心肠,对朋友很讲义气,也没听说和什么人吵过嘴,打过架,他得罪了谁呢?妨碍了谁呢?……”仓木决流着泪诉说着,直视着对方请求解答。
“是啊,是啊,我也不知道。”仓央嘉措皱紧了眉头,沉思着。
“我还有个想不通的事,他为什么偏偏死在那个地方?他是个俗人,又不认识一个喇嘛,深更半夜到那里去干什么呢?他和布达拉宫有啥关系哟?”
“我……也不知道。请放心吧,我一定给他报仇就是了!”
仓央嘉措往回走着,怀着对这位嫂子深深的负疚之情——虽然塔坚乃的护送不是他的要求,而且他曾多次拒绝过。还有一件事也使他深怀歉意,即曾经写过一首讥讽仓木决的诗。这首诗写道:
无论是虎狗豹狗,
喂熟了它就不咬;
家中的花斑母虎,
熟了却越发凶暴。
仓木决哪里像什么母老虎呢?他悔不该听信了塔坚乃在受到妻子训斥之后的一面之词,太急于为朋友抱不平了。介入人家的家务事,十有*是费力不讨好的,不是多此一举,就是留下笑柄,或者后悔莫及。
聪敏的仓央嘉措对于人类的丑恶和残暴的一面是迟钝的。
对于塔坚乃的死,他经过了千思百想才怀疑到了第巴桑结甲措的身上。他想,要叫小鸟和柳树——他和于琼卓嘎——分开的,只有他,他就是那只鹞鹰。这只鹞鹰不能直接捕捉小鸟,因为没有仓央嘉措这只“小鸟”,第巴也就不成其为鹞鹰,而只会变成风雨中的公鸡了吧?是的,他只有在“小鸟”的周围或者“柳树”上才好显示他的力量。
第巴的“吃土精神”(3)
作为诗人的仓央嘉措,自知不是作为政治家的桑结甲措的对手。再者,人家因为留心他,抓到了他破坏教规的把柄;他却因为不留心人家,没掌握人家搞什么阴谋的证据。况且他并不想与第巴争权,何苦去和第巴正面冲突呢?如果冲突起来,第巴顾忌到*的地位,当然不会把他怎么样,但是会使第巴手下新得的爪牙、旧有的耳目和闲得无聊的人们活跃起来,使那些以损人为本领、以害人为乐趣的无赖又有了嘁嘁喳喳的内容,有了密谋钻营和邀功请赏的机会。这一点,他是不愿意向他们提供的。他认为,不提供浑水就是对摸鱼者的最大惩罚。
但他毕竟是一位*,死者又是他的好友,而且把鲜血流淌在护送他回宫的路上。可怜的嫂子仓木决和未出生的侄子都期待着他去报仇,他是决不能不查凶手的。他决定请他的卦师帮他寻找凶手。
他的卦师很快就把凶手查了出来。令他吃惊的是,凶手就是夜间从宫墙的排水洞钻出去又钻了回来的土登。第巴桑结命令在逮捕土登的时候,先用那把从背后刺杀塔坚乃的刀割掉他的舌头,因为据悉他曾对佛爷出言不逊。当天,土登就被正法了。这件事,就此了结。
第巴的豪华的客厅里,一位肥胖的稀客、远来的下级正幸蒙召见。他向第巴汇报了工布地区近年来的社会情况、农业收成和财政收支,等等。第巴全都细心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表示满意,最后,热情地对他说:“龙夏先生,你很能干。只要有我在,你的一切权力都会得到噶丹颇章政府有力的支持和保护。还有什么私事要办一办吗?办好了再回去吧。”
龙夏为能得到第巴这样的赏识而大感意外,把腰弯成九十度,吐了吐舌头说:“雄狮要雪山来保护,猛虎靠森林来隐藏。河小浪大,是仗着高山的雪水;官小势大,是仗着上司的支持。我龙夏一定效忠第巴,在用得上我的时候,我会使出九头牦牛的力气!”
“谢谢。慢走!”第巴欠了欠身子。
龙夏刚退出客厅,一个神秘的人从隔壁的房中走了出来,把龙夏拉在一边,小声地问:“龙夏先生,你这次到拉萨来带了几个侍从?”
“三个,一文两武。你问这个干什么?”
“三个,足够了。哎,几年以前你是不是有个奴隶叫于琼卓嘎?”
“是的是的,她逃跑了,到现在也没有下落。”
“她就在此地。”神秘人物说。
“啊,你是说让我把她抓回去?”
“奴隶逃跑是违反法规的,你当然有权抓她回去。”
“对对。说实话,我早就想叫她伺候我了。可她一跑,我就没有办法了,心想这么大个西藏,要去找个小姑娘,岂不是骑在马上找蚂蚁吗?没料到鱼儿蹦得再高也还是落在了网里。请快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
“不远,就在山下央宗的酒店里。”
“请问你的尊贵的名字,我要怎样感谢你呢?”
“对我最好的感谢就是不要想知道我的姓名,也永远不要让人知道我对你说过什么话。不然……”神秘人物的两道眉毛拧到了一起。
“我懂,我懂,请放心,请放心!”龙夏鞠着躬后退到楼梯口,几乎摔了下去。一个转身,他那驮着二百多斤肥肉的皮靴子响着打夯一样的节奏,下楼去了。
自从塔坚乃被杀以后,仓央嘉措也像是从背后挨了沉重的一击,感到有一种无法治愈的痛楚。像是为了忠于朋友的遗愿似的,他更加频繁地、大胆地、不分昼夜地独自出入旁门,去和于琼卓嘎相会。也许是因为他的朋友死于穿袈裟的人之手吧,他竟然在任何场合都拒不再穿袈裟。他还写了这样两首诗,公然贴在寝宫的墙上:
第巴的“吃土精神”(4)
大河中的金龟,
能将水乳分开;
我和情人的身心,
没有谁能拆开!
背后的凶恶龙魔。
没有什么可怕;
前面的香甜苹果,
舍命也要摘它!
他决定不再对于琼卓嘎隐瞒自己的身份了。于琼卓嘎是那样尊重他,信任他,从不怀疑他的来历,也不追问他的身世,单凭这一点,也足够使他感激不尽,感动不已了。
他在于琼卓嘎的房中来回地踱着步子,思想上又产生了顾虑,如果他宣称自己原来是化了名的*喇嘛,于琼卓嘎会怎么样呢?也许会因为震惊吓昏过去,也许会因为怕违佛法不敢再和他来往,也许会因为结婚无望而伤心地离去,也许会不相信,说我是在开玩笑……不管怎样,是到了告诉她的时候了,因为爱情的果子已经完全成熟了,两人的名字已经注在命运册上,有什么磨难都应当共同承担了。或是缘分已尽,或做终身伴侣,我再不能像皮鼓一样有两副面容了。既然爱她,为什么不能尊重她知道了真情以后的选择呢?不,她早就选择好了,天塌了也不会再有别的选择……
此刻的仓央嘉措已经不需要什么主见和判断能力了,他只是要说他认为应当说的话罢了。
于琼卓嘎的眼神随着他的身形来回转动着,终于忍不住了:“你呀,想说什么或者想问什么,我都可以听从,都可以回答,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来,坐下谈吧。”
仓央嘉措没有就坐,望着窗外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于琼卓嘎平静地回答。
“知道?”仓央嘉措惊奇地转过身来望着她,“不会的,你怎么能知道呢?”
“外面的传言比你能够听到的要多得多,我的心眼儿也比你估计的聪明得多,不对吗?”
“那你说我究竟是谁?”
“你就是你。我爱的就是你这个人,我才不管你是乞丐还是国王,是叫宕桑汪波还是叫仓——央——嘉——措。”于琼卓嘎故意把他的真名字拉着长音,孩子般地朝他微笑着。
“你知道我是*喇嘛?”
“我不是说出了你的真名了吗?”
“那为什么没告诉我?”
“你也没告诉我呀。”
“你不嫌我的地位太尊贵吗?”
“我只怕你不像一个普通的人。”
“不恨我隐瞒了你?”
“你只是隐瞒了身份,可没有隐瞒你的心呐!”
“我是不能结婚的,我对不起你,不能娶你……”
“别这样说。不相爱,娶了有什么用?若相爱,不娶也会幸福!”
“于琼卓嘎!”仓央嘉措喊了一声,扑上去紧紧地抱住她,泪水一滴滴落在她的发辫上,像一颗颗闪光的珍珠;于琼卓嘎的泪水也大颗大颗地落着,打在他的手上,像一串珍珠闪光。
第二天上午,仓央嘉措又向酒店走去。望见布达拉宫前的四方柱形的石碑下围了一群人,他又动了好奇心。想走过去看个究竟。一阵六弦琴声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随即唱起了歌。他倾耳细听,那歌词正是他早期的诗作。他不禁想起了次旦堆古,莫非是他流浪到了拉萨?他急忙挤进人群一看,唱歌人他从未见过,背也不驼,显然不是次旦堆古。人群中发出了一片嘘唏赞叹之声,有人默默地记诵着歌词。唱歌人抓住时机,停止了弹唱,转着圈向听众要钱。仓央措嘉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来,等待他走近时送他。这时,一位中年妇女一边给钱一边问他:“真感动人!是谁编的歌词?”
“有几首是我写的,有几首是集体创作。”唱歌人谦虚地鞠着躬回答说。
第巴的“吃土精神”(5)
仓央嘉措把银子揣回怀中,扭头走了。
远远地,他就望见了央宗。女店主好像早就站在门前急切等待他的到来。这种情况是很少有的。更使他意外的是,央宗一望见他,竟然躬着腰跑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在他的脚下,哭泣着说:“佛爷呀!饶恕我的罪过吧!”
仓央嘉措急忙扶她起来:“有话进去说。”
酒店的门是掩着的,今天显然没有营业。一张张木桌、一排排卡垫,都沉静得像深山幽谷中的石头。仓央嘉措预料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幸……为什么央宗要乞求宽恕她的罪过呢?他望了一眼央宗,这才发现她那贴着乱发的脸上,从前额到耳根有一道红肿的鞭痕。
仓央嘉措心上一阵痛楚,上前掠开她脸上的乱发:“阿妈央宗,快请坐下,慢慢说,是谁欺侮你了?”
央宗却不敢就坐,躬着身连连回答:“是,是。昨天晚间,我在于琼卓嘎的房中聊天。她告诉我说,您不是宕桑汪波,您就是*喇嘛。我又害怕,又高兴。害怕的是什么地方怠慢了您,犯了对佛爷不敬的大罪;高兴的是您经常赐福我这小小的酒店,您还喜爱着我的干女儿,这是我们用生命也换不来的荣幸啊!我们娘儿俩说呀,说呀,一直说到半夜。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我当是您来了,不敢让您在门外久站,急忙奔去开门。咳,都怨我!他们……”
“他们是强盗?”
“他们一共三个人,都用黑布蒙着头,只露着一对眼睛,手里都提着马鞭,有一个还提着牛毛绳子。什么话也没讲,一把推开我闯进了于琼卓嘎的卧房,堵上了她的嘴,捆住了她的手和脚就往外抬。我扑上去,扯住女儿的衣服死不松手。他们一顿鞭子把我抽倒在地,就……就把女儿抢走了。我爬起来往外追,只见有一个官府老爷穿戴的人骑在马上,指挥那三个人都上了马。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于琼卓嘎被撂到最前面的一匹马上……”
央宗说到这里,又跪倒在仓央嘉措的脚下哭了起来。接着,她昏过去了。
整个酒店寂静得像倒塌了多年的古庙。仓央嘉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这庙里剩下的唯一的一根柱子。
他听到于琼卓嘎的声音从遥远的马背上传来:“你是至高无上的*呀!为什么不能保护你心爱的人啊?”
塔坚乃死别时的眼睛,土登狡诈的眼睛,第巴阴郁的眼睛,拉藏汗斜视的眼睛,多吉失明的眼睛,于琼卓嘎多情的眼睛,释迦牟尼佛像微笑的眼睛,班禅师傅无可奈何的眼睛……这一切,都围住他旋转着、旋转着,越转越快……
“剩下的柱子”也倒在了酒店的地上。
被激怒得发狂的六世*急着召见第巴,一连等了四五天,第巴桑结才进宫来,气喘吁吁地连连道歉,说是因公到外地去了一趟,刚刚赶回拉萨,饭都没吃就跑来聆听佛爷的旨意了。
“你知不知道于琼卓嘎现在何处?”六世指着第巴的鼻子追问。
“哪个于琼卓嘎?”第巴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酒店的于琼卓嘎!”
“哪个酒店?”
“央宗的酒店。”
“那些地方我从来不去,也没有人向我报告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呀。”
“你是不是第巴?”
“是的。”
“是不是达官贵人们的首领?”
“是的,佛爷。”
“他们随便抓人,你管不管?”
“当然应该管。不过,如果抓的是盗贼、凶手什么的,或者是逃跑的奴隶、欠债人之类,法规则是允许的。听佛爷的意思,好像是于琼卓嘎被抓走了,但不知是哪家老爷抓走了她,理由又是什么?”
第巴的“吃土精神”(6)
“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唉!俗语说:‘只有一张嘴,吃糌粑就不能吹笛子。’我实在太忙了,这类事情应当由地方官员来过问。”
“他们?兔子能拉车,要骏马干什么?告诉你,我和于琼卓嘎关系非同一般,你一定要亲自给我把她找回来!”六世开始怒吼了。
“佛爷,请息怒,请冷静。”第巴桑结像一个干涸了的海子,扔进多重的石头也溅不起浪花来,“现在的形势不大好啊,我们都像是门槛上的豌豆——滚进滚出还不一定。外面的传言很多。牛的犄角易躲,人的舌头难防啊。您虽然是尊贵的*,也不能不有所顾忌。您不会不知道这句谚语:‘蚂蚁聚在一起,连狮子也会被叮死’……”
“死?”六世冷笑了一声,“人不想到死,虽聪明也是傻子。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不明白,像塔坚乃那样。”说着,把事先准备好的刀子和绳子从睡铺下面掏出来,往第巴面前一丢:“如果你不去查找于琼卓嘎的下落,我就自杀,上吊!”
桑结甲措吓得跳起来,赶忙把刀子和绳子拾起来揣在怀里,躬身应诺说:“我去查,一定尽力去查!”
正在这时,盖丹进来禀报说有个喇嘛要求见*。仓央嘉措还没有回话,第巴桑结就连忙说请。他巴不得此刻能有个什么人来转移一下话题,把他从尴尬的局面中解脱出来。他急忙擦了擦汗,坐回到卡垫上去,装做正和*议事的样子。
来访者叫来龙吉仲,是第一次求见*。当他见到六世*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们的教主。因为坐在他面前的仓央嘉措竟然穿着俗人的蓝缎子衣服,留着长发,几个手指上都戴着镶有宝石的戒指。总之,完全不像是僧人。
他呈上了一封信,退立在一边等候询问和谕旨。
仓央嘉措打开信件,只见上面写着:
至尊的*佛:
我极想去布达拉朝见您,但由于年老体弱,力不从心。今世怕无缘得识佛面了……
我尊敬您,因为您是五世的转世;我热爱您,因为您是伟大的诗人。正是出于这种感情,我又替您担心,担心您将红教的根芽萌发于黄教的宫中,让平民的歌舞萦绕于教主的座前。
您的诗歌已如无足之风,无翼之云,走遍山川,飞越南北,不分男女贵贱,尽皆传诵。它的情理文采,我只能暗中赞叹,虽想唱和,却不能,也不敢。
外界对您有不少传言。据我看来,众生对您并无不敬,近知有首新歌在拉萨传唱,其歌词原是您的作品,众生略加改动,一变而为对您的赞颂:
在布达拉宫,
他是日增·仓央嘉措;
在拉萨,在“雪”〔1〕,
他是快乐的小伙。
谚语说:水面虽然平静,也得留神暗礁。又说:老虎的花纹在皮外,人的花纹在心里。听说,有个蒙古的大官就编了下面的几句来辱骂您:
黄边黑心的乌云,
是霜雹的成因;
非僧非俗的沙弥,
是佛教的敌人。
我想,这首歌表面上是指向您的,但恐怕还有更为复杂的背景。或者设想得更可怕些,它透出的该不是‘笛声变成箭声,乳海变成血海’的不吉祥的信息吧?
请您多思,愿您保重!
敬献哈达一条。
您的弟子叩拜
仓央嘉措看完了来信,惨然一笑。沉思良久之后,问来龙吉仲:“写信人是谁?”
“他不愿在这张纸上留下名字。”来龙吉仲回答,“但他嘱咐我说,如果佛爷要问,可以口头禀告,他就是敏珠活佛。”
第巴的“吃土精神”(7)
“我知道他。”第巴怀着敬意插话说,“他是位山南的高僧,也是五世当年的诗文密友。今天,我才知道他依然健在……”他很想知道信的内容,但不便索取。
仓央嘉措把来信揣在怀里,取出纸笔,写了下面的回信:
尊敬的活佛阁下:
到处在散布传播,
腻烦的流言飞语;
我心中爱恋的情人啊,
眼睁睁地望着她消失。
心爱的意抄拉姆,
本是我猎人捕获的:
却被权高势重的官家,
诺桑甲鲁抢去〔1〕!
核桃,可以砸着吃,
桃子,可以嚼着吃;
今年结的酸青苹果,
实在没有法子吃!
这就是目前我所想的事情。别的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我衷心感谢你的劝诫。也许一切平安,也许已经晚了。
回敬一条哈达。
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把信交给来龙吉仲,从墙上取下弓箭,丢下第巴和送信人,带领着一群随从到公园去了。
第巴桑结满怀的苦恼毫不掩饰地堆积在脸上。来龙吉仲真不想再增添第巴的忧愁,但是此次前来的任务才完成了一半,还有重要的话要对第巴说。
“郎色喇嘛好吗?”桑结想起了那个二十年前常来替敏珠活佛送信的人。
“我不认识郎色。我只是偶然地见到了敏珠活佛。”
“活佛对我个人有什么话要说吗?”
“这正是我要向您转达的,他很关心您的未来,正如关心西藏的安宁。他得到了可靠的消息……”
“什么消息?”桑结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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