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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央嘉措

高平 (当代)
仓央嘉措
被驱逐的情侣(1)
在西藏南部门隅地区的夏日错,有一个名叫派嘎的小村落。正像西藏的许多小居民点一样,偏僻和贫苦是它的最明显不过的特征。
雪山上吹下来的风里夹带着刺骨的冰针。人们只有在走进那些低矮黝黑的石板房,盘坐在燃烧着木柴或者牛粪的炉火旁的时候,才会感到些许的温暖。
但是在扎西丹增的家里,真正的春天已经降临了。他的心比炉火更热。连日来,他一直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没日没夜地忙碌着。细糌粑、青稞酒、茯茶、酥油、风干牛肉都已经准备好了,但他总觉得还应当干些什么,他经常在屋里转来转去,半举着两只手,头脑中除了紧张的喜悦外则是空白的。
扎西丹增是个见善则柔、遇恶则刚的人。由于他在寺院里学过经典,通晓白玛林巴密教,甚至有密宗大师之称,他还会唱很多的酒歌,在这一带受人喜爱。但这喜爱中所包含的,多半是感叹和同情。十多年来,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费尽了最大的心机,始终如一地赡养和医治着年老病重的父母。像松柏四季不凋地守护着山岭,风雪再猛,从不落叶;生活再苦,决不求人。直到三年前父母双双去世的时候,他才向姐姐借了一点钱办理丧事。之后,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只有十里外的早已嫁出去的姐姐算是他的亲属。但他越来越不愿和她来往。他曾经感到非常孤独,屋子虽小,却空荡得可怕。同时他也有一种解脱感,好像多年来被无形捆绑着的双手忽然松开了。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要创造自己的生活。他到处给人帮工,不嫌脏累,不分远近,有时几个月不回来。很快,他就连本带利地偿还了所欠姐姐的债务,修缮了自己的房屋,还有了一点积蓄。现在,他居然要办喜事了。已经四十岁了,青春方才开始,但他并不怨天尤人。有时迟开的花,倒格外芬芳呐。
正当扎西丹增陷入莫名的遐想时,“啪啦”一声,门被踢开了。扎西丹增一惊,抬头看,满脸横肉的姐姐正站在他的面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每次见到姐姐,就立刻想起那句谚语:鸡爪上刮油,羊角上剔肉。扎西丹增使劲眨了一下眼睛,像要关闭回忆的窗子,竭力使自己不再去想那句谚语。
“阿佳拉,贵体安康!”〔1〕
姐姐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卡垫上,与其说是大模大样,不如说是显示威严。她向房中扫了一眼说:
“听说你要成婚了?”
“是的。”
“什么时候?”
“快了,正月。”
“倒是吉祥的开端。”
“是的。”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
“我准备请你来喝喜酒。”
“都准备齐全了?”
“还凑合。”
“钱是哪里来的?”
扎西丹增一听这话,被激起了一腔怒火,满腹心酸,他再也忍不住了:“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穷日子你是知道的。我一没有土地可以出租,二没有银钱可以放债。抓头上,乱发一把;抓身上,氆氇一片。瘦牛只有一头,支差的驮子却有九十九。我只有靠两只手拼命干活。我比鸡起得早,比羊睡得迟,一天忙得屁股不沾土。我为什么不能成家立业?”他举起了颤抖着的双手,接着说:“有钱人的炒锅是铁的,穷人的炒锅也不是泥捏的!”
“住口!”姐姐忽地站了起来,“这几年你究竟干了什么。别人不知道,我可是心里明白。大蒜是偷着吃的,蒜味儿却当面跑出来了。我看你一定是偷……”
被驱逐的情侣(2)
扎西丹增说什么也没料到,他的姐姐竟然毫无根据地怀疑他,而且当面说出个“偷”字来。是的,即便使用的是金子做的佛像,打在头上也是很疼的;即便是自己亲属的侮辱,也是很难忍受的。凭着他对姐姐的了解,他断定她此来有着不善的图谋。
他冷静地问道:“干脆说吧,你想要什么?”
姐姐脸上透出了一丝得意的暗笑,斩钉截铁地命令道:“滚!马上滚!远远地滚!永远不要回来!”
“次旺拉姆怎么办?”扎西丹增问。
“那我可管不着,你去问她好了。”
“不用去问了,我来了。”次旺拉姆从容地走进门来,抓住扎西丹增的手说,“庄家不收灾一年,夫妻不和灾一生。我永远听你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是喝苦水也比牛奶甜。”
对于扎西丹增的一颗苦透了的心,次旺拉姆的这番话真比纯奶还甜,比甘露还清凉。
次旺拉姆是一个娇小的、西藏的南方姑娘。由于她品德高尚,信仰虔诚,施舍大方,文雅蕴藉,后人认为她出身于名门。传说中说:藏王松赞干布有一支失散了的后裔,有的脸上生着狗嘴,有的头上长了角,是不吉祥的征兆,于是被放逐到门隅地方。过去了若干代以后,其中一个名叫嘎玛多吉的男子,娶了一个名叫阿布迪的妃子,在藏历土狗年生了个女儿,她就是次旺拉姆。
“次旺拉姆!次旺拉姆!”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奔来。
“朗宗巴大哥,您请坐。”扎西丹增恭敬地迎接着。他急忙从木柜里抽出一条哈达举过额头,朝朗宗巴献了上去。
“谁是你的大哥?你比我还大十岁呢。”朗宗巴伸出一只手将哈达拨在一边。但他随即发现扎西丹增的姐姐坐在窗前望天,又一把将哈达抓过来托到她的面前,深深地躬下身去说:“阿佳拉,你倒先来了。”
这位“阿佳拉”接过哈达,反手朝上一扬,搭在朗宗巴的脖子上,算是回敬,又继续昂头望天。
“扎西丹增,你是决心要娶我的妹妹?”朗宗巴问。
“大哥,您是答应了的。”
“那时候,我考虑不周。现在,我们来谈谈条件。”
“哥哥!你怎么又……”次旺拉姆急了。
“请讲。”扎西丹增冷静地说。
“你也算是一个有点学问的人,你不会不知道,”朗宗巴显出一副更有学问的样子继续说:“33年以前,第五世*喇嘛就曾经下令,让所有教派的教徒都改信黄教。*佛还派了自己的门生——亲密的朋友梅惹喇嘛来宏扬黄教。遵照佛的旨意,我已经改信黄教了,你们家可是世代信奉红教〔1〕的。你要想娶我妹妹,必须也改信黄教。”
“你知道,我虽然学的是密宗一派,但信奉的不也是释迦牟尼吗?”扎西丹增反问。
朗宗巴张口结舌了片刻之后,掏出用羊角做的鼻烟壶,在大拇指的指甲盖上敲了敲,吸了三下鼻烟,打了一个喷嚏,这才说:“第一条你办不到。第二条嘛,请婚酒你送过了。聘礼呢?交得起吗?”
“多少?”扎西丹增认真地问。
朗宗巴轮换地伸屈着指头:“一匹马,两头牦牛,三只羊。”
次旺拉姆真想哭出来。她上前拽住哥哥的袍袖,狠命地摇着:“哥哥,你为什么说了话不算数?你为什么不讲道理?就连乞丐的打狗棒还有个倒顺呢,你这样做算什么堂堂的男子汉?”
朗宗巴将妹妹一把推开,说:“反正我不允许你嫁他!除非他答应条件。你跳?鸡再跳还能跳断了梯子!”
被驱逐的情侣(3)
“水和奶搅在一起,就是用金勺子也分不开!”次旺拉姆毫不示弱。
面对这样的哥哥姐姐,扎西丹增伤透了心。他替次旺拉姆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轻轻地说:“我们走。”
次旺拉姆点了点头,弯下腰准备去拾掇东西。她觉得已经是这个家庭的主妇了——虽然这个家在她还没有正式得到的时候就将失去。她把一只准备结婚时款待客人的羊腿插进糌粑口袋里,又去搬烧茶的铜锅。扎西丹增跨出房门,到院中去牵他的牛。一对情侣默默地忙碌着。他们知道,山上滚下来的石头滚不回去,哥哥和姐姐的贪心收不回去。俗话说:吃肉的老虎再饿,也不会吃自己的肉。他们的哥哥姐姐却吃到了弟弟妹妹的身上。走吧,远远地走吧,快快地走吧。让他们去得意好了,树根既然烂了,叶子必然干枯;心肠既然坏了,不会有什么幸福。
不然朗宗巴突然说:“除了你们身上穿的衣服和能够背动的食物,其他东西一律不准带走!”姐姐补充说:“若是能抬动,你们可以把房屋当轿子抬上。”
扎西丹增把已经牵在手里的牦牛缰绳甩在地上,握起次旺拉姆的手,跨出了篱笆大门。
冬天的风在旷野上使劲地刮着,低矮的枯草在瑟瑟的抖动。沙砾上,四只脚并排着,沉重而缓慢地向前移动。冷漠的阳光在灰白的乱云中时暗时明。旷野上那一高一低的身影也忽隐忽现。行人是那样稀少,牛羊更是罕见,整个世界都像是空荡荡的。偶尔有三两个看不清的物体在前面一起一伏地朝他们靠近,那是磕着长头到拉萨去朝圣的男女。
一对得到了自由却失去了家园的情侣,无言地走着,走着,既觉得甜蜜,又感到茫然。昨天发生的事情,依旧像插在心上还未拔出的刀子。但是,乡亲们送别他们的情景,那些宽慰的话语,鼓励的言辞,关切的嘱咐,又大大减轻了他们的痛苦。有的人愿意腾出一间小屋,让他们住到自己的家里;有的人拿出仅有的几钱银子〔1〕送给他们做盘费;有位老人告诉他们,天冷的时候不可向北方流浪,要朝温暖的南方走;还有的流着泪水,希望他们还能回来。唉,善良的人们啊!
他们走时是那样坚决。伤透了心的人,是谁也留不住的。如今离家乡渐渐地远了,值得留恋的东西也渐渐地多了起来。就连阿妈捻毛线时用过的小木槌,村口上那块光滑的大石头……都成了使人依依难舍的有生命的东西。
扎西丹增不禁频频地回头张望,那噙着泪水的眼睛却再也看不到家乡的影子了。次旺拉姆只是温顺地跟着他走,有时带有几分好奇地向前望一望,或者向两边看一看,却不常回头。也许她不愿往火上浇油,增加他的伤感;也许她在派嘎村并没有多少可珍惜的记忆。扎西丹增作为一个孝子,那里有曾经温暖过他的父母,而次旺拉姆作为孤女,却不曾在那里得到过兄长的温暖。浪荡成性、变化无常的哥哥从没有给过她手足之爱。她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到了21岁的。正是那种半独立式的生活使她学会了各种农活,精通家务,不乏主见,善于思考,从不掺和某些妇女津津有味地对别人说短道长。只有一种场合她不愿离去,就是当人们聚在一起夸奖扎西丹增的时候。但她从不插嘴,只是悄悄地在心底里结着她爱情的果子。
沉默得够长久了,沉默得太难受了。扎西丹增终于轻声地哼起歌来:
素白的野花圣洁,
不如酥油似雪;
酥油似雪又芳香,
不如姑娘高尚。
杜鹃花红似火,
不如红颜料似血;
红颜料似血又闪光,
不如赤诚的姑娘。
次旺拉姆露出了笑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唱的是我吗?”她停下脚步,含情的双眼向扎西丹增忽闪着。
“当然,还有谁呢?”
“是我连累了你,让你受苦……”
“离别家乡的苦只不过像一滴水,若是没有了你,我的苦就像大海了。”
“那就不要再想家了。哪里快活哪里就是家乡,哪个仁慈哪个就是父母。不是吗?”
“对,我们快活起来吧!”扎西丹增无意中加快了脚步,自言自语地说,“鹰身上掉几根毛,碍不着凌空飞翔。”
不知是第几天,他们来到了一个平坦、富庶的地方。日后他们才知道这里是达旺地区的拉瓦宇松(三低洼地)。也许是那成排的杨柳和家乡的杨柳十分相似,他们对此地产生了亲切之感。在纳拉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他们停了下来,在三块已经烧得很黑的石头上架起了铜锅,次旺拉姆寻来了干柴和牛粪开始熬茶,准备吃他们最后剩的两碗糌粑。这时,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走过来,睁大眼睛望着这两个异乡人,丝毫没有羞怯的神色。
扎西丹增一面用羊皮风箱扇着火,一面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刚祖。”小孩高兴地回答,“我阿妈说,我很小的时候,是脚先生出来的。”〔1〕
次旺拉姆抿嘴笑了。她问:“这个地方叫什么?”
“叫邬坚林。你们看,那边的寺院可好看了,里边的酥油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呢!你们不知道吗?你们不是这里的人?”
扎西丹增和次旺拉姆互相注视了一下,会意地点点头,几乎是齐声回答说:“从今天起,我们就是这里的人了!”
五世达赖圆寂(1)
邬坚林寺附近的一座小房子里挤满了贺喜的男女,扎西丹增和次旺拉姆的婚礼正在举行。这原本是要在正月初办的事,因为被迫迁居,推迟到了二月底。也好,这地方气候暖,柳条已染上了鹅黄,心里的春天与心外的春天完全融合了。
有名的歌舞之乡在有人结婚的时候当然少不了歌声,此刻,人们唱着赞新娘的歌:
美德俱全的姑娘,
像翠柏一样的姑娘,
性情温和、亲切、善良,
就像“大自在天”的公主一样。
献给你这条洁白的哈达,
愿你财富、人口、运气三兴旺。
在一阵欢呼声中,次旺拉姆不好意思地向大家道谢,不停地给客人们斟着浓浓的青稞酒。赞美新郎的歌声又唱起来……热闹了很久,有的人困了,有的人醉了,这才由老年人带头纷纷告别。
新郎新娘送走了客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清香的空气,望望天空,晚霞早消失了,北斗星已经清晰可见。
就在遥远的北方,北斗星的下面,在拉萨的正在重建着的布达拉宫里,这时候——清康熙二十一年(藏历水狗年,公元1682年)的二月二十五日,发生了一件西藏历史上的大事:
第五世*喇嘛逝世了!
扎西丹增和次旺拉姆就是做一千个奇幻的梦,也绝不会想到他的逝世竟会和他们尚未出生的儿子发生那样直接的、紧密的、重大的联系。有谁能预测那戏剧般的偶然,揭开未来的生活之谜呢?
五世*名叫阿旺·罗桑嘉措,明朝万历四十五年(藏历火蛇年,公元1617年)九月二十三日出生于西藏山南琼结的清瓦达孜。父名霍尔·都杜绕登,曾任过宗本职务。母名贡噶拉则,出自信奉红教的名门贵族。万历四十四年的最后几天,第四世*喇嘛云丹嘉措不明不白地死在哲蚌寺以后,第巴〔1〕索南若登派人四处寻找转世灵童时发现了他,会同四世班禅和高级僧侣、贵族、蒙古头人把他确认为*五世。他15岁被迎到哲蚌寺供养,18岁时由班禅授了沙弥戒,25岁正式做了西藏的政教领袖。四十年来,做了许多重大的事业。人们都称他为“伟大的五世”。
他从去年——藏历铁鸡年九月六日病倒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卧室。老年人本来就习惯于回忆,何况又在病中。他经常斜倚在厚厚的黄缎子包成的羊毛垫子上回想往事,一幕一幕,像挂在眼前的“唐卡”〔2〕。他想得激动的时候,就抓起漆花木柜上的铜铃摇几下,让侍者送壶酥油茶来喝几口,强闭上眼睛,想镇静一会儿,休息一下。接着,那些自豪的往事又闪现在他的眼前——他下令大加扩建布达拉宫,他使其他教派都改信黄教,他到北京觐见顺治皇帝,他给一些新的寺院住持开光仪式,他进行各类寺院和僧侣的大普查,他制定了财政制度,他颁布了藏族自己的民族服装,他为整顿僧俗纪律巡视各地,他撰写了《学习珍珠蔓》等多种著述……现在,他已经是全藏名副其实的教主了。在他的统领下,有1800座寺院,10万名僧人啊,真不少哇!……他怀着*的心情,缓慢地扳着指头总结自己的长处:冷静、严肃、决断、寡言、博学、宽厚……他再屈着指头历数自己的短处……唉,恐怕只有自己才敢这样做。他的心乱了,只好又摇起了铜铃。
近几天,他的病情更加沉重起来,竟然处于昏迷状态了。忽然,他听到了歌声,一会儿好像很远,一会儿又好像很近。歌词是什么,他听不清。正守护在他身旁的第巴桑结甲措却是听得出的。那歌中唱道:
五世达赖圆寂(2)
兄弟要是有一个,
只有在家支乌拉〔1〕;
兄弟要是有两个,
一个要去当札巴〔2〕;
假若再有三弟弟,
最好赶快逃出去,
要不就在家装哑巴。
桑结甲措听着,皱起了眉头。他摇动了那只唯有*本人才能动用的铜铃。侍者以为是*清醒过来了,惊喜地跑了进来,见是桑结甲措,立刻低下头听候吩咐,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儿,预感到这座宫殿里快要更换摇铃的主宰了。
“是修筑宫殿的……乌拉们在唱吗?”桑结甲措脸色阴沉地问。他不喜欢使用乌拉这个词,倒不仅仅因为它来自突厥语,还在于它*裸的词意是人身差役、强迫劳动。尤其用在被征来修建圣宫的人的身上,不大符合于群众对领袖的自觉拥戴和对佛的无比虔敬。但他还是使用了。
“是的。”侍者轻声回答,“山坡太陡,石头很难运上来,小块的,山羊驮;大块的,用人背。唱唱歌能减轻劳累——伟大的五世是这样说过的。”
“这我知道。”桑结的语气里并没有责备他多嘴的意思。
“如果您怕吵闹了佛爷,我去通知他们,不准再唱了。”
桑结甲措摇了摇头。他不能这样做。自从三十七年前的三月初五,这个巨大的工程动工以来,一直就这样存在着不可抑止的喧哗声。五世是从未禁止过的。今天突然禁止人们歌唱,会不会间接地泄露出*的病情?但那歌词的内容,又使他感到不快。他沉思了片刻,提起竹尖笔,蘸着浓黑的墨汁在一张纸上飞快地写起来:
我们这伙砌墙的人,
全都像老虎一样健壮。
砌出来的石墙啊,
也像虎身上的花纹一样漂亮。
写罢,交给侍者,嘱咐说:“宣谕他们,五世佛爷教他们唱这首歌。”
侍者接在双手上,退了出去。在楼梯转弯的亮处,他看了一遍,并不觉得惊奇,因为他早就熟知桑结甲措是一个学识渊博、才思敏捷的人。使他不大理解的是为什么要隐瞒*的病情,使大家不能分担这雪山压胸一般的忧愁。
这位侍者名叫盖丹,意思是“有福分”。是的,他自己也常以这种难得的福分而激动不已。在宽阔的藏区,有多少人一步一磕头地磕到拉萨,却连*的影子也难望到;而他,却能够像佛像案前的酥油灯一样,日夜伫立在*的近旁。
工地上响起了新词新歌,那声音空前的激昂雄壮。人们遥望着白宫〔1〕上*五世的卧室,有的竟流下了热泪。他们不认识文字,没学过经典,他们坚信*赐唱的歌就是佛经,不要说能唱它的人,就连能听见它的人也会逢凶化吉,幸福无涯。
此刻,*突然清醒了,而且竟然不太费力地坐了起来。他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一下就看到了半跪在身边的桑结甲措,目光中除了慈祥还是慈祥。桑结甲措高兴地扶住他,又有些恐惧,他担心这是佛灯在熄灭前的一亮。
“有别人在吗?”五世低声问。
“没有,连盖丹也不在。”桑结完全会意地回答,“您……指教吧……”桑结双手合十,几颗泪珠滴到了自己的手上。
“我想最后一次听听你对蒙古人的看法。”五世又补充道,“你要说真心话,说从来不曾说过的话。”
“是。”桑结似乎未加思索就说了下去,“需要时请他们进来,不需要时请他们出去。他们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元朝就不必说了,这四十多年,他们的影子,不,他们的靴底和马蹄,就没有离开过咱们的土地。什么却图汗的儿子,什么固始汗、达延汗,如今又是*汗,一直统操着卫藏的大权。我们有*,有班禅,还有第巴,要汗王做什么?”他激动起来,哽咽了。
五世达赖圆寂(3)
五世微微地点点头,又微微地摇摇头,说:“事情不那么简单,关于我们和蒙古人的关系,我看你有必要重温一下历史……”五世眼望着长空,似乎那就是一张大事年表。
“长期以来,在皇帝的管辖下,各个教派都很安定,各个地方都没有发生过战乱,人民生活过得也比以前好。我们和蒙古人也相处得不错……可是后来……”五世依然望着天空,话里充满了向往和感叹,同时包含着对目前形势的担心和苦恼。
盖丹报门而进,说:“敏珠林寺郎色喇嘛求见。”盖丹已经隐约地听到了五世说话的声音,知道佛爷又从昏迷中醒来,就没有拒绝为郎色通报。再说,除了有极为特殊的情况之外,敏珠林的信使是五世最喜欢接见的。
郎色喇嘛弯着腰走了进来,五十多岁的年纪有着青年人的仪态。由于山南地区地势较低,山清水秀,十分宜人,敏珠林又是红教主寺,所以郎色的脸色几乎和他的袈裟一样红艳。郎色向五世敬献了哈达,致了颂词,呈上了敏珠活佛的书信。五世边拆着黑紫色的封漆,边问:“敏珠活佛他好吗?”
“好,好。只是很想念您——伟大的五世。”
五世打开信纸,上面只写着一首诗:
面前的雅鲁藏布日夜东去,
像蓝色的玉液那般美丽。
假若林中能落下一座大桥,
我去朝拜您像掐念珠一样容易。
下面照例是他游龙般的签名。
五世苦笑了,他清醒地知道,他和这位多年来书信往还、诗词唱和的密友,快要分手了。他虽然感到心情沉重,体力不支,但也不能让郎色空手而回。于是闭起眼睛想了一会儿,说:“桑结,我念你写,和他一首。
“是。”桑结回答着,拿起了纸笔。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当他看到五世那双无力地下垂着的双手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五世一字一句地缓缓地念着,声音是颤抖的:
珍珠般的字句出自密友的书信,
百灵般的声音来自故乡的山林。
雪山和狮子终究是会分开的,
请到菩提树下寻找我的梦魂。
五世在上面签了名。郎色将和诗捧在手中,往头顶上按了按,揣在怀里,后退着辞别。桑结一扬手,说:“转告敏珠活佛放心,上尊近日贵体稍有不适,过两天就会好的。”郎色应允着走了。盖丹也跟了出去。
“请您休息一会儿吧。”桑结恳求着,想扶病人躺下。
“不,不用,我永远休息的日子就要到了。”五世推开他,“让我来给你讲讲蒙古人和*喇嘛的关系吧。”
垂危的五世费力地说了下去:“明朝万历四年,蒙古土默特部落〔1〕的领袖俺答汗——就是被皇帝封为顺义王的那一位,从青海写信给三世*索南嘉措,约他去会面。俺答汗有3万兵马,又信奉黄教,不去见他是不好的。第二年的冬天,14岁的索南嘉措从哲蚌寺动身,下一年的五月才到达青海。他们各自把自己比做当年的忽必烈和八思巴。俺达汗给索南嘉措上了尊号,叫‘圣识一切瓦齐尔达喇*喇嘛〔2〕,这就是*名号的由来和开端。在他以前的*一世——宗喀巴的弟子根敦主,*二世——根敦主的弟子根敦嘉措,都是后来追认的。”五世津津有味地说着,似乎完全忘记了桑结早已具有了这些常识性的知识。人老了是爱说重复话的,他也许同样地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即使意识到了,他认为今天的重复也仍然是必要的。何况桑结静静地听着,没有显露丝毫的不耐烦。
五世达赖圆寂(4)
“三世年轻有为,不辞辛劳,一心发展黄教,致力于搞好和皇帝、和蒙古人的关系。他随俺答汗到了土默特;在张掖时派人向皇帝朝了贡,给首相张居正写过信;在青海修了塔尔寺;到康区建了理塘寺。俺答汗去世以后,他应约去参加了葬礼,随后又应召晋京,在途中圆寂。那是万历十六年三月的事情。”五世停了一下,尽力放大了声音,“下面你要注意,三世的转世在哪里呢?就在蒙古。*四世是谁呢?就是蒙古人俺答汗的曾孙——云丹嘉措。他是怎样入藏的呢?是蒙古军队护送来的。佛教的带子,把藏、蒙两个民族更紧地拴在了一起。”五世休息了一会儿,继续说:“明朝末年,我们在拉萨的黄教集团,面临着三面威胁。北面是信奉黑帽派的青海的却图汗,东面是信奉苯教的甘孜的白利土司顿月多吉,西面是支持红帽派的日喀则的第悉藏巴政权。当时,一些黄教大寺的首脑,就借请固始汗的大兵来扫荡敌手。我虽然是在蒙古人的监护下长大的,但我是不同意这样做的。应当劝说固始汗回去,避免让众生流血,而且更能提高我们的威望。但是已经晚了,固始汗在六年中把上述的三方都灭了……”
五世的额头上冒出了虚汗,他那不习惯于戴帽子的秃顶散发着蒸气。又大又圆的眼睛无神了。痛惜的心情,垂危的病情,加上长时间的谈话,使他虚弱得几乎难以支持了。这回不用桑结来劝扶,他自己就倒卧下去了,但头脑依然清楚,他的话也还没有说完。
“大清顺治九年,也就是我坐床以后的十年,我应召到了北京。顺治皇帝在宫门外迎接了我,拉着我的手,走进宫去。我和随从我同去的藏、蒙官员,都受到了隆重、亲切的接待。我下榻的黄寺,就是皇帝专门为我修建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享尽了大家庭的温暖……”五世说到这里,激动得流下了热泪,“皇帝封我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怛喇*喇嘛’〔1〕,给我金册金印……”
“同时,也封固始汗为‘遵行文义敏慧固始汗’,也是金册金印。”桑结忍不住补充说。
“对!”五世瞪大了圆圆的眼睛,好像一个长跑的人终于突然看到了终点,“皇帝的意思是我管教务,他管政务。明白了吗?这就是今天要提醒你的,也就是我在65岁的时候最后要告诉你的——蒙古人是代表皇帝协助管理西藏的,不能把他们单纯看做施主,更不能把他们看做我们的敌人。我们和他们都是佛的供养者,也都是皇帝的臣民。大的事情千万要恭请佛的暗示和皇帝的旨意,不可私自处理。否则灾祸无穷……灾祸无穷啊……”
五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
桑结抽泣着:“我记下了,我记下了呀!”
五世并没有听见。他慢慢地、永远地闭上了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
桑结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比做儿子的还要悲痛。但他很快地收敛住哭声,警觉地站起来向门外走去。他四处察看,发现了正在掩面流泪的盖丹。桑结狠推了盖丹一下,极其严厉地命令说:“绝对保密!任何人不准进来!对佛起誓吧!”
盖丹无比顺从地跪了下去……
近处大殿里做法事的鼓钹螺号声,远处工地上乌拉们的歌声,震天动地,混成一片……
仓央嘉措诞生(1)
五世*圆寂之后的第二年——清康熙二十二年、藏历第十一甲子〔1〕的水猪年的闰二月的前一个二月,闰一日的前一个一日(公元1683年3月28日),在邬坚林寺旁边的那间小屋里,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有了一个十分可爱的男孩儿。阿爸给他起了个乳名叫阿旺诺布。他就是后来的第六世*喇嘛仓央嘉措。
在某些古典小说和传记中,当写到一个伟大人物诞生的时候,往往有一种模式,不是天上或地下出现了什么祥瑞的征兆,就是父母(多半是母亲)做了个奇异的梦。尽管在仓央嘉措的传记中,也有说他在出生的时候“瑞兆多次出现,奇妙无比”。还有的人写他刚出生落地,“大地震撼三次,突然雷声隆隆降下花雨,枝绽花蕾,树生叶芽,七轮朝阳同时升起,彩虹罩屋”等,但实际上这一天的天空不仅没有升起来七个太阳,而且连一个也没有。北风不断地送来浓云,天是阴沉的。尽管还有人在他父亲的名字前面加上了“日增”二字,表明是一位持明僧,密宗师,并说是日增·白玛岭巴的曾孙,但他毕竟只是个普通的农民。总之,这一天,在西藏的被称为“门”的地区(西藏人传统习惯把南部和西部称为“门”),一个普通的人家,出生了一个普通的孩子。
最先跑来祝贺的是屠宰人那森。因为他长了一头茂密乌黑的头发,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他和扎西丹增夫妇成了朋友,还是他的小儿子牵的线。那森,就是扎西丹增第一次来到邬坚林时遇到的那个叫刚祖的男孩的父亲。他很敬重扎西丹增夫妇,他们善良、诚实,有学问,又很勤劳;他更感激他们,因为屠宰人、葬尸人、铁匠等从来被看做最下等的人,而扎西丹增夫妇对那森却不曾有过丝毫的鄙视。
扎西丹增听出是那森的声音,急忙出屋迎接。那森手提着一挂牛下水,诚恳地说:“恭喜恭喜!大人和孩子都好吗?”说着将牛下水送上,“让她补养一下身体吧。”
扎西丹增道谢着,往怀中掏摸着。那森上前按住他的胳膊说:“你要是给钱,我就原样提回去!”有什么说的呢?那森的友谊是不容怀疑的,也是不能拒绝的。
“今天的活儿,我已经干完了,如果你不忙,咱们就坐在院子里聊一会儿。”那森说着就在一棵当柴烧的树根上坐了下来。
“不忙,不忙。”扎西丹增连连表示说。他很愿听这位善良而爽快的人谈话,何况今天添了儿子,情绪又特别好。
“说起来,我们家从达木草原迁到此地,到刚祖已经是第四代了。我自小在这里长大,跟阿爸学会了宰牛杀羊,远近几个马站的住户,谁家没吃过我刀下的肉?别看我平常话多,可有些话我对谁也没有讲过。人们看不起我,老爷骂我下贱。屠宰人嘛,下等人中的下等……”那森有些愤愤不平了。他接着说,“我的祖先也曾经是高贵的!唉,俗话说:没有穗的麦子秆儿长,没有知识的人自视高。我不愿讲这个,因为我是个没有知识的人,别人会说我自高。”
“不是自高,是自尊。”扎西丹增纠正说。
“是大哥那森吗?”屋里传出次旺拉姆的探问。
“是我。一是来给你道喜,二是来讲讲我的秘密。”那森却隐藏了另一个秘密——刚才又被甲亚巴老爷左一个“下贱”、右一声“奴才”地大骂了一阵,原因是他的小刚祖竟然敢同小少爷一同玩牛角。他不愿向正沉浸在欢乐中的朋友诉说这种不愉快的事,他要说点值得自豪的、惊人的、有趣的故事。
仓央嘉措诞生(2)
“讲吧,我也听着哩。”屋里传出次旺拉姆的声音。
“那我就更高兴了。我放大点儿声说,不会吵着小侄子吧?”那森认真地说着,脸偏向屋内。
“他呀,懂得什么是吵?他只会哭,只会吵我们。”次旺拉姆的语调中含着幸福的惬意。
“那我说了。”那森果然把声音提高了一倍,“八百多年以前,我的祖先是一位信仰佛教的名人,可惜名字没传下来,只好叫他‘祖先’吧。祖先真了不起!那时候,信奉苯教的大臣们把朗达玛扶上了国王的宝座……”
“吐蕃王朝的最后一位国王。”扎西丹增随着说。
“对对。”那森接着讲,“他下令废除佛教,把大昭寺、小昭寺、桑鸢寺……全都封闭了。还把喇嘛喝酒的画挂在大昭寺外面的墙上叫人们看,叫人们说佛教徒的坏话。国王还宣布说:一切的佛教徒,要么改信苯教,要么就在结婚、当兵、当猎人三条当中选择一条。胆敢拒绝的就判处死刑。有些人还真是一心信佛,朗达玛也真的把他们杀了。眼看西藏的佛教叫他灭得差不多了,不少人都改信了苯教。有什么办法呢?白氆氇已经染上了颜色,你再说喜欢白的有什么用?就在这紧要关头,有个人来到了拉萨。他骑着一匹用木炭刷黑了的白马,戴一顶黑帽子,穿的是白里子的黑袍子,从外表看,连人带马全是乌黑的。他把马拴在拉萨河边,袖子里藏上弓箭,大摇大摆地进了城。走到大昭寺门口,正碰上朗达玛国王和大臣们在观看唐蕃会盟碑,他装作拜叩国王的样子,一溜躬身挤到国王的跟前,在跪着磕头的时候从袖子里摸出弓箭来。嘿,谁也没有发现他这个动作!接着他站起身来,对准国王的心窝‘嘣’地一箭!国王应声倒地,手脚不分地挣扎着。周围的人乱成了一窝蜂,还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个人乘机跑到河边,骑马泅水,上了南岸。你再看他,帽子一扔,袍子一翻,马身上的木炭叫河水一冲,连人带马都是雪白的了。”那森故意停顿下来,想听听反应,看他讲得怎么样。
扎西丹增只是微微地笑着。
“后来呢?他跑掉了吗?”屋内响起了次旺拉姆焦灼的声音。
“你听啊。”那森接着讲,“国王的大队兵马到处抓捕凶手,山岭上,村子里,都搜遍了,就是没有找见那个穿黑袍骑黑马的人。他们又搜寺院,搜到叶巴寺的时候,有人报告说有个喇嘛藏在山洞里。国王的兵马围住了洞口,看来看去,没有脚印,也没有什么人活动的痕迹。刚准备撤走,有个小头目说:‘慢着,让我进去看看!’他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提着钢刀,一直走到山洞的最里头,果然,有个喇嘛在闭目静坐,专心修行。搜查者靠近他的身边,他理也不理,一动不动。这个小头目也是有心术的,他把手捂在喇嘛的胸口上,只觉得那心脏怦怦怦跳得又重又快。他断定刺杀国王的凶手就是这位假装修行的僧人!他二话没说,回身出洞,朝众人大喊了一声……”
“那森,你快讲啊!”屋里,次旺拉姆命令式地喊开了。
“小头目朝众人大喊一声:‘洞里连一只猫头鹰都没有,撤!’后来,这位刺杀了灭佛的国王的喇嘛就云游四方去了。你们知道他是谁吗?”那森神秘地问。
“我知道,他叫拉隆·白季多吉。”扎西丹增回答。
“啊呀呀!你可真是个有学问的人!我的阿爸和祖父,都说不上他的名字。”接着,那森自豪地说,“他就是我的祖先哪!后来,他怎么到了达木草原,怎么又结了婚,就说不清了。”那森有些沮丧地垂下了头,近于自语地道:“信仰是会改变的……信教不信教,信这个教还是信那个教,都是达官贵人们定出来的,老百姓不过是一盘石磨,谁来推都得转啊……”
仓央嘉措诞生(3)
“哇……哇……”刚出生的孩子阿旺诺布醒来了,哭声是那样响亮。
不久,阿旺诺布就害了病,脸面有点浮肿,眼睛难以睁开。他的阿爸阿妈请人打卦问卜,算卦人松塔尔和吉提两人的占卜内容是一致的,都说是孩子中了邪,但是不要紧,有高贵的护法神在护卫。他们建议应当给孩子命名叫阿旺嘉措。还要用净水,特别要用十五的月亮落山以前、飞禽走兽尚未饮用的河水洗濯,才不致使孩子夭折。他的阿爸阿妈果然都照着做了。
阿旺嘉措长到三岁的时候,他的聪明和漂亮已经有了名气。男女老少都喜欢他,可以说是由大家轮流抱着、吻着、逗着、喂着长起来的。阿爸还教他认了不少字,他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他的贪玩和好动也使父母大伤脑筋。
有一次,阿爸教他一首民歌。阿爸认真地念了一遍,发现他根本心不在焉,似乎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还手舞足蹈地在模仿喇嘛跳神,只管做自己的游戏。
扎西丹增生气了,忍不住训斥他说:“你怎么这样不爱学习?”
阿旺嘉措反问:“阿爸,你说什么?我怎么不爱学习了?”
“我教你念民歌,你听都不听,只顾玩耍!”
“玩着也能学呀。”
“学习要像学习的样子,要静心地听人教,不然就记不住。”
“我不信。”
“不信?刚才我念的是什么?你背一遍。”
“背就背。”阿旺嘉措大声背起来:
山腰云杉如伞,
却被白雪阻拦;
深谷油松挺直,
却被藤蔓死缠。
他背得一字不错,而且念得比阿爸的声调和节奏更富于音乐性,好像词的内容他也完全理解了似的。
扎西丹增又惊又喜。黄昏时分,次旺拉姆赶牛回来,刚进家门,扎西丹增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让她分享这种小家庭所独有的快乐。但他对别的人却从不提起,他一贯讨厌那些专爱向众人夸耀自己孩子的人——虽然现在他终于理解了他们的心情。
也是在这一年,阿旺嘉措的家中忽然来了一位借宿的香客,说是要去印度朝佛,路经此地。扎西丹增夫妇是懂得行路人的孤苦的,出门在外,少不了好心人的帮助。他们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连自己平常舍不得吃的风干牛肉也撕成条条,放在盘子里端了出来。
“听说你们有个又聪明又漂亮的男孩子。”香客像是在寻找表示恭维和感谢的话题,“我一进村就听说了。好心人总是会有好报的。愿你们吉祥如意,富贵平安。”
“多谢多谢。孩子还不算笨,只是过于顽皮。”扎西丹增谦和地说。
“几岁了?”
“三岁。”次旺拉姆回答,“他的生日大,应当说四岁了吧?”
她好像在征询丈夫的同意。
“啊啊。”扎西丹增避开妻子深情的目光,无所谓地答应着,十分庄重地给客人添酥油茶。
饭后。香客又问:“公子哪里去了?可以见一见吗?”
“准是又和刚祖玩乌朵〔1〕去了。”次旺拉姆望了望将要落山的太阳,“该回家来了。”
“你们忙去吧,我要做一会儿法事。”香客从皮口袋里掏出一个十分精致的黄澄澄的铜铃,在额头上触了一下,轻放在木柜上,手掐着念珠,半闭起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神态十分安详。
扎西丹增夫妇刚要退出去,阿旺嘉措跑了进来,小皮袍上沾满了尘土,卷曲的头发上沾着碎草,脸蛋儿红红的,像染了一层夕阳的光泽。他本来就不认生,见香客对自己善意地笑着,胆子更大了,上前抓住那只铜铃,好奇地看了看,叮叮当当地摇开了。那清脆悦耳的声音,比风吹邬坚林寺殿角上的铁马好听多了。他摇得那样兴奋,他从来没有玩过这样贵重的玩具。他爱不释手了。
仓央嘉措诞生(4)
阿爸和阿妈几乎同时上前按住他的手,呵斥他,让他把铜铃放回原处,并且向香客道歉。
香客不仅一点儿也不介意,反而满面笑容地连声说:“不要紧,不要紧……真是聪明极了!聪明极了!啊……万分的对不起,这铜铃乃是我家祖传的法器,不然,我一定送给他。我想,将来我们定有重见的机缘,那时候,我一定送一只和这一模一样的铜铃给……尊府。”
扎西丹增夫妇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自己的孩子不懂规矩,惹了麻烦,客人反而这样客气,这样宽宏大量。他们连声说:“不不,可不能这样……请你原谅孩子……”
阿旺嘉措意识到自己犯了过错,低下头,转身走了。
这一夜,香客辗转反侧,没有合眼。第二天一清早就向主人告别。使人意外的是,这香客竟然拿出许多银钱,而且带着恳求的意思请主人一定收下。
扎西丹增再三推辞:“就算是我收你的饭钱,再收你的房钱,外加上再收你给孩子买一个最贵的玩具的钱,连你给的零头也用不完!”扎西丹增急了,他不是贪财的人,决不愿占任何人的任何便宜。何况和这位香客无亲无故,素不相识,初次交往,这么大一个数目的银钱,叫人怎么能接受呢?
香客也急了,执意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朋友要交就交到底。你们家并不宽裕,而我的钱是足够用的。”
主人还是断不肯收:“你到印度朝佛,来回路途很长,用钱的日子还多……”次旺拉姆诚心地替香客盘算着,谢绝着。
“实话告诉你们吧,”香客说,“昨天夜里,佛在梦中给了我一个启示,要我这样做。二位该不会让我违抗佛旨吧?”
主人为难了。是的,这个理由比什么都正当,都充足,都不好反驳。双方静默了一会儿,扎西丹增说:“既然是佛的启示,你就把钱留下好了。不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来取。”
“不不,这是给你们的,我决不会再来取它。”
“你再不来了?”阿旺嘉措不知什么时候睡醒了,从垫子上坐起来问。
“来,来,会再来的。”香客说着,走上前去,半坐半跪地偎在垫子上,和蔼无比地回答,“我怎么能不再来呢?还有铜铃的事呢,是不是?说不定我还要带你到拉萨去,看看布达拉宫,大昭寺,一千年前栽种的唐柳……对了,还有可能看到伟大的五世*呢!”
“他哪能有这样大的福气?”次旺拉姆笑了笑,“他还能见到*?这我们可是想都没敢想啊……”
香客出了村子,走向通往印度的大道。但他并没有真的去印度朝佛,在走出一段路程之后,又从小路绕了回来。他找了个能隐约望见邬坚林那间小屋的角落,朝着小屋磕了头,飞也似的朝拉萨奔去了。
在拉萨,桑结甲措正等待着他带回的重要消息。这位香客本是桑结甲措派出的密使,是一个较早地进入了五世*的随员行列的喇嘛,他的名字叫斯伦多吉。此次离开拉萨布达拉宫南行来到门隅地区,对外宣称是为了藏区的幸福去朝圣,实际上是来秘密寻访五世*的转世灵童。他找到的灵童就是这个叫阿旺嘉措的孩子——未来的第六世*喇嘛仓央嘉措。
这真是,树还没有长起来,砍树的斧头却早已准备好了。
绝密的决定(1)
七月的拉萨,中午前后,露天地里的气温还是相当高的。被称为“日光城”的拉萨,太阳光像银箭一样直射下来,又亮又烫,简直使人觉得西藏的天上有两个太阳。
混杂着特种气味的尘土,松枝和酥油燃烧的烟雾,在空气中时浓时淡地搅拌着。即使是双目失明的人,嗅一嗅也会知道这儿是拉萨。
在市中心的大昭寺门前,在近郊的布达拉和甲坡日〔1〕脚下,在环绕着拉萨的“林廓”路上,在西面的哲蚌寺,北面的色拉寺,东面的甘丹寺……到处是磕头拜佛的人群。他们的整个身躯在地面上不停地起伏着,有时像一道疾流,有时像一片海浪,却没有喧嚷,只是默默地重复着、萌生着、加深着自己的信仰。年年,月月,天天,总是呈现出相似的景象。各式各样的佛像,各式各样的男女,各式各样的祈求,各式各样的许诺……交织着,汇集着,构成了拉萨特有的生活旋律。
在行人密集的八廓街头,在东西的通道——琉璃桥旁,被刑罚和疾病致残的人和乞丐,成排地坐着或者卧着,使劲地拍着巴掌,嘴里不住地喊:“老爷们,古吉古吉!太太们,古吉古吉!”〔2〕比贵族官员的马蹄声和鞭声还要响。
高原的天气变化得特别迅猛,风和日丽的正午,突然一阵狂风拔地而起,乌云像山后的伏兵扑了过来,刺眼的闪电,炸裂的雷,带雹的雨,一起向古城展开了进攻。整个拉萨河谷像一个巨大的音筒,从西到东,每个角落,每座墙壁,每块岩石,都发出震耳的回声。一处处林卡里的垂柳,像兴奋得发狂的女妖,披散开长发让风雨尽情地梳洗。所有户外的人都躲避了,连多得惊人的野狗也一条都不见了。只有最虔诚的拜佛者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伏卧着。
在布达拉宫第13层的一个落地窗的窗口,阵阵的闪电映现出一个扁扁的脑袋轮廓,他就是第巴桑结甲措。他久久地望着烟雨中的山峦,思考着,等待着。
清朝顺治十年(藏历水蛇年),桑结甲措出生在拉萨北郊大贵族仲麦巴的家中。父亲叫阿苏,母亲叫布赤甲茂。他的叔叔就是赫赫有名的第二任第巴仲麦巴·陈列甲措。桑结甲措自小就受到他的特殊疼爱、关照和教养。8岁那年,桑结被送进布达拉宫,又幸运地得到五世*的直接培育。年复一年,凭借着十分优越的条件,他对佛学、文学、诗学、天文、历算、医药、历史,地理……甚至梵文,无所不学,成了一个青年学者。在他23岁那年,第三任第巴罗桑图道辞职了。五世*想指定他接任第巴的职务,但是由于政教各界的头面人物对他还缺乏应有的了解和信任,尤其是没有能够取得代表皇帝管理西藏的蒙古人*汗的同意,桑结甲措只好以“自己年纪太轻,阅历不够”为理由,谢绝了这一任命。五世*也只好另外推举一位名叫罗桑金巴的寺院总管来担任第四任第巴。三年以后,罗桑金巴又辞了职,五世*专门颁发了一份文告,向三大寺的僧众详细介绍桑结甲措的品质、学识和能力,为他制造舆论,为他求得支持。五世*还在文告上按下两只手印,用工笔书写后贴在布达拉宫正门的南墙上。*汗终于含着疑虑和警惕的眼神点了头。桑结甲措在他26岁的时候当了第巴。这是康熙十八年的事了。
从那以后,直到五世*圆寂的前三年里,桑结甲措实际上掌握了政教大权。因为一来,五世老了,身体不佳,二来,五世也想多给桑结一些锻炼的机会,所以一般的事务自己就不大管了。
绝密的决定(2)
现在,五世*圆寂后又已三年了。这三年,是他有生以来最感棘手和头疼的时期,也是他最感兴奋和自豪的时期。五世的去世带来了政治气候的突变,就像眼前拉萨的这场雷雨。他清楚地知道,在他一生中的一个新的季节来到了。他像一个不失时机的播种者,果断地播下了自己选好的种子。当然,他撒种的手是颤抖的,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期望未来能有个好的收获。他不敢设想会产生与自己的意志相违的结果,因为他播下的既不是青稞、豌豆,也不是圆根萝卜,而是自己的前程和西藏的命运。对于自己的才干,他是有足够的自信的,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有一副喜马拉雅般的肩膀,他的扁头里盛满了超人的智慧。同时,在他的视觉中总也消失不掉两个巨大的影子——康熙皇帝和蒙古汗王;然而还有两个影子离他更近,更难消逝,那就是*喇嘛和他本人。
五世*在布达拉宫逝世的当天,桑结立刻想到的是布达拉宫外面的形势。他以政治家特有的冷静,站在时间与空间的交叉点上分析一切。也许是五世*同他的最后谈话提醒了他,在考虑这些重大问题的时候,首先要想到的是蒙古人。
当时,西藏地方政权*西部拉达克部落的战争还没有结束,*汗的弟弟甘丹才旺正统率着拉萨的军队督师在外,如果让他们知道五世*去世的消息,会给战局带来不利的影响。谁知道这位带兵的蒙古人会对西藏的未来想些什么,会针对他桑结甲措做些什么呢?同时,散布在西北广大地区和驻扎在西藏的蒙古各部落之间的关系复杂,首领们明争暗斗,形势变幻莫测,*喇嘛作为他们共同信奉的教主,在他们中间又有着很大的影响和崇高的威信。如果他桑结甲措的头上消失了*喇嘛分赠给的光环,那就既失掉了摆脱*汗的资本,也失掉了必要时向其他蒙古部落求援的王牌。
他必须正视这个现实:蒙古汗王是皇帝亲自封赐的,是比他桑结甲措更有权威、更受信任的。能够和汗王争比高低的只有伟大的五世一人。再者,黄教的势力还需要继续得到巩固和加强,不可因为五世的去世受到削弱。还有,各个贵族世家出于自身的利益,必然力争让*转世到自己的家中,难保不在西藏内部引起政局的混乱……
桑结甲措想来想去,产生了一种幻觉,他看到无数只粗壮有力的大手从四面八方向他伸来,按他的头,挖他的眼,掀他的坐椅,把他从布达拉宫的顶端推了下来,他像一只死麻雀一样坠向地面……他惊恐万分,顿时冒了一身冷汗,整个胸腔空虚了,像一座半棵草也不长的、堆满了冰块的死寂的山谷。
当他从幻觉中恢复过来以后,得出了一个肯定的结论:如果老老实实地宣布五世*圆寂的消息,那么他的权力必定由削弱而不稳,由不稳而失去。至高的皇帝和至尊的佛祖都难以降临到他的身边来支持他,袒护他。那时候,他就会成为无翅之鸟、无蹄之马、无水之鱼、无佛之寺、无指之手、无刃之刀……什么贵族世家,什么叔侄第巴,什么*亲信,什么才干学识,就都成了死虎的爪子。对他来说,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桑结甲措迅速地、果断地作出了决定:对五世的去世严守秘密。为了掩盖教主的消失,他发布了一项声明:第五世*喇嘛从现在起进行无限期的修行,静居在高阁,不接见来人,一切事务均由第巴负责处理。
绝密的决定(3)
这个绝密的决定,除了桑结本人之外,只有则省穷噶〔1〕的极少数人知道。不用说,没有人肯付出舍掉身家性命和死后不得升天的惨重代价,去泄露这个秘密。
桑结甲措的预见性和办事的周密性,使他紧接着作出了第二个绝密的决定,即派人暗中去寻访五世*的替身——转世灵童。这样,如果皇帝和藏蒙人民一旦知道了五世去世的真情,他就能够立即推出一位新的*,使自己的手中有一张新的王牌——六世*。至于其他原委,到时候再去解释。
寻找转世灵童的地点,他也是颇费了一番思虑的,最后他选中了门隅,因为这个南部地方比较偏僻,形势也比较安定,不管发生什么事变,比起那些敏感的是非之地来容易保密。另外,那里的人们大多信奉红教,诞生一个黄教教主出来,会有利于黄教势力的扩大与统一,而这个势力现在是、将来也应当是由他来掌握的。
……
大雨突然停了,漫天的乌云像拥挤的马群,被无数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狂乱地惊逃四散了。翠蓝的天空像被洗得一尘不染的玻璃,远方的雷声小心地、轻轻地哼着,怕把它震裂似的。布达拉宫的上空搭起了一道弯弯的彩桥,每个人都以为吉祥的虹会给自己带来吉祥的生活。这时,*的佛堂里又响起了铃鼓声,信徒们拥到宫下,倾听着,跪拜着,祈求伟大的五世赐福。
一匹快马朝着布达拉宫飞奔而来。骑在马上的人就是那个“香客”斯伦多吉——布达拉宫那介扎仓的喇嘛。马和人的周身都滴着水,分不清是汗是雨。
站在窗口的桑结甲措,严峻的脸上闪过了笑容。他舒了口气,稍感疲乏地坐了下来,好像他的胸中也下了一场雷雨,斯伦多吉归来的身影使它放晴了。
斯伦多吉向桑结汇报了找到五世*转世灵童的经过,将铜铃放回原处,用五个手指恭敬地指着,发誓般地强调说:“第巴阁下,千真万确,绝对不错,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他自己用过的东西,抓住就摇。而且,这位尊者具备了三十二吉相、八十随好,〔1〕令人一见即饱眼福。”
“太好了!我完全相信了。”桑结甲措满意地双手合十,“不过,你给他家留下那么多钱,却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我想,灵童是需要财富来保护的。”斯伦多吉解释说。他对灵童的敬爱是真诚的。
桑结甲措皱皱眉头,冷峻地说:“最好的保护是完全不理会他,不要让当地人,包括他的父母,感觉出这个叫阿旺嘉措的孩子与拉萨方面有任何的关系。”桑结见对方还有些不大理解的样子,又补充说,“小地方的人固然迟钝无知,但也往往少见多怪,从这方面讲,反倒容易引起猜测。况且那个地方的门巴人头脑简单,易于传谣。”
“可是,对这位佛爷的替身,要特别地加以关照才好。”斯伦多吉站起来请求。
“这,我将来自有安排。”桑结说着,示意对方坐下,“现在,我们先来谈谈对你的安排。”桑结着意地强调了这句话里的“你”字。
“对我?”斯伦多吉的眼神里流露出莫名的惶恐,心里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伟大的五世圆寂以来,我们虽然都还没有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但他既然被认为依旧健在,如果长久地不露一面,恐怕不大妥当。”桑结甲措慢条斯理地说着,亮出了已经深思熟虑过的第三个绝密的决定,“我还要给你一个秘密使命——在一些重大的公开场合,比如大人物的拜见,盛大的宗教仪式,由你来装扮……也就是说,你,就是活着的五世*。”
绝密的决定(4)
对方一听,扑通一声伏卧在地,恐慌得浑身发抖,说不出半句话来。
“你只要远远地、高高地坐着就行了,不需要说什么话。当然,有时候要做一点人们熟悉的、庄重而又可亲的五世的习惯动作。你曾经跟随五世多年,对你来说,这是不难做到的。”桑结甲措指了指五世的衣柜,“袈裟、用具,都在那里边。”
对方依旧不敢抬头。这是他绝然想象不到的使命,完全是一种亵渎佛爷的行径,而且对他来说是一个天大的难题。扮演五世*,他既不敢,也不一定就会。他演过藏戏,扮演过尊贵的国王一类的人物,但那是戴着面具进行的,谁都知道那是在演戏呀。如今,他将要扮演的是一位事实上虽已去世,而在人们的心目中依然活着的神圣的伟人,这个人还没有被编到戏中;“演出”的场地是这样大,“情节”的发展是这样难以预料,没有可戴的面具,没有壮胆的鼓钹,也没有人会当戏来看。他行吗?他像吗?到时候露了马脚可怎么办?自己昏倒了怎么办?佛爷降罪怎么办?最后的结局到底怎样……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把他撂到这座险峻的崖顶上呢?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把他投进再也无法爬上来的无底的深渊呢?谚语说:毛驴往哪边走,是由棍子驱使的;马匹往哪边走,是由嚼子支配的。这棍子,这嚼子,是谁呢?是第巴桑结甲措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桑结甲措上前扶他起来,不无同情地说:“这样做的原因你已经明白了,也是万不得已呀。我自己何尝不也是在遵从佛的旨意?佛祖莲花生讲过:‘我们这一生的情景,是前一生行为的结果,任何办法都不能改变这种安排。”桑结甲措在引述莲花生的这两句语录时,速度放慢了一倍,一个字一个字,像钉子一样进他的心窝,不容反驳正如不能拔出。
桑结又说:“你自幼受戒为僧,不就是为了安排来世吗?再说,*佛的替身——那位转世灵童阿旺嘉措,是你找到的,佛爷会把你看做最亲近的弟子,随时在暗中保护你。为了佛教,为了灵童,为了西藏,为了众生,你将立下更大的功勋,做出历史上极少有人做到的事情,这是其他任何人都寻找不到的机会。反之……”桑结甲措沉吟了一会儿,仰起了扁头,以执政者应有的严厉声调继续说,“如果你拒不接受,不能领悟这个大道理……二十九日〔1〕就要到了!”
斯伦多吉喇嘛呆痴地望着桑结,一双眼睛再也不会转动了,酷似雕塑艺人制作出来的泥人。他的头上冒着热气,大颗的汗珠从鼻尖滴落下来。宫中是阴凉的,里面永远没有夏天,但他感到这位第巴就是无法遮挡的烈日,离他太近了……他要被烤焦了……
可怜的喇嘛退出之后,桑结甲措一丝不苟地梳洗完毕,换了一件绣花的黄缎藏袍,准备去主持商议地方政务。届时将要讨论布达拉宫红宫部分的经费筹措事宜。工程是这样巨大,事项是这样浩繁,这在西藏的确是空前艰难的建设项目。
原先,布达拉山上只剩有一座宫殿的废墟,宫殿名叫尺孜玛布,是吐蕃王朝的第七位藏王松赞干布在公元636年为迎娶尼泊尔公主修建的;至于公元641年为迎娶文成公主修建的那九百九十九间房子,早都在雷电、火灾、兵乱中荡然无存了。当年,五世*的更为宏伟的重建计划,可以说是白手起家的壮举。桑结甲措早就下了决心,即使仅仅为了纪念五世,也要把它最后完成。
绝密的决定(5)
布达拉乃是佛教用语普陀罗的转音,意思是观音菩萨的住处。五世*下令修复以来,每天有七千多个农牧民在工地支差,那血、汗、筋、骨和木、石、土、泥汇成的壮烈景象,恐怕只有在山南琼结修建一系列藏王墓时的场面可以相比。修到第八年上,五世*从哲蚌寺移居到这里;修到第十二年上,白宫落成了。如今,红宫的继续完成,当然就落到了桑结甲措的肩上。至于人力和财力,他是不能吝惜的。
盖丹报门进来,催促说:“第巴阁下,阵雨过去了,时间不早了,马也备好了,请起驾吧。”
“知道了。”桑结往怀里揣着文件,叫住了正要退出的盖丹,小声地问,“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您是说……”
“关于五世……”
“噢,没有,不会有的。”盖丹微微一笑,为了让第巴放心,汇报说,“*的各种饮食照常按时间送进去,一切都安排得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有几次,官员们在议事厅开会,听到五世的佛堂里响着铃鼓,都感到无比的幸福。”
“千万大意不得。要尽量多一些耳目。”桑结说罢,跨出房门,一回身,咔嚓一声扣上了特制的大锁。
林卡〔1〕里,刀枪林立,歌声悠扬。一位剽悍的蒙古王子盘坐在厚厚的羊毛垫子上,一面饮酒,一面欣赏藏族歌舞。
草坪上积蓄着闪亮的雨水,一个跳舞的姑娘在旋转的时候滑倒了,疼得捂住脸半天爬不起身。王子拍着双膝哈哈大笑。陪同观看的大臣们、将军们、卫士们也都跟着大笑。摔伤了的姑娘疼得流出了眼泪,他们也笑出了眼泪。歌声不间断地继续着。
远远地,一小队人马在大路上走过,似乎谁也没有听到那林卡中的笑声和歌声,谁也不朝林卡望上一眼。他们既不加快也不放慢前行的步伐,无动于衷地、甚至是傲慢地走着。踏在碎石上的马蹄声,好像在重复着一句话:不屑一顾,不屑一顾,不屑一顾……
蒙古王子却望见了这队人马。也许是习惯于威武的人,本能地忌恨别人的威武,他的还没有结束狂笑的脸上又呈现出盛怒。他忍不住问身边的大臣:“那是什么人?”
大臣手搭凉棚望了一会,肯定地回答说:“王子阁下,那是第巴桑结甲措。”
“这样大摇大摆地从我面前经过,故意示威吗?”他把空酒碗朝地上一丢。
“不会是这个意思,一定是又去出席什么会议。”另一位大臣说,“第巴是个大忙人,也很能干,西藏的各个办事机构里都有他的座位。他的施政才干应当说是无懈可击的。”
“够了!”王子不想听这种介绍,“他们显然是欺侮我还没有登上汗位。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是我的祖父固始汗,我的伯父达延汗,我的父亲*汗,他桑结甲措是不敢如此无礼的。将来有一天我被称为汗王的时候,他大概就要来躬身施礼了!”
“王子,您不要想得太多,第巴不一定知道您在这里。”一位将军说。
“好吧,我欣赏你作出的这种估计。希望他们永远尊重我们。继续看演出吧。”
王子表面上恢复了常态,但他心中的不快——应当说是对于桑结的敌意——却无论怎样也无法消除。
他就是未来的拉藏汗。在他继承了汗位以后,果然把这种敌意释放出来,加剧了和第巴桑结之间的摩擦……
事情的原由是这样的:几年以前,有一个名叫才旺甲茂的贵族少女,曾经和桑结甲措相爱,在正式议婚的时候,桑结提出,等他当上了第巴以后再举行婚礼。他是有信心可以很快当上第巴的,因为五世*已经给了他这样的保证,但这在当时是不便公开的。女方的家长以为是遭到了拒绝,受到了羞辱,心里憋着很大的火气。恰巧在这个时候,*汗为自己的王子向才旺甲茂家求婚,女方的家长还有什么不同意呢?让女儿嫁给蒙古的王子,不是比嫁给第巴的侄子更体面吗?就这样,才旺甲茂成了*汗王子的妻子——虽然据记载,她并不是他唯一的一个。岳父岳母的羞辱,也就从此转换为两个正式的和非正式的女婿之间的羞辱。桑结甲措总觉得是王子乘机夺走了自己的情人,而王子则总觉得自己的一个妻子是桑结甲措丢弃的“次品”。双方都认为是一件令人难堪的、有伤体面的事情。将来,一旦“爱情的嫉恨在政治的磨盘里加了水”,它的悲剧性就会扩大十倍。这样的事在历史上不是没有先例的。
桑结甲措和他的随从早已走远了,不见踪影了,王子的眼前却老是晃动着第巴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形象。
“*老了,快70岁了;班禅还年轻,才20岁出头。这个第巴的扁头真会成为西藏的最高峰吗?走着瞧吧,走着瞧吧……”王子心中暗自想着,又大口大口地喝起酒来。他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又在哄笑,他竟没有发现,又有一位跳舞的姑娘仰面朝天地滑倒在地上。当然,他更没有发现,由于桑结甲措匿报,五世*还健在的消息,早已经就是假的了。
童年的悲欢(1)
山上,杜鹃花开了;地上,青草长高了;天上,云朵更白了。在西藏,春天的翅膀总是先在门隅地区展开的。
三头大牛和一头小牛向村外缓慢、安详地移动着,后面跟着放牧人——六岁的阿旺嘉措。
嘹亮的歌声在暖风中飘荡着:
牛啊,我吆喝着牛儿走啊,
叫声牛啊,快快地走吧,
吆喝的声音响彻山冈。
我从未唱过心爱的歌,
吆喝的声音就是我的歌唱。
牛啊,我吆喝着牛儿走啊,
叫声牛啊,快快地走吧,
吆喝着牛儿来到沙滩上。
我瞧着它踩出的蹄印,
多么好看的图样!
……
我和牛儿永不分离,
我多么喜欢牛叫声啊!
啊,唠唠唠唠……
突然,从树后跳出一头没有长角的“小牛”来,还“哞哞”地叫着。阿旺嘉措先是一愣,接着也高兴地跳起来:“刚祖!你学得真像!”
“我阿爸是干什么的,你忘了?”刚祖叹了一口气,“学得再像有什么用?哪有你的歌唱得好听啊!谁教你的?”
“阿妈教我的。”
“我就没人教。”刚祖又叹了一口气,“我阿爸再也不唱歌了,当然也就不愿教我了。”
“为什么?”
“人家说他音不准,还像牛叫。”
“伯伯那森可是个好人。”阿旺嘉措感到有些不平了,人们不应该说那种让伯伯难过的话。
“你不懂。低贱的好人,不如高贵的恶人。”
“我不信。高贵的恶人,不如低贱的好人。”
“我比你大得多,听得多,见得多。我5岁的时候你才出生呢。”刚祖学着长者的口吻,一本正经地把阿旺嘉措拉到跟前,“我等你半天了,有件非常重大的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快说呀。”
“我问你的话,你可要真心回答。”
“一定真心!”阿旺嘉措毫不犹豫。
“从现在起,我阿爸要教我杀牛宰羊了。我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只是屠宰人的儿子了,我自己也要成为屠宰人了。明白了吗?”刚祖捡起一块石子,朝远处狠狠地一掷。一群麻雀从灌木丛中飞了起来。
“我明白了。这不是很好吗?你既然长大了,当然要学会干活。
“你能像你阿爸对我阿爸那样地对待我吗?”
“当然了!”
“唉,你不懂,人家说:宰杀牲畜的人最低贱,不准和人同坐,不准使用别人的东西。”
“我不管!有人说‘肉和骨头上不能洒稀饭’,我就要在肉和骨头上洒稀饭!我就要和屠宰人交朋友!没有人宰羊,人吃羊肉的时候怎么办呢?不是和狼一样了吗?”
刚祖笑了,张开两臂说:“好!我们永远是朋友!”
“永远!”阿旺嘉措也张开了两臂。
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摇着,蹦着,摔倒了,在柔软的草地上打起滚来。小牛犊迷惑地望着他们,撒了个欢儿,跳向母牛的身边。
两人坐在地上喘息了一阵。阿旺嘉措望着天空中双双飞舞的不知名的小鸟说:“刚祖,我给你背一首歌吧,算是我对你发的誓,好吗?”
“太好了!我要牢牢地记住它。”刚祖眨眨眼,十分认真地听着。
阿旺嘉措朗诵道:
我们永在一起,
亲亲爱爱地相依,
要像洁白的哈达,
经纬密织不离。
“不对。”刚祖说。
“对!”阿旺嘉措不服地辩驳。
“错了。”
“一字不错!”
“不是句子背错了,是……”刚祖把嘴凑近阿旺嘉措的耳朵,带有几分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这是男人给女人唱的。”
“……”
就在这一年,阿旺嘉措的阿爸,由于自小劳累过度,开始经常地吐血了。吃过寺院里讨来的香灰,喝过供奉在佛前的圣水,总不见有一点好转。扎西丹增支撑着虚弱的身体,照样里里外外地干活,只把几头牛交给了儿子去放。咳嗽,盗汗,发烧,胸闷,石头压身一般的疲惫……越来越频繁地向他围攻着。他还是经常装作没事儿的样子,尽可能更多地说笑。次旺拉姆也只在暗中偷偷地流泪。他们都不愿把悲伤传染给对方,更不愿去刺痛天真活泼而又懂事过早的儿子。但它像一根绷得太紧的绳子,终于快要断了。
童年的悲欢(2)
扎西丹增把沉重的头靠在墙上,吃力地呼吸着,含情地端详着年轻美丽的妻子,竭力在心中搜索还需要说的话。他的思路像远山的云雾,模糊而迷乱,妻子的容貌却像眼前的明月,清晰而妩媚。他认识她快十年了,老了一点儿吗?不,她是长大了。他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次旺拉姆的情景……一个少女,穿着翠绿的上衣,站在翠绿的柳林里,低着头,在编织自己的小辫儿。远处,一个小姑娘喊着:“次旺拉姆,你来。”她没有回答,只是望了望喊她的小姑娘,摇了摇头,依旧继续编织着小辫儿。扎西丹增完全是偶然地、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现了她,同时也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仅仅看到她的侧面,他就震惊了!啊,那么美!她不是人,是妖精,是仙女,或者是什么法术变出来的。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最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但他此时此刻完全知道了,突然明白了,十分肯定了:就是她!就是她这个样子。这就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女子。她的一切,包括每一根头发,都好像是专门为自己生长的,她无论如何不应该、也不能归别的男子所有。扎西丹增那阵子不知为什么竟然变成了一个大胆的见面熟的人,上前搭话说:“你叫次旺拉姆?”少女转过身来,惊诧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歪着头,望着这陌生的男子,既不故作忸怩,也不假装羞涩。扎西丹增老实地回答说:“刚才我听见有人叫你。”少女的脸上立刻消失了疑惑的神色,径自走去了。扎西丹增没有机会自我介绍,整夜里懊悔不已。俗话说:山和山不相遇,人和人总相逢。第二天,他们又见面了。没有料到的是他竟会叫错了人家的名字,把次旺拉姆叫成了次旦拉姆,天知道是怎么搞的!他谦卑地请求原谅,对方毫不介意地说:“这没关系。”他还是长久地不肯原谅自己……以后的事,他的记忆当然也是非常深刻的,甜蜜的,但像是春夏的繁花,太多了,太艳了,失去了可数的层次。
……
他终于想起了要说的话。
“次旺拉姆,那个香客留下的钱,一个也不要动用,不管等到哪年哪月,一定归还原主。”
“嗯,我记住了,我一定……我们一定这样做。”次旺拉姆忍住泪水,点着头。
“这总是我的一块心病啊……去印度朝佛,三年也该回来了……不,不是赃银,那就会有人来追捕、查找……不,不是布施,那就该献到寺院里去……”
“他也许是个黄教喇嘛吧?自己不能娶妻,才特别喜欢咱们的这个孩子。”
“快去把孩子叫来!”扎西丹增觉得一大口血涌了上来,赶紧从怀里掏出厚纸板一样的氆氇手帕捂住了嘴。
次旺拉姆立刻朝村外飞跑。她一边跑着,一边听到有一个滚雷般的声音跟在她的脑后:你的丈夫,最爱你的人,你最爱的人,就要走了,远远地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她觉得自己不存在了,跑着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和她一样的女人。她可怜这个女人,害怕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一定是发疯了……
她感到这女人又变成了她自己,是她自己拉住了儿子,并把儿子送到了丈夫的跟前。
扎西丹增挣扎着坐起来,抚着儿子的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爸没有给你留下……财富……记住……用珠宝装饰……自己,不如用知识……丰富……自……”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手抓住儿子,一手抓住妻子,突然,手一松,倒了下去,闭上了被美和丑填满了的眼睛。
童年的悲欢(3)
次旺拉姆抱住他的双肩,摇啊,摇啊,又狠命地捶打他,像是要把一个睡得太熟的人捶醒。她相信丈夫还会有疼的感觉,还会醒来的。
阿旺嘉措没有看到阿爸再次醒来,阿妈却昏过去了。她的头伏在丈夫的胸前,像是双双入睡了。
阿旺嘉措觉得脚下的地塌陷了,房里的柱子倒了。他又觉得自己像一块石头,一下子从山顶跌落到深深的谷底,撞成了粉末。他号啕大哭,他从来还没有这样声嘶力竭地哭过。
那森一头撞进门来,跪在扎西丹增的身旁,撕扯着自己蓬乱的头发,用一种令人听来心肝碎裂的哭喊责备着死者:“你呀你,你为什么不让我替你去呀……”
扎西丹增在世的时候,如果说次旺拉姆的身上还有不少女儿性的话,现在她的身上就只有母性了。她在短短的时间里,从一个年轻的妻子变成了一个中年的母亲。她把对丈夫的爱全部加在了儿子的身上,使阿旺嘉措得到了双倍的慈祥。
阿旺嘉措也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好像去什么地方学了几年回来,变得那样有思想,会猜测、体贴阿妈的心情。
他沉浸在母爱之海的最深处,像一条谁也不来侵害的小鱼。那浩瀚的、无私的海水,洗去了他失去阿爸的伤痛。
几乎是每个夜晚,冬天在炉火边,夏天在星月下,他听阿妈讲各种故事和传说,听阿妈唱无穷无尽的民歌。那明快的语言,贴切的比喻,铿锵的节奏,使他着迷;那朴实、真诚、深厚的情思,使他感动。他知道,这些语言和感情的珍珠,不是阿妈自己创造的,而是千千万万的人在心中培植的,一代又一代在嘴上流传的,他们和阿妈是一样的,是一体的,无法区别,也用不着区别。阿妈唱的这些美妙的、有韵的诗句,在村里村外不是也经常响着吗?在游荡着牛羊的山坡上,在打青稞的枷声中,在拍阿嘎〔1〕的房顶上,在打土墙的工地上,在背石头的差民的行列里,在节日的坝子上……到处都飞翔着它们的旋律。对于民歌,他的记忆力像是钉在木头里的钉子;他的理解力像是投进了茶水的盐巴。他对它们像对阿妈一样亲,对家乡一样爱,对雪山一样敬仰。
又是三年过去了。阿旺嘉措长到了9岁。他干过的活儿像他得到的欢乐一样多,他得到的欢乐像他记下的诗歌一样多。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位年长的喇嘛,他的年龄、气度和谈吐,很快引起了人们的信任和尊敬。他宣称:遵照佛的旨意,要在错那宗的全境招收一批儿童进寺院学经,地点是波拉〔2〕山口的巴桑寺。在学经者的名单上,就有阿旺嘉措。
波拉在村子的北方,路程不算很远,只是一路上坡,风景也由秀美转为壮丽。人们经常提起那个有名的地方。阿旺嘉措对它也有过朦胧的向往。
这个消息无疑是重大的,而且来得突然。次旺拉姆的心绪很乱,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阿旺嘉措的心里也是寒暖交加。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吸引着他想去一个新的地方,看一些没有看见过的东西,接触一下另外的世界。即使是幸福的生活,太平稳了,老是一个样子,也有些乏味。但他又舍不得离开母亲,离开还保留着阿爸的影子和声音的小屋。还有常来找他玩耍的刚祖,甚至那夕阳余晖中的炊烟,长大了的小牛……怎样决定才好呢?迎接他的又是什么呢?老喇嘛选中了他,是值得自豪的喜事呢,还是隐藏着不测的变故呢?他没有能力作出判断,只有听从阿妈和那森伯伯的意见。
童年的悲欢(4)
这位年长的喇嘛,原来并不属于巴桑寺。他是第巴桑结甲措特意派来的六位经师之一。桑结把他们派到巴桑寺来,是为了让阿旺嘉措接受作为*喇嘛所必须接受的训练。他们都是精通佛学的学者,其中各个教派的都有。桑结甲措显然出于对五世*的尊重,继承了他在世时采取过的做法。那时候,五世*虽是格鲁巴〔1〕的主宰,却顶住了不少人的非议,在布达拉宫里和其他的大寺院里保留了几名别的教派的著名喇嘛。他说,多了解一些不同教派的情况,总比什么都不懂或者只有单方面的知识要好一些。
这六位经师在从拉萨出发以前,桑结甲措代表已不存在的五世*晓谕他们:到达错那宗以后,不要说是来自拉萨,只说是来自后藏的几个寺院,为了发展佛教,进行学术交流,培养新一代的喇嘛,以备再建寺院。至于阿旺嘉措,不过是有人向他推荐过的一个比较聪明的孩子而已。桑结甲措向他们强调说,这样做并没有什么隐秘之处,只是避免引起涉及政治方面的猜测,产生不必要的麻烦,发展佛教确实是唯一的目的。
经师们请第巴向五世*转奉至高至诚的敬仰之心和不折不扣的顺从之意,怀着满腔的宗教热情,来到了错那宗的波拉。他们受到了巴桑寺上上下下的欢迎,对于招收儿童学经的想法给了很大的支持。淹没在大串名单中的阿旺嘉措,是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特别注意的。这些情况,阿旺嘉措和他的母亲当然更是一无所知。
让我们回到他们母子的小屋中来吧。
“阿妈,你说,我去不去?”阿旺嘉措接着表示说,“我听阿妈的话。”
“我们都应当听佛的指引。既然是佛的旨意,要赐福给你,是要遵从的,是要感激的。”次旺拉姆的柔和的语调里充满了虔诚,“你说呢?”她把儿子看做大人一样,认真征询着他的意见。
“阿爸嘱咐我说:用珠宝装饰自己,不如用知识丰富自己。我想学知识……识字的人在寺院里,书籍也在寺院里……”
“说得对。我想,你阿爸还在的话,也会让你去的。”
“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了,谁帮你干活儿呢?你会想我的。”
“好孩子,你只要不老想着我就好了,学经的人应当只想着佛,只想着来世,只想着众生的苦难。将来,如果你能受戒,当了正式僧人,就更不能惦记家了。”
“这里的僧人,不是也可以在家里干活吗?”
“他们信红教。谁知道以后你会信什么教派呢?”
“我要信能够在家帮你干活儿的教派。我不能不管阿妈。”
“好儿子!阿妈还不老,身体也很好。再说,伯伯那森和刚祖会来帮忙的。”次旺拉姆的眼里闪着泪花,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你聪明,懂事早,记性好,又有了这样的机会,一定能超过你阿爸,成为一个更有学问的人。去吧,去吧……”
“阿妈,你不要哭。我一定常来看你!不要哭了阿妈……”
第二天黎明时分,阿旺嘉措背着一个不大的皮口袋作为行囊,跟在老喇嘛的马后,出了村子,缓缓地向北走去。
走了很远,他又一次回过头来,望见阿妈站在一道不高的卵石墙上,上身微微地向前倾斜着,霞光从侧方射来,把她的白色上衣染成了粉红色。她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像一尊白度母仙女的塑像。
他喊了一声“阿妈……”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他扬起手,朝阿妈挥动着。次旺拉姆也高高地扬起了手臂……啊,她不是一尊仙女的塑像,她是一位活生生的母亲!
沿着向北延伸的马蹄印痕,他向后倒退着跟进。他望见阿妈用双手捂住了脸面……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就是阿妈留在他眼中的最后的身影!
……
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了他最熟悉的歌声——家乡的歌声:
深谷里堆积的白雪,
是巍峨的高山的装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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