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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央嘉措

_2 高平 (当代)
莫融化呀,请你再留三年。
深谷里美丽的鲜花,
是秀美的深谷的装扮,
莫凋谢呀,请再盛开三年。
家乡的俊美的少年,
是阿妈心中的温暖,
莫离开呀,希望常聚不散。
歌声像是从山上响起来的,又像是从云中飘下来的。悠扬中含着悒郁,深沉中透出悲凉。他听着,听着,鼻子一阵发酸,对于听这首歌,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动情。
他的纯真的幼小心灵,曾经幻想过自己能变成一只生着花翅膀的小鸟,飞离家乡,飞向天外,去看看远方的世界,高高的群山那边,一定有许多美好而奇妙的东西。现在,他果真要到大山的那边去了,就像在梦境中一样,他感到整个的身心都轻飘飘的。他的脚步却是沉重的,他的小靴子在地面上发出嚓嚓的声音,每走一步都像是从泥土中拔出一棵小树。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又是第一次离开自己的阿妈,自己的家乡,离开他熟悉了的一切。这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含着感情的,却逐渐地留在了身后,而在远方等待着他的,不管怎样想象,总是那样模糊,那样虚幻。
他不由得回过身去,再望邬坚林,那个小村庄也已经变得模糊起来。他瞪大了眼睛,极力地寻觅,再也看不到阿妈的身影了。
十一月的山风,从北方迎面吹来,把他的脸吹得冰凉。他的眼睛也模糊了,连路也看不清了,只觉得脸上有什么虫子在爬,滚烫,滚烫……
他只能跟随着老喇嘛催动的马蹄继续向北方走去。北方啊,北方,北方到底有些什么呢?
路上,他碰上了背着满桶水的人,在勒邦湖畔又遇上了举行婚嫁仪式的送迎队伍。他记得阿妈说过,对于出门人,这都是吉祥的预兆。
逃不走的冒充者(1)
曾经扮演香客的喇嘛斯伦多吉,不止一次地在布达拉宫里成功地扮演着五世*的角色。
酥油灯发出的微弱的黄光,照不透大殿里的幽暗。各色各样的佛像、唐卡、经幡和哈达,矗立着,垂挂着,构成了一座奇异的、月夜中的原始森林。
他只是影子一般地坐在高高的佛台上,短暂地出现一下,或主持一下仪式,或远远地接受各地高僧和蒙古贵族的朝拜。有谁敢于未受召唤就擅自近前来呢?又有谁敢于长久地仰面审视他呢?
但是这位“五世*”几年来不再大声讲话,不再在人们的近距离中出现,则难免引起有心人的思虑。他们不理解这种变化,猜疑着布达拉宫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然,他们是不敢流露,不敢询问,更不敢议论的。
疑问在他们心中年复一年地存在着,就像一个越长越大的肿瘤,既无法割掉,也无法使它消隐。他们时常暗地里思谋着证实或者消除这种疑问的良策,千方百计地想进行各种隐蔽的试探。
敏珠活佛就是决意要进行这种试探的一个。他考虑成熟以后,又像以前那样写了一首诗交给郎色,嘱咐他一定亲自呈送五世*过目,并求和诗。诗是这样写的:
星星,月亮,太阳,
都比不上您的明亮,
世上能和您相比的,
只有您自己的光芒。
五天以后,郎色来到了布达拉宫,照例先禀报*侍从室,盖丹请他先去歇息,用餐,以争取时间去作“接见”的安排。
盖丹知道,郎色不止一次地见过五世*,是很容易辨认出真假来的。经过了一番布置后,他通知郎色说:“佛爷正在做法事,但又很想立刻接见你,所以你只能在大殿的门外遥拜他,领受他的祝福。”
“是,是。”郎色当然唯佛命是从了。
对着大殿正中高高的佛台,郎色行过叩拜礼。只见*向他做了个赐福的手势,示意让他退去。
郎色急忙从怀里掏出那首诗来,对身边的盖丹说:“敏珠活佛又带来一首诗,请转呈佛爷,求佛爷赐写和诗。”
“这……好好,请稍候。”盖丹答应着,将诗呈上了佛台,以恭请佛命的姿势,却又是下达命令的语气低声说:“立即和他一首,让他快走!”
斯伦多吉这个那介扎仓的喇嘛并非没有学问,甚至也浏览过《修辞论诗镜》一类的书。今天的事虽然来得有点突然,出乎意外,但他觉得并没有多大困难——诗嘛,写几句美妙的言辞就是;和诗嘛,他写来几句我回他几句就是了。至于诗中所注的“求同喻”三字,就不必认真理会了。他的内心一直是很痛苦的,他早已厌倦了这种木偶式的生活。倒是今天有了一点不同,他不但能冒充*的形体,还能代替*作诗。他认为,*有真假,诗却是会写的人写出来的都差不多。他略为思索了一下,就把和诗写好了。
郎色回到敏珠林寺院,向敏珠活佛作了汇报,交了和诗,回家去了。
敏珠活佛在听郎色讲述进宫经过的时候,虽然一言不发,半句不问,内心却增添了更多的疑窦。根据上次郎色讲述的情景,五世的身体显然由于年老、生病而虚弱了,为什么现在又变得如此健壮,动作反倒敏捷了呢?又为什么要在远处接见郎色呢?……为什么不向郎色问几句关于我的话呢?……
当他展开*的和诗读下去的时候,他发懵了。每个字都像黄蜂蜇在他的头上:
我的朋友呀,
你像一座直立在云雾之上的山,
逃不走的冒充者(2)
你像泉水清又甜,
流进宽广无边的普度众生的大海。
“不,这不是五世*写的!字是有些像,但不无模仿的痕迹。”敏珠活佛逐一地判断着,“我的诗用的是‘最胜喻’,他用的却是一般的‘物喻’;我明明注着‘求同喻’三字呀……五世*可不是这样粗心的人。再说,格律也完全不合。这绝不是五世的水平!他,他……不是*!不是!”
惊恐,悲愤,羞辱,焦急……使敏珠活佛觉得身上的袈裟着了火。但他能做什么呢?他敢说什么呢?四周的一切,一切的人们,不都和平常一样吗?
他痛苦地闭紧了眼睛……在他的头顶上,升起了第巴的大得可怕的身躯。权力是可以掩盖真相的,如果要揭示真相,就需有更大的权力。他,一个普通的活佛是无能为力的。但是让智者去扮演傻子也是非常困难的。他决心不再和这位“*”有任何诗文来往,不再和布达拉宫发生任何关系了。
他随即离开寺院,到一个山洞中单独修行去了。
敏珠活佛的举动,又引起了郎色的怀疑,他反复琢磨着敏珠活佛情绪反常的原因,回忆对比着五世*几次接见他的情景,总觉得这一次和以往很不一样。难道五世*不是那个名叫罗桑嘉措的伟大人物了?为什么不是他了呢?那又会是谁呢?他恨不得立刻再登上布达拉宫去弄个明白。但是转念一想,不行啊,如果真的同他所怀疑的一样,第巴也好,盖丹也好,决不会让他透出真相。他们一旦识破他的意图之后,定会立时把他杀死在宫中的。
郎色正在没有主意的时候,小喇嘛东赛走了进来。东赛刚入寺受戒不久,不大熟悉规矩,可倒也机灵。敏珠活佛给他起了个法名,他总觉得不大悦耳,想请活佛另外再起一个。今天又来催问这件事了。
郎色脑子一转,计上心来,把东赛叫到内室,对他说:“活佛短期之内不回寺院。我给你出个主意,一定能叫你得到一个最好的法名。”
“什么主意?快告诉我,我一定照你说的去做。”
“真的?”
“当然了。‘不见,上山看;不懂,问老人’嘛。您是长者,应当向您请教。”
“好!”郎色把声音压得很低,说,“到布达拉宫去,求伟大的五世赐你个法名。”
“啊?”东赛吃惊了,“那不是上天摘月亮吗?哪有那么高的梯子?”
“何用看得那样难呢?”
“要是不难,我早就到拉萨去了,谁不想见到*呀?更不用说由他亲自给起法名了!”
“小声点儿。”郎色提醒他,“如果你到了布达拉宫,说你是西藏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喇嘛,当然不会受到*的接见。你若说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呢?比如从蒙古,从甘肃,从青海,云南……经历了千辛万苦,只为求一个法名,看一眼*,不然,宁愿*在宫墙之外。这般讲法,就不一样了。五世是一位热爱各地教徒的人,他自己曾经为了传教而跋涉万里……这你大概也有过耳闻吧?”
“对!好办法。俗话说,人急了求神,神急了说谎。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去说呢?”
“不对,这不是说谎,而是夸张。夸张是为了打动他人。世界上有许多事就是靠夸张办成的。”郎色纠正着。然后,冷静地说,“计谋可以问别人,决策还得靠自己。可不可行,你定吧。”
“这有什么不可行的?”东赛感激地说,“大不了我的福分浅,见不上*,回来就是了。”年轻人追求新奇、爱好冒险的火苗儿,在东赛的胸中越蹿越高了。
逃不走的冒充者(3)
“那你就悄悄地走,悄悄地回。见上见不上,对谁都不要讲。记住:口牢,如铁屋保身;口松,如乱纸招风!”
“我知道。您放心好了。”
……
东赛来到布达拉宫,照郎色所教的那样,日夜跪在宫门口,苦苦恳求*接见,赐他法名。盖丹只得请示第巴。
桑结甲措分析了东赛的年龄和来处,断定他不曾见过五世。而且,随后他还能到外地教徒中去自动宣传*健在的消息,不是可以起一些有益的作用吗?于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如愿以偿的东赛,非常高兴地回到敏珠林,悄悄地让郎色分享他难得的幸福。
郎色听说他见到了五世*,急着想问个明白,却故意操着不紧不慢的声调说:“从前,我也见过伟大的五世,只是没有看得太清,佛光耀眼啊……你离他很近吗?”
“不远。”
“你真有这么大的福分?”
“一点儿不假,我起誓。”
“不必了。你说说,五世是什么样子吧。”
“说实话,倒不是佛光耀眼,而是酥油灯太暗,佛爷的容貌我也说不上来。只见他戴着一顶黄色的帽子……”
“啊!秃顶的特征被遮盖了。”郎色心里说。
“帽檐低得几乎蒙住了眼睛。”
“啊!大圆眼睛的特征也被遮盖了。”郎色心里说。
“就这些。”东赛再也描绘不出什么来了。
“这就够了!”郎色心里说。
东赛见郎色不再问什么,也不再说什么,便拜谢道:“全靠了您的指点呀。”
郎色还了礼:“对我最好的感谢就是对谁也不要提起这件事。”
东赛拍拍心口说:“对善听话的人,只需讲一次就行了,对会跑的马,只要扬一鞭就行了。”
“我相信你。”郎色笑着,把东赛送出门去。再没问他法名的事儿。
晴朗的夜空。月亮升起来了,远方的雪峰像闪着寒光的刀剑。郎色打了个寒噤,耳边响起了两句谚语:不把尖尖的舌头管好,会使圆圆的脑袋搬家。
五世*的装扮者痛苦难熬了。他不甘心再这样冒充下去。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像是飞上天的鱼,潜入海底的鸟……是如此不伦不类,无法生活。尤其可怕的是,每当晚间独自睡下的时候,就看见五世睁大了圆眼对他怒视着,吓得他蒙起头不敢出气,好像护法神的大棒随时都会狠狠地打到他的头上。
他经常发现不吉祥的征兆,天上一朵乌云飘过,脚下一只蚂蚁死亡,墙缝一棵小草枯萎,佛前一盏油灯熄灭,都使他沮丧不已。
“……如果有朝一日这事被识破,皇帝怪罪下来,或者第巴失了势,我会有好结果吗?谁能替我辩解?谁能提供保护?若是大风吹倒了房子,还会饶过门窗?佛呀,该怎么办呢?……”
他的肉体虽然没有受到折磨,他的精神却日渐萎靡了,甚至到了崩溃的边缘。他感到自己的处境比被扔进蝎子洞还可怕,还要不堪忍受。他不敢呻吟,更不能喊叫。过久的重压,极度的抑郁,使他时常意识到自己有发疯的可能。
他害怕这一天真会到来——他会跑到宫顶上,向着全西藏大声宣布:“我不是五世*!伟大的五世早已圆寂了!我是在执行第巴桑结甲措的秘密使命,我是个冒充者呀!五世*的真身已经转世多年了,是我寻到的,就在山南门隅,名叫阿旺嘉措。你们快去迎他吧!”然后,纵身一跳,像一只被利箭射穿的乌鸦,垂直地、迅速地栽下去,掠过十三层门窗,栽到地面上,粉身碎骨,血肉模糊,被饿狗叼走……
逃不走的冒充者(4)
逃!逃出去!找一个很远很远的隐居之处,自由地呼吸十年、二十年,平静地死去。谁也不知道他,不议论他,不惩罚他,不监视他,不强迫他,不利用他,不主宰他……这几年来他才知道:世上最不自由的倒不是那些戴着枷锁的囚犯,而是他这个肩负着“光荣使命”的“功臣”。
他果真行动起来,脱掉了袈裟,换了一套俗装,溜出房去。东面、南面、北面的三座大门,他是出不去的,在那里必然会遭到卫兵和喇嘛的盘诘,接着就会是扣押和审问。只有跳过西面的石墙,窜到修筑红宫的工地上,混在杂乱的差民中,装作背石头的人下山去。
他刚要纵身爬墙,就被一声怒吼吓软了双腿。
“什么人?”一个护宫的喇嘛*着右臂,提着一根顶端包着铁皮的木棒,出现在他的背后。
“我……我是那介扎仓的……”他忘记了自己已经换掉了僧装。
“大胆的贼人,竟敢冒充喇嘛,败坏我佛门的声誉!”另一个护宫喇嘛也逼上前来。
“把赃物交出来!”
“没有赃物,我没有偷,我不是从外面进来的……”他喃喃地辩解着。
“搜!”
从头到脚,连头发在内都搜遍了,也没有搜到任何东西。值几个钱的,只有缠在他手腕上的一串念珠。
这时候,盖丹也发现他不在房中,急忙带了几个心腹四处查找,正好在这里碰到。他挥了挥手,让护宫喇嘛退去,说了声:“把他交给我去处置好了。”
斯伦多吉乖乖地跟着盖丹走了。
从一间黑得什么也看不清的房子里,传出了啪啪的声音杂着从咬住的嘴里憋出来的呻吟。
逃跑者在挨着鞭打。他看不清打他的人是谁,他也不需要知道是谁。他是个既不擅长报恩,也不忍心报复的人。
打他的人只知道是在惩罚一个窃取佛品的小偷儿,并且掌握着一条指示:案情不算太重,不必打得过狠,给一次适当的教训就行了,以免有损于佛的仁慈。
不一会儿,黑屋里又恢复了死寂。
盖丹拿着五世*的袈裟,推门进来,叹息着:“唉,再接过去吧。你不是早就明白了吗?何必去跳苦海?佛的安排只有佛才能改变呐!”
“我受不了,我……宁愿早死。”他哭了。
“那也要等到佛来召见你的时候嘛。走吧,第巴要见你。”
斯伦多吉又乖乖地跟着盖丹走了。
桑结甲措用空前严峻的目光逼视着他,久久地不说一句话。他像被置于不熄的电光之下,不敢抬头。他知道第巴的脾气:高兴时像观音菩萨,发怒时像马头金刚。此刻,他清楚地认识到,冒充*的罪过是第巴逼着犯的,将来或许有人能够谅解他;企图逃走的罪过可是自己犯的,眼前的第巴是决不肯宽恕他的。他只有等待着死,不论怎么处死他都行。用毒药,用钢刀,用绳子勒,用石头砸,用皮口袋装起来扔到河里……都比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大牢狱中冒充赐福他人的主宰要好。他闭起眼睛,同样久久地不说一句话。
“碗砸烂了个人吃亏,锅敲破了大家倒霉。”是桑结甲措的声音。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第巴已不知何时离开这里了。
两颗大得罕见的松耳石〔1〕摆在他的面前。
“这是第巴送给你的。”盖丹说着,把松耳石捧给他。
“……”
他木然地接在手上,似乎是在替别的什么人代收这贵重的礼物。
初恋(1)
阿旺嘉措在巴桑寺学经已经四年了。他的聪敏和好学,深受经师们的称赞。除了爱嫉妒的人以外,谁都喜欢他。如果说他也有不专心的时候,那只是因为想念他的阿妈。
每到临近过年的日子,他就向寺院提出,请假回家,但总是不被允许。四年中他请过四次假,被拒绝了四次。经师们四次拒绝他的理由是各不相同的,而且都使他很难反驳。
第一次,经师说:“你刚刚出来一年,还没有学到多少东西,现在就往家跑,是很不合适的。一锅水还没有烧热,离烧开还远得很呢,你就急着掀锅盖吗?”
第二次,经师说:“据我们知道,你的阿妈很健康。她的生活自会受到寺院的关照。你是个孩子,回去一趟又有什么用呢?还是安心学习吧。知识要在年轻的时候求,良田要在秋天的时候耕啊。”
第三次,经师说:“你年纪还小,路不好认,来回怕要多日,误了学经,佛爷是会降罪于我的。再者,天冷路滑,出了事情如何得了?派人护送会苦累他人,你又于心何忍?还是不回去吧。弄不好,牛粪没有捡到,筐子也丢了。”
第四次,经师说:“学经之人,是不应当恋家的。释迦牟尼佛在他当王子的时候,曾经割股喂鸽,舍身饲虎,他一心想的是大慈大悲,至善至美,并没有想把自己的身子留下来,只去孝敬自己的父母。你是个很有佛缘的人,登上了巍峨的雪山,就不能再留恋脚底的平川了!”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阿旺嘉措坐在寺院的窗口默诵着《萨迦格言》〔1〕:
天下的国王是很多的,
奉法爱民的却很少;
天上的神仙是很多的,
像日月一样无私的却很少。
他想接下去再默诵另外一首,精力却无法集中了。他想,世上最深厚、最无私的爱,恐怕只有母爱吧?天上的神仙,地上的国王,都不能和他的阿妈相比。他遥望着风雪弥漫的南天,回味着在阿妈身边度过的童年……
那是在阿爸死后的第二年,有一天,在放牛回来的路上……他听那森伯伯讲过,西藏古代有七个有名的大将,个个都最会骑马,最会打仗,最会射箭,最会指挥,还能和野驴赛跑,同野牛搏斗。这,引得他也想试试,竟然和自家的小牛摔起跤来。小牛没有被他摔倒,他自己却重重地跌倒了。由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左手腕上,虽然当时不觉得怎样疼,但回家不久手腕就开始红肿了,越肿越厉害,和胳膊一样粗了,疼得连糌粑碗也端不起来。阿妈并没有训斥他,紧锁着眉头,好像比他还要疼痛。每天,阿妈替他抓好了糌粑,一块一块地递到他的右手上;每夜,当他在昏睡中觉得手腕又酸又疼的时候,醒来一看,总是阿妈坐在他的身边,轻轻地揉着他那红肿的手腕,揉啊,揉啊,睡眼惺忪地坚持着给他揉啊……阿妈干了一整天的活,又睡得很晚,能不困吗?可每夜都起来给他揉一回,就像按时给婴儿喂奶一样。直到他的手腕消肿了,又能端碗了,阿妈才不再在夜间起来。他真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逞能呢?为什么要和牛去搏斗呢?他又不是什么大将,他还是个小孩子,怎么能斗得过牛呢?他更悔恨的是,在那些夜晚为什么不劝阿妈去睡,反而不吭一声地只顾享受着母爱的甜蜜呢?再见面时,一定要向阿妈道歉才对!
咣一响,房门大开,惊散了他会见阿妈的憧憬。一个人扑了进来,眉毛、胡子上挂满了冰凌,嘴里急促地喷着热气,张着两手,上下打量着阿旺嘉措。
初恋(2)
“伯伯那森!”
“阿旺诺布!”那森叫着他的乳名,像狮子一样吼了一声,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光板皮袍上的雪花在他的脸上咝咝地融化着,溢出了家乡特有的那种气味。
不等他问话,那森就说开了:“你阿妈知道你想多学些知识,才没有回去看她。她想你呀,怎么能不想呢?我常常见她站在村外的石墙上,望着向北的小路发呆。我对她说过好几回:‘我陪你去看儿子吧。’她总是苦笑一下,摇摇头说:‘让他好好学吧,别去打扰了。’她的话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瘦了。她没有病,什么病也没有,只是感到孤独啊!她像一棵伤了根的树,慢慢地,叶子黄了,枝子干了……”
“伯伯那森,我要去看阿妈,我马上就跟你回去,不准假我也要走!”
“不不,学吧,更努力地学吧……用不着回去了……事情,我已经都料理完了……孩子啊!”那森哭出声来,痛苦地蜷曲着身子。
“阿妈怎么了?你说明白呀!”阿旺嘉措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襟。
“她,死了,她是孤独死的……她升天了,升到天上就不孤独,那里有你的阿爸……”
阿旺嘉措爬到窗台上,张开两臂伸向窗外,脸色变得比雪还白,腮边的肌肉急速地抽搐。他久久地凝望着,凝望着风卷雪舞的长空。他,没有哭。
大喜不笑,大悲无泪。他已经像是个快要成年的男子了。
他的胸中燃起了仇恨的火苗,这火苗被风雪刮得更大更旺了。他恨这座寺院,恨那些经师,连波拉雪山也恨!是它们用石壁隔断了阿妈的慈爱,用经书遮蔽了家乡的田野……
阿妈孤独地死了。在她紧闭的眼睛里,永久地留下了9岁的儿子跟着老喇嘛远去的身影。
儿子忧郁地活着。在他难闭的眼睛里,永久地留下了阿妈扬着手目送他走向北方的身影。
北方,北方!走向北方的路是一条悲剧的路。然而,他又怎会知道这条路才是刚刚开始啊!
经师们发现,对于阿旺嘉措,再也无法尽完自己的责任了。他们受不住他那含着怨恨的目光,也可怜他那死盯着通往家乡的小路的神态。打卦的结果表明,阿旺嘉措受到了魔鬼的缠绕,应当把他送到一个新地方去。
就这样,在他14岁的那年,在初春的一天,他被转移到了错那宗〔1〕的贡巴寺。
错那在波拉东北方向,路程也不远,但它繁华多了——如果它能当得起繁华这个字眼的话。在当时的西藏,所谓的繁华,只不过有几百或几十间比较集中地排列在一起的房子,并且有几家小商贩和几个手工业者的小铺面,最多再有一两个卖青稞酒的女人,这在阿旺嘉措的眼里,已经是一座很大的城市了,不,简直是个新奇的、自由的海洋。
阿旺嘉措在这里继续学习着。贡巴寺的藏书远比巴桑寺丰富,种类也更多。
那时的西藏,是没有任何学校的。要识字,要读书,只有去当喇嘛。喇嘛寺垄断了也保存了所有形诸于文字的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讲,喇嘛寺既是学校,又是图书馆和艺术博物馆。
在这里,阿旺嘉措阅读了第巴桑结甲措有关星相学的著名论著《白琉璃》,五世*的传记《土古拉》第一卷,红蚌巴所著的《诗镜注释》、《除垢经》、《释迦百行传》,《般若波罗蜜多经》的略本《八千颂》,阿底峡所著的《旅途纪事》,莲花生所著的《五部遗教》,以及《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的一、二卷等。
初恋(3)
他最感兴趣的是诗歌——虽然专著不多,大都夹杂在其他著述里面;其次是哲学,历史;再其次才是佛经。他最感头疼的是历算,觉得公式和数字是一种枯燥烦人的东西,引不起任何驰骋的想象和灵活的思考。
他逐渐感到钻在书堆里也是一种幸福,是很少有人能够得到的一种享受。这里,就是他的家了,但有时也还是想起邬坚林来,想起那个出生了他、又给了他童年的地方。那远处的和已经不复存在的亲人,凝聚成一颗亲近、尊敬、怀恋、感激、隐痛的五色石,像海底的珊瑚礁,沉积在他的心中。他爱那里的人们,在那个小村庄的内外,所有的脚印(只有打骂过伯伯那森的老爷甲亚巴的除外),都刻下了善良、淳朴、天真、热诚这些人类中最美好的符号。从这里到那边,对于一只苍鹰或一只白鸽来说,也许一展翅膀就能飞到;而对于他来说,已有千山万水之遥了。
当他心怀惆怅的时候,就到街上走走。虽然绝大多数的人生活得清苦,但他觉得这些为今生今世奔波的男女,比那些为来世静坐的僧人要愉快得多,有生气得多。在佛经上排列着的说教,毕竟刻板而缥缈;在家庭中流动着的东西,才是清新而实在的。但它们各有着自己的意义,自己的价值,就像冷峻同热情、寡欲同追求一样。他想,这两条各自奔流的河,不能汇合在一起吗?如果它们始终不能汇合在一起,他将涉过哪条河去获得人生的真谛呢?他迷惘了,他意识到自己还不具有选择的能力……
这一天,他又来到街上,遇见了一支红教喇嘛迎亲的队伍。这种场景,他在幼年的时候不是没有见过。今天,他却有了一种与以往大不相同的感觉,他从这位喇嘛身上看到了一种类似诗意的东西。你瞧,那两条河不是汇合在一起了吗?这条充满热情和追求的河流上飘着一位新娘,真像是飘着一朵莲花。新娘的腰间,系着崭新的邦典〔1〕,像是鲜艳的彩虹。他第一次发现:女性的美竟有这样不可抗拒的魅力。是的,这位新娘是美的,她对生活的选择也是美的。她不是把自己许给一尊端坐不动的塑像,而是许给一个会说会笑的男人。阿旺嘉措第一次产生了明显的羡慕之情。但他想不清楚,是羡慕这位新娘呢?还是羡慕那个能够娶到这样一位新娘的喇嘛?
迎亲的队伍过去了。他忽然发现,在对面一家小杂货店铺的门口,站着一位少女,眼神里流露出同他一样的羡慕的光亮。使他惊奇的是,这少女比新娘还要美丽得多,俊俏的脸面洁白而透红,嘴角上挂着羞涩的微笑,那苗条的腰身因为身体有点偏瘦而显得更加轻盈。她斜倚在门边,像一尊佛像中的杰作……不,所有的佛像都比她略胖一些,而且总含有男性的特征。他忽然想起了莲花生三尊像——莲花生是佛教密宗的祖师,他的塑像往往是由三尊组合在一起的,中间是莲花生,左右两旁各有一位女人,一位是他的印度女人,一位是他的西藏女人。阿旺嘉措认定这两位女人的美好和长处的综合,也胜不过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少女。燃烧着生命力之火的人一旦被变作冷冰冰的偶像,就失去了那种不必依靠想象就足以动人的魅力。阿旺嘉措的心中立刻闪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如果她是我的新娘,世上的一切人就都不值得羡慕了。但又一想,不会,这不可能,哪有这么巧,这么幸运,这么如意的事呢?还是走开吧,回寺院去吧,回到那条冷峻的河流中去吧……然而,他的身子却一动没动。
初恋(4)
少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似乎思考了一个瞬间,转身溜进了小店。
他失望了,第一次这么失望。但他还是不甘心离去,他想牢牢地记住这个地点,这个小店,记清楚门和窗户的样式,还有周围的一切标志。为的是下次再来时不会认错,为的是在这里还会看到住在里面的少女……
他用心观察着,默记着,肯定下次再来时绝对不会有一丁点儿差误了,却还是不想离开店门。他打量着这座小店:低矮、破旧,大部分空间被一块摆着各种土产的木板占据了,剩余的地方,最多只能坐下两个人。他几次想过去买点儿什么,作为珍贵的纪念,但又不见有人出来。其实他本来什么也不想买,木板上也没有他需要的东西,他是怕再也无缘得见这位少女。
这时,从通向内院的小门里响起了脚步声,像春风吹斜了一根柳条儿似的,少女闪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少年,友好地望着他笑了笑。那双在情感之炉里炼出的眼睛像是在说:我就猜到你还在这里,你会等我出来的,我才不傻呢,看得出你对我的赞赏是真诚的……
她背着一个不大的背斗,手里拿着镰刀,新扎了一条邦典,虽然不及刚才新娘子的那一条鲜艳,色调却更为柔和悦目。她对着小店的布门帘内喊:“姨母,我割草去了。”
“不是还有吗?两只小兔子能吃多少?”帘内传出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不嘛,姨母,草不多了。”少女用眼角的余光瞥了阿旺嘉措一下,似乎在说:你等着好了,不会让你失望的。接着,带有几分撒娇地大声说,“今天天气好,明天我整天都替你看铺子。好姨母,我走了。”
“别走得太远,早点儿回来。”屋里的姨母答应了她。
少女水蛇般地游走了。
阿旺嘉措呆呆地立在原地,不知怎样才好。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什么时候回来呢?她怎么不问自己一句什么话呢?唉,自己也笨得出奇,为什么不对她说要买一样东西呢?随便买件什么都行,只要是她的手拿过的东西,即使是一粒石子,也抵得一颗珍珠啊!
少女走出去几十步了,才慢慢回转身来。阿旺嘉措发现她是在寻找自己。少女猛然回头,加速了脚步。
“啊,她生气了,生谁的气呢?”阿旺嘉措自语着,“咳,还能生谁的气呢?我真傻!不,不是傻,是胆子太小了。男子汉是不应当胆小的……”
当少女再次回头的时候,看见那个英俊的少年跟着自己来了。
郊外。到处是墨绿的草地和茂密的灌木。肥胖的土拔鼠吱吱地叫着,从这个洞口钻出来,又跑进那个洞口,顽皮得可爱。
英俊的少年和美丽的少女各自坐在一块大些的圆石上,相隔着五六步的距离。四周十分幽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他俩深深地勾着头,谁也不敢大胆地看谁,谁也不知道应该先说一句什么话。
在这里,既没有街市的行人,也没有店铺的姨母,他们完全可以自由地交谈,却没有力量推倒立在他们中间的无形的高墙。纯真的爱情,总是伴随着崇敬的,崇敬又往往带来卑怯。只有在这种时候,人类才最能感到自身语言的贫乏,一切智慧似乎都毫无用处。
长时间的“无声胜有声”,使双方都不堪忍受了。
他们的心已经贴得很近很近,他们想出来的要说的话,却又绕得很远很远。
“你叫什么名字?”到底是男子汉先开口了。
“我叫仁增汪姆。你呢?”少女接着问他。
初恋(5)
“我叫阿旺嘉措,是喇嘛给起的。原先是叫阿旺诺布的。你……多少岁了?”
“十六啦!你呢?”
“十四。比你小两岁。”阿旺嘉措立刻后悔了,后一句注释有什么必要?难道人家连这么简单的算术都不知道吗?
“你觉得,刚才的新娘子好看吗?”少女终于注视他了。
“好看,像一朵莲花。”
“莲花?”少女有些嫉妒了。
“不过,你比她更好看。”
“胡说。”少女瞪大了疑惑的眼睛。
“真的!”阿旺嘉措十分委屈地说。
“就算是真的吧。”少女安慰他,其实是她自己得到了安慰。
又是沉默。只有被撂在地上的空背斗,在原野的风中微微地摇晃着。
“我可是一朵没有根的莲花呀!”少女叹息着。
“为什么呢?”
“你愿意知道吗?”
“当然愿意。”
“我的阿妈,在我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死了。我阿爸后来也被拉到拉萨西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打仗去了。”少女拔了一棵草,用食指和拇指轻轻地捋着,“走以前,把我送到了这里。我姨母家里没有别的人,我就成了她的女儿了。”
“你原来的家在什么地方?”
“琼结。”
“琼结?那地方很有名,是吐蕃王的家乡。那里有九座藏王墓,是吗?”
“是的,我小时候站在高处数过,中间两座,东面三座,西面四座,都像小山一样……那里可真美呀!后边是丕惹山,前边是雅隆河,河川里长着那么多的树,那么多青稞……宫殿和寺院,就好像用什么东西粘在陡峭的悬崖上。”
“可惜我没有去过。那就是古代的跋布川啊!”
“是吗?我不知道古代叫什么。你比我小,学问可比我大得多。”
“我是从书上看来的,你可是亲眼见到的,你才更有学问呢。”
“你真会说话。”
在大约半里远的大路上,一个骑马赶路的青年人唱起了在当地十分流行的情歌:
在碧波荡漾的河面,
我还是第一次放下小船。
风儿呀,我请求你,
千万别将我的小船掀翻。
在美好的初恋阶段,
我还是第一次尝到甘甜。
恋人呀,我请求你,
千万别把我的爱情折断。
他俩听着,互相望着,又赶紧低下头。这首歌具有无法估量的神力,一下子把隔在他们中间的那道无形的高墙推倒了。双方都在期待着对方从废墟上跨过来,但是谁也没有这最后的勇气。
又是沉默,更长久、更难耐的沉默。
“我该割草去了。”少女站了起来,但却没有走开。
“我替你割。”阿旺嘉措急忙说。
“你,会吗?”
“会,我在家常干。”
“你家里,还有谁?”
“一个人也没有了。”
“和我一样啊……”少女叹息了一声,提起镰刀向野草深处走去。
“让我来吧。”阿旺嘉措小跑了几步,追上去夺镰刀,却抓在了少女的手上。镰刀悄然无声地落在草丛里,他们握着的手竟没有松开……天知道是谁吻了谁。
当他们在拥抱中分开的时候,仁增汪姆的脸上泛着朝霞。她没有喝醉过,她心想:喝醉了酒的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轻飘飘的,站也站不稳了,好像脚下正发生着地震。阿旺嘉措上前扶住她,她轻轻推开,向四周瞥了瞥:“你先走。”
阿旺嘉措像听从将军命令的士兵,前头走了,不同的是并不是勇往直前,而是不断地回头望着……
仁增汪姆回到姨母家的门口,正碰上姨母站起身送一位顾客。这位顾客自称是从五十里外来的,只不过为了买一根缝皮子的针。这种针是从英国经由印度运到这里来的。那时候的西藏连一根铁钉还生产不出呢。
初恋(6)
“怎么割了这么一点儿?”姨母问。
“我不大舒服。”仁增汪姆第一次说谎了。
“哟,我说不要出去吧!唉,是不是着了山风?快去休息,我给你熬酥油茶。”姨母说着,伸手摸她的前额,疼爱地说,“有些发烧了,脸也烧红了。唉,到底是个孩子,不听话。”她一边替仁增汪姆卸下只装有两三把草的背斗,一边继续唠叨着,“记住吧,老牛的肉有嚼头,老人的话有听头。再说,我是你阿妈的亲姐姐,如今也就是你的阿妈了。大事小事都听我的,不会吃亏受罪。”
仁增汪姆果真进到内屋躺下来。她既没有病痛,也不觉得疲累,相反,她兴奋极了,浑身上下到处都张着强弓,每一支箭都能射中幸福的靶子。
她的姨母却想不到这一层,真的为她的“病”操心起来。眼看快到老年了,善心的菩萨给她送来了这么大一个女儿,像是从九天之上直掉到她的手心,能不全心地疼爱吗?
姨母名叫改桑〔1〕,和那时的许多藏族姑娘一样,年轻的时候也曾经骄傲于有着好几个情人,可惜总是不能生育,在男子的心中失去了价值。金子变成了铜,只好嫁给了一个又矮又胖、十分无知而又专爱巴结头面人物的小商人。这个小商人重利不重情,要钱不要命,在去日喀则贩货的途中被强盗杀害了,连尸首也没有找回来。
在前藏和后藏的分界处,有一座大山叫冈巴拉,大山的北面是雅鲁藏布,南面是羊卓雍湖,是通往江孜、日喀则、亚东等地的交通要道。山路上经常有强盗出没,以至有这样一句俗话在流传:英雄好汉,冈巴拉见。改桑的丈夫就丧生在那里,被扔进了深深的山谷。她并不怎样悲伤,但也不想改嫁,只凭着从丈夫那里得到的一点经商知识,靠小杂货铺维持生活。不幸使她善良,孤独使她专断,特殊的经历造成了这特殊的性格。凡是帮她贩货的人,既吃不了她的亏,也占不了额外的便宜。二十多年中,使她能站得住脚的不是才能,而是品行。因为她只是想生活下去而已,并不奢望发财——正像别人也不可能在她身上发财一样。
正当她吹火熬茶的时候,仁增汪姆起来了,跑到姨母身边,带着淘气的神情说:“我好了,姨母,明天你想去干什么就去吧,出去一整天也行,我来看铺子。”
“你呀,你今天是怎么啦?”
仁增汪姆抿着嘴笑了。改桑也笑了。
阿旺嘉措并没有回寺院去,他在旷野上大步走着,无目的地走着。树林、河岸、草丛、石堆……一处又一处,每一片树叶,每一棵小草,每一朵野花,每一片白云,每一层波浪,每一只小鸟;总之,天上地下的一切,都变得可爱了许多,都对他含情地微笑。大自然多么美!人世间多么美!是它们本来就美呢,还是仁增汪姆使它们变美的?一定是仁增汪姆使它们变美的!怪不得谚语说“雅隆林木广,琼结人漂亮”。仁增汪姆一定是漂亮的琼结人中最漂亮的一个。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变美,就像是朝曦、晚霞、彩虹、太阳、月亮、星星变美了天空一样。
这位琼结少女真的就这样属于他了吗?他们能永远在一起吗?明天她在家吗?每天都可以去找她吗?……
阿旺嘉措想作诗了,第一次想作诗了。他虽然很爱诗,却从来还没有想要当一个诗人;现在也没想,他只是想写出激荡在他内心的强烈感情而已。
在人类所有的感情中,唯有那强烈的部分能够化为诗句;在强烈的感情中,唯有爱和憎最强烈。此时,强烈的爱使阿旺嘉措产生了作诗的欲望。他在初恋的热情中孕育着他的处女作……
当他踏上归途的时候,夕阳已经坠下了西山。暮色中,远处的贡巴寺只剩下一个隐约的轮廓。
处女作(1)
阿旺嘉措回到寺中,同伴们都已经睡了。他摸到了火镰,一边默念着腹稿中的诗句,一边打火点灯。颤抖的手怎么也不听使唤,一连打了五六下。有一下还打在了手指上,才把带硝的草纸打着。他吹出了火苗,点燃了酥油灯,把纸垫在一册《甘珠尔》〔1〕经上,刷刷地写起来。
写了几句之后,便突然停了笔。他觉得这样写,感情倒是表达出来了,但是句子太散,太长,读起来和平常人们说话没有什么区别;排列起来也不好看,像一只不合脚的大靴子。诗要有诗体呀,就像仁增汪姆一样,既有真挚的情意,又有美丽的外形,内外一致才是完美的。
那么用什么体呢?他想起了西藏古代文学中有一种六言四行体,但它每三个字一顿,一句才两顿,用起来又像穿一只太紧的靴子。他想到了那成百上千首的民歌,其中的“谐体”不是每一句可以三顿吗?群众不是非常喜欢它吗?他又想起一位经师说过,内地的古代汉文诗中,有一种叫“三台词”的,也是六言四行三顿,好,就这样定了。于是他重又像从沙粒中淘金一般,选择最精确的语言,写下了他第一首诗篇:
心中爱慕的人儿,
若能百年偕老,
就像大海深处,
捞来奇珍异宝。
当他写到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时,兴奋地用力一戳,几乎把纸戳破。他非常满意自己的诗作,十分自信确有诗才。他回头望了望,想找一位同屋的朋友来欣赏一番,但他们全都睡熟了。这时他才发现,同伴为他留下的晚饭——小半锅土巴〔1〕,就放在他的身边,他一摸,早就凉了。他不想吃,炽热的爱情使他忘记了饥饿。
他吹熄了灯,躺下来休息,却一点儿也不困。他大睁着眼睛,详详细细地回忆着白天的奇遇,回味着那种种甜蜜的情节。
一道月光从东窗射了进来,正照在他的胸前,触发了他的灵感。他一骨碌坐起来,披上衣服,顾不得去打火点灯,借着月光又写下一首。字迹有些凌乱,笔画也有重叠,但是还能认清。
从那东方的山冈,
升起了皎洁的月亮;
含母爱的姑娘脸庞,
浮现在我的心上。
月亮越升越高,室内越来越亮,阿旺嘉措目不转睛地望着圆月,它的光正像仁增汪姆的目光一样温柔,毫不刺眼,随你看多久都行,决不会生你的气的。
“我要为她祝福,我要为她祝福,我要为她……”阿旺嘉措心里这样念叨着,从衬衣上撕下一条布来,又借着月光写满了为仁增汪姆祈福的文字。呆了很久很久,月光转出了卧室,他才把布条揣在怀里,像婴儿一样微笑着睡去。
第二天,阿旺嘉措上完了课,复诵了一段《西藏王统世系明鉴》〔2〕,急忙向街市走去。他故意从远路绕行,为的是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挂起那条为仁增汪姆祈福的幡儿。
他来到一棵不大不小的柳树跟前。他想,应当把福幡挂到树梢上去,那里风大,摇摆得快,能为仁增汪姆多祈福一万次,十万次。但那树身的周围栽满了带硬刺的干棘枝,显然是防备羊群来啃树皮。他决心把围槛拆除出一个缺口,爬上树去。为了仁增汪姆,就是刺破了手,跌破了头,也心甘情愿。当他正要动手的时候,望见在不太远的地方有一个放羊的男孩子,长得比他高些,正警惕地盯着这个方向,看样子这棵树是他家的财产。阿旺嘉措不好意思了,但是就这样走掉的话,岂不被人怀疑是想干什么坏事而没有得逞吗?干脆照原来的打算把福幡挂上去好了。
处女作(2)
挂完了福幡,又把干棘枝重新栽好,在朝街市走去的路上,又一首诗吟成了:
为爱人祈福的幡,
在树梢迎风悬挂。
看守柳树的阿哥呀,
请别拿石头打它。
他在一家较大的商店门前停下了脚步,心想,今天是第一次去看望自己的情人,一定得买件东西送她。即使为了那一吻,为了报答她的情意,就是送一座金山也应该。他摸了摸怀中,银子都在,数目还不小哩。在波拉巴桑寺的时候,那森冒着风雪来看他,告诉他家中的房子已经锁好了,租种的五克〔1〕地也退了,三头牛卖的钱,一部分布施了寺院,一部分交了阿妈的死亡税,一部分用在了丧葬上。剩下的一小部分全都带来交给了他。他进了商店,边看边想,拿不定主意,因为他还不知道仁增汪姆最喜欢什么或者最需要什么。最后,选择了一个镶银的松耳石头饰。余下的钱,大概还够买一双靴子。
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那个小店铺。仁增汪姆正坐在门内,半个身子探到街上张望着,好像料定他准会出现似的。
仁增汪姆高兴地站了起来,把他请进内室。昨天那幅垂着的布门帘,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撩开来斜挂在门边。阿旺嘉措往室内扫了一眼,似乎比铺面还小还黑。他感到惋惜和不平,这样美丽的姑娘竟住在如此不美的地方!她应当坐在彩云上,坐在莲花中,坐在宫殿里才对。
阿旺嘉措用恳求的语调说:“我很想送你一件纪念品,不知道买得对不对。请你不要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说着,双手捧出松耳石,“请你一定收下!不然,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仁增汪姆没有让他为难,双手接了过去,“我很喜欢,它比什么都珍贵,因为……是你送我的。”
阿旺嘉措放心了,殷勤地说:“来,我给你戴上。”
“不行啊。”仁增汪姆立刻从头上取了下来。
“怕人看见?”
“姨母会问:‘这么贵重的东西,从哪里来的?’”仁增汪姆学着姨母的腔调。
“就说我送你的呀。”
“你?你是谁?她认得你吗?她喜欢你吗?说不定还要骂你呢!”仁增汪姆提心吊胆地说,“她管我管得可严啦。”
是啊,一个女人,从小到老都是受人管的。谁都在管她,父母和一切长辈,丈夫和一切同辈,子女和一切晚辈,还有不成文的法律,令人生畏的佛命……而且管得那样严厉,那样不公正,以致扭曲了她们的性格,使她们的血液中流动着自卑、虚荣、狭隘、脆弱、做作……这些并非女性所应有的东西。消除了这些东西该多么好!当然,变成了泼妇也是可怕的。他喜欢仁增汪姆,就是因为她最具有女性的美,又没有一般女性的弱点,她含蓄而又大胆,大胆而又细心。
“你为什么把门帘撩开呢?”阿旺嘉措问。
“你说呢?”
“该不是怕看不到外面,有人会偷拿货摊上的东西吧?”
“当然不是。”
“那,放下来好吗?”
“不好。”仁增汪姆摇摇头,又加了一句,“反而不好。”她调皮地挤了挤眼儿,“姨母去迎商旅的马帮去了,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隔壁传来了六弦琴的声音。那指法是纯熟的,那优美的曲调是阿旺嘉措早已熟悉的。音乐这个东西,有点像酒,越陈越好,越熟悉越亲切,越能醉人。
在琴声的伴奏下,响起了苍老浑厚的歌声:
山桃花开得很美丽,
成群的鹦鹉压弯了树枝。
姑娘你是否愿跟我去?
处女作(3)
那里是春光明媚的净地。
“唱歌的是谁呀?”阿旺嘉措怀着敬慕探问。
“名叫次旦堆古〔1〕,是个热巴〔2〕,也是邦古〔3〕,怪可怜的。”
“诗、音乐,怎么和不幸、乞讨连在一起了呢?”阿旺嘉措忿忿不平地自语道。
琴声和歌声都断了。
“明天,你能再出来吗?”仁增汪姆担心姨母就要回来了,只好另外约一个见面的时间。
“能。”阿旺嘉措不加思索地说。
“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好吗?”
“当然好。除了寺院,哪里都好。”
“谁去你的寺院?”仁增汪姆扭动了一下身子。
“你说吧,去什么地方?”
“你没听见老热巴的歌吗?”
“山桃花盛开的地方?”
“对,南面的山谷。”
“行。什么时间?”
“中午。”仁增汪姆说着,端起半盆清水,走到店门外,左右望了望,见没有姨母的身影,假装着泼脏水,回头招呼阿旺嘉措,“快走吧。”
阿旺嘉措赞赏她这个聪明的举动,领会了她的谨慎的用心,乖乖地、迅速地挤出了房门。当他擦过仁增汪姆身边的瞬间,听见了一种像蜜蜂翅膀发出的声音:“绝对秘密!”他深深地点了下头,像领到了最高的奖赏,兴高采烈地朝寺院大步走去,似乎前面不是摆满了佛像的寺院,而已经是开满了桃花的山谷。
山桃花的花瓣儿被几只鹦鹉踩落下来,落在阿旺嘉措和仁增汪姆的身上。
“你能对我发个誓吗?”阿旺嘉措生怕失去了她的恩爱。
“我对神山发誓,你到哪里,我就追到哪里!”仁增汪姆的眼睛里闪着泪花。
两人久久地依偎着。阳光下,树木的影子飞快地移动着,从北边转到了东边。
“我给你念一首诗好吗?”
“诗?我怕是听不懂吧?”仁增汪姆说,“我不认得字呀。”
“你会懂的。”
“佛经里的吗?”
“我作的。”
“你会作诗?”
“会。”
“谁教你的?”
“你!”
“我?”仁增汪姆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我自己还不会,怎么教你呢?”
“诗不是文字写成的,是情意点燃的;你点燃了我,我就会作诗了。”阿旺嘉措对于自己这几句临时想出的回答,暗自满意。
“我不信。你现在再作一首试试。”仁增汪姆拂去了落在脸上的花瓣儿,因为脸蛋儿被它搔痒了。
阿旺嘉措想了一下,轻声地念给她听:
我和情人幽会,
在南谷的密林深处。
没有一人知晓,
除了巧嘴的鹦鹉。
饶舌的鹦鹉啊,
可别向外面泄露!
“懂吧?”阿旺嘉措念完以后,偏着头故意问。
“不但懂,还挺有意思呢。”
“你说得很好,好极了!”
“什么好极了?我说什么了?”
“就刚才那两句话呀。诗,不让人懂不好,懂了没有意思也不好。汪姆,你真聪明!”
“我又不会作诗,哪有你聪明呀?”
“不,其实你很会作诗,只是你写不出来,自己感觉不到罢了。你就是诗,诗就是你,还用作吗?”
“我……我有什么好的……”仁增汪姆微闭起双眼,斜倚在阿旺嘉措的怀里,品味着不准鹦鹉泄露的甜蜜。
“汪姆,你就这样闭着眼睛,什么也不要想,专心一意地听我再念两首诗,都是我写给你的。”
仁增汪姆那双瞪大的眼睛,闪出受宠若惊的亮光,但立刻又紧闭起来,专心地听着。
阿旺嘉措把昨晚写的两首诗倾吐给情人。仁增汪姆赞赏着,想象着……阿旺嘉措,诗,爱情,春天……融合成了浓烈的青稞酒。她,醉了。
处女作(4)
过了些天,改桑又出去忙进货的事了,仍然由仁增汪姆照看小店。依着阿旺嘉措的请求,他们一起去拜访那位老热巴——驼背老人次旦堆古。
次旦老人见阿旺嘉措像对阿爸一样地尊敬他,像对老师一样地请教他,虚心向他学习曲谱,学习弹琴,泪水便顺着花白的胡须流下来,滴湿了琴弦。
“我是流浪了大半辈子的乞丐,是人们瞧不起的下等人。唉,命苦啊!”次旦不再是只向琴弦寄情了,而像是对亲人诉说着,“我是一心敬佛的人。我听说拉萨的白噶寺被改为屠宰场,血淋淋的皮子盖在佛像上,牛羊的内脏挂在佛像的手臂上。我吓坏了,对那些灭佛的人诅咒了三天。”
“那是历史上的事了,是在藏王赤松德赞年幼的时候,由信奉苯教的大臣干的。”阿旺嘉措向老人解释说。
“你知道?你说得可对?”次旦惊疑了:这位少年真有这样的学问?
“这是西藏史书《巴协》〔1〕上写的。”
“噢……”次旦接着说,“我爱佛、敬佛,可总是改变不了今生的贫苦。酥油堆成山,没有我尝的份儿;*流成河,没有我喝的份儿。漫山遍野的牛羊,没有我的一根毛;大仓小仓的青稞,没有我的一碗糌粑。江河的水清了又浑,浑了又清;我身上的伤痕裂了又好,好了又裂。山高多白雪,人穷多不幸啊!你们不嫌我穷苦,不嫌我下贱,一进门就献给我一条哈达,你们的心像这哈达一样洁白呀……”
“多么感伤的控诉!”阿旺嘉措心里说,“多么动人的语言!为什么这些话没有人刻出来印成书呢?”他看了仁增汪姆一眼,仁增汪姆已经抽泣起来。
“阿爸次旦!”阿旺嘉措是决不会叫他次旦堆古的,这样的人最需要的是尊重、同情和安慰,“俗话说:有马的骑马,没有马的人也不会骑狗。是的,我们虽然没有马,诗和音乐不就是可以供我们驰骋的骏马吗?”
“对、对、对,聪明善良的年轻人,我用双脚走了数不清的路,今天才知道我也有一匹骏马!”老人感激地说着,向阿旺嘉措俯身致敬。
阿旺嘉措连忙还礼说:“不敢当……阿爸次旦,有几首诗,您能把它弹唱出来吗?”阿旺嘉措摸了摸次旦怀抱着的六弦琴。
“琴是破旧了,新曲还是能弹的。”老人说着,拨出一个合弦,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不过,还要看它合不合格律,牛鞍子是不能安在马背上的。”
“你先念给他听听。”仁增汪姆出了个主意。
阿旺嘉措背诵了他的四首处女作。次旦兴奋极了,不停地发出啧啧赞叹,拍了一下大腿说:“能唱!你们听着!”
次旦眨巴着眼睛,调好琴弦,移动了一下身子,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便一首接一首地弹唱起来。他的记忆力本来就好,阿旺嘉措的诗又十分上口、易记,他竟一句也没有唱错。曲和词结合得那样顺畅、恰当、自然。旋律的优美,感情的深沉,使一对年轻人的心灵融化了。诗,一旦和音乐结合,它的韵味,是纸上的文字和口中的朗读都比不过的。
起初,仁增汪姆还经常探出头去望一望,兼顾着她的小店铺,后来听得入神了,索性不再管那铺子。她从来不曾想到,世界上能有一个这样可爱的人为她写了这样美好的诗,又在她的面前歌唱出来。她记得看藏戏的时候,曾经羡慕过被歌颂、受爱戴的公主,但那是由别人扮演的;而此时,她仁增汪姆却是真真实实地坐在这里被爱恋着,赞颂着。她像是在做着一个见不得人的梦,羞红了双颊。
处女作(5)
改桑由于进货遇到了麻烦,很不舒心,带着一身的疲累和满腔的焦躁回到家中,一屁股坐到垫子上,继续生那个赶马帮的商人的气。听到隔壁响起了六弦琴,更加烦躁起来。“又弹,又弹,穷开心。这个次旦堆古!”她嘟囔着,真想跑过去呵斥他一顿。渐渐地,她听清了那些新鲜的词句,都是她从未听到过的,也决不是那个一辈子没有娶得起老婆的老头儿能够编得出来的。多么感人的歌呀!简直是在哀悼她早已失去的青春,又像在召唤她对于当姑娘时候的回忆。人生是这样短暂,歌却是不凋的松柏……老邻居的弹唱,她本来已经听腻了,今天倒像是第一次听出味道来,还引出了不同往常的思绪……
琴声停了。这时她才发现,仁增汪姆不在家中。再朝货摊巡视,啊?少了一双靴子。是卖掉了吗?我的不安分的小店员哪里去了呢?她大概不会走远……对,一定是到隔壁听唱去了!是啊,这么好的歌,真应当坐守在琴边去听。不过,也不能扔下店铺不管啊!
“仁增汪姆!仁增汪姆!”改桑从小店里探出身子,朝隔壁的小木板房里喊。
“哎!我在这里。”仁增汪姆从现实的梦中惊醒,慌忙答应着跑了过来,亲切地叫着,“姨母,您回来了?您累了吧?”
“是有点累。真像是春天的老牛,卧下就不想起来。”改桑捶着后腰,接着问,“听歌去了?”
“嗯。”仁增汪姆不再作任何解释,静等姨母的责备。
“好歌呀!”改桑没有责备她,虽然她不该擅离职守,更不该去听那种并不适合少女听的东西。这一次改桑格外宽厚,许是觉得不能因为自己再也享受不到青春的欢乐,就嫉恨晚辈去享受欢乐的青春吧?
“刚才卖掉了一双靴子?”“靴子?”仁增汪姆慌忙用眼睛在货摊上数着。
“不是少了一双吗?”
“是……是的……是少了一双……”
“哪里去了?”
“我……”
“我买了。”阿旺嘉措站在小店门口,红着脸说。
改桑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的英俊少年,作为老妇,她心中萌动着母爱,作为店主,却不能不对于这样一位“顾客”产生怀疑。
她礼貌地朝阿旺嘉措点头笑了笑,转过脸来问仁增汪姆:“钱呢?”
“钱……”仁增汪姆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噢,对不起,改桑阿妈,”阿旺嘉措补行了礼,往怀里掏着,歉意地说,“钱在这里,刚才……因为听次旦阿爸的弹唱,忘记给了。”说着,把买过松耳石头饰以后的全部剩余恭敬地放在木板上。
“对对,现在给也可以,反正人又没走嘛。”仁增汪姆顺着说。
“人是没走,”有经验的改桑断定这里边一定有什么鬼,故意盘问阿旺嘉措,“那么,靴子呢?”
“……”
“你买的靴子呢?”改桑又追问一句。
“靴子……大概……大概是丢了。”
“丢了?刚才你到什么地方去过吗?”
“刚才……就在次旦阿爸家里。”
“那怎么会丢了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请您不要责怪她吧。”阿旺嘉措不好意思地指了指仁增汪姆。
改桑顿时明白了,同时感到了那种被人捉弄了的羞辱,认真生起气来,嗓门儿也变大了,冲着阿旺嘉措发出了一连串的质问:“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引着我的仁增汪姆说假话?这靴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小的年纪耍的什么花招儿?看你长得倒还不错,样子不像个坏人;可海螺虽然洁白,肚子里却是弯弯曲曲的。老老实实地说吧,你究竟是什么人?”
处女作(6)
阿旺嘉措像罪人一样地僵在那里,只觉得自己的头越变越大,大过了雪山,大过了天空……从哪里说起呢?唉,只怪自己太大意了,太鲁莽了,太感情用事了。这下可好,惹怒了这位厉害的家长,以后再难以和心爱的姑娘来往了。他想到这里,真是悔恨万分。他像被炸雷击中一样,呆呆地挺立着,一动不动,似乎灵魂已经飞走了,只剩下肉身。
“石头扔进水里,总要有个响声。我问了你老半天,你可是说句话呀!”
阿旺嘉措嘴唇动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声。
“他叫阿旺嘉措,是我的朋友!”仁增汪姆挺起胸脯,来救援自己的情人了。
改桑一听她说出“朋友”二字,像被烙铁烫了一下。她万万没有想到,日夜守护在她身边的女儿,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交了朋友!她明白,对于女孩子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对于她自己来说,这又预示着什么。天哪,仁增汪姆到底不是亲女儿,她把这么大的事都隐瞒着,不对自己讲。原以为她年纪还小,谈情说爱还早呢……这真是老年不知少年心啊!
她望着站在面前的仁增汪姆,第一次明显地表露出挑战的神态。她感到这只小鸟正在扑打翅膀,就要起飞了,也许要永远地飞走了,她就要被丢弃了,她的母爱就要被小伙子的情爱粉碎了。她伤心,她恼怒,终于爆出了一声吼叫:“什么朋友?什么阿旺嘉措?一定不是好人!”
“改桑拉!你听我说……”一直在门边静听着事态发展的次旦奔了过来,“他可是个聪明、善良的小伙儿,是个天才呀!”
“天才?”改桑撇了撇嘴,“呆头呆脑的样儿,什么天才!”
“不,改桑拉,他的诗写得好极了!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我唱过的歌比牛毛还多,却是头一回唱这么好的词儿啊!”
“就是刚才你唱的那些?”
“是呀,那都是他写的!”
“真的?”改桑吃惊了。
“真的!”次旦说。
“是真的!”仁增汪姆也说。
“改桑阿妈,是我才学着作的。”阿旺嘉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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