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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央嘉措

_5 高平 (当代)
“出了什么事?”
“听说*汗去世了,他的儿子拉藏当了汗王,第巴桑结派盖丹到肉店来过,说请你去参加个什么仪式。”
仓央嘉措叹了口气说:“我真愿意他们能完全把我忘记!好吧,回去。”说罢,回身朝站在楼门口的白珍招呼了一声再见,赶回了布达拉宫。
这是康熙四十年(公元1701年)的一天。
拉藏王子成了拉藏汗,继任了蒙古和硕特部的首领。这是西藏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六世*和第巴桑结少不得都忙碌了几天。对于仓央嘉措来说倒无所谓,不论谁当汗王,他只是参与一番例行公事的活动罢了,而对于桑结甲措来说,却是萌发了一粒不祥的种子。他早就把拉藏汗视为政敌了,因为拉藏汗不但是一个颇有政治头脑的人,而且是一个精力旺盛的、热心于政治的人。拉藏汗的手上有两张王牌:康熙皇帝的支持和固始汗传下来的特权。桑结的手上却只有一个*。更可怕的是,桑结在触怒过皇帝并失掉了噶尔丹之后,只能维持现状,处于守势了。而拉藏汗的势力却与日俱增,并注视着桑结,伺机进攻。桑结甲措并不是意识不到这种危险性,但他不可能自动后退。如果他利用*在宗教方面的威信和行政方面的权力,把仓央嘉措培植成一位热心于政教的领袖,让*亲临第一线,自己就会免遭不测。这,只是设想而已,实际上谁都不会改变这个现状:桑结不会向*交权,六世也绝不会醉心于政教,各人依旧顽强地沿着各人的轨道走,即使撞碎在交叉点上也不会回头。
仓央嘉措又来到白珍的楼上。
白珍有几分冷淡地埋怨说:“为什么这么多日子不露面?”
“有件急事,确实太忙。”仓央嘉措抱歉地说。
“叫我白等了好几天。”白珍捶了他一拳,接着问,“给我带来了什么?”
“带来了情谊。”仓央嘉措早就想好了这句答话。
“情谊是虚的。”
“虚的?”
“摸不到,抓不着,不能当吃,不能当穿,是方的?圆的?是金的?银的?”白珍怨气冲天地抢白着、数落着。
“原来如此!”仓央嘉措瘫坐在垫子上。
“原来你并不爱我!”白珍把嘴撇大了一倍。
“我有多得花不完的银钱,但不是用来买爱情的。买来的爱情是纸做的花,经不起风吹雨打。”仓央嘉措还在争辩。
“那就请你和纸花告别吧。”白珍不只是冷淡,而且是发怒了。
“是的,是应当告别了。”仓央嘉措也生气了。
“请你马上出去!”白珍吼叫起来。
“你是位贵族小姐,该是有教养的。”
“教养?真正有教养的人不会白吃天鹅肉!”白珍双手叉腰,怒目圆睁,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逼问说,“你走不走?”
“如果不走呢?”仓央嘉措故意问她。其实,事到如今,他连片刻也不愿在此逗留了。寒心、伤心、恶心一齐向他袭来。盛开的花朵变成了贪食的母狼,他还留恋什么呢?他恨不得立刻就离开她,永远再不愿见到她。
“你要是不走,想再缠我,我自有办法,到时候别怪我不讲情面。”白珍威胁着,像一位下达通牒的女王。
仓央嘉措又动了好奇心,想再看看这出戏的尾声到底怎么唱,于是故意问她:“如果我不走开,你有什么办法?”
“我可以写一封密信,报告给扁头第巴,说拉萨有一个叫宕桑汪波的公子,到处散布谣言说你桑结甲措是五世*的私生子。”
贵族小姐(8)
仓央嘉措大吃一惊,这种办法的确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立刻反驳说:“这件事可是你告诉我的呀!怎么能反诬到我的头上?”
“咦?明明是你告诉我的嘛!”白珍说得斩钉截铁,而且装出十分惊疑、非常委屈的样子,戏演得很像。接着又补充说,“我还可以找个证人来作证,说你某月某日在某处用左手的食指指着布达拉宫的方向,辱骂伟大的五世*。”
“够了!”仓央嘉措大叫了一声。他无法容忍一个年轻女子竟然虚构出这样颠倒黑白的细节。他抓起帽子,冲下楼梯。
“还来吗?”白珍冷笑着追问。
“呸!”仓央嘉措再没有看她一眼,径直跑着冲出了大门。
一路上,他谁也不看一眼。一直到他换下了俗装,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宫中。他是怎么回来的,什么时间回来的,似乎都不大清楚了。
在短短的几天里,他的感情经历了急速变换的春夏秋冬。这期间,他写下过许多首诗,记载了他和白珍的相遇、热恋、怀疑、厌弃。如果把它们按照写作的顺序排列下来,简直就是一篇叙事诗。虽然跳跃性较大,却能清楚地反映出这个变化的全过程。
现在,就让我们转抄下来看看吧:
达官贵人的小姐,
她那艳丽的美色,
就像桃树尖上,
高高悬着的熟果。
露出皓齿微笑,
向着满座顾望,
从眼角射来的目光,
落在小伙儿的脸上。
嫣然启齿一笑,
把我的魂儿勾跑。
是不是真心爱慕?
请发个誓儿才好。
时来运转的时刻,
竖起祈福的宝幡。
有一位名门闺秀,
请我到她家赴宴。
上消下冻的滩上,
不是跑马的地方;
刚刚结交的新友,
不能倾诉衷肠。
姑娘肌肤似玉,
被里柔情拥抱;
莫非虚情假意,
骗我少年的财宝?
河水虽然很深,
鱼儿已被钩住:
情人口蜜腹剑,
心儿还未抓住。
一百棵树木中间,
选中了这棵杨柳;
小伙我原不知道,
树心已经腐朽。
从东面山上来时,
原以为是头香獐;
来到西山一看,
却是只跛脚黄羊。
情人毫无真情,
如同泥塑菩萨;
好比买了一匹——
不会奔跑的劣马。
心术变幻的情人,
好似落花残红;
虽然千娇百媚,
心里极不受用。
花儿刚开又落,
情人翻脸就变;
我与金色小蜂,
从此一刀两断!
显然,他在和白珍小姐的相处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情:从无意到得意,从感激到疑虑,从愤恨到痛惜。在与这位贵族小姐一刀两断的时候,还禁不住又称她为“金色的小蜂”。然而他毕竟真地和白珍一刀两断了。
多情的人大概都少不了四样东西:善良、忧愁、诗歌和酒。仓央嘉措从此喝起酒来。但他不愿意也不便于在宫中喝,索性以宕桑汪波的身份出现在酒店里。他常去的一家酒店就坐落在布达拉宫下面被称为“雪”的地方,有三个卧室一样的套间。矮桌和坐垫、酒壶和酒碗,都十分洁净、考究。店主名叫央宗,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四十多岁的女人。通过她的手,又向仓央嘉措撒开了情网。
布达拉宫下的酒店(1)
央宗的酒店生意十分兴隆,从早到晚,高雅的客人,粗俗的酒徒,络绎不绝。央宗对于各种人有各种应接的办法,总是能使每个人满意而去,有兴再来。这位女店主,与其说是个商人,倒不如说是一位交际家。她把追逐私利的根须深埋在地下,人们看到的是公道的大树;她把虚假的内核缩得很小,人们看到的是热诚的果子。她使浮浅的人感到满足,愚钝的人深为敬佩。她用自己的随和使自己保持平衡,不致在沸腾的人海中遭到沉没。她并没有多大的野心,也没有过高的欲望,只不过生存的本能发挥得更加充分一些罢了。
她知道得很多,对于孤陋寡闻的人来说,简直是一位深明世故的人。她有自己的处世哲学,八面借风,四方助雨,多数人觉得她有益,少数人也感到她无害。从她的言谈举止中,年长的能领略到几分女性的温存,年轻人能承受到她几分母性的柔爱。这些,都是她维持这座酒店不致亏损的本钱。
她又是酿制青稞酒的能手。她做出的酒不论是头道的、二道的、三道的,都一样清凉、醇香、酸甜。能使姑娘们喝得脸面微红,能使小伙子喝得醺醺欲醉。在仓央嘉措看来,这里是个洋溢着友谊、温暖、自由、平等和欢乐的地方。只有在这里,他才看到了人,看到了人的生活。布达拉宫虽大,却是一潭死水;酒店虽小,却是一个海洋。更使他兴奋的是那些无拘无束的人所唱的酒歌,歌中所含的生活气息以及淳朴的思想,真挚的感情,形象的比喻……比酒更能醉人。
第巴桑结从自己的耳目那里知道了仓央嘉措曾经和一位贵族小姐来往,又经常到酒店饮酒。他为此思考了多日,总是不知应当怎样对付才好。他既怕这位*热心于政治,又怕他耽于酒色。俗话说:酒后的人不好,雨后的路不好。万一闹出事来,让两眼盯着布达拉宫的拉藏汗抓住把柄,会同样对他不利。但是仓央嘉措已经长大成人,正式坐床三年多了,又远不是没有头脑的人,他不宜于在这位*面前扮演一个训导者的角色了。
桑结想出了一个暂可一试的办法——从经济上控制一下仓央嘉措。他认为,老年人可以掌握过多的权力,青年人不可掌握过多的钱财。
康熙皇帝为了密切中央和地方的关系,每年派人到西藏来看望*和班禅,并且送来亲笔信件和贵重礼物。那时候,班禅还没有得到封号,皇帝每年只送他50大包茶叶,供他主持的扎什伦布寺的僧众熬茶。直到康熙五十一年(公元1713年)正月,皇帝才指示理藩院〔1〕:“班禅胡土克图为人安静,熟谙经典,勤修贡职,初终不倦,甚属可嘉。著照封*喇嘛之例,给以印册,封为班禅额尔德尼〔2〕。”对于*,则待遇高得多,每年从打箭炉(今四川康定)的税收项目下拨白银五千两给他。虽然这笔钱是一种宗教拨款的性质,但*是名义上的受赠者,有权由他个人支配。
桑结知道六世在用钱上是一个毫不吝啬的人,同时又比较清高,绝不贪财,更不愿开口索取。于是找了一位年龄大得足可以当他的曾祖父的老喇嘛,以上师的身份替他管理钱财的收支。六世要用一两银子也得讲明用途,不能有忤佛意。仓央嘉措平日并不留意宫中的财务制度,也不便老是为了外出交际和喝酒去命令上师付款,只好默默地接受了对他的约束,为了节省而减少去酒店的次数。这样做的结果,反而增加了仓央嘉措心中的不快,一旦出去,就来一个不喝够玩够决不回宫。
布达拉宫下的酒店(2)
仓央嘉措从一喝上酒就有很大的酒量。酒量这个东西,不是随便可以锻炼出来的。同样年龄、体质、性别的人,喝同样多的酒,一定有醉的,有不醉的。在各方面无大差别的人,对于酒的适应能力却有着很大的差别。到底是什么原因?至今没有令人满意的答案。女店主央宗特别喜欢有酒量的人,倒不仅是因为可以多赚他们的钱。她开的虽然是酒店,但对于那些一喝就醉,一醉就吐的顾客,总是厌烦多于同情,只不过不肯轻易表露出来罢了。央宗自信十分了解宕桑汪波,经过几次接触,她就下了这样的结论:这是个有学问无处使,有银钱无处用,有苦闷无处诉的好小伙子。出于好心,她给宕桑汪波介绍了一个名叫达娃的、很会酿青稞酒的姑娘。
达娃也是常来饮酒的,留意过宕桑汪波,明显地流露出好感。央宗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充当了牵线人。我们的宕桑汪波也就和她相见并且熟悉了。
达娃姑娘其实是一个离了婚的少妇,她从不回避她推开了丈夫的理由:在夫妻生活上那是个形同“废物”的男人。她是属于那种为数不多的女人之列的,既不看重钱财,也谈不上有什么深爱和痴情,她最贪婪的只是具有男子气的男子。而且她在这方面的追求永远没有满足。
这些,仓央嘉措开始时是不知道的。几次亲昵之后,他懊恼了。他不愿去埋怨酒店的老板娘,央宗只有热心,并无坏心。他只有和塔坚乃去诉说。塔坚乃听了一遍,十分干脆地说:“我的佛爷,赶早算了吧!我不是说这位达娃姑娘没有感情,她的感情只不过像一层薄薄的毛皮,说穿了,她只是一块肉。”
仓央嘉措很佩服塔坚乃对达娃评价的准确,于是和达娃断绝了往来。
关于这一次依然有些轻率的、短暂的结合,仓央嘉措也留下了诗歌。
当他初次见到达娃的时候,曾经激动地写道:
姑娘美貌出众,
茶酒享用齐全:
即使死了成神,
也得将她爱恋。
他也产生过幻想:
只要姑娘在世,
酒是不会完的;
青年终身的依托,
当可选在这里。
当他在感情方面得不到满足的时候,便痛苦起来:
虽然肌肉相亲,
却摸不透情人的心术;
还不如在地上画图,
能算出星辰的数目。
想来想去,他还是把气出在了央宗的身上:
与爱人邂逅相见,
是酒家妈妈牵的线;
如果欠下孽债,
可得你来负担!
最后,他不无留恋和惋惜地感叹道:
邂逅相遇的娇娘,
浑身散发着芳香;
却像拾到块白玉,
又把它抛到路旁。
在宫中,六世*的行踪可以瞒过别人,但是不可能瞒过盖丹。对于盖丹——他说一不二的人——他也无须隐瞒。因此,他的一些诗歌,盖丹是经常可以看到的。盖丹很钦佩六世的诗才,贪婪地抄录着他的作品。正是通过盖丹的抄录,六世的诗歌才得以流传到拉萨,又流传到民间,只是当时不知道它们的真正作者到底是谁。
仓央嘉措的诗歌也经常在央宗的酒店里被人弹唱。仓央嘉措也依然经常到店中饮酒。当他发现自己的诗歌深受人们喜爱的时候,从孤苦中感到了慰藉。
达娃也依然到酒店来,她对于宕桑汪波并无怨恨,每次见面都大大方方地投来友好的一笑,然后就毫无顾忌地去亲近自己新的朋友。
央宗发现了他们之间决裂的原因。她感到自己错误地估计了宕桑汪波,一方面想表示歉意,一方面想弥补过失。有一天,趁顾客不多的时候,她把六世请到自己的内室,安慰他说:“宕桑汪波公子,你放心,达娃是不会生孩子的。我本来也没想让你娶她。这样吧,我再给你找一个更漂亮的,能情投意合的。不过,可不大容易成功,那姑娘,好像谁也看不上似的。也难怪,人家就是处处比人强嘛!”
布达拉宫下的酒店(3)
宕桑汪波不信任地摇摇头。他为自己浪费了的、被骗走了的情意而伤感。他对此有些厌倦了。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要找到自己尊敬的男人倒还容易,而要找到真正可爱的女人恐怕无望了。他用冷淡回答了央宗的热情,低头坐着,一声不吭。
“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样的姑娘:一不为钱财,二不为睡觉,而是重情义、讲恩爱的那一种,对吧?”央宗像慈母一样地慢声细气地对宕桑汪波说着,“还有一条,最好能和你一样喜欢弹唱,喜欢诗歌。当然,长得也要非同一般的漂亮,走到街上像公主,坐到店里像菩萨,飞到天空像仙女。和你好一辈子不变心,不能像那些路上捡来又扔在路上的情人,‘开头快如骏马,结束短如羊尾’。是不是这样的?我说到你的心里去了没有?”
宕桑汪波惊服了,酒店妈妈说的,正是他心里想的。世上难得有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更难得有愿意热诚相助的人。他对央宗的最后一丝怨尤消逝在这些知心的话语之中。他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你说得很对,可这样的姑娘哪里有呢?我心里虽想骑马,命运却只能走路……”
“别这么说,包在我身上了,我说给你介绍就准给你介绍。这样的好事我干得多了,一百零八颗佛珠,串的是一根线;幸福美满的结合,经的是我的手!”央宗正说得兴奋,忽然又犯起愁来:“不过,那位姑娘我可没有把握,我只能让你们见个面,你能看上她,是一定的,她能不能看上你,就要看你的福分了。反正这份心我是要尽的。”
“谢谢你。你说的这位姑娘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就住在附近,叫于琼卓嘎,长得什么样我说不明白,也画不出来。反正全拉萨找不出第二朵这么好看的花儿来。她还会唱藏戏,今年过年的时候,演了一回文成公主,一下子就出名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
“真奇怪!你一不聋,二不瞎,怎么会不知道她?”
“……”
“说也白说,你见了就知道了,说办就办,我今天就去问问,看她哪天能到我的店里来坐坐。”
“不忙,让我想想再说。”宕桑汪波抑制着自己热情的向往。他学得聪明了,慎重了,他想先了解一下这个于琼卓嘎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如果她身上有着白珍或达娃的那种破坏诗意的东西,即便长得再美,他也宁可舍弃了。
他很有礼貌地再次向央宗道了谢,出了酒店,他没有回宫,而是朝拉萨走去。他决定委托塔坚乃替他完成对于琼卓嘎的侦察。
塔坚乃一见宕桑汪波来到,高兴得跳了起来,他虽然有了许多新朋友,但毕竟和这位童年时期的老朋友不能相比。俗话说:哈达不要太多,只要有一条洁白的就好。在他的心目中,宕桑汪波岂止是一条洁白的哈达?简直是蓝天里的白云!宕桑汪波的心地太柔和了,太宽广了,尤其当了*以后,本来可以高坐在神的位置上供人仰望,但他却仍然愿意和普通人在一起生活。这是一朵染不黄也变不黑的白云啊!
宕桑汪波刚喝了一碗茶,塔坚乃就拿出一大包硬邦邦的东西,啷一声放在桌面上。
“这是什么?”宕桑汪波不解其意地问。
“听不出来吗?银子。你拿去吧。”
“我不需要。”
“别瞒我了。我知道你用钱不方便了。”
“谁说的?”
“盖丹,他说他很敬佩你,同情你,很想帮你的忙,可又不敢违抗命令。”
布达拉宫下的酒店(4)
“谁的命令?”
“还能有谁?当然是扁头第巴。”
“拿去吧,”塔坚乃指着银子说,“这既不是我送给你的,也不是我借给你的,而是还给你的,这一次没有还完,往后继续还。”
“我没有借给你银子,为什么要还?”
“那我的肉店是靠什么开起来的?”
“那是我作为朋友送给你的呀。”
“这……也算我作为朋友送给你的不行吗?”塔坚乃坚持说,“要不,作为我向佛爷的供奉好了。”说着,双手捧起银子,跪倒在六世的面前。
仓央嘉措慌忙地向四周看了看,发现没有别的什么人,才放了心,连连说:“好好好,快请起来,我收下,收下。”
“这就对了。”塔坚乃高兴了。
“我今天来找你可不是要银子的。我的衣食住行全都由宫中照管,服侍得很好,唯一用钱的地方不过是央宗的酒店,而且也用不了多少。我是来求你帮忙做一件事……”
“说吧,十件百件我也应当效劳。”
正说着,店门外闪过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白珍!”塔坚乃对宕桑汪波一指,“怎么样?一点儿也不喜欢她了?”
宕桑汪波叹了口气,念道:
天鹅恋上了沼池,
心想稍事休憩;
谁料湖面冰封,
叫我灰心丧气。
“好了,不提她了。我看,她和我一样,也是个卖肉的。”塔坚乃俏皮地说,“不过我卖的是牛羊肉,她卖的是自己的肉。”
“塔坚乃,不要这样讲吧,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嘛,还是学会宽恕为好。”宕桑汪波停了一会儿,又念出这样一首诗来:
死后到了地狱,
阎王有照业〔1〕的镜子;
人间是非不清,
镜中不差毫厘。
塔坚乃认真地听着,有点儿激动地说:“到底有没有这样的镜子?是方的还是圆的?我不知道,也没见过。就是没有这种东西,咱也不会害人。再说,我这一类的人是些小人物,做不了大好事,也干不了大坏事。你可是大人物了,既能赐福百姓,也能让百姓遭殃,可得小心啊!”
仓央嘉措深深地点了点头:“赐福百姓的路,我至今还没有找到;让百姓遭殃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我也不想当这种大人物,只想能和普通人一样地去生活。这,你是了解的。”
“你想得对,说得也知心。刚才说要我做件什么事,让白珍的影子给搅乱了!快吩咐吧。”
“替我去了解一个人。”
“谁?”
“她叫于琼卓嘎……”
不多几天,塔坚乃就完成了任务。据他了解到的情况看,央宗的介绍是可信的。于琼卓嘎今年19岁,中等偏高的身材,走起路来像舞蹈一样优美。她是工布地区的人,那里有许多森林,气候比西北方向的拉萨还要温湿,是出美女的地方。那里还出产各种叫得特别好听的鸟儿,在全西藏都是有名的。塔坚乃还从于琼卓嘎的邻居那里打听到,这位姑娘确实是一不爱钱财,二不图享受,三不出风头,看重的只是两样东西——才学和情谊。她会唱藏戏,还演过文成公主。她更喜欢唱歌跳舞,尤其爱唱郎玛〔1〕的曲调。她有过一个情人名叫土登,不到一个月就绝交了,原因却无人知道。现在,打她主意的人很多,其中有庄重的,有*的,有真心实意的,有凑凑热闹的,有爱美的,有慕名的,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富贵的,有贫穷的……围绕着这朵鲜花,嗡嗡成了一团,简直使人分不清哪些是蜜蜂,哪些是苍蝇。于琼卓嘎自有主见,对谁也不答应。喜欢她的男人多得像河底的石子儿,但是仙山在哪里?有长处的男子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但是最亮的一颗却还没有见到。
仓央嘉措了解到这些情况之后,反而产生了一种见她的欲望。他有自己的骄傲,像一个决心制胜的将军投入了情场。他甚至认为,不付出代价的占领和不伴随痛苦的幸福一样,是没有意思的。他觉得他不只是去追求一个女人,而是在向雄伟的布达拉宫挑战,向生活挑战,向一切禁锢他的东西挑战。他不相信自己会失败,即使失败了,灵魂也不会屈服。他的心上自有一座须弥山〔1〕。他的脚步将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行,正如他的诗里所写的:
中央的须弥山王,
请你坚定地屹立着;
日月绕着你转,
方向绝不会错!
他回复央宗说:同意会见于琼卓嘎。
三箭与三誓(1)
于琼卓嘎是不常到央宗的酒店里来的,只是在她的阿爸异常愁闷的时候,为了给阿爸打酒解愁才来一次。每次来,央宗都热情地问寒问暖,投给她慈善的、爱怜的目光,而且总是多添些酒给她。她对央宗逐渐产生了好感,怀着感激与敬重之情。也许是六年以前她就失去了阿妈的缘故吧,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还是需要母爱的。
当央宗以请求的语气告诉她,有一位很有才学的青年想和她见面的时候,她虽然有些踌躇,但也不好拒绝。她信任央宗,少女特有的羞涩和矜持又使她不能不有所顾忌。当她走近央宗指给她的那间与生人会面的小屋时,先警惕地望了望,见到门是敞开的,窗帘也是拉开着的,才放心了些。
她踏进门去,仓央嘉措站了起来。两人无言地对视了一个瞬间,互相让了座。央宗像招待雅座上的贵客一样,为他俩摆好茶点和酒,歉意地说:“请二位自斟自饮吧,我还要去招呼别的客人。咱们都是熟识的朋友了,没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
于琼卓嘎满意地注意到,央宗退出去的时候没有关门。
仓央嘉措打量着这位陌生的姑娘,她的美貌果然名不虚传,使人无可挑剔。他好像在看惯了的夜空中突然发现了一轮明媚的月亮,然而他只是远远地望着,而不急于挨近她。他是爱美成癖的,但也上过只崇拜外形美的当,遂使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越是美丽的女人越是无情。
“你想问我什么?请问吧。”于琼卓嘎爽直地说。
仓央嘉措心想:她允许我提问,就是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就是对我不反感。不然,客气话说上两句,借口有什么事告辞而去,谁能拉得住呢?对方既然把自己当朋友看待,自己也就应当像对朋友那样地同她交谈。
“听说你是工布人,怎么到拉萨来了呢?”仓央嘉措一边为她斟着茶,一边向她提问。
于琼卓嘎微微地咬了一下嘴唇,控制着心中的酸楚,缓慢地说:“是的,我是工布地区的人。我们家原来有三口人,我的哥哥被征派到这里来修建布达拉宫,在抬石头的时候……砸死了。他的样子已经画在宫里的壁画上。”
仓央嘉措不由得一怔。那壁画上的情景他是见过的,那个被砸死的人的样子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他没有想到那就是眼前这位可爱的姑娘的哥哥。他猜想他的寝宫下面也许就浸着于琼卓嘎哥哥的鲜血……他不寒而栗了。
“四年以前,阿妈嘎玛听说布达拉宫修完了,我的哥哥却没有回家,便发疯似的跑到拉萨来,闯进了佛殿,在壁画上找见了儿子。”
这件事,仓央嘉措却没有听谁说起过。也许宫中的人都不愿谈论这种令人不愉快的事,也许是根本不值得一谈吧。他急着问:“后来呢?”
“后来,阿妈见到了第巴,赐给她一碗圣水。她高兴地喝下去,死了。”
“啊,真是不幸!”仓央嘉措垂下了头。
“我们当地的老爷名叫龙夏,就在阿妈死后的第二天,把马鞭子挂在了我家的门上。我想,老爷们的这个规矩你是知道的。”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吗?不会吧?”
“真的。”
“那意思就是要到我家来……睡觉,如果违抗不从,就用鞭子抽打。我已经成了孤女,又是归他管辖的农奴,我当时的处境太可怕了,就像放在大象脚下的鸡蛋,暴风雪中的酥油灯。等待我的只有粉碎或熄灭……”
“那你怎么办了呢?”仓央嘉措急了。
三箭与三誓(2)
“我请好心的邻居们为我出主意。有的说:‘雄鹰总是凌空翱翔,呆雁才死守着池沼。’有的说:‘虫死在蚂蚁的门边,羊死在豺狼的门边。’有的说:‘谁低下脖子,谁就会被人当马骑。’有的说:‘到了大草原,还能没有搭帐篷的地方?’……他们虽然都不直说,但我完全懂得他们的意思。我假装到河边去背水,半路上扔掉了水桶,一直向西跑去。后来,我又混在朝佛的人群当中,来到了拉萨。”
“啊……”仓央嘉措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望着他的还不是情人的情人,与其说是同情她的遭遇,不如说是敬佩她的坚强。
“问吧,还有什么?”于琼卓嘎也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他。
“听说你在拉萨有一个阿爸?……”
“是的。但他不是我的亲阿爸。他是个非常善良的老人,名叫多吉,原是位藏戏演员,后来他的眼睛失明了,我就靠织氆氇来养活他。他嘴里不说,我心里明白,他最怕的就是我会在他活着的时候嫁人。他就像一座古老的破旧的房子,已经歪斜了,我是支撑着他的唯一的柱子,是他唯一的安慰和欢乐。如果他听到我们家来人,说话是男人的声音,脸上就堆起阴云。我不能怪他自私,我若是离开他,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你没有情人?”
“有过。他叫土登,也是工布人,一个长得不错的小伙子。身体壮得像牦牛,但是在我面前却比羊羔还要温驯,比奴仆更善于听从。他平时没有一点儿脾气,不像是一个男人,倒像是一条没有骨头的毛虫。他的眼睛里老含着一种乞求怜悯的、又十分机警的幽光。我说不上他有什么不好,但我不知为什么总是不喜欢他,甚至从心底里厌恶他。”
她看了仓央嘉措一眼,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说的是真话。后来,我生了一场重病,躺了十多天,阿爸没有能力照应我,急得像孩子一样地哭呀,哭呀。土登日夜守护着我,伺候着我,那样虔诚,虔诚得让人害怕。我望着他的举动,他的神情,感觉到害病的不是我,倒是他。他的病比我要重十倍,而且在我看来是永远治不好的。这是一种什么病呢?我说不上来,我琢磨了好多好多回,给它找了个名字,叫‘信仰狂’。他不像在爱我,而是在信仰我。对我的信仰,就是他最大的乐趣,最大的享受,就是他的一切。我虽然没有因此就真正地喜欢了他,但也受了感动,我不能不感激他,虽然感激不等于爱情,但它有时候也和爱情十分相似,在别人看来,是很难区别的。”
仓央嘉措的心弦发出了巨大的音响,这是个多么聪明、多么有思想的女子啊!又是多么坦率、多么善良、多么热诚的姑娘啊!俗话说:坦率的性格是人一生的宝贝。这几年,除了在塔坚乃那里,很少能够听到这样坦率的谈话。戥子可以量轻重,言语可以量人品。弓越弯越好,人越直越好。他觉得他的心和于琼卓嘎的心急速地靠近了。
“我的病好了以后,一连三天,他缠着我,要和我结婚。”于琼卓嘎接着讲下去,“我没有答应他。我明白地告诉他说:‘即便你真的成了我的丈夫,也绝不能成为我的情人。’他失望了,灰心了,恼怒了。他的恼怒不是用言辞表达出来的,他没有别的能耐了,握着刀子,对着我的胸口,逼问我爱上了谁。我什么也不回答。他对我的信仰像大风中的帐篷杆子一样地折断了。这倒好,使我这么容易地摆脱了纠缠。后来,听说,他当了喇嘛,信仰佛去了。”
三箭与三誓(3)
“他发现你并不真正爱他,忍痛离开了你还算是明智的。”仓央嘉措说,“他也是自食苦果。当然,他可能会一直怨恨你,因为在爱情的河流里,要战胜嫉妒的旋涡是不容易的。”
“你是说,他将会嫉妒你吗?”于琼卓嘎问。
这一问,点破了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层越来越薄的纸。仓央嘉措想握她的手,但她迅速地将双手缩回了背后。
“听说你很会作诗,是吗?”于琼卓嘎改变了问话。
“听谁说的?”
“你的朋友塔坚乃呀。”
“我爱诗,但作得不好。”
“能不能念两首给我听呢?”于琼卓嘎天真地要求他。
仓央嘉措意识到这是一种突然面临的考试,爱才的姑娘是想试探一下他的才学。他高兴起来,因为爱才的姑娘比爱财的姑娘更值得爱啊!
“什么题目呢?你说出来,我试试看。”他自信不会被难住。
“就以我和土登的事儿为题吧。”
“行。”仓央嘉措忽闪着眼睛,稍稍想了一会儿,“我先替你作首吧。”随之念道:
工布小伙的情意,
像蜜蜂撞上蛛丝;
刚刚缠绵了三日,
又去把佛法皈依。
于琼卓嘎笑了:“你是在替我讥诮他吗?”
“我再替土登作一首吧。”说罢,又念道:
方方的柳树林里,
住着画眉“吉吉布尺”;
只因你心眼太狠,
咱们的情分到此为止!
“你倒替他怨恨起我来了。”于琼卓嘎不服气地说,“他从热恋女人一下子又转去热恋佛爷,心不狠的人是做不到的。你说是吗?”
仓央嘉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一下。好在他自己并未真心热恋佛爷,而是在热恋女人。
“你不会也去当喇嘛吧?”于琼卓嘎问。
“你是不是也要拒绝我呢?”仓央嘉措反问。
“如果不拒绝呢?”
“那样,我即使已经当了喇嘛,也要还俗的!”
仓央嘉措说着,又去握她的手。这一次于琼卓嘎没有将手缩回,任他紧握着,抚摸着……健谈的姑娘一下子沉默了。
这时候,央宗走了进来。两个人已经同时发现了她,但是没有彼此松手。好像根本没有别人在场,又好像故意在宣布说:任你什么人来目睹我们的秘密吧,我们不想隐瞒了,我们相爱了,一切后果我们自己全都承担了;我们无须躲避你了,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你躲我们好了,你退出去好了。
央宗并没有退出去,她愣怔在那里,半天才说了一句谚语:“好马不用鞭子,有情不用媒人。”
太阳无情地向西落着,他们不能不分手了。
这一天的夜里,于琼卓嘎没有睡着。一种难言的兴奋使她毫无倦意。正像她天生有着坦率的性格一样,她天生有着艺术的气质。这种气质开始是被工布地区的激流、森林、雪峰、花鸟滋养了,后来又被歌舞、藏戏、阿爸的弹唱绽开了,现在更被宕桑汪波的才学、诗歌、文雅放大了。她对于诗的爱好、对于诗的理解,听到好的诗句之后的*和激动之情,是一般人远远不及的。她很容易成为真诚的、有才华的诗人的知音。她自己也像诗一样的真诚、热情、美丽、动人。如今,她在那些专横的、卑贱的、自私的、平庸的、无聊的男性之外,突然发现了宕桑汪波,既不像龙夏那样想从高处来霸占她,也不像土登那样想从侧面来袭击她,而只是从正面作为一个平等的朋友向她走来,没有狡狯的目光,没有犹豫的脚步,没有市侩的条件,没有利害的计较。她向往中的幻影一下子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形象。她不是决心要接受他的爱,而是已经在爱他了。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只有一点痛苦,那就是她不能对阿爸说明。
三箭与三誓(4)
这一天的夜里,仓央嘉措也没有睡着。经过比较,他坚信于琼卓嘎是他理想的情人。半日的接触,他只能断定对方对他是真诚的,但是还不能断定是不是会爱恋自己。能不能得到她呢?这是个远比该不该得到她更困扰人的问题。他觉得失掉了任何东西都比失掉她要好受得多。他有些急躁了,甚至害怕了。他后悔白天没有及时地诉说心中的爱慕,没有对她更亲昵一些。他念叨着:
心儿跟她去了,
夜里不能安睡;
白天又未如愿,
叫我意冷心灰。
他彻夜在寝宫里打着转。他看见挂在墙上的弓箭,一会儿觉得自己就是箭,但不知究竟能不能将于琼卓嘎的心儿射中;一会儿又觉得这箭就是于琼卓嘎,已经射进了他的心窝,尽管很疼,尽管在大量地滴血,但却再也拔不出去了。他看到成堆的哈达,他觉得自己对于琼卓嘎的情意比哈达还要洁白,但又觉得是一片空白,急需于琼卓嘎在上面点彩。他看到桌上的印信,觉得它虽然象征着很高的权威,但远不及于琼卓嘎的手印更有力量。他看到窗外的弯月,觉得可能正如于琼卓嘎对他的感情——缺而不满。
他就这样地转着,想着……
第二天一早,塔坚乃就来了。他十分关心仓央嘉措和于琼卓嘎第一次会面的结果,问问还有没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看你的眼睛和神色,好像夜间没有睡好?”塔坚乃疼爱地询问。
“不是没睡好,而是根本没睡。”仓央嘉措苦笑着。
“怎么样?你对于琼卓嘎中意吗?你认为她可爱?很可爱?不可爱?还是无所谓?”塔坚乃开门见山地提问,像宣读一张印着几个栏目的调查表。
“我不回答你。你听一听我昨天夜里写下的几首诗就明白了。”仓央嘉措从桌子上拿起了手稿。
“对,你在诗里说的都是真情实话。你有什么样的心思,我一听你的诗就全明白了。”塔坚乃端正了一下坐的姿势,准备着细听。
仓央嘉措朗诵起来:
摇晃着白色的佳弓,
准备射哪支箭呢?
你心爱的情人我呀,
已恭候在虎皮箭囊里。
俏眼如弯弓一样,
情意与利箭相仿;
一下就射中了啊,
我这火热的心房。
一箭射中鹄的,
箭头钻进地里;
遇到我的恋人,
魂儿已跟她飞去。
“好啊!”塔坚乃叫起来,“你这三首诗里都离不开箭,就叫‘三箭诗’吧。”
“我写的诗都没有题目。”仓央嘉措说,“不过你起的题目不错。你再听这三首。”
仓央嘉措又朗诵起来:
印在纸上的图章,
不会倾吐衷肠;
请把信誓的印戳,
盖在彼此的心上。
初三弯弯的月亮,
满天洒着银光;
请对我发个誓吧,
可要像满月一样!
心如洁白的哈达,
淳朴无疵无瑕:
你若怀有诚意,
请在心上写吧!
“巧了!这三首都是要求于琼卓嘎发誓爱你的。”塔坚乃的确听明白了。
仓央嘉措接过他的话说:“那么,可以叫做‘三誓诗’?”
“对了,我正要这样说呢。”
两人会心地笑着。
盖丹进来禀报说:“第巴和拉藏汗在议事厅恭候您。”
“什么事?”仓央嘉措收敛了笑容。
“不大清楚,许是关于政务吧。”盖丹回答。
“我不懂得也不想参与政治。西藏的老百姓不是有句口头禅嘛:‘大事由第巴管着。’拉藏汗也是很能干的。请他们去商量好了。”仓央嘉措挥了挥手。他心想,这种“恭候”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我该怎么去说呢?”盖丹觉得不好如实转达六世的这段话。“你不是看见了吗?”仓央嘉措指着塔坚乃,“就说我这里有客人。”
盖丹应诺着退了出去,
两个人会心地笑着。
仓央嘉措说:“现在我们谈一谈你怎样来帮我的忙吧。”
“要不要把你的‘三箭与三誓’去念给她听听?”塔坚乃出了个好主意。
“当然要!可是,你能读下来吗?”
“我能背下来。我听了一遍,就全都记住了。不信,我背给你听。”塔坚乃说着,闭上眼睛从头背了一遍,果然一字不差。
“请你快去吧。”仓央嘉措已经在想象于琼卓嘎听诗时的神情了,她一定会受到感动的,会流泪的,会因为那些诗句而彻夜难眠的。那些诗是为她写的呀!虽说别人也能听懂、看懂,但只有她才会全懂、最懂。
仓央嘉措这样想着,想着,竟不知塔坚乃何时走了出去。
“多好的朋友啊,为了不打搅我的遐思,竟然不作告别。”他自言自语着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已经寻不到塔坚乃的身影了。只见央宗的酒店里升起了炊烟。他闻不到烟味,但他断定比上等藏香的气味还要芳香。
默思与退戒(1)
仓央嘉措和于琼卓嘎热烈地相爱了。
他们只能白天在酒店里相会,难得有对双方都合适的时机。有时候客人太多,特别是那些有钱有势的人,硬是占去了所有的房间,使他们连说句知心话的地方都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仓央嘉措只有强压着熊熊的爱火。正如他在一首诗中所写的:
在众多的人们中间,
不要表露咱俩的秘密;
请将你内心的深情,
用眉眼向我传递。
相爱又不能表露,给仓央嘉措带来了更新更深的烦恼。他甚至写道:
压根儿没见最好,
也省得神魂颠倒;
原来不熟也好,
免得情思萦绕。
他在寝宫是安静舒适的,但是作为*喇嘛的住处,绝对不允许任何女人进去。他考虑过把约会地点改在布达拉宫后面的公园里,但是冬天的林卡是寒冷的,光秃秃的。他也考虑过塔坚乃的肉店,但是离他们太远,而且这位朋友又有着特别多的朋友,整天乱哄哄的,更不是合适的地方。想来想去,只有到于琼卓嘎的家中去最好。他请求了几次,于琼卓嘎都没有答应。
于琼卓嘎不愿欺瞒她那双目失明的阿爸,悄悄地领一个小伙子进家;也不愿告诉阿爸她有了热恋的情人,使可怜的老人去承受那即将失去女儿的悲哀。她又完全相信宕桑汪波和塔坚乃被迫共同编造的约法—在宕桑汪波的父亲从北京回来以前,宕桑汪波是不能领情人进家的。这位“父亲”究竟在朝廷任什么官职?到底猴年马月回来?只有天知道!她也十分苦恼,她为自己不能给情人提供一个相会的理想地点感到内疚,而且这也是她自己的需要呀。
于琼卓嘎的阿爸多吉毕竟是一位聪明的老人,这些天来,他很少听到女儿说话,而织氆氇的机子声却比以往响得沉重了,他暗中猜想着:牛不吃草有疾病,人不说话有忧愁。女儿一定有了不愉快的事。他从前常夸奖于琼卓嘎,说她轻柔的身姿像羊羔一样可爱,悦耳的声音像杜鹃一样动听。如今,他不但看不见女儿的身姿,而且连女儿的声音也要听不到了。这使他非常痛苦。他也曾经想过:难道真的像谚语中说的“小孩子有过错人也喜欢,老年人没过错人也讨厌”吗?他又想:不会的,于琼卓嘎是一个善良、孝顺的姑娘,几年来一直待他像待亲阿爸一样好。他想来想去,忽然明白了,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骂自己说:“你真笨!姑娘的心事是最好猜的呀!”
趁氆氇机停止了声响的间隙,老人喊了一声:“于琼卓嘎!”
“哎,”女儿答应着,侧过身来望着老人,“阿爸,什么事?”
“孩子,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于琼卓嘎吃了一惊。
“说吧,说吧。”老人恳求的语调里饱含着母爱中才有的慈祥。
“有了。”女儿不再隐瞒,“阿爸,您生气了?”
“你……很喜欢他吗?”
“很喜欢。”
“一点儿也不像那个土登吧?”
“半点儿也不像。”
“你愿意嫁给他喽?”
“愿意。可是现在不……除非您……”于琼卓嘎下了织机,走近老人身边说。
“除非我……唉!是我连累了你,我真该早一点死掉啊!”
“阿爸,别这么想。我是说除非您答应了,从心眼儿里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不然,我是不会结婚的。我可以对拉萨的八瑞相山起誓!”于琼卓嘎替老人擦着泪水。
“那就请他常到咱们家里来吧,我要了解了解这个人,然后再说答应不答应的话。孩子,俗话说‘老牛的肉有嚼头,老人的话有听头’。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意见。”
默思与退戒(2)
“阿爸!我的好阿爸!”于琼卓嘎半跪下去,吻了一下老人流泪的面颊。对于这位老人她还能要求什么呢?她已经很满意了。宕桑汪波可以到这里来和她聚会了,至于结婚的事,晚几年也行,不能性急——迈右脚也要等左脚落地之后嘛。
从此以后,仓央嘉措就经常到于琼卓嘎的家里来和情人相会了。多吉听他谈吐不凡,也渐渐对他有了好感。有几次,在仓央嘉措到来的时候,这位老人竟然故意坐到大门外的石头上去晒太阳。
塔坚乃为自己童年时代的好朋友找到了满意的情侣而高兴,唯一使他不安的是于琼卓嘎父女二人的生活过于清苦。他想直接送钱给于琼卓嘎,又觉得不妥;他也曾又给过仓央嘉措钱,但遭到了拒绝。他还能帮什么忙呢?后来,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派他的一位朋友按时间去高价收购于琼卓嘎织的氆氇,同时低价卖给她羊毛和染料,又请另一位朋友经常到于琼卓嘎的家里去卖些便宜的牛羊肉和糌粑。这样来保证和提高朋友的情人的生活。塔坚乃心想,即使为此倒闭了肉店也是值得的,而且决心永远不让仓央嘉措和于琼卓嘎知道。
仓央嘉措在情人的家中过着蜜月般的生活。他的喜悦甚至带上了自豪的色彩。他真想逢人便说,但是除了塔坚乃和央宗之外又不能让第三个外人知道。他只有在诗中宣泄得意之情。其中有这样两首:
印度东方的孔雀〔1〕,
工布深处的鹦哥,
生地尽管不同,
同来拉萨会合。
浓郁芳香的内地茶,
拌上糌粑最香美。
我看中了的情人哪,
横看竖看都俊美!
这件事很快就被第巴桑结甲措知道了。
原来,于琼卓嘎有一家邻居,住着一个名叫路姜孜玛的老婆子,她因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好名字骄傲了一生。直到现在,她说到“我”的时候还从来不用一个“我”字,而是必须说“我路姜孜玛”,因为路姜孜玛是传说中的英雄格萨尔王的第十二个王妃。她无儿无女,孤身一人,靠了她年轻时候的情夫们的接济,生活得也还可以。她是个有名的长舌妇,专爱探听人家的私事,谁家哪一天吃的什么,谁家来了什么客人,谁家添置了一件什么衣服,谁家的狗咬了什么人,谁家的孩子头上长了什么疮,谁家的女人看上了别的什么男人……都是她非常关心、非常注目的大事,也都是她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四处散播的新闻。虽然有人当着她的面,说搬弄是非的嗜好是世界上最可恶的嗜好,她也毫不在乎。这在她已经成了瘾,而且很深,想戒也戒不掉了,何况她并没有半点想戒的意思。这是她最大的安慰,唯一的乐趣,精神的享受。要不,她干什么呢?这当然算不上是一种职业,但是她对于这种不是职业的职业的热爱、忠诚和专心的程度,使许多勤恳于本职的人望尘莫及。
对于路姜孜玛,一般人只是讨厌她,并不了解她。她有过自己的黄金时代,年轻的时候也颇有几分姿色,加上她特有的、一般女人学不来的风韵,也曾使不少的小伙子为之倾倒。在某些人的耳朵里,这位“十二王妃”也是小有名气的。现在,她老了。正像秋天会使花朵枯萎一样,年龄也会使青春凋谢。她最基本的资本永远地、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今生今世是再也回不来了。人力也好,佛法也好,天大的权势,如山的珠宝,自古以来唯独在载走年华的车轮之前丝毫无能为力。然而并非是所有的长者都能坦然地对待这种必然的变化,心平气和地接受衰老的来临。有的人用多做些有益的事来增大生命的价值,有的人用珍惜时间来延长自己的寿命;也有的人用谋求虚名来实现自己的不朽,还有的人用吃喝玩乐来预支必死的补偿;更有的人对所有新生的、美好的、艳丽的东西统统怀着嫉妒和仇恨,想毁灭一切他们不可能再次得到的东西——这正是路姜孜玛人老珠黄之后的心理。
默思与退戒(3)
于琼卓嘎的小土屋,临小巷的那面墙上有个不大的窗户,方格的木棂上虽然糊着像粗布一样厚的藏纸,但并不隔音。路姜孜玛时常像幽灵似的游荡在窗下,希望能听到什么可供传播的东西。自从听到了陌生男子的声音后,她兴奋极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在冷风中偷听,终于听到了两个人不能在第三者面前说的一些话。然而她并未满足,又开始注意起宕桑汪波的行踪来,终于也又有了收获。她依然不感到满足,但她这一次却未去传播,而是想等待一个人。她等到了,这个人就是土登。
她迎着土登走上前去,热情地招呼着:“土登,你这身袈裟多好看啊!你在哪座大寺里呀?”
“就在这里。”土登并拢五指,指了指布达拉宫。
路姜孜玛马上习惯地压低了声音:“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要对别人讲啊?你的情人于琼卓嘎又有了情人啦!”
“她已经不是我的情人了。”土登冷冷地说,“我现在是佛门弟子,决不再谈论这种事情。”
“咳,俗话说‘猫儿闻不得鼠气,喇嘛看不得女人’。你们佛门弟子未必都那么守规矩。大喇嘛的*事我听见得多了,总不能只准大喇嘛杀羊,不准小喇嘛灌肠吧?得了,那么好的姑娘,我就不相信你能和她一刀两断!”
“真的,信女人不如信佛爷,信佛爷来世幸福,信女人一生烦恼。”土登说着径自走了。
路姜孜玛失望地站了一阵子,转身走到于琼卓嘎的窗前,朝着那窗户狠狠地啐了一口,便扭动着全身,又到一个三十年前的情人家“借”钱去了。
事情本该就这样完了。不料在第二天中午,路姜孜玛又碰上了替寺院催租回来的土登。
“你等等!”她赶上去说,“昨天我忘了一件大事,非告诉你不可呀!”
“什么大事?”土登不耐烦了。
“于琼卓嘎的新情人儿啊,我看就是你们布达拉宫里边的,他总是从那个方向来,朝那个方向去。”
“僧人还是俗人?”土登问。
“穿着打扮嘛,倒是个俗人。”
“不可能是佛宫里的。你一定看错了。”
“一点儿不会错!这一回我说的可是真话。八成也是像你一样的小喇嘛,换了衣服出来替你超度姑娘来了!哈……”
土登回到宫中,一面听经师讲经,一面想着路姜孜玛的话。他现在已经不信佛爷而又改信权势了,因为信佛只能在来世得到好处,信权势却能在今世就尝到甜头。据他所知,世上权势最大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坐在北京皇宫里的皇帝,另一个就是坐在第巴交椅上的桑结甲措。皇帝离他太远,坐得太高,他不可企及,到死也见不上面;第巴可是近在眼前的,只要向他走近三步,就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迅速地飞黄腾达。第一步是博得他的好感,第二步是求得他的赏识,第三步是获得他的器重。为此必须向他报告些什么,自愿充当他的耳目,哪一个当权者不希望自己耳目众多呢?土登认为路姜孜玛向他提供的线索使他有了报功的机会,于是决心去求见第巴。不巧,政府的一位僧官告诉他,第巴外出巡查去了,地点虽然不远——拉萨西郊的堆龙德庆,但要三天以后才能回来,并且问他为什么不去求见*。
土登当然知道论地位*比第巴要高,但同时也知道这位*六世年纪太轻,对于政教事务很不热心,恐怕不会像第巴那样需要他这样的效力者。要想投靠哪一家,得把大门认准。他又想:老虎有十八种跳跃的本领,狐狸有十九个可钻的山洞。我何不脚踩两只船呢?于是又决定先求拜六世*。
默思与退戒(4)
仓央嘉措愉快地允许了他的求拜。
土登诚惶诚恐地跪在六世的脚下,请求六世为他摸了顶,敬献了一条上好的哈达。
“你我同在佛门,不要拘泥尊卑,有什么话只管讲吧。”六世和蔼地说。
“热壶里倒出的奶茶是热的,诚实的人说出的话是真的。请佛爷相信我的真诚。”土登脸朝着地毯,像宣誓一般地说着。
“说吧,说吧。”六世鼓励他。
“地不长无根的草,人不说无根的话。尤其在佛爷面前,我绝对不敢说谎。”土登继续在引用谚语。
“说吧,说吧。”六世对他这段不精炼的序言已多少有点儿厌烦了。
“禀告佛爷:宫里有人不守教规。”
“怎么回事?”
“我亲自听人说,有人常到一个姑娘家去。”
仓央嘉措吃了一惊,好在土登一直虔诚地低着头,没有发现他突变的神色,停了一会儿,他厉声追问:“什么人?”
“不知道。只是听说他从宫里去,又回宫里来。至于那个姑娘,我从前是认得的,怕是一个‘活鬼’吧?”
“姑娘叫什么名字?”
“于琼卓嘎。”
仓央嘉措的头“嗡”地大了起来。于琼卓嘎分明应当是一位圣洁的仙女,怎么能被称为“活鬼”?他不能容许任何人对于琼卓嘎有任何的污辱。
“你叫什么?”六世强压住怒火。
“土登。”土登回答之后,生怕*喇嘛没有听清,记不住他这位维护法规的功臣,又重复说:“土登。我叫土登!是朗杰扎仓〔1〕的。”他得意起来,暗自猜想一定博得了佛爷的好感。但他哪里知道,“要射虎,却射着了老鹰”呢!
仓央嘉措恨不能一脚把他踢出去,但他忍住了。
“我知道了。此事不可再对别人去讲,待我查明以后亲自处理。你,去吧。”仓央嘉措不是向他挥了挥手,而是朝他抬了抬脚。
“是是。我随时听从佛爷的召唤。”
土登又叩了个头,倒退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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