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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面人

_12 雨果 (法)
  巴基尔费德罗收起笑脸,说:
  “不可能。”
  说话的声调能够加重语气。巴基尔费德罗就是用的这种声调。他停了一下,仿佛是要在他刚说的这句话后面加一个句点。接着他用一种尊敬和一个反仆为主的奴隶的奇怪声调,说了下去:
  “我的爵爷,这儿是您的官邸科尔尤行宫,就在女王的温莎宫附近,离伦敦二十三英里。谁也不知道您在这儿。一辆关好车门的马车在萨斯瓦克监狱门口等您,您就是乘这辆马车来的。领您到这座宫殿里来的人不知道您是谁,不过他们认识我,这就够了。您能够到这个套房里来,是因为我有一个秘密的钥匙。这里的人已经睡了,这时光不能去惊醒别人。所以我们有时间作一番解释,其实也是很简单的解释。我现在就开始。我是女王陛下派我来的。”
  巴基尔费德罗一面说话,一面翻银箱旁边的那卷档案。
  “我的爵爷,这是您的上议员证书。这是您的西西里侯爵证书。这是您八个男爵领地的羊皮纸证件和契据,上面盖着十一个国王的印,从肯特的国王巴德来起,一直到英格兰和苏格兰的国王詹姆士六世及詹姆士一世为止。这是您的特权证书。这是您的租契以及您的封地、采邑、领土、土地和产业的契约及其详细说明。在您头上,在天花板上的这个纹章里的是您的两个冠冕,一个是男爵的珍珠帽,一个是侯爵的莓叶冕。这儿,在您的衣橱里,靠这一边放的是貂皮滚边的红丝绒上议员长袍。就在今天,几个钟头以前,大法官和英国纹章局长得到您跟儿童贩子阿尔卡诺纳对质结果的消息,已经从女王陛下那儿受到了命令。陛下按照自己的愿望在上面签了字,女王的愿望就是法律。各种手续都办好了。明天,不会迟于明天,上议院将接受您为上议员;最近几天,那儿正在讨论王室提出的一项议案,议案的目的是提议把女王的丈夫肯伯兰公爵每年的津贴提高十万英镑,也就是说二百五十万法国法郎;您可以参加讨论。”
  巴基尔费德罗停下来,慢慢地喘口气,接着说:
  “不过现在什么还没有决定。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做英国的上议员的。除非您心里明白过来,否则这一切仍旧可以取消。一个事变还没有出现就烟消雾散,这在政治上是屡见不鲜的。我的爵爷,现在大家还未曾提到您。上议院到明天才知道这件事。为了国家的利益,所有关于您的事情一直是保持秘密的,这跟国家的利害关系很大,所以,现在已经知道您的存在和您的权利的几个严肃的人,可以把这些事情统统忘掉,如果国家的利益要求忘掉它们的话。本来是在黑暗里的,还可以留在黑暗里。要把您除去是很容易的。这跟您有一个哥哥这个事实一样明显。您的哥哥是您的父亲和一个女人的私生子,这个女人在您的父亲流亡期间,当了查理二世的情妇,因此,您的哥哥现在也在宫里,所以尽管您的哥哥是个私生子,您的上议员资格还是可以落在他头上。您高兴这样吗?我想您不会愿意的。好吧,一切全在您自己。必须服从女王。只有到了明天,您才离开这个住所,坐女王的车子到上议院去。我的爵爷,您愿意当英国的上议员吗,愿意还是不愿意?女王正要借重您。不久要指定您为皇亲国戚。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现在是您决定的时刻。命运不会打开这扇门,不关上另外一扇门的。不能向前走了几步,再向后退一步。人一走进荣华世界,身后的事物就统统消失了。我的爵爷,格温普兰已经死了。您听明白了吗?”
  格温普兰从头到脚哆嗦了一下,接着他定下心来,说:
  “明白了。”
  巴基尔费德罗笑了,他鞠了一躬,把银箱放在他的披风底下,走了出去。
          第五章 自以为是记得,其实是忘了
  对于人类的灵魂来说,这些奇怪的变化说明什么呢?
  格温普兰在被举到顶端的同时,被推入另外一个深渊。
  他感到眩晕。
  双层的眩晕。
  上升的眩晕和下降的眩晕。
  悲惨的结合。
  他感觉到上升,没有感觉到下降。
  看见一个新的天际是可怕的。
  远景可以给你出主意。不见得永远都是好主意。
  他看见的是一个仙境似的云洞,说不定是一个陷阱;云开了一个洞,露出一块深蓝的天。蓝到发暗的程度。
  他站在高山顶上,能够看见世间的王国。
  这座高山很可怕,正像它根本不存在一样,可怕到无法揣测的程度。在这座山顶上的人如在梦中。
  诱惑是山上的深渊,诱惑的力量是那么强,以致地狱希望在这个山顶上破坏天国,所以魔鬼把天主带到这儿来①。
  ①指撒旦在山上诱惑耶稣。
  诱惑永生之神,多么古怪的妄想!
  在撒旦诱惑耶稣的地方,一个凡人怎么能斗争下去呢?
  宫殿、城堡、权力、财富,所有这些人间的幸福都围绕着你,简直一眼望不到边,仿佛一个以你为中心的光芒四射的半球图,各种享受一直陈列到天边。真是危机四伏的海市蜃楼。
  请想想看,一个人没有经过一个预备阶段,事前没有一点准备,突然看见了这样的景象,心里该乱到什么程度啊。
  有一个人在鼹鼠窝里睡着了,可是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待在斯特拉斯堡钟楼的尖顶上;这个人就是格温普兰。
  眩晕是一种可怕的神智清醒,一个把你同时拖向光明和黑暗的眩晕尤其如此,这种眩晕是两个方向不同的漩涡组成的。
  看得太多,可是不够。
  什么都看,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正像本书的作者在什么地方说的“眼花缭乱的瞎子”。
  格温普兰只剩下一个人了,他开始迈着大步,走来走去。这是爆炸前的沸腾。
  他在坐立不安的激动中沉思着。沸腾就是结算。他在向记忆力求救。真奇怪,我们往往似乎听得很清楚,却觉得差不多没有听见!在萨斯瓦克地窖里宣读的海上遇难者的声明,在他的记忆里还完全清楚,也完全可以了解;他能够想起每一个字;他在这个声明底下又看见了自己的童年。
  他突然停下来,两手背在背后,瞧着天花板,瞧着天空,管它上面是什么东西,只要向上瞧就行了。
  “翻本了!”他说。
  他的举动跟一个把自己的头浮出水面的人一样。他仿佛在一阵突然的亮光里看见了一切:过去、未来和现在。
  “啊哈!”他叫道(因为思想深处也能发出叫声),“啊哈!是这么回事!我原来是个爵士。一切都暴露出来了。啊!他们把我偷出来,卖给人家,毁掉我,剥夺我的继承权,抛弃我,暗害我!我的命运的残骸在大海上漂了十五年,它突然靠了岸,活生生的站起来了!我复活了!我以前一直觉得在我的破衣服底下激荡着一种跟一个可怜虫不同的东西,以前我每一次朝那些人转过脸上,总觉得他们是羊群,我不是牧犬,而是牧羊人!老百姓的牧羊人,人类的指导者、向导和主人,我的祖先都是这样的人;我现在也跟他们一样!我是贵族,我有一把剑;我是男爵,我有一顶硬盔帽;我是侯爵,我有一顶簪缨冕;我是上议员,我有一顶上议员的圆冠。啊!他们把这些东西都拿去了!我本来是光明世界的居民,他们使我变成黑暗世界的居民。他们放逐了父亲,出卖了儿子。在我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们把他流放时枕头的石头抽出来,拴在我的脖子上,把我抛在阴沟里!啊!这些折磨我的童年的强盗,是呀,他们还在我年深日久的记忆里站起来活动哩,是呀,我现在还能看见他们。我是坟墓上一块被一群乌鸦啄食的肉。我曾经在这些可怕的黑影底下流血,大喊大叫。啊!他们原来是把我推到那种地方去的;我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在脚底下,受每一个人的践踏,趴在最下等的人脚底下,比农奴还低,比仆役还低,比跟班的还低,比奴隶还低!我现在已经从那儿出来了!我又从那儿爬上来了!我又从那儿复活了!喏,看看我吧。翻本了!”
  他刚坐下,又站起来,两只手抱着脑袋,继续走来走去,暴风雨的絮语还在继续下去:
  “我在哪儿?在山顶上!我在哪儿斗争呢?峰顶!这个叫做荣华富贵的山脊和这个叫做最高权力的世界的圆屋顶,就是我的家。在这个天空中的神庙里,我也是一个神仙!我住在高不可攀的天上。以前,我在底下望着这个万丈高天,天上射下那么强烈的亮光,使我睁不开眼睛;现在呢,我走进这个永远不会混灭的贵族世界,走进了幸运儿的这个无法夺取的堡垒。我待在里面。我是其中的一份子。啊!赌盘已经停了!我以前在下,现在在上。永远高高在上。喏,我是爵士,我有一件深红色的披风,我要戴莓叶冕,参加国王的加冕礼,他们要在我两只手中间宣誓,我是大臣和亲王的法官,我要存在下去。我从人家把我扔进去的底层,一下子涌上天顶。在城里和乡下,我都有宫殿,大厦,花园,猎场,森林,华丽的马车,上百万的家当,我要大宴宾客,我要制订法律,幸福和快乐任我挑选,以前没有到草地摘一朵花的权利的格温普兰,以后能够摘天上的星星了!”
  灵魂被黑影遮起来,是悲惨的。格温普兰的情况正是如此,他早先是一个英雄好汉,我们应该说,他现在也许仍旧如此,不过精神的伟大被物质的伟大代替了。这是一个可悲的过渡。一群从这儿经过的魔鬼把这个美德戳了一个窟窿。惊愕抓住了人的弱点。野心、出于本能的暧昧的愿望、情欲、羡慕等等,所有这些被有些人称为上等货的秽物,以前都被格温普兰的有消毒作用的贫困赶走了,现在呢,它们闹声喧天地回来,占据了这颗慷慨的心。这是怎样引起来的呢?是大海送来的一个漂流物里的一张羊皮纸引来的。显然,这是命运之神在糟蹋一个人的良心。
  格温普兰大口喝着骄傲之酒,所以他的灵魂黯淡无光。这酒多么毒啊。
  他醉得昏头昏脑;他同意了,不但如此,他还觉得玩味无穷呢。这是长时间口渴的反应。他跟这只使他醉得丧失理智的酒杯是不是串通作弊呢?其实他一直在模模糊糊地梦想这“一着。他不停地朝大人先生们这边望着;望就是想望。雏鹰可不是平白无故地从窝里孵出来的。
  当爵士。现在他在某些时刻觉得这是很简单的事。
  不过才隔了几个钟头,昨天显得多么遥远呀!
  格温普兰遇到的是“好”的仇人——“更好”①的伏兵。
  ①法国有句谚语:更好是好的仇敌。
  但愿我们说“他多么幸福啊”的人天诛地灭!
  人在逆境里比在顺境里更能坚持不屈。遭厄运时比交好运时更容易保全心身。贫贱是豺狼,富贵是猛虎。在雷击下屹立不动的人,可能被闪电击倒。你虽然能站在深渊的边缘上毫不惊惧,可是要注意,别让云彩和梦的翅膀把你掳走。飞升天国使人变得渺小。成仙封神自有一股悲惨的腐蚀力。
  身在幸福中而能有自知之明,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命运是一个乔装打扮的人物。没有比这张脸更会骗人的了。这是天意?还是浩劫?
  亮光可能不是亮光。因为光明是真理,而亮光可能是奸诈。你以为它在那儿放光,不,它在那儿放火。
  天黑的时候,在黑暗的门洞旁边放上一枝蜡烛,于是值不了几文钱的油脂就变成了星星。飞蛾往那儿飞去。
  从什么角度来说,飞蛾应该负责呢?
  火光慑住飞蛾,正如蛇眼慑住小鸟一样。
  飞蛾和小鸟能不往那儿飞吗?树叶子能不听从风的指挥吗?石头能抗拒宇宙的引力吗?
  物质问题也就是精神问题。
  收到公爵小姐的信以后,格温普兰又站起来了。他藏在心里的深情进行了抵抗。但是,飓风把这边地平线上的风吸完以后,接着又从另外一边开始,命运也跟大自然一样固执。第一个打击动摇了一下,第二个连根拔起。
  哎呀!橡树怎样会倒下去呢?
  同样,这个人在十岁的时候,孤单单地待在波特兰的悬崖上,准备搏斗,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就要跟他交手的斗士:卷走他打算乘用的单桅船的狂风,偷走他的救命板的深渊,不停地向后退着、威吓着他的张着大嘴的空虚,不肯给他一个安身处的大地,不肯给他留一点星光的天顶,无情的孤独,不睬人的黑暗,海洋,天空,总之,是这个无限世界里的无穷无尽的残暴和另外一个无限的世界里的数不清的谜;这个人在未知世界这个巨人般的仇敌面前没有恐惧,没有丧气;这个人在儿童时代跟黑夜搏斗,如同古代的大力士跟死神搏斗一样;这个人在众寡悬殊的冲突中,向所有的厄运挑战,尽管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却收养了另外一个孩子,尽管自己又弱又累,却给自己添了一个包裹,使自己更容易受到疲弱的攻击,等于解开四周窥伺着他的黑暗之妖的嘴套;这个人,这个早熟的勇士,刚走出摇篮几步,就同命运展开了肉搏;这个人,尽管双方强弱不均,也没有阻止他去搏斗;这个人,虽然发现四周人类绝迹,令人寒心,仍旧忍受这种晦暗,继续高傲地走自己的路;这个人知道怎样勇敢地忍受寒冷,忍受干渴和饥饿;这个人相貌是侏儒,心灵是巨人;这个战胜了以暴风雨和贫困这两个形象出现的深谷的狂风的格温普兰,如今却在虚荣的微风里摇摆不定了!
  同样,浩劫使尽了灾难、贫困、风暴、怒吼、灾害、临终前的痛苦等等伎俩,这个人并没有倒下来,可是它一露出微笑,他就突然间醉醺醺的,立脚不稳了。
  浩劫的微笑!想想看,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吗?这是这个考验人类心灵的无情的诱惑者最后的手段。潜伏在命运里的老虎有时也会用天鹅绒似的脚掌抚摸人。可怕的预谋。妖怪丑恶的温柔。
  一方面是越长越大,同时另外一方面却越来越萎缩,每一个人的心都能遇到这种情形。一个正在生长的东西突然瓦解了,于是人就发起烧来了。
  萦绕在格温普兰的脑海里的是一堆新奇事物组成的一个令人头晕眼花的漩涡,是蜕化期间的种种光亮和黑影,无法解释的奇异的对照,过去和未来的冲突,连格温普兰也有两个;背后的一个是衣衫褴褛的孩子,他从黑暗里走出来,到处流浪,浑身发抖,饿着肚子,逗人家笑;前面的一个是声势赫赫、奢华、高傲、照得伦敦睁不开眼的老爷。他从背后的一个格温普兰的躯壳里出来,钻进前面的一个里去。他从跑江湖的人躯壳里出来,钻进爵士的躯壳里去。皮换了,有时候心也换了。有的时候这一切实在太像梦境。很复杂。一面是恶,一面是善。他在想他的父亲。说起来真刺心,父亲竟然是一个陌生人。他在努力想像他。他在想人家刚告诉他的哥哥。这么说,这是一个家!他迷失在一个怪梦里,他看见了荣华的幻象,前所未闻的庄严妙相乘着云彩在他面前飞过;他仿佛听见了奏乐的声音。
  “还有,”他对自己说,“我将要做一个雄辩家。”
  他想像着走进上议院时的威严。他是满脑子塞满了许多新奇事物到那儿去的。他有什么不可以告诉他们的呢?他带来的是什么样的精神食粮呵!他这个看见过一切,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忍受过一切痛苦的人,列身在他们中间是多么有利啊,他可以对他们大声疾呼:“我是从你们认为非常遥远的世界里生活过来的!”他要把现实的真相扔在这些满脑子幻想的国家元老脸上,他们要被他的真理吓得浑身发抖,他们要为他的伟大喝彩。他突然出现在这些有势力的人中间,比他们还要有力量;在他们中间,他将以火炬手的身份出现,因为他要让他们看见真理,他将以杖剑人的身份出现,因为他要让他们看见什么是正义。多么伟大的胜利!
  他这样胡思乱想,脑子同时又清醒,又糊涂,仿佛精神错乱似的;他随便倒在一把扶手椅上,一忽儿打盹,一忽儿突然惊醒。他踱来踱去,望望天花板,端详一下上面画的冠冕,心不在焉的研究研究纹章上难认的字体,摸摸墙上的丝绒挂毯,挪动一下椅子,翻翻羊皮纸,读读上面的名字,拼读爵位的名称和蒲登、亨勃尔、公台士、洪可斐尔、克朗查理等地名,比较各个蜡印,摸摸盖过御印的丝带,随后又走到窗前,倾听喷泉的声音,看雕像,使出梦游人的那股忍耐劲儿,数大理石柱子,接着他就说:“对了!”
  他摸摸他的缎子衣服,问自己:
  “是我吗?是的。”
  他内心里的风暴正在袭击着他。
  在这种狂风暴雨下,他还会有衰弱和疲乏的感觉吗?他喝过、吃过、睡过吗?即使他做过,自己也不知道。人类在某种紧张局面下,本能往往能按照自己的需要得到满足,用不着思想的干涉。再说,他现在的思想已经不大像思想,倒更像烟雾。当火山爆发,黑色的火焰从熔岩翻滚的深穴里喷出来的时候,火山口还会意识到在山脚下有吃草的羊群吗?
  几个钟头过去了。
  黎明来了,天亮了。一道白色的光线射进这间屋于,同时也射进格温普兰的心田。
  “蒂!”光线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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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于苏斯的各种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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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厌世者的话
  于苏斯眼看着格温普兰在萨斯瓦克监狱门洞里消失以后,他待在他那个观察者的角落里,不知如何是好。门锁的响声在他耳朵里响了好久,在他听来,仿佛是监狱吞下一个可怜虫的快乐的叫声。他等在那儿。等什么?他在观察。观察什么?冷酷无情的监狱门一旦关上,是一时不会再开的;监狱门因为在黑暗里停滞不动,所以关节僵硬,行动不便,特别是在释放犯人的当口;进来,可以;出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点于苏斯是知道的。但是,等待不是一件可以由我们随意指挥的事情;等待往往是不由自主的;我们的行动有一种惯力,甚至在行动的目标已经消失的时候,它还继续存在一些时候,它缠住我们,抓住我们,强迫我们继续做已经没有意义的动作。徒劳无益的等待,是我们所有的人遇到这种情况都要表现出来的呆钝的行为,无论谁在留心观察一个不见了的东西,都会这样机械地浪费时间。谁也逃不过这条永恒不变的规律。我们往往任性而又心不在焉地坚持下去。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待在现在这个地方,可是我们继续待在这儿。我们主动开始的事情,使我们被动地继续下去。固执最易消耗精力,事后我们会觉得困顿不堪。尽管于苏斯与常人不同,他还是跟所有的人一样,一遇到这种跟我们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事件,就被它钉在那里不动,只有一面梦想,一面等待的份儿了。他轮流地望着那两道黑墙,一会儿望望矮墙,一会儿望望高墙,一会儿望望有绞刑架的门,一会儿望望有骷髅的门;他好像被监狱和墓地组成的一个虎头钳给夹住了。在这条没有人住的偏僻的街上,行人很少,所以没有人注意于苏斯。
  他躲藏的地方是命运安排做侦察岗哨的一个普通墙角。临了,他终于从墙角里出来,拖着缓慢的步子走了。太阳已经偏西了,他等了多么久呵。他不时回过头去,瞧瞧格温普兰走进去的那个可怕的小门。他的眼光呆顿顿的,无精打采。到了尽头,他走上另外一条街,接着又走上另外一条,迷迷糊糊地沿着几个钟头以前走过的路线走下去。虽然已经离开了监狱所在的那条街,他还不时回过头去,仿佛还能看见监狱门似的。他慢慢走近泰林曹草地。市集附近的胡同都是夹在花园垣墙中间的荒凉小径。他弯着腰,沿着篱笆和路沟走着。他一下子停下来,挺直身子,叫道:“太好了!”
  同时他在自己头上打了两拳,又在大腿上打了两拳,这说明他是一个用正确的态度判断事物的人。
  他开始嘴里半截肚里半截地嘟噜着,有时也发出声音:
  “干得好!哼!这个臭要饭的!这个强盗!这个浪荡鬼!这个无赖!这个造反的家伙!这是因为说政府的坏话,才被人弄到那儿去的。他是个叛徒。我家里出了叛徒。我把他甩掉了。运气真不坏。他连累我们。现在坐牢了!哈!太好了!这就是法律的好处。呵!忘恩负义的家伙!是我把他抚养大的!费了多少心血啊!他为什么要说话,要思想呢?他竟然干涉国家大事!我倒要请教请教!他为啥在玩弄一个铜板的时候,议论捐税、穷人、人民和与他毫无关系的事情!他胆大妄为地指摘便士!恶毒的说王国铜元的坏话!侮辱女王陛下的铜板!一个小钱也跟女王本人一样呀!铜板上有神圣的铸像嘛,他妈的,神圣的铸像。你眼里还有女王吗,有没有?要尊敬她的铜绿。每一样东西都是属于政府的。应该认识这一点。我呀,我是过来人。我知道这些事情。有人会对我说:‘那么您是放弃政治喽?’政治,朋友们,我对政治像对毛驴一样关心。有一天,我被一个准男爵打了一棍。我对自己说:这就够了,我明白什么叫做政治。老百姓把他们仅有的一个铜板交给女王,女王拿去以后,老百姓还得感谢她。没有比这再简单的了。剩下来的事情归爵士们负责。贵族包括尘世贵族和神权贵族。哈!格温普兰入狱了!哈!他当了苦役犯!这是天公地道。这是公平,美妙,理所当然,合情合法的。这是他的错儿。不许说废话,傻瓜!难道你是爵士?铁棒官抓住他,承法吏把他带走,州长把他留下。现在大概有一个白帽法学家正在挑他的毛病。这些聪明的人物,就是这样从你身上抽出一条条罪状来的!蹲班房了,我的乖乖!活该他倒霉,活该我走运!说实在的,我很满意。我老老实实地承认我的运气真不坏。我收留这个孩子和这个小姑娘,真做得太荒唐了!以前光有奥莫同我在一起,多么太平!这两个下流货到我的篷车里来干什么?他们小的时候,我哺育他们,套上车套拉他们,难道没有拉够!多漂亮的弃儿收养所!他呢,丑得可怕,而她又两眼全瞎!你尽管省吃俭用好了!我为了他们吃‘饥荒’这个老婆子的奶,难道还没有吃够!他们长大了,谈情说爱了!这是残废人浅薄的爱情,我们现在正在这个阶段。癞蛤蟆配瞎鼹鼠,简直是一首田园诗。这就是我家里的两个宝贝。所有这一切结果闹到上法院才告结束。癞蛤蟆谈政治,很好。喏,现在我可清静啦。在铁棒官来的时候,我起头还傻头傻脑的,人总是怀疑自己的幸福,我当时以为我看见的并不是实在的,以为这是不可能的,是一个恶梦,是梦在同我开玩笑。可是不,没有比这个更实在的了。一切都很明显。格温普兰确实坐牢了。这是上天的意旨。谢谢老天爷。就是因为这个怪物闹乱子,才使人注意我的生意,并且告发我可怜的狼!这个格温普兰走了!喏,我一下子把他们俩都甩掉啦。一颗石子,两个疙瘩。因为蒂一定会因此丧命。等到她再也看不见格温普兰的时候,她就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了,她会对自己说:‘我还留在世界上做什么呢?’于是她也要走了。一路顺风。两个人都见鬼去吧。这两个家伙,我一直憎恨他们!死吧,蒂。啊!我多么高兴啊!”
              第二章 他的行动
  他回到泰德克斯特客店。
  已经六点半了,照英国人的说法是,“六点过半小时”。已经接近黄昏了。
  尼克莱斯老板待在门槛上。他那张惊慌失措的脸从早上起一直没有平静下来,恐惧的表情已经僵在脸上了。
  他老远就看见了于苏斯:
  “怎么样?”他大声问。
  “什么怎么样?”
  “格温普兰就要回来了吗?现在正是时候。观众马上就要来了。我们今天晚上演《笑面人》吗?”
  “《笑面人》,现在轮到我笑了,”于苏斯说。
  他望着客店主人,发出一声响亮的冷笑。
  随后,他爬上二楼,打开客店招牌旁边的窗户,弯下身子,伸手把《笑面人》的牌子往上一举,从钉子上摘下来,然后又把《被征服的混沌》的木板举了一下,除了下来,把两块木板夹在胳膊底下,接着他就下楼了。
  尼克莱斯老板的眼睛一直跟随着他。
  “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拿下来?”
  于苏斯又冷笑了一声。
  “您笑什么?”客店主人又问。
  “我不干了。”
  尼克莱斯老板明白了,他命令他的“副官”古维根对所有来看戏的人说,今天没有演出。他把门口收钱用的木桶推到酒店的屋角里。
  过了一会儿,于苏斯走上“绿箱子”。
  他把两块牌子放在角落里,走进他叫作“女子宿舍”的那一部分。
  蒂还在睡觉。
  她躺在床上,浑身的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只有裙腰松开了,这是她午睡时的习惯。
  维纳斯和费毕坐在她旁边想心事,一个坐在小凳子上,一个坐在地上。
  虽然天已经不早了,可是她们还没有穿她们的仙女纱衣,这是灰心丧气的记号。她们仍旧裹着她们的粗呢头巾和粗布长袍。
  于苏斯望了望蒂。
  “她在试着长睡不醒呢,”他嘟囔着说。
  他恶声恶气地对费毕和维纳斯说:
  “要知道,音乐已经完了。你们可以把你们的喇叭放在抽屉里了。你们没有穿仙女的衣服,很好。虽然你们这样显得丑一点,但是你们做得对。穿你们的粗布裙子好了。今天晚上不演戏了。明天,后天,大后天也是一样。没有格温普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接着又端详蒂。
  “她要受到一个多么大的打击呀!简直跟吹灭蜡烛一样。”
  他鼓起腮颊。
  “噗!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干笑了一声。
  “格温普兰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跟我失掉奥莫一样。可能更糟。她比别人更孤独。瞎子遇到了伤心事,比我们更苦。”
  他走到尽里头的牛眼窗那儿。
  “天多么长呀!七点钟了,还能看见东西。不过,我们还是点上油灯吧。”
  他打了一下火石,点着“绿箱子”天花板上的风灯。
  他弯着身子,望着蒂。
  “她要着凉了。你们这两个娘儿们,把她的上衣松得太厉害了。法国有句俗话:四月天气,不能脱衣。”
  他看见地上有一只发亮的别针,把它拾起来,别在自己的袖子上。接着他在“绿箱子”里踱来踱去,指手画脚地说:
  “我全部的官能完全正常。我神志清醒。我认为这件事很对,我赞成现在发生的事情。等她醒了,我要把这件意外源源本本告诉她。灾难是不等人的。格温普兰没有了。再见吧,蒂。一切都安排得多么好呀!格温普兰在监狱里。蒂在墓地里。他们做门对门的邻居。死神的舞蹈。两个人的命运退出了舞台。让我们来收拾衣服,捆行李吧。行李就是棺材。这两个受造者都是残废人。蒂缺少两只眼睛,格温普兰没有脸。到了天上,上帝会把光明还给蒂,把美丽还给格温普兰。死亡能够矫正一切。一切都很好。费毕,维纳斯,把你们的鼓挂在钉子上吧。我的美人,你们爱吵爱闹的本领只好搁起来了。我们再也不演戏,再也不吹喇叭了。《被征服的混沌》被征服了。‘笑面人’也完蛋了。‘打拉当打拉’也完了。这个蒂也永眠了。她也应该这样做。换了我,我也不会再醒过来的。算了!她很快就会再睡着的。一下子就死了,这个云雀般的女孩子。看吧,这就是过问政治的好处。多好的教训!政府是多么讲理啊!格温普兰到了州长手里,蒂到了掘墓人手里。完全一样,非常相称。我希望客店老板把大门培起来。让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安安静静死去吧。不是指我,也不是指奥莫,指的是蒂。我呢,我继续赶篷车。我的命运是辗转流浪。我要辞掉这两个姑娘。一个也不留。我可不想做一个骚老头子。浪荡鬼家里的女仆简直就是木板上的面包。我不愿意受这种诱惑。我已经超过干这种事的年龄。Turpe senilis amor①。我一个人带着奥莫赶我的路。倒是奥莫要大惊小怪了!格温普兰在哪儿?蒂在哪儿?我的老朋友,喏,咱们俩又单独待在一起了。他妈的!我太高兴啦。他们牧歌式的爱情真是我的一个累赘。啊!格温普兰这个无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把我们撂在这儿。很好。现在轮到蒂了。这是拖不了多久的。我希望事情快点结束。哪怕是在魔鬼鼻尖上打个榧子就能救活她,我也不于。死吧,你听见了吗!哎呀!她醒了!”
  ①拉丁文:老年人的爱情是可耻的。
  蒂睁开眼睛;因为很多瞎子都是闭上眼睛睡觉的。她那张无知的温柔的脸,跟平常一样,放射着光芒。
  “她在微笑,”于苏斯喃喃地说,“我在大笑。很好。”
  蒂喊道:
  “费毕!维纳斯!大概该上演了吧。我觉得睡了好半天。替我穿衣服吧。”
  费毕和维纳斯没有动。
  这当儿,蒂难以形容的瞎子的目光遇到了于苏斯的视线。他心里一惊。
  “喂!”他大声说,“你们干什么?维纳斯,费毕,你们没有听见你们的小东家在叫你们吗?难道你们是聋子?赶快!马上就要上演了。”
  两个女的纳闷地望着于苏斯。
  于苏斯吆喝起来了:
  “你们看不见观众已经进来了吗?费毕,替蒂穿衣裳。维纳斯,擂鼓。”
  费毕总是听从主人的吩咐,维纳斯总是听人使唤。她们两个人就是服从的化身。对她们来说,她们的主人于苏斯一直是一个谜。永远让人猜不透底细,一直是一个使人服从的理由。她们虽然认为他在发疯,可是照样执行他的命令。费毕把衣服拿下来,维纳斯也把鼓拿出来了。
  费毕开始替蒂穿衣服。于苏斯放下妇女休息室的门帘,从幕布的后面继续说:
  “你瞧,格温普兰!院子里的观众已经不止五成了。戏院门口挤得很厉害。多少人啊!费毕和维纳斯简直跟没有看见似的,你说说看,她们这是怎么回事?这两个石女多么傻!埃及人有多蠢呀!不要掀门帘。应该知道羞耻,蒂正在穿衣裳。”
  他停了一会儿,接着突然传来一个叫声:
  “蒂长得多么美!”
  这是格温普兰的声音。费毕和维纳斯吃了一惊,连忙转过头来。确实是格温普兰的声音,不过是从于苏斯嘴里发出来的。
  于苏斯从门缝里做了一个手势,不许她们大惊小怪。
  他又用格温普兰的声音说:
  “我的天仙!”
  接着他又用自己的声音说:
  “蒂是天仙!你发疯了,格温普兰。能飞的哺乳动物只有蝙蝠。”
  他又说:
  “喂!格温普兰,去放开奥莫吧。别说糊涂话了。”
  于是他迈着格温普兰的轻快的步子,很快地走下“绿箱子”后面的梯子。让蒂听见这个模仿的声音。
  他在院子里遇见了古维根。古维根因为出了这件意外,于是无事可做,而又好奇心盛了。
  “伸出你的两只手,”于苏斯压低嗓子对他说。
  他把一把铜板倒在他手上。
  古维根被对方的慷慨感动了。
  于苏斯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
  “伙计,你尽管蹲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敲敲打打,吵吵闹闹,吹口哨,咕咕叫,哈哈笑,喝彩,手舞足蹈,放声狂笑,砸碎什么东西好了。”
  尼克莱斯老板因为看见许多来看笑面人的人往回走,涌到市集上别的木板屋那儿去,又委屈,又气愤,于是关好酒店门;他甚至连酒也不卖了,省得听到顾客们讨厌的询问;因为晚上不演戏而无事可做,他拿着一只蜡烛台从阳台上望望院子。于苏斯用两只手掌圈在嘴上,小心翼翼地对他大声说:
  “先生,请您跟您的伙计一样,拼命地叫、闹、嚷嚷吧。”
  他走上“绿箱子”,对狼说:
  “你尽力多说几句吧。’,
  他提高了嗓子:
  “人太多了。我怕演出时把戏台挤坏。”
  这当儿,维纳斯正在打鼓。
  于苏斯接着说:
  “蒂已经穿好衣服。我们马上就可以开始了。我后悔放进这么多的人进来。他们挤得真够呛!你看,格温普兰,简直是一群无法无天的暴民!我打赌,我们今天的收入一定不坏。来呀,你们这两个厚脸皮,都来奏乐!到这儿来,费毕拿起你的铜号。好。维纳斯,擂鼓。连续侧击,费毕,摆出雷诺梅女神的姿势。小姐们,我觉得你们的衣服穿得太多。把你们的上衣给我脱下来。用罗纱来代替粗布。观众喜欢看女人的曲线。让道学家去大嚷大叫好了。真有点不成体统,去它的吧。要带点向感的样子。奏疯狂的曲子。吹起喇叭,发颤音,要雄壮,击鼓!这么多的人呀,我可怜的格温普兰!”
  他打断了自己的话:
  “格温普兰,帮我一下忙。我们放下板壁。”
  这时他打开自己的手帕。
  “不过,先让我在我的手帕里叫唤一声。”
  他有力地擤了一下鼻子,每一个口技家都应该这样做。
  他把手帕放在衣袋里,抽出滑车的铁栓,跟平常一样,滑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板壁放下来了。
  “格温普兰,在开演以前用不着把幕布拉开。不然的话,我们就不是待在自己家里了。来,你们两个人到前台去,奏乐,小姐们。嘭!嘭!嘭!我们的观众什么人都有。他们是老百姓的残渣。有多少人哟,我的老天爷!”
  两个吉卜赛姑娘傻头傻脑地服从了,她们带着自己的乐器,安顿在放平的板壁的两个角落里,这儿是她们的老位子。
  这时候,于苏斯的奇技真令人叫绝了。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他必须无中生有地制造人山人海的印象,所以只好向他那不可思议的口技求救。所有藏在他肚里的人类和畜类的声音都一起发动了。简直跟一军人似的。你如果闭上眼睛,就会觉得自己好像待在一个有庙会或者发生骚动的广场上。叫声,说话的声音,像旋风一样从于苏斯嘴里飞出来:唱歌,吵闹,聊天,咳嗽,吐痰,打喷嚏,吸鼻烟,对话,一问一答,所有这些声音都是同时发出来的,音节都是互相嵌在一起的。在这个什么也没有的院子里,能够听见男人、女人和孩子的声音。嘈杂的声音听来非常清楚。在喧嚣声中,像一缕轻烟似的,升起了许多不调和的怪音:小鸟的咕咕声、猫打架的声音和吃奶的婴儿的哭声。能够听见醉鬼嘶哑的声音。被人踩了一脚的狗愤怒的吠声。声音好像是从远处,近处,上下左右传来的。合在一起是一片闹声,分开就是一个个声音。于苏斯用拳头敲,用脚跺,一会儿又对着院子尽头发出声音,一会儿又使人听见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有如狂风暴雨,可是听起来却很熟悉。低语变成闹声,闹声变成骚动,骚动变成飓风。他一个人就是一大群人。这是一个能同时说万国方占的独语者、有方法哄骗人的眼睛,就有方法哄骗人的耳朵。普罗特①能蒙蔽视觉,于苏斯能蒙蔽听觉。没有比这种模仿群众声音的本领更惊人的了。他不时掀起妇女休息室的门帘,瞧瞧蒂。蒂在听。
  ①罗马神话中变幻无常的海神。
  在院子里,古维根也闹腾得不可开交。
  维纳斯和费毕老老实实地吹喇叭,疯狂地擂鼓。唯一的看客尼克莱斯老板也跟她们两人一样,认为于苏斯疯了,这样一来,他的忧郁更凄惨了。正直的客店老板抱怨着说:“这简直是捣乱!”他的态度忽然严肃起来,正像一个时常想到法律的存在的人一样。
  古维根因为能够帮助捣乱,非常高兴,他差不多跟于苏斯一样疯狂。他觉得挺有趣。再说,他还挣了一把铜板呢。
  奥莫在想心事。
  于苏斯一面闹腾,一面讲话:
  一格温普兰,今天跟平时一样,那些党徒又来了。我们的竞争者想破坏我们的成功。喝倒彩等于给我们的成功加点儿作料。再说,人太多了。大家挤在一起很别扭。邻座的胳膊肘也使人没有好气。只要他们不把座位砸碎就算万幸了。我们被一群蛮不讲理的践民抓在手里了。啊!要是我们的朋友汤姆—芹—杰克在这儿就好了!可惜他不来了。你看看这些人山人海似的人头。看样子这些站着的人都不高兴,虽然用伟人伽连的话说,站着是一个“益气补神的动作”。我们要缩短今天的演出。既然戏单上只有《被征服的混沌》,那我们就不演《落后的熊》。这样总是占点便宜的。闹腾得多么厉害!啊!群众盲目的骚动!他们要给我们带来损害的!不管怎么说,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们不能演戏了。他们一句台词也不会听见的。我去跟他们谈谈。格温普兰,把幕拉开一点。各位先生……”
  这当儿,于苏斯用激动的尖锐嗓子对自己叫道:
  “打倒这个老头子!”
  他用自己的声音说;
  “我觉得我受到了平民的侮辱。西塞罗说得好:plebs,fex urbis①。没有关系,我们要劝告他们,虽然我要费好多力气,人家才能把我的话听进去,但是我还是要说。老兄,尽你的本分吧。格温普兰,你看,那个泼妇正在那儿咬牙切齿呢。”
  ①拉丁文:平民是都市的糟粕。
  于苏斯停了一会儿,这当儿他咬了咬牙齿。奥莫一时兴起,也跟着学样,接着,古维根也咬起牙来了。
  于苏斯继续说:
  “女人比男人还糟糕。现在不是个好机会。不过也无所谓,让我们来试试演说的效力。对于有口才的演说家来说,什么时候都合适。——格温普兰,你听听我这篇婉转的开场白——各位男女公民,我是熊。我砍下自己的头来跟诸位讲话。我谦逊地请诸位静一下。”
  于苏斯模仿观众的叫声:
  “啰嗦鬼!”
  他接着说:
  “我尊敬的听众。啰嗦鬼是一句结束语,跟其它的结束语一样。敬礼,爱嚷爱闹的居民们。你们都是人渣子,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可是这也一点不影响我对你们的尊敬。经过仔细考虑的尊敬。我对刚才用自己的行动给我捧场的那几位暴徒先生特别尊敬。在你们当中有的是残废人,这个我一点也不见怪。自然界里也有瘸子先生和驼背先生。骆驼就是怄楼;野牛是驼背;灌的右腿比左腿长;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动物是怎样走路的》一书里曾经解释过这个事实。在你们当中有的人有两件衬衫,一件穿在身上,另外一件放在当铺里。我知道有这样的事。阿布扣克拿自己的胡子作抵押,圣但尼斯拿自己的圆光作抵押。犹太人甚至指着圆光发誓。都是好榜样。有债务总算有点儿东西。我尊敬你们的赤贫。”
  于苏斯用深沉的低音打断自己的话:
  “双料的笨驴!”
  他用最客气的口气回答:
  “同意。我是一个学者。所以我尽量原谅自己。我用科学的精神蔑视科学。无知是一个养活人的现实;科学是一个饿肚子的现实。一般的说,我们必须选择一下:想做学者就要饿得精瘦;想吃草就要变成驴于。各位先生吃草吧。科学抵不上一口好吃的东西。我宁愿吃一块牛排,也不愿知道它的学名是二偶肌。我呀,我只有一个优点。就是我有两只干眼珠子。我,你们看见的这个人,从来没有淌过眼泪。应该说明,我从来没有满意过。从来没有。甚至对我自己也不满意。我看不起自己,不过,我请求反对派各位在座的先生对下边这个问题表示一点意见:如果于苏斯不过是个学者,格温普兰就是一个艺术家。”
  他又嗤了一下鼻子:
  “啰嗦鬼!”
  他又说:
  “又是啰嗦鬼!这就是表示反对。不过,我现在不谈这个问题了。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在格温普兰旁边还有另外一位艺术家,就是跟我们在一起的这位长毛的高贵人物奥莫老爷,从前是野蛮的狗,现在是文明的狼,它是陛下的忠心之臣。奥莫是一位才能高强的丑角演员,可以说炉火纯青。各位集中注意力等着吧。你们马上要看到奥莫和格温普兰的表演,我们应该尊敬艺术。这样才是大国风度。你们是猩猩吗?我承认这是事实。这么说,sylvae sint consule dignae①。两个艺术家足足抵得上一个领事。好。他们拿白菜疙瘩砸我。不过没有砸到我。这也碍不住我说下去。恰恰相反。躲开了的危险使人喋喋不休。‘Garrula pericula②,’玉外纳③说。各位听众,在你们当中有的是醉鬼!而且还有女醉鬼。太好了。男的臭气扑鼻,女的奇丑无比。你们所以来挤在酒店的这些板凳上,是有各式各样的原因的:什么失业啦,懒惰啦,两次偷盗之间的休息啦,黑啤酒啦,黄啤酒啦,烈性啤酒啦,大麦酒啦,烧酒啦,杜松子酒啦,以及异性的吸引啦,等等。再好也没有了。一个幽默的才子在这儿可有用武之地了。不过我节制自己。肉欲之乐,让它去吧。但是狂饮豪食也有一定的限度。你们很快乐,只是吵得太厉害了。在模仿畜类的叫声方面,你们是出人头地的;但是,当你们跟一个太太在一个小屋里谈情说爱的时候,如果我在旁边学狗叫消磨时间,你们怎么说呢?这样会碍你们的事。好啦,现在你们碍我们的事。我准许你们闭上嘴巴。艺术跟放荡一样值得尊敬。我对你们说话的口气非常客气。”
  ①拉丁文:树林是尊贵的领事。
  ②拉丁文:危险使人喋喋不休。
  ③古罗马讽刺诗人。
  他嚷嚷道:
  “让热病掐死你和你的黑麦穗似的眉毛!”
  他回答:
  “可敬的先生们,我们不要找黑麦的麻烦。找出植物跟人类或者畜类相像的地方,这是对植物界的不敬行为。再说热病也不会掐人。似是而非的比喻。请可怜可怜,安静一下吧!请容许我对你们说明,你们缺少一点英国绅士的特征——庄重。在你们中间,我注意到有的人利用这个机会,把他们露着脚趾头的鞋子放在前排观众的肩膀上,这么一来,就会让太太们注意到鞋底总是在(足庶)骨尖端的地方开花。不要让人家看见你们的脚,要让人家看见你们的手。我在台上看见几个扒手把他们灵巧的爪子伸到他们旁边的傻瓜的衣袋里去了。亲爱的扒手先生,不要不顾羞耻!如果你们乐意,可以给你们的邻居几拳头,可是千万别偷他一个铜板。你们偷他一个铜板比把他的眼睛打肿还要使他生气。打坏人家的鼻子,好。市民对他们的钱比对他们的美丽更注意。不过话又说回来,请你们接受我的同情。我并不是责备扒手的学究。罪恶是一个事实。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忍受,并且自己也在犯罪。谁也逃不过自己罪恶的寄生虫的折磨。我只说这一点。我们身上不是都有发痒的地方吗?上帝还在魔鬼盘踞的地方搔痒呢。就拿我来说吧,我也犯过错误。Plaudite,cives①。”
  ①拉丁文:鼓掌吧,先生们。
  于苏斯发出一阵子嘲骂的声音,但是终于被他最后的几句话压下去了:
  “各位老爷,各位先生,我看得出我的演讲引起了你们的反感,真是荣幸。我同你们的咒骂暂时告别一下。现在,我安上我的脑袋,马上就要演戏了。”
  他把演讲的声调改变成平常说话的声音。
  “下幕。让我们喘口气。我刚才太软弱了,不过我的话都说出来了。我管他们叫老爷和先生。我说的话跟天鹅绒一样柔和,可是毫无用处。你对所有这些浪荡鬼有什么看法,格温普兰?近四十年来,因为这些刻薄恶毒的思想所引起的激烈行动的缘故,英国受的这份儿罪,我们看得多么清楚啊!古英国人是好战的,现在的英国人却闷闷不乐,整天想心事,他们瞧不起法律,不承认王权,并且还自鸣得意。我已经尽量发挥了雄辩的作用。我毫不吝惜地对他们说了许多跟青年人鲜嫩的腮颊一样动人的比喻。他们受到感动了吗?我很怀疑。他们的食量惊人,并且还吸烟草,在这个国家里,甚至连文人写作的时候嘴里还要衔着烟斗,对于这样的一个民族还能有什么指望!没有关系,咱们演戏吧。”
  传来了戏幕的铁环滑动的声音。两个吉卜赛女人的鼓声停下来了。于苏斯从挂钩上取下他的“西风尼”,弹了一段序曲,小声说:“喂!格温普兰,多神妙啊!”接着,他就同他的狼摔交。
  刚才他取下“西风尼”的时候,同时也从钉子上取下一个粗毛假发,把它撂在地板上伸手可及的地方。
  《被征服的混沌》差不多是跟平常一样演出的,只是没有蓝色的光线和仙境似的照明。狼尽心尽力地演着。到了必要的时候,蒂上台了,她用她那颤抖的仙女似的声音呼唤格温普兰。她伸开一只胳膊,寻找格温普兰的头……
  于苏斯奔到假发那儿,把假发弄乱之后戴在头上,屏住气息,悄悄地过去,他那乱糟糟的假发碰到了蒂的手。
  接着他使出全身的本领,模仿格温普兰的声音,带着怪物回答仙女呼唤的难以形容的深情唱起来了。
  他的模仿是那么成功,这一回两个吉卜赛女人又拿眼睛找格温普兰了,她们因为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而看不见人,害怕起来。
  古维根又跺脚,又拍手,又喝彩,闹腾得不亦乐乎,实在叫人吃惊,他一个人的笑声赶得上一队神仙的笑声。我们必须说明,这个酒店的侍者把看戏人的才能发展到罕见的程度。
  费毕和维纳斯,受于苏斯指挥的这两个机器人,用她们的拿铜和驴皮做的乐器,奏出一片噪音,它说明演出已经结束,送观众离开戏院。
  于苏斯站起来,浑身是汗。
  他悄悄地对奥莫说:“你知道,这是为了拖长时间。我想我们成功了。我演得不错,虽说我有伤心发狂的权利。格温普兰说不定今天或者明天回来。用不着马上把蒂害死。我这只是对你解释一下。”
  他取下假发,擦了擦前额。
  “我是天才的腹语专家,”他嘟囔着说。“多么了不起的本事!我可以跟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口技专家布拉邦媲美。”
  “于苏斯,”蒂说,“格温普兰在哪儿?”
  于苏斯转过脸来,吓了一跳。
  蒂站在戏台尽里头的挂灯底下。她面色苍白,这是黑暗中的苍白。
  她脸上挂着一个无法形容的绝望的笑容:
  “我知道。他已经离开我们了。他走了。我早知道他有翅膀。”
  接着,她那双苍白的眼睛望着遥远的远方,又说:
  “我什么时候去呢?”
               第三章 纠纷
  于苏斯吓呆了。
  他没有引起她的错觉。
  这是口技的缺点吗?一定不是。他能够骗住有眼睛的费毕和维纳斯,却没有骗住没有眼睛的蒂。这是因为费毕和维纳斯只有一对眼睛能看清楚,而蒂却是用心灵看的。
  他一句话也回答不出。他对自己说:“Bos in lingua①。”一个吓呆了的人舌头上好像有一条牛。
  ①拉丁文:舌头上有一条牛。
  在这些复杂的情感中间,屈辱是第一个浮现出来的。于苏斯想道:
  “我白白浪费了我的口技。”
  于苏斯没有计策了,他跟一个做梦的人似的骂自己:
  “这个筋斗栽得好厉害。我尽力使模仿的声音和谐,可是白费力气。现在我们怎么办呢?”
  他瞧瞧蒂。她不言语了,面色越来越苍白,一动也不动地待在那儿。她的失神的眼睛一直盯着遥远的地方。
  幸亏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小事。
  于苏斯看见尼克莱斯老板手里端着蜡烛台,在院子里对他做了一个手势。
  尼克莱斯老板刚才没有看于苏斯演的幻想喜剧末了的一段。因为有人敲客店的大门。尼克莱斯老板去开门。前后一共敲了两次,所以尼克莱斯老板也离开两次。于苏斯当时集中力量模仿百十种声音,根本没有注意。
  于苏斯看见尼克莱斯不声不响地打手势叫他,就走下“绿箱子”。
  他走到客店主人那儿。
  于苏斯把一只手指放在自己嘴上。
  尼克莱斯老板也把一只手指放在自己嘴上。
  两人这样互相瞧了一会儿。
  每一个人都好像在对对方说:“让我们谈谈吧,但是千万别出声。”
  酒店老板悄悄地打开客店低矮的大厅的门。尼克莱斯老板走了进去,于苏斯也走了进去,里面只有他两个人。临街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的。
  酒店老板把朝院子的门冲着好奇的古维根的鼻子关上了。
  尼克莱斯老板把蜡烛放在桌子上。
  对话开始了。声音很低,简直跟耳语似的。
  “于苏斯掌柜的……”
  “尼克莱斯老板?”
  “我终于明白过来了。”
  “得了!”
  “您是打算让这个可怜的瞎姑娘相信一切都跟平常一样。”
  “任何法律都不禁止口技。”
  “您很有本事。”
  “哪儿话。”
  “您打算做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的。”
  “实对您说吧,这没有什么了不起。”
  “现在我要跟您谈谈。”
  “谈政治吗?”
  “我不懂政治。”
  “我也不要听。”
  “事情是这样。在您又当听众,又当演员演戏的时候,有人敲酒店门。”
  “有人敲门?”
  “是的。”
  “我不喜欢有人敲门。”
  “我也是这样。”
  “后来呢?”
  “后来我去开门。”
  “是谁敲门?”
  “一个来跟我说话的人。”
  “他跟您说什么?”
  “说我听他说的。”
  “您是怎么回答的?”
  “什么也没有回答。接着我又回来看您演戏。”
  “后来呢?……”
  “后来又有人敲门。”
  “谁?还是那个人?”
  “不是。另外一个。”
  “又是一个来跟您说话的人吗?”
  “这人什么也没有对我说。”
  “没有说更好。”
  “我可不这样想。”
  “请解释一下,尼克莱斯老板。”
  “您猜猜看第一次来跟我说话的人是谁。”
  “我没有效法俄狄浦斯①的闲空。”
  ①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曾破斯芬克斯之谜。
  “是马戏团的老板。”
  “附近的一家?”
  “是的。”
  “就是有疯狂的乐队的那一家?”
  “是的。”
  “怎么样?”
  “我说,于苏斯掌柜的,他对您提出一个建议。”
  “一个建议?”
  “一个建议。”
  “为什么?”
  “因为……”
  “您比我强,尼克莱斯老板,因为您刚才猜对了我的谜,现在我却猜不透您的了。”
  “马戏团老板托我告诉您,他今天早上看见警察的队伍走过,他,马戏团老板,愿意向您证明他是您的朋友,所以他提议用五十镑现钱,买您的马车和箱子’,您那两匹马,您的铜号和吹号的女人,您的剧本和在戏里唱歌的瞎姑娘,您的狼和您本人。”
  于苏斯露出一个傲慢的笑容。
  “泰德克斯特客店老板,请告诉马戏团老板:格温普兰不久就会回来。”
  客店主人拿起黑影里的椅子上的东西,转过身来,对着于苏斯举起两只手,一只手拎着一件外衣,另外一只手拎着一件皮披肩、一顶毡帽和一件上衣。
  尼克莱斯老板说:
  “第二次来敲门的是一个警察局的人,他走进来又走出去,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把这些东西留在这儿。”
  于苏斯认出这是格温普兰的披肩、上衣、帽子和外衣。
        第四章 MOENIBUS SURDIS CAMPANA MUTA①
  ①拉丁文:聋墙与哑钟。
  于苏斯摸摸毡帽、呢外衣、哗叽上衣和皮披肩,对这些遗物不能再怀疑了,他一句话也没说,简捷地做了一个命令式的手势,对尼克莱斯老板指了指客店门。
  尼克莱斯老板开了门。
  于苏斯匆匆走出酒店。
  尼克莱斯老板的眼睛跟着于苏斯,看见他尽着他那双老腿的力量,朝今天早上铁棒官带走格温普兰的方向奔去。一刻钟以后,于苏斯上气不接下气地走到监狱门所在的那条小街上,走到他曾经在那儿观察了好半天的地方。
  这条街不到半夜就无人迹了。这是一条白天令人伤心,夜里令人不安的街道。一过了某一个时辰,谁也不敢到这儿来。看样子,大家仿佛怕这两道墙壁挤在一起,怕监狱和墓地心血来潮的拥抱一下,把人挤死似的。这是黑夜产生的效果。巴黎浮威尔胡同没有树梢的柳树也有这样的坏名声。据说,这些树桩夜里变成一只只大手,抓从那儿走过的行人。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萨斯瓦克的居民出于本能的躲开这条夹在监狱和墓地中间的街。早先这条街一到夜里就栏上一条铁链子。但是毫无用处;因为阻止从这条街上通过的最好的链条是它所造成的恐怖。
  于苏斯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他在想什么?什么也没有想。
  他是到这条街上来打听消息的。他去敲监狱门吗?当然不。他脑子里根本没有想到这可怕而又徒劳无益的办法。想走进监狱去探听消息?简直是发疯!监狱门是不会对愿意进去的人,比愿意出来的人更轻易打开的。监狱门的铰链是根据法律转动的。这点于苏斯是知道的。那么他到这条街上来干什么?看看。看什么?不知道。也许什么也不看。也许看看可能发生什么事。能在格温普兰消失在其中的监狱门对面待一会儿,已经算做了点事情。有的时候连最黑、最粗糙的墙也会开口说话,说不定两块石头中间能漏出一点亮光。一堆关得严丝合缝的建筑有时候能够隐隐约约的透出一点亮光。偷偷观察一个与外界隔离的事实,并不是徒劳无功的。我们都本能的设法缩短我们和对我们有利害关系的事情中间的距离。这就是于苏斯所以回到这条小街——监狱的小门所在地的原因。
  在走上这条小街的当儿,他听到一下钟声,接着又是一下。
  “喏,”他想,“已经半夜了?”
  他不知不觉开始数起钟声来了:
  “三,四,五”
  他想道:
  “这个钟怎么敲得这么慢!中间隔的时间怎么这么长!——六,七。”
  他说:
  “声音多么凄凉!——八,九。唉!没有比这再简单的了。钟在监狱里也悲伤起来了。——十。——再说这儿还有墓地。这个钟对活人报时间,对死人报永恒。——十一。——唉!对一个失去自由的人报时,也跟报永恒一样!——十二。”
  他停下来了。
  大钟敲了第十三下。
  于苏斯吓了一跳。
  “十三!”
  接着是第十四下。过了一会儿又是第十五下。
  “这是什么意思?”
  钟继续敲下去,隔好长的时间才响一下。于苏斯支着耳朵听着。
  “这不是报时的钟声。这是muta①钟。怪不得我说:夜半钟声怎么敲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个钟不是在敲,而是嗡鸣。发生了什么悲哀的事情啊?”
  ①拉丁文:哑的。
  从前每一个监狱跟所有的修道院一样,都有一个叫做muta的钟,专门为丧事用的。muta钟,也就是“哑”钟,是一种声音很低的钟,仿佛在想尽办法不让人家听见它似的。
  于苏斯又走到那个便于藏身的角落,今天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待在那儿侦察监狱的动静的。
  钟继续悲哀的敲着,隔了好半天才响一下。
  丧钟在空间散布一种悲哀的气氛。它在大家的思想里写下忧伤的章节。丧钟仿佛是人类临终时喘气的声音。这是垂死挣扎的宣告。如果这儿那儿,在这只当当响着的钟附近的房屋里,有人在期待之中正在做乱梦的话,丧钟就会粉碎这些梦想。吉凶未定时的梦想好比一个临时的避难所;人在痛苦之中可以从这儿产生一线模糊的希望;而令人悲伤的丧钟却肯定了人类的不幸。它消灭了这一线模糊的希望,使挣扎在浊水状态的疑虑不安迅速地沉淀下来。丧钟对每一个人道出了它的悲哀和恐惧的意义。凄凉的钟声对你并不是毫无关系的。这是一个警告。没有同这个缓慢的钟声的独语一样凄凉的东西了。每隔一定的时间,它就这么敲一下,说明它是有目的的。这个铁锤——钟——到底要在这个铁砧——人类的思想——上打造什么东西呢?
  于苏斯模模糊糊,毫无目的地数着丧钟声。他觉得他仿佛在往下滑,他努力不作任何推测。推测好比一个斜坡,往往使我们想到很远的地方,而结果却白费力气。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钟声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望着黑暗里的一个地方,他知道监狱的门就在那儿。
  突然间,在这个黑洞似的地方,出现了一团红光。红光越来越强,接着变成了一团亮光。
  红光是清清楚楚的。接着出现了影子和棱角。监狱门刚刚打开。红光映出了它的拱形门洞。
  不能说打开了,只能说它开了一条缝。监狱从来不张开嘴巴,只是轻轻地打个呵欠。说不定是出于厌倦。
  一个人从小门里走出来,拿着一个火把。
  钟声还在继续。于苏斯觉得自已被两种期待迷惑住了:耳朵听着钟声,眼睛望着火把。
  这个人出来以后,半开着的监狱门完全打开了,另外两人走了出来,接着出来第四个。在火光下能看得出第四个人是铁棒官。他手里攥着他的铁棒。
  又有许多一声不响的人跟着铁棒官从小门里走了出来,他们两个一排的排成整齐的队伍,跟几根木头柱子一样,僵硬地移动着。
  像苦行修士的游行队伍似的,黑夜里的这支两人一排的队伍,络绎不断地穿过监狱门,他们庄严地,几乎可以说是悄悄地走着,留心不弄出一点声音,实在阴森吓人。仿佛是一条悄悄出窟的蛇。
  火把映出他们的侧影和动态。可怕而又凄凉。
  于苏斯认出这是上午带走格温普兰的那些警察。
  毫无疑问。还是那几个家伙。他们出来了。
  很明显,格温普兰也要跟着出来了。
  他们把他带到这儿来,现在又要把他带出来了。
  这是很显然的。
  于苏斯的眼睛一动也不动。他们要释放格温普兰了吗?
  两行警察慢慢地,慢慢地从低矮的拱门底下往外走,仿佛是一滴一滴地往外流。断断续续的钟声似乎在替他们的步伐打拍子。这一队人出了监狱,向右拐弯,冲着于苏斯掉过背去,向他的侦察岗对面的街上走去。
  小门里又出现了一个火把的亮光。
  这说明这支队伍快要走完了。
  于苏斯马上就要看到格温普兰了。
  他们押着的东西出现了。
  那是一口棺材。
  四个人扛着一口覆了黑布的棺材。
  后面跟着一个扛着一把铁锨的人。
  第三个火把亮起来了,拿着这个火把的人正在念一本书,大概是一个牧师。他是最后一个人。
  棺材跟着警察的队伍向右转。
  这时候,前面的队伍已经停了下来。
  于苏斯听见开锁的声音。
  监狱对过靠街的矮墙上的另外一道门,被从门洞里经过的火把照亮了。
  这是墓地的大门,能够看见上面有一个骷髅。
  铁棒官走进门洞,警察跟着他,过了一会儿,第二个火把也随着第一个火把进去了。外面的队伍越来越少,仿佛爬虫爬进窝里似的。所有的警察都隐入门内的黑暗里,紧接着,棺材、扛铁锨的人、拿着火把和书的牧师也走了进去,门又关上了。
  除了矮墙上面的微光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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