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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面人

_11 雨果 (法)
  他一级一级地顺着台阶往下走。台阶很窄,每一级有八九寸高。而且又没有栏杆。必须很小心才能下去。铁棒官跟随在格温普兰身后,中间隔开两级台阶,笔直地拿着他的铁棒。铁棒官后面是承法吏,两人中间也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格温普兰走下这几级台阶的时候,痛心地感觉到自己仿佛被绝望吞下去了。有如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每走下一级,光明就仿佛熄灭了一点似的。越往下走,他的面色越苍白,他终于走到台阶底下。
  地上那个被人缚在四根柱子上的毛虫似的东西,继续发出临终前咽气的声音。
  阴影里有一个声音说:
  “到这儿来。”
  格温普兰朝前走了一步。
  “再过来一点,”声音说。
  格温普兰又走了一步。
  “到我眼前来,”州长又说。
  承法支在格温普兰耳边悄悄地(他的口气是那么严肃,所以他的话变成了庄严的宣告)说:
  “您现在是在撒来州州长面前。”
  格温普兰一直走到他看见躺在地窖中央的那个受刑的人旁边。铁棒官和承法吏留在原地,让格温普兰一个人朝前走。
  格温普兰走到门廊底下,才看见他在远处看不清楚的这个可怜虫原来是个活人,他刚才害怕,现在真的感到恐怖了。
  被人缚在地上的人赤身露体,只有一块我们可以叫做“受刑者的葡萄叶儿”的难看的遮羞布,罗马人称为succingulum①,哥特人称为christinannus②,我们古高卢土话的cripagne③就是从这个字转化来的。耶稣赤身露体地钉在十字架上,身上也只有这么一块破布。
  ①拉丁文:腰布。
  ②拉丁文:基督的腰布。
  ③基督的腰布。
  格温普兰注视着的这个可怕的受刑者,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秃头,下巴上长着根根倒竖的白胡子。他闭着眼睛,张着嘴。所有的牙齿都能够看见。瘦骨嶙峋的脸跟一个骷髅差不了多少。胳膊和腿固定在四根石柱上的链条上,好像一个乘号。胸口和肚子上有一块铁板,上面堆着五六块大石头。嗓子里的声音一会儿像喘气,一会儿像吼叫。州长没有放下他那束玫瑰花,他用另外一只空着的手举起桌子上的自己的权杖说:
  “忠于女王陛下。”
  他把权杖放在桌子上。
  接着,州长没有任何手势,跟受刑人一样一动也不动,提高了他那丧钟似的缓慢的声音。
  他说:
  “拴在链条上的人,请您最后一次听听正义的声音。您被人从地牢里提到这个监狱里来。当然,已经通过合法的程序formaliis verbis pressus审间过您,但是您受到一个顽固不化的邪恶魔鬼的影响,不注意曾经向您宣读过的,现在还要向您宣读的文件和通告,您一直门声不响,拒绝回答您的法官。这是一种可恶的放肆行为,除了法院的口供记录上列举的那些应该受到惩罚的事实以外,单单这种行为就构成拒抗法院的罪名。”
  戴帽子的法学家站在州长右边,他打断了州长的话,用一种冷淡之中带着浓重的悲哀意味的声调说道:
  “Overhernessa。阿尔弗来德及高德兰法案第六章。”
  州长又说:
  “除了骚扰母鹿生小鹿的树林的窃贼以外,人人尊敬法律。”
  好像两口大钟在互相对答一样,法学家说道:
  “Qui faciunt vastum in foresta ubi dames solent founinare①。”
  ①拉丁文:骚扰母鹿生小鹿的树林。
  “拒绝回答司法官的人,”州长说,“有已经染上了所有恶习的嫌疑。法律上认为他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法学家插进来说:
  “Prodigus,devorator,profusus,salax,ruffianus,ebriosus,luxuriosus,simulator,consumptor patrimonii,elluo,ambro,et gluto①。”
  ①拉丁文:挥霍者,浪费者,败家子,色情狂,诱奸者,酒鬼,放荡鬼,伪君子,耗光父业者,盗用公款者,乱花钱的人,贪馋鬼。
  “所有的恶习能够产生所有的罪恶,”州长说。“什么都不肯承认的人也就等于说他什么都干。在法官提出来的问题前面一声不响的人,是个撒谎者和弑亲者。”
  “Mendax et parricida①,”法学家说。
  ①拉丁文:撒谎者和弑亲者。
  州长说:
  “囚徒,用沉默来表示缺席是不能允许的。假缺席使法律留下一道创伤。这跟刺伤一位仙女的狄奥麦德①一律同罪。在正义面前一声不响是造反的表现。背叛法院,就是背叛陛下。没有比这更可恨,更狂妄的了。在问口供的时候摆脱自己的罪责,是盗窃真理的行为。这一点,法律早有准备。遇到这样的情况,英国人一直有享受监狱、绞刑架和铁链的权利。”
  ①阿尔高国王,在特洛伊战争中误伤维纳斯女神。法律在法文里是阴性,故有仙女之说。
  “见一○八八年的Anglica charta①,”法学家说。
  ①拉丁义:英国宪章。
  法学家接着用他那种机械的庄严口气,补充了一句:
  “Ferrum,et fossam,et furcas,cum aliis libertatibus①。”
  ①拉丁文:铁链子,监狱,脚镣手铐及其它自由。
  州长接着说:
  “囚徒,既然您不愿意打破沉默(虽然您神志清楚,并且完全知道法院对您的要求〕,既然您穷凶极恶地进行拒抗,您就只有被押到地牢里来,这也是您罪有应得,您所服膺的就是刑法上所谓的‘严厉无情之刑’。您所受到的考验是——法律要求我正式通知您——您被带到这个地牢里来,脱掉了衣服,赤着身子,仰面躺在地上,四肢伸直,缚在法律的四根柱子上,肚子上放一块铁板,然后在您身上放一堆石头,您能够撑得住多少就放多少。法律说:‘尚可增加’。”
  “plusque①,”法学家证实州长的话。
  ①拉丁文:尚可增加。
  州长继续说:
  “在这种情况下,在延长这个考验之前,我,撒来州州长,曾经再三劝告您开口回答,虽然您处在拷问、铁链、脚镣、手铐和桎梏的威力之下,却仍旧穷凶极恶,固执地保持沉默。”
  “Attachiamenta legalia①,”法学家说。
  ①拉丁文:法律上规定的刑具。
  “由于您的拒绝和顽固不化,”州长说,“同时也因为法律必须和犯人一样顽强才算公平的缘故,于是根据法律和条文的命令,继续进行考验。第一天不给您吃的和喝的东西。”
  “Hoe est super jejunare①,”法学家说。
  ①拉丁文:这是上乘的斋戒。
  静默了一会儿。那堆石头下面传来了犯人带丝丝声音的呼吸声。
  法学家继续他的中断了的引文:
  “Adde augmentum abstinentiae ciborum diminutione①。不列颠习惯法第五百零四条。”。
  ①拉丁文:同时还应该减少食物。
  这两个人,州长和法学家,一直在轮流着发言。没有比这种心平气和的单调声音更凄凉的了。悲哀的声音跟不祥的声音一唱一和。简直可以说这是酷刑的主祭者和陪祭者在做颂扬法律残酷的祭礼。
  州长又说一遍:
  “第一天不给您吃的和喝的东西。第二天给您吃的,不给您喝的;在您嘴里塞了三口大麦面包。第三天给您喝的,不给您吃的;三杯水分三次倒在您嘴里,那是从监狱的水沟里舀来的。第四天到了。也就是说今天。现在,如果您仍旧拒绝回答,就把您撂在这儿,一直到您死了为止。是正义要求这样做的。”
  一直帮腔的法学家表示赞成:
  “Mors rei homagium est bonee legi①。”
  ①拉丁文:死亡这个事实,是尊敬贤明法律的表现。
  “您要尝到惨死的滋味,”州长接着说。“到了那个时候,哪怕您的血从喉咙里,胡子里,胳肢窝里流出来,哪怕是从嘴巴到腰间全身所有的孔洞都流血,也没有人来帮您的忙了。”
  “A throtebolla,”法学家说,“et pabu et subhircis,et a grugno usque ad crupponum①。”
  ①拉丁文:从喉咙里,胡子里,胳肢窝里,从嘴巴到腰间。
  州长继续下去:
  “囚徒,您要注意。因为,后果要您自己负责。如果您放弃您可恶的沉默,如果您承认的话,您不过被绞死,并且还能享受‘麦尔代丰’的权利,也就是说您还能领到一笔钱。”
  “Damnum confitens,”法学家说,“habeat le meldefeoh①。《依纳法》第十章。”
  ①拉丁文:坦白自己罪行者有享受“麦尔代丰”之权。
  “这笔钱,”州长又重复了一遍,“要用‘道依特京’、‘休斯京’和‘伽里胡尔潘’付给您,按照亨利五世三年颁布废除币制条例的规定,这三种钱币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才可以通用,除此之外,在您上绞架以前还有享受scortum ante mortem①的权利。这些都是坦白认罪的好处。您乐意回答法院提出的问题吗?”
  ①拉丁文:临死前的幽会。
  州长停了下来,他在等待着。受刑者没有任何动作。
  州长又开口了:
  “囚徒,沉默是一个危险大于安全的避难所。固执是罪大恶极的,必须受到处罚。在法院面前门声不响就是对王冠不忠。不要再忤逆女王了。请您想一想女王陛下。不要再违背我们仁慈的女王了。在我跟您说话的时候,您直接回答她好了。做一个忠顺的子民吧。”
  受刑者的喉咙又咯咯地响了一下。
  州长又说下去:
  “瞧吧,您已经受了七十二小时的考验,我们现在是第四天了。囚徒,今天是最后决定的日子。法律上规定第四天是对质的日子。”
  “Quarta die,frontem ad frontem adduce①,”法学家嘟囔着说。
  ①拉丁文:第四天进行对质。
  “法律贤明的地方,”州长说,“在于它选择了这个最后的时刻,来进行我们的祖先说的‘死亡般冷冰冰的审判’,因为这个时刻,只要说一声‘是’或者‘不是’,别人就会相信了。”
  法律专家接着说:
  “Judicium pro frodmortell,quod homines credendi sint per suum ya et per suum na①。阿代尔斯坦王宪章第一卷,第一百七十三页。”
  ①拉丁文:到了“冷冰冰的死亡审判”的日子,只要说一声“是”或者“不是”,别人就相信了。
  又等了一会儿,州长的冷若冰霜的脸望着下面受刑的囚犯。
  “躺在地上的囚徒……”
  他停了一下。
  “囚徒,”他嚷起来了,“您听见我的话吗?”
  那人没有动弹。
  “我用法律的名义,”州长说,“命令您睁开眼睛。”
  犯人的眼皮仍旧拢在一起。
  州长转过身来,对站在左面的医学博士说:
  “博士,请您诊断一下。”
  “Probe,da diagnosticum①,”法学家说。
  ①拉丁文:正直的人,请你诊断一下。
  医生带着一副官僚的僵硬神气,从石板上下来,走到囚犯跟前,他弯下腰,把耳朵凑在受刑人的嘴上,摸摸手腕、胳肢窝和大腿的脉搏,然后站起来。
  “怎么样?”州长说。
  “他还能听见,”医生说。
  “他能够看见吗?”州长问。
  医生回答:
  “能够看见。”
  州长做了一个手势,承法吏和铁棒官走了过来。铁棒官站在受刑者的头旁边;承法吏停在格温普兰旁边。
  医生在柱子中间向后退了一步。
  这当儿,州长举起那束玫瑰花,像牧师举起酒圣水的刷子似的,提高了嗓门,用可怕的声音向犯人说:
  “啊!坏蛋,法律请求你在死以前开口说话!你愿意装哑巴,想想看,坟墓就是个哑巴;你愿意装聋子,想想看,永劫不复的地狱就是个聋子。你想想死亡吧,它可比你还要坏。你考虑一下,你将要被人撂在这个地牢里。听好,我的同类,因为我也是一个人!听好,我的兄弟,因为我是一个基督徒!听好,我的孩子,因为我是个老头子!你要留心,因为我是你的痛苦的主人,我马上就要变成一个可怕的人了。法官的威严是法律的恐怖造成的。想想看,我自己也在我面前发抖。我自己的权力使我六神无主。不要逼得我没有退路。我感觉到我心里充满了惩罚犯人的神圣的恶念。不幸的人,要存着一颗畏惧正义的正直而识时务的心,听我的话。对质的时刻到了,你非回答不可。不要再任性抵抗下去了。本要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想想看,结果你的生命是我的权利。听好,快入土的人!除非你乐意在这儿几小时,几天,几星期,慢慢地死去,被压在石头底下,在粪便之中,慢慢地在可怕的痛苦之中死去,你一个人呆在这个地窖里,被人遗弃,遗忘,消灭,让老鼠和黄鼠狼咬你,让黑暗的动物啃你,可是别人却在你头上来来往往,买的买,卖的卖,马车辘辘滚过。除非你愿意一直在这绝望的深渊里奄奄一息,咬牙切齿,痛哭,咒骂,没有医生来减轻你的伤口的疼痛,没有牧师给你的灵魂送一杯圣洁的清水。啊!除非你愿意慢慢地尝着坟墓可怕的泡沫在你的嘴唇上出现的滋味,啊!我求你,我恳求你,听我的话!为了救你,我呼求你,请你可怜自己,做我要求你的事情,向法院让步,听从它,请你转过脸来,睁开眼睛,说吧,你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受刑者没有转过脸来,也没有睁开眼睛。
  州长对承法吏和铁棒官轮流看了一眼。
  承法吏除掉格温普兰的帽子和大衣,抓住他的肩膀,让他的脸对着被缚在链于上的犯人那边的光亮。格温普兰的脸好像出现在黑影里的浮雕似的,突然被灯光照亮了。
  这时候,铁棒官弯下身子,两只手扶着受刑者的鬓角,把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转过来,对着格温普兰,然后用两只大拇指和两只食指掰开合在一起的眼皮。犯人的两只恶狠狠的眼珠子露出来了。
  犯人看见了格温普兰。
  他于是抬起头来,睁大着眼睛望着他。
  他使出一个胸口上压着一座大山的人所有的力气,浑身哆嗦了一下,叫道:
  “是他!是的!正是他!”
  接着,他突然爆发了一阵可怕的笑声。
  “正是他!”他又说了一遍。
  说完,他的头又放在地上,重新闭上眼睛。
  “书记官,记录下来,”州长说。
  格温普兰起先虽然害怕,一直到这时为止,差不多还能强自镇静。犯人的“正是他”这句话使他心乱。“书记宫,记录下来”这句话使他浑身冰冷。这时格温普兰仿佛才明白,虽然猜不出是什么缘故,一个罪大恶极的罪犯在往命运里拖他,同时他觉得这个人含糊不清的供同仿佛颈枷的铰链一样,已经套在他头上。他想像着这个人和他一同拴在一个有两根柱子的大枷上。格温普兰在恐怖里挣扎着。他用一个老实人无限烦恼的口气,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讲起来了。他浑身打哆嗦,吓得晕头转向,忧虑像疯狂的子弹一样袭击着他,他信口说出来的话,都是人在愁极时涌上心头的叫声。
  “不对。不是我。我不认识这个人。他不可能认出我来,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他。晚上的演出还在等待我。你们要我做什么?我要求我的自由。不单单是这个。你们为什么把我带到这个地窖里来?那简直没有法律。法官先生,我再说一遍,这个人指的不是我。不管怎么说我都是无罪的。这个我很清楚。我要回去。这是不公道的。这个人跟我毫无关系。您可以调查。我过的是正大光明的生活。您把我抓来,就跟抓一个小偷似的。为什么要这样到这儿来?这个人,我怎样能知道他是什么人呢?我是个在江湖上流浪的人,我在市集上,市场上演滑稽戏,我是笑面人。来看我的人相当多。我们是在泰林曹草地上。十五年以来,我一直老老实实地干我的行当。我现在二十五岁。我住在泰德克斯特客店。我叫格温普兰。法官先生,请您饶恕我,让他们把我从这儿弄出去吧。不要欺负卑贱的苦命人。请您可怜我吧,我什么也没有做过,我既没有靠山,也没有能力自卫。现在站在您面前的是一个可怜的走江湖的。”
  “站在我面前的,”州长说,“是克朗查理和洪可斐尔子爵,西西里的科尔龙侯爵,英国的爵士,费尔曼·克朗查理老爷。”
  州长站起来指着他的扶手椅,向格温普兰说:
  “阁下,您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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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海和命运随着同样的微风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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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易碎物的韧性
  命运有时给我们喝一杯疯药。一只手突然从云端里伸出来,递给我们一个黑色的苦爵,里面盛的是我们从来没有尝过的麻醉剂。
  格温普兰不了解其中的奥妙。
  他回过头来,望了一下,看看这句话是对什么人说的。
  一个过于尖锐的声音,耳朵无法听见;一个过于尖锐的情感,脑子也无法理解。理解跟听觉一样,有一定的限度。
  铁棒官和承法吏走近格温普兰,扶着他的胳膊,他觉得他们搀着他坐在州长让出来的扶手椅上。
  他听任他们摆布,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格温普兰坐下以后,承法吏和铁棒官向后退了几步,直挺挺地站在扶手椅后面,一动也不动。
  这当儿,州长把他那束玫瑰花放在石板上,戴上书记宫递过来的眼镜,从堆在桌上的档案底下抽出一张斑痕累累的、发黄的羊皮纸,羊皮纸有的地方已经损坏、破碎或者发绿了,上面写满了字迹,看样子以前一定是折得很小。州长站在灯光底下,把羊皮纸凑近眼睛,用最庄严的声音念道: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
    一六九○年一月二十九日
    一个十岁的孩子被人恶毒地遗弃在波特兰荒凉的海岸上,故意让饥饿、
  寒冷和孤独杀死他。
    这个孩子是他两周岁的时候,被最仁慈的陛下詹姆士二世下令卖出去
  的。
    这是已去世的克朗查理和洪可斐尔子爵,意大利科尔尤侯爵,英国上
  议员林诺·克朗查理和他已去世的配偶安·勃拉特歇的唯一合法子嗣费尔
  曼·克朗查理爵士。
    这个孩子是他父亲的财产和爵位的继承人。这是最仁慈的陛下所以出
  卖他,使他变成残废,改变他的相貌,使他失踪的缘故。
    这个孩子受到适当的教养和训练,使他能够在市场和集市上要把戏。
    他是在父亲死后两周岁的时候被卖的,国王收到十英镑,作为这个孩
  子的身价和几种特许、容让和免税的代价。
    两岁的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是被我——写这张字据并且在下面签名
  的人买下来的,使他变成残废、改变他相貌的人是一个名叫阿尔卡诺纳的
  佛兰德人,这人是唯一通晓孔贵斯博士的秘密和手术的人。
    我们蓄意把这个孩子的脸做成一个笑的面具。Masca ridens①。
  ①拉丁文:笑的面具。
    根据我们这个愿望,阿尔卡诺纳在这个孩子脸上做了Bucca fissa us
  que ad aures①的手术,这样一来,他脸上就出现了一个永恒的笑容。
  ①拉丁文:把嘴巴切到耳朵。
    孩子受到只有阿尔卡诺纳一人知道的催眠术,在进行这项工作时没有
  疼痛的感觉,这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受过这次手术。
    他不知道自己是克朗查理爵士。
    他只知道自己叫格温普兰。
    在他被人家卖出的时候,才不过两周岁,所以年龄很小,而且记忆力
  非常模糊。
    阿尔卡诺纳是唯一通晓Bucca fissa①手术的人,这个孩子也是他动
  ①拉丁文:切开的嘴巴。
  过手术以后唯一活下来的人。
    这个手术顶顶奇怪的地方是,在许多年之后,哪怕这个孩子已经到了
  老年,哪怕他一头黑发已经变了白发,阿尔卡诺纳只要看见他,还会马上
  认出来。
    在我们写这张字据的时候,确知这些实在情形的主要参加人阿尔卡诺
  纳正被囚禁在奥兰治亲王殿下——俗称国王威廉三世——的监狱里。阿尔
  卡诺纳是被当作儿童贩子或者“琪拉”被拘捕的。他现在被关在恰泰姆监
  狱。
    这个孩子是在瑞士日内瓦湖畔,洛桑与维浮中间,他父母逝世的那幢
  房子里,按照国王的命令,被已经去世的林诺爵士的最后一个佣人卖出,
  交给我们的。这个佣人过了没有好久,也跟他的主人一样去世了。所以直
  到现在,除了恰泰姆地牢里的阿尔卡诺纳和我们马上就要死去的这几个人
  以外,在这尘世上就没有人知道这件微妙的秘密了。
    我们在下面签名的人,把这个孩子教养、扶养了八个年头,为的是让
  这个从国王那儿买来的小爵士参加我们的行业。
    今天,为了不遭到阿尔卡诺纳的厄运,我们从英国逃了出来,由于国
  会颁布的刑事禁令关系,我们一时胆小害怕,就在日落时分,把现在叫做
  格温普兰的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抛在波特兰海岸上。
    但是,我们曾经在国王面前发誓保守秘密,不过不是在天主面前。
    今天夜里,由于天主的安排,我们受到风暴无情的袭击,在这绝望和
  不幸的时刻,我们跪在天主面前,他虽然可以救我们的生命,说不定他只
  愿意救我们的灵魂。我们对于人类已经没有指望,只有敬畏天上了;我们
  唯一的希望是悔恨自己的恶行,只要上天的正义能够得到满足,我们就可
  以听天由命,心安理得地死去。我们谦卑地痛悔前愆,用拳头打自己的胸
  膛,写下了这个声明,把它信托给沸腾的海洋,但愿它顺从天主的圣意,
  能够发挥作用。愿至圣童贞女援助我们。阿门。签名如下:
  州长停了一下,接着说:“下面是签名。各式各样的笔迹全有。”他随后念道:
    吉纳都士·奇士特孟德博士。阿森兴。一个十字,旁边是:巴勃拉·
  福摩埃,厄布德群岛的提里夫岛人。格士陶拉,班长。奇盎奇雷脱。雅克
  ·加套士,别名“纳尔朋人”。鲁克一庇埃·恰泼加罗泼,马洪的苦役犯。
  州长又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
  “下面有一则附记,笔迹跟上文和第一个签名的一样。”
  他又念起来了:
    三个水手中的船主已被冲到海里去,其余两人签名于下:高台曾;阿
  负玛利亚,小偷。
  州长打断了原文,插了一句:
  “在羊皮纸下面写着:‘在巴撒奇海湾海面,比斯开单桅船“玛都蒂娜号”上。’”
  “这是首相府的一页公文纸,”州长补充了一句,“上面印有国王詹姆士二世的金线。在这个声明的空白上,有同样的笔迹写的一个附注。”他念道:
    这页羊皮纸是国王嘱咐我们买这个孩子的命令。我们的声明是写在背
  面上的。只要把它翻过来就可以看到这个命令。
  州长把羊皮纸翻过来,用右手举到灯光下面。这张白纸——如果这张霉迹斑斑的纸还能叫做白纸的话——上写着几个拉丁字:Jussu regis①和一个签名:杰弗理。
  ①拉丁文:国王的命令。
  “Jussu regis,杰弗理,”州长说,他的声音由庄严转到响亮。
  梦宫里仿佛有一片大瓦落在格温普兰头上。
  他语无伦次地说:
  “吉纳都士,啊,是的,那是博士。一个闷闷不乐的老头子。我很怕他。格土陶拉班长,也就是说,他是头目。我们一伙里还有两个女人;阿森兴和另外一个女人。还有那个普罗旺斯人。他姓恰泼加罗泼。他对着一个扁葫芦口喝酒,葫芦上写着几个红字。”
  “葫芦在这儿,”州长说。
  他把书记官从“正义袋”里取出来的一个东西放在桌子上。
  这是一个有两只耳朵的葫芦,套子是柳条编的。一看就知道它经历了不少的冒险。它一定在海上待了不少的时候。上面还粘着许多贝壳、海藻以及海洋的各种污垢。葫芦口上涂着柏油,说明以前是很严密地封起来的。现在已经启封了。不过那个封口用的绳头仍旧塞在葫芦口上。
  “刚才读的这项声明,”州长说,“是那几个将死的人放在这只葫芦里的。这个寄给正义的信件,大海已经忠实地送来了。”
  州长的声调越来越庄严了,他继续说下去:
  “正像哈鲁山出产上等小麦,供应烤国王饭桌上的面包的上等面粉一样,大海也在竭尽自己的力量,为英国服务,一位爵爷失踪了,它能够找到他,把他送回来。”
  他又说:
  “这个葫芦上确实写着几个红字。”
  他提高了声音,转过身去,对一动不动的受刑人说:
  “这就是您的名字,您这个恶棍。因为,冥冥之中有一条幽暗的道路,被人类的恶行这个深渊吞下去的真理终于从那条路上回到水面上来。”
  州长拿起葫芦,把这个漂流物的一面凑到灯光底下。葫芦已经擦干净了,大概是因为法院的需要才这样做的。在编柳中间,能够看到一条蜿蜒爬行的灯芯草细细的带子,这条带子是红色的,因为在水里泡了很久,有的地方已经发黑了,断了,但是还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字:阿尔卡诺纳。
  州长又转过脸来,用他那种特别的声音(它跟任何声音不相同,只好说是正义的声音吧)对囚犯说:
  “阿尔卡诺纳!在本州长第一次把这个写着您的名字的葫芦取出、展示并且交给您看的时候,您第一眼就高高兴兴地承认这是您的东西;后来,等到这张折好放在葫芦里的羊皮纸的内容宣读以后,您就不愿意再有什么表示,显然,您是在希望不要找到这个被抛弃的孩子,借以逃避惩罚,所以您拒绝回答。由于您的拒绝,您曾经受到‘严厉无情之刑’。您的同党写在羊皮纸上的声明和忏悔词又对您宣读了一遍。可是毫无用处。今天是第四天,法律规定对质的日子,一六九○年一月二十九日被抛在波特兰的这个人被带到您面前来了,这当儿,您的鬼希望才烟消雾散,您打破沉默,认出了您的受害人……”
  受刑人睁开眼睛,抬起头、用垂死时的一种奇怪的响亮声音开始说话了。尽管他咽喉里时时发出咯咯的声音,他的声调却透露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沉着;他从这一堆石头底下说出的悲惨的话,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他掀开压在身上的墓石说出来的:
  “我曾经发誓保守秘密,我尽我的力量做到了这一点。生活在黑暗里的人是说一不二的,就是地狱里也需要正直。今天,沉默已经没有用了。让它去吧。所以我要开口说话。好吧,是的。正是他。他是我跟皇上两个人做出来的成绩;皇上用的是他的意志,我用的是我的艺术。”
  他望着格温普兰,又补充了一句:
  “现在,笑吧,永远的笑吧。”
  他自己也开始放声大笑。
  他第二次的笑声比第一次还要放肆,听起来仿佛是一阵鸣咽。
  笑声停了,那人又重新躺下。合上了眼皮。
  州长听完受刑人的话,说:
  “请完全记录下来。”
  他给书记官留一点写字的工夫,然后说:
  “阿尔卡诺纳!按照法律的条款,经过事实的对证,第三次宣读您同党的声明以后,并且经过您的忏悔承认,反复供认不讳,您将被除去桎梏,听候女王陛下以‘剽窃犯’的罪名下令绞死您。”
  “‘剽窃犯’,”戴帽子的法学家说,“就是贩卖儿童的罪犯。《维希哥特人法》第七卷第三篇Usurpaverit①条;《萨利安人法》第四十一篇第二条;《弗利宋人法典》第二十一篇De Plagio②条。亚力山大·奈千说:‘Qui Pueros vendis,plagiarius est tibi nomen③’。”
  ①拉丁文:非法占有。
  ②拉丁文:论非法占有。
  ③拉丁文:你出卖儿童,你的名字就是剽窃犯。——原注
  州长把羊皮纸放在桌子上,取下眼镜,重新拿起花束,说:
  “‘严厉无情之刑’结束了。阿尔卡诺纳,感谢女王陛下的洪恩吧。”
  承法吏打了一个手势,那个穿皮衣服的人开始动作了。
  这人是刽子手的助手,古宪章里叫做“绞刑架的侍从”,他走到犯人那儿,把肚子上的石头一块一块地拿下来,除去铁板,露出这个可怜虫的不成样子的肋骨,接着松开连结四根柱子的手腕和脚腕上的铁铐。
  犯人虽然摆脱了石头和铁链,可是仍旧躺在地上,闭着眼睛,胳膊和腿叉开,如同一个从十字架上卸下来的人。
  “阿尔卡诺纳,”州长说,“站起来。”
  犯人没有动弹。
  “绞刑架的侍从”举起犯人的一只胳膊,然后松开它,它又垂在地上。另外一只被举起来的手也垂在地上。刽子手的助手又举起犯人的一只脚,接着又举起另外一只,两只脚跟都沉重地摔在地上。手指一直不动弹,脚趾也一动不动。两只光脚板和躺在地上的躯干使人莫明其妙地毛发直竖。
  医生走过去,从黑长袍的一只衣袋里取出一面很小的铜镜,放在阿尔卡诺纳张开的嘴巴前面;接着用两只手指掰开犯人的眼皮。眼皮张开后不再合上。玻璃似的眼球果顿不动。
  他站起来说:
  “死了。”
  随后又补充一句:
  “是被狂笑害死的。”
  “没有关系,”州长说。“招供以后,不管他死了也好,活着也好,不过是个手续问题。”
  接着,州长用那束玫瑰花指指阿尔卡诺纳,吩咐铁棒官说:
  “今天晚上就把这具尸首弄出去。”
  铁棒官点点头,表示服从。
  州长又补充说:
  “墓地就在监狱对面。”
  铁棒官又做了一个表示服从的姿势。
  书记官在不停地记录。
  州长左手拿着玫瑰花,另外一只手拿起他的白色权杖,笔直地在一直坐在那儿的格温普兰面前站定,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仰起头,摆出另外一副庄严的架子,望着格温普兰的脸说:
  “谨向大人致敬。卑职撒来州州长费力浦·但泽尔·巴生骑士在接到女王陛下直接的特殊命令和英国大法官大人的恃许之后,即于州政府的职员兼书记官沃布里·多克米尼克绅士及法定官员的协助下,在这项任务的职权范围内,根据海军部转来的文件,进行了审问,并记录在案。在审查了证物和签名,看过、听过各项声明之后,即行对质。凡有关证明和调查的各项法律手续都—一进行完毕,现在已经作出了公正的、正确的结论。为了使权利归于应该享受的人,兹特正式宣布大人是克朗查理和洪可斐尔男爵,西西里科尔龙侯爵,英国上议员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愿上帝保佑您。”
  他说完鞠了一躬。
  除了刽子手以外,所有在场的人:法学家,医生,承法吏,铁棒官,都在格温普兰面前鞠躬,他们的敬礼比州长的还要地道,简直一躬到地。
  “哎呀!”格温普兰叫起来了,“赶快喊醒我!”
  他站起来,面色铁青。
  “我来把您喊醒,”一个我们还没有听见过的声音说。
  从一根石柱后面走出一个人。自从那块大铁板替这支警察人员让开通路以后,没有另外的人走进地窖,显然,这人是在格温普兰来到以前就待在这个黑影里的,这大概是个专门在黑暗里观察的人,他站在那儿想必有一定的职权和使命。这是一个臃肿的胖子,戴着宫廷假发,穿一件旅行披风,态度恭谨,说得恰当一点,他已经不年轻了。
  他行了一个礼,又恭敬,又利落,只有在贵人手下当家院的绅士才有这种丰采,一点没有官吏的那股别扭劲儿。
  “是的,”他说,“我来把您叫醒。您已经睡了二十五年了。您一直在做梦,现在该醒过来了。您以为您是格温普兰,其实您姓克朗查理。您以为您是平头百姓,其实您是贵族。您以为您是最下层的人,其实您是最高贵的。您以为您是个卖野药的,其实您是个上议员。您以为您是个穷人,其实您是大富大贵之人。您以为您是微贱的,其实您是伟大的。醒过来吧,我的爵爷!”
  格温普兰用很低的声音,一种透露出一定的恐怖成分的声音,喃喃地说:
  “这一切都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说,我的爵爷,”胖子回答,“我叫巴基尔费德罗,我是海军部的官吏,这个漂浮物,阿尔卡诺纳的这个葫芦,是在海边上找到的,它被人拿到我这儿,由我亲手启封,这是我的职位的责任和特权,我在海岸漂流物品科办公室,当着两个发誓保守秘密的人的面前打开它,这两个人是下议员,一个是巴斯城选区的威廉·布拉斯威斯,另一个是扫桑波敦选区的汤麦斯·乔维斯,这两个证人记载并且证实葫芦的内容,在启封记录上签名以后,就交给我了,我报告了女王陛下,然后接到女王的命令,所有必要的法律手续,都在这种微妙的材料所要求的慎重之下完成了,最后的对质手续刚才也做过了。意思是说,您有一百万的年金,意思是说您是大不列颠联合王国的爵士,国家的立法者和法官,最高的法官,最高的立法者,穿貂皮滚边的深红色的衣服,跟皇族平起平坐,地位跟君王一样,头上戴的是元老冠,还要跟国王的女儿——一位公爵小姐——成婚。”
  这个突然的变化好像沉雷压顶,格温普兰昏过去了。
             第二章 漂流物没有迷路
  整个的故事都是一个在海边上拾到一个葫芦的大兵引起来的。
  我们现在把这件事说明一下。
  每一个事实都是齿轮的一个牙齿。
  有一天退潮的时候,伽尔肖堡垒兵营里四个炮兵中间的一个,在沙滩上拾到一个被海潮冲上来的柳条葫芦。这个已经霉烂的葫芦是用一只涂了柏油的塞子封住的。这个炮兵把这个漂流物交给了堡垒的上校,上校把它转交给英国海军上将。交给海军上将就等于交给海军部;而对漂流物来说,海军部就是巴基尔费德罗。巴基尔费德罗打开葫芦的封口,把它交给女王。女王马上阅读了这个文件。于是她召见两位很有地位的顾问,商量了一下,一个是大法官,他在法律上是“英国君王的良心的守护人”,另一个是世袭宫廷典礼司长,他是“纹章和贵族后裔的法官”。英国上议员、天主教徒、诺尔福克公爵汤·霍华,派他的纹章局局长贝东伯爵亨利·霍华声明,他完全同意大法官的意见。当时的大法官是威廉·古柏。千万不要把这位内阁首相跟与他同时的另外一个同名的人混淆在一起,这个同名人是一位解剖学家,比德卢的诠注家,他差不多在厄田·阿柏夷在法国发表《骨骼史》的同时,公布了《肌肉论》;一位外科学家跟一位爵士是迥不相同的。威廉·古柏爵士是在龙克维尔子爵塔尔堡·耶尔维顿的案件上出名的,因为他判决:“从宪法上说,一位上议员的复位比一位国王重得王位还要重要。”在伽尔肖拾到的那个葫芦引起了他极大的注意。发表这个格言式判决的人自然喜欢它能够实行。现在是一位上议员复位的机会。格温普兰在大街上有一面招牌,很容易找到。阿尔卡诺纳也是如此。囚禁犯人的监狱虽然让他们在里面发霉,可是却能够保藏他们,如果囚禁也能叫保藏的话。交给巴士底监狱的囚犯,难得有人去打扰他们。监狱是不轻易掉换的,正像人不轻易掉换棺材一样。阿尔卡诺纳还关在恰泰姆方塔里。只要一伸手就能找到他。于是他们把他从恰泰姆解到伦敦来。同时派人到瑞士去调查。每一个事实经过查对,都是确实的。他们从维浮和洛桑的档案里把流放中的林诺爵士的结婚、孩子的出生以及孩子的父母的死亡证件调来,为了“以备不虞之需”,每一个证件都是两份,自然两份都是经过官方证明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极端秘密的情况下,用当时所说的“皇家速度”完成的。依照培根①的建议并且付诸实行的、由布拉克斯通写成的法律草案的说法是“鼹鼠窝的秘密行动”,这项法案上规定,凡是有关大法官官署、国家以及叫做“上议院事务”的公事,必须用这个办法进行。
  ①培根(1561—1626),英国哲学家。
  “国王的命令”和杰弗理的签名也证实了。对于从病理学上研究过这类叫做“逸兴”的怪癖的人来说,这份“国王的命令”也就不足为奇了。詹姆士二世似乎应该把这种事情隐瞒起来,可是他为什么会留下这张笔据,使他的行为受到牵连呢?厚颜无耻。傲慢,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嘿!您以为只有妓女才不知羞耻吗?国家的利益也跟妓女一样。Et sc cupit ante videri①。自己犯了罪,而且还引以为荣,这就是全部的历史。国王跟苦役犯一样,文身黥首。有的人得到了逃脱警察和历史的毒手的好处,却心里不痛快,因为别人不知道是他干的。请你们看看我胳膊上这个花纹:一个爱神庙和一颗被箭刺透的燃烧着的心,我是拉色乃尔。“国王的命令”。我是詹姆士二世。有的人干了一件坏事,当场留下一个标记。老脸皮厚地留下自己的姓名,使人忘不了他的恶迹,这是为非作歹的人目中无人的狂妄。克利斯丁抓住摩纳代斯基②,逼着他忏悔,然后派人把他杀掉,她声明说:“我是住在法国国王那儿的瑞典王后。”世上有一种掩饰自己的暴君,如梯伯尔③,还有一种自夸己能的暴君,如腓力普二世。前者比蝎子还毒,后者比豹子还残忍。詹姆士二世是第二类的变种。大家都知道,他的面色安详,愉快,这一点跟腓力普不同。胖力普总是绷着脸,詹姆士总是很高兴。两人同样残酷。詹姆士二世是个笑面虎。他跟腓力普二世一样,干了坏事,还能心安理得。他是个受上天保佑的妖怪。所以他用不着遮遮掩掩,他做的害人事都是从神权来的。他也乐意在自己身后留一批西芒伽斯④档案,把他干的伤天害理的事—一编号,注明日期,分门别类,加上标签,整理得井井有条,每一类都有一个特别的格子,跟药剂师实验室里的毒药一样。在自己的罪行上签名画押,也正是皇家作风。
  ①拉丁文:人家还没有看见她,她就在那儿飞媚眼了。
  ②十七世纪瑞典女王克利斯丁的宠臣。
  ③罗马暴君。
  ④西班牙小城名,那儿有一批古代留下来的档案,很有名。
  犯下的每一桩罪恶好比一张期票,不知道哪一位大人物是付款人。现在这张加盖不吉利的“国王的命令”背书的期票到期了。
  女王安妮在保守秘密方面,特别没有女人味儿,关于这件大事,她请求大法官供给她一份叫做“御耳边的报告”的秘密报告。这一类的报告在君主专制时代特别盛行。在维也纳有“御耳顾问”,这是宫廷里的一位重要人物。这是查理曼王朝遗留下来的官职,在古《巴勒登宪章》里叫做auricularius①,负责替皇帝做密探。
  ①拉丁文:在耳边说话的人。
  女王很信任英国的大法官古柏男爵威廉,因为他跟她一样近视,甚至比她还要厉害,他曾写过一篇回忆录,开头是这样的:“所罗门手下有两只鸟,一只是叫做‘户特布特’的田凫,能够说万国方言,另外一只是叫做‘西姆尔康伽’的鹰,它那两只翅膀的影子能够遮住两万人的游行队伍。天意也是这样,不过形式不同罢了。”云云。大法官证实了这是一个被拐走,造成残废,现在被人找到的一个封爵的继承人。他没有怪詹姆士二世,不论怎么说,詹姆士总是女王的父亲。他甚至还找到替他辩护的理由。第一,在君主政体的国家里流行着两个古老的格言:E senioratueripimus.In roturagio cadat①.第二,国王有把子民弄成残废的权利。张伯伦曾经证实这一点②。“Corpora et bona nostrorum subjectorum nostra sunt③,”詹姆士一世说,这是一位博闻强记的国王。为了王国的利益,他曾经挖掉几个皇族公爵的眼珠。某几个离王位太近的亲王被放在两只褥子中间巧妙地闷死,说是中风而死。所以说把一个人弄成残废比闷死好多了。突尼斯的国王把自己父亲姆莱一阿桑的眼珠挖出来,皇帝也没有因此不接待他的使臣。所以说,国王可以跟废除一个官职一样,废除一个人的肢体,等等,这是合法的,云云。不过一个合法的行为并不排斥另外的一个:“如果一个被扔在水里的人口到水面上来,没有丧命的话,这是上天改变国王的行为。如果继承人又回来了,那就把他的冠冕还给他得了。诺宋伯国王阿拉爵士就是这样登上王位的,他以前也干过跑江湖的行当。对格温普兰也应该这样做,他也是一个国王,意思是说他也是一个爵士。在不可抗力下,不得不从事一项下贱的职业,不会使纹章黯然无光;证据是:阿布多罗宁国王当过园丁,圣若瑟当过木匠,神仙阿波罗当过牧羊人。”总之,这位博学的大法官的结论是:应该把原来的财产和爵位还给这位假名叫格温普兰的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不过有一个条件:“必须和恶棍阿尔卡诺纳对质,并且被他认出来。”这样一来,这位大法官,宪法上的“君王的良心守护人”,把女王的良心给安抚下来了。
  ①拉丁文:贵族抛弃了我。我要建立一个没有贵族的社会。
  ②见张伯伦全集,第二部第四章第七六页。——原住
  ③拉丁文:国内臣民的生命及其四肢悉属国王。
  大法官在附记里说,如果阿尔卡诺纳拒绝口答,应该使他受到“严酷无情之刑”,要达到《阿代尔斯坦王宪章》所要求的“死亡般冷冰冰的审判”的程度,在第四天对质;不过有点麻烦的是,如果受刑人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一命呜呼,就不能对质了;可是应该根据法律办事。法律的弊病也是法律的一部分呀。
  不过话又说回来,大法官认为阿尔卡诺纳一定会认出格温普兰来的。
  安妮对格温普兰的畸形作过一番适当的了解,她因为不愿意让她继承克朗查理家财产的妹妹受到损失,幸灾乐祸地决定约瑟安娜公爵小姐嫁给新爵士,也就是说,嫁给格温普兰。
  从另外一方面来说,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的复位也是很简单的事,因为他是合法的继承人,而且是直系血亲。关于旁系亲属要求继承有问题的或者in abeyance①的爵位,必须征求上议院的意见。远的且不去说它,一七八二年汤麦斯·斯特卜来顿要求继承保蒙子爵,一八○三年可敬的坦威尔·布里治要求继承钱多斯子爵,一八一三年陆军中将科理斯要求继承潘白里伯爵,等等,都经过这道手续。不过这儿完全不同。没有任何纠纷;显而易见是合法的;他的权利是一目了然的;用不着去找上议院;女王在大法官的协助下,能够承认这位新爵士。
  ①英文:悬而未决的。
  巴基尔费德罗负责一切。
  因为他的缘故,这件案子一直在偷偷地进行,严格保守秘密,所以不管是约瑟安娜也好,大卫爵士也好,对在他们脚底下进行的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连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约瑟安娜目空一切,跟悬崖一样容易遭到封锁。她把自己孤立起来。而大卫爵士又被打发到佛兰德斯海岸去了。他马上要丧失自己的爵位,可是却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再补充一个细节。一个姓赫里布尔东的舰长,把法国舰队困在离大卫爵士指挥的英国海军停泊站十海里的地方。下院议长潘勃洛克伯爵上了一个奏章,建议把赫里布尔东提升为海军中将。安妮划掉赫里布尔东的名字,换上了大卫·第利—摩埃爵士,为的是让他在知道他丧失了爵位的时候,能够得到一点安慰。
  安妮觉得很满意。给她妹妹弄来一个可怕的丈夫,给大卫爵士升级。邪恶和善良。
  女王陛下就要看一出喜剧了。在另外一方面,她对自己说,其实也是天公地道的,她可敬的父亲有一件事做得太过分了,她来出面弥补,她替上议院找回一位议员,她同一位伟大的女王一样,敢作敢为,她按照上天的意旨保护无辜者,正如神圣莫测的天意自有庇佑无辜者的方法一样,等等。在做一件义举的同时,又能使自己讨厌的人不快,实在太妙了。
  再说,女王知道她妹妹的未婚夫是畸形人,这一点也就足够了。格温普兰是什么样的畸形,丑到什么程度呢?巴基尔费德罗不想告诉女王,女王也不屑于追问他。这是身为君王者目空一切的骄傲。况且,这有什么关系?上议院一定会感激她。大法官早已预言过:一位上议员的复位,等于整个贵族阶级复位。女王趁这个机会表示她是贵族特权的恭敬而善良的守护者。新爵士面貌如何,随它去吧,面貌总不能排斥权利。安妮这样想着,或者差不多这样想着,不过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一个女人的,一个女王的伟大的目的:使自己快乐。
  当时女王正在温莎,这样便在宫廷的句心斗角和公众之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关于这件将要发生的事情,只有绝对需要的人知道其中的秘密。
  巴基尔费德罗呢,他满心快乐,脸上反而添了一种阴森的表情。
  世界上最丑的东西要算快乐了。
  他第一个尝到阿尔卡诺纳的葫芦的快乐。他不过有点奇怪罢了,只有庸碌无能的人才会大吃一惊。再说,他在命运之神门口站岗站了这么久,难道不是应该的吗?既然他在等待,自然要发生一些事情。
  他脸上的一部分表情是nil mirari①。我们应该说明一下,他心里乐得开了花。如果有人把他的良心在上帝面前戴上的面具除掉,就会发现:巴基尔费德罗当时正在开始相信,他,一个亲观而又下贱的敌人,确实不可能伤害像约瑟安娜这样的贵人。因而,他藏在心里的怨恨达到了疯狂的顶点。到了灰心丧气的程度。越绝望越愤怒。“徒唤奈何”这句话形容得多么悲惨,多么逼真啊!一个恶棍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徒唤奈何”。巴基尔费德罗这时候说不定正要放弃害约瑟安娜的念头,当然不会放弃他对她的怀恨。不是放弃愤怒,而是放弃要咬她一口的念头。但是,他堕落得多么厉害,居然撒手不管了!从此以后,他的仇恨只好跟博物院里的匕首一样,装在刀鞘里了!真是奇耻大辱。
  ①拉丁文:用不着大惊小怪。
  突然间,他赢了一分—一弥漫宇宙间的无际的命运喜欢玩这种巧合的花样——阿尔卡诺纳的葫芦随着波浪漂动,一下子来到他手里。在冥冥之中,好像有一个驯顺的东西,听从恶的指挥。巴基尔费德罗在两个对海军部漠不关心的证人面前,打开了葫芦封口,找到一张羊皮纸,展开,读了一遍……请读者想像他心花怒放的情景吧!
  想起来实在奇怪,海、风、一望无际的大洋、涨潮、落潮、风暴、安静的海面、空气的流动,所有这一切,要经过多少困难,才能造成一个坏蛋的幸福啊。这个同谋者费了十五年的光阴。真是奇迹。在这十五年当中,大洋每一分钟都在工作着。波浪一个接着一个地传递着漂在水上的葫芦,礁石避开这个玻璃葫芦的撞击,没有一条裂纹,瓶塞没有磨坏,海草没有侵蚀柳条套于,贝壳动物没有咬坏阿尔卡诺纳的名字,海水没有浸入漂流物的内部,霉气没有腐蚀羊皮纸,潮气没有擦掉纸上的字迹,唉!深渊费了多少心血啊!吉纳都士交给黑暗的东西,就这样被黑暗转交给巴基尔费德罗了,于是寄给上天的信件落到魔鬼手里。广漠的天地辜负了人类的信托;黑暗的讽刺跟尘世间的事务纠缠在一起,于是这个天经地义的胜利也变得复杂了,它用一个有毒的胜利,把被人抛弃的孩子格温普兰变成克朗查理爵士,它恶毒地做了一件好事,可是却让正义去替不久效劳。在把一个受害人从詹姆士二世手里抢出来的同时,却把另外一个猎物交给巴基尔费德罗。扶起格温普兰,等于交出约瑟安娜。巴基尔费德罗成功了,波涛和浪头,狂风和暴雨,摇撼、推、掷、折磨和爱护着这个跟许多人的命运有关的玻璃瓶于,工作了这么多年,原来是为的这个!风、潮水和暴风雨同心合力,原来是为的这个!不可思议的茫茫大海激荡不安,原来是为了向一个可怜虫讨好!无限居然跟一只蚯蚓狼狈为奸!命运之神居然有这种恶毒的愿望。
  巨人的骄傲在巴基尔费德罗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对自己说:一切都是按照他的意旨完成的。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宇宙的中心和目的。
  他错了。我们应该替命运之神说句公道话。这件值得注意的事情的真正意义并不在这儿,巴基尔费德罗的仇恨不过是利用了这个机会。海洋收养了一个孤儿,打发风暴到他的刽子手那儿,粉碎那只抛弃孤儿的船,吞下那些遭难者合十的手,拒绝他们的请求,只接受他们的仔悔。暴风雨从死神手里接到了一项委托;那个装着挽救受害人的忏悔书的一撞即碎的瓶子替代了载满罪恶的坚固的船。海洋的任务于是改变了,它像一个当乳母的母豹一样,不过它轻轻摇着的不是这个孩子,而是他的命运。这期间,孩子慢慢长大了,根本不知道深渊替他做的事情。波浪接到了扔在浪头上的葫芦,看守着这个藏着一个人的前途的遗物;暴风毫无恶意地吹着它;海流在遥远的水路上,领着这个易碎的漂流物前进;海草、波浪、礁石和深渊里所有的泡沫,都亲切地保护着这个无辜的孩子。海洋好比一个坚定不移的良心。混沌建立了秩序。冥冥世界终于造成了光明,全部的黑暗都用来缔造一个太阳:真理;坟墓里的流放者得到了安慰,继承人获得了继承权,国王的罪恶粉碎了,上天的计划胜利了,无限是弱小者和被人遗弃的人的监护人。这是巴基尔费德罗在这件他引为得意的事件里应该看到,但是却没有看到的东西。他没有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格温普兰;他却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巴基尔费德罗;他说他值得这样做。魔鬼都是这样想的。
  从另一方面来说,一个容易破碎的漂流物居然能漂十五年,而没有受到损害,恐怕有人觉得奇怪;我们应该了解一下海洋的无限深情。十五年算不了一回事。一八六七年十月四日路易港的渔夫在摩毕盎省伽佛尔半岛的尖端十字岛和艾朗岩中间,发现一只第四世纪的罗马古瓶,上面覆满了海水留下的一条条花纹。这个瓶子在海上漂了一千五百年。
  不管巴基尔费德罗外表上愿意装得多么冷静,心里却是又快乐,又吃惊。
  一切都齐全了;简直像是预先安排好的。这个将要满足他的怨恨的冒险故事的各个片段,早已在几处地方放好,只消一伸手就行了。他只要把它们放在一起,焊接一下就万事大吉。他要做的是一种有趣的装配工作。一种精工细雕的活儿。
  格温普兰!他知道这个名字。笑面人。他跟所有的人一样,也看过笑面人。他看过挂在泰德克斯特客店里的牌子,人们通常都是这样看吸引观众的海报的。他曾经注意过,所以马上想起了每一个细节,至少想起足以证实的几个细节。这个招牌突然从他触了电似的记忆里,浮现在他那一双沉思的眼睛面前,出现在海上遭难者的羊皮纸旁边,仿佛是问题的答案,灯谜的谜底:“各位在这儿能看见格温普兰。他十岁时,在一六九○年一月二十九日夜晚,被人抛弃在波特兰海岸。”这几句话突然跟《启示录》的场面一样,在他眼底闪出耀眼的光辉。他仿佛看见了集市上“迈纳,塞开尔,发来斯”等招牌的光亮。约瑟安娜生活的架子这一下可完了。它一下子垮了下来。失掉的孩子又找到了。有了一位克朗查理爵士。大卫·第利—摩埃完蛋了。爵位、财富、权力、社会地位,这一切都离开了大卫爵士,来到格温普兰身上。一切,宫堡、猎场、森林、大厦、宫殿、产业,连约瑟安娜也包括在内,都属于格温普兰。对于约瑟安娜,这是多么妙的结局!现在是谁在等待这个赫赫有名的高傲的女人呢?一个蹩脚戏子。是谁在等待这个矫揉造作的美人儿?一个怪物。你能想得到吗?说实在的,巴基尔费德罗兴奋极了。所有最恶毒的仇恨合在一起,也赛不过这个意外事件的绝招。现实能够创造杰作——如果它愿意这样做的话。巴基尔费德罗觉得他所有的梦想都相形见绌。这才是最好的。
  他一手造成的这个未来的变化,哪怕对他有坏处,他也不会畏缩。世界上存在着很多不计较个人得失的残忍的昆虫,它们虽然知道螫人之后就要送命,可是还要螫人。巴基尔费德罗就是这样的一只虫子。
  不过这一回还谈不上不计较个人得失的美德。他在大卫·第利—摩埃爵士身上没有什么恩情,可是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应该感谢他的地方却太多了。巴基尔费德罗从一个受人保护的人一下子变成了保护者。谁的保护者?英国的一位上议员的保护者。他有一位爵士!他一手造成的爵士!巴基尔费德罗首先打算在他身上下一番功夫。这个从微贱中来的爵士将是女王的妹夫!他长得那么丑,一定会取悦女王,正像他相反的会引起约瑟安娜的嫌恶一样。因为这份恩情的缘故,巴基尔费德罗穿上一身庄严朴素的衣服,就可以变成一个人物了。他一直想做教会中人。他模模糊糊想望一个主教的位子。
  目前呢,他很幸福。
  多么辉煌的成就!命运的这许多工作做得多么地道呵!波浪软绵绵地把他报仇(他说这是替他自己报仇)的机会带来了。他的埋伏总算没有白费心机。
  礁石是他。漂流物是约瑟安娜。约瑟安娜撞在巴基尔费德罗身上啦!这个穷凶极恶的家伙心醉神迷了。
  在别人的思想里割一道小小的裂口,然后把自己的意见偷偷放在里面,这种技能叫做暗示法;巴基尔费德罗是此中能手。他站在旁边,一点也没露出于涉的样子,就撺掇她到“绿箱子”那儿去看格温普兰。这不会有什么害处。到微贱中看看这个跑江湖的,这是一种上等的作料。将来就更有滋味了。
  他事先悄悄地把每一样东西准备好。他所希望的是突然爆发。他完成的这个工作只能用下边这句古怪的话表达出来、制造一个晴天霹雳。
  准备工作做好以后,他留心让每一种必要的手续都经过合法的形式一项一项地完成。秘密并没有因此泄露出去,因为沉默是法律的一部分。
  阿尔卡诺纳已经跟格温普兰对质了;巴基尔费德罗也亲自参加。对质的结果我们刚才已经看到了。
  就在这一天,一辆女王的驿站马车,突然奉女王陛下的命令,到伦敦来接约瑟安娜到温莎去,安妮这时节正在那儿小住。约瑟安娜正有一桩心事未了,很想违抗女王的命令,或者拖延一天,第二天再动身,但是宫廷生活是不允许这种违抗行为的。她必须立刻离开伦敦的洪可斐尔宫,动身到她温莎的科尔尤行宫去。
  在铁棒官出现在泰德克斯特客店,抢走格温普兰,并区把他领到萨斯瓦克监狱上刑的地窖里去的时候,约瑟安娜离开了伦敦。
  她到了温莎,看守觐见厅的黑棒官告诉她,女王跟大法官在一起,要到明天才能召见她;所以她只好在科尔尤行宫等候一下,陛下明天早上起身以后会直接通知她的。约瑟安娜怨文不平地回到自己的行宫,郁郁不乐地吃了晚饭,觉得烦闷,于是屏退所有的人,只留下她的书僮,过了一会儿,连书撞也打发走了,天还没有黑,她就上床睡了。
  她到达温莎的时候,听说大卫·第利—摩埃爵士在海上接到命令,火速赶回聆取女王的意旨,他也是在明天在温莎被召见。
   第三章 “无论什么人突然从西伯利亚到塞内加尔都会失去知觉。”
               ——洪保德①
  ①洪保德(1769—1859),德国博物学家。
  一个人,哪怕是最坚强、最有毅力的人,突然被幸运狠狠地打了一棍,失去了知觉,这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一件意外的事件能够打倒人,正像杀牛锤能够打倒公牛一样。在土耳其港口除去土耳其人铁链的方苏瓦·达倍斯各拉,在他被选为教皇的时候,整整一天人事不省。然而,红衣主教和教皇之间的距离,跟耍把戏的和英国上议员之间的距离比起来,实在太小了。
  没有比失掉平衡的影响更严重的了。
  格温普兰恢复了知觉,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格温普兰坐在大屋子中央的一把扶手椅上,墙上、天花板和地板上,到处都挂着紫红色的丝绒。踩在脚底下的也是丝绒。一个没有戴帽子的胖子站在旁边,他就是那个穿一件旅行披风、从萨斯瓦克监狱地窖的一根石柱后面出来的人。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格温普兰坐在扶手椅上,只要一伸手就够得着两只桌子,每张桌上有一只点着六支蜡烛的大烛台。一张桌子上放着许多文件和一只银箱;另外一张桌上,一只镀金的银托盘里放着一盘小吃:冷鸡,葡萄酒,白兰地。
  透过一只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的长窗的玻璃,在四月明亮的夜空底下,能够看见一排围成半圆形的柱子,里面是一个大院子,出口已经关上了,一共有三个门,一大二小,中央是马车门,又高又大,右边是骑士门,稍微小一点,左边是步行门,特别小。门栅栏都是关着的,铁栅的尖顶闪着亮光;中央的大门上面矗立着一件高大的雕刻品。柱子可能是大理石砌的;院子也是这样,看上去好像雪地。银箔似的平面上嵌着图案形的花纹,不过因为光线太暗看不真切了;要是在白夭,它那上了釉的各种彩色的陶砖一定会呈现出一幅佛罗伦萨式的巨大的纹章。之字形的栏杆时上时下,指出哪儿是时高时低的平台的台阶。院子外面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因为夜色朦胧的关系,影影绰绰的模糊不清。满天星斗的夜空衬托出宫殿高低不平的剪影。
  能够看出一个大得不得了的屋顶,螺纹形的三角墙;有遮檐的顶楼好像头盔,烟囱好像高塔,墙上立着男女众仙寂然不动的雕像。在一排柱子背后的半阴影里,一个仙泉似的喷泉正在喷水,泉水淙淙作响,悄悄地从这个水池注入另外一个水池,细雨跟瀑布纠缠在一起,仿佛它为了给拱围着它的雕像解闷,正在乱撒百宝,把钻石和珍珠散给清风似的。一长排一长排的窗户只露出一点侧影,中间隔着雕有甲、胄、武器的圆拱形浮雕和立在柱头上的胸像。屋脊上,战利品和插着簪缨的高盔的石制模型,跟神仙的雕像交替地陈列着。
  在格温普兰待的那个房间尽头,长窗对面的地方,这边是一个高与墙齐的壁炉,另外一边的一个华盖底下,是一只封建式的大床,这种床可以横着睡,必须踏着床脚梯才能爬上去。床脚梯就在旁边。一排扶手椅靠墙根放着,扶手椅前是一排靠背椅。除此之外,房间里没有别的家具。天花板是穹窿形的;壁炉依照法国式烧着一大堆木柴;内行人一看见这种熊熊的火光和火焰里玫瑰红中带点绿意的火焰,就知道烧的是榛木,这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房子是那么大,虽然两只大烛台的蜡烛都点着了,还显得很暗。这儿那儿,挂着几个轻轻摆动的低垂的门帘,说明那儿跟另外的屋子相通。整个的屋于表现出来的是詹姆士一世时代的那种方正有力的风格,虽然已经过时了,可是仍旧很壮丽。屋子里的地毯和挂毯,华盖,幔顶,床,床脚梯,帐幔,壁炉,台毯,扶手椅,靠背椅,所有的东西都是深红色的。除了天花板以外,没有一点金子颜色。天花板上,在离四个屋角同样远的地方,有一个细工打出来的巨大的圆盾,上面闪耀着耀眼的徽章浮雕,徽章上面有两个并排的纹章,能够看见一个男爵帽和一个侯爵冕;这是镀了金的铜做的呢,还是镀了金的银子做的?不知道。看上去跟金的一样。天花板威风凛凛,如同阴郁而又华丽的大空,正中心的这个灿烂的盾徽,好像黑夜里的太阳,闪耀着忧郁的光芒。
  一个有一个自由的灵魂的野蛮人待在宫殿里,差不多跟待在监狱里同样的不安。这个壮丽的地方使人心烦意乱。富丽无比反而产生恐惧。谁住在这个庄严的住所里?这些伟大的东西都是属于什么巨人的呢?这所宫殿是什么狮子的洞穴?格温普兰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觉得心里很难过。
  “我这是在哪儿?”他说。
  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回答:
  “在您自己家里,我的爵爷。”
              第四章 神魂颠倒
  要升上水面必须有一定的时间。
  格温普兰被人掷到一个叫做惊奇的大海海底。
  人在未知世界里,是不会一下子就能站稳的。
  思想溃散正跟军队溃散一样;重整旗鼓不是一下子做得到的。
  上天好比一只手,命运好比投石器,人好比一块石子。一扔出去就无法抵抗了。
  如果说得通的话,格温普兰是从惊奇跳到惊奇。跟着公爵小姐的情书来的,是萨斯瓦克地窖里意外的发现。
  人的命运一旦遇到意外,应该赶紧做好准备:意外会接连来的。这扇疯狂的门一旦被打开,怪事就都跟着来了。你的墙壁裂了一道缝,乱糟糟的事件就一拥而进。不可思议的事情是不会只发生一次的。
  不可思议的事情跟黑暗一样,笼罩着格温普兰。对他来说,他遇到的事情简直是无法理解的。墙倒屋塌必然有一阵尘土,极度的骚乱也必然在思想上留下一层烟雾,格温普兰穿过这层烟雾看每一样东西。这是一个彻底的震动。起初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过慢慢总是会澄清的。尘土落下去了。惊奇的程度越来越低。格温普兰跟一个做梦的人一样,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想看清梦里的东西。他把这团云雾分析一下,接着又重新组织了一回。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精神错乱。出人意料的事件使他受到精神摆动的折磨,这种摆动一会儿把你推到能够理解的一边,一会儿把你推到不能理解的~边。谁的心灵没有经受过这种摆动?
  渐渐地,正像他的瞳孔在萨斯瓦克的地道里扩大一样,他的思想也在这猝发事件的黑暗里扩大了。要把这许多堆在一起的感觉一个一个隔开,是很困难的。要让这些模糊的观念能够燃烧,换句话说,要想理解它们,非在各种情感之间通通风不可。这儿缺少空气。简直可以说这个变动是无法呼吸的。格温普兰走进萨斯瓦克可怕的地窖的当儿,他等待的是重罪犯的锁枷;可是人家却在他头上放了一个上议员的冠冕。这怎么可能呢?格温普兰害怕的事情和实际发生的事情中间的距离太大,而且来得太快,恐惧太突然地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所以他就弄不清楚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彼此离得太近了。格温普兰使尽了力量,想把自己的思想从这个虎头钳里拔出来。
  他又不吭气了。这是人在惊愕状态中的本能,这种自卫手段远比我们想像到的更有效。不声不响等于正视一切。你漏出一个字,说不定一个意料不到的齿轮会抓住你,把你整个的身子拉到什么轮子底下去。
  弱小者怕轧死。老百姓怕被人踩在脚底下。格温普兰在老百姓当中待的年数太多了。
  人类担心受怕的一个奇怪的状态,可以叫做“等等看”。格温普兰现在就是这样。在这个突然来的局面里,我们觉得自己还没有找到重心。于是就注意着以后发生的事情。这是一种模糊的等待。等等看。等什么?不知道。等谁?以后看吧。
  那个大肚子的人又说了一遍:
  “在您自己家里,我的爵爷。”
  格温普兰摸摸自己。人在惊奇中首先要看看是不是每一样东西都是实在的,接着就摸摸自己,弄清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这句话确实是对他说的,不过是另外一个他。他的短上衣和皮披肩已经没有了。他现在穿的是银色的呢坎肩和一件缎子上衣,一模就知道是绣花缎的;他感觉到坎肩的口袋里有一个满满的大钱包。在他小丑穿的贴着腿的瘦短裤外面,罩上了一条肥大的丝绒短裤;还穿着一双高底的红皮鞋。原来在他被送到这座宫殿里来的时候,人家替他换了衣服。
  那人又说:
  “请阁下记住这个:我叫巴基尔费德罗。我是海军部的官吏。是我打开阿尔卡诺纳的葫芦,把您的命运挽救出来的。正跟阿拉伯故事一样,一个渔夫把一个巨人从瓶子里放了出来。”
  格温普兰怔怔地望着这张说话的笑脸。
  巴基尔费德罗继续说下去:
  “除了这座宫殿以外,您还有一座洪可斐尔宫,比这座还要大。还有克朗查理堡,这是老爱德华时代的一座堡垒,您的上议员的爵位就是从这儿世袭来的。您有十九个私人法官,他们管辖的村庄和农民也是属于您的。作为贵族和爵士,您的旗帜下大约有八万名家臣和佃农。在克朗查理,您就是法官,是所有的财产和生命的法官,您有自己的男爵宫廷。国王不过比你多一项造币权。国王照《诺曼底法》的说法是‘贵族的首领’,有设置法院、宫廷以及coin的权利。Coin就是铸造货币。在您的领地里,您差不多就是国工,跟国王在自己的王国里一样。作为男爵,您有权在英国设一个有四根柱子的绞刑架;作为侯爵,您有权在西西里设一个有七根柱子的绞刑架;普通爵土的法院的绞刑架只有两根柱子,有领地的爵士是三根,公爵是八根。照《诺宋伯古宪章》的说法,您还是亲王。您跟爱尔兰姓彭威的华冷西亚子爵和苏格兰姓安古斯的翁法维尔伯爵都有亲戚关系。您和康布尔、阿尔玛纳和麦加芦莫一样,是一族的族长。您有八座城堡,如雷古佛、蒲登、赫尔一开拖、亨勃尔、麻理坎伯、公台士、屈罗华特莱士,等等。对费林茂埃的泥炭场和特伦林特河上的采石场,您有课税权。此外,潘雷卡士全境和一座大山也是您的财产,山上还有一座古城,古城叫范苛顿,山名是摩尔恩里。所有这些财产每年给您带来四万英镑的收入,换句话说,就是一百万法郎,一个法国人如果能得到四十分之一就心满意足了。”
  巴基尔费德罗讲呀讲的时候,越来越惊奇的格温普兰陷入了回忆。记忆力好比深谷,一个字就能搅动谷底。巴基尔费德罗所说的所有名字,格温普兰都知道。它们是写在篷车里两块木板最后几行的,格温普兰在篷车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由于他的眼睛时常机械地在木板上荡来荡去,他结果把这些名字都记在心里了。这个被人抛弃的孤儿,在走进成茅茨的篷车的时候,他的财产目录已经在那儿等他了,这个可怜的孩子早上醒来,第一个吸引他漫无目的的目光的东西,就是他的贵族领地和爵位。这件古怪的小事更加使他惊异不止,十五年来,这个流动戏院的小丑,从这个十字路口流浪到那个十字路口,拾观众赏的铜板,吃面包屑,一天一天地混饭吃,两份贴在他的不幸生活上的财产目录,却一直在跟着他旅行。
  巴基尔费德罗用食指碰了一下桌子上的银箱:
  “我的爵爷,这个银箱里有二千几内亚,这是仁慈的女王送来给您临时用的。”
  格温普兰动弹了一下。
  “给我的父亲于苏斯好了,”他说。
  “是,我的爵爷,”巴基尔费德罗说。“泰德克斯特客店里的于苏斯。送我们到这儿来的白帽法学家马上就要回去,那就让他送去得了。说不定我还要到伦敦去一趟。那么我也可以送去。交给我办吧。”
  “我要自己送去,”格温普兰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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