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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荒孤女Ⅳ

_13 琼·M·奥尔(美)
  “但你还在部族时,就是打过猎的。”乔达拉提醒她说。
  “那是例外,不过因为我又打猎、又用了弹石带后,居然逃过长达一个月的咒死这一劫。布伦承认,我的穴狮图腾护佑了我。他认为它是次考验、而我想这最终促使他接受了我,一个图腾如此威慑强大的女人。是他给了我狩猎护符,还称我为'女猎手'。”
  艾拉摸摸形影相随、挂在颈上的皮囊,想起了她的第一个、伊扎缝制的、朴素的系带小包。艾拉一被部族认可,母亲伊扎就将一块赤红的赭石放了进去。艾拉在马穆塔的认领仪式上得到这个护身符,虽说它不如她眼下戴的那些装饰讲究的好看,,但仍是她的特殊标志,连早先那块赤色赭石在内。护身符里不仅有作她的狩猎护符用的,从一只猛犸象牙尖端取下染红的卵形蛋,不仅有容纳了整个部落灵魂碎片的一小块厚厚的、黑色二氧化锰矿石(那是她成为布伦家族的医药妇女时人们给的),还藏着她的全部图腾标记。
  “乔达拉,我寻思你若和他说说话,也许会有些起色。他现在是半信半疑,拿不定主意。他这个人一举一动都恪守传统,不敢越雷池半步,却偏偏已经发生并且仍在发生了太多太多稀奇古怪的事。若是有人跟他聊聊话,哪怕是个异族人,当然顶好是男人,他倒可能解脱些。你还记得男人们相互问候的手势吗?”
  乔达拉打了个手语,艾拉点点头。她看出他手势虽然打得不怎么高明,其友好的含义却是清楚不过。先不要试图向那女的打招呼,那会显得举止唐突冒失,他也许把它当作一种侮辱。男人,尤其是异族男人,无缘无故就对女人进言,这既不合俗,也不稳妥,一个关系密切的朋友甚至可以和他的妻子一道帮他脱离困境,共享欢乐。不过,比较得体的是先征及他的同意。
  “为什么问他而不是她?凭什么那些女人心甘情愿地被这般对待?就好像比不上男人重要似的。”乔达拉问道。
  “他们不这样想。他们自己也晓得男女都一般重要,然而那部族里男女之间的相异太多。”艾拉设法解释说。
  “他们当然不一样,世上的男人和女人都是迥然不同......我很乐意这样说。”
  “我指的差异不仅仅是你目所能及的。乔达拉,出去生孩子,女人能做的你无所不能;而你虽然身壮些,你能干的我也差不多都办得到。但在那个部族里,却有许多女人能做男人做不成或是男人能做女人做不成的事情,他们没有记忆。我自学狩猎后,很多人是感到惊讶的,与其说是因为我违反了部族一向的规矩,倒不如说是因为我具有学习的能力,他们甚至为我的不凡志向而觉得不解。要是你这个男子汉当时生下个婴孩,他们就不会再对我表示震惊了。我猜,那些女人更是稀奇不已,那种想法她们连想都不敢想。”
  “我本以为你要说那部族里的人与其他的很相似呢。”乔达拉道‘。
  “是像,但在某些方面差别之大又远非你所能想象。即使我也没法想,而我曾是他们中的一员。”艾拉道,“现在你准备好和他说话了吗?”
  “好了!”他道。
  高个金发的乔达拉向那个矮小壮实的男人走去,艾拉跟着他。男人仍坐在地上,一条伤腿不自然地蜷曲着。乔达拉低下身子坐到他面前,瞅瞅艾拉,艾拉领首表示赞同。
  乔达拉头一次与一个扁头的成年男性挨得这样近,关于莱达格的回忆首先浮上他脑海。与对面这男人相比,莱达格与克兰人的差别更加明显。乔达拉一想起那个生疏、聪明然而虚弱的男孩,他便意识到相较之下,莱达格面容已大大改观了——“柔和”一词不禁涌上他的心头。眼前的男人,脸盘很大,又长又阔,稍稍凸起,大而陡的鼻子高高地挺着,他光滑的胡须刚刚被修整齐,却仍无法完全遮住相当靠后的下颗和不存在的下巴。
  他那连鬓胡和一大片浓密打着软卷的浅褐色头发混杂在一块儿,硕大修长的脑袋都被这些发须盖得严严实实,一直在脑后铺成圆状。他的额已经低倾至低低的发际处,粗大的眉骨几乎占去了大部分额头。乔达拉只得强行抑制自己,不去抬头触摸自己高高的额、圆圆的头。他明白人们为何叫他们“扁头人”了。
  男人的浓眉便眉部显得愈加粗重。一双斑驳金黄、几近淡褐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好奇与警觉,以及潜藏的伤痛。乔达拉明白艾拉准备救助他的缘由。
  乔达拉觉得自己问候的姿势特笨拙,但那男人还礼时脸上的诧异神情鼓励了他。乔达拉踌躇不决,不知道接下去该干些什么。他问自己,要是他此刻正与来自另一洞族或部族的某个陌生人相会,他得怎么办?他努力要想起他为了和达莱格说话而学过的手语。他做手式道,“本男人叫……”然后用嘴报出名字和原始部族名称,“泽兰达尼部的乔达拉。”
  太多起伏的间调,太多连辍的音节,太多太多的,这个克兰人不能够一下就分清辨开。他摇摇头,好似正使劲要拔掉耳朵里的什么东西。接着,他探过头,仿佛这样会帮他听得更清晰,最后,拍了拍乔达拉的胸膛。
  要搞懂他的意思并不难,乔达拉心道。他再次打手势道∶“本男人叫……”重复一遍名字,但只有名字的第一部分,而且大大放缓语速,“乔达拉。”
  男人合上眼睛冥想了一阵,随后睁开眼,运足底气,大声说道∶“乔达”。
  乔达拉微笑着点头称许。他的声音混浊不清,好像一古脑吞下了元音,但已相当接近。令人惊异的熟悉感在他身上找到了。当然是艾拉。她的声音里有同样的音质,不过不如他那么浓重罢了。那-是她不寻常的音腔,难怪没人辨得清。艾拉有克兰人的一腔一调,而居然无人知道那个部族的人也会说话!
  艾拉见那男人说得那么不错,十分惊讶。她甚至怀疑换了自己第一次学说话,不晓得会不会那样好。她也有些疑虑,不知道那男人以前是否曾和异族人有过接触。如果他曾被推举为部族代表,拟或曾与被认为异族的其他部族进行过某种形式交往的话,那就表明他身居高位,非同一般之流。艾拉恍然大悟,他为何唯恐与异族、尤其是地位身份不明的人结为姻亲,一切的一切都大白了。他不愿屈尊降位,但恩惠就是恩惠,不管他或他的女人是否甘心承认,他们都仍需亚待帮助。无论如何,她得使他信服,她与乔达拉是那种分得清好坏、并愿助他们一臂之力的异族人。
  男人的脸向着乔达拉,又拍拍他胸,然后微微前倾道,“格班”,他说。
  同格班说自己名字的情形相仿,乔达拉费力重复了一遍格班的名字,而格班也大度地原谅了这高个男人的拙劣发音,和乔达拉的豁达一模一样。
  艾拉释然了。互报姓名也许算不了什么,但毕竟是个开端。她望望那女的,仍觉不解。那个克兰妇女的发色,怎么可能比艾拉的还淡?她头上长满蓬蓬松松的软卷儿,颜色浅得快要发白,可看上去满年轻动人。她极可能是他的第二房女人。格班是地道的克兰人氏,而这女人很可能来自其他部族,被当作衣物馈赠给他。
  女人瞥了一眼艾拉,又匆匆避开了。艾拉琢磨起来。她已从女人眼中看出了担忧与恐惧,并观察得越发仔细,但装得和克兰女人一样不动声色。她腰部有块隆起吧?她是不是胸脯上衣服裹得稍紧?
  她怀孕了!难怪她在担心。一个腿伤严重的男人是不能再呆在原部族的。既然这男人身份显赫,他也就无疑得肩负重任。无论怎样,艾拉想,我都必须说服格班,让我来帮助他。
  两个汉子一直相坐而视。乔达拉不知道下一步的行动,格班则静观他的一举一动。最后,在无可奈何中,乔达拉转向克兰女人。
  “这女人名艾拉。”他说,打了一遍简单的手语,嘴说出名。
  起初,艾拉以为他没准儿犯了风俗上的大忌,但一瞧格班的反应,便判定或许还没有。这么快就介绍她,暗示出艾拉的身价之高,与医药妇女的地位很相称。随着他持续的手语,艾拉暗想,他可摸透了那女人的心思?
  “艾拉是医师,非常高的医师,巫术高,想帮帮格班。”
  在克兰男人眼里,乔达拉的手语与小孩子的相差无几。意思直白,缺乏暗示,但其真诚却显而易见。发现一个异族人能恰当使用手语,这本身已够令人大吃一惊。他们部族的绝大多数人,只会“吱吱吱”地叫唤,或是含混地咕咕哝哝,再不就像野兽似地咆哮不止,就好似矛哑学语的婴儿在糟蹋悦耳的声音,然而他们反倒认为异族人太不聪明。
  然而这个女人,却有良好的辨异力,令人惊叹显示出其理解的深刻和富于表现力的交际技巧。她以不为人察觉的手法把乔达拉的某些微妙意思翻译过来,既简化了他们的交流,又避免了任何一方的尴尬。她如此谙于此道,所以尽管很难确信她自幼长在部落,已旅行了迢迢千里,但人们仍几乎可以断言∶“她是克兰人。”
  格班不曾听说过这女人提及的那个部族。虽说他知晓不少语言,但都和她素常使的有天壤之别。而这异族女人,竟然不但看得懂他们古老神圣的手语,而且还会极为娴熟、丝毫不差地运用。真是少见。尽管他还不敢肯定,但他隐隐感到她也许瞒掉了什么?可她毕竟又是个异族女人,因此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口发问。女人吗,特别是医药妇女,总喜欢把些东西埋在心底。
  他的伤腿抽搐着,威胁着令他难以自持。好一会儿,他只得集中全力抓牢它。
  可是,她如何作了医药妇女?她不是克兰人,她没有言语记忆,乔达宣称她是医师,还极为肯定的说起她高超的医术……而他断了腿—格班暗自退缩,咬着牙。说不定,她是个医药妇女;异族里也不可能没有她们,但那并不就代表她是本部落的女医。他负的恩惠已经太重了。欠这男的就够糟,那么欠给女人、一个使用武器的女人呢?
  可没有他们,没有他们的鼎力相助,他与他的“黄毛”又该置身何方?他的“黄毛”……已快临产了。一惦记起她,他内心便泛起阵阵柔情。看到那些无赖追她、伤害她,要把她抢走,他的愤怒便战胜了所有。于是他从岩顶跳下,他花了好长时间才爬到顶,他不能再浪费同样的时间一点点爬下救她。
  乔达拉发现鹿踪后,便攀上巨岩四下环视,看看他能猎些什么。
  艾拉呢,捡来嫩树皮,放在火上等着液汁就要从里边泊泪涌出。可格班不相信她。她仍是生客,但她又说她有记忆力,也懂手语,他也巫需相救。况且,艾拉眼下是不会走的。他只希望他们不要呆得太久。
  乔达拉把马牵回当初的宿营地,重新打点行装,驮到这儿,打开、支好帐子,然后牵着威尼、雷瑟来到一块儿能寻到干草吃的干净的地方。一些枯干的草儿坚挺着,更多地伏在地上一层残雪之下。
  这里虽距他们的新宿地有段距离,却会使两个瞅着他们的克兰人稍觉心安。他们似乎认为,驯养动物是异族人古怪举动的又一表现。艾拉见格班和约加一看那忠顺得叫他们奇怪的马匹没了,便解脱似的舒了口气。她很高兴,乔达拉考虑得这么周全。
  他一回来,艾拉就从包裹篮内取出药包。格班已决定接受她这个医药妇女的治疗,便很欣然地看着她的具有克兰人风味的旧獭皮药包,实用而朴素。她又留心驱走狼。对那些与艾拉、乔达拉交上朋友的人说,这动物通常不仅讨人欢喜,而且也易于亲近,但这次,它却出奇地未对两个克兰人表示它友好的态度。它似乎很满意留在后面,绝无敌意,却警惕地注视着一切。艾拉想,它大概已感到了他们面对它的紧张不安。
  乔达拉帮那位克兰妇女和艾拉把格班抬进帐篷,这个男人的重量叫他吃了一惊。一个人身上的肌肉净重大得那六个壮汉都难以制服,则它无疑要添上许多份量。乔达拉同时体恤到,这种移动会使他很痛苦,然而格班镇定自若,绝无半点痛苦的呻吟。格班不愿自认疼痛,倒险些使乔达拉误以为他痛得不那么厉害,直到艾拉向他说明,这种坚忍的抑制力在克兰男子间,从孩提时便根深蒂固地形成了。乔达拉对他的敬意油然而增。他的部族不是懦夫的部族。
  女人比男人的体格略小,却也是不一般的强壮。她的臂力该与乔达拉相当,所以当她向部族里人证实过这一点后,格班答应带她外出,尽管他晓得要有危险……来自那些人的危险。
  不过当时天气酷冷,他以为只要他和她呆在靠近冰舌的地方,就能够躲开他们。岩顶瞅上去是个挺不错的了望哨。他重重落下,感到腿骨折断,疼痛难忍,满眼昏花,但他没有趴下屈服。有几个汉子骑在他身上,疼也罢,痛也罢,他必须与他们搏斗。回味起她扑向自己的样子,他心里不禁暖暖的。他不胜惊讶地看到她挥拳打那伙人。他还从未看过一个女人会那样行事,他也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一切。她那么卖力地救自己,这已令他异常欣慰了。
  他十分懊恼,强忍着伤口的钻心巨痛。难受的并不全是伤痛,他早就学会了抗拒它。更难受的是另外一些恐惧。要是他不能再走了,他的未来将会怎样?一只瘸腿残臂要很久才能伤口愈合,而万一骨头接错了,扭曲了,畸形了,甚至太短了……他该如何面对不能打猎的后半生?
  如果他失去狩猎的能力,他将同时失去尊贵的高位。他将不再是首领头目。她原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姑娘,他已允诺她的部族头目要好好照顾她。他地位显贵,她也愿意和他远走高飞。她甚至私下里窃窃告诉他,她老早就爱慕上了他。
  他带着年轻的第二房媳妇回家时,他的第一房老婆并不非常欢迎,但她是个贤淑的克兰妇女。她把家料理得井井有条,她的“第一夫人”的地位仍将不可动摇。他许诺要赡养她和她两个闺女,虽然他不提,心里却一直巴望她能为他生个儿子。虽说有两个女儿环绕膝下,满令人愉快,可他们迟早要长大,要飞走。
  他如果不能打猎了,他就谁也养活不了。相反,部族不得不像对待行将就木的老人似的养活他,而他美丽的“黄毛”,本会给他生儿子的,他又怎么去照料她?她会毫不费力地挑选一个爱她的如意郎君,可他却失掉了她。
  如果他走不了路,他连部族都回不去。她就只得只身回去求得援助,于是他们赶来把他带走。如果他无法自食其力完成这一切,他在部族人心中的地位将大大降低,而要是腿腐烂致使他步履蹒跚,行走缓慢,甚至丧失猎手的本领,或是永远不能再打猎,那么,一切就全完了。
  也许,我该和这个异族的女医师谈一谈,他想,就算她是个使武器的女人又何妨。她一定身居高位,乔达拉对她毕恭毕敬,而他也肯定很了不起,不然,怎么配得上一个医药妇女?她把那伙无赖吓跑,厉害得和他一样……她与那只狼,一只狼怎么会帮他们?我看到过她对那动物说话。手势简单又直截,就让它老实地呆在马旁树那边,而狼居然看懂了,并乖乖照做。它还在那儿,随时待命。
  格班斜眼看看。对他,就连想想那些动物,他都很难不感到精神上深藏的一种恐惧。是什么别的东西足以把狼、马招致他们靡下,又是什么别的东西叫那些动物举动如此……不像动物?
  他看得出自己的“黄毛”很是忧虑,他怎能责备她呢?既然乔达拉认为高出他的女人是合适的,那么大概提提他自己的妻子也并不莽撞。他可不愿让他们说,她从自己这获得地位会屈尊于乔达拉的女人,一点儿也不。格班悄悄冲女人做了个手势。她始终密切关注着周围,但却好似一个贤惠、端庄的部落妇女,想法装得不动声色。
  “这位妇女是……”他变换着手势,又拍拍她肩道,“约加。”
  乔达拉只觉得两个喉音间夹着个卷音,根本没法重复。艾拉看他进退两难,只有想个办法漂亮地搪塞过这一关。她用乔达拉说得出口的声音重道一遍女人的名字,格外强调指出她是女性。
  “约加,”她加进手语,“这个女人向你问侯,这女人叫……”接着一板一眼道,“艾拉。”为让乔达拉明白,她手语声音双管齐下,“名为乔达拉的男人也向格班的女人致以问候。”
  这可不是咱部族用的法子,格班心道,不过这两位终究是异族人,也没什么冒犯之意。他饶有趣地要看看约加的反应。
  她眼光一飞,轻闪过乔达拉方向,便又重新盯着地面。格班换换姿式,恰让她知道他很满意。她已经承认乔达拉的存在了,但仅此而已。
  乔达拉的态度显得很窘。他从未与克兰人靠得这样近……他呆住了,目光耽搁得更久。她相貌与格班接近,但平添了几分女性的妩媚。他曾注意到她结实的身体,高矮和个姑娘一样。至少在他看来,她是绝对谈不上美丽的。不过她那头亚麻色的毛茸茸的发卷儿却着实撩人,不难理解,格班也正以此为豪。乔达拉猛地发觉格班正死死瞪着他;他本该谨慎些。
  格班不喜欢乔达拉那样起劲瞅自己的女人,但又确实明白他并非心怀不轨。何况他时下正为了抑制疼痛而更加艰难地努力着。他需要了解关于这医师的更多情况。
  “我想和你的……医师说话,乔达。”格班手语道。
  乔达拉看懂,点点头。艾拉本是一刻不停地注视着,这会儿快步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坐在男人面前。
  “乔达说过你这位女子是医师,你又自称是医药妇女,格班想知道,一个异族女人如何成为那部落的医药妇女?”
  艾拉边说边打手语,好让乔达拉一字不差地听清她对格班的所言。“收养我的女子,是地位最最尊贵的医药妇女。伊扎来自极古老的医药女一族,伊扎对待在下就像母亲。她同时培养在下与她的亲生姑娘。”艾拉道。她能察到他的疑心,也看出他兴趣十足,想往下探知。“伊扎知道在下和她的女儿不同,我没有记忆力。”
  格班领首,那是自然。
  “伊扎教我这个女人记忆,叫我一遍遍向伊扎重述,一遍遍地演示,直到这个医药妇女确信在下不会丧失记忆。我也乐意去练习实践,乐意一次次效仿医药妇女的言语。”
  艾拉的身姿仍一动不动,保持着端正的部族礼数。为了进一步解释,她说的少了。
  “伊扎对在下说,她觉得在下也生于一个古老的医药妇女之族,但隶属于其它部族。伊扎说在下思考起来有医药妇女之风,但她仍教会我用这一部族医药妇女的思路想问题。在下虽天生不具备医药妇女应有的过目不忘的能力,却拥有了伊扎的记忆。”
  艾拉使大家都聚精会神听她一人说,“后来,伊扎患上一种连她自己都没法治愈的咳喘病,于是我开始有了更多的工作可做。我医好一个烧伤病人,连首领也很满意。然而伊扎把职位还给部族,那阵子,她的病重得都出席不了部族集会,女儿又太年幼无知、于是首领和大人物们决定用我来接替她。他们说,既然我有了她的记忆,我就是她嫡传的医药妇女。起初,参加集会的其它首领们不赞同这个提议,但最终也都接受了。”
  艾拉看得出格班蛮有兴致,但还不敢相信。她便摘下挂在脖子上的饰纹小囊,打开它,把这些东西倒在掌上,又拣出一块小黑石头递向他。
  格班认得它,这黑色石头是件神物。即使最最微小不起眼的一粒石子都可容下全部族的灵魂,典型的民族制作风格。可他没听说过那些人也会佩护身符。或许异族人并不都野蛮无知吧!
  格班瞥见护身符里的一件东西,指着问道:“那是什么?”
  艾拉把其它的装回护身符,放下它答道:“这是我的狩猎护符。”
  那不可能,格班心道,这就证实她在说谎。“部族里的女人不打猎。”
  “知道,在下却不是部族所生。在下被保护在下的图腾选中、并指引到那个后来成为我的部落的地方,在下的图腾要在下打猎。在下的大巫师举行了一个特殊仪式,在下从此被称作‘女猎手’。”
  “选中你的图腾是哪个?”
  艾拉撩起束腰长衫,松开绑在腰上的护腿结带儿,退到一边,恰好露出左腿,明晃晃现出四道平行的、被撕拉过的狮爪疤痕。“我的图腾是穴狮。”克兰女人屏住了气。这图腾对这女人来说太强了,她将很难怀上孩子。
  格班哼了哼算是认可。穴狮是最凶悍绕勇的男人们的狩猎图腾。
  在此以前,他还不晓得一个女子也会有它。不过,那要在穴狮族的男孩成年后的首次成功捕猎后,刻进他们的右腿。“它在左腿。标记该在男人的右腿上。”
  “在下是个女子,不是男子。女子的在左。”
  “是你的大巫师为你在那儿标的?”
  “在下尚是惜懂的孩童时,恰在部族发现前不久,穴狮亲自标记的。”
  “那可以说明允许你使武器的原因。”格班道,“可生孩子呢?这位和约加发色相同的男人有足以克服如此强大图腾的标志吗?’’乔达拉看上去有些别扭,他自己已猜到了八九分。
  “穴狮也选中了他,给他做标记。在下知道这些,是因为大巫师告诉在下,穴狮选中在下,往左腿上刻记号好让人看到,就如同当年洞熊看中他,便挖去他一只眼……”
  格班站起来,浑身明显打颤。他一下子忘了传统语言,脱口而出,幸好艾拉听懂了。
  “独眼大巫师!你认识独眼大巫师?”
  “在下当时寄居他家,受他抚养。他与伊扎是同胞兄妹,她丈夫死后,他收养了她和她的孩子。在部族集会上,他被尊称为大巫师,但对家里人,他就是克莱伯。”
  “甚至在我们的部族集会上,也有有关独眼大巫师的种种传闻和他法术无边的……”他本打算一口气说完,但转念一想,又住了口。
  男子是不该在女人附近谈起这些神秘的部族集会的。如果真是独眼大巫师亲授,那么也可想而知她对手语的熟练。格班的确记起了了不起的独眼大巫师曾有个亲妹妹,因身为医药妇女而受人尊崇。格班看上去一下了释然了,脸上终于笼上层虽只一逝而去的痛苦阴云。
  他畅快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定睛看着艾拉。她盘腿端坐,垂着眼帘,完全符合一位克兰妇女的淑仪。他拍拍她肩。
  “尊敬的医药妇女,本男子有个……小小的麻烦,”格班比划着古老的克兰手语道。“本男子愿意请女医师查看伤腿,它可能断了。”
  艾拉眼睛一闭,欣慰地舒了口长气。她已经使他信服了。他将允许给他治疗腿伤,她用手示意约加,请她为他备出一块睡卧的地方,碎骨尚没刺透皮肉,因此她认为她有把握使他重新站起来走路。
  为了治好伤腿,她得把它矫直,推回原位,然后,她得做个桦树皮模子紧紧包住骨头,这样,他就不会使骨头乱动、错位。
  “正骨时会很痛,不过我有药能使他腿部放松,催他入睡。”接着她转身向乔达拉道:“把咱们帐篷移来好吗?我知道它会挺费事,有那么多燧石,但我想为他搭个帐篷。他们一整晚都不能走,可他得避免受凉,尤其是我给他服下药睡着时。我们还得有些柴禾,我不想使那些燧石取火,所以得砍点木头用。他睡时,我要去搞些桦树皮,也许我可以给他做副柱棍,没多久他就可以四处活动活动。”
  乔达拉看着她指点安排,不由笑了。他不愿耽搁,哪怕一天都嫌长。但她要施展力量,她紧握的双手难以置信地有力,而他所见的却是她有分寸、有力度地运用它们。他已不仅仅对发现克兰人和自己族人间的种种差异感到有趣,同时开始好奇地注意到两者的相似之处。他说不准自己何时有了这想法,但不知不觉地,他感到自己已不再怀疑他们终究也是人这一事实。自然,他们彼此还有区别,但可以肯定,这部族中的大部分是人,而不是野兽。
  为了快点儿备好曼陀罗汁,艾拉还是用了几块燧石升起一堆温度更高的火。她把滚烫的煮石直接投入水中使它沸腾。然而格班拒不喝所有她认为他应该喝下的东西,宣称他不愿等得太久,药效都没有了。可艾拉估计,他的疑心部分在于不放心她是不是无误地备下了曼陀罗汁。在约加和乔达拉的协助下,艾拉正了骨,又打了个坚固的模子。大功告成,格班终于睡着了。
  乔达拉抢着要做饭,积极得叫约加为难,但她还是坚持着独自烧好。入夜,凑着篝火,他开始给格班削制拐杖,艾拉则兴趣盎然地和约加攀淡,向她解说制解痛药的方法。艾拉历数拐杖的妙用和把它支在臂下的必要性。约加不时对艾拉的有关克兰人及其习俗的知识感到惊诧。但她更早地注意到了她的克兰“腔调”。最后,她终于向艾拉介绍了自己,艾拉又译给乔达拉听。
  约加当时想去搞些嫩的内树皮,格班紧跟其后护卫着。好多妇女已遭到查洛利一伙人的强暴,因此妇女们不再被允许单独外出,这已成为部族的一大难题,男人们因为陪女人,狩猎时间相对减少,所以,约加捡嫩树皮的时候,格班决定爬上巨岩寻找可猎的动物!查洛利的手下人很可能以为她孤身一个,力单难支。其实他们若是看到格班,他们也许不会去偷袭她。格班一发现他们的暴行,便奋力跳下要保护她。
  “他只断了一条腿,真是奇迹。”乔达拉说着,向上望望岩顶。
  “克兰男人的骨架特别沉,”艾拉说,“也特别厚,轻易不断。”
  “那些人本不必对我那样野蛮无礼,”约加叹息地说,“如果他们给我个表示,如果我没听到他撕心的呻吟,我没准已经依从了。但我当时明白,一切都弄糟了。”
  她继续讲述经过。好几个人围攻格班,另外三个企图胁迫约加。他们本不必毛手毛脚,如果他们晓得如何向她正确表示要求,她也就由他们去了。她本打算默认,可他们跳到格班身上。他痛苦地嘶喊声使她意识到他处境危急,于是她挣扎着要摆脱那些人。那会儿,其中两个正按着她,乔达拉从天而降,把这两个家伙狠狠地揍了一顿,接着狼一跃而上,咬住他们。
  她羞涩地看着艾拉。“你男人好高的身板,鼻子好小,可我见他在那儿教训他们时,简直要把他当孩子看。”
  艾拉一愣,随即浅浅一笑。
  “我不大明白她说什么,或有什么意义。”乔达拉道。
  “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玩笑?”他问,他一直以为他们缺乏幽默感。
  “她的大意是说虽然你挺难看,但在你挺身相救时,她本可以吻你一下。”艾拉说完,又做手势给约加。
  女人满脸飞红,可仍偷偷看了一眼乔达拉,又重新朝向艾拉。“我很感激你的高个男人。也许我会生个儿子,如果格班答应我给他取名字,那我就对他说:‘乔达并不坏’。”
  “那可不是说着玩,对吧,艾拉?”乔达拉说道,有些奇怪自己感情这么冲动。
  “当然,我不认为那是信口逗乐,可她顶多能提提建议,况且一个部族男孩带着这么个长大的古怪名字太不方便。不过格班说不定倒乐意。身为克兰人,他算得上例外,对新观点来者不拒。约加讲过他们的罗曼史。我想他们是双双坠入情网,相当罕见。因为绝大多数婚配都是包办而成的。”
  “你怎么会认为他们彼此相爱?”乔达拉问道。他急于想听听一个部落里的爱情传奇。
  “约加是格班的第二房妻子。她的部族距这儿相当远,但格班到那儿捎去建立一个大型部族联盟,还带去商讨我们异族人的议题。原因之一就是查洛利一伙骚扰他们的妇女(我把洛沙杜奈阻止他们的计划告诉了她),但假使我没猜错,极可能还因某群异族人已接近了两三个部族,准备开展某项贸易。”
  “真想不到。”
  “的确,语言沟通最棘手,但另一方面,包括格班在内的克兰人都不信任异族。格班在造访那个遥远的部族期间,看见了约加,她也留意到他。格班一心要娶她,摆出的理由却是为了使他们更好地共同掌握信息,尤其是所有和新观点着关的消息,他要在自己一部和一些相距遥远的部族间建立起更为紧密的纽带关系。他把她带回了家!他们部族的男人不会这么干。他们绝大多数得先把打算报知给首领,返回家园与自己的部族商讨,然后给自己的第一房妻子一段时间,去逐渐习惯和另一女人共享其家的想法。”艾拉道。
  “难道他家里的第一房妻子还蒙在鼓里?他真有胆魄。”乔达拉说。
  “他第一任妻子有两个女儿,他想要个女人能给他生个男孩儿。那部族的男人极看重自己的嫡传儿子,所以不言而喻,约加希望自己怀的是他心目中的大儿子。她已克服了好大困难来适应新部族的生活(他们一直迟迟不肯承认她),而要是格班的伤腿不能痊愈以致丢掉高位,她真怕他们会骂她。”
  “难怪了,她看上去这样心神不定。”
  艾拉决定不向乔达拉提起她已告诉约加,自己也是告别家园到远方丈夫家去的。她没有理由再加重他的焦虑,但她仍急切地想知道他的族人将怎样对待她。
  艾拉和约加都祈愿能互相拜访,讲述经历,回忆往事。她们觉得她俩快成为亲姐妹,因为格班、乔达拉间大约已有了情债。短暂的相识使约加感到自己对艾拉,比对她所见过别的女人都更亲热。遗憾的是,部族与异族互相没有往来。
  格班半夜醒来,但仍昏昏沉沉。到了早晨他清醒过来,但前日的重创使他筋疲力尽。下午乔达拉把头探进帐子时,格班也奇怪自己是那么喜欢看见这个男人。可他还不晓得怎么舞弄他手中那副拐杖。
  “我遭到狮子袭击时,也用过这种东西,”乔达拉解释道,“帮着走路。”
  格班立时产生兴趣,跃跃欲试,可艾拉不答应,因为时间尚早。
  格班最后默认,但旋即又称他第二天就要试。晚上,约加通知艾拉,格班想与乔达拉商议一些顶重要的事情,还邀艾拉作翻译。艾拉意识到事情的严肃,猜出了大概,便事先告诉乔达拉好对其艰巨性有个思想准备。
  格班对欠艾拉一笔情债仍耿耿于怀,且不论可接受的医药妇女的灵魂交换一说,她毕竟用武力救了他的命。
  “乔达拉,咱们得使他相信,债主是你。如果你告诉他你是我丈夫,你就可以对他建议,既然你对我负责,那么欠我的实际就是欠你的。”
  乔达拉同意了。做完整个谈话前的若干准备,他们就开始了更为严肃的会谈。
  “艾拉是我的妻子,她属于我。”他说,同时艾拉一字不漏地翻译着。“我负责她,欠她的债也归我所有。”然后,叫她吃惊的是,乔达拉补充道:“我也承受了一个情债的精神重压,我欠克兰人一笔债。”
  格班好奇极了。
  “这债始终重重压迫我的精神,因为我还不知道如何偿还它。”
  “告诉我,”格班示意,“也许我能帮上忙。”
  “如艾拉所言,我遭受过一只穴狮的袭击,被穴狮选中,作了标记,也就是我身上的穴狮图腾。是艾拉发现了我,和我同行的兄弟早已步入灵魂世界,而我当时也濒临死亡边缘。”
  “对此我很难过,失去兄弟是很痛苦的。”
  乔达拉略点点头,“假使艾拉没发现我,我也早就死了。当艾拉孤苦伶仃、奄奄一息的时候,是克兰人收养了她。假如当时克兰人不管她,她就不会活下来;假如艾拉没有活下来并从一个医药妇女那里学得医术,我就活不到今天。此时此刻,我将正走在通往下个世界的路上。我欠克兰人一条命,却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或向谁偿还它。”
  格班不胜同情地点着头。这是一个严重的间题,一笔巨大的负债。
  “我愿请求格班,”乔达拉又道,“既然格班欠我一笔情债,我请他同样接受我欠克兰人的债。”
  克兰男人正一本正经地考虑这个请求,其实他很感激知道这一难题。债务的转移相消远比他单方欠异族人生命,还得外加献出一块灵魂易于接受。终于,他点着头,“格班愿意接受交换,”他如释重负地说道。
  格班解下脖子上的护身符把它打开、倒空,从里边拣出一颗牙,这是他的初生臼齿。牙上没有蚊洞,却莫明其妙地自动脱落,主要因为他把它们当工具用。他手中的这颗牙齿磨损得不成样子,但比他嘴里的那些还幸运些。
  “请把它当作亲情的信物收下,”格班说。
  乔达拉一时不知所措。他可没想到得互换私人信物作为情债转移的象征,他也不知道该给他什么才算有一定意义,他几乎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蓦地,他想起了它……
  他从腰带别环上拔出一柄小刀,这是他的心爱物之一,是一把镶有象牙柄的小刀,他还小时便有了。
  “这刀是一个族人赠给我的,他还许诺教我造一把跟它一模一样的刀。请把它作为亲情的信物收下。”
  格班聚精会神地端详着它。他听说过刀艺的制作,虽则从未用过类似的利器,却也看得出它刀工精良,技术精湛。他也晓得,一个同族成年男人送给男孩子的礼物是十分珍贵的,两份亲情信物意义相当。
  “这是把好刀,”格班道,“你学会了造一把与它同样的吗?”
  “我学会了这手艺,同族那个男人是个好师傅。”
  “好!”格班总结似的、好像做成一笔交易。接着他要求道:
  “我们既已结为兄弟,或许我们该了解一下彼此部族的居住地和活动范围。”
  乔达拉描述了家园的大体方位,说跨冰川的大部分地区都为泽兰达尼部所有或与之有联系。然后,他详细描绘了泽部第九洞族。格班介绍一下自己的家。艾拉觉得,他们住的并不像她曾想象的那般遥远。
  快要结束时,他们谈到了查洛利。乔达拉历数了这个年轻人给大家制造的种种麻烦,并详尽地解释了他们计划以何种手段来终止他的恶劣行径。格班把这消息看得很重要,认为足可以讲给其他部族听。他不禁暗自纳闷,自己的腿折也许不见得是一个不可弥补的损失。
  格班将有许多讲给本部族的谈资:“不仅那些异族人本身对那恶棍不满并打算采取措施,而且他们中的一些人为了援助我们而愿意与自己的同类展开搏斗。还有人讲起话来如我们一样流利清晰。有一个交际自如、大方的女子,一个水平有限但能力非凡的男人,而且因为身为男性,在某些方面反而处于优势,现在,他就是我的兄弟”。与异族人的这番接触,一加上对他们的深刻洞察和众多的所获,将大大抬高他的地位身价,特别是他的腿若能再次健步如飞奔跑狩猎的话。
  艾拉夜里加固了桦树皮模。格班美美地进入了梦乡,他的腿几乎不再痛了。
  艾拉一早醒时觉得特别不安。她又做了个古怪离奇的梦,梦中浮现出一座座洞穴,浮现出克莱伯,栩栩如生。她向乔达拉提起梦,后又转而商量起怎样送格班回到他自己人那儿。乔达拉建议用马驮,却又惟恐再耽误滞留下去。艾拉则认为格班根本不会同意,驯服的马反而使他太紧张。
  离开睡地,他们把格班抬出帐子。艾拉与约加准备早饭时,乔达拉向格班演示了拐杖的使用。格班不顾艾拉反对,坚持试一试。他练上一会儿,开始对它们的奇妙用途啧啧烯嘘不已。腿不用太吃劲就可以行走了。
  “约加,”格班丢下拐杖,向自己的妻子叫道:“做好出发准备。
  吃过早饭我们就走,该返回部族了。”
  “这太仓促了吧,”艾拉边做手势边道,“你的腿需要调养,不然就不能痊愈。”
  “有这东西扶持走路,我的腿可以得到调养,”他指指拐杖。
  “如果你们现在非走不可,不妨骑上我们的一匹马,”乔达拉道。
  格班骇然失色。“不!格班靠自己的腿走路,靠这拐杖支撑。我们将与亲戚再共享一顿饭,然后,我们就动身。”
  32 世界寒极
  他们共进早餐后,这两对夫妇便要各奔东西,当格班与约加准备好时,他们只是看了看乔达拉和艾拉,避而不见那只狼和两匹已套好的马。然后格班拄着拐杖蹒跚地走了,约加踉跄地跟在后面。
  没有一声道别、没有一声感谢,这对克兰人来说是异常的。很明显,分别之际人们不习惯于谈论什么,实际的帮助和善意的举动是他们所期待,尤其是能来自亲属的。相互间理解不需要感谢,只是互惠,艾拉知道,如果格班不得不交换的话,那将有多难啊!在他的心里,他所欠他们的太多了,恐怕没有能力回报。他所得到的不止是生命,他已有机会去保住他的地位和身份,这些对他来说,要比只是活着更为重要,尤其是对一个跋足的人。
  “我希望他们的旅行不会很远,拄着拐杖走这么远的路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乔达拉说,“我希望他们能成功。”
  艾拉说:“他肯定能成功,不管路有多远,即使是没有拐杖,就是一路上爬他也会回去的。乔达拉不用担心,格班是克兰人,他会成功的,不然的话就在拼搏中死去。”
  乔达拉皱眉整额,陷入沉思。他看着艾拉拿起威尼缰绳,然后他摇了摇头,找到了雷瑟的缰绳。尽管对格班有困难,他不得不承认:他很高兴他们拒绝骑马回到他们部族的建议,他们已经耽搁得太多了。
  在他们的营地,这是他们连续穿过空旷的丛林后来到的一个高地,回头眼望来时走过的路:高高的松树犹如哨兵耸立在路旁,守卫着母亲河的两岸;还有一排排针叶树木迁回曲折,一直延伸到南部重叠群山之上。
  继续前行,他们向高山攀登。一时,他们来到漫坡上。这里是一大片松树林,从河的一头,穿过一个小峡谷。他们从马背上跳下来走进茂密的树林,并且进入深处那令人不安、一片寂静昏暗的地方。黑色的树身支撑着长针般的树枝,形成伞面状遮住阳光和生长出的下层林丛。一层厚厚的棕色针叶,覆盖着脚印和蹄迹。艾拉注意到在一棵树底下长着一堆堆蘑菇。她跪下仔细观察,这些蘑菇被秋天突如其来的霜冻得硬僵僵的,好像是收获时节已经过去。在依然寒冷的树林里,沃夫走到她身旁,将它的鼻子和嘴触在她那只没戴手套的手上。她抚摸着它的头顶,注意到它的呼吸,随后,她脑海里突然掠过这样一种印象:他们这一小队旅行者是唯一的生存者。
  在峡谷的远处,越来越险峻的奇峰怪石使登山越发艰难了,并且经常有发银光的野兽出现。深绿色的云杉木,长针松树变得越来越矮,最后就无影无踪了。
  当乔达拉骑马行进时,头脑中不时想起他们曾经见过的克兰人。“我要说服我的哥哥,也许他能与他们取得联系,如果他依然还是头人的话。”当他们停下休息沏热茶时,乔达拉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
  “艾拉,我们到家后,我打算同乔哈兰谈谈克兰人的事,如果其他族人能和他们谈生意,我们也能。而且他应该知道,应当讨论他们同我们之间遇到的麻烦。”乔达拉说,“这可能意味着有麻烦,并且我也不想同格班这样的人打仗。”
  “我觉得用不着着急,他们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做出决定,要改变对他们来说很难。”艾拉说。
  “生意怎么办?你认为他们会愿意吗?”
  “我想格班要比其他人更愿意,他非常想多了解我们,他愿意试试拐杖,即便是他不骑马,从遥远的部族带回来这样一位不寻常的女人也说明他的能力。虽然她很漂亮,但他在冒险。”
  “你认为她漂亮?”
  “你不这样认为?”
  “我明白为什么格班这样想,”乔达拉说道。
  “我想一个人看是不是漂亮,要看他是谁。”她说。
  “是的,我认为你漂亮。”
  艾拉笑着,让他更感觉到她的美丽。“我很高兴你这样认为。”
  “你知道,是真的,记得在母亲节仪式上你得到所有人的关注吗?
  我曾告诉过你,你选择了我,我有多高兴吧?”他笑着,沉浸在回忆中。
  她想起了他曾经对格班说过的话。“我是你的,是吗?”随即莞尔一笑,“幸好你不太懂克兰语,不然的话,你跟格班说我是你的妻子,他一定认为你在说谎。”
  “不,他决不会明白。虽然我们没有正式地办理过结婚的手续,可是在我的内心中,我们已经是夫妻啦。我并没有说谎。”乔达拉说。
  艾拉被他的一番话打动了。“我也是那么想的。”她低下了头轻轻地说,心中溢满了无限的柔情,“从在山谷那时起,我一直都这么想的。”
  一股强烈的爱欲潮水般地袭上乔达拉的心头,他情不自禁地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此时几句片言碎语顿使他感到好像他已经结过婚了,经历过了那一庄严的时刻。他的婚礼是否已经得到他人的认可,已无关紧要。
  他本可以那么做,以博得艾拉的欢欣。然而他却无需那样。此时,他唯一要做的是把艾拉安全地送回家。
  冷风袭来,吹醒了乔达拉,也卷走了他刚才那份激倩。此时的乔达拉百感交集。他起身离开了那堆温暖的火,长长地吸了口气。吸进寒冷、干燥的空气灼烧着他的肺,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把头缩进皮帽子里,并拉紧,只剩下脸露在外面,好让他用全身的热量去温暖吸进去的空气。尽管他现在渴望着能吹来一阵暖风,可他心里知道这种暖风有多么危险。
  在他们北面,巨大的陆地冰川已经向南延伸,仿佛在用它的锐不可挡的冰冷胸怀去拥抱冰山。
  他们是在地球上最寒冷的地方,在闪烁的突岩和巨大的北部冰山之间。况且是在深冬时节,已不再含有任何水汽的冰川贪婪地掠夺走所有的水汽,以增大它们肿胀的基岩挤压成的板块,建立起抵御炎热夏日袭击的储备力量。
  寒冷与温暖对地球控制的战斗似乎停止了,但是势力却在改变,冰川占据了上风。在它被击退回极地之前,它会更进一步到达它的最南端。即使它回到极地,它也会待机南侵。
  他们继续向高原进发,每一时每一刻似乎都比从前冷得多。不断上升的海拔,无情地把他们推得离冰川越来越近。喂马的草料越来越难找。结了冰的小溪旁,枯萎的草紧紧地贴在上了冻的地面上。唯有雪形成的干硬坚挺的晶粒,经受劲风的鞭打。
  他们骑着马静静地走着。可在支起帐蓬后,他们却亲热地拥抱在一起,聊了起来。
  “约加的头发很美。”艾拉说着,缩进皮衣里。
  “是这样。”乔达拉说,确信无疑。
  “我倒希望伊扎或是任何一个布仑家族的人能看到。他们总是以为我的头发很特别,尽管伊扎也总说这是我的一大优点。从前它和伊扎的一样都是金黄色的,可是现在的颜色深多了。”
  “艾拉,我喜欢你头发的颜色,还有你把它散开时,它像瀑布一样美。”乔达拉一边说着,一边摆弄她脸旁的一缕头发。
  “我不知道克兰人住的地方离半岛这么远。”
  乔达拉看得出她的心思并不在头上,也不在类似的什么事情或她自己的事上。她在想着克兰人,就像他刚才那样。
  “格班好像与众不同。他似乎……我也搞不清,这很难说清楚。他的眉毛很重,鼻子大,脸更外露,他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明了,那么克兰化。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他比以前的布伦更健壮。他似乎也不在乎冷。即使是躺在冻了冰的地上,他的身体摸起来也是热的。就连他的心跳得也比别人快。”
  “他们大概是习惯了寒冷吧。拉杜尼说他们大多数住在这里以北的地方,在那儿,就是夏天也难得有暖和的时候。”乔达拉说。
  “你可能是对的,然而他们想法相像。什么使你告诉格班你要回报克兰人亲属般的情谊?你的这种说法真是太好不过了。”
  “我搞不清,然而,却是真的,我实在是感谢克兰人的救命之恩。要不是他们收留了你,你不可能活到现在,而且我也如此。”
  “你对他们的生活适应得很快,乔达拉。”
  “他们的生活方式也不是很特别。泽兰达尼人对恩惠也是很小心的,当你到另一个世界时,没有留下任何恩惠,那么,你欠人情的人就会操纵你的灵魂。我听说在服侍。圣母的那些人中,有几个人企图使人欠他们的情,那么他们就可以掌握这些人的灵魂了。但这可能也是一种传说罢了。因为人们说的这些,并非都是真的。”乔达拉说。
  “格班相信他的心和你的心现在已经紧紧地联在一起了,无论是这辈子还是来生。你的一部分将永远伴随着他,正如他的一部分也将陪伴着你一样,所以他关心你。你救了他的命,于是他失去了他的那部分,但你将那一部分又还给了他,从此不再有任何空白。”
  “我不是唯一救他的人,你和我做的一样多,甚至比我做的还多。”
  “可我是个女人,克兰族的女人和克兰族的男人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这并非是等价的交换。一个女人的所作所为与其他人不同。他们不会记得这些。”
  “可是你把他断了的腿接上,又打夹板固定住,他才能回去的。”
  “不然他也能回去,对此我并不担心。我只是担心他的腿不能完全治愈,那样他就不能打猎了。”
  “打不打猎那么重要吗?难到他不能干点别的什么吗?像那些阿木奈男孩子一样?”
  “克兰族男人的地位取决于他打猎的能力,他们把地位看得比生命都重要。格班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他家里有两个女人,他的第一个女人给他生了两个女儿,约加也怀孕了。他发誓要照顾好她们。”
  “假如他做不到会怎样呢?”乔达拉问道。“他们怎么办?”
  “那他们也不会挨饿的,格班的族人会照顾他们的。然而他们的地位—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衣食住行,他们的修养都取决于他的社会地位。假如他失去约加了,凭她的年龄和姿色,会有另外一个男人接受她的。可如果她能给他生个儿子,他梦寐以求的儿子,她就会和格班一起生活下去。”
  “要是他太老了不能继续打猎怎么办呢?”
  “上了年纪的人可以体面地退出,不再打猎。他将和他的儿子们一起生活;或者和他的女儿们,如果他们还生活在同一部族内。他不会成为整个民族的负担——佐格用弹石带继续发挥他的技艺,所以他还可以做出贡献,此时的格班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而且他是个头人,现在就失去这一切,他会受不了的,他会觉得他的心被人挖走了。”
  乔达拉点点头。“我很理解他。打不打猎对我来说无所谓。但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那么我也就不能再使用火石了。”他停下来想了一想,然后说:“你已经付出了很多了,艾拉。就算克兰族妇女与男人不同,那不该有些作用吗?他难道至少还不能承认吗?”
  “格班已向我表示谢意了,乔达拉。可是这很微妙。”
  “那一定是很微妙的。可是我没看出来。”乔达拉说,看起来很惊讶。
  “他直接了当跟我讲的,没通过你,而且很重视我的意见。他允许他的女人和你交谈,就说明他把我放到了与她同等的位置上。他有很高的社会地位,自然她也一样。你知道,他对你的评价很高,恭维了一番。”
  “真的吗?”
  “他觉得你工具做得不错,很羡慕你能有这样的手艺。不然的话,他不会接受那个手杖。”艾拉解释道。
  “他不接受怎么样?我要了他的牙。我觉得这个礼物很奇特,可我明白他意图。无论它象征什么,我都会接受。”
  “假如他觉得不合适,他早就拒绝了。然而它是个纪念品,而不仅仅是礼物。他是接受了一个严肃的责任与义务。如果他不尊重你,他就不可能与你以心换心。他太看重这些了。他宁愿心中留有那份缺憾和空白,也不愿他所得到的毫无价值。”
  “的确,克兰人中有很多微妙的东西,真是细微之处见细微。不知道我能不能搞清楚。”乔达拉说。
  “你也觉得其他的民族有如此神奇的色彩?我还是很难理解那些细微之处。”艾拉说。“但是你们民族更宽容。他们相互拜访,作长途旅行,而且更接近陌生人。克兰人却不是这样。我们的确有做得不尽人意的地方,然而他们却能宽恕我,因为我是客人,他们承认各民族间风俗习惯存在着相当的差异。”
  “艾拉,我的族人也是你的族人。”乔达拉轻轻地说。
  她先是看着他,好像不明白他的话。过了一会才说:“希望如此,乔达拉,希望如此。”
  两个旅行者继续向前赶路。云杉和冷杉变得越来越稀少,越来越矮。穿过这一片草木,沿河而走,他们可以到达裸露地面的矿床,并且能穿过阻隔了他们视线的深谷。河道的弯曲处,从高原流淌下来的一个支流,落入到中母亲河,它本身就是发源于高地的。寒冷刺骨的空气凝滞了流淌下来的水,强劲的风又把它雕琢成奇异怪诞的形状。似被冰霜捕获的生物,沿着长河的线路向前飞去。
  这一男一女牵着马,小心翼翼地走在零乱的冰块上,然后绕到结了冰的瀑布上面。巨大的高原冰川隐约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停下来,着迷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从前,他们曾望见过这壮观的景象,现在它近得似乎可以伸手摸到,然而这一切并不那么真实。
  身边的河早已结了冰,不再流动。可他们的眼睛却沿着曲曲折折的河道向前望着,直到它从视线中消失。它在高处又出现了,与其它的几条狭长的水道一并从冰川流出,像一把银色的绸带装点着顶部。远山和近岭用崎岖、边缘锋利、又结了冰的山顶将高原镶在其中。
  那对曾伴着他们南行的山峰早已从视线中消失。两边一座新的高峰渐渐地向东面隐退着,取而代之的是南面闪闪发光的山顶。
  虽然在非面是两座更加古老的石山,但成为河谷北岸的群山已远远地留在了河流从最北部转弯的地方,那儿离他们遇到克兰人的地方不远。这条河靠近那个新的石灰岩高地,在他们向西南,朝着河的源头攀登时,这个高地便成为北部的分界线了。
  当他们继续向上攀登时,植被也继续变化着。云杉和冷衫已让位于适应酸性土壤的松树。这些松树稀疏地分布在连水都难以渗透的山岩上。当他们到达一片山地森林时,在低矮的长青树的树冠上压满了厚厚的冰雪,它们常年紧紧地裹着树枝。虽然有些地方相当稠密,但挣扎出来的嫩枝很快就被风霜削剪掉,这样使所有树的高度都在同一水平上。
  乔达拉决定改变方向,不再顺着他们一直走的这条河边小路继续下去,尽管总会有一支流能把他们带到河的源头;而是选择一条动物开辟的路去穿越矮小茂密的针叶林。
  他们到了森林边时,树变得稀疏了,使他们看得见下面的地带己不再有垂直、挺拔的森林植物。然而生命力是极其顽强的。低矮的灌木和草本植物还有大片的草皮部分埋在一片雪下,依然茂盛。
  由于广大冰川的存在,这里到处是大草原和苔原,因为只有它们才能在这里完成它们的生命圈,顽强地生存下来。在比这个林带纬度更高的地方,也有许多耐寒的植物适应了如此残酷的环境。艾拉牵着她那头母马,兴致勃勃地注视着这些变化,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研究这些不同。她从小生长的地方更往南些,因为有内陆海暖流的影响,那儿的植物多数是寒温带植物。因此对她来说,生长在高纬度寒冷的酸性地区的植物更富有吸引力。
  那些长在小河、小溪边挺拔婀娜的柳树也只能靠仅有的那点水维持着生命,长得如那些低矮的灌木,就连庄严不屈的桦树和松树也变成了平卧在地的爬行植物。青莓和覆盒子也只有4英寸高,像厚厚的地毯。她想知道它们是否也像北部冰川附近生长的莓子一样,结又大又甜的果。尽管这些枯枝千姿百态,向她暗示着许多不同的植物类别,然而她却不总能报出植物的名称。
  在隆冬季节旅行,艾拉和乔达拉看不到高原上春天和夏天的美景。没有野玫瑰和山杜鹃花装点的红色;没有秋牡丹、水仙花傲立在那;也没有樱草花、紫罗兰展开绚丽的花朵;没有吊钟花、皱菊、百合、鹿耳草、石竹花;也没有美丽的小雪绒花来缓和这单调寒冷的冰雪季节。
  然而,他们又看到了更可怕的一幕。一座闪耀着蓝绿色光的眩目的冰域横在他们面前,挡住了他们的路。它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像一块华贵的,有很多刻面的钻石。水晶般白色光泽里显现出了隐藏在蓝色光影下的缺陷:裂缝、隧道、山洞,使这块巨大的宝石扑朔迷离。
  他们已经到了冰川。
  当他们走完剩余的路程,靠近这座冰冠山顶时,他们甚至还不敢肯定他们身边狭窄的溪流,其实就是陪伴他们已久的那条河。这里有众多结了冰的水道,难以辨清究竟那条是他们要寻找的。它们在期待春天的到来,好让它们瀑布般的河水从高原上水晶似的山岩上冲下来。
  他们一直追随的母亲河不见了,就是沿着这条河,从她的入海口、三角洲开始,始终引导着他们,走过那么多艰难的路程。还有一条被冰雪封住的不起眼的小溪也即将被抛在身后了。这两个行路人不可能再有这样的一条河赋予他们安全感、为他们指明行程。他们只有靠猜测,靠太阳和星星为他们引路,靠乔达拉希望能够记住的那些路标了。
  这片牧地之上,植物越来越小,而且断断续续。只有海藻、地衣、苔藓这类典型生长在石头上的植物顽强地为自己夺得生存的希望。艾拉早已开始用他们带着的食料喂马了。
  那些生活在地上,陡峭间的野山草、羚羊并不常见;然而马却意外地出现在海拔如此高的地方。普通的马,即使很缓的山坡,通常也不会使他们有勇气爬上去,然而威尼和雷瑟在它们还是小马驹的时候,就已经爬过它们山谷东面较陡的山坡,和通向山洞的曾和艾拉一起走过的崎岖山路。
  两匹马低着头,缓慢却始终不停地朝着冰山脚下的山坡走去。马背上驮着的给养和黑褐色的火石对于这支奇特部落来说简直是生死彼关。这两个牵着马艰难跋涉的人,时下正想找个平地,以便支起帐篷宿营。
  他们实在是不想再往坡上爬,再与严寒抗争了,它让人疲惫不堪,连狼都想停下来,不再去奔波、探路。
  “我受不了啦。”当他们竭力迎着风想把帐篷支起来时艾拉说。“我实在受不了这么大的风,这么凛冽的冷。我想天怕是再也不能变暖了,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冷。”
  乔达拉点了点头,他也承认这儿的确很冷,然而他知道他们会遇到比这更糟的天气、更冷的天气。他注意到艾拉瞥了一眼这巨大的冰山,然后又移开了她的视线,似乎她不想看到这一切。乔达拉怀疑她心中所想的并不仅仅是寒冷。
  “我们真的必须翻过这座冰山吗?”她问道,终于承认了她的恐惧。“可能吗?我不敢想我们究竟怎样才能到达山顶。”
  “确实不容易,但却是可能的。”乔达拉镜“我和索诺兰到过山顶。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会设法找到最好的路把马带上去。”
  “好像我们就得这样永远走下去了。我们还要走多远,乔达拉?”
  “这路也通向第九山洞,不太远了,没有我们已走过的那么远。一旦翻过山去,离达拉那山洞就近了。我们将在那停一阵子,你会有机会认识他、杰里卡和那儿的每一个人。我实在等不及了,想马上让达拉那和琼普拉雅知道我从韦麦兹那儿学到的钻隧取火的技术,我们就是停下拜访他们,也能在夏天来临之前到家的。”
  艾拉心里痛苦极啦。夏天!可现在是冬天,她心想。她不知道她是否还会那么急切地和乔达拉一起回家,要是她知道旅途这么遥远的话,她也许会竭力劝说他留下来和马穆塔人一起生活。
  “我们走近点看看那冰川。”乔达拉说,“好找一条最好的路上山,然后再检查一下看是否带好了一切东西,准备穿越这冰山。”
  “我们今晚必须用一些火石生火。”艾拉说。“这四周一点可燃的东西都没有。我们还得化些冰,以便弄些水……不该有困难找够那些东西。”
  在他们宿营的这一片地上,除了被遮挡住的几片零星的雪外,什么也没有了,而这些雪能给他们提供的水量是微不足道的。乔达拉虽然只来过这一次,然而记忆中这儿并没有这么干燥。他想的一点不错。他们是在背风坡,此地的零星降雪量来得较晚,又往往是在
  季节变换的时候。他和索诺兰下来的路上遇到了暴风雪。
  冬季,温暖潮湿的空气,随着从西部大洋中刮来的盛行风攀上山坡一直到达为高压所控制的大片冰雪地带。潮湿的空气遇冷、凝聚、变成雪,好似巨大的漏斗一样,对准这座高山,只落在下面的冰山上,喂着饥饿的冰川。
  这座古老山脉上的雪均匀地降在整个山顶,使除了外围以外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平面。凝结了的干白的空气向下落着,从山坡滑下,冰山的四周一点雪也没留下。
  就在乔达拉和艾拉绕着冰山的底部找最易走的上山路时,他们注意到这里似乎被冰川的尖部掘出来的土和石块刚刚侵袭过,冰川还在不断扩展着。
  在很多地方,高原上古老的岩石都暴露在冰川的脚下。这条巨大的山脉曾经是由一些透明的花岗岩组成的、朝西的高地。看得出来,曾经作用于这座地球上最古老而坚不可摧的山的力有多大,它本不该将这座山劈开,留下了一个大的裂谷。
  “这是哪儿来的?”艾拉问,对手里拿的东西表示怀疑。这东西是两个牢固而紧密地镶着框的木制的盘子,通过一条皮带子与外边相连。木盘的中部有一条窄缝,几乎从头裂到尾,将其分为两半。
  “这是我走前做的。我也给你做了一个。它可以保护你的眼睛。有时冰川上的雪反射的光太强,除了一片银白之外你什么也看不见——人们叫它雪盲。这种失明通常要持续一段时间,你的眼睛会又红又痛。这个东西可以保护眼睛。带上,我们走吧。”乔达拉说。看到她拙笨的样子,他又说道:“来,我带给你看。”他把这非比寻常的太阳镜带上,然后把皮带子在脑后系上。
  “怎么看?”艾拉问,她几乎看不到藏在两条长长的,又窄窄的缝隙后面的眼睛,尽管这样,她还是把他给她的那副眼镜戴上了。“你差不多什么都看得见!只是看四周时需要把头转过来。”她很吃惊;继而又笑了。“你太滑稽了,没有眼睛,好像某种奇持的精灵……又像是某种虫子,或许是虫子精吧!”
  “你也很滑稽,”他笑着说,“可这些虫子精能救你的命。你得看看你在从哪儿上山了。”
  “马丹尼亚的母亲给我们的这些毛靴垫穿着舒服极了,”艾拉一边把它们放在一个容易够到的地方,一边评论着。“即使它们湿了,脚依然很暖和。”
  “在冰川上能再有一双这样的靴垫,我们也会很高兴。”乔达拉说
  “以前,和克兰人在一起时,我们用芦苇草来垫靴子。”
  “芦苇草?”
  “对。它既可保暖,干得又快。”
  “这倒很有必要知道,”乔达拉说着,拿起一只靴子。“穿猛妈皮底的靴子,它们可以防水而且非常结实。有时冰川很锋利,但却又粗糙,所以你不会滑倒,特别是上山时。你知道,有时我们要用扁斧劈开冰。”他把工具放在他正在打的一个包的最上面。“还有绳子,结实的绳子。当然我们需要帐篷、睡袋、食物。可以丢掉些炊具吗?在冰上我们用不了多少,而且我们还可以从兰扎达尼人那搞到更多的。”
  “我们需要很多食物。用不着做饭,我想用大皮锅接到索兰迪娅给的支架上化冰取水,把它直接放在火上,这样会很快,也用不着把水烧开,只是化了即可。”艾拉说。
  “别忘了带上梭镖。”
  “为什么?冰川没有动物吧?”
  “是没有,但你可以用它来试探前面的冰是否结实。这张猛码皮怎么办?’’乔达拉间。“我们从一开始就带着它,我们到底需不需要它呀,又这么重。”
  “这皮不错,又软又好,做敞篷船的篷可以防雨。你说冰川上下雪的,”她实在不想把它扔掉。
  “我们可以用帐篷当盖。”
  “倒也是,……可是,”艾拉说,撅着嘴,沉思着……然后她注意到了别的什么。“你从哪儿搞到的火把?’’
  “从拉杜尼那儿。我们要在太阳升起前起来,打行李需要光。我想在太阳还没有升高、一切都冻得结结实实的时候到达高原的顶部。”乔达拉说。即使这么冷,太阳也会融化一部分冰雪,那时,往上爬到山顶就难了。”
  他们早早地就睡了,艾拉不晓得为什么睡不着。她又紧张又激动。这就是乔达拉从一开始就跟她谈到的那个冰川。
  “怎……怎么了?”艾拉说,一下子惊醒了。
  “没怎么。该起床了。”乔达拉说着举起了火把。他将火把儿放在碎石中以便立住,然后递给艾拉一杯热汽腾腾的茶。“我已生好了火。这是茶。”
  她笑了,她的笑让他感到很欣慰。旅途中,几乎每一天都是她给他准备好早茶,而这次,他非常高兴能先起来,为她沏好茶。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睡,他睡不着,他太紧张、太激动,也太着急了。
  狼守护着他的主人们,眼中闪着光。它感觉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跳前跳后。马儿们也是如此,骚动不安,颤动地喘息着。艾拉用火石化冰取水,然后又去喂马和狼。她给了狼一块糕饼,这是她和乔达拉一路上吃的。借着火把的亮,他们将帐篷、睡袋和一些工具打到行李里。丢掉了一些没用的东西,一个空了的装粮食的箱子,一些石器,最后,艾拉将猛码皮扔在了敞篷船里的煤上。
  乔达拉拾起火把照着路,牵着雷瑟的缰绳,他出发了,留下那堆依然着得很旺的火。他只能看到附近的小亮圈内的东西,范围不大,即使他把火把举高,也仍然如此。月亮几乎是满的,他开始觉得没有火把他会找到更好的路。他终于把火把扔了,朝黑暗走去。艾拉紧紧地跟在后面,一会儿他们的眼睛便适应了黑暗。他们向前走着,身后的火把仍旧在满是碎石的地上燃烧着。
  月亮几乎是圆的,只差那么一点点。月光下,巨大的冰川闪耀着神秘.的、时隐时现的光。漆黑的天空朦朦胧胧地闪着星星;,空气寒冷凛冽;天空,你说不清是何种形状。
  天很冷,越靠近冰的墙,空气越冷,然而艾拉的颤抖并不是由于这种寒冷,而是源于敬畏与期待产生的激动。乔达拉望着她炽热的双眼和她深呼吸时微微张开的嘴唇,他总能被她的激动所唤醒,心中一阵激动。然而他摇了摇头,现在没有时间,冰川还在等待着他。
  乔达拉从包里拿出一根长绳子。“我们得把自己绑起来,”他说。
  “也得把马绑起来吗?”艾拉问道。
  “不,我们也许能相互支撑着,可一旦马滑下去了,它们就会把我们拖下去。”尽管他既不想失去雷瑟,也不想失去威尼,但他心中最惦念、最担心的是艾拉。
  艾拉眉头紧蹙,却对他表示赞同。
  他们悄悄地交谈着,声音如冰川般平静。他们都不想破坏这种境界,或是提醒冰川即将到来的灾难。
  乔达拉将绳子的一头系在他的腰上,将另一头系在艾拉的身上,然后将中间松弛的部分绕起来,伸出胳膊,把它绕到其上,然后他们各自牵起马的缰绳。狼只好自己走了。
  出发前,乔达拉心中一阵惊慌。他一直在想起什么呢?是什么让他觉得他能带艾拉和马穿过冰川呢?他们应该绕道走远点儿的路。即使远点,却很安全,最终他们会到的。然后他停下了脚步。
  在冰川脚下,常常会出现冰和陆地分离的现象,这种隔离在冰下形成一个洞一样的空间,或一个高悬的冰盖延伸出盖住多年堆积的冰债。在乔达拉挑选的地方开始,高悬的冰盖已坍塌,形成一个缓慢的斜坡。它也是和冰碛混在一起,使他们更容易站稳。从已经坍塌的边缘起,一块硕大的沉积冰碛(冰碛层)致使这边的冰看起来好似一条界限分明的小径,只是在顶端上,对他们及脚步踏实的马儿才显得不特别陡峭。翻过这座山的顶端将是个考验,而只有一个人亲身经历之后,他才能彻底体验得出。
  乔达拉引路,他们开始爬缓坡。雷瑟有一会踟蹰不前。尽管他们已减轻了它的驮担,它背上的大包裹仍然摇摇晃晃,时缓时陡、起伏不平的山势弄得它步履艰难。它一只蹄子滑了一下,又紧紧踩牢,然后犹豫着,小公马又继续行进了。后面跟着艾拉和拉着橇杆的威尼。不过这匹母马曾经穿越了那么多姿态各异的地势,时间又那么长,所以对此已习以为常。与雷瑟驮的大包裹截然相反,那宽大的橇杆反倒帮助母马保持了平衡。
  狼走在最后,这对它更轻松些。它身子低,布满胼胝的爪子摩擦着地面,避免了滑倒。但它感觉到同伴们的危险,便紧随其后,好像守卫在后边似的,警惕着不测。
  皎洁的月光下,裸露出地面的坑洼不平的冰岩反射着月亮的光芒,晶荧发亮。陡峭的平原表面好似镜子,质地深如液体,就像那静静的、深不可测的水潭。一块下滑的冰堆石,犹如缓缓流动的夹带沙石的河流,然而夜色朦胧,无法看清。
  乔达拉小心地、慢慢地迈出一步,仔细拉着他的马绕过重重障碍。为给自己带的马寻找一条最佳的路径,艾拉比为自己的安全还要担心。坡度变得越来越陡,两匹马被愈加险峭的坡面和沉重的包袱弄得失去了平衡,挣扎着站稳。乔达拉正努力要拽着雷瑟攀上顶部附近的一块险峻的高坡时,它的一只蹄子打了个滑,嘶叫着拼命向后退去。
  “加把劲呀,雷瑟!”乔达拉打着气,紧紧拽着缓绳,好似他单凭这股蛮劲就能将它拉上来。“我们快到了,你能行。”
  公马试着向上,可蹄子却在滑溜溜的冰上打滑,乔达拉觉得自己也被缪绳拉了下去。他松松手中的缰绳,头探向雷瑟,终于使它一起向上攀去。
  雷瑟蹄子一踩着粗石,下滑便停止了。它昂起头,义无反顾地向上跳跃。突然,公马站在岩边,敏捷地跳上平坦的地面上一块冰隙末端狭窄的裂口处。乔达拉抚摸着马儿亲热的赞美它,同时发觉衬着东方地平线上一缕浅淡的光影,天色已由乌黑转为靛蓝。
  他感到肩上的绳索向后拽去。艾拉一定滑下去啦,他想,绳子又被拽下一段。她肯定是到了那陡坡。绳索猛地从他手中滑下,一直滑到他感觉出腰被狠狠地拽了一下。她无疑是在紧紧牵着威尼的缰绳,他想,她必须放弃它。
  他双手攘着绳子喊道:“别管了,艾拉!它会把你同它一块儿拉下去的!”
  可艾拉没听见,要么是听着了却不明白。威尼已向斜坡进发,然而找不到落蹄的地方,一个劲地向后滑去。艾拉还在抓住缓绳不放,好像这样能防止母马跌下去,而实际她自己也在后退。乔达拉觉得自己正被危险地拉近崖边。他想找个东西抓住,便一把拉过雷瑟的缰绳,公马嘶叫起来。
  幸好雪橇稳住了威尼,不再跌了。一根支杆卡在裂口上,支撑着恰好使母马有时间恢复了平衡。然后它蹄子陷入一块雪中,在厚雪里站稳,踩着了冰岩。乔达拉觉得危险已过,松开雷瑟的缰绳。他一脚踩在冰隙里,提着绳子围腰绕去。
  “拉我一把!”艾拉一面攥着正在向上爬的威尼的缰绳,一面喊着。
  眨眼之间,不可思议的,他瞥见崖边上冒出艾拉的头,一把将她拉了上来。接着出现威尼。它向前拱着身子、攀上裂缝,踩在了水平冰面上。清早的天空抹过一道粉红,紧下面的便是大地,乔达拉长长地舒了口气。
  狼一下子蹿了上来,跑向艾拉。一它要跳在她身上,可她觉得彼此都立足未稳,便示意它下去,它就退下了。看看乔达拉,又瞅瞅马匹,它昂起头轻轻地、快活地嗥叫着,然后高声地、久久地唱起它的狼歌。
  他们已经攀上一个峭拔的陡坡,并立在平坦的冰面上,但仍未到这座冰山的顶峰。靠冰面边缘是许多裂缝和突立而起的、膨胀的碎冰块。冰面后有一堆突立的碎冰,上面覆满了小山似的白雪。乔达拉越过它们,最终立足在这冰原平平的表面上。威尼紧随其后,蹄下蹦出的块块碎冰又反弹回去,骨碌碌滚着滑在冰岩边缘。乔达拉丫直将绳子死死地拴在腰上,艾拉就踩着他的脚印走。后边是狼在前,威尼在后。
  天空已是一片黎明的蓝色。艾拉站在陡坡上回首眺望,不敢回想她是怎样爬上来的。
  一道喷薄而出的灿烂阳光映照出一幅难以描绘的图画。在西面,一片平坦无垠,白色眩目的平原在他们面前延伸。平原上的碧空呈现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蓝色光影。不觉间又融进了红色冰岳反射的蓝绿色光,是一种多么令人销啤的晶莹闪耀的光茫!在遥远的西南方的地平线上,这片碧蓝逐渐变深、变为朦朦胧胧的蓝黑色。
  伴着东升的太阳,曾经在黎明前的漆黑天弯上反射着如此灿烂的光焰已经褪淡,而冰冻的水流构成的这片广袤无际、寸土不见的荒原上却是光秃秃;没有树木,没有石头,这貌似坚不可摧的表面上,是那样的庄严沉寂。
  艾拉大口大口、急急地呼着气。“乔达拉,太美啦!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为看到这个,我宁可经受两倍远的旅程,”她肃然起敬地说。
  “很壮观,”他说,因为她的反应不禁微笑起来,同她一样不可抑制地感到兴奋。“但我那时没法对你说。我从前从未目睹过类似的景观,它毕竟不太常见。这里来自上空的暴风雪也堪称一大奇观。趁我们看得清楚,我们还是赶路吧。天气并非看上去那样稳定,而且这明澈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下,要么是某个裂缝可能会全部裂开,要洛就是悬在头上的某条雪檐坍塌。”
  他们开始穿越冰积的平原,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太阳还不甚高,穿着厚重衣服的他们已汗流夹背。艾拉动手去解自己的带风帽的皮毛大氅。
  “如果你想,你就脱掉它,”乔达拉说,“但身上得一直包着点什么。你可能会在这上面被太阳灼伤,还不仅仅是头上呢。太阳一照,冰也能把你烫坏。”
  整个上午,小块的堆积云都在聚合加大。正午时分,它们已汇聚成一大块、一大块的云团。风在下午渐渐加大。差不多在他们决定停下化冰雪取水的时候,艾拉急不可待地又披上了大毛氅。太阳躲进了水汽弥蒙的积雨云中,漫天飞扬、干末样的雪花从浓云里撒下,落在两个行人的身上。冰河同时也在加厚。
  33 冰川历险
  雪愈下愈大,西北风愈刮愈猛,狂风肆虐中夹带着刺入骨髓的凉气,毫不留情地刮在他们身上,他们像一只离群的孤雁,在狂风暴雪中挣扎,好似他们不过是空气中一抹淡淡而苍白的水平薄幕。
  “我想我们最好等到雪停,”乔达拉高声喊道,好让声音超过暴风雪的怒吼。
  他们挣扎着支起帐篷,但是,这种努力是徒劳的,这无情的狂腌张牙舞爪,好像顷刻间便可将那层御风的皮子从两颗纤弱跳动、誓死要从风雪中闯出一条路的心上扯碎—他们竟胆敢与这横扫平原、冷酷残暴的暴风雪挑战。
  “我们怎样才能把帐子支好呢?”艾拉问,“这天气太糟糕了!”
  “我记得过去风刮得可不这么凶,不过,我不觉得奇怪。”
  马儿们垂着头乖顺地站着,默默地、顽强地忍受着风雪。狼紧紧地靠在它们一边,用利爪为自己在地上挖出个洞穴。“也许我们可以叫其中一匹马站到柱子根那儿,踩着不让它离开,一直到我们把它立实。”艾拉建议道。
  他们暂时达成了共识,就是把马匹同时当作帐子的椿柱和支撑点使用。他们在两匹马背上挂起皮帐,接着艾拉好言哄慰威尼站在其中一边上,然后才转身钻进去,心里还祈祷着这母马可别晃得太厉害把帐子抖掉。艾拉和乔达拉蜷成一团,沃夫蜷伏在他们的膝下。他们头上几乎就是马儿的肚皮,屁股底下压着帐篷的另一角。
  暴风还不曾平息,天已黑了。他们只好在原地宿营一夜,但先把帐篷重又支稳。清晨,艾拉突然发现离威尼支撑的帐子那边不远,有些乌黑的污渍。她一面惴惴不安地猜测着,大清早便匆匆爬出帐篷。
  他们第二天爬过一堆堆冰墩子,一直向东行进,在一片龇牙咧嘴的裂缝地带,他们走得却快多了。下午又卷起一阵风雪,风不如上次强,但刮得急迫。
  临近晚上,艾拉发现威尼一瘸一拐地走路。她感到心跳加快,而当她走近细看,看到了冰上浓浓的鲜红污迹时,她恐惧了。她捧起威尼的蹄子仔细检查着。伤口很深,还在流血。
  “乔达拉,看这个。她四支蹄子都受伤了,怎么办?”艾拉道。
  他瞅了瞅,便趁艾拉查验威尼另外三只蹄时检查雷瑟的情况。他发现伤势相同,于是眉头皱道,“一定是冰,”他说,“你顶好也检查一下沃夫。”
  狼爪的肉趾有伤痕,只是没像两匹马蹄上的那般严重。“我们该怎么做?"艾拉说,“它们已经瘸了,或者说马上就会瘸。”
  “我一点没料到这冰面会严酷到这种程度,”乔达拉异常不安地说,“我努力要考虑周全,却没想到这个。”他十分懊悔,痛苦极了。
  “它们的蹄子很硬实,但毕竟不是石头,和手指甲差不多。它们会被伤着,乔达拉,它们走不了啦。再过一天,它们就将又瘸又跋,半步也无法迈出。”艾拉道,“我们必须拯救它们。”
  “可我们能干什么呢?”乔达拉道。
  “嗯,我还带着药包,我可以给它们治伤。”
  “但我们不能一直呆在这等它们的伤口愈合。而只要它们一旦行走,情况又将依旧如此。”男人语止,闭上眼睛。他甚至不愿再去想他正在想的事情,更不愿说起,而他面对这进退两难的境地,只有一个法子。“艾拉,我们将不得不丢下它们。”男子道,尽可能地柔声细气。
  “丢下它们?你是什么意思,‘丢下它们’?我们不能抛下威尼,也不能抛下雷瑟。它们将到哪儿去饮水呢?还有吃的?冰原上寸草不生,连些细枝末叶都没有。它们将被活活饿死、冻死,我们不能那样做!”艾拉道,满脸的悲戚。“我们不能扔下它们不管!我们不能,乔达拉!”
  “你是对的,我们不能在这丢下它们。那不公正。它们会受尽太多太多的痛苦,……可是……我们终究还有梭镖啊……”乔达拉说。
  “不,不!”艾拉嘶喊道,“我不允许你做”
  “这要比留下它们在这儿慢慢等死,遭受痛苦强得多。这不像那些没经过……没经过捕猎危险的马匹。大多数人都那么做。”
  “但这些可不同于其它马匹。威尼和雷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同甘苦、共患难已经那么久,它们曾给我们援助,威尼救了我的命。我无法把它一丢了之。”
  “我和你一样不想丢下它们,”乔达拉道,“可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一种在共同旅行跋涉如此久远后,将驮马杀掉的无奈,搅得他坐立不安,而他又明明知道艾拉对威尼的深厚感情。
  “我们返回。我们只有抽身后转。你说过附近有另一条路!”
  “我们已在这冰上熬了两天,马也快瘸了。我们可以后转,艾拉,但我认为它们做不到。”乔达拉道。他甚至拿不准沃夫是否能够做到这一点。他内心充满了负罪感和悔恨。“对不起,艾拉,是我的错。我真傻,原以为我们可以带着马走过这冰川。我们本该走那条远路,可恐怕一切已太迟了。”
  艾拉看到他眼中满是泪花。她不常见他轻弹眼泪。一个其他部落的男人号陶大哭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但他的天性却喜欢藏匿情感。这泪水在某种意义上使他对她的爱显得更为炽烈。正是为了她,他几乎完全舍弃自己而扶助她,她也因此而热恋他,但她不能够置威尼于不顾。这马是她的老友;她在峡谷时的唯一朋友,直到乔达拉降临在身旁。
  “我们一定得采取些措施,乔达拉!”她啜泣道。
  “可什么措施?”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孤立无援,这样如此地失望和惆怅。
  “嗯,从现在起,”艾拉说着,拭干眼睛,泪水冻在了脸蛋上。“我要为它们治伤。毕竟,我还能一个人把大部分应付下来。”她取出獭皮药包。“我们得点着一堆旺火,要足够热,好烧开水,而不仅仅是冰化而已。”
  她解下褐色隧石外的猛玛象皮,把它平展在冰上。她瞅着柔软的皮子上有几块烧焦的洞眼,但对这结实的老兽皮损害甚微。她将河卵石放在离中心挺近的另一地方,好作火床用。他们至少无需担心再留多少燃料,他们可以把大部分抛在身后。
  她缄口不语,她不能够,乔达拉也无话可说。一切仿佛化作泡影。所有的设想、计划以及准备,曾经一点点在横越冰川的旅行中付诸实践,而今为了他们丝毫不曾料及的意外,就这么一下中断了。艾拉愣愣地盯着微弱的火堆。沃夫爬上她身子哀吟着,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它感觉出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情。艾拉又查看一番它的爪子。还不那么严重。它对自己掌下的立足点把握得要好,而且停下歇息时也小心避开了雪与冰。她也不愿想起要失掉它。
  一段时间以来,她有意不去想杜尔克,可他总在那儿,是一个记忆,一个她永生都不会遗忘的冰冷的苦痛。她发觉自己在沉思着凝视他。他开始与部族一道打猎了吗?他有没有学用投石器?尤芭会是他的好妈妈,她会好好照料他,为他煮饭、为他缝制温暖的冬衣。
  想到冷,艾拉浑身发抖,接着便忆起伊扎给她做的第一套冬衣。她曾深爱着那顶里边毛已磨光的兔皮帽,那副御冬脚套里也蓄着毛。她想起在新鞋里顿脚试来试去的时刻,她想起那朴素的脚套是怎样一块块拼制、缝好。乍穿上去它们显得颇为笨重,可不久便又合脚、又漂亮,这也成为着新鞋子的一分快意。
  艾拉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堆,注视一汪冰水慢慢煮开。某件事正在无休止地惊扰着她。很要紧的事,她确信。是关于……突然她屏住了呼吸。“乔达拉!啊,乔达拉!”
  她似乎在热烈地和他讨论着什么。”“什么事,艾拉?”
  “不是坏事,是好事,”她兴奋地喊道,“我刚记起一件事!”
  他觉得她的行为挺古怪。“我不明白,”他说。他怀疑也许要失去她马儿的痛苦对她刺激过深。她一把拽出火堆下边沉重的猛妈象皮防水布,手持一炽热的煤块经直向皮子敲去。
  “给我把刀,乔达拉。你的最快的刀。”
  “我的刀?”他说。
  “对,你的刀,”她道,“我要给马儿们做护蹄!”
  “你要做什么?”
  “我要给马儿们做护蹄,还有狼。这块猛玛象皮!"“你怎么做马的护蹄?”
  “我将在猛玛象皮上割下一块块圆片,绕边打上洞眼,顺着穿上些绳子,最后把它绕着马儿踝骨系好。既然猛玛象皮能保护我们双脚免受冰扎,它就应该保护它们的。”艾拉解释道。
  乔达拉忖思一会儿,想象一下她的描述,于是微笑道,“艾拉!我想它会顶用。在伟大母亲河边,我想它能顶用。多棒的主意!究竟是什么叫你灵机一动想起它了?”
  “那是伊扎给我制靴的办法。部落里的人就用这法子做鞋套,手套也如此。我眼下想努力回忆这和格班和约加戴的是不是同一种。很难说啊,用不了多久它们便合你脚了。”
  “那块兽皮够吗?”
  “应该多,我看着火焰这阵,我会把疗伤药准备停当,没准还能给咱俩煮些热茶。我们有两天滴茶未进了,我们很可能以后再也喝不上,直到翻下这冰川。我们得贮些燃料,不过我认为眼下饮一杯热茶,味道将好极了。”
  “我想你是对的!”乔达拉赞许地说,笑容又重返他的脸上,情绪也变得好起来。
  艾拉格外认真地检查了两匹马的每只蹄子,给伤烂的地方洗净、消毒,敷上药,最后把猛妈象皮制的马护蹄套上系好。它们起先想竭力摇下这奇怪的护蹄,但系得很牢,马儿们很快也便习惯了。她又拿起给狼做的那副系上。它咬着啃着它们,要拼命摆脱这不熟悉的累赘,但不久也停止了努力。它硕大的狼爪在里边舒服多了。
  翌日一早,他们在马背上绑了略轻些的包裹;他们已燃用了一些褐煤,那张厚猛玛象皮则包在马儿们的蹄上。他们歇脚时,艾拉赶忙把包裹卸下来,她本人多背了些,但还一时拿不动幖壮的马儿们的重负。由于一夜没有赶路,马儿的蹄子、足部看上去好了很多。狼似乎完全恢复了正常,这对艾拉和乔达拉都是一个莫大的安慰。这三双靴子提供了一种始料不及的益处——在深雪处,它们担负起某种雪鞋的功能,体态大、身子重的动物们不似先前那样陷得深了。
  除一些小小的变化外,天气状况与第一天相差无几。上午,他们进展得最顺利,下午又是漫天大雪和卷地狂风。他们偶或在风雪过后勉强多走上一小段,其余时候则只好通宵呆在他们下午落脚的地方一动不动。其中有整整两天滞留在原地。当然,再也没有比他们头天遭遇的更猛更烈的暴风骤雪了。
  冰川表面并非十分平缓光滑,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厚厚的雪堆上,降落不均的暴风雪使得松软的雪末在多雪地方高高堆起,形成了雪堆。有时,在狂风扫清的地表,他们踩着峭立的冰岩,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不小心,突然滑入浅沟,脚夹在窄缝里,就会扭伤脚踝骨。风暴说来就来,连点招呼也不打,凛冽逼人,仿佛永无完结。他们不时忐忑不安地防备着潜藏的裂缝。
  他们绕开敞口的裂纹迁回而行,尤其小心那些由雪盖住裂纹的危险区。寒气,令人苦涩的深彻透骨的寒气始终没有消失。他们呼出的热气凝结在靠嘴边的毛氅上;一滴从怀中滚下的水珠未落地便已冻结成冰。他们裸露在外的脸,饱经风吹日晒,已经爆裂紫黑,时刻有冻伤的威胁。
  连日的劳累开始显露,他们的情绪反应愈来愈低落,判断力也愈加失真。一场严酷的午后暴风雪一直持续到深夜。早上,乔达拉急于要从雪下寻出路来。他们已比他预期的失掉了好多好多日子。在苦寒情况下,要花费更长时间热水,而他们的燧石因无补给正在一天比一天地在减少。
  艾拉在过目自己的背包;然后她摸找到她的毛皮睡袋。她无法一一记住他们在冰上已滞留了多少天,但只要她一留心想想,那就太多了,她一边寻着一边想着。
  “快点,艾拉!是什么耽搁你这么久?”乔达拉高声快叫道。
  “我找不到我的眼罩了。”她答道。
  “我告诉过你不要丢了它们,你想变瞎吗?”他气呼呼地埋怨。
  “不,我才不想变瞎。凭什么你认定我在找它们?”艾拉回嘴说。
  乔达拉猛地拎起她的大氅,使劲抖了抖。木制的护目镜掉在地上。
  “下次,留神记住你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他说,“现在,我们出发。”
  他们麻利地打点好用品,不过艾拉暗中生乔达拉的气,绝口不和他讲话。他走过来,想例行再检查一遍她的绑负。艾拉却一把拉过威尼缰绳,牵着马儿向前走去,躲开乔达拉。
  “难道你不明白我自己晓得如何打点马匹吗?你说你要开拔,为什么你还在浪费时间?”
  他只不过是尽力做到万无一失,乔达拉愤愤地想到。她压根不认路。姑且等到她绕看圈子瞎逛悠一会吧。然后她就会回来求我领路,他想着,落在了她身后。
  筋疲力竭地前进,艾拉冻坏了,也乏透了。她昏昏沉沉地向前迈着步,毫不在意周围的一切。如果他乐意走这么急,那我们就这样走,她寻思道。假若我们走到这冰的尽头,我巴望自己永远不要再看见一座冰川。
  狼紧张地跑在打头的艾拉和殿后的乔达拉中间。它不喜欢他们两人位置的仓促交换。这高个男子原总是在最前边开路的。狼赶到女人前面。她神思恍惚,盲目而费力地走着,显然,除了可怕的寒冷和受伤的情感外,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忽然它径直挡在她面前,挡住了去路。
  艾拉牵着母马绕过去。它跑几步又堵在她前边。她对此漠而不视。它蹭她的双腿,她将它推开。它朝前方跑过短短一段距离;便坐下暤叫以便引起她的注意。。她拖着步子走过它。它向后跑到乔达拉那儿,在他前面跳着、暤着,又急暤地冲艾拉跳过几步,然后再次跑向男人。
  “出了什么事了,沃夫?”乔达拉终子觉察出这生灵的骚动不安,问道。
  蓦地,他听见一个可怕的声音,一声沉闷的隆隆响。他脑袋一涨,喷水般的轻雪弥盖了前方的天空。
  “不!哦,不!”乔达拉撕心裂肺般地大叫一声,向前冲去。雪落了,只留下一只孤单单的“兽”兀自立在一个敞口的大缝边上。狼鼻子直直指着那儿,发出哀戚孤苦的曝叫。
  乔达拉“扑嗵”便将身子趴在裂谷边的冰面上,透过边缘望去。
  “艾拉!”他绝望地喊着。“艾拉!”他肚皮被冻成硬梆梆一块。他知道叫喊无济于事。她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她死了,长眠在万丈冰谷的谷底。
  “乔达拉?”
  他听见从远远的地方传出一个微弱惊骇的声音。
  “艾拉?”他感到一种希望,又向下望去。在他身下遥远的地方,一个骇怕的女人就站在一道窄细的冰沿上,紧贴在冰沿的是堵冰墙,墙下临着万丈深渊。“艾拉,别动!”他叮嘱道,“一动不动地站稳。”那冰沿也可能裂开。
  她还活着,他想。我无法相信,这是一个奇迹。可我得怎样把她救上来呢?
  身陷冰谷,艾拉倚着冰墙,无望地背贴在一块突兀豁口的冰上,骇呆了。她本来在齐膝的雪原上拖步,兀自陷入沉思。她累了,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厌倦寒冷、厌倦在皑皑雪中跋涉,厌倦这冰川。乏味的跨冰之旅耗尽了她的精力,劳累使她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尽管她支撑着向前,她仅存的念头却是握到这如山如岳的冰川尽头。
  一声巨大的噼啪声响,将她骤然从沉思中惊醒。她觉出脚下坚固的冰块在变薄脱裂,刹那间,她惊忆起多年前的那场地震。她本能地用力伸手,想摸到一个可以抓住的东西,然而遽然下坠的冰块、雪沫,什么也没留给她。她觉得自己在向下坠落,崩塌的雪桥在她脚下哗哗裂开,在劈头盖脸的雪沫里,她几乎被窒息而死,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样最后停落在一道窄窄的冰沿上。
  她仰面而视,不敢稍动一步,唯恐一个最微小的重量摇动都可能撼松她摇摇欲坠的落脚点。头上的天弯看上去几乎一片漆黑,她想,她瞥见了闪烁不定的群星。偶或间有一细片或柳絮般打着卷的雪花从冰缝的边缘姗姗飘下;正当她无奈等待、又不敢轻举妄动的时候,她听见了回荡在深深的冰谷间的微弱喃语和沉闷的话声,最初的瞬间她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不过这冰块并非像从它硬实的上边所见的那样坚实。它在不停地碰撞、膨胀、摇晃、倾滑。在冰河表面或深部某个未知的遥远点,每一道新裂口破裂或关合发出的轰隆隆爆炸似的声响,都透过那不可思议的黏着固体冰震撼着冰川。如山般雄奇的冰被大大小小的地下冰室所镂空∶通向某个陡立冰面的条条小径,迂回蜿蜒的长长冰廊,时而陡落,时而高峙;还有一座座敞开的撩人探险的冰穴和岩洞,马上却又紧紧关上了。
  艾拉开始打量左右。冰的峭壁上放射出一道道闪亮的而令人难以置信的缤纷蓝光,蓝光间隐隐透出一片青绿。艾拉心中一怔、一惊,猛然意识到她以前曾见过这种颜色,就在另外一个地方。乔达拉的眼睛具有同样丰富的色彩,那令人晕眩沉迷的蓝色了她渴望着再看到它们。硕大的冰晶体的一个个刨光面使她产生一种奇妙的飘飘欲仙的感觉,全然摆脱了他周围的一切景地。她觉得,只要她头转动得快,她就看得见一些稍纵即逝的图形消失在镜子般的冰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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