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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金笺[梁凤仪]

_4 梁凤仪 (当代)
  金家老爷是仙逝了。
  一屋子的愁云惨雾,弥漫着每一个角落。
  没有人敢扯动嘴角,有半丝的松弛,都是一张张哀愁至木无表情的脸。
  至于老爷身边的妻妾,当然的比任何人都能放肆地大哭起来。
  就是金家三位少爷,信晖、旭晖与耀晖也流下男儿苦泪,尤其是信晖,怕是最年长、最懂事,也跟金家老爷最接近的缘故,显得最为伤心。
  老爷速然去世的原因,据医生说是老年人摔了一跤,平日心脏已很不好,这么吓了一跳,就惹起心肌收缩衰退,一下子就魂归天国了。
  信晖是在极端疲倦的情况下在半夜里才回睡房休息的,实在太多事要打点。
  我服侍着他换过睡衣,就说:
  “要跟你捶捶背脊吗?你这日也够忙了。”
  信晖摇摇头,整个人抛到床上去,道:
  “累得眼皮掉下来都再扯不上去了。”
  这么一说,就转个身朝床里睡去。
  我当然的不敢造声,也轻轻上了床,拉上了被。
  却瞪着眼看天花板,在瞎七搭八地胡思乱想。
  从今之后,是金家奶奶当的家,还是由长子继位呢?
  如果是后者,那么,我的身分与地位会有转移吗?
  我拿眼看着熟睡的丈夫的后背,情不自禁地伸手环抱他的腰,把脸紧贴在他的背上。
  这一阵的温柔怕是混杂了期望与怜惜。
  前者是对他新任角色的倚重,后者是怕他为了家庭担子而累坏了自己,还有更多更烦的大事小事开始要他处理了。
  这样子的话,信晖跟我们母女俩畅聚天伦的时光就会自然地被削弱了。
  一想起女儿来,整个心抽动。
  糟糕了。
  如今大孝在身,咏琴的双满月酒一定要泡汤了。
  金家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曾说过:
  “大嫂给金家添个男孙,老爷的寿缘就长。”
  如今呢,她们会怪到我头上来吗?
  不能说是不担心的。
  金家各人的心肠与嘴脸,进门这些日子来,多多少少也领教过了。
  怎么好算了?我当然是百辞莫辩的。
  谁叫我肚皮不争气!
  我的这个顾虑很快就被证明并不多余。
  守灵之夜,我是对大奶奶额外地紧张侍候,为了挂念她的情绪,也为了照顾自己。
  晚饭后两个钟头,在平日大奶奶已回房里休息,这一夜,要例外了。
  我想着,应否给她提个建议,还是早点休息吧,一切的事,都由着后生一辈及下人来打点就好。
  于是我说:
  “奶奶,已经晚了,要不要回房去?”
  她抬眼看我,慢吞吞地说:
  “你别管我。”
  语气并不重,但因为冷冰冰,就令人听得心有点寒。
  我不得不继续垂手而立。
  她又问:
  “你里头有事就去打点吧,我不用这么多人陪。”
  我答:
  “不,也没有什么要打点的,只不过想看看咏琴睡稳了没有,她这两天身子也有点不稳当。”
  “这孩子生下来就没带给我们金家什么好运。”
  奶奶竟这样说了,抬眼看着灵堂金家老爷的照片,那脸上的肌肉竟还缓缓地颤抖起来。
  我觉得很委屈。
  我的眼泪立时三刻像断线明珠般掉下来。
  忽尔觉得有话要讲,便道:
  “孩子是无辜的。”
  原是因为心理准备充足,故此一下子被碰触了伤口,反而很不着意地惊叫起来,才出此言。
  这就成了一场战争的导火线了。
  金家奶奶立即翻了脸了,骂道:
  “你的孩子是无辜的,那么你的老爷呢!”
  话才讲完,立即有一把凄厉的哭声,答应着:
  “是死有余辜了是不是?”
  此言一出,像衙门内的惊堂木一拍,满堂震惊。
  我更吓得魂不附体。
  原来哭着讲出这么一句离谱话的竟是三姨奶奶。
  这就连金家大奶奶都觉得她过分了。
  于是道:
  “轮到你讲这么一句放肆话了?”
  平日若是大奶奶拉下脸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三姨奶奶怕要立即道歉请罪。
  可是今日竟不同往昔了。
  三姨奶奶那双充血的眼睛一瞪,回望她大妇的凌厉眼神,像两条毒蛇对峙似,分分钟准备把对方吞噬。
  金家大奶奶看小妾如此无礼,就道:
  “反了,是不是?”
  “什么反了?”三姨奶奶立即回驳。
  “老爷一过身,你就语无伦次,竟还驳我的嘴。”
  “大嫂只是你的儿媳妇,你可以骂她,我就不可以了,是吗?”三姨奶奶抬出来的借口似是而非,“要是大嫂只是你的媳妇,跟我无尊卑之别,我也就不是你的小妾了。”
  大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直冲到三姨奶奶面前去,伸手就赏了她两记耳光。
  “好哇!”
  怕是打得三姨奶奶金星乱冒,反而收了泪,道:
  “你动了手了,既是不仁在先,那就别怪我不义在后。
  是你那一房的人不争气,还要动粗呢,别以为老爷死了,我就没有了靠山,刚相反,我告诉你,我的靠山比以前还要大。”
  “你说什么?你敢怎么样?”
  “敢要你现在就分身家,你没看过老爷的遗嘱吗?我的旭晖占金家产业三分之一,表面上比你们一房小对不对?
  可是啊,没有他签名,你们所有不动产都卖不掉,其余的流动产业,我们一房名下的你敢动?”
  三姨奶奶这番话一说出来,石破天惊,叫灵堂前的所有亲友婢仆都吓呆了。
  在一下子怔住之后再转醒过来,立即意识到一个事实,金家由家长当一言堂的时代已告终,由现在开始,就是分庭抗礼的局面。
  然而,两虎相争,必有死伤,谁胜谁败,言之过早。但,看情况是携手合作的机会少,对峙争霸的情势高了。
  多少年来屈居人后,再得宠也是小妾一名,这对金家三姨奶奶来说,一定自觉有千重委屈,需要一朝雪耻。
  如她所说属实,就真的是今时不同往日,大权在握了。
  还来不及查问真凭实据,金家奶奶已怒不可遏。
  她的权威从来没有受过如此严重的挑战。
  老爷这才魂归地府,小妾立即就目中无人,这无疑是太撕她的脸皮了。
  金家奶奶一双眼布满了红丝,活脱脱要喷出火来似,伸手指着三姨奶奶,骂道:
  “你立即给我滚出金家,这儿没有你站立的地方。”
  此言一出,回应是三姨奶奶的纵声尖笑,笑得人仰马翻,不能遏止似。
  这番举止比跟金家奶奶斗嘴下去更不尊重她,更令在场人等觉得尴尬。
  三姨奶奶稍稍回一回气,冷冷地说:
  “你是想清楚了,才说这句话的,你可别后悔才好。
  “怕我一脚踏出了金家大门,就不只是人亡,且会家散。
  看你怎么样对得起你口口声声说敬重的老爷。
  “没有商场知识的妇孺之见,无异于狗口长不出象牙。
  “我告诉你,不用寻个律师来问明问白,只要问一问你的宝贝儿子金信晖,就知道我在旭晖未成年之前,绝对可以代表他对金家起牵制作用。”
  金家大奶奶气得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完全青白,嘴唇的颜色灰暗得比直挺挺地躺在灵堂之后的金家老爷,还像个死人。
  她像一只受到重吓的动物,两只眼睛不住往周围探索,意图寻找一些人一些事,好让她有凭借,得以重新站稳。
  无疑,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是三姨奶奶占了上风。
  金家奶奶仓皇地寻到了表情极度难堪的金信晖,忙上前去,一把抓着他,道:
  “信晖,你怎么说?你怎么说?”
  “妈!”信晖迎抱着他母亲的双手,似有万般的不舍与为难。
  “你是金家长子,是家族的继承人兼掌舵人了,你来主持这件事。汝父的尸还停在家里未下葬,就出了这么个无上无下的女人,你替我做主,立即把她轰出去。”
  “妈,别动气,我们在这个时分,伤心还来不及,何苦争这种闲气。”
  “闲气?”金家奶奶盛怒,“我才不跟老三这种女人争闭气,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呢,你们个个有目共睹,我不是个容不了人的人,但,如今是太过分了,忍无可忍,我讲的是礼教、是规矩、是道理。”
  “笑死人!”三姨奶奶撇起她薄薄的双唇,“谁说不讲规矩、不谈礼教了?若说到道理呢,你就更理亏,老爷规定的,要大伙儿都同住在这间祖屋之内,谁要是想撵走谁,立即损失了继承他遗产的资格。
  “你敢赶我走?
  “嘿!我重复,只怕我们母子一踏出金家,给你一房人发封律师信,你当场就一无所有了。”
  太吓人,灵堂之内,鸦雀无声,人人都已心里明白,暴风雨随时会来临,把个金家不知吹打成什么模样了!
  “信晖!”金家奶奶叫喊儿子的声音是震抖的。
  “不用叫喊你的儿子了,谁也救不了你。”
  三姨奶奶非常得意而镇静地说着这句话。
  然后她潇洒地在灵堂前,在金家奶奶以至众人面前转了一个圈,再施施然道:
  “你们谁都没有看到过金家老爷的遗嘱,是不是?
  “仍放在委托的律师楼内是不是?
  “对极了,律师还未向各人宣布遗嘱里的细节。然而,我早已了如指掌。
  “不要惊奇,让我告诉你,整个遗嘱的拟定,还是我献计给老爷的。
  “我只不过趁了一个机会,给老爷说:
  “‘我当然盼望你长生不老,但有些人生的大事,不在人事,而在天命,也真无话可说。但望你百年归老之后,仍有能力维系着金家,让我们一起过日子,让金家三兄弟把家业继续发展下去。’“老爷凝重地点了头。
  “他一把年纪,竟难得的也幼稚如斯,以为妻妾满堂,依然可以安然无事地永远相处下去。
  “于是他对我言听计从,把遗产分给三个儿子,订明必须共同管治,任何一个儿子反对分家,也分不成。
  “他叫这作世代相传,团结任事。
  “我呢,叫这一招作可进可退,全权掣肘。
  “我还对老爷说:
  “‘有你在,金家各房各户都必然循规蹈矩,谁都要赏谁面子。万一有人立了歪心肠,要在老爷背后欺侮任何老爷你爱宠信任过的人,那无疑是最伤老爷心、最撕老爷你的面子了。照我说,老爷你就谁也别信,白纸黑字写下来,谁要压逼谁,意图把对方逐出家门的,先就失去继承的权利。’“金家人除非自动放弃金家,否则,金家老爷愿意尽他所能,把我们一起捆于此,陪他过一世。
  “奶奶,你年事己高,心甘情愿跟老爷作比翼双飞,可别以为我们也跟你一般见识、一般心意。
  “但,请听清楚,我老三大摇大摆离开金家,可以。由你来发号施令,挥之即去,休想。
  “我忍你的臭脾气、臭架子、臭权威,是忍得大久了,然而,总有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我有这个信心,因而我好好部署。
  “这一天呢,现今来临了。
  “奶奶,你不知外头世界,不识字,不懂法律,不明生意,你处处走在人后而不自知,可别怪要吃些小亏了。
  “金信晖只要跟律师一谈,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别以为女人做了妾,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全在乎才智与胆识而已。”
  一口气讲完这一大番说话,满堂人的脸都如死灰,错愕、惊惶、震栗、悲哀的情绪肯定充塞在每个人的心中,以致顿时间适应不来而致呆住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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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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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家奶奶一脸紫红,由青白骤然变色的那个过程,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只是当三姨奶奶静止下来,各人下意识地回望金家奶奶,要探悉她的反应时,就微微吃惊了。
  她那涨红的一张脸是充血的,抖动的,有种在下一分钟就会冲破那脸皮肤,把血喷出来,狂洒在刺激她的人身上去似。
  金信晖立即抢前,打算扶他母亲一把,然而,被金家奶奶挣脱开了。
  她颤巍巍地直冲至灵堂前;凝视着金老爷的遗照,道:
  “你听到了老三的那番话了没有?
  “很好,说得太好了。
  “这么多年的委屈,何只她发泄净尽,就连我,也吐了一口鸟气。
  “男人要三妻四妾、要惟我独尊、要为所欲为,视我们女人的委屈如无睹,认定了我们应该争你的宠,抢你的爱,把你奉承,捧到半天去,由着你高高在上地指挥我们,掷下你的恩赐。
  “嘿!你以为这是命定的权益、天定的架势!
  “不,错了,女人并不甘于如此。
  “老三她是个本事人,我不是。
  “一个家庭里面,出一个本事女人,就可以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你仍然懵然不知。
  “还自以为聪明,为保有你金家的万世基业而做下安排,哈哈哈,太可笑的一回事。
  “老三亲口说的,我老了,我无能为力了,我走不出金家,逃不掉这个牢笼,生生世世得带着你金家枷锁过日子。
  “可是,老三,甚至老二,还年青呢!
  “哈哈!你甚至愚昧到连把她们逐出家门的威仪庄严都自动放弃,成全了她们,可以在你殁后漠视金家权威,自把自为,自来自往。
  “很好,这是你应得的报应,将来黄泉相见,你可别怪我!
  “要我们母子几人顾全你的体面,而不惜挑战法律,冒失去家产的恶险,请恕我办不到了。
  “英明一世,愚笨一时,哈哈哈,除了是一场报应之外,还只是报应而已。”
  说罢了这番话,金家奶奶整个人像松弛下来,身子开始放软,缓缓地连双脚都跪将下去。只一双手抓住灵位前的台,紧紧地,不肯放。
  金家奶奶所说的那番话,震撼力并不比三姨奶奶的弱,连她,原来张牙舞爪、耀武扬威的,都一下子被慑住,不知如何反应。
  太太奇峰突出、异军突起。
  连我都觉得头部忽然剧痛。
  她们两个女人的心思意念,表征着那一代女性的种种无奈、委屈、苦恼,以及反抗、挣扎、复仇。
  妻妾之所以不和,之所以斗生斗死,之所以各显阴谋,无非是男人在他们不计后果的肆虐逞强之下所逼成的。
  我想到这关键问题,立时间抬头望住丈夫。
  信晖也正给我传来求助的目光,他以眼神示意我与他联手把跪在灵位前不动的金家奶奶扶起。
  对吧!先把悲恼不已的老人家搀扶起来,送回房里去再说。
  息一息吧,最坏的事总会成为过去。
  当我和丈夫冲前去扶金家奶奶时,只这么一伸手把她抓着灵位台的手放松,她整个人的重心就失了,倒在信晖的怀里。
  “妈!”信晖凄厉地惊叫。
  这一叫把全灵堂的人都惊动了,全都围上来。
  天,怎么可能?
  我以双手掩着脸,开始吓得狂哭不止。
  金家奶奶已经断了气了。
  是不堪刺激,脑部一下子充了血,就完了一生了。
  丧事退后几天举行,不知情的人一直摇头半感慨半赞叹地说:
  “鸳鸯同命,离不了彼此了。”
  只有知道经过的我们,惆怅痛苦得不能自己。
  信晖尤然。
  我都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咏琴的双满月摆不成喜酒,反而是他父母双亡的白事一起办,这份际遇也真令人难受了。
  信晖的情绪沉落了好一阵子,直至丧事完全办毕,他才勉强抖擞精神,跟我们商量着以后要处理的业务与家务。
  是他以一家之主的身分把所有人都召集到客厅上商议一切。
  大厅内,各人都端坐着鸦雀无声。
  家庭巨变之后,犹有余悸,谁敢稍稍放肆?就连那三姨奶奶都沉寂下去。
  或许,她多少有点歉疚。
  因此,三姨奶奶静静的坐着,紧紧拖着儿子,让旭晖站在她身边,好像以儿子作护身符似。
  金信晖清一清喉咙,说:
  “今天大家都到齐了,我好把金家日后的计划讲一讲。
  “不幸的事已然发生,我们再伤心,也必须让它成为过去,所有悲哀与怪罪都是无补于事的。我相信泉下的父母有知,也不愿意我们只追究过往,而不向前瞻望。”
  信晖一这么说了,三姨奶奶紧张的面部表情是一下子地宽松了。
  环顾整个大厅,有两位长辈在,其一是金老爷的堂弟,我们都称他作九叔,一直跟在老爷身边任事,管金家的租务,平日绝少话,是个不惹是生非、自管自过活、性格忠厚而近乎孤僻的一个人。
  另外一位长辈是金家奶奶的亲姐姐,我称她作姨奶奶的,打从第一天当新抱,她就对我很有好感。
  这位金家姨奶奶嫁过人,丈夫早死了,便在观音寺内挂了单,管自过清静的半出家人生活,闲来也上金家住一头半个月,跟金家奶奶这妹妹做个伴。
  现今毕竟是要筹策宣布大事,当然也得把两位辈分高一点的人请来,算是尽礼数,压压阵。
  这也叫作在家庭会议的大前提上,得到了长辈的支持了。
  于是信晖便继续把话讲下去,说:
  “爹生前已经作了一些生意上的部署,他积极地要金家到香港发展。上个月我到香港的时间颇长,就是为了落实一些物业与地皮,并且筹划在中区开设一间贸易行。”
  金信晖稍停,拿眼望望我。
  他的意思好像在说:你是怪错我了,根本在香港都忙不过来,怎么还有空去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作为妻子的不体谅丈夫奔波劳碌,白呷干醋,真要不得。
  我因而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不敢作出什么回应。
  金信晖道:
  “如今呢,香港的发展事在必行。况且上下九的生意有老刘等旧臣子在,算是放心的。至于广州城内外的物业,一向在九叔的关照下没有什么乱子出过,我也不必呆在这儿,一切也会如常的运作。”
  这就是说,信晖要长驻香港了。
  那么,我呢?咏琴呢?是把我们母女俩带在身边,抑或仍要我们留守广州?
  只好耐心地听信晖讲下去:
  “我是打算到香港去做开山辟地的工作了,事实上,战后的香港在英国人的羽翼下,发展得相当不错,我看是有前途的。”
  姨奶奶插嘴问了个我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那么,大嫂跟咏琴呢?你是否也准备把她们母女俩带到香港去?”
  信晖看我一眼,忽尔自觉浑身热血沸腾,有一点点像念书时,老师在段考之后把学生逐个叫到跟前听训,是凶是吉,是赞是弹,真是未卜吉凶,半颗心悬在天空下不了地。
  信晖说:
  “这事我还未跟心如商量过。我是希望她跟咏琴慢一步才到香港去的,最低限度,我只身在那儿打天下,无后顾之忧。说到底,心如带着咏琴仍在大宅过日子,她有很多照应。适应新环境并不是件易事。”
  他这么一说,变成了我如果反对,就很不识大体了。
  故而,只好默然。
  二姨奶奶这就插口道:
  “大少爷到香港去,大嫂有我们照顾,尽管放心!况且,看情况也是小别而已,安顿好生意,你一就是频频来往两地,一就是把大嫂接出去住,是吗?”
  “当然是这个打算了。”信晖答。
  我心上忽然有气,那二姨奶奶不知搞什么鬼,她在不久前才跟我说,丈夫是要盯紧的,回头又站到信晖一边去。
  我那个时候真是愚蒙得可以,信晖在大庭广众面前提出了独自前往香港的请求,怕是一记高妙绝招,叫我势成骑虎,不得不答允,且连半句怨言,或是讨价还价也不成。
  真棒。
  在大家庭中,没有一个心腹维护自己,做一些里应外合的功夫,就要吃亏。
  以后,我倒是从不断的吃亏之中学精乖了。
  有什么事,我都怂恿或是安排旁边的人给我开口说项,自己像个没事人一样,坐享其成。
  永远要记着的是精人出口,笨人出手。
  躲在幕后主持一切,才最能起进可攻、退可守,把持局势的作用。
  金信晖至此,慌忙转了话题,以落实了先前讨论的有关我去留的情事。
  他对三姨奶奶说:
  “三细姐,你一直没有发表意见,你对香港的发展,有什么提议?”
  三姨奶奶想了想道:
  “提议是不敢说,既是老爷生的主意,当然得到香港去发展,况且,你的工作已开创了,总不能在现阶段放弃。我们金家上下客人,真要多谢你为我们效力了。”
  三姨奶奶很客气,继续说:
  “我倒有个要求。”
  各人一听,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怕这位曾经大发雌威的三姨奶奶会提出无理要求。
  她如今的身分是不能不备受尊重的。
  就因为她老早抓紧了一张皇牌在手。
  “是关于旭晖的前景的。”三姨奶奶的眼光凌厉,给在座各人扫了一下,才收回来,集中在信晖的脸上去,“我希望大少爷能把旭晖带到香港,安排他入学。”
  “就是这个要求吗”连姨奶奶也急不及待地问。
  “对,就是这个要求。大少爷曾照顾过健如姑娘入学,门路应是驾轻就熟的,我想旭晖年纪不小了,老爷在生时己带他到广发去学习,还夸他有商业慧根,本应可以现在就帮信晖做生意,但还是让他多念一阵子洋文洋书充实自己比较好。而且,我也想让他出洋留学去。”
  九叔这才插了一句嘴:
  “这预算是有道理的。”
  既是连一向不大发表意见的九叔也表赞成,信晖自然不便反对。
  再下来讨论的就是谁个来把持广州金家家务的问题。
  这倒是个敏感的话题。
  如果不给二姨奶奶面子,说不过去,她现今是居长了。
  若不让三姨奶奶当家呢,她现在大权在握,也未必肯。
  数下来,若要我当家的话,能有多少能力令各人信服,还是未知之数。
  且听信晖如何安排了。
  他也真是讷讷地说:
  “金家大宅的家务总要有人负责的,各位长辈的意见如何,尽管提出来,大家有商有量。”
  金信晖这么一提,反而没有人打算插嘴似。
  大厅内沉寂一片。
  既为无人愿意自告奋勇,怕落得个捡不着差事,还要丢脸的下场,也为这头家并不易当。
  从前是金家大奶奶掌事,现今呢,说实在一句,谁也没有她的威望,办起事来就会棘手得多。
  信晖看众人都没有造声,只得说:
  “姨妈,你是长辈,你给我们拿个主意。”
  姨奶奶于是想一想,便道:
  “我看,顺理成章,应该是二姨奶奶或者三姨奶奶挺身而出,担待起这头家才对。”
  二姨奶奶喜形于色,道:
  “姨奶奶过誉了,虽是奶奶生前,跟在她身边帮忙多时了,倒学懂一些掌理家务的法门,但有你老人家在,怎么敢僭位?”
  “你是太客气了。我这么一个外姓的老太婆,给你们后生的一点意见,还是可以,挑大梁,管实务,是担当不起的。”
  姨奶奶很诚恳地回应。
  听她们的口气,那二姨奶奶就很想把管家的权柄揽上身似。
  然而,没想到三姨奶奶正色道:
  “这事还不容易解决吗?就让大嫂来当家,由姨奶奶从旁监管,我跟二姨奶奶协助便是了。”
  对这建议,我是不无错愕的。
  其后才知道是三姨奶奶顶聪明的安排,那又是后话了。
  她既这么说了,二姨奶奶当然不好意思不附和。
  论权势、讲聪明,她都绝对比不上金家最小的这名妾侍。
  “大嫂,你怎么说了?”姨奶奶问我。
  “我什么也不懂。”我只能这样答。
  “不懂就学到懂为止呢!”三姨奶奶说,“唯其你在金家大宅住的时间才有限,更要好好地学,将来到香港去开创一头家,才容易着手。”
  就这样算是把金家日后各人的职责角色讲清楚了。
  就在翌日,便已开始按新的编排实施。
  我接管了金家的家务,一应僮仆以及账房工人都归我管辖。
  每天到我跟前来汇报的人群,此起彼落,单是听他们陈述情况,以及讲出嘱咐与安排,就很累人。
  以往,候着信晖回房来,总会有很多事跟他说,叙一叙整日的离情。
  自从当了家之后,有几个晚上,疲倦得没有待丈夫回来,就自管自睡去。
  也许是还未习惯有职务上的责任之故,精神被事务扯得很紧,如可避免,就不多话,只顾着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再应付明天。
  我相信职业妇女比较不噜苏、不婆妈,也真有因由在。
  倒是这一夜,无论多疲倦,也得待丈夫回睡房来,跟他叙一叙。
  因为明天,信晖就要上路,到香港去一个长时间了。
  信晖一踏进房来,就问:
  “怎么,还未睡?”
  “怎么能睡呢,你明天就要启程了。”
  “又不是不回来了。”
  “嗯,别乱说话,我迷信。”
  “真是的,我此去也不会太长时间,就会得回来一转,看你和咏琴。”
  “信晖,持家理务是很令我担挂的事,我真想早早跟你到香港去。”
  “这岂非逃避责任?”
  “可是,信晖,你不明白,当家有很多难缠之处。”
  我正想把这多天来的工作困难与忧虑相告,单是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两房人的花费,就是惊人的。当然轮不到我提出赞同和反对,但长此下去,会是个了局吗?”
  可是,翻心一想,就不打算向信晖诉苦了。
  一则怕他认为我是个不中用的人,一点点困扰,也能令我大惊小怪。
  二则良宵苦短,分离在即,何必还要在这些琐事上费神,碍了夫妻之间应有的离情别话。
  于是,我自行作了总结,答:
  “信晖,我只能答应你尽力而为。”
  “这就已经够好了,我相信你有本事应付得来。”
  一顶大帽子压下来,更无怨言可讲了。
  信晖又道:
  “我有点口干,给我削一个水果吃吧!”
  “好呀!”
  难得有服侍丈夫的机会,我便在果盘中挑了一个沙嘴雪梨,削好皮,给他解渴,还说:
  “你不早点给我说,让我用冰糖给你炖这种雪梨,更清心润肺。”
  信晖笑着,把一片雪梨塞到我嘴里说:
  “你要好好服侍我,机会还多着呢!”
  我们一边嚼着雪梨,一边说着闲话,我问:
  “信晖,你这次到香港去,要多久才回来?”
  “两个月内必回来看你母女俩一次。”
  “那是六十天。”我抱怨地说。
  “对,如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就是一百八十个黄叶纷飞的日子了,凄凉不凄凉?”信晖伸手托起我的下巴,竟这样逗我。
  “这话是你说的。”
  “对呀,我替你把心事讲出口来。”信晖笑,然后吻在我的鼻尖上说:“听我讲,心如,每次看到你或是在外头想起你,就会起一阵阵怜惜的感觉,舍不得予你为难,令你失望,惹你担挂。心如,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并不知道自己有这种令我的情牵的力量。”
  我伏到丈夫的怀抱里去,幽幽地撒娇道:
  “可是,你还是要离去。”
  “那是逼不得已。”
  “外头的诱惑不是没有的。”我忽然恃宠直言,正色地对信晖这样讲。
  “不能说这话不对。”
  “我的魅力若不能持久呢?”
  “我倒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我是鞭长莫及。”
  “不怕,只要你努力为咏琴添多几名弟妹,加强你这房的援引力量,就会永保不失。”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信晖便又附耳道:
  “来,事不宜迟,我们为你的势力实力开始作筹划功夫。”
  跟着把我紧紧地抱住,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吻在我的后颈上,令人骚软,我再欲昵喃,也觉无能为力。
  翌晨,良人携了旭晖,远去。
  思念信晖的情绪控制得还好,主要是家务繁忙的缘故。
  每日要处理的零碎杂务不能一一列举,还要仲裁是非,尤其烦心。
  一个金家之内,纷扰之事真多,只要有其中两三人在刻意的搬是弄非,争权夺势,就必惹出麻烦来。
  别的不说了,就是管厨房的桂姑是三姨奶奶娘娘家引荐过来的人,跟一向当管家的球妈就经常的互相针对闹事。
  球妈这天一早就到我跟前来投诉,直笔笔地给我说:
  “真是无上无下,没矩没规的世界了,我给三少爷发下去的指令,完全没有人听。自从奶奶过世后,金家不比从前,从如珠如宝的幼公子,到今日像摊地底泥似,无人过问,你说,如何是好,那就更不要说我这种以前一直跟着大奶奶任事的人,要遭遇到什么不平了。”
  耀晖是嫡出,二姨奶奶跟他没感情,三姨奶奶有的是亲生儿旭晖。耀晖的备受冷落是意料中事。
  我也真得好好地照顾耀晖。
  常言道:“长兄为父,长嫂作母。”
  我是责无旁贷的。
  于是,我趁了个便,就跑上金家三少爷耀晖的住处去。
  耀晖比我弟弟康如大,算个中童吧。
  我和他刚好就是各站在年龄关口的极端,二十开外的人跟十几岁的孩子在感觉上,自然有很大的差距。
  这以后,情势是不同了,待到耀晖二十多岁,我是三十过外时,彼此地了解与沟通上,是另外一回事。这又是后话了。
  耀晖是个向来沉默的孩子,我隐隐然记得把康如带到金家来玩,就数耀晖最文静,旭晖绝对是精灵的,康如则还带几分兽莽与愚蒙。
  唉!回想起来,真是三岁定八十。老早就各人已成形格,定夺了日后的各场悲欢离合事。
  我这长嫂见了痛失严父慈母后的耀晖,脸仍带三分愁容,一身倦态,不觉怜惜起他来了。慌忙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道:
  “耀晖,你还好吗?”
  “好,大嫂。”耀晖向我点点头,以示招呼。
  这孩子从小就温文尔雅,不是不逗人欢喜的。
  “我来看你,要知道你是否生活开心。”
  耀晖竟然答:
  “大嫂,我已开始没有伤心了。”
  才不过是孩子,晓这种回应,实在是早熟的表现。
  “我在想,你如要吃些什么特别的,我嘱厨房去给你弄来。”
  “我什么都吃,你别听球妈说什么,她只不过紧张。”
  耀晖还是个洞悉人情的孩子,这令我喜出望外。
  “闲来你于什么了?”我问,“你二哥哥跟大哥哥去了香港,屋子里现今没有人陪你玩乐。”
  “不要紧,我可以看书,跟秀珍下棋。”
  秀珍是奉侍他的侍婢。
  “秀珍颇聪明,我一教她就懂,康如反而没有下棋的耐性。”耀晖非常认真地说。
  “这就好,”我拍拍小叔子的手,道:“大嫂有责任爱护你、照顾你,尤其你大哥哥不在家,我得确定你生活得畅快才好。我房子里有很多闲书,你喜欢看,我就挑几本来,也可嘱他们到书局去买。”
  “好!”耀晖点头。
  忽尔,他抬眼望我,问:
  “有妈妈在的日子是好过得多,然而,现今有大嫂,也是好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情不自禁地拥着他的肩,拍拍他的臂膀,表示安慰。
  那是我第一次跟小叔子的亲密举动。
  自从特意过访过耀晖之后,似乎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耀晖下课后,总会到我这边来聊几句。在日落之前,我还是顶忙的,他就会逗留在信晖的书房内,管自做功课,有时倦了,干脆在那张香妃床上睡个午觉。甚至,耀晖开始跟小小侄女儿咏琴建立起良好而崭新的关系来,他经常是乳娘牛嫂的好助手,在一旁把咏琴逗得哈哈乱笑。
  这也好,我最低限度解除了桂姑疏忽照顾耀晖的忧虑。
  他在我的房内屋内逗留得多,下午与晚上的小食茶点,由我下条子,厨房再要与人为难,虚张声势,也不敢跟我正面发生冲突,说到底,我还是个掌事人。
  当然,桂姑不能不赏我七分面子,再加三分忌惮;桂姑的撑腰人呢,就未必了。
  就活像这天,是做月结的日子,账房的林伯把一盘数放到我面前去,把一些关键问题指出来,并予解释。
  我把那林伯预备的表细看了,很明显地问题出在两个地方,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两房的支出比从前多出几倍。
  我指着那月结总数说:
  “怎么忽然要这么多的使用?”
  “大少奶奶,这我没有资格批评,请你原谅。”
  已经说明白了,林伯的立场只是管账记账,他不可能有权力限制家主人怎样花用金钱。
  林伯甚至不愿意从他那里报道有关两房的用度,他用心地做了简表,就是只让我清楚,却非由他报告,免得隔墙有耳。
  林伯的小心翼翼还真是一重高深道行。
  我是以后也学会了。
  已经在林伯面前提出了我的疑问,也得着了答案,就变成我必须处理了。
  如果没有这个处理的能力,就是在下人跟前也下不了台。
  一念至此,我才惊心。
  又是另一重要紧的做人处事学问。
  静下心来,我还连带想到了很多其他不容忽视的问题。
  金家的身家大致上一分为三,旭晖名下有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分别归嫡出的信晖与耀晖拥有。然而,老爷还留下了一笔巨款以及田产,归公家享用,日常的家用开支,也向这账目支取。
  换言之,人人都在用公家钱。
  若公家钱用光了,才在其他家务的收入内拨款。这么说,二姨奶奶及三姨奶奶拼命花用,只是占了其余人等的便宜,再花下去,就更直接的让嫡出的两兄弟吃亏。
  之所以要我来当家,无非要我背这只黑锅。说出去,是我掌理家务后,开销大了,正正是不善理财之明证。
  为了一盘账目,我好几天没有睡好。
  一种正义与丑恶之争,在心底开始。
  如果我是前者,应该理直气壮,不畏强权地向不义之人、不义之事挑战。
  相反,决定知之为不知,怕艰畏难,不敢向不当的行为挑战,无疑就是在生活上向丑陋与邪恶低头。
  我自觉对金家不起,有愧于逝去的翁姑,有负委我以重任的丈夫。
  几天以来,我都惴惴不安。
  有好几次面对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话到唇边,我都吞了回去。
  远的不去说它,就这个早上,我刚经过回廊就看到三姨奶奶的近身侍婢秋莹带着永福珠宝店的老板上门来,我的心就是一沉,知道什么事要发生了。
  可是,我没有说什么后,连午饭时,分明听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对话,我也没办法有勇气插一句口。
  二姨奶奶问:
  “永福的老冯今天又做到大生意了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秋莹报的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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