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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金笺[梁凤仪]

_3 梁凤仪 (当代)
  “健如那脾性也是有目共睹的,硬得不得了,好胜心又强。从小到大,她要做的事,谁又阻止得了,一天不遂心,半日不称意,她都不肯。总之事无大小,楔而不舍,永不放弃,我就未曾试过有一次半次是可以把她的意思改变,将她劝回头的。”
  “你三妹子惜如呢,真难讲。”母亲摊摊手,“我简直摸不透她的心思性情。有什么事发生,她都记在心上,不吭半声,不愿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是自己给孩子说难听话,健如是失之于狂妄,惜如则失之于阴沉,都不是我的个性,倒是只有你一个,心如,比较似我。”
  母亲这么一说,我倒有撒娇的冲动了,一把倒在她怀里说:
  “娘,我爱你。”
  母亲拥着我,我怀有我的孩子,好一幅欢乐无比的三代同堂图。
  “至于康如,这孩子就是……”
  “娘,康如还那么小,怎能定夺什么呢?你少操这个心吧!”
  母亲点了头,便又说:
  “健如是希望尽快成行,说要赶及学期开始。我这就答应她了。至于说学费行装方面,也不需要你什么贴补,我们家虽不及金家富有,那几个教养儿女的钱,还是不缺的。”
  信晖在听到健如要到香港去求学时,眉毛往上一扬,那模样表情真难形容,似是惊骇之中带一点诡秘的佩服。
  或者,他没有预料到健如会有这分志气。平日看她,书念得还可以,旁的事总是要管不管、爱理不理似。如今下定决心,奋力求学,是有一点点的出人意表,却又不得不赞叹的。
  “母亲要你给香港的朋友说一声,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譬方说,假日把健如带出来,到处走走,见识香港等等。”
  “完全没有问题,健如是什么时候启程呢?”
  “随时成行了,她一早自行写信报读学校,对方收录了她,才跑去跟母亲商量的。健如跟母亲说,她希望赶及学期开始。”
  “那可巧了,我可以提前一个礼拜到香港去,我就送健如上路,顺便看着她在香港安顿下来,把我的朋友逐一向她引介,好回来向你及丈母娘报告。”
  这个安排似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有什么比由姐夫亲送小姨上学去更妥当、更安全了?
  应该是求之不得的。
  然,我下意识地心上抽动一下,觉得有一点点的莫可明言的担忧与不快。
  这个建议诚是始料不及。
  我若反对呢,又持什么理由呢?
  不是老早开口求了丈夫给健如多点照顾吗?
  现今又来反口覆舌了?
  真为难。
  于是,我对信晖说:
  “你要管的事情多,专诚的为送健如到香港去,是不必要的。况且提早赴港,可能会引起老爷不快。”
  “绝对不会。爹不知催促了我多少次要我快点到香港去开店做贸易生意,我总是抽不出身子来。这下,外边的政情风声也似乎越来越紧了,是非要尽快多一条出路,多一扇后门不可了。爹开始拨款多买香港地皮物业,也得我去照顾。”
  信晖看我没造声,便又说:
  “你别担心家里头的人会说我偏袒你,把你妹子的事都包揽在身上办,今时今日,金家上下人等都恨不得你没有心事、没有担挂,哪还会有什么话讲,倒是丈母娘看我办事不力,或会有微言,就惹你不快了。”
  信晖讲这番话时,我真的觉得他是情深款款的。
  以后的许多许多年,回想起来,仍找不出他面上的表情有何漏洞。
  男人要瞒骗人,办法多的是。
  当时,我的心是一下子就松软了。
  于是,健如赴香港求学的主意就定了。
  一经给她说了这个安排,健如就很坚决而快乐地对我说:
  “大姐,我想明天就回到家里去,陪母亲一个星期的日子,才到香港去。”
  “这也是很应该的,以后就得等你有长假期才能回来看望母亲了。”
  “你跟她可以来香港看望我嘛。”健如兴奋地说。
  “这儿的生活,你不是不知道的,将来孩子出生了,更走不动。至于母亲,若不是信晖派了得力助手到她店上分了她的工,老人家怕连饭也没时间吃,哪能途长路远去香港?”
  我又加了一句,“健如,在家千日好,出路半朝难,你得好好地照顾自己,勤写家书。”
  “放心,大姐,我不是小孩子了。以后你要人做伴,把惜如带过来吧!”健如说这话时,笑得很特别。
  她的那个特别笑容,还是其后我才因为看惯了,又知道往后会有什么事情是跟着发生的,始能解释它的含义。
  比起我的妹子来,我初期的道行是差太远了。
  简单一句话,是个完全不懂得见微知著,分析人情世故的愚笨人。
  信晖带着健如到香港去后的那段日子,我是忽然间寂寞起来了,好像日中的时间特别多,百无聊赖似。
  这天在后园内,打理剪折一些黄菊,放到睡房去摆一摆,添一点生气。
  金家总是周围的金光灿烂似,到处都是明黄色、金澄澄的,连偌大的后花园,都种满差不多清一色的黄色花朵,尤以碗口大一朵的黄菊最醒目。
  看到了黄菊,想起了丈夫。
  记得新婚燕尔的头几天,他总是大清早到后花园去,折一朵小菊花回来,说给我别在发髻上。
  花瓣还是带着一层薄膜似的露水,鲜明欲滴。
  我曾问:
  “为什么你们家这么爱用黄色?”
  “因为明黄是帝王之家的专用颜色,现在的平民百姓家用在自己身上,有贵胄的气派。”
  “你把自己看成是太子了?”我笑道。
  “谁说我不是了?”
  金信晖答这句话时,是踌躇满志的。
  那自豪自负的表情,有一份不能言喻的魅力,令我心折。
  “我若为王,你就封后。”
  我还是笑:
  “才不要,有后就有妃,六宫粉黛,纵使我掌正印,还不管用。”
  金信晖大笑。
  耳畔还是有一阵的笑声,回头望,不是朝思暮想的俏郎君,而是金家的二姨奶奶。
  “我说,大少奶奶你这么好兴致,亲自来后花园采花?”
  “也晒太阳,吸一口新鲜空气,走动走动的。”
  二姨奶奶伸手过来,摸摸我隆起的肚子,说:
  “是呀,这样子令身体硬朗,对顺产有帮助。”
  “但望如此。”
  “我真是不明白,大少爷既是要到香港去,为什么不把你一起带在身边了,香港的医院医生也是一等一的,可能比广州还好。也亏他放得下心。”
  她这么一说,我的面子像有一点点过不去。
  于是我答:
  “信晖是怕我舟车劳顿,兼水土不服。且在家里,老爷奶奶及你们都可以照顾我,他是比较放心。不然,到香港去办事,等于一天到晚在外头跑,也没空给我照应。”
  二姨奶奶继续说:
  “可是呀,大少奶奶,别说我这做长辈的不提点你,丈夫丈夫,只是一丈之内,你才可以管得着他呢,一去远了,什么奇形怪状的事都会发生的。
  “有什么法子呢。大少奶奶,我的是肺腑之言,男人要变心,跟天要不下雨一样,谁也没办法。”
  二姨奶奶又轻叹了一句,继续说:
  “否则呀,哪儿来这么多的妻妾?”
  无可否认这是她有感而发的。
  关于二姨奶奶及三姨奶奶的故事,我不太清楚,风闻到一点点,好像也是“轻别离”所酿成的后果。
  才这么一想,二姨奶奶就亲亲热热地挽了我的手臂,坐将在石椅上头,实行促膝谈心:
  “我也不瞒你,连自己的遭遇也给你说一遍。我呀,之所以嫁给老爷做妾,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呢!”
  二姨奶奶叹一口气,再道:
  “那年头,我年纪还轻轻的,我家谊母是这儿老管家的亲侄女,有便把我带来金家走动,让我见识见识。
  “有一段日子,金家大奶奶父亲抱病了,她需回娘家去小住服侍,就出事了。
  “我说呀,男人是耐不住寂寞的。只管抓到个什么机会,造成个借口,那就把女人弄到手了。
  “我很记得那天陪着老奶奶吃过午饭,她要去睡午觉,我才跑出来,在偏厅上碰到金老爷,他问我:
  “‘娘是睡午觉去了?’“我答:‘是呀!你找她吗?待会醒过来,我通知你好不好?’“然后歪一歪头,向他微笑,他就一怔,答道:
  “‘娘赞你伶俐,果然。’“就是这样把我看上了,趁妻子不在旁,就成了事了。
  “老奶奶是个当家的,待媳妇回来,也就做好做丑的,要她把我承认下来了。”
  金家二姨奶奶一口气讲完了她的故事,似乎是益发松弛,决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一不做、二不休,这更是男人的惯技了。
  “过了两三年,老爷为生意北上,在上海才呆了一个多月,回来时,身边就多了三姨奶奶了。
  “没有人敢问她的出身,总之身段一等一,把老爷迷惑得什么似。
  “这以后没有老四、老五出现,只为我们老三看得紧,她明白一条道理,不管老爷到什么地方去,哪怕是几天功夫。
  她一定同行,万一她去不成,也安排我当值。总之坚持有人在老爷身边侍候,才保不失。”
  二姨奶奶很认真地拍了我的手背两下,说:
  “所以,你们年轻人别掉以轻心,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轻松大方,不必斤斤计较,偏就是对丈夫要小气、要小心。”
  我是听得有点寒心的,笑容也没先前的自然,但还竭力表现从容,道:
  “信晖很快就回来了,在我产期之前。”
  “可是以后呢?”
  “以后?”我奇怪地问。
  “不是说,老爷要大少爷长驻香港,开创业务吗?”
  我一怔,心上像被人捣了一记,很不舒服。
  过了那么几秒钟,才竭力答:
  “那会是在孩子出生后,信晖说到时再商量是否把我们母子也带着去。”
  这当然是我的谎说了。
  金信晖从没有跟我提起要到香港发展及可能长居的事。
  如此关系生活前景的大事,他竟只字不提,由着消息来自他人之口,那种感觉对我实在太差太差了。
  我觉得自己被孤立、被出卖、被屈辱似。
  表面上的不动声色,不锱铢计较,全是修养,不是实情。
  这以后,我好几天都心绪不宁,且心烦气躁。
  一直到我生下女儿后,信晖也没有赶回来。
  当他回到家时,女儿已经一个礼拜大。
  她的父亲头一次看她,表情并不太畅快,是不是为了一回来,就跟我大大地吵一顿架有关,那就不得而知了,想是有影响的。
  牛嫂把女儿抱走了之后,金信晖闲闲地说:
  “女儿有点像你。”
  “也像健如,是不是?”
  真滑稽,我竟如此无聊兼幼稚,不自觉地提起心目中那个假想敌来。
  知易行难,女人在情绪激动时更多这种难以解释得来的怪行。
  信晖一听我提健如,立即就发起脾气来了,说: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信晖强烈的反应令我微微吃了一惊,心叫不妙。
  若不是心内有鬼,怎么会恶人先告状。
  我更火了,道:
  “意思很简单,回到家里来,你一样可以见到像健如那般模样的丫头。”
  “这句话你也出得了口吗?无端端的辱骂你的亲妹子与亲生儿,不知安着什么心,太可怕了。”
  “我这么可怕,你老早知道应该干脆呆在香港,不要回广州来就是了。”
  “这样子闹下去,离你说的那个日子就不远了。”
  金信晖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去。
  我从未曾想过一个女人辛辛苦苦的为一个男人生儿育女,孩子还未满月,就已经要闹成这个不欢而散的僵局。
  太令人难过了。
  我的女儿,一出生就带给我麻烦。
  一出生,就没有很多人喜欢她似。
  包括她的父亲,以及她的爷爷、奶奶。
  金家大少奶奶生产第三代的热潮在女儿出生之后就立即引退了。
  根本连给她好好起一个好名字,还不是在满月之前办得到。
  因为我的乳名叫妹头,于是当母亲来看望我,知道老爷还未给孙女儿起名之后,就故作轻松地说:
  “那就叫她小妹头吧。”
  母亲倒是对小妹头表现得最慈爱的一个。
  她那新任外婆的兴奋感染得通房舒畅。
  这种感觉差不多一个月来都没有过了。
  母亲开口问:
  “心如,有什么委屈,不妨给你娘说个明白。”
  母亲这么一提,我的眼泪就滚下来,自制不了。
  “究竟什么事?”母亲急问。
  “娘,我跟信晖吵架。”
  “那是为了什么呢?”
  “他在香港延期回来,连孩子出生了丈夫也不在身边,一个人孤伶伶的,很不好受。”
  “信晖是为了生意。”
  “谁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心如,你这话呢,可轻可重。究竟是见了蛛丝马迹,还是已有真凭实据显示出信晖行为有不轨,以致令你忧怨,抑或这纯是你的幻想推测。”
  我摇头,不晓得答。
  是一种无由而来,却又挥之不去的预感。
  这种预感,一般是灵验率很高的。
  “产后的忧虑是会多起来的。心如,我们母女俩就讲坦率话,怕是因为夫妇之间的房事一直疏远了,那就心里头有种隐忧,也产生一份错觉,误以为丈夫冷落了自己,这也是有的。”
  母亲这样说了,我的脸霎时间像烧熟了。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故此嘛,长期守寡的苦,也真苦不堪言。这种难受,非局外人所能明白,轮不到我们不去正视。”
  母亲叹了一口气。
  “我是过来人,有什么不知不晓的,故而也实话实说了。
  “小别呢,也就应该胜新婚,要好好的,沉着气,对信晖热情一点,那才是夫妇相处之道。你若倒行逆施,重聚之后立即遏止不了自己的怒火,跟他翻脸,亦无济于事。”
  我很想把实话讲出口来,但总是话到舌边又吞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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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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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时候要真坦率地跟母亲讲了就好。
  她可能对健如有点控制与教训。
  就是话太不好出口,顾虑多的缘故。
  “信晖不像个喜欢寻花问柳的人,当初我也很留意这点,老实说,娘看走了眼的人和事不是没有,可也不多,你别无中生有,杯弓蛇影,白白影响夫妇感情。”
  我点头,但望母亲的教导是对的。
  “今儿个晚上,信晖回来,你好好的收敛一下心神,小夫妻是绝对不应有隔夜仇的,不然,怎么叫床头打架床尾和呢!”
  “这就是说,我要对他实行迁就,甚至道歉。”我还是觉得委屈。
  “心如,亲人之间不讲这一套。能得到丈夫的爱宠就是自尊。你讲来讲去,也不过是一股闲气,坚持来干什么呢!”
  母亲诚恐我并未能领悟,故而又说:
  “心如,你听我说,丈夫未有外遇之时,你就是心有忧疑,也不要形之于色,对整个相处一点好处都没有,怕还会无端惹起对方留意男人是可以有外遇这回事。
  “到他真是金屋藏娇时,你也得忍住。唯其你忍得住,才有机会令对手落败。”
  忍耐是长胜将军。
  母亲教诲得是。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很领悟到这个道理。
  母亲又说:
  “心如,不要把信晖开罪了,否则就易酿成四面楚歌。”
  “娘!你这是什么话?”
  “心如,你也是当的娘了,怎么还不懂看情势呢?谁家的姑娘出嫁后,在婆家的地位不需要丈夫撑腰?
  “我来问你,你家大奶奶仍然能对两个小妾发施号令,为了什么?就是老爷保存了她那个持家理务的一把抓地位。心如,你在金家,表面上亲人众多,但都源于金信晖一人身上,你明白吗?”
  一言惊醒梦中人。
  金信晖以我为妻,我那在金家就有满堂亲戚。
  否则,谁也跟我攀不上关系。
  当然不能孤军作战。
  “心如,我并不想刺激你,但提点你呢,是娘分内责任,你千万别掉以轻心,把自己的地位与能力高估了。我看,这以后,你做人处事,尤其得小心点。”
  “娘,为什么?”
  “唉,不为什么吧,为了我们传统的思想作祟,都是喜欢生男的多。”
  这么一说,揭开了我心内郁抑的另一个疑团。金家人在我生产之后,真的好像对我冷淡多了。
  就是为了我生的是女儿,而不是儿子的缘故。
  我张着嘴巴,一时不晓得回应。
  “刚才在外头,我也很受了几句难听话。”母亲这样说。
  “他们怪责到你头上去吗?谁?是奶奶?”
  母亲苦笑,道:
  “我在厅上碰上了你的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她们一见我就热情地拉我到一边,还是三姨奶奶开的口说:
  “‘亲家奶奶,要恭喜你了,添了方家第一个孙儿,你可是男女孙儿都不介意的吧!’“我一时还没有会过意来,随口答:
  “‘好,都好哇!’“谁知二姨奶奶就说:
  “‘所以说,还是我们亲家奶奶比我们老爷奶奶开明,只要是自己的下一代就好,为什么重男轻女的。’“我还来不及回应,那三姨奶奶就说:
  “‘也不是开明与否的问题,我们大奶奶是个迷信人,到观音寺去求了签害的事。一共三签,一问金家事业,签语说大利南方。二问老爷寿数,就说年内有男孙继嗣,就会长命百岁。三问信晖的运程,说是安中藏险,这就令人费解了。
  总之,若是大少奶奶生个男的,奶奶首先就不用顾念老爷的寿数,现在呢,心中郁闷是在所难免的。’”母亲这番话,有如千斤重担,一下子搁在我肩膊上,令人被屈缩得矮掉一截。
  我有什么话好说呢?
  女儿已生下来了,总不能要她立时间由女变男。
  快速怀孕,再生一个,最低限度需时十个月。
  这期间怕是叫我难受的。
  怪不得金家老爷奶奶都没有为添了孙女儿而兴奋。
  那观音寺的签,硬要把金家老爷的寿缘长短都算在我的头上,完全是无余兼冤枉的事。
  我不是不恐慌的。
  母亲走了之后,我尤其觉得孤独。
  我看着襁褓中的女儿,五官精灵,双脸红通通,睡得顶甜顶甜的样子,心上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为了这么好看、这么可爱的小宝宝,就是要吃苦头,也是愿意的。
  生下女儿来,我实在无悔。
  看着奶妈把她哄着吃饱睡去,我忽然觉得自己也与世无争起来。
  把女儿送走了之后,心情慢慢平伏了一点。
  虽仍觉得房内冷冷清清,心头还是有一阵的和暖。
  母亲说,我需要金信晖的撑腰,否则就众叛亲离、四面楚歌了。
  我想她错了。
  我不会没有亲人,女儿就是至亲的人了,她是从我肚子里跑出来的人儿啊,当然与我最亲近。
  一个母亲的心,不应该感到孤独。
  一个母亲的心,是必然有寄托的。
  这以后的许多年,我即使发觉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我仍然在心上对我的儿女表示感谢。
  人要在精神上有长期的寄托,谈何容易?
  话说回来,不必普天同庆,我为女儿的出生倍感庆幸。
  由着人们失望好了,我自得其乐。
  奇怪之处就在于我竟然像开了窍似的,有了平和的安全感。
  以至于信晖回到房间里来时,我竟然再没有摆起一副冷面孔对他。
  虽仍不至于笑脸相迎,但我相信我的平和,为房间添了一种这几天下来都没有的舒服感,信晖是应该感受到的。
  “女儿睡了?”信晖问。
  “早睡了,婴儿老是吃饱便睡。”
  “牛嫂的表现,你满意吗?”
  “满意,她是实心办事的人。牛嫂的身世其实很可怜,唯一的遗腹子出生了,却又夭折。大奶奶说这样一个无后顾之忧的人,才会悉心尽力奶大女儿。”
  “父亲还未给女儿起名字吗?”
  “不要紧,让他老人家慢慢地想,会得出一个好名字来,不是说慢工出细货吗?”
  “丈母娘来探望过你?”
  “是的,她等不着你回来就回家去了,惦着家里头的惜如与康如,嘱我向你问候,且问起健如的消息,你有便得摇个电话给娘说一说有关健如在港的一切。”
  金信晖看我的眼神,渐渐地变得温柔畅快。
  就为着我有问必答,且答得不造作、不矫情、不牵强、不忧怨,像解除了丈夫周围的压力,他就骤然轻松起来了。
  金信晖竟讷讷地对我说:
  “这阵子,好像家里头的气氛有点不对劲,惹得人人烦躁,这对产后不久的你是一种负担吧!”
  “希望尽快适应过来,牵累了你也无端紧张起来了吧!”
  “没有,没有。”
  谁也不曾向对方道歉或说什么甜言蜜语。
  是刹那间的骄阳呈现,把我们之间的冰块融掉了。
  但金家老爷在替女儿起名字一事上,又生了一阵子小风波。
  当日,金信晖领妻女上父母房间请安时,对金老爷说:
  “爹,小妹头的名字想停当了没有,都已经满月了。”
  金老爷没有很大的反应,只金家奶奶说上一句:
  “还未到出嫁的时候,着急些什么,你爹不能日以继夜的想着这件事。”
  碰了这软钉子,金信晖无疑是讨了个很大的没趣。
  要发作呢,还没有这个胆量,于是变个调子说:
  “爹不是想好了几个男孩子的名字的,也可以参考,或能用上一个半个,又或者我想些名字出来,让爹你挑。”
  “嗯,就这样办吧!”老爹终于开声了。
  金家三姨奶奶插嘴问:
  “老爷添孙子,虽说是个女的,还是一样喜事嘛,没听到奶奶要筹备什么请酒饮宴之事。”然后她又喜形于色地再加多一句,“是不是不打算通知亲朋戚友了?”
  坏就坏在三姨奶奶那个幸灾乐祸的表情,以及那一句恨不得人家没光没彩的语调,听进金家大奶奶的耳里,就稍稍火了。
  切肉不离皮,当然还是自己的儿媳、孙女比这丈夫的小妾亲近一点,对方没有张牙舞爪的讽刺还好,既是开战了,这一仗就不能输。
  于是金家大奶奶连忙回应:
  “客是要请的,铺张与否是另外一个问题。”
  金家三姨奶奶撇起了嘴唇,大刺刺地嚷:
  “哎呀,还有那么几天就是满月了,请什么客还没有定下来,要铺张也不成呀,怕是几个亲戚坐下来吃顿便饭就算了,来不及准备吧!”
  那种大势己去的口气,听得人有点发痒。
  为一个孩子出来,会惹这一房子的人那许多的特异心思,也真是烦。
  大奶奶当然没把三姨奶奶的话听进耳去。
  她一下子放下水烟筒,就道:
  “来个双满月,就足够时间大排筵席了吧!”
  二姨奶奶及三姨奶奶第一个反应就是回望金家老爷,看他没有回应,等于默许,也等于她们这一边的势力削弱了,缺了支撑后盾,唯一的方法就是不可再恋战,鸣金收兵去。
  一场无端的风波就这样暂时了结。
  当然,表面平静,暗涌仍多。
  事实上,每一仗的成败都有可能变成是另一场仗的酝酿。
  我呢,在此事上,可真正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课。
  有些敌人不宜直接进攻,需要看准了他们的死门与弱点,然后借他本人的其他敌人攻其不备,自己坐享渔人之利。
  我的女儿出生之后,还是第一次捡着便宜,冷手执个热煎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把这重人际关系与心理耍得出神入化,无往而不利。
  就是对付自己丈夫,我都采取了另外一种态度。
  明显在更见成效。
  就譬如在策划女儿双满月之庆典上,丈夫跟我说:
  “你们家的那边亲戚,得开张清单,交给铺头的老刘去,叫他准备发帖子。”
  “也不好大张扬了,反正不是给老爷添男孙。”
  唯其我这样要委委屈屈、谦谦虚虚地说了,丈夫的心更动,便道:
  “你别妄自菲薄。跟你娘去商量一下,好给她老人家面子。”
  “怕奶奶会不高兴。”
  “她那儿由我负责说话。”
  利用母子的关系来维护我的利益,这才是胜着。
  我又说:
  “你这样子尊重娘,她要开心透顶的,别的亲戚多请一个少请一个,怕娘是不上心的,我看倒要麻烦你给健如发封电报,看她要不要回来一趟,一来看看她初生的姨甥女儿;
  二来吃满月酒;三来跟我们一家畅叙,吃完了酒,你再把她送回香港去。”
  无疑,我这么样提起健如来,是一个崭新而大胆的尝试。
  这跟从前提起这妹子的情形不同。
  过往是无机心的、直觉的、酸溜溜的、不避嫌的、表白的,把我的忧疑妒忌都放在说话与语调里头。
  现今提起健如,是着意的、设计的、顾忌的、大方的,却是别有用心的。
  我就看看这个方法会不会得到预期效果。
  表面上,信晖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点点头,示意会去办。
  过了两天,我又闲闲地提起:
  “女儿满月的亲戚名单已交给老刘了,健如那儿有消息了没有,让娘早点高兴,岂不是好?”
  信晖的表情稍觉烦躁,但口气却相当好,他说:
  “刚收到健如的回电,她决定不回广州来了。”
  “没有说原因吗?”我问。
  金信晖谣摇头。
  “怕是功课忙了。”我这样解释,像帮助彼此好好把这话题终结了似。
  不期然地,我心里有一阵轻快。
  在我女儿的双满月酒筵上,我其实并不想见到健如,以防有任何令我觉得不快的意外发生。
  且,我意识到健如之所以不回广州来,是带了一点点的不高兴、一点点的醋意。
  人与人之间的心病,就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当很多非常轻微的不协调聚积起来而后所形成的。
  我心知,不管这妹子跟她姐夫的关系与感情是否有不正常的发展倾向,我们姐妹俩的心病是无可避免地油然而生了。
  有心病的人,尤其看不得对方得志。
  健如不会喜欢我抱着女儿,由丈夫陪着,在金家的大客厅上,于满堂嘉宾之间穿来插去。
  因为我拥有的,她没有。
  这还不打紧,问题症结在于我拥有的,她没有而又渴望拥有。
  从哪个时候开始,我生了这个对健如的想法,真的不得而知。
  只一个情况我可以讲出来,就是女人对丈夫的行为心思种种,很有直觉。我开始晓得冷静地控制自己,从而控制局面了。
  信晖看我没有再在健如是否回广州来一事上纠缠下去,象吁了一口气,改变了一个话题,道:
  “我跟父亲商量了两件事,刚要告诉你。”
  “什么事?”
  “一件是女儿的名字,父亲从我建议的名字当中挑了一组名字出来。”
  “一组?”我奇怪地问。
  “对呀!”金信晖答,“我们当然的不只生一个女儿了,是不是?”
  这么一说了,丈夫还顺势地把我一揽,来了个亲昵的动作,叫我更意识到,自己打了一场小小的胜仗。
  “老爷究竟挑了哪一组?”
  “琴、棋、书、画。”信晖说,“女儿叫咏琴,将来的孩子可以叫咏棋、咏书、咏画。”
  我笑着摆手,道:
  “四个?太多了,吃不消。”
  “这怎么会是个问题?这组名字最令我忧虑的是生到第五个时怎样接下去,你看用诗、词、歌、赋好不好?”
  我们都忍不住笑得回不过气来。
  好一会,我才问:
  “那第二件事呢”“我想改变个主意,咏琴的双满月酒不摆在家里,改为在爱群饭店,你说好不好?”
  爱群饭店是广州的老饭店,当然是一流的。级数与名望类似香港的半岛。
  我一听,兴奋得不自觉地拍起手来,道:
  “好哇,顶摩登的。”
  信晖看着我,眼神忽尔有很多怜爱,柔声道:“你怎么象个母亲,还那么似小孩。”
  我啐他一口,再道:
  “老爷和奶奶的意见怎么样?他们会不会反对?”
  “怕不会吧,在哪儿请客,只个过是形式问题,反正钱还是依旧要花出去的。”
  “我还没有到爱群饭店里头走过呢,顶新鲜吧!”
  “是吗?你从前没去过?”信晖问。
  我摇头。
  “那好哇,我就今天带你上爱群去吃下午茶,先让你看看地方,喜欢了,我再跟爹娘说去。”
  好像很久未试过有这天的开心了。
  我随了信晖,让金家的司机载到坐落在珠江畔的爱群饭店来。
  吃茶的大厅很宽敞,椅子都清一色地罩了红椅套,装修带点洋味,更烘托起一室的清新高雅,不比寻常。我未坐下来,就已经喜欢这地方了。
  信晖给我叫了红茶,为我添糖加奶,然后又要了一客公司三文治,我们分吃。
  “信晖,”我忽然心上牵动,抬眼望住咖啡厅内走过的红男绿女,有一阵的冲动,鼻子竟酸了起来。
  “怎么了?”信晖奇怪地望住我。
  “我觉得自己好幸福啊!”
  这样子说了之后,眼角就渗出泪水来。
  金信晖赶紧拿手绢儿出来,塞到我手里去,道:
  “傻心如,是怎么了?别在众人跟前出洋相了,给人们看在眼内,以为我们是对痴男怨女,约在这儿开谈判,男的把女的欺负了似。”
  被他这么一说,我竟又噗嗤一声笑出来。
  文夫或者会不明白为什么我无端地哭、无端地笑,其实,我是真的感动了。
  小两口子能趁着一个明媚的下午,离了那深深庭院,到外头世界来吸一口新鲜空气,然后,手携手,找一个好地方坐下来吃茶嚼饼,那份淡淡然渗进心头的恩爱,有它莫可明言的震撼力。
  一个女人的基本幸福就在于生活上的这种情趣的栽培。
  不爱你的人,原就没有这个空,跟你白应酬。这个道理,在以后的人生当中,更加明确。
  至于破涕为笑,原就只为信晖的幽默。
  信晖又问我说:
  “金太太,你若认为喜欢这饭店了,那么金咏琴小姐的双满月就席设于此,如何?”
  “好哇,都听你的。”
  “什么话?是你女儿的事,就该你拿主意。”
  “咏琴也是你的骨肉。”
  “可是女孩儿家的事,应该从小就由做娘的来管,对不对?下回生个男的,才由我来替他拿大主意。”
  金信晖说这番话时,是眉飞色舞的。
  我很凝重地跟他说:
  “信晖,很对不起你。”
  “什么事?”
  “没能第一胎就给你添个男孩。”
  “还说这话呢?我们又不是七老八十,机会多着,将来咱们可以生下一队足球队。”
  我笑:
  “你不怪我?”
  “谁也不会怪你,你别多心。”
  “多谢你。”
  “心如,”丈夫望住我,有一脸解释不来的感动和感慨:
  “你是个善良的女子,没有一点儿机心,应该配一头美满的婚姻。我答应过,这一辈子好好地照顾你,我会尽力去办,万一……万一力不从心,你可原谅?”
  丈夫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很坚定地答:
  “只要尽了心、尽了力,也算是对得起我了,有什么原谅不原谅呢?”
  “有你这番话就好。心如,请相信,我永远不会扔下你和你的孩子不管,我会竭心尽力做一个好丈夫。”
  “当然的,我相信,从嫁前直至现在!”
  “可以直至以后,直至永远?”
  “是的。”我重复,“从以前直至现在,直至以后,直至永远。”
  这一顿下午茶应是天下间最可口美味的,最赏心的乐事亦莫过于此,要是金家的司机不跑进来给我们传递一个吃惊的消息的话。
  那司机阿强,箭也似地冲过来,道:
  “少爷、少奶奶快回家去!快!”
  “什么事?”我和信晖差不多是齐齐发问。
  “家里头出事了!”
  “出什么事?”信晖的语调烦躁起来。
  “老爷在房里摔了一跤,现今不省人事。”
  吓我们那么一大跳。
  我们差不多是跌跌撞撞地奔回金家来,一进门,气氛就不对了。仆婢都惊惶满脸,表情不只是忧愁,且是恐慌。
  也来不及扯着谁来细问,信晖连我也不管,直冲到他父亲的房里去。
  老爷睡房的偏厅黑压压的聚集了一群人,一时间都看不清楚是谁,怕是在老爷身边的近亲都齐集了。
  单独没有发觉金家奶奶在偏厅上。
  才在惊疑,就听到有声音说:
  “大少爷,赶快进去看老爷去。”
  信晖其实未待这一声的提点,就己冲到卧室里头的床前去。
  一时间,我倒不知是跟进去好抑或与其他一总人留在偏厅好,正踌躇未决,就有一只手在我肩膊上拍了两下,好像表示安慰,回头一看,竟看到金家大奶奶的姐姐,我轻喊一声:
  “大姨奶奶!”
  她向我点点头,脸上虽有忧疑,却仍见慈爱,道:
  “先让信晖进去。”
  听了她的嘱咐,人是留在偏厅上跟其他家属聚在一起,心却忐忑不安,预感到有什么重大情况会发生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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