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莹这丫头就是嘴不密,什么事给她知道都要嚷出来,幸好这不是见不得光的事。”三姨奶奶是这样说她的秋莹,事实上,心里头还是顶疼的。
我很相信秋莹其实并不是个随便放消息、乱说话的人,她每说一句后,都有其目的。
人家问她:
“秋莹,你把三姨奶奶的事讲出来,不怕惹她不高兴?”
秋莹笑,笑得带点不屑和狡猾,说:
“有一些说话是要在下的人像说漏了嘴似的代家主人讲出来的。”
我当时听了,心上牵动,牢牢谨记。
对,这是一门深不可测之学问。
没想到我会从一个丫环身上学到。
秋莹就是看准了她的这个性格,以灵巧的行为予以配合的。
二姨奶奶说:
“等会能让我开开眼界吗?”
“可以。”三姨奶奶答:“是要给你看看的,那几件首饰并不是为我而设。”
“什么?”二姨奶奶惊奇地放下了筷子,问。
“给旭晖置办的。”
“天!他这个年纪,言之过早了吧!”
“早晚的事,而且早好过晚,我急着要抱孙子。”
“旭晖还要出洋留学,不是吗?”
“正是。我最怕他到外头去讨个洋女人回来。”
“于是你要先下手为强。”
“对。”三姨奶奶说:“听过傅老三傅品强的名字没有?”
“怎么没有?上海金融家,现今到香港去大展拳脚。”
“他有位独生女傅菁。”
“啊!”二姨奶奶惊奇地说:“这就是目的对象。”
“傅菁现在香港,快要到美国去。我计划让他们在香港走在一起一阵子,然后一齐留学,水到渠成。”
对于这个安排,我听进耳去,记在心上,一句话也没有插口。
忽尔而来的一阵迷惘与感慨,似乎周围的人都对自己的前途与未来有计划,偏偏是我有一日人做一日事地活着,连到丈夫究竟何时才是归程,都不知道。
这份贸然而至的感想,令我闷闷不乐。
可能因为这几天夹,烦心的事也较多,睡不好,情绪翳闷积压多天,终于觉得自己有病倒的迹象。早上一味的懒在床上,身子软绵绵地并不愿意起来。
心是要爬起来干活的,就是浑身无力。
挣扎了好一会,非但起不了床,还昏昏然又睡过去。
直至有人轻轻的碰触我的手,握着,我才醒转过来。
“啊!是你,耀晖。”
耀晖的一张消瘦的脸,满是愁容,坐到我床边,紧握着我的手,问:
“大嫂,她们说你闹病了。”
“啊!”我支撑着坐起来,说:“没有,只是累,好多晚睡不好。”
“是惦念着大哥。”
我笑,拿手拍拍小叔子的头,这孩子年纪小小的,却善解人意。
“我想大哥很快回来,要不要叫老刘拍个电报到香港去?”
“不,小题大作了不好,等下他以为我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怎样去照顾金家了?”
“能照顾自己已经很不容易。”
我瞪着小叔子,没有想过他能讲出带有哲理性的话来。
怕是看书多,又活在大家庭内,见多识广的缘故。
康如就比他幼稚得多。
或许男孩子有个成熟的界线,耀晖刚好超越此线也说不定。
跟他这么聊着,人是精神多了,反而觉着有点饿。
才嘱咐了下人给我弄点吃的,就听到她们给我报讯说:
“亲家奶奶赶来看望大少奶呢。”
我一脸的惊奇,怎么母亲会闻风而至。
耀晖看到我的表情,便道:
“是我差人通知姻伯母来看你的。”
耀晖从小就懂照顾人,或者应该说他最懂照顾我。
母亲在床前看我吃稀米粥,才吃了两口,就不打算再吃下去,口淡,兴趣索然。
“怎么呢?心如,没有胃口?”
“不想吃。”我懒洋洋地答。
“觉得怎么样?”
“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感觉有点像怀着咏琴时一样。”
自己这么一说了,就像刹那间省悟了什么似的,脸色一怔,母亲也就看进眼内,问:
“会不会又是怀孕了?”
这才想起了月事的确已经过期。
“看你,心如,都已为人母了,自己还是糊里糊涂地过日子,还怎么打理这头家?”
我吃吃笑,道:
“娘,就是因为太投入、太专注于金家的家务上,就忘了自己的事。”
“你真是!心如,信晖不在你身边,你得好好地关顾自己才行,金家人没有什么太难相处的地方吧?”
“娘!”我欲言又止。
“有事不跟娘商议的话,你又有什么心腹人选了?”
她这么一说,便触动到我把心里藏着的问题全部找出来,一五一十地向母亲倾诉。
“我担心,这样子花下去,始终完全失控。”
“是有这个顾虑。”母亲沉思。
“那么,我得跟二姨奶奶和三姨奶奶坦白说一说。”
“不成,心如,你的道行不足,说也是白说,就忍着让她们一步,反正,省下来的钱不是你一个人独得的。”
“娘!”
“你觉得我说这句话太过了,是不是?总有一日,儿女成行时,你就知道很多闲事不能强出头。轮不到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扮英雄好汉,成长的过程是学习如何合理地自私。”
我迷惑地看着母亲。
“心如,你想清楚,跟你那两位姨奶奶交了恶,为金家省下几个钱,分给这三房人,信晖能占多少?他又能分得多少?反而是你白开罪了人家,暗箭明枪可是你一个独得的,这种得不偿失的事,你想也别想。”
母亲的教训不是不对的,各家自扫门前雪是保护自己的基本原则,然,她忘了另外一条人生现象,是欺善怕恶,你不犯人,人却犯你。
再度怀孕,使我无法不把家政功夫减省一半。
总是如此,人懒洋洋的,不愿动。
下午尤其闷恹恹,若不是有耀晖回来,陪着我闲话家常,心情更无寄。
不是不无奈的,要靠一个孩子陪伴自己过日子。
然而,耀晖的确善解人意,且与我合得来。
我们似乎是在金家老爷与奶奶去世之后,忽然彼此发现的一对好朋友,互相地照应着。
这天,耀晖背了书包下课,就到我房里来,准备摊开纸笔墨做功课。
在开始埋头苦干之前,他先到我床前来问候:
“大嫂,你今天精神如何?”
“好一点,胃口也长了。”
“这就好,不知道我娘怀孕时是不是一样的辛苦?”
“耀晖,你这么乖,怕是在母亲肚子里时也不会予她太大的难为,我的孩子一定是顽皮了一点点了。”我笑着说。
“娘曾对我说,我的脚头还是不错的。”
“脚头”是广东人的迷信称谓,指随身带给旁边人的福分运气,奶奶在纳了妾后还诞育了耀晖,当然宝贝这个儿子。
这么一提起,我就叹气:
“咏琴的脚头并不好。”
“大嫂,对不起,惹你不高兴。”
耀晖垂下头去,很难过的样子。
我拖起他的手,道:
“算了,没有什么,耀晖,我只不过随口的讲讲。”
“大嫂,谁人说咏琴克死了祖父母,是不对的,他们年纪已大了。”
我点点头。
当时,我和耀晖都没有意识到会一语成谶。
“大嫂,我有件事告诉你。”
“什么事?”
“你若是精神硬朗一点的,林伯在外头等着见你。”
“啊,是吗?”
我算算日子,又是做月结的时候,难怪他要急着向我报告。
林伯是个尽责的老臣子。
他详详细细报过账目后,就跟我说:
“大少奶,有两件事,得向你拿主意。”
“你说吧!”
“三姨奶奶在永福珠宝买的首饰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目,得由你和二姨奶奶加签,通知银行拨款,否则我们得透支了,且三姨奶奶嘱咐,还得提一笔巨款出来,准备二少爷往美国及订婚之用。”
进行得实在太快了。
我没什么话好说的,只得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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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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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教训,言犹在耳。
且也不能阻止三姨奶奶为他唯一的宝贝儿子安排婚事而高唱反调。
三姨奶奶要花用的,根据林伯报告,无异是很大的一笔数目。富户一席酒,贫家三年粮。
“林伯,那么第二件事呢?”
林伯想一想,才说:
“这事原本应该由九老爷跟你交代才对,但他嘱我顺道问你意见,我也就照办了。”
林伯尊称九叔为九老爷,说到底,九叔是主人身分。听了林伯这开场白,就可以想象到事情跟租务有关。
“是收租有问题么?”
林伯点头。
“一连三个月,有差不多三分之一房产田地的租项都一直拖欠着没有收回来。”
“已经三个月了?”
“有些还不只三个月,是九老爷硬压着消息,不打算跟你以及金家人提起,怕你们担心。”
“九老爷现今的主意如何?”
“他觉得已到了颇危急的阶段,怕独自一人担待不起。
于是要我把情况扼要地告诉你。”
“你说啊!”
“农民根本就贫困,这自不在话下,他们也不是故意的要把租钱扣着,作肥家润屋之中,只不过战后这些年,百废待举,才稍稍站稳阵脚,又在最近逢旱失收,才出现困境。
大少奶,我说我家里人也是种田的,现今都没有饱饭吃,我是不得不给他们说句公道话,而且……”
林伯有点欲言又止。
我问:
“还有别的情况?”
林伯想了一想,才呐呐地说:
“大少奶,你在家里头管事,并不知道外头的情势,坊间人都在窃窃私语,谓革命成功就好,人人有饱饭吃了,不用只把百姓群众的衣粮贴在富贵人家的首饰和钗环上。”
这是一语中的,正正说到关节儿上头,把问题的要害挑出来,讲对了。
如果要我来评理呢,也会站到贫民的一边去。
这个念头一生,我就震惊。
天,不能朝这方向想,金家还是富贵人家,自己明明是富贵中人呢,把自己所有摊分出去,好日子就回不了头了。
人性是自私的。
我的沉默令林伯不敢再把话说下去。
“林伯,九老爷要你给我带口讯,那么,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了?”
“九老爷负责租务,收不到债项,口气和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平民百姓捱不过肚子饿的日子,就会促成革命了。九老爷认为,不论是眼前与长远两方面都得好好地计算一下。”
“眼前要如何准备,长远又如何筹划呢?”我忽然显得有点六神无主。
“眼前当然不要弄得入不敷支。”
“有这么严重吗?”我微微吓了一跳。
第一次,我发觉这金马玉堂的世家会有这种经济上的危机。
“大少奶,实不相瞒,九老爷之所以跑来与我商议,就是彼此核对一下,看以金家可能有的收入,能否抵消月中家用,如果不成,便得把一些房产变卖了。显然地,以目前的花用程度和速度,就是在正常情况下都会产生现金拮据。”
我咬咬下唇,问:
“长远呢?”
“还是现金短缺的问题最需要解决,九老爷说,多个现钱傍身,以策安全。他要我千万把这几句后传递给你知道,想办法。”
“这几个月绸缎庄的生意如何?”
“一落千丈,人们都没有兴致和能力去做锦上添花之举。”
那就是说,风声紧了,都在抓住手上的现钱,以防万一。
我点头,表示会意了,便答:
“林泊,烦你转告九老爷,我会好好的急谋对策。”
对策其实并不容易想出来。
可是,情势似乎迫在眉睫。
我不是不忧心戚戚的。
身边没有一个能商量的人,那种无助的感觉实在叫人难受。
咏琴如果能快快成长,分我的忧,那会多好。
甚至母亲若可以就近照顾,也是好的。
现今唯一能谈谈话,助我把心上的疑问担挂宣之于口,以减省精神压力的人,就只有小叔子耀晖。
“耀晖,如果你大哥忽然回家来就好。”
耀晖同意地点头:
“这样你就可以告诉他,咏琴将会有个弟弟或妹妹了?”
“啊!不!”我笑说:“不是为这件事,这件事,我已写信告诉他了。”
“有比这件事更大的事发生吗?”
“有的,我正在苦无对策,盼有个亲人给我拿主意。”
“大嫂,如果我快点长大,就能帮你。”
我拉起耀晖的手,拍拍,以示感谢。
“就是挂长途电话或拍电报给大哥,也不管用,远水不能救近火。是有这句话的,是不是?”
“是。”我叹气。
“好不好再通知姻伯母来一趟?”耀晖一副很认真的样子,还蹩着双眉说话。
“令她老人家担挂,我又不愿意。”真的左右为难。
“其实,我相信姻伯母要是来了,还是向你讲那几句耳熟能详的话。”
“什么话了?”我一时间也记不起来。
耀晖煞有介事地故意拖沉声音,学着母亲讲话的模样,说:
“姻伯母不总是说:
‘心如,最紧要是为自己着想,争不来的事不争,要争也得对自己有实际利益才好。’”他这么一说,真逗得我轻松了。
“好,耀晖,让我想想如何去争。”
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心上于是先有了个底。
翌日,吃过了早点,我便抖擞精神,走过三姨奶奶的一房去拜访。
三姨奶奶正跟二姨奶奶聊天,看到我,便说:
“稀客呢!”
我笑,点头请了安,便也不客气地坐下来,打算跟她们好好地谈。
碰巧这两个女人也在一起,更方便。于是说:
“我有事要来请教两位奶奶。”
“自己人别说客套话,有什么事你只管讲,反正我们这段时间有空,麻将搭子还没有来。”
“是关于家用方面的事,恕我直言不讳,这些日子来,我把家务接过来管,发觉这头家不易当,支出的数目极大,到近月,实不相瞒,已有入不敷支的情况出现。”
三姨奶奶冷冷地答:
“大嫂,你不是认真的吧?金家也会入不敷支?”
“坐食会山崩,这是常情常理。”
“金家这座山不小呢。”二姨奶奶说。
“拿金家做靠山的人丁也不稀薄,想你明白。”
“大嫂的意思不妨直说,是来提出问题,抑或指责?”三姨奶奶瞪一瞪眼,这样说了。
其实是做贼心虚的表示。
我从容地答:
“来跟你们商量如何善后。事实摆在目前,九叔的租务有很大收账的困难,绸缎店生意衰落,我们家的花费几倍于前,这些都是有账可核查的。”
“哎呀,你的主意是要我们也来省吃俭用,是不是?嘴上没有提出谴责说话,听语气都听出来了,大嫂,我们是行桥多过你走路的人,会不清楚你意欲如何?”二姨奶奶的脸色忽青忽红,煞是热闹。
我先没有回答,静观其变,再作道理。
二姨奶奶是分明的还要争辩下去,倒是三姨奶奶比她眉精眼企,看我并不即时反应,可要把我催逼一下,说:
“那么,大嫂你又有何高见?”
“善后的方法不外乎循两条路径走,其一是开源,其二是节流。”我答。
“如何开源?又如何节流了?”
“都要群策群力。先谈节流吧,我看哪一房的用度都有个规矩规限才对,不应有谁有权予取予携。”
我的这个建议无疑是对她们很具挑战性的。
二姨奶奶忍无可忍似的吊高了嗓门对我说:
“你是指谁在予取予携了?”
我因为老早有了充足心理准备,打这场硬仗,倒很能滋油淡定地应付。
这一次的旗开得胜,让我明白,有备而战的重要,在以后的日子里,知道什么叫不打无把握的仗。
我很平和地答二姨奶奶:
“我们金家的每房每户,都在予取予携。予取予携的意思是没有常规定例,总之觉得要用就径往账房支取。我们在座的这三房不都是如此吗?”
既把我自己都放在谴责之列,对方就无话可说了。
在某些战役上,要把敌人击败,是要作某种程度上的陪着殉葬的。
“那么,大嫂,你的意见是要如何改善,是不是建议我们一起不穿不用,极力省?”三姨奶奶问。
“其实呢,我们也不算是怎样的挥霍,只是彼此未曾照应,故此在预算上失控了一点,都是无心之失。我倒建议自今以后,每房因着自己的条件而分一个定额家用,大家照比例支款。哪一房要花要省,悉随尊便,反正花的省的都是已拨归名下的钱,人人只对自己负责,旁人休得妄议。要是哪一房有急用,要把家用提高,则其余的都照比例摊分,那就不待薄谁了。”
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交换了一个眼色,神情倒是愉悦的,无疑我的建议,是名正言顺地把一笔钱放在各人口袋里,供她们自己花用,等于不用她们再像以往的极力找借口多花公家钱,岂非更妥当?
凡是对自己有利,又不妨碍带挈他人的方法,一般是备受欢迎的。
现在留下来的问题只是如何划分比例。
三姨奶奶的确比二姨奶奶精明,随即提出了这个疑问。
我答:
“得看三方面的条件而言,其一是在家族内的尊卑问题,从这个角度着眼,你们两位辈分比信晖高,自然应占用多些。”
我这么一说了,面前的两个女人立即和颜悦色,点头称是。
“其二,得按老爷的遗嘱而定。”
“这是什么意思呢?”三姨奶奶问。
“在老爷的遗愿内占多数的,在家用上分用多一点,似乎就合了老人家的意思,从前老爷奶奶在世,不都是由他俩来定谁可以用多一点钱,谁又不可以了?”
我这是言之成理,她们俩也就不好反对。
且我的这第二个条件,对三姨奶奶是有利的,故此二姨奶奶虽面有难色,但一看风头火势,知道支持自己的力量有限,既是三比一的情势占上风,就不心多说,以免自讨没趣。
能够极力争取盟友,也是决胜之道,在这第二个条件上,我和三姨奶奶是同一阵线的。
“至于第三条,那就得依人头多寡比例了。”
这一条,算我的一房最着数,于是我多加一句:
“我们一房除信晖和我,还有咏琴,将在不久,又有多一名孩子,且还有耀晖,无疑是很占便宜的,那就得两位长辈大人大量大方地成全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先鞠了躬,就很难再予我为难了。
况且前两条对她们有利,就忙不迭地答允,轮到我占回一点便宜,便来反对,也很难出手。
于是,节流方面的改革,算是顺利通过了。
予人温言柔语再加合理权益,一定比戳穿别人底牌,逼人恼羞成怒好一亿倍。
“大嫂,然则对于开源,你可有何建议?”三姨奶奶问。
“我是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做生意之道。只是我在想,如果三姨奶奶真的准备为旭晖办出洋留学及订婚的两件大事,以目前我们账房的记录,是不足以应付的。我为此事而伤透脑筋,后来,跟九叔、林伯等谈过了,倒有一事可为。”
三姨奶奶迫不及待地问:
“是什么事?”
“变卖一些房产。”我答。
二姨奶奶立即反对,道:
“哎呀!要是我们这样做,外间人会怎么说了?”
我微微笑地答:
“不会说什么,是各家都在自扫六前雪的时候。且金家的房产多的是,卖掉一些,算不了什么。”
二姨奶奶稍稍沉思,我立即再行催谷:
“况且,人家嘴里的说话跟自己口袋里的钱比较,还是后者实际一点。”
这话无疑是说进她们的心坎上去了。
于是三姨奶奶问:
“信晖怎样说了?”
这句话看似简单,若是答得不小心,可能会惹祸。我就这样回应:
“这事还没有跟信晖谈过,我想有你们两位长辈在,应先问了你们的意见,若是反对,那么,就不必再途长道远地去问信晖。若你们赞成,以后跟他通讯息时,打个招呼便成,想他不会有异议。”
这就是极尊重她们的一番话了。
且其中有一层深意在,让她们误以为我们三个女人联成一线,是同道中人,自然会互为援引支持,我的建议会被通过的多。
果然不出所料,一个早上就达成了协定,我可以名正言顺地通知九叔,把房产放到市场上去出售。
一个礼拜下来,九叔给我说:
“反应相当冷淡,市场已有滞销迹象,人人都持观望态度。”
我于是问:
“有什么办法才可以卖出去?”
“把价钱降低是唯一的办法。”
九叔这样说了,却没有提出鼓励,意思就是要我拿大主意。
这个主意实在不好拿,因为价钱卖得不好,将来不只三姨奶奶会怨我,连信晖也会认为我胡作非为。
想来想去,总是把心不定。
于是,不期然又走到小叔子耀晖的跟前去,叹一口气。
耀晖放下功课,对我微笑道:
“大嫂,又有难题了?”
“对。”我直言不讳。
“是什么难题?”
我忽然望住耀晖,想到了一个办法,说:
“来,你给大嫂拿个大主意,好不好?”
我没待他说好还是不好,又解释道:
“反正你也是三分之一的家产继承人,你有权说话。”
“大嫂,你说呀,究竟什么事?”
“家里等钱用,你大哥又不在我们身边,反正要被他们毫无节制地花下去,倒不如我们也参与了,把分到的一份现金捏在手上,比较安心。”
“是啊,要卖掉一些田地房产,才可以有现金,现在要脱手套现,价钱很低,你说如何?”
“低价也算是钱,对不对?总之要卖掉才有钱,而钱又是重要的话,就想尽办法卖好了。”
跟这孩子谈话,总会有结果,这令我很开心。
耀晖提出了一条很重要而又显浅的道理,什么是最紧要的目的,先定下来,然后竭尽所能达到目的。
达不到目的就是最大的损失。
于是我立即告诉九叔说:
“不论价钱,卖掉它们,要筹足我们这一年内的家用使费为标准。”
九叔应命而去,果然,在很快的情况下,就给我们办妥。
当我按照那个原先讲好了的分账法,把现银拨给各房去时,实在皆大欢喜。
据我所知,三姨奶奶就立即汇了一笔钱到香港去,寄存在金旭晖的名下。
至于我,不知哪儿来的灵感,把现钱的一部分挪动到金铺去,找换了一些实金。
对于这些情况,我给信晖在信内报道过,可是一直还未见他回音。
正稍稍急躁之际,母亲跑来看我。
坐下来后,母亲的表情显得怪怪的,很是欲言又止。
我还未及再发问,母亲就说:
“健如说要回家里来。”
“是回来看望你吗?那可是好消息。”
“心如,事情不简单。”
我看母亲的脸色沉重,估量到不是什么叫她喜悦的事发生了。若是健如到了繁华之地,心野了,神散了,无心向学的话,也就算了吧,女孩儿家说到底还不是要嫁人。
我把这重意思给母亲说了,她却长长地叹口气,道:
“健如要是能堂堂正正地嫁人,我哪有不欢喜的道理。
心如,当年你明明考上大学,我叫你放弃了,也不外乎是想着女人的归宿不是念饱书,而是嫁得好,对你如是,对健如也一样心态,只是健如她……”
“她怎么了?”
“她在电话里没说清楚,只告诉了我,可能要回广州来待产。”
“什么?”我吓一大跳。
母亲点头:
“抓着电话,我都不晓得反应,也只有短短的三分钟时间,我要问也问不出个头绪来,她就挂断了。”
我的心像投石于池中,直往下沉,掉个没影儿。
“那对象是谁?”我问。
“心如,若是能见光的一户人家,怕就不用赶回广州来待产了,是不是?”
我立时间想到信晖,急忙抓着母亲的手,问:
“娘,信晖呢?”
“我怎么知道?”
“健如她没有提信晖?”
“没有。”母亲叹一口气道,“弄出这种事来,想健如也羞于启齿,不好跟她姐夫说什么话吧!”
“你是说信晖不知情?”
“我想情况是如此的,否则他还不一早就给你通风报讯了。”
母亲认定了信晖跟健如闹出的事无关,倒使我放了一半的心。
也许是我神经过敏了,不是吗?健如在香港上学,认识的男孩子会很多,这年头,又在那讲摩登的香港,男女之间的关系都变得轻率和复杂了,有什么话好说呢!
母亲看我这样呆呆地想着心事,又道:
“健如还给我说:‘娘,大姐的产期跟我的相去不远,你可以两个女儿一起照顾。’”母亲眼有泪光,不住叹息,道:
“这年头真不同了,健如半点懊悔的口气都没有,天公地道似的报告这消息,好像我这做娘的应分要奉侍你们似的。”
“娘,不要这么说,健如生了这严重的意外事故,心上慌了,怕你责怪,才会有这种先发制人表现,你明白才好。”
“我就吓得什么似的,不住问她:
‘健如,那你怎么算才好?’”“她答:
‘不是说了要回来家乡,把孩子生下来吗?明天,你去车站接我的车好了。’‘就是这样,挂断了线。’”健如从小就是如此独行独断,她做错什么事,也不肯承认,只会用她的办法纠正修补过来。
事已至此,我只可以安慰母亲说:
“那我明天就去接她的车,把事情弄清楚了,再给你说,你别紧张。”
“可是,你说啊,心如,肚子里怀的是什么人的骨肉,我这做娘的也不知不晓,这怎么说呢?”
“娘,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别担心,反正只一天的功夫,她回来问清楚,再商量着办。只要她晓得回家来就好,否则一个女人顶着肚子在外流浪,岂不更担心?”
“这二十四小时真不知怎样过?”
别说是母亲,我实在也忧心戚戚。
一整晚无法入睡,辗转反侧,醒来几次。
想睡却睡不成的痛苦,真不是好受的。
披衣而起,到咏琴房里去看她两次,又不期然地走到小叔子房去,竟盼望能与耀晖聊两句,解一解心灵的沉重。
然,他睡了,睡得实在香。
灯下细看耀晖,发觉他竟有三四分像他大哥,都是眉清目秀,那管直挺的鼻梁尤其好看。
我是有一个习惯了的手势,每逢跟信晖相偎相倚时,总爱拿手指去扫他的鼻梁。
然后他怕痒,便会立即捉住我的手,送到唇上去吻。
望住熟睡了的耀晖,就想起这些情景来,忽然心上有阵怪难为情的感觉,便匆匆站起来回房里去了。
耳畔似乎还听到自己给丈夫说过的一句傻话:
“今生今世,不准有别的女人这样子扫抚你的鼻子。”
信晖大笑,捉住了我的手,道:
“好,我就告诉其他女人,咏琴的妈嘱咐过,只这鼻子是她专利的。”
这样子胡思乱想,把时间艰难地磨过去,终于捱到天亮。
人真是疲累的,心情也很不自在。
在吃早点时,耀晖看看我,问:
“大嫂,你眼圈像只熊猫。”
我笑笑道:
“昨夜睡得不好,想着今早要接车。”
“大哥回来?”
“不,是我妹妹。”
“健如?”
“对。”
我低着头吃粥,再没有说什么。
“大嫂,你要我陪你去吗?”
“不,你要上课。”
“今天是周末,你忘了?”
真是有点心乱如麻,否则不会连日子都忘了。有个人在身边陪着总是好的,于是我点点头,允了耀晖。
小叔子到底年纪小,能到外头去走走,上火车站接风,算是件十分兴奋的事,于是立即穿戴停当,就跟着我走了。
广州火车站的挤拥真个难以形容,为了怕走失,我紧紧地拖着耀晖,他也紧紧地拖着我。
月台上挤满了人群,我和耀晖只站在一角,静静地候着。
火车显然是误点了,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才听到隆隆隆的声响,见到久候了的火车自远而至。
我忽然地紧张起来,捉住了耀晖的小手不放,甚而不期然地把它放到胸前去,好像这个动作会给自己加强信心似。
为什么紧张呢?有问题的只是来者,而不是我。
健如要面对的难题比我多吧!
她的怀孕跟我实实在在扯不上任何关系的。
我比她幸福得多了,我怕什么呢?
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神绪如此杂乱。
期盼见着健如的心越来越热炽。
火车终于停下来,人群开始蜂拥着下车。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月台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一张张都是陌生的面孔,带着各式各样悲喜苦乐的表情,在眼前像走马灯似的轮流闪动。
终于都过去了。
月台上忽然的由闹哄哄的场面变得沉寂。
空荡荡的只余我和耀晖二人。
我茫然。
耀晖说:
“大嫂,你妹妹没有回来。”
是他这句话把我从迷惘中唤醒过来。
“怎么会没有回来呢?”
“可能改变主意,又可能延期。”
我点点头。
“那么,我们回去吧。”
越来越觉得心上翳闷,是期望谜团打开而结果失落的原因使然吧!
耀晖说:
“或者回到家里去,就得着你妹妹的最新消息了。”
也只好回家去了。
一路上,我都沉默。车子在珠江畔一直向前驶,经过爱群酒店,我不期然想起曾有过的那明媚下午,信晖携我到酒店的餐厅内吃下午茶。小夫妻的相敬如宾,依然历历在目。
可是,那天下午有个意外的,并不愉快的结果,家里头发生了件恐怖、悲哀的大事,老爷突然去世了。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连连发抖。
坐在身旁的小叔子,显然发觉了,问:
“大嫂,你冷吗?”
我双手环抱自己,答:
“好像有一点点寒气,自心内散发出来。”
“大嫂,我把外衣脱下来给你盖上。”耀晖正要脱下他的外套。
“不,不。”我按住他的手,忽然转脸看他,眼眶就起温热,心想,如果旁坐的不是耀晖而是信晖就好。
“大嫂,你怎么了?是担心健如出意外?要不要先到邮局去挂个长途电话至香港,问个究竟?”
我想了想,答:
“先回我娘家去吧,母亲还等着我把健如接回去,得尽快给她老人家报个讯,免她干着急,再到邮局去挂长途电话,或许诚如你说的,到家就有消息了。”